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婡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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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魅 (三) 轻送年华如羽

(2023-06-22 17:49:39) 下一个

三、轻送年华如羽

 

从来那时到永远……

屋子里放着低缓的大提琴音乐,我坐在地板上看夕阳西下,等待第一颗星星在天空闪烁。

 

多少天了,我如同影子一样游走在这个城市曾经有他的地方。我站在他工作的新闻大楼对面,夕阳一样照在那栋高耸的玻璃幕墙上、柔风一样拂过街边枝叶繁茂的绿树,公共汽车也一样载着大同小异的乘客在黄昏的光里行进在一样的城市里。似乎只要我愿意,再次拨通他的电话,他就会从那楼里走出来……如此地喜欢着那一刻,因为知道有人可以等待,因为知道等待的那个人于千万人之中,只会对你露出那样的笑容。

暮春的风柔润而芳香,似乎有无限的生命和可能。当街灯开始亮起,而夕光依然徘徊天边,恍惚的灯光交叠着最后的日色,伫立在路灯之下,似乎踏上了两个世界的结点。

于是,我再次拨通了他的号码。长长的拨号音在夕阳里回响,风吹过我的脸,心中似乎满怀希望又万念俱灰……“嘟——,嘟——”一声又一声,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知道了结果,还是要做无谓的尝试。结不开的痴愿啊,于是注定一世又一世重复着为人的悲哀。

可是,若真有来世,是否希冀可以再次遇到他;或者只是在暮春的风里、夕阳的街头,匆匆擦肩而过……即如此刻,也许我已来到了另一个有他的世界里,只是却无法见到他——就如这三年一样,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再也不见。

若是能那样,也是一种幸福吧。

 

暮色四合,我依然彳亍街头,风吹来,头顶有星闪烁。

我一直沉迷于昼夜的交替、四季的变迁、梦与醒的更迭,那种在去留之际、是与不是之间的纠缠。似乎自己所在的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奇点,无可解释的起始与终结。

“那时,也是矛盾的对立完美交融的时刻。”他笑着,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一生只有一次的体验,那也是一种完美的对立的融合时刻。”

我看看他,他脸上的表情悠远而宁静,我领悟到了他的所指,却并不想去说破,只是在黄昏的光里,看窗外的树叶飘落如金色的雨。那时,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

那个秋天,也是我进入杂志社的第一年,我去香港参加世界期刊博览会。那次让我视觉化地体会到了自己所处的是如何繁华而让人沉迷的行业,看那些前辈笑得隐晦从容目含光华身着低调奢华的服装进出入各种被人们羡慕的场所。那时,我就决定,这里就是我要呆的地方,从此起步,进入被文化包装的奢靡中心。

看着维多利亚港湾,那些纠结在心中的情与怨,在秋日的风中渐渐远去,留下的是明净的天,空无所有。

“是别离的时候了。”在秋天里结束吧,那样灿烂的日子里分离,是不会悲哀的吧。

那时,刚好社长助理身体不适,同去的一行人中,我的英语还好,一时间我就承担了助理和翻译的工作,陪着社长与各色人等交际。也就是那时在一次酒会上,我碰到了那个人,他看出了我的潜力,也看出了我的野心;我对他,也无所避讳。

结束吧,让那些就在这个秋天结束。

而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出现了,站在我们展台的对面,对我微笑。我愕然,他怎么也来了呢?而且还毫不避讳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我低下了头,秋天的风吹过空旷的心里,让我想起暮春的窗外曾有过绿树如荫高天流云。

似乎时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褶皱,在这不为人知的时空里,所有的异样都是正常。我究竟希冀着什么呢?那欢乐而悲哀的心,在希望中绝望的未来。

当我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当我们在各种展台前流连的时候,我知道,他是快乐的,而他的快乐又是犹疑的。

会展中心到了闭馆的时候,所有的电梯都调成了下行。他拉着我的手下楼,当他踏上电梯的那一刻,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手,目送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在电梯上渐渐下去。

我很想给他一个借口,一个随便什么借口,可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愣愣看着他在下行的电梯上远去。那一刻,那么漫长,漫长到我可以听到时光的流逝在我心里发出空旷的回响;但又那么短暂,短暂到泪尚未流出就干在眼底。然后,我转身,在他的凝望中,走出了他的视线。

 

在街边,我又看到了橱窗中的自己,暮色苍茫中街景都已虚化,只是自己的身影反照在玻璃窗中,就算是在夜色里,也是透明的。也许,对于这个城市,我也只是一种虚幻的魅影。

手机响起,我拿起来,血似乎在瞬间冷却。

是他的号码。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或者我只是单纯地迷失在梦境之中。

我接通了电话,然后悲哀地笑了——电话是他的妻子回拨过来的,当她听到我的声音,半天沉默;我也沉默着,却彼此都没有挂断。

终于,她说:“看来,我还是应该把那东西给你——是他最后交代的。”

我也在瞬间理解了一个女人的悲哀与无奈。

 

那是一个小小的信封,信封上写着“转交**”,是他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挣扎着写下的,那几点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

咖啡厅里,她坐在我的对面,抱着一岁多的女儿,竭力要表现出云淡风轻,只是眼圈在不意间渐渐泛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挂在一个小小的钥匙扣上。钥匙扣上镶嵌的是当年我给他的十字绣,一颗简单的红色小心。

看到那颗心,她似乎不那么淡定了。我沉默了一下,说:“那是以前我给他的。”

她听着,继续哄着孩子,似乎没有听见。

“这是他交代的最后的事情。”她似乎自语,“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把这个转交给了家属……我上次打电话给你,就是要给你这个,但……”她笑了笑,眼里有泪,“但还是不甘心啊,终于是没有告诉你。今天,得知是你打他的电话,我也无话可说了。在你们中间,有什么是我无法介入的,就不如顺其自然吧。”

我听着,无以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小女孩,她和他颇为神似,一样会笑的眼睛和不以为然的唇线。

“她叫映落。”她似乎无意说起,“她出生的那天,下起了大雪……他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我微微点了下头,原来他还记得那个夏日屋顶平台上的玩笑,我们的《仙剑》还没有正文,就已是后记。

她和我,就这样时不时聊一两句,大多的时候沉默着,也并不觉得尴尬。她是爱着他的吧,若是没有我,他们还是可以相敬如宾的白头到老吧。那个小女孩,是两家人最后决定试管培育的,他没有再反对。

告别时,我们都很客气。她是一个谦和温婉的人,没有这其中的纠葛,我也不会和她成为朋友,但我会欣赏她。她像一尊贵重的瓷器,需要细致的呵护,需要鉴赏和品味。

 

看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才正视那把黄铜的钥匙——原来他还一直保留着那间带天窗的小屋。现在,他把我们的小屋交给我了。

 

窗外,古老的街巷沉淀着正在逝去的岁月。我坐在红漆剥落的地板上看夕阳西下,又看到第一颗星星在天空闪烁。

就是在这间小屋里,我们以树为帘、以云为幕、以星光月色为灯火、以彼此相守的心为家。一切的发生似乎都在昨日,只是窗下的三枝富贵竹,当日不过尺许,而今已有半人高了。墙上的挂历依然还是三年前的十月,似乎时光自别后就在小屋里停止了流逝。

在墙上,有什么是原先没有的。半面墙的最上面写着“他和她”,下面是他和我的照片,从我们出生到百日,到周岁,到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原来平行的两行照片,在我十九岁那年汇合,又在二十三岁分离,此后,我的那栏就是空白……

我的那些空白,我会再补齐;只是,他余下的却将永远都是空白。

桌上的电脑里,还保留有他一直以来的文稿,有发表的,也有没发表的。

当时,我也曾自负自己的文笔,想要有一天成为一个作者。但他想想,却摇摇头:“你应该去做编辑。”

他还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当编辑吗?”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开玩笑:“因为……因为当作者,自己写不出来东西,就要饿肚子;而当编辑,只要别人写得出东西,你就可以有钱拿。”

他被我逗得笑了起来:“嗯,这一点也确实很重要。”

我喜欢看到他笑,就好像看见阳光穿过冬日的阴霾,那样的温暖而安宁。他似乎总是很温和,但即使笑着,也会让我在笑容里感到一种牵绊。在他心里深处,是一种静静的悲哀吧;特别是某些时候,某些事情发生,他并不是如常人的愤怒,而是一种安静而悲伤的坚守。看到那时的他,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慈悲这个词,也就明白了不弃的真实。

我看到了他写的《仙剑》,原来离去的只是我,而他一直在信守我们的约定。那么理性的他开始了玄幻的尝试,其实惟一的读者也许就是他自己。我看着,眼里渐渐含满了泪水,终于理解了他最后说的:“我的心原来是辽阔的平原;你出现了,开始了造山运动,所有的起伏和险峻都因你而有。只是在森林出现之前,你离去了,留在我心里的万水千山,也只有了无生机。”

我看到了他心中那波澜壮阔却又满目荒夷的万水千山,在那荒蛮之中,我永远的故乡……

“当一切都结束,我希望能把你装进我心里;无论世事如何更改,人情如何反复,你在我心里,是永远安宁的。”

我静静躺在那里,含着泪伸出手,似乎他就在近旁。

 星在闪烁,夜在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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