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墟 名博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我们爷儿俩清晨抵达时，她正站在雨中等候。新落的雨，滴在路面积水里，凿出正圆酒窝。跟前有圃畦，抬头便是阳明山。

儿子早定录取，这是家庭的庆贺之旅。虽然太座进出台湾若干次，我们爷儿俩还没去过，尤其儿子最好的朋友之一汤是位台湾人。本地有大陆移民开办的中文学校，负责人的儿子欺凌汤，实际上汤体格更强壮。这还不算，汤在大学预修课程汉语考试中的成绩优于霸凌者，完美证明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藉助这次台湾之行，我们可以建立跟宝岛的精神联系。

时值圣诞，临时预订旅店、餐饮和休闲场所并不容易，太座也是拼了。我们坐地铁去新北投泡温泉，以解长途旅行之乏。长荣航空的服务很好，但他们的中式早餐能量不足，我的低血糖又犯了。幸好地铁站附近就有七一一，有茶叶蛋、肉包子、红薯等，干净便利。

我们订的日式汤屋，只数步之遥。汤池在五楼，沿途遇到日本人、新加坡人来此沐浴。高峰季节，浴汤并不便宜。但管它呢，得欢且尽欢。限时九十分钟，足够了。进入汤池之前，先沐浴净身。太座要我带游泳衣，但一家三口，有什么好羞涩的？温泉逐渐注入汤池，我们逐一进入池中。一开始窗户只留一条缝，放一些清新空气进来。渐渐加大缝隙，直至打开整扇窗户。只一个钟头，骨头就完全泡酥了。每人都喝完了一整瓶水。

身在汤池中完全放松，心便生出一些无边的感慨。养个儿子不容易啊。除了儿子在回美国上小学之前、跟他妈在亚洲呆过一年多时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带他，一个人硬磕。我们不仅维持了家庭完整，而且孩子的成长状况好像还不错。

儿子不笨，升学按套路，进入他满意的学校，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比较自豪的，是他人生的历练、处世的态度。他在八年级遇到一位责任心和能力都不够的科任老师，导致学业规划无法实现。在关键的十一年级又摊上一位这样的老师，他吸取教训、妥善应对，避免了再次成为牺牲品。

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儿子有健全的价值观，知道如何在社会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一开始他跟成人的邮件，我要替他把关，确保内容、语言得体。后来我逐渐放手，发现这个少年，居然非常老于世故，我自叹弗如。他自己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能处理，由采访工会主席、校长、学监、教委主任到采访大学教授、红袜队高管，从联系预修课程校外考场、公益组织负责人到自创非盈利组织、联系暑期工作。我们见到不止一位学生家长，给孩子灌输种族主义，陷孩子于不利境地。我们的经验是，良好的价值观可以减少孩子成长的阻力。

不止一次，儿子感谢我，我不像其他亚裔父母，强迫他跟别人一样。我认为，成长的目标，不是要成为他者——“别人家的孩子”，而是要成为自己，实现真我的精彩，不妨与众不同。中华文化趋同，连社会理想都是大同。美国文化求异，鼓励多元价值。趋同道路日益狭窄，求异前景无限宽阔。趋同的后果，是缺乏个性、面目不清。亚裔学生十有八九都是理科生，儿子的理科成绩不错，但他的志趣在文科。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儿子不大像吃专业饭的人。本来，一个人就不应只是一堆数字的集合。

儿子上过雅礼主办的夏令营。上完之后，对雅礼的好感有所增加，但也只到常申的程度，不肯早申。哈佛和爱买爱提近在眼前，我们甚至没有讨论过。我们支持他上大学离家远一些。他申请什么学校，是他自己的主见，我们的意见只做参考。我曾建议他拉开档次，中间档次的可以申请伯纳德。指导老师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伯纳德是家女子学院。

太座对孩子成长，焦虑感严重。好在我们在理念上可以达成一致。我通过写作，让孩子了解到我早年的生活。他作为代表之一，分享毕业年级的体验。别人抱怨竞争激烈、压力巨大。他回来说，这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奶奶是文盲，爸爸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我们能吃饱穿暖、有书读，还抱怨什么？

回想儿子的成长，有两个方面特别幸运。一是我们父子是朋友，相互间交流比较顺畅。代沟不能说没有，不然下一代怎么胜过上一代？但是我们在一起，能谈历史政治、交换音乐电影。儿子一直在学习，我也没有停止、尽量保持思想进步。人到中年，往往患得患失，变得自私自利，成为社会发展的阻力，还自以为是。我有时明确对他讲，我不一定对，你要自己想。二是美国社会环境宽松。我从来不跟人谈子女教育，别人要谈我也不谈，尽量给自己和孩子保留一个宽松的环境。我学物理，完全是无奈，既不是因为我爱好，也不是因为我聪明。我自己没有一个按兴趣发展的机会，有时会因此感到痛苦。儿子能按自己的喜好择校、在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之前不用确定专业，他是多么幸福啊。

浴汤酣畅的感觉，入脑入心入魂入行，走路如腾云驾雾。休息室里有荞麦茶，正是出浴之后身体所需。皮椅很别致，可以实现跟臀部完美的对接。窗外阳明山上雾气升腾，山脚的日式房屋，被四处可见的榕树包围。这儿的榕树自由生长，不像香港。

出到外面，神清气爽。温泉就在河里流淌，沿途汤屋、温泉旅馆栉次鳞比，多是日式风格。街道都整齐洁净，略有京都风格。日治时期的流风遗韵，得到继承发扬。我们徒步盘山，到北投文物馆就餐。文物馆本是百年前日人修建的温泉旅馆，名曰佳山旅馆，半山风景甚佳。日式木构，二层独栋，陈设古雅，和洋并置，建筑精湛。怡然居本为客房，现在辟为餐室，环境清幽开阔，怀石料理菜品精致可口，是良好的用餐体验。 

下午我们转移到了市中心，跟一〇一作伴。归程在一周之内，我们没有调整时差。鸡鸣时分，我们经过国父纪念馆，在信义的里弄巷陌穿行，看连在地人也未必看到的台北。七一一和全家满处都是，二十四小时开门，我们照例是不去的，一定要找到另外宵夜的地方。平安夜到这个时候，路上基本没人，只有最情深的爱人在街边你侬我侬。我们是店里仅有的两名食客。连服务生都好奇，客从何来，答曰美利坚。又问，是回来投票的吗？我们到这里消费，就是来给台湾投票！

以后每个夜晚，我们都上街去不同的地方。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仅从没感到不安全，甚至没觉得是在异乡。坑蒙拐骗的人哪里都有，但在台湾我们还没碰到。台湾人民温文有礼、助人为乐，国语比普通话温柔。公车上报站，有国语、台语、英语和日语。鼎泰丰也用韩语。到台北来旅游的日本人、韩国人、香港人和新加坡人，是不少的。台湾幅员小，但开放的格局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