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冠元

经常看到这样的镜头：某小国领袖“深入群众”时，那些围观群众每每捶胸顿足，哭天喊地，涕泪并流，折让我们不可理解：他们见到领袖为何能哭起来？
    我敢说，他们涕泪迸流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从他们的长相看，不大可能是从当地戏剧学校组织来的群众演员，至少不是全部。而让一般群众随时调动眼泪和表情来“撑场子”，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有人揣测，可能是那个民族本来就感情丰富，遇到领袖这样的“大救星”，激情更是难抑，所以能够做到声泪俱下。这种揣测显然说不通，因为同样这个民族，在毗邻的另一个国家居住，他们的百姓见到自己的国家总统，就像我们见到小区物业公司负责人一样，礼节性地招呼招呼而已，断无喜极而泣的搞笑情形。

今天，我们见到这国人在领袖面前如此爱哭感到迷惑不解，却忘记了四五十年前，我们也曾如此爱哭过。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中国数十万红卫兵聚集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时，不也是又蹦又跳，喊哑了嗓子，哭红了眼睛？我同样敢说，他们绝不是装出来的，确实发自内心。想必那个时候的西方人也无法理解中国人怎么这么爱哭？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轮到我们在那国人痛哭流涕的镜头面前一脸蒙圈：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怎么这么爱哭？

细细想来，那一把把眼泪流出的不仅是那国的现实，也照见了他们的历史文化背景，那一把把眼泪流淌出的其实是那国多年教育的结晶。

那国的历史我没有研究，不过，人类的历史历程和相应的社会形态大致差不多。从我国的封建社会历史上，也能心得一二。

先秦时代有一个叫曹刿的平头百姓，当敌国要来侵略时，他要去见国家领袖（国公）出主意。周围人劝他：“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意思是“这是上层人士谋划的事，你又何必掺和？”曹刿烦不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现在看来，有点妄议的嫌疑。奇怪的是，他竟然就能做到越级上访，果真见到了国公，当面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文章中，没有描写曹刿老兄见到领袖激动地哭了没有，倒是领袖听了他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破例让他披挂上阵，领兵迎战来犯之敌，并决定，自己亲自与曹刿一道上前线作战。

想必那个朝代还没有形成见到领袖就激动地要哭的文化氛围。

到了战国，商鞅觉得治理百姓还得有规矩才行，于是推出“愚民说”、“弱民说”，也就是让百姓只知道垦农，让百姓只为活着而辛劳不止，这样百姓就会对统治者心存感激，而不会有其它想法。此招被后来的封建统治者运用了上千年，形成了千年之久的文化背景长卷。

到了清朝，这些策略还落实到了人们的行为规范上。见到皇帝老儿要三跪九拜，否则就是犯上。有时在街上“偶遇”上级领导的车马队，小一点官级的得“道旁跪迎”，即便这样，还得先打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否则道边跪迎都没有你的位置。绝大多数百姓那就想都别想了，都被“肃静”、“回避”到一边去了，想喜极而泣一回都捞不到机会。在社会上耀武扬威的大臣们也难免俗，在朝堂上面见皇帝时，正常情况下低眉顺眼，胁肩谄笑，遇到特殊情况，就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作撒娇作嗲状。出了朝堂，立即恢复颐指气使的模样，接受手下的跪舔。

是那个朝代的人热爱玩“行为艺术”吗？不是，是长期奴化教育的结果，他们认为这一切都合乎社会准则规范。长期坚持不懈的奴化教育，在社会上就形成上尊下卑，上智下愚的“风尚”，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真理：大家同样有胳膊有腿，但这些胳膊腿是分三六九等的。老九见到老三，平起平坐成何体统？不仅老三会不高兴，就连广大老九们也觉得平起平坐者“不懂规矩”。即便枢密大臣，也得照着规矩来，在皇帝老儿面前哭湿三条毛巾也丝毫不会有丢脸之感，相反，全社会都认为那是为臣“尽忠至孝”的应有之义。

所以就有了《红楼梦》里贾桂的名言：“站惯了，不想坐。”其实贾桂同学不是不想坐，也不是不敢坐，更不是在谦让，而是从骨子里觉得他这样身份的人在主子面前保持站姿才是正常的“行为规范”，不仅保持站姿，而且站姿也要尽可能向标准看齐，也就是要有一个站相，微微哈腰，双腿稍曲，面带媚笑，嘴角保持上翘，双眼眯眯。当一个社会被教育成这样，百姓就会从灵魂深处作践自己，见到达官贵人自然会发自内心喜极而泣。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口号，当时我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口号来看待的，对其改变世风的重大意义认识不够深。现在回过头去看，四十多年喊下来，真有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感慨，尤其是在大量国人出国旅游、出国留学、出国交流之后，在互联网广泛普及、自媒体春笋般涌现之后，绝大多数人都摆脱了线性思维的窠臼，挣脱了陈旧思想的桎梏，在看待万事万物上，站上了新的高度，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由此而不再迷信。就好比登万里长城，从墙脚下来到了八达岭，人们会感叹：原来风光如此广阔，我们在城墙下哪里看得到如此美景？这种伟大的转变，只有我们这一代过来人才会刻骨铭心。

如果换做四十年前，我们看那国人在领袖面前痛哭流涕，也许我们最多将心比心，习以为常，毫不惊诧；而现在，我们之所以难以理解这样的镜头，是因为我们的时代背景换了，我们是在高处回望。

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要理解他们，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就那样。再过几十年，我们站到了更高处，再回头看现在的我们，可能还会惊诧现在的我们，当然最终也会理解现在的我们：那是时代背景使然。

好在我们绝不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