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羔羊二十五章 傻子的幸福

黎玉萍 (2023-10-02 11:37:37) 评论 (0)

第二十五章    儍子的幸福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課室內外死氣沉沉。下午放學,全班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小蕾不想回家。她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指來來回回在桌面上寫“3”字,心裡反複問自己:“我該怎麼辦?曉芳三天不理我了。大前天一早,我本想向她道歉,可還沒開口,她就說:‘走開,我媽媽不讓我跟你玩。’雖然語調不算很兇,卻是硬邦邦的,都怪我不好。這兩天一放學就回家好沒意思。”外面好像雨停了。她走到走廊邊往下一看,咦!今天的乒乓球桌竟然沒人佔用,她趕快背起書包,衝下操場直奔球桌,取出球拍左看右看希望有人來和她玩。“今天下雨,那幫男生大概不來了,我的球拍買來之後還沒發過市,快點來個人吧!”她不斷祈盼。

一個女生拿著球拍過來,小蕾認得她是二連二排的就說:“你會不會算分?”

“會,十一分一局。”

“我還不太會打,肯定輸給你。”

“沒關係,我也差不多,打打就會了。”

“走走走,我們要打,滾開。”還沒打上兩個來回,那幾個男生忽然出現。

小蕾老大不情願,站在原地磨蹭。一個男生舉起球拍在她面前亂揮亂晃,嚎叫道:“走,黃臉婆,敢對抗,快滾!”小蕾覺得球拍快要打到臉上了,搧來的風冷得要命,連忙側身縮頭避開。

“是你,滾到一邊去!”那男生忽然被人推開:“兇什麽兇,動動老子試試。”

小蕾一看,幫她解圍的竟然是周志海,他身後跟著幾個兄弟。她怕周志海又被爸爸修理便趕緊說:“算了,不打了。”

“怎麼不打?打!你天天打,看他們誰敢不給老子面子。”周志海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尖說。

“算了,我們鬪不過他,他打架兇,老爸是大官。”另一個男孩過來,對被周志海推開的男生說。

“哼!以後誰欺負你,告訴我。”周志海對小蕾說。

     小蕾搖著頭說:“你打架,你爸要……”

    “我打架打贏就沒事。”

“我們排隊打行不行?”那男生問。

周志海沒回答,繼續對小蕾說:“你繼續打,打够了才給他們打,看看誰敢動你。”說完神氣地走了。

小蕾打完一局不敢再打,心滿意足地跑回家,照例備好濕布搬過小凳子,用從學校撿來的粉筆頭,模仿乒乓球運動的線路,隨手在地上一來一回畫線段,嘴巴同時滴——答——滴——答:“乒乓球真好玩,看看就會一點不難,就是還不熟練。今天虧得周志海,從前覺得他很壞,其實還好嘛!沒想到他會幫我,以後我得留神,隨時跑去找他奶奶給他解圍。”

外公拿來毛巾給她擦臉、墊背後,坐在一邊。

“我約了二排的那個女生明天再打,不知道她敢不敢,我也有點怕,不過怕也要打。我在長大,長大就要學勇敢,等我再大一些就能自己回家了。”她想寫“我長大了”幾個字,瞄瞄外公正看著自己便沒寫,“還是畫出來吧!怎樣畫長大呢?嗯,就畫一隻長大的小鳥,牠的身體好大、好壯,脖子應該長些,嗯,長脖子好看,不像豬。豬為什麼沒脖子?因為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長脖子小鳥該配個大腦袋,牠要飛去哪裡呢?當然回家找媽媽,因為要找,所以媽媽暫時看不見。小鳥的家在哪裡?在月亮上嗎?不好,月亮太冷,還是飛向太陽吧!月亮留給嫦娥去,那冷森森的地方,和一個穿長衣長裙、長髮飄飄的人最合襯。我們有翅膀,應該自己飛。不過光自己飛不好,得有個伴。周志海算新朋友;曉芳還會跟我好嗎?”

“嘿嘿!你看畫什麼,雞不像雞;鴨不是鴨,誰見過這種東西,快正經寫寫生字、算算數。”

小蕾不睬外公,沉浸在自己的畫裡:“你當然沒見過,這叫心鳥,只有我才知道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做什麼,不做什麼。功課我已經做完了,老說算算數、寫生字,煩不煩!”

“聽到沒?別亂畫,寫字!”

“哦!”小蕾隨口應了外公卻依然照畫,她想:“明天上午,我好不好叫曉芳帶球拍來?她不理我真不舒服。可我怎麼開口呢?她要是再駡我,怎麼辦?”

“別再亂畫啦啊!聽見沒有?快看報紙,認識哪些字寫哪些。”外公過來,把一張報紙伸到小蕾的面前。

外公真煩,小蕾不情願地接過報紙。

 

整個上午,小蕾好幾次接近曉芳,但看到她愛理不理的態度又膽怯了。還有一節課就放學,再不說來不及了。她鼓起勇氣,走過去對曉芳說:“曉芳,你下午帶球拍來,可以打乒乓球了。”

“哼!我才不信你。”曉芳白來一眼說。

“真的,我沒騙你,周志海給我撐腰,昨天我已經和二排的女生打過了。那天對不起,是我錯了。”小蕾解釋完加上一句。

“說對不起就算啦?我媽叫我不要跟行為古怪的人玩,要麼你說出原因來,不然的話,走開。”

說還是不說,小蕾內心掙扎了一陣,默默離開。

 

下午放學鈴一響,小蕾飛一般衝出課室直撲球桌;二排的女生也一樣,那幾個男生在頂樓,自然晚來一步。一局下來,兩人退下轉到旁邊排隊再打。咦!小蕾看見曉芳拿著球拍也來排隊,她心中一陣高興,正要招呼她,卻見她仍然一臉冰霜,只好垂下眼皮。

“走開走開,除了她們兩個,沒你份。”正在打球的其中一個男生,停住手驅趕曉芳。曉芳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讓她玩吧!就一局。”小蕾聽到自己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不行!因為你是周志海的小老婆,我們才讓你玩的。”

聽他們這樣說自己,小蕾雖然很生氣,但想曉芳能玩,她也顧不了這個,提高聲音說:“那我退出,讓她玩。”

這樣一說,那男生反而沒話了。

“快快!”他的對手催他且拿定主意:“你們一個要退出,反正只能倆人。”

“那我走!”小蕾說完轉身離開。

 

班會課總是變化多端而且新鮮多樣,從開學時背靠背揭發、當面揭發,批評和自我批評之後,許老師講過故事、讀過文件、唱過歌,下個星期又準備搞詩歌朗誦比賽。

斷斷續續快一週的陰雨停了,清凜的空氣帶著說不出的淡淡幽香。重新露面的太陽像新換了似的。

星期六午後,小蕾走在去曉芳家的路上。一戶人家的窗戶被風輕輕吹動,把爽朗朗的陽光一左一右反射出去,就好像把乒乓球來回推擋那樣。她想:“因為乒乓球我才可以重新和曉芳和好;而打上乒乓球又因為周志海。周志海真的像大人說的那樣壞嗎?幫助弱小,和壞人壞事做鬪爭,不就是老師要求做的嗎?嗯,我認為他除了抽煙、曠課以外,其他都很好,但為什麼老師和周伯伯都不承認,動不動就上門告狀,打他個死去活來?”

踏進曉芳家,小蕾產生出一絲怪怪的感覺,上星期天從這門跑出去時,還發誓以後都不來這裡,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星期又來了。

“曉芳!”跟以前一樣只有曉芳在家。小蕾想伸手拉她又有點不好意思。

“嘿!我爸爸教我發球,我學會了。”曉芳還和從前一樣,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真的,那你教我。”

“好,先背好詩歌。”

“我早背熟了。貧農張大爺手上有塊疤大爺告訴我這是……”

“停停停,這樣老師會批評的。”

“我知道。”

“我爸爸說,背誦時加點動作更好,像念到‘這是仇恨疤’時,要顯得憤怒;念到‘救星毛主席’時,要表現激動……反正他已經全教我了,我現在教你。”

“嗯!老師也這麼說,但最多加重語氣,怎樣整出‘憤怒’的樣子呢?”

“咬牙瞪眼,握緊拳頭。你知不知道馬屁精也背這首詩,我們一定要贏她。”

“你上次揭發她,老師還把她的檢討貼在黑板上,你說她會不會恨你?”

“恨又怎麼樣?誰叫她先揭發我?上次唱歌比賽,她唱得像殺雞那樣,被街坊的男生笑話,真解恨!不說她了,我們排練。記住要領:念到‘救星毛主席’要抬起手臂,對著毛主席像;年到最後要握緊拳頭放在胸前,面對面背誦。”

 “好,開始。”

小蕾跟著曉芳練了兩次後,曉芳說:“我們站好,認認真真從頭排一次,好了就練打球。預備——開始。”

“第三課《仇恨的傷疤》

貧農張大爺,手上有塊疤。

  大爺告訴我,這是仇恨疤。

  過去受剝削,扛活地主家。

  地主心腸狠,把我當牛馬。

  三頓糠菜粥,餓得眼發花。

  年底要工錢,地主破口罵。

  我怒火高萬丈,一拳打倒他。

  跑出狗腿子,一起把我打。

  砍傷我的手,留下這塊疤。

  救星毛主席,派來解放軍。

  打倒狗地主,窮人翻身啦!

  聽完大爺話。我把決心下。

  階級仇和恨,牢牢記住它。”

 

小蕾在鏡子上看到曉芳圓鼓鼓的臉變了形,眼睛鼻子嘴巴擰成一團,自己的樣子更別提多難看。想提議減一些動作又怕曉芳不高興,她悄悄打定主意,到時候馬虎點,整得這樣醜陋會被人取笑。

“曉芳,當著全班人的面表演,你真的一點不慌嗎?上星期,我唱最短的《我愛北京天安門》,還只唱了一段,兩條腿就直打哆嗦。”

“別怕!開始時我也有一點,不過很快就不慌了。我爸爸說眼睛上看,別看他們的臉,特別是眼睛。把那些人頭當成芋頭你就能鎮靜,不信你到時試試。”

“哈哈哈,你爸爸真厲害。”小蕾忽然想起爸爸的話立馬停住嘴,改為招呼曉芳:“你教我發球。”

“好,很容易,我做幾次你看,你自己再試試,要領是左手放球右手擊球的動作都要快,要協調。”

“曉芳,你媽媽回來會趕我走嗎?”

“不會,我不是告訴過你啦,我媽媽很聽我爸爸的話。那天我把打球的事告訴他們,我媽媽還堅持不能和你玩,我爸爸說算了,對小孩子何必太認真。媽媽就不出聲了。看見我的動作嗎?你來試試看。”

“哦!是這樣嗎?”

“差不多。周志海為什麼會幫你?”

“因為我們是鄰居。”

“明天那幫人再趕我走怎麼辦?要不你去和他說,叫他再幫一次。”

“不好,我怕萬一他又打架,周伯伯一定會打周志海的,他老爸可兇了。還是我們自己先試試爭取。”

“要不,就讓二排的女生出局,你說好不好?”

“嗯,好。嘿!我學會了。”

“我說很容易嘛!‘莊則棟出場爆曬棚,莊則棟出場爆曬棚’,哈哈!”小蕾跟著曉芳哼起由男生改裝過的《紅色娘子軍》樂曲,還壓著脖子模仿他們粗厚的音調,邊唱邊神氣地踏步兜了幾個圈,之後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阿——洪,肥——洪,回——家——咯!”連續不斷的悠長呼喚,在巷子裡迴蕩,是一個媽媽在呼喊她的智障兒子。

“小蕾,你猜那儍子幾歲了?”

“不知道。”小蕾知道曉芳說的儍子,就是剛才被呼喚的人。

“已經二十幾歲了。”

“啊?他的樣子根本不像這麼老。”

“就是,我爸爸說,儍人不會老。給你說個笑話,有一回我媽媽說:‘哎!這儍子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吶!’我爸爸聽了就說:‘這麼羡慕做儍子,你把腦袋往牆上使勁磕幾下不就得了。’我媽媽聽了立刻生氣地說爸爸:‘我羡慕儍嗎?難道你不認為,一個自生下來就萬事不愁,一天到晚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不費腦子、不生氣也不傷神、天塌地陷與他無關的人不幸福嗎?只是連累爹媽而已,連這個都不懂,我看你也儍。’嘻嘻!我有時覺得我媽媽說的還有點兒道理。”

小蕾忽然想:“如果儍了,我就不用一天到晚想爸爸媽媽,還有靈靈了。她將來知道自己沒有媽媽也不會難受,可我和靈靈就是不儍,有什麼辦法呢?”她看看天色說:“我要回家了。”

 

“下面由夏小蕾、凌曉芳表演。”副排長丁虹報完幕退出講臺。

小蕾從一上課就很緊張,聽完丁虹報幕就更慌張,兩隻耳朵塞滿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她暈暈乎乎站起來,走上講臺一看,往常熟悉的臉孔好像全部模糊不清,又好像特別觸目驚心,一雙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她緊張得腦袋空蕩蕩、耳朵嗡嗡叫、手腳發汗全身冰冷,手不知往哪兒放、腳不知往哪兒站、眼睛不知往哪兒看。

曉芳抓住她的手,輕輕說:“準備——起。”

她只看到自己的臉膨脹成兩堆肉坨坨,在眼皮底下一鼓一鼓,要做什麼動作忘得一乾二淨,虧得曉芳帶著才念完。回到座位仍然不敢看人,老半天才回過氣來。看看曉芳神態自若一點不慌張,她真恨自己沒出息。直到許老師宣佈慶祝毛主席壽辰的安排時,她的心跳才恢復正常。

 

回到家裡,小蕾看見外公又在寫顏真卿,這次是用墨,寫在大紅紙上,整整齊齊工工整整。她想像著何伯的豁嘴又會裂開半天了。

“通知:為慶祝偉大領袖毛主席壽辰......外公:什麼叫壽辰?”

“壽辰就是生日。”

“什麼叫生日?”                                                                             

“人出生那天就叫生日。”

“哦!那應該人人都有的咯!”

“是。”

“那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忘記了,別吵,去玩去。”

小蕾跑去白叔叔家,先伸頭看看,見文阿姨不在,她才走進去。

“叔叔,你知不知道我的生日?”

“嘻嘻!叔叔怎麼會知道?你是你媽媽生下來的,應該問你媽媽或者外公,也可以去看戶口本‘出生日期’那一欄。怎麼問起這個?”

“人都是媽媽生的嗎?”

“對。”

“叔叔,毛主席有生日,那他應該也有媽媽是嗎?”

“對。”

“毛主席有生日,那他就是人,是人就要死,毛主席也會死是不是?”

白叔叔立刻去關上門,蹲下沉吟半天,很沉重地說:“小蕾,沒錯,人都有生有死,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大家還說‘萬壽無疆’呢?”

白叔叔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叔叔真的不知道怎樣跟你解釋,為了性命,大家都樂意做儍子。小蕾啊!千萬千萬記住,再不能說毛主席死的話了。”

小蕾猛然記起外公的巴掌及要槍斃的話心裡恐慌:“哎呀!自己怎麼這樣不長記性,幸虧是叔叔。”再看看白叔叔,那臉色就像地下黨組織被敵人發現,自己已經被叛徒出賣的神態。她慌兮兮地點點頭,暗暗警告自己:“以後一定不再說。”

白叔叔站起來,長歎一聲拖著哭腔輕聲自語:“如此顛倒,將來怎麼辦啊!將來,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啊!?”

 

“人都要死,我會死的。”晚上,小蕾又不敢合眼了,白叔叔的神態和哭腔;血人的身體反反複複出現在眼前、耳際。“曉芳的媽媽說曉芳不會死,她撒謊,我不相信她,我只相信叔叔。但是報紙、電臺、標語,到處都說毛主席萬壽無疆,難道報紙電臺也撒謊嗎?不會的,報紙一定真。我該相信誰呢?不管了,我寧可相信毛主席能萬壽無疆,那樣的話,我就有可能不會死,我相信我自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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