长篇小说《离离缘》B

USA--马儿 (2022-12-12 07:41:01) 评论 (0)

长篇小说:作者--马儿

                                          《离离缘》

                                               B

      空洞空洞的它们来了。它们又来了。它们相互依靠而畏缩,它们张狂而招摇,它们大了它们又小了。透明的软体,泡泡状,柔柔的,手指也扎不破它们,却可以瞬间里消失,却可以瞬间里飘荡在咫尺。越来越大呵,气泡,就要碰触了,就要碰壁似地触到了,惊恐中它们又飘远了。它们从远处来,遥远,朦胧,晃晃悠悠地在眼前生成了,玑珠玉白,玲珑踢透,长大,不断地长大,肥硕,不断地肥硕,逼近你,逼近你张着又说不出的嘴,逼近你出气却不能入气的鼻子,逼近你的脸……胸部开始胀痛,无法呼吸了……她醒来,她从窒息感中醒来,她得救了,它们不知去向。

 

       这一晚,遥遥坐在硕大的布艺纱发上,频频地按动电视机的摇控器,让每一个频道中一时间身份不明者的面孔从她的眼前划过,那些装腔作势有劣质表演欲望的剧中人,举手投足的酸味和白开水一样的台词,千篇一律的除了让人倒胃口以外,就像春节晚会一样不能给人留下一丝记忆,你就是睁着眼睛看了一晚上他们热闹的表演,末了,没有一个能给你深刻印象的,你什么也不记得,脑子里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

       可是奇怪的是,人们依然每一个夜晚枯坐电视机前,人们已经成了被电视机控制的行尸走肉了,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行动。现代社会中的电视就是让人逐渐变成活尸。遥遥就是这样的活尸。她仇恨电视却又不得不在每一天的夜晚与电视机相伴。遥遥是真的寂寞。她调整了一下半躺着的身体,让自己卧得舒服一点。她的思绪已经在电视剧中背景般的声音中漂远了,很远。

       灯光昏暗地散落在室内,光线从中心渐渐扩展,渐行渐暗,像被黑暗吸咐了似地就在各个角落不知去向了。遥遥就缩在这个灯光中,远远地看去,有点像舞台追光灯下一个女人的造型动作,柔软、温馨、凝固而述说着某种迷人的情节。

       遥遥听到了楼下邻居的开门声。防盗铁门的声音,防盗木门的声音,开了,又关了。她熟悉那个人以至熟悉那个人的上下楼的走路声、咳嗽声、开门声和关门声。她知道现在那个人回来了。她脑海中浮出的那个人一连串的动作画面,换鞋、喝凉水、洗手、开电视、抽烟,每一个画面都比电视剧中的表演精彩,每一个画面都让遥遥心旌摇曳,让她感觉亲切和神往。她知道十几分钟后,一个电话就该打进她的家里来了。

       遥遥笑了。她闭上眼睛,一时间心里充满很多的温馨和暧意。

       电话响了。

       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遥遥才接起来。遥遥说你好。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遥遥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谁会给她打电话,她一时间怎么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遥遥接着又问哪一位?

       怎么?十多年的交情都听不出我声音来了?对方快人快语地说话声中,一个十分熟悉的但确实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腔调还是在瞬间里让遥遥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种特殊的声调是来自她的家乡的声音。遥遥不敢肯定地问道:是梅红吗?

       对,对。梅红咯咯地笑起来。可是梅红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腔,哭腔又不是真要哭,是忍又忍不住的那种。梅红一点也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且有些不礼貌地一下子就打断了遥遥的问候,她开始直接了当大张旗鼓地倾诉,情绪很激动,整个事情述说的过程十分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但遥遥听了几句就明白了,梅红投诉的是她十年前离婚了的丈夫,前夫。让遥遥不解的不是事情本身,遥遥奇怪的是梅红所持的态度,是她所持的情绪有问题。她以为她是谁?她还是前夫的妻子吗?他们是夫妻吵架吗?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现在连朋友都做不成。梅红还有什么资格用一个妻子一样的口气和态度来指责前夫呢?离婚十年了,她怎么还放不下一个十年前就离婚了的男人?她的激动情绪就说明她的放不下。这个女人有毛病啊。遥遥听着她在电话不停地说,都不给遥遥插话的机会,遥遥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遥遥是认识梅红的前夫的,他们曾经都是朋友。

       他们的结婚是梅红的母亲一手促成的,结婚后梅红的母亲仍然要不停地插手,婆婆也因此要插手,两个老太婆针尖对麦芒地先战了起来,随后梅红两口子也战了起来,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引起星球大战,结局就是,离婚。可是现在都离婚十年了,梅红却又对前夫耿耿于怀起来,这个女人怎么啦?真是有毛病。她离婚的这些年里是不是身边真的缺男人?洒脱一点嘛,找个男朋友逛逛街,喝喝酒,大不了也就是上上床,何必一定要盯着十年前离婚的男人不放?又不是他就最好。最好又为什么要离开?或者就是因为最好才离开?

       遥遥这样劝解梅红的时候,心里突然想到梅红是不是还对这个男人抱有什么幻想?这是女人的致命穴。

       梅红差不多几年没有给遥遥打来电话了,失去联系的时间里遥遥的脑子里梅红消失的一干而净,可是这个晚上梅红纵跨一个中国的距离从遥远的西域给遥遥打来电话,这个电话一打就是差不多两小时。遥遥将话筒一会放到左耳边,一会放到右耳边,简直就是在开一个电话会议嘛,听都有听得让人很累了,疲惫不堪。这个电话梅红除了情绪激动地指责前夫外,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甚至她连遥遥的劝说都听不进去。她激动什么呢?她为此花掉一笔电话费,图什么呢?单就为了骂给遥遥听?岂有此理!放下电话,遥遥的头都要痛了。

       梅红的前夫是遥遥同学的同学,上海人,做事情很精细,不是上海人的精明,若真是精明倒也好,凡事又能想的周全些,前夫的精细只表现在吃饭穿衣上,表现在钱财物上,表现在各种计较上,他自己不觉得,若混在精细的上海人堆里大概也不会觉得,人人这样子就看不出你特别。可他是在豪爽的高原北方与人相处,这种精细就要让人小看了,看不过去时,人们就说,嗨,他是上海人。人们相视着一笑,就原谅了上海人的所为,就不在意他的小气了。上海是什么呢?上海本世纪初是世界的东方明珠,上海混迹了世界上各个国家中各个阶层的各色人种,上海是世界文明杂交的地方,殖民文化的成份在上海充分展示其枝繁叶茂与灿烂辉煌,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知名人士全都以能够目睹上海这个地方为荣。可是时过景迁,上海人从志高气昴变得斤斤计较地精明,上海男人也变得缩头缩脑小里小气了。这一点在梅红的前夫身上让大家知道了什么是上海人的精细,当然你在意就会发现你不在意就不会发现。

       那个西域的城市地处偏远,上海人以各种各样的原由到了高原,他们委屈求全地生活在那里,内心里却又小瞧着那个地方。上海人总是有理由表现他们的优越,从上海带来的糖果,那些包糖果的玻璃纸张和外壳子,尽管花样和造型也很简单,工艺粗糙,可在遥遥他们眼里已是十分华丽了。还有上海流行的服装,一会儿是瘦腿裤,一会儿是肥腿裤,一会儿衣服长过臀,一会儿衣服短过腰。还有大衣、鞋帽,西域城市里的人们就是喜欢上海的东西,喜欢上海的时髦,上海的派头。上海,单就这一个词汇就代表了时髦,代表潮流。遥遥的朋友中有山东的、四川的、河南的、山西的、东北三省的,当然是祖籍,朋友们却都是在高原北方出生的,也有二、三岁被父母带到高原去的,可他们依然认祖归宗。遥遥因为从小就在各地来的朋友们中间长大,从小说着普通话,从小就知道外省很多地方,所以从小就认同了这种四面八方和五湖四海,所以在她以后走到任何一个地方的时候也没觉得就有很大的异地感,所以她的适应期总是很短,这就成了她以后走南闯北的优势。

       遥遥的女朋友中有一个小时候叫丽娜,长大了又叫永虹的,比遥遥年长几岁,上海人,但血统就不是很纯,因为她母亲是武汉人。虽然她是上海人,可她却是在西域的乡下长大的,说话带着很浓的乡下口音,很多习惯也都带着乡下的痕迹。所以到她来到城市和遥遥成为朋友的时候,她总是对遥遥的一切都保持羡慕,尤其是对遥遥优越的家庭保持羡慕,每每跟着去遥遥家,走进省政府大院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地怕被警卫拦住。遥遥说,你别理他,你越不理他,他越不敢拦你,你就理直气壮地走进去,别怕。可是永虹还是不敢理直气壮。永虹的这份羡慕只保持了最初的几年,以后发现情形并不如此,显赫的声名之下是一个奇怪气氛的家庭关系,父母亲彬彬有礼的言谈和举止中浸透着的全是不知不觉得冷漠。这种冷漠如长久而阴沉的气候让人压抑,让人感到严寒,感到冰凉。父亲天天上班、开会、看文件,或者出差。母亲上班也跟在家里一样,那份档案局的工作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剩下的时间里独坐、看书、睡觉,最多是打电话,偶尔会有两个朋友来闲聊。遥遥的父母之间没有关心与问候,谁也不管谁去做什么,回来了就回来了,不回来也就不回来,漠不关心的情形有时候让人觉得还不如他们对待一个同事。吵架的时候总是父亲喝了酒而且总是在深夜里,遥遥小时候常被低低的吵架声弄醒来,但永远也弄不清父母的争吵是为了什么,他们看起来好像没有矛盾,可是这种看不出来的矛盾却是像一把即锐又钝的剑,割不出人的血,但你会痛,这种痛让你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遥遥就在父母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了,她从小很少接受父母的抚摸,那种亲情之间肌肤相触的传递中的安全感,她是没有的,她缺少情亲传递,这一点遥遥从来不知道,直到后来,直到她在南方那个城市里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在颤动着受到他手指抚摸她的脸、手、脚和任何一处,并且让她感受到硕大无比幸福和激动,并且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迫切地需要什么的时候,遥遥才正真明白,才正真懂得自己缺少的是什么。不是父母物质上的给予,也不是环境上的舒适,不是这样那样的关心,问候,而是,父母的拥抱和抚摸。中国人永远都学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意,中国文化的沉重已深深地渗透到每一个人的生命中,沉重与生命相联与血肉相联与生活相联,中国人永远都无法轻松愉快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难道情感就那么难表达吗?它们是钢铁吗?是石头吗?是搬不动的山吗?夫妻间拥抱一下又怎么啦?即是当着孩子的面又怎么啦?时常摸一摸孩子的脸和四肢又怎么啦?现在遥遥已经懂得分析父母的婚姻关系了,现在遥遥分析起来,她知道父母间的冷漠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性,父母之间的争吵也因为他们之间的性。家庭中性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已经做了父母的他们,他们压抑,他们愤怒,他们面对这头洪水猛兽无可奈何,不知所措。他们正当年,他们的政治前途和外部世界让人受惊吓,他们的朋友圈子中没有知已,他们无处发泄各种繁杂的情绪,可他们每天都在困惑中产生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他们回到家也不能倾诉,他们面对唯一可以面对的异性,面对妻或夫却要守着一种传统的和谐,但是压抑着的却是人性中最不应该压抑的东西,他们之间没有性的纵情交流,也没有爱情的温情关注,他们是畸形的夫妻,他们的家庭也是畸形的家庭。遥遥隐隐地似是而非地知道这一点,但遥遥不能告诉永虹,无法告诉。父母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学会表达情感,他们的没有学会,以至影响到遥遥早期对许多事物的认识。

       遥遥只是因为喜欢了永虹身上带来的纯朴情绪而喜欢和她在一起。遥遥的喜欢大概有着本能地识别和辫认自己需要的成份。

       永虹是上海人可她却不喜欢上海,虽然她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还有其它亲属都在上海。她说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也不喜欢他们。在上海亲戚的眼里,永虹一家人实在乡下的不能再乡下了,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到西域乡下和城市看过他们。永虹这些她不喜欢的亲属,有一年遥遥去上海的时候,一一见到了。确实势利。他们住在四川路(不记得是四川北路还是四川南路?只记得一条街走不了多远就是上海人骄傲的淮海路)的一条窄巷子里,七拐八拐才找到小木楼,过道黑古隆冬,楼梯坡度很大,遥遥走不习惯,非常小心,好像都要手脚并用了,上楼下楼都极艰难。可亲戚们在这样的小楼上走得木板咚咚地响,走楼梯像走平路一样轻松。楼上七八十平米的几间房子住了三户人家,没有洗手间,家家用马桶,盖子一打开,一家人的屎尿臭味冲天。一天清倒一次,每天早晨在你刚起床的时候就有人摇着清脆的铃铛上门来收马桶并帮你清洗的干干净净。一个水龙头还在楼道的窗子外面,三户人家共用。这样的生存环境,大家自然各守其阵地,你的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清清楚楚。放在楼道里的碗筷和厨房用具也都是上了锁的。可是所有的地方所有的物品又都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遥遥在永虹的爷爷家里受到热情的招呼并吃过第一顿饭以后,她的亲戚们的热情就迅速跌到冰点。让人不解其意,让人很不舒服。其实遥遥还是挺懂事的,去的时候问过永虹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永虹说不用不用,但遥遥还是为她的爷爷买了牛肉松,为她奶奶买了一块碎花的衬衫布料,为几个小孩子买了一堆糖果。

       永虹和遥遥成为好朋友的时候,她们住在同一层楼里,宿舍相邻,一人住一间。房间里摆放着很女孩子气的各种东西,照片和镜子居多。两人的床单色彩一样花形也一样,照片中全是摆手弄姿的笑,虽然很是做作,可是因为年少,一脸的清纯无暇,摆放在各个角落里的照片又都成了房间里的点缀,成了独特的风景,黑白的很怀旧浪漫,彩色的又艳丽夺目,画中人的清丽让来到她们宿舍里的人啧啧有声地看了又看,更让她们自己看了又看,爱不释看,自恋般地。每当她们修剪了新的发式,每当她们穿了新款的衣服,她们就会去拍照,在照相馆里摆够了姿势还不算,还要去外面拍照,马路上,花卉间,草地中,山坡上,处处要留下自己青春的丽影,她们因此还跟爱好摄影的两位小伙子成了朋友。还有镜子,这是一个爱自己的人都会喜欢的东西,少女自恋的情结产物,女孩子喜欢镜子如同喜欢流水,她们喜欢镜子中的自己从不同角度,从各个方向折射出的身体曲线,柔软而阴美,少女的身体不给别人看却是要给自己看的,爱镜子中的自己就是爱自己的灵魂。还在没有别人来爱自己的时候,女孩子就最爱自己,自恋的情节女人比男人更多也更重。永虹和遥遥,两人每天形影相随,有人想找其中一个必能找到第二个,两人相随的时间长了,走路姿势也有点像了,除了她们的发型是不一样的,衣服也总是请一个裁缝做,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又都相同,还背一样的手袋,又培养了相同的习惯,喜欢的事物一起喜欢,喜欢的人也一起喜欢。

       两人就像个双行侠似地好了几年,最初的几年里还没有别人的渗入,没有别的女孩子也没有别的男孩子,没有任何朋友。她们的友好是没有任何杂质的情谊,她们交流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开心的事或者讨厌的事,奇怪的事或者别的说不出所以然的事,在她们眼里全是可以拿来交流的。交流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相对而坐,她们对视着,眼睛里亮晶晶的,说得人容光焕发喜形于色,甚至手舞足蹈,听得人居然滋滋有味,百般符合,结果是两人一惊一乍地欢喜着更喜欢了对方。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们的关系被一种置疑的发问搅混了。

       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她们自己对对方的感觉就是一种依恋,而依的成分更多一些,是那种少女诗意的多情,多恼,欢喜与无措。是女孩子天性里湿泠泠的相互依赖,相互懂得和看重,虽然她们不知道这样的时光会有多长,虽然她们不知道命运给她们这种依恋之情能有多久,但在那个时候,遥遥和永虹的眼里,各自是最重要的。她们很真。她们的真里容不下第三者。她们很纯。她们的纯里绝没有别人想像中的复杂。她们会对秋天里的落叶心生许多怜惜,一个人捡起一片,另一个人也捡起一片,一个人眼里泪光闪闪,另一个人眼里也会泪光闪闪。她们的眼里只有对方,她们甚至都看不到小伙子殷殷的目光,她们也谈论爱情,可是似乎遥远的爱情还虚飘飘地不知道浮在何方呢,就像阳光,像空气,像宇宙,像幻觉,它们在哪?两个女孩子的爱情还遥远的让人感觉怎么谈论也走不近,她们就笑着说着离开这个还虚飘飘的千里之外的话题。

       可是有一天这种情况就变了。

       有一天,一位她们很尊重的学校领导把遥遥叫到了办公室,他亲切地笑着,关了门,他说,遥遥你坐。然后他给遥遥倒了茶,绿茶。他很有分寸地、很负责任地一层层绕着圈子,似乎他也不能确定那个要和遥遥说起的问题需要用什么语言和态度才是符合他做为一个领导,一个长辈的身份,他也不知道那个问题应该怎么说才能不生涩地就说到点子上,讲得让遥遥明白问题是有些实质性质的,而且严重。他开始从工作谈起,然后又谈到学习,再然后才谈到生活,遥遥一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遥遥以为他只不过是想和自己随便聊聊天,可是遥遥的直觉中总觉得不像是随便聊天,一定是有一个什么事物的核心还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不肯快快地走出来,遥遥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他最后问题抖落得水落石出,遥遥直好笑着陪他说这个说那个。下午都快下班的时间了,领导突然就将那个让遥遥一直感到悬空的问题坠到了她的面前,他说,遥遥,你和永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怎么时刻在一起?你们是不可以那么亲密的,你懂吗?

       遥遥的头脑中嗡的一声,她像被一个不认识的物体击中了,一下子知觉全无,并且在全无知觉中将那杯喝了两回的绿茶水碰翻了。茶水流湿了她的脚。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问题?她也不明白应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她从来就没想过跟永虹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好朋友,难道有问题?人人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遥遥说,我们是朋友。

       领导说,朋友有很多种,你们属于哪一种?你们太亲密了是不行的。这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是现在的人,立刻会想到同性恋之类的问题上去,而且这样的谈话,现在的领导谁还管得了那么宽,你管得了人家喜欢谁又爱谁吗?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罢,这纯属人家私人问题,只要人家的私人问题没有影响到工作,还有谁会来过问呢?

       领导尽可能显得轻松地说,遥遥,你听说过同性恋吗?领导终于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领导似乎也有点如释重负般地不知所措。

       遥遥当时糊里糊涂地是说了不知道,还是说了什么,她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遥遥只记得自己说完了一句什么话以后,领导突然就笑了一下。遥遥当时突然醒悟了似地,她十分不能确定领导是不是在说她和永虹是同性恋?还是领导要她提高警惕不要有同性恋?她有过这样的念头吗?她有这样的性倾向吗?

       很多年过去后,遥遥才知道领导找她谈得这个话题其实是她父亲的授予,遥遥愤怒极了,父亲为什么不可以同自己谈?父亲为什么要把同女儿谈情感的问题都要交给女儿的领导?父亲这是在推卸责任还是根本就不负责任?他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处理问题的吗?他们把一切都当作工作的一部分?遥遥由此对父亲的感情更为冷淡了,直到现在。而那个受命来向遥遥谈这个话题的领导,从此以后在遥遥的眼里也变得有了很远的距离,再也不亲切了,他在不经意间就毁坏了遥遥的纯。那个领导现在还会记得这件事情吗?

       晚上遥遥再看到永虹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得奇怪起来。她想我们这是不是同性恋呢?我们是吗?她们牵手,并且亲热地纠纠缠缠,那是在街上,在外面,而在房间里她们从来没有牵手也没有纠缠举动。她们也曾睡在一张床上,可她们笑闹着逗一阵子就各自翻身睡着了,她们这是同性恋吗?

       不论遥遥和永虹的好是一种什么性质,但是,至今,遥遥对于女人的欣赏永远超越于男人,遥遥对于女人的理解和同情也远远超越于男人。这是不是那时候埋下而如今成熟了的种子?她非常喜欢观赏女性,喜欢优雅美丽的女人,她喜欢像男人一样去爱女人的身体(当然不会同女人做爱),她觉得只有她自己,只有女人才更懂得如何欣赏女人的身体,她为自己这样的念头偶尔感到羞愧。但遥遥自己知道现在的自己不是同性恋,她的心里永远放置着一个优秀男人的影子。永虹也没有成为同性恋者,永虹后来恋爱、结婚、生子、调走,永虹现在常州市政协当着一位轻闲的部门领导。她们现在也常联系,告知自己当前状况,只是更为成熟了。就是永虹家深藏了几十年的一个重大秘密也是在相距遥远的电话中,她们都有过更为深刻的讨论。

       那天的谈话,在遥遥过了许多天以后,在吃惊、晃惑、不解、寻求不到答案的情绪已变得很淡并且可以平静着心情说出来的时候,告诉了永虹。

       永虹张了张嘴,停顿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后,突然一脸喜悦地笑了。她说,遥遥,多好啊,我们就是同性恋。说完了她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遥遥突然间也有点莫明其妙。她一时间搞不清永虹是不是没弄懂领导谈话的显明意思?还是她根本就纯朴到什么闲话也不放在心上?可是不知怎么,遥遥也跟着永虹的哈哈大笑笑了起来,两人边笑边把自己弄得眼泪花花的,真正是那种莫明其妙的笑,可是莫明其妙的笑却让心情变得非常愉快。遥遥释然起来,是啊,管那么多干什么?领导说我们是同性恋我们就是同性恋呀!是又怎么样?更何况我们不是!别人的说与不说真的很重要吗?所以现在同性恋这个词早已不再隐晦,也不再能成为打倒什么人的武器,而且世界同性恋者甚至都有了某种组织的时候,遥遥是第一个举手表示支持的。

       为什么不可以呢?同性之间因为有着相同的结构,他们(她们)更容易走近,更容易理解,他们(她们)互相需要,互相安慰和扶持,他们(她们)依恋的本质中有着因同性而更为冰清玉洁的成份?比如两个女孩子,比如两个男孩子,是不是给人冰清玉洁的感觉?(当然老男人与老女人除外!)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遥遥和永虹之间很纯粹的情谊却划上了句号。

       先是一个女孩子的介入,然后又是几个男孩子的介入。遥遥的生活突然就变得丰富多采并且有意味起来。这个女孩子是四川人,叫枫,更为活泼和开朗,在自来水公司工作,这个女孩子胖胖的,长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哭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只是眼泪一个劲儿地从大眼睛里涌出来,泉水似地涌出来,然后再叭哒叭哒地滴落,一颗一颗不断地掉出来。这样的情形遥遥见过,在枫单相思地爱着一个男孩儿的时候,在她单相思地失恋了的时候,在她嫁给另一个男孩子的时候,还有其它伤心事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子哭的。很少见女孩子这样哭法,遥遥印象深刻。

       这个女孩子现在是更胖了,胖得一塌糊涂,岁月已把她改造成了只坐在麻将桌边度日的慵懒不堪的女人。她的可爱被岁月给吃掉了,可恶的岁月端着一双不动声色的嘴脸,不声不响地吞噬着一切,可恶的岁月抢先吞噬掉的怎么尽是女人的可爱?可见岁月也是极爱女人的,岁月看不到男人。岁月只回赠给男人一切苦难和沧桑,可谁想岁月回赠给男人的苦难和沧桑都变成了他们无比的财富,变成了去吸引更可爱的年轻女人的资本,天地间男人又变得比岁月更爱女人,他们是有情有意有血有肉地爱着的。岁月也无以与之匹敌,岁月便隐去了,只剩下男人与女人的爱情。

       也不必为枫遗憾,有许多女孩子都是要成为胖女人的。其实有点胖的女孩子今后全都是要成为慵肿不堪的女人的,这一点应该在她还是年轻女孩子的时候就看得出来的,怎么样的修饰也无既于是,凡是肉多骨少的体形,凡是肩膀圆润、臀部饱满、给人肉肉的感觉的女孩子,身材是怎么样的匀称最终也都会变得慵肿不堪,会整天为又胖了半斤而愁苦,漂亮形象大打折扣,变得粗俗而平慵。而那种看起来瘦弱不禁风,似是发育迟缓,连活泼都不足的女孩子,成熟起来却又是最有风韵的女人,她们变得婷婷玉立,目不斜视一副傲骨,只有她们才会成为昴贵时装的消费者。

       这个叫枫的女孩子的介入,使遥遥和永虹单纯的友情发生了改变,也使枫自己的生活轨道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就像平静的湖水中投进了石子,又像推倒的一副多米若骨牌,遥遥的生活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同起来了。遥遥回望自己清纯的少女时代,质的变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混乱的时代也从那时候开始。倘若没有枫,生活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倘若枫没有把那几个男孩子带到遥遥与永虹的生活中来,大家的命运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天地?那真是可以有无数个假设的人生结局,生活真是一个扑朔迷离,眼花暸乱的迷宫,你走进去七绕八绕不知选哪一条道路最好,你糊里糊涂地一个劲往前,终于走出来了,你才清楚自己选择的并非最佳路线。但是,大家殊途同归。

       梅红的电话一下子将遥遥的思路拉向很多年前的时光,回味并且追溯。梅红的电话就像一个庞大叙事歌剧中的序曲,所有的人和事都将在遥遥记忆的世界中呈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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