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满同学

金光中的些微变化，楼英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过她还不满意，认为他像一盏麻油灯，拨一下就亮一点，内在动力不够。要不是张明柱推着他跑，他还是得过且过，写些官样文章混日子，球衣短裤、破车咣当咣当满街串。她决心再推他一把，看到底能不能成一点气候。

她找他说：“民柱理想远大，看起来很美，就是有点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口。还是先投机抄短线，捞一笔算一笔。你去注册家公司，我等着签合同用。”

他大惑不解：“现在皮包公司满天飞，你做生意，自己注册不就得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

“你糊涂，‘白手套’你不懂？我不方便。你我姐弟，只有你靠得住。没什么风险，签个合同过过帐。我不会害你的。”

他半信半疑，也不敢多问，只有遵命。说：“我马上就办，取什么名称？”

“随便，只要你是法人，我就放心。”她说。

海口工商局就在办公楼下，他跟登记科蔡科长熟捻。上次作家访琼，河南张一弓顺便想办文化公司，他领他见蔡科长，送一本签名版《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为见面礼。蔡科长烟酒红包收麻了，这样高雅别致的礼品是头一遭，何况举世闻名的作家亲自驾到，受宠若惊，忙拉着合影，十分钟批了公司。张一弓感叹：“真是特区速度！内地办个注册，好酒好烟不说，不跑断腿脱层皮就别想成。” 

大作家的高度评价隔天就上了晚报头条，还配有合影，夺目显眼。金光中的新闻敏感得到常总嘉许。蔡科长捧着晚报读了又读，反复玩味。喜不自胜拉着他手说：“多亏大记者，给我撑腰长脸。哪些叨叨我‘门难进，脸难看’的传言言，自然不攻而破了。” 其实他所谓的谣言更合乎逻辑。没点‘关卡压’，推诿拖拉，何来润滑剂？如此高效率，恐怕真的清水衙门喝西北风，包公魂归海南了。他很得意自己这番妙操作，一石三鸟，一举三得：一弓面前有面子，蔡科混个熟捻，新闻上了头条。

再进蔡科长门，他就有些居功自傲、大摇大摆，无拘无束了。蔡科满脸堆笑，亲自沏茶：“又是哪阵风，把海南名记吹来？早不打个招呼，有失远迎。”

等候登记的人排着长队，他是假采访之名插进来的，少不了被人翻白眼。他不敢多占时间，也不拐弯抹角，说明来意，把申请表摆上科长桌面。“金大记者亲自下海，敬佩得五体投地。有你这样文武双全的能人，海口繁盛指日可待。” 蔡科长边审核材料，也不忘恭维几句。

他瞟了一眼“海口东坡科技投资公司”名称，注册资本一百万，也不细究，便大笔一挥，签名通过，五分钟了事，再创大特区新速度。不过这次写不了什么新闻，干私活怕见光。

蔡科长殷勤送出门，还不忘提醒他：“快去银行开户，回头办好资信证明，就给你发照，这个速度满意吧。”

蔡科长神速批公司，可他这儿要卡壳。英姿也没交代清楚，注册资本是什么玩意儿。他只是图吉利，填个一百万，过百万富翁瘾。谁知动了真格，要真金白银亮出来，他写卖身契都凑不齐。早知如此，不如注册万元公司，东凑西拼混得过去。还冤枉多缴注册费，口袋已经底朝天。

原以为皮包公司容易玩，其实普通人也玩不转，连个年检费都交不起。饭都吃不饱，还黄粱一梦想当老总。不知道往下还弄出什么幺蛾子，他越想越没底，不想往黑洞里跳。

他就是这个德性，遇到困难就退缩，撂挑子。他铃木一响，眨眼功夫见了英姿，气呼呼说：“八字没一撇，要害我破产了，几个月的伙食费都缴了注册费，你要管我饭。这穿破裤子的法人代表，没法做。”

楼英姿扑哧一笑，接过注册文件说：“看你小肠鸡肚的，只想空手套白狼，铁公鸡一毛不拔，难堪大用。” 她浏览过文件后说：“你的任务基本完成，花的钱实报实销，其余的事包我身上，你敲敲边鼓。” 末了，她取笑他：“你斤斤计较，我也不客气。别忘了，你还欠我钱，报销里扣。”

在干姐面前，他挺不起男子汉腰杆，总被当小屁孩逗。他开始赌气：“你瞧不起人，我这法人不干了。” 英姿安抚他说：“ 连玩笑都开不起，你的幽默感哪去了？我拒绝你的辞呈，保留法人资格。注册资本不用操心，我自有安排。” 话毕，便去营业部当场开户，交给他账号说：“玩事了，等资金到账，就开出资信证明。”

她口气不小，好像银行是她家开的。果不其然，她像变戏法一样，百万资金三天到账。他寻思，这钱要能取出来，两只大皮箱都装不下，想拖着跑路都跑不动。开资信那天，他忍不住逗她：“不怕我卷款逃跑？躲进武当山、神龙架，做个桃花源中人，享用不尽。”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你烧成灰，我都认得出。就算你逃到夏威夷，也有人拦截。量你有这贼心，也没贼胆！” 他们相视一笑，他便去工商局领了执照，刻了公、私章。

完事后，他用皮包将这些什物裹了，一并交给英姿说：“我那儿人杂，没地方上锁。还是你那儿私密。要不然，我睡不着，你更睡不着，老惦记那一百万。”

楼英姿也不客套，收了皮包说：“一百万早退还给人家了，你放心睡大觉吧。下面如何操作，你等我通知。”

没过几天，英姿过来，扯着金光中就要走，说：“合同谈妥了，只等你签字盖章。跟我上泰华一趟，港商等着呢。”

他蒙在鼓里，犹犹豫豫。她急了：“磨磨蹭蹭干嘛，摩托不用了，换上那身皮尔卡丹，坐出租车。”

进了一辆“远东”马自达出租车，冰凉的空调舒缓了他的神经，西服闷出的汗水开始凝干。他脑子开始清醒一点，关切地问：“这字一签，我要负什么责任？”

“你能负什么责？穷光蛋一个，杀你无肉，剐你无皮，怕什么？”

“我怕蹲监狱、吃牢饭、挨打受虐！我可没洪常青、吴清华的英雄气概！到时候骨头一软，屈打成招，把你这红色娘子军给卖了，你可千万别后悔。”

英姿扑哧笑出声说：“不贿赂，不走私、不贩毒、不倒军火，堂堂正正的生意。你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害你。”

话未尽，车已停泰华大门。那黑制服保安小跑过来，左手殷勤开门，右手罩我头顶，细心呵护生怕我头被撞了。一打照面，他惊慌失措，忙不迭补充道歉：“金大记者，我有眼无珠，大人不计小人过。”

英姿当即纠正他：“现在该叫金总，总经理的‘总’。”

“是、是，金大老总，欢迎光临！” 保安旋即改口，把他往天上捧。

不过他头脑并未发热，拦住楼英姿说：“这字不能签得不明不白。你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她拗不过我，找到大堂后的咖啡厅，选一静僻角落的卡座，来杯雀巢咖啡，香喷喷喝着，娓娓道来。

梗概就是：一桩房地产交易，金融资本操作。楼英姿的上司，中行行长的弟弟，借中行的钱，在省府对面海府大道黄金地段，起十层写字楼名“望海楼”，一万多平米。可惜生不逢时，太超前，没踩上点。建省之初，房价低迷。造价两千左右的高楼，加价三五百无人问津。明知将来会一飞冲天升值，无奈贷款到期，金元宝捧着烫手，急于出手还贷，寻找接盘侠。楼英姿比谁都着急，行长弟弟贷款，她一手操办，第一责任人。逾期追责下来，她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决不能出卖行长。病急乱投医，找王秘书求救，不想歪打正着，王秘介绍她香港一洲洋参丸大王庄永利。还是香港大老板霸气，满口应承全栋楼盘下，保证行长弟弟五百万利润，全身而退。前提条件是，中行2500万全额贷款给他买楼，他以一洲海南工厂和“望海楼”权证抵押，还款期限为两年，楼盘更名为“一洲大厦”。楼英姿回马请示，行长喜出望外，当即批复，大功告成。

他大惑不解，问：“绕来绕去，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中行贷款。你给他弟弟续贷不就得了。”

“你还没悟出其中的道道。续贷不是不行，问题是，夜长梦多，盖子捂不住，上边怪罪下来，‘以贷谋私’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外商接盘，美其名曰引进外资，冠冕堂皇。这样，行长弟弟金蝉脱壳，巨款落袋，两全其美。”

“庄老板一分不出，何为外商投资？”

“这就叫资本运作。你也熟悉这些词：借鸡下蛋，四两拨千金。港台商人个个人精，你以为他们真的腰缠万贯，美金港元大撒币。他们有特殊身份、眼光锐利、胆识过人。充分利用政策、人脉、资源，巧取暗夺，借力打力，任性扩张。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贷款给庄老板，如果按期还款，我们信贷部还有大笔奖金。”

“我还是想不通，庄老板有利就图，败了两脚一抹油，逃得比兔子还快，最终风险不全在你银行身上？”

“当然，投资总有风险，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不过要有风险评估。从长远看，海口房价上涨是大概率，庄老板清楚得很，香港的楼市他见得多了，比我们更有信心。他就冲着这，先人一步，押下重注，大炒一把，等着赚个盆满钵满。退一万步讲，一时半会升不上去，他每月利息照付，中行赚一笔，即使房子收回来，保值没问题，谈不上大风险。”

英姿给他上一堂生动的资本运作课，听得他云里雾里。好在他脑子没毛病。经她一点拨，也明白些子丑寅卯。问题是，这笔生意，跟他有什么关系。他问：“这生意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接，完美无缺了，干我何事？”

英姿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庄老板算计深，不能吃肉连骨头都不吐，肉汤都不留。这环环相扣中，我们要扣他一小环，分一杯羹。贷款的附加条件是，你代表我们，持有一层临街商业铺面，升值潜力最大。这叫虎口夺肉，庄老板心疼也没辙。”

他说：“这也得背利息，一年少说也得几十万。”

“庄老板背债付息，这一块他全包了，这是放款条件。押几个月，铺面脱手，就可全身而退。”她成竹在胸，不容置疑。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再深究了。

庄老板住总统套房。会客厅的宽台桌，红绸铺垫，鲜花美酒，馨香袭人。庄老板气度不凡，天庭饱满，耳大鼻圆，天生笑脸，一看就是招财福相。一身意大利名牌西装，皮鞋铮亮。满天星劳力士表，硕大无朋黄金钻戒，以斤两计的脖链，晃得人眼花缭乱。报纸上读过他的发家史。十几年前，他还是揭西上沙乡走街串户治白蚁的游民，地主成份。跟张民柱碰到一起，他俩可以抱头痛哭，痛说悲催家世。不过他天生商业奇才，文革大串联，红卫兵们免费吃穿玩。只有他会敛财，游走于北方接待站，冒领数十件大衣，倒手转卖了。一路下来，竟赚得上千元，成真正文革爆发户。七四年在武警机枪口下，他冒死跨铁丝网，翻梧桐山，大雨滂沱中游过界河，投奔自由世界，才拼出今日“洋参丸大王”的精彩。

寒暄过后，进入正题。合同早已拟定，不用我读通。在楼英姿指引下，金光中找到“海口东坡科技公司”名下空白处，明确了职责范围。接过她递来的签字笔，他深吸口气，正了衣领，在佳能像机镁光灯下，郑重签下他从娘肚出来后一生最大的合同。令他恍惚的是，“洋参丸大王”跟他平起平坐，还紧紧握手，热烈拥抱，举杯志庆。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开启人生光辉灿烂篇章，跻身资本大鳄富豪商圈。简直是如梦如幻。

临别，庄老板送他“人头马”，“万宝路”，祝福合作成功，共同发财。楼英姿接过，替他藏管这珍贵而富有纪念意义的礼品，以备后用。

回大通铺过夜，早晨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还是原来的他，泰华总统套间恍如隔世。他忽而文思泉涌，铭记党报使命，恢复职业敏感，立马炮制出独家新闻，标题吸引眼球：“洋参丸大王进军海口房产，数千万重金打造一洲地标”。此新闻一出，无疑给海口房地产业打一剂强心针，如春雷一声巨响，带来无尽的希望。

两年后，海南房地产一飞冲天，“一洲大厦”被炒了十几手，价格翻了几个滚。庄老板没那么贪，李超人的教诲他牢记在心：“不掙最后一个铜板。”热浪翻滚中他冷静从容，除留八楼自用，其余一概清盘，扣除贷款本金利息后，他带回香港一千万。那是后话，暂且不细表。

遗憾的是，楼英姿没耐心等候。签约两个月后，恰逢“海南椰子节”，商贾云集，游客如织，海口房产迎来一个小阳春。中行有新营业部要开张，“一洲大厦”地点又最合适，面积恰到好处，价格恰好合理，可谓三好合一好，好得不得了。中行派人找金光中，坚定要拿下。楼英姿劝他：“钱是赚不完的，落袋为安。放手吧。”

放不放手又不在他，还不是叫签字就签字，叫盖章就盖章。过后他也没在意，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那天，楼英姿喜气洋洋找他，归还皮包公司的皮包，说：“完事了，公司还给你，注销也好，保留也好，你自己做主。账上剩十万元，你自由处置，算是你的第一桶金，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像没听清，嘴角微微抽动，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再说一遍，十万，你没搞错？”天上掉下块金砖，砸得他晕头转向。

楼英姿亮出一张对账单，要他数数几个零。不大熟悉数码字的他，用心掰着指头，反复核对零数，最后确认：“是六位数，一字后面五个零？”

看他喜滋滋的样子，英姿笑了说：“这回明白了吧，干姐哪会害你。” 他重重地点头，向干姐表决心：“作为法人代表，我第一次行使决策权：保留公司，继续营运，寻找机遇。” 最起码，他现在有实力交年检费了。相比海口数万家皮包公司，他的皮包里有货色，简直可以说实力超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