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丰慧

少爷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工厂。她，被安排和厂长的漂亮女秘书一个宿舍。

没错，少爷是个女的。高一的时候，后面的男生给她起了这个外号，“好烂的谐音梗，太没有创意了”少爷皱了皱眉，只是一秒，马上就舒展了，仰起头，抱着手臂，指着那两个偷笑的男生说： 都给我放老实点儿，一会儿被巡抚大人抓了，别说“爷”没罩着你。说“爷”的时候，拇指朝向自己。

从此，少爷就一直是少爷。

装了多少年的“爷”，就需要当多少年的“孙子”，守恒定律不单单适用于物理，也适用于人生。 只可惜这个道理，少爷那时还不懂。这个故事，就是要讲少爷从“爷”到“孙”的质变过程，工艺不算复杂，只需一些捶打，一些搓揉，一些摩擦，催化剂就是物料自身含有的以下成分：傻， 反应介质就是这纷纷扰扰的人情世故。

1 英勇的电灯泡

和少爷同宿舍的漂亮女秘书，比少爷大两三岁，中专毕业，一毕业就结了婚。已婚的身份依然挡不住厂长的热情，总是拉着她吃饭谈心。女秘书找少爷诉苦，少爷拍拍胸脯，不怕，有我。于是，少爷义不容辞的当上了这个强光电灯泡，时刻照耀着他们俩，在餐厅，在酒吧……

行政部的一个大姐，笑嘻嘻的拉着少爷，讲了一堆少爷一句都没有听懂的体己话。

这个厂长，离了婚，在单位食堂里安插了他的情人，他同班同学的亲妹妹，一个高大的山东妹子，据说他同学只是请他帮忙给妹子找一份工作，结果,  不知道他的肠子有没有悔青。 少爷在澡堂里偷看过这个妹子的胸，真大呀！ 少爷是见过世面的， 在工厂澡堂，在学校澡堂，怎么说也算是阅人无数吧，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大。

那天是厂长生日，他开车带着秘书和少爷去酒吧，在长江边上，装醉，讲他在未名湖畔如何亲吻了初恋，from tip to toe，讲得诗意又香艳，秘书在少爷耳边说，他这就是在耍流氓。

那天晚上，过了午夜两人才被厂长开车送回到宿舍。这是第一次，厂长亲自送回来，而且还这么晚。第二天，少爷就成了厂长派系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还有派系，她更不知道，厂长的死对头就是技术副厂长，也就是少爷的顶头上司。

两个厂长，都看少爷不顺眼。

而此刻，少爷还沉浸在：瞧，我多么勇敢，多么无惧权威，多么哥们义气…..的自我欣赏里。

没几天，行政部说为了工作便利，按部门安排宿舍，把秘书和少爷调开了。不久后，秘书就辞职了。

2. 少爷的小鞋

被副厂长误会，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纠正的，只可惜，少爷那会儿还没有学会装孙子。那个可能从小就装惯了孙子，从来都没有扮演过成人的技术部长，很是被少爷不齿，他总是跟在技术副厂长屁股后面，从不做决策，也不担任何责任。

换了宿舍后，少爷长期上早班，本应该有轮班的， 本应该是早上5点到下午2点，但是，每天下午1点多，副厂长，就交给少爷一个实验，说是要特别培养少爷，这实验一做就要6-7个小时。唯一的好处是，实验室的钥匙只能由少爷掌管，每天晚上做完实验，她就把实验室的门反锁上，自己在里面看书。那时的心境已经看不进去闲书了，她看的是那些高大上的外企给的英文资料，梦想着一天成为他们，人五人六的拿着笔记本电脑，说着中英文混杂的句子，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把少爷放在眼里，他们眼里只有副厂长和徒有虚名的部长。 还有考研的书，虽然一直下不了决心考研，总觉得自己不是做科研的料，但可以是个万不得已的退路。

宿舍里的人说， 早上我们醒来你已经走了，晚上我们睡了，你还没有回来。

当领导每天都看你不顺眼，对你的工作挑三捡四的时候，实验室里哪怕是最老实的李师傅，都可以冲你喊：小少，你帮忙把试管刷了。 好像他们很忙一样。

少爷，已经变成了小少，武汉人喊出来就是小“苕”， 小傻子的意思。

3. 意外的成功

小苕，在上班时间，能不在实验室呆着，就绝不回实验室。她宁可在车间里，跟着老师傅们看怎么维修设备。而她最常消磨时间的地方，就是正在安装中的新车间，这个新车间的设计图纸，是她每天下午等实验结果的时候，溜到设备科，一笔笔描的，设备科的科长是她的学长，年长了一轮。

从一排亮闪闪的罐子，到错综复杂的管道，和一旦打错方向就酿成大错的三通四通阀门， 这个车间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里。

终于到了车间建成试生产的时候， 技术副厂长，交给了小苕一个任务，制定整条线的工艺流程，控制点，生产培训手册。非常意外，他还夸了小苕： 做的不错，那么新车间的试产，就由你来主持，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一旦失败，几十万的物料就没了。

小苕这个时候也看明白了，他们这是怕了，怕担责任。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刚毕业一年且不得宠的小丫头，如果失败了，就是背锅侠，如果成功了，就是他们培养的好。小苕也害怕，但是转念一想，有人给我几十万玩儿，我为啥不玩儿？她从生产部调了几个灵光的熟手工人，培训了几天，反复演练。 那天的试产，大家配合的非常完美，一次试产成功。当生产部，设备科，和设备安装公司，都在欢呼的时候，技术副厂长阴着脸从窗口飘过，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技术部长。

设备安装公司的技术员，最是兴奋，反复的说，很少有一次性成功的，哪个不是要试产两三次。（这个镜头，要给一个看似无意的特写，一个伏笔）

4. 突然的爆发

意外成功的小苕，并没有因此得到重用，反而是被闲置下来了，彻底下放到了车间。不是环境相对舒适的新车间，而是在蒸笼一样的老车间。车间里其实也不那么需要她， 只是与其无所事事的待在惹人嫌的实验室，她宁可呆着车间里。

那段时间，公司里招了很多新的销售，到技术部借人，搞产品培训。副厂长说，就小苕吧，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小苕开始走上讲台。销售老总说，非常好，这样的培训，要扩大，于是开始每周搞一拨经销商来培训，培训规模越搞越大。那天，一个上百人的培训现场，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是技术副厂长，他指着小苕说：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在这儿干什么，不务正业！

现场一片寂静，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苕，灰溜溜的下台，委屈在眼里打转，又咽了回去。 销售副总的脸白了又红，副厂长看到满满的会场，眼中也闪过片刻错愕。

福兮祸兮的微妙转换，总是那么触不及防。

一周后，小苕接到通知去南京培训，即刻出发。 一个未经副厂长同意的越级决定。

5．南京三月

和小苕一起去培训的有设备科副科长和生产部的副部长，都是比小苕早两三年毕业的研究生和本科生。 他们培训一个月后就都被召回了，因为他们的部门缺不了他们。 而唯一不被需要的小苕，安安心心的完成了三个月的培训。每个车间，每个部门干上一到两周，甚至包括没啥干系的行政部和财务部都各干了一个礼拜。那是段神仙般的日子，没人管考勤，每天吃干部食堂，下班后回归校园生活，去旁边的南京农大和南京理工借书，看电影，去旁边的明皇陵散步，怀古。

南京的生活有多么滋润，回去的路就有多么痛苦。

一个决定，早已形成。 尽管她知道，这个决定会辜负了这三个月的有心栽培，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牵制对方的棋子。

6. 豁然开朗

离开是已然的决定，只是时间问题。 背负着两个人的未来， 小苕的男朋友作为先遣部队，来到了南方，在他发小家的客厅里睡了三个月的地铺之后，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他被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也是被各种虐。好像刚毕业那两年没有不被虐的，除了那些父辈在高位的，但他们在父辈下台后，会面临更大心理的落差，有些甚至走上极端，这要另写一篇）

那段郁闷的日子，被小苕用笔记录了下来，投稿到武汉晚报，很快发表，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笔名。收到微薄稿费的时候，小苕已经离开了那个让她五味杂陈的地方，技术部的小徐，兴奋地打来电话，她说稿费不用寄过来了就用那钱请技术部的难兄难弟们吃顿烧烤吧。

深圳，那耀眼的阳光，在小苕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顿时扫清了她心中的阴霾，一个明媚的城市，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活力的城市，一个重启人生的地方。

和其他人一来就跑人才交流市场不同。 小苕早已知道她的选择。

她找到了一个产品包装，拨打了上面的服务热线，居然没有被当成骗子，居然在几经周转之后，找到了那个企业的厂长，简单介绍之后，厂长说，欢迎你明天来面试，你坐大巴到XX镇，再坐XXX号公交。第二天，当她在XX 镇下车时，看到车门口一个人手里举着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少爷的名字。 她满是疑惑地走上前，原来是来接她的司机。司机说厂长担心你人生地不熟，派我来接你。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她一脸懵的上了车。

来到工厂，厂长热情的出门迎接，一个和蔼的，和少爷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落座后，厂长说，昨天和你通完电话，我马上去了我们正在安装的新车间，跟设备供应商提起你，他们就是给你原来的单位安装设备的公司， 他们每个人都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聪明，好学，谦虚，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能压得住场面，镇得住工人，试产一次成功，绝无仅有呀。原来如此，少爷心中暗想，说道：没有没有，他们过奖了。厂长接着说： 我已经想好了，你来做副厂长，主要负责新车间的建设，这个车间建好后，我们还会在全国布局，这里可发展的空间很大。但是，作为一个国营企业，也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和一些不合理的机制，比如，你可能会发现，有些不干活的人拿的比你多，我们尽量从奖金上给你补回来。 还有这个几千人的老企业，有十几个副厂长，你这么年轻，还是个女孩子，避免不了被嫉妒，被排挤，专注做好你的事情，那些闲言碎语，不要太在意。 像父辈一样的叮嘱， 让少爷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国营厂的厂长，也是每天都要面对那些鸡鸣狗跳的事情。

那天，少爷毕业两年差两个月。 她终于明白，在那些委屈又煎熬的日子里，竟不知不觉地学到了很多东西，也第一次从现实中体会到那句话的意义：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并在心中暗自感谢那个安装公司的师傅们。

面对如此真诚的offer, 少爷说回去想一想。再进工厂是她的退路，不是她的首选。她心中的首选是第二天的面试，她从黄页上找到那家外企的号码，接电话的人说我们没有在招人呀？ 她说，你们需要我。 于是电话被转给了老板，一个女人的声音，饶有兴致的问道： 说说看我们为什么需要你。 少爷说： 这个行业在中国即将进入喷发期，目前的阻滞就是它的技术门槛，你们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技术支持来打破应用的壁垒，迅速抢占市场份额。传统的销售模式，不适合这样有技术含量的产品。而国外的应用方法和数据进入中国市场，在本土的设备和产品结合上会有水土不服的问题，你们需要我这样的技术支持，来实现你们产品的本土化和快速推广。电话那边，声音变得认真：说的很对，我们英国总部那边也是技术支持来领导项目。中国公司非常缺乏这样的人才。 你明天可以来面试吗？ 少爷回答道：不好意思，明天我有另一个面试，但是后天可以。

面试非常顺利，漂亮又有气质的女老板，四十多岁，就是少爷想象中的样子，干练又温柔，微笑中透着权威，那么亲和又那么高远。女老板说，明天就来上班吧。

可是，才上两天班就要五一长假了，要不假期后？

哈哈，你明天来，假期就有工资了。 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