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桥 名博

离开少女峰的那个下午，我们穿越伯尔尼、洛桑和日内瓦，来到了法国东南部Bugey山区里一个犄角旮旯的小村庄。

这只是一个中转点，过个夜，而已。我们的目标，是睡醒后去往五小时车程外。。。另一个犄角旮旯的法南小村庄。蒋先生在那里订了一套山间小屋，为自己庆生。

欧洲这一路，基本上都是民宿。我在爱彼迎上的选屋标准，大致有仨：1）评分高的独立套房；2）便宜；3）有停车位，最好免费。

地点就比较灵活。只要在大方向沿路，开车能够到达就行。无所谓离景区远近，城市或农村。

当然，每隔两三天，就要找那种带洗衣机的房子。衣服干爽清香，心情才能阳光。像英国那样，连着十天找不到洗衣房，也挺闹心。 

回顾这一路，德国的民宿体验很好。网上所见，即现实所得。一如德国的口碑：务实、严谨、值得信赖。

意大利民宿的风格奔放了些，但总体也不错，时常有惊喜。盘点一下印象深刻的三家：

1）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之间，我们住小城Ferrara。这间家庭旅馆是栋二层小楼，主人家住二楼，分出底层来出租。关上门，就是完全独立的套间，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民宿楼层被挑得很高，相当气派，空间也宽敞，还有一个超美的后花园。主人家热情好客，细致周到，把房子维护得既整洁又现代，边边角角都清爽舒适。位置也好，靠近Ferrera市中心，走路可达古老而漂亮的Estense Castle。那家民宿上市刚一年，我预定时，99位住客打分，全是满分。我们住过后，心悦诚服，打了第一百个满分。

这是后花园。

写到这里，我回爱彼迎查了一下。该民宿现有154条评论，依然保持着满分（5分）的记录。

这家民宿叫Casa del Glicine，强烈推荐！

（https://www.airbnb.ca/rooms/899346024530504915?guests=1&adults=1&s=67&unique_share_id=26566d66-403d-4799-a984-fd5ef39ab0a6）

2）佛罗伦萨和比萨斜塔之间，我们选择了两城中位地带的一个乡村居所。比起之前几家，这间民宿的空间是紧凑了点，但胜在地势高——从窗口望出去，意大利迷人的乡村风光一览无遗。房东在山坡上种树种花，还养了小羊小鸭。她让自家孩子带着大核和小诗参观自家农场，任由孩子们在山坡上嬉笑疯玩。那个傍晚，一家大小都很开心。

在阳台上观看落日。

3）米兰北部的那家民宿亲民典雅，像个温馨的小家。我最喜爱的，是房东给客人提供的免费水果糖。

这种糖其貌不扬，却有着道不尽的迷人内核。它们就像一只只气旋小炸弹，放进嘴里，会层层释放出浓郁的奶香和果味。从入口到融尽，好滋味一波接一波，全程充沛不打折。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糖了。可惜我把米兰附近的超市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同款。如果有谁发现哪里有卖，请告诉我，不胜感激！

再来说说法国Bugey山区这一家。

从瑞士进入法国境内之后，我从手机上调出这家民宿信息，开始认真阅读房东设置的用户规章。

我惊吓地发现：1）房东不提供床单浴巾，如果租客需要，请付30欧；2）房东不负责打扫，如果房客不搞卫生，请再付30欧。

蒋先生怪叫：哇特，提供床单要收30欧？够我去超市买一套了，用他提供？

我快速调整了一下思维：家庭旅馆哦，又不是营地，应该不会这么夸张，连最基本的床单都不提供。房东说了搞清洁另收30欧，这么看来，这两条规定很可能是针对那些租住超过一晚的房客而言——就像住酒店，两晚以上才需要Room Service。所以，第一条规定可不可以解读为：房东不提供第二套床上用品？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套间里配备了洗衣机，想要每天睡干净的床单，自己动手清洗就是，何必事事劳烦房东。

而我们只住一晚，没有换洗床单的顾虑。

况且，爱彼迎的广告图片上，床单花红柳绿，一件不缺。总不至于这也要搞买家秀卖家秀吧？

纠结间，我们决定相信我的“乐观”判断，所以路过家乐福超市时，过门不入。

来到这家民宿，第一眼极喜欢：房屋外观古朴，是一路行来，典型的法国乡村小屋的模样。

进得屋去，发现房间里果然没有床单，浴室里也没有毛巾。

不仅如此，墙上还张贴着房客离去时所要遵守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浴室要清洁，不能有水渍；冰箱要清空、擦拭干净；走之前要带走垃圾。。。

真是被法国民宿的服务标准惊呆了。这可是评分高达4.96的超级host哦。游客们来到法国，都这么逆来顺受吗，付完房费还兢兢业业给人洗马桶，擦地板？

事实证明，法国一路的民宿，总体比意大利和德国要差不少。同等价位的房子，不光空间小，几乎每一家都要自己清理和打扫——不是简单的收拾，而是近乎深度的清洁。

这一点比较烦人，每个离开的早晨，都要作一次大扫除。

不过，按下了“预定”键，就是与房东之间一道被落实了的契约，该遵守的规定还得遵守。所以，从Bugey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们连澡都没敢洗，怕把浴室弄湿了还得擦干（关键是浴室里还没毛巾）。早上的一家人，不光素颜，还是带着昨晚陈旧印记的原装素颜。

大人们埋头干活，孩子们去门外玩耍。

在民宿门口的花丛中，蒋小诗找到一只甲虫，献宝似地捧在手心，拿回屋给她爹地和妈咪看。她的语气里全是上扬的惊叹调：“你们看，这是一只多美的甲虫啊！全世界都找不到比它更美的虫子了吧！！”

我俩乐得她有伴，哼哼哈哈应付着，“对，是，太美了。”

边说，边推她出门，让她和虫子在门外玩耍，免得心急火燎的我们一不小心踩扁她的朋友。

蒋小诗这一玩，还与甲虫朋友玩出了“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上邪之情。我们要离开，她也舍不得放手，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一只餐盒来，扔掉里面的刀叉筷子，把甲虫放了进去。

餐具当然是老妈（子）跟在身后收拾。

这是烈日当空的一天，气温超过三十度。

我们本打算直接去蒋先生在法南预定的cottage。我拿手机查了查，发现民宿附近有个Glandieu Falls，评价不错，离民宿也不过五分钟的车程，就决定先拐过去看看。

这是个小众景点，停车场一片空旷。

蒋先生决定先整理一下后备箱。早上我俩忙着打扫屋子，好赶在十点前退房，几乎是把所有的物品揉作一团，扔进了后备箱。

蒋小诗小心翼翼捧着那只餐盒，在水泥停车场席地而坐，继续那场她与甲虫未竟的缘分。

玩着玩着，只听见她“哇”地大哭。

我俩以为她被甲虫咬了，急忙聚拢过去。

蒋小诗正把甲虫往地上倒。她哭着说：“我的甲虫朋友怎么不动了呢？它是不是死了啊？”

我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甲虫。它果然一动不动。

我用手指碰触它的身体，它很不乐意地用脚丫粗粗蹭了几下，算是回应。。。是活着的，只是活力不太充沛。可能甲虫和人一样，天气一热，只想躺平。

蒋先生把甲虫装回餐盒，放到一株看起来比较高大的草木旁，借它的荫凉。他对小诗说，天气太热，让甲虫乘乘凉，也许它能缓过劲儿来。

草荫下的甲虫果然缓过神来。它忙碌转圈，奋力想要爬出盒去。只是餐盒四壁光溜溜，它的努力都是白费。

蒋先生明白甲虫的心意。他拉过女儿，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给她作起了离别教育。

他说：“甲虫属于大自然，喜欢亲近草木、鲜花。你把它装在一个光溜溜的餐盒里，它可能不太开心呢。”

蒋小诗说：“可是，我已经摆了鲜花在里面了呀。”

蒋先生说：“那不一样。小诗，你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个房间，里面装满玩具。你可以在里面玩，但是不许出去，你会想要一直待在那里吗？”

蒋小诗点点头。

这不是蒋先生想要的结果。他锲而不舍点拨这块小榆木：“就你一个人哦！爸爸妈妈不会陪着你，哥哥不会陪着你，你的朋友们也不会陪着你。”

蒋小诗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蒋先生说：“甲虫也一样。它待在这个地方，会想念它的家，它的爸爸妈妈。它和你一样，喜欢到处走，去新的地方遇见新的朋友。你把它关起来，想想看，它有多孤单？”

蒋小诗啜泣着说：“我就是它的朋友啊，它为什么不喜欢和我一起玩呢？”

蒋先生问：“如果有人把你关起来，说：’你必须跟我玩，不管你喜不喜欢。’ 你会当那个人是好朋友吗？”

蒋小诗含泪摇头，说：“不会”

“所以啊，真正的朋友，是彼此吸引着走到一起去的，不能靠强制关押。被关押的，通常只是些囚犯、奴隶。。。就算那些人，他们也一门心思想要逃跑啊。因为每个人，每只虫，只要能动，大家都喜欢自由。这是天性。” 蒋先生顿了顿，指着那只盒子说，“你看到了，你的甲虫朋友也很想爬出那只盒子，对不对？”

蒋小诗眼泪哗哗而下，说：“可是，我不想和它说再见。它是我的朋友啊。”

蒋先生搂着女儿，说：“不管你有多喜欢一个朋友，多么想要留住它，你必须知道，你喜欢的，对方未必喜欢，它甚至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一道枷锁。所以，我们跟朋友相处时，要尊重他们的意愿，寻求一种能让对方也开心的模式。甲虫待在盒子里，可能会窒息，可能会想念它的甲虫朋友，想念大自然。它甚至可能因为年迈，很快就会死去。要知道，甲虫的寿命可比我们人类短多啦。你作为它的朋友，是希望它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甚至郁郁而终呢？”

蒋小诗说：“我希望它开心，我让它走。” 她哇地大哭，“可是，我不想和它说再见啊。”

“人生啊，就是充满了各种再见。我们一生中，都在学习怎样更好地说再见。” 蒋先生牵着女儿的手，走到草丛边。他拿起盒子，放进小诗手里，温柔地说：“ 再见，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伤心过后，甲虫开心了，你也会跟着开心起来的。相信我，爸爸说过很多次再见，爸爸的心总是伤过，又愈合，再伤，再愈合。现在不好好的吗？”

他用目光鼓励女儿，又帮着她，小心翼翼把甲虫倒进草地。

父女俩目送着甲虫慢慢爬走。。。

蒋小诗哇哇哭着挥手：“再见，我的朋友，再见了。我真的不想跟你说再见呀。”

这梨花带雨的！老母亲看了心酸，直想把那只虫子抓回来。

当然，想想而已。在孩子面前，我得学会懂事。

跟甲虫道完别，一家人朝瀑布的方向走。蒋小诗哀哀痛哭了五分钟。

再往前走，看到一群走地鸡。她主动要求从爸爸的肩头下来，与哥哥一起拔草喂鸡。

鸡咯咯叫，她咯咯笑，甲虫朋友就彻底成了生命中的过去式。

这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小乡村，叫Glandieu，与瀑布同名。

小村街道狭窄，房屋传统古朴。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壁毯似地挂在墙上。

村庄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一路上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的行人。连小卖部都没人。

天竺葵和玫瑰掩映的窗台边，摆放着恩爱的小雕像。

屋檐一侧的格楞造型很有特色，像棘龙的脊梁。

Glandieu Falls并不是那种气吞山河、轰鸣如雷的大瀑布，它美得婉约。瀑布从约40米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层次丰富，宏大却不失细腻。岩壁上绿野仙踪般的苔藓和藤蔓，把瀑布衬托得清新飘渺。这是一个女性味道很浓的瀑布。

是，瀑布也分性别。尼亚加拉的马蹄形大瀑布，绝对雄性，还是个阿尔法男。Twin Falls像是带着巾帼气概的花木兰。苏瀑不好说，也许是LGBTQ——TA想要什么性别，由TA自己决定。

飞溅而下的水珠，细小密集，雾蒙蒙扑打在我的脸上。看着瀑布下嬉笑的父女，我也忍不住微笑，就像从炎炎夏日中，走进了一场清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