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流 名博

                                三百年前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校园里。从校门出来，向北走上几步，能看见两条小巷，沿一条青石路继续往北走，走到尽头，向右拐，迎面是所小学，绿荫掩映下的校园里常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这是清水塘小学。



    小时从清水塘小学前过，常好奇往里张望，觉得这个校园好大好幽深曲折，一眼看不到尽头。爸爸带我进去过一次。我东张西望，看见几栋两层高的土木结构教学楼、办公楼、教工宿舍；校园里种满花草树木，就是没见池塘。

    “爸爸，这所学校为什么叫作‘清水塘小学’啊？我还以为里面有个池塘呢。”我问父亲。

    “嗯，确实有一个池塘叫清水塘，但不在校园里。”父亲回答说。

    “清水塘？这名字好美。”我说。

    父亲说，

    “清水塘小学，是为了纪念一位英雄。”

    “英雄？”我一下来了兴趣。看小人书，看电影，说的都是一些英雄人物，如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邱少云被火烧死也不暴露目标。我们从小盼望将来能成为英雄。

    “对，一位英雄。他是几百年前抵抗满清入侵赣州失败，投入清水塘殉国的。”父亲说。

    “几百年前？满清入侵赣州？”这个故事，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父亲笑起来。他说，

    “等你长大了会知道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副情景：一个英雄，浑身是血，拿一把大刀，面对围过来的长辫子满清军队，哈哈大笑，一跃而起，跳进水塘里。

    “可是，清水塘到底在哪里呢？我怎么从没有看见过？”我暗想。

    过了七八年，上初中时，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加上以前的老永久，就有两辆自行车了。我和哥哥常骑车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转。一天晚上，我们从书店出来，拐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也许太晚了，也许小巷的路灯太暗了，我们迷路了。

    黑黝黝的小巷子里，一个人都看不到，悄无声息，只有自行车轮胎”沙沙”转动声。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刀枪碰击的声音，仿佛还有人在嘶喊搏斗；把我和哥哥着实吓一跳！我们停下来，仔细一听，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们满腹狐疑，正要上车，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低声呜咽，像在哭诉。嘤嘤的哭声，是那么悲伤，那么满怀冤屈；从寂静黑暗的小巷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哥，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牙齿打寒战，颤声问。

    “快走！”哥哥低声说。我倆骑上自行车，沿弯弯曲曲的小巷飞掠去。小巷的尽头出现水波光亮。伫足一看，是一片巨大的水面，静静躺在夜色中微波荡漾，清澈的水面倒映晶莹的星光。水塘中间白雾蒙蒙，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这是清水塘。”哥哥轻声对我说。

    “清水塘？”我突然想起父亲说的故事，“是不是有个英雄在这里自尽了？”

    “对，明代的一个大官，叫杨廷麟。守城失败，清兵攻上来，他就从这里跳下水塘自尽了。“

    “在这里？”我不禁害怕起来，刚才那凄惨的哭声隐约又传过来。我们连忙骑上车，飞快离开了。

    我和哥哥七拐八拐，终于回到家中。看到家里的灯光，我们才长舒一口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们去哪里了？”妈妈生气地问。

    “妈妈，我们迷路了。”

    “我们看见清水塘了。”

    “我们好像听见有人在打仗呢。”

    “我们还听见有人在低声哭呢。”我和哥哥争先恐后向妈妈诉说。

    妈妈脸色严肃起来，她说，

    “那条小巷晚上是不可以去的。”

    “为什么？”我们有些惊讶。

    “我是听我的祖母讲的，她是听她的祖母讲的。几百年前，清兵攻进赣州城，杨将军和士兵们在那条小巷里拼死抵抗，最后全部牺牲。清兵杀红眼，见人就杀，好多无辜的老百姓都被杀死。从那时起，小巷一到晚上就闹鬼，没人敢去。你们两个傻大胆，晚上居然跑到那里去了。下次再别这样了。”妈妈认真地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位身披盔甲的将军，拿刀率领士兵们和敌人殊死搏斗。他们厮杀呐喊，可敌人越来越多。将军身边只有他一人。看着蜂拥而来的敌人，他轻蔑一笑，纵身一跃，在白雾中消失不见。敌人狞笑着，举刀狠狠往我头上劈过来……

    “啊！”我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出一身冷汗。

    从此，我再忘不了清水塘。

    多年过去了。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去外地读书；又去国外留学，离家乡越来越远。随年龄的增长，我对家乡的历史越来越感兴趣。清水塘的故事，慢慢地我清楚了。

    一年春天，我带季达回家乡探亲。一天，我带孩子来到清水塘前。

    我们沿一条小巷走进去。小巷弯弯曲曲，到处静悄悄的。

    多么幽静深长的小巷啊。千百年来，你静静地在这里，见证过多少历史血泪，人间苦难！如今，你依旧躺在这里，宁静平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你还记得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惨烈的生死搏杀吗？你还记得为抵抗异族入侵壮烈牺牲的将士吗？你还记得那些被兽般凶残的敌人杀害的无辜人民吗？

    “爸爸，我们要去哪呀？”在小巷走了好久，孩子询问了。

    “我们去看一个英雄，还有好多老爷爷老奶奶。”我低声说。

    “他们是谁呀？你认识他们吗？”孩子好奇地问。

    “我没见过他们。他们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但我知道他们，爱他们。”我回答说。

    “几百年前？”孩子愣住了，“那他们还活着吗？”

    “如果我们记住他们，他们就还活着。如果我们忘了他们，他们就不在了。所以，我带你去看他们，这样，我们就不会忘了他们。你懂了吗？”我轻声说，既说给孩子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们终于走到小巷尽头，来到一个大水塘边。水塘还像多年前那样清澈；岸边长满绿色的灌木杂草。一条石铺的小道，从大水塘中间穿过，把大水塘分成两个部分。小道的中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杨廷麟殉节处”几个字。

                             

“这就是那位英雄了，他叫杨廷麟。”我指石碑对孩子说。

    孩子好奇地沿石碑转几圈。

    “爸爸，你说的英雄就是这块石碑吗？”他不解问。

    “嗯，他是为保卫家乡人民，和敌人殊死搏斗，最后死在这里。”我解释道。

    “哦，明白了。你带我去过天安门广场，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是纪念英雄的。这个石碑肯定是纪念你说的那个英雄的，只是小了许多。可是，爸爸，你说的好多老爷爷老奶奶，他们的碑又在哪里？”孩子好像明白一些，但又不太理解。

    “他们没碑。但他们确实存在过。他们不是和敌人搏斗而死，就是被敌人无辜杀害。他们没什么名气，甚至姓名都没传下来。但我们不该忘了他们。要永远记住这些人。”我尽量用孩子听得懂的话解释，可看到孩子迷惑的表情，不禁长叹一声。

    不要说一个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就是生长在这里的人，又有谁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发生过的一切呢？

    望着广淼清澈的水塘，望着水塘中缕缕雾气，我的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三百多年前那惨烈的夜晚。

    一六四六年十月初一个黑的出奇的夜晚。整个古城，除了城墙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到处一片漆黑。厚厚的云层，遮住月亮和星星。田野里，江面上，到处笼罩着浓浓的白雾。江风把雾气吹过来，城池被茫茫白雾包围住。

    城墙灯火下，端坐两位戎装的将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环立在周围，警惕地向城墙外张望。可外面一片黑蒙蒙，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

    “万大人，清军很可能今晚攻城，我们要做好最后的打算。”一个儒雅而又英气勃勃的将军说。

    “杨大人，我已命令所有人提高警惕，严防清军乘雾攻城。可军民坚守孤城已半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 大家体力到了极限，敌人却越来越多。难啊！”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说。

    “是啊。”杨将军环视四周，士兵都面有菜色，瘦骨嶙峋，只是人人脸上都有悲愤不屈之气。“大家士气不错。”

    “皇上在福建殉国的事情传开了。很多人知道恢复大明没希望了。”万将军低声说。

    “我知道。但我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清军损失惨重。我们坚持再多一会，人们的希望就会再长一些。”杨将军说。

    “如果，如果城守不住了，杨大人有什么打算？”万将军问。

    “我说过，与城共存亡。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杨将军眼里发出刚毅的光亮。

    那位杨将军是明代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廷麟，万将军是明代督师将军万元吉。他们守卫孤城已半年。

    那时距离崇祯皇帝自尽，大明灭亡已三年了。清军控制住神州大部疆域，只有南方一些地区，南明政权还在活动。可南明政权不团结，文武大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无法统一号令。满清政府却强大狡诈，采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策略，把南明的地盘一一夺取，只剩一座孤城。当年四月份，清军大举围困赣州，围堵得水泄不通。幸好孤城四面环水，城墙高大坚固，将士一心，才挡住敌人一次次进攻。然而，城中粮草断绝，大家忍饥挨饿；可战斗的士兵不满六千，而敌人却越打越多。

    当时，支撑军民战斗下去的信念是把驻驾在福建的隆武皇帝接过来，鼓励人们奋发起来反抗满清统治，恢复中华国土。可八月福建军阀郑芝龙突然叛变降清，福建沦陷；隆武帝逃往赣州的途中，在汀州被清军袭击被杀成仁。消息传来，军民信念开始动摇。大家被绝望的心情笼罩。

    “我和杨大人一样。”万将军说,“看来，最后的时刻快到了。”

    “要特别注意南边城墙防守。那里只有护城河，并不宽深。小南门一带，城楼不够坚固。”杨将军提醒说。

    古城东、北、西分别被赣江、贡江、章江包围着，江面宽阔，唯南边是陆地。大家就挖了一条护城河来保护，并在正南方位置上修建起了有三道城门的镇南门，可谓是固若金汤了。然而，小南门只有一道城门，为最薄弱环节。

    “不必太担心。只有老人才知道这一点。敌人不可能知道。”万将军没很在意。

    那个黑夜，清军对孤城发起总攻。像涨潮的海浪一样，清兵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发起一次次猛烈攻击。杨将军、万将军和部下指挥六千名官兵，兵分多处，英勇打退敌人的多次疯狂进攻。激烈的战斗进行了整整一晚上，东方蒙蒙亮了。到处一片白雾茫茫，离几步远，就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此刻，悲剧无情发生了。清军主攻方向是小南门，其它方向只是佯攻。他们把明军吸引到别的地方后，趁茫茫白雾，由汉奸带路，大队人马突然向小南门猛扑过来。明军猝不及防，清军士兵攻上城楼。打开突破口的敌人，像潮水般涌入城来。

    这时，城池失守已毫无悬念，大势已去。然而，英勇顽强的明军人人抱必死之心，和强大的敌人在大街小巷展开殊死巷战。一些青壮年百姓，也加入战斗，想把入侵者赶出城。厮杀声，呐喊声，刀枪碰击声，伤员的呻呤哀号声，妇女的悲哭声，混在一起，古城变成一片血和火的世界。

    然而，凶残的敌人越聚越多，明军越打越少，渐渐地，大部分抵抗者倒在血泊中。杨廷麟带兵士边打边退，撤到城西清水塘边。

    “杨大人，乘清军还没合围，我们赶紧冲出去。这里离浮桥只有一里多路，属下舍命保护大人和夫人突围。”忠心耿耿的卫士说。

    杨廷麟决心殉国。他说，

    “这么多人因我的坚持，我的失误而死。我不能独活。”说完，整整身上的盔甲佩刀，从容向清水塘走去。

    “大人！”卫士伸手想拉住他。

    “别管我，快保护夫人突围！”杨廷麟厉声喝道。他一步一步，义无反顾地走入清澈的塘水中央，消失在深迥的碧水之中。

    “夫君！” 一声凄厉地呼喊，没等卫士反应过来，杨夫人一跃跳进清水塘里，也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万将军和部下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城去。当他回首看到城中火光，流泪叹息，“替我向人民说声对不起。使全城生灵涂炭的，是我啊。我怎能一人活下来？”说完，纵马跃入波涛汹涌的江中。

    让我们记住这些殉国的英雄吧。据史书记载：

    刘思光将军，刘起凤将军和夫人，陈烈将军，杨第四将军战死；

    兵部尚书郭维经，翰林院万发祥，守道彭期生，吏部主事龚棼，兵部主事王其泓，黎遂球等三十多名官员，在嵯峨寺自焚殉国；

    退休官员卢光象全家四十多人投入离清水塘几百米远的铁盔塘；

    名绅月世光率家人在铁盔塘殉国。阳孝本后裔阳丽天和家人在清水塘殉国。

    当天，还有千百位壮烈殉国牺牲的人，但他们都没有留下名字来。



    杀红眼的清兵，刚占领赣州，就对人民大屠杀。他们如同野兽破门入户，见人就砍，逢人就杀。城里哀号声、惨叫声、悲哭声不绝于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持续七天。等停止杀戮时，原有三十万人口的赣州城，已成一座死城、空城，变成人间地狱。只有五万人侥幸逃脱。可这些被兽兵野蛮屠杀的二十多万人中，绝大部分没留下姓名，如流星般默默消失。没多少人还记得他们；甚至这段悲壮往事，都没多少人知道吧？

    “爸爸，你怎么哭了？”孩子稚嫩的呼喊，把我从思绪中惊醒过来。我赶紧擦干泪水。

    “爸爸想起那些好多的老爷爷老奶奶了。”我对孩子说。

    “他们都在这里吗？”孩子不解地看看我。

    我没回答他。凝视清澈广淼的水塘，凝视茫茫水雾，我仿佛看见一位戎装佩刀、英气勃勃的儒雅的将军，气宇轩昂地挺立在清水塘上，后面站立千百将士，他们眼里发出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的光；将士手挽手，铸成一道坚固城墙，守卫后方千千万万百姓，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温柔美丽的女子，有稚嫩可爱的孩子。他们高昂顽强不屈的头颅，挺着胸膛，紧握拳头，望向远方。一股凛然不可侵的浩然正气，从水面上升腾起来，在天地间翻滚，在我心头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