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读书 (二) -- 若兰
poconodog (2023-11-10 16:23:04) 评论 (2)二、失学少年
转眼到了小学毕业。这期间先是外婆因是地主被遣返农村,我失去了家庭的依托,住进寄宿学校。然后父母也被党指派得不知去向,只有每月寄到的伙食费,还表明我不是孤儿。文化革命三年级时就开始了,我和十来个住校的孩子在已不上课的学校晃荡到小学毕业,实在呆不下去了,才照著老师画的路线图,坐火车,倒汽车,换轮船,优哉游哉,在等车的空闲看了好几场红卫兵宣传队的街头演出, 居然没被一火车拉到成都去。一路逍遥找到父母工作单位。第一眼看到几年未谋面的妈妈时,妈妈正在扫厕所。
这才知道自己是右派子女。
要说呢,这小镇也不止我一个地富反坏右子女,可谁都没我这个右派子女的待遇完全彻底。在母亲当右派以前,父亲曾是县里一所著名中学的校长。那所中学,虽不象成都、重庆的名牌高中那样批量生产进清华北大等一流大学的学生,也年年没放过空。不少赤著脚走进那所中学的农家子弟,六年后进大学时,已是英姿勃发,才气冲天。而这这小镇上的中学,学生怎样进来,还怎样出去, 有一、二个考上本县师范学校,就是文曲星下凡了。所以父亲从不知低眉顺眼为何物;母亲更是摆出一副随时都要跟欺负她的人决斗的架势。两个人在这势利的小镇是异物,咯得日子顺溜的人-- 除各级当官的外,还有商店里卖柴米油盐肉糖的,居民委员会发粮票布票的,都不舒服,琢磨著拿掉右派分子的臭架子。
那时候读初中不用考,报名就上。可学校偏不收我。几万人的小镇,二百多个小学毕业生, 就我一个放了单。十二、三的年龄,心里寂寞得长了草。
父母教育我坚信,这只是因为红太阳的光辉没有照到这偏僻的角落。报纸上也说,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说不教育呀!所以心里依然充满阳光。可心中的阳光敌不住现实的冷酷。每每和夥伴们正跳着橡皮筋,铛、铛上课钟一响,夥伴们顿时跑得无踪无影,留下孤零零的我,和被打了七寸的蛇一样委顿于地的橡皮绳。于是琢磨要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我去找中学革委会杨主任,请求接受革命教育。杨主任的寝室在他办公室里头,我就在他办公室等著。主任刚吃了午饭回来,显然不想和一个小女孩谈话,他说教室已经满了,课桌课本都没有了,不能再收学生了。
“如果我找到了有空位的教室,自己准备课桌教科书,是不是就可以上学了?”我问。
主任午觉困上来了,不愿跟我纠缠,敷衍说:“行,你弄来再说吧!”
我高兴极了。回家就张罗。写信请重庆的表姨寄来了全套教科书,又打听到一个老师班上还有三个空位。万事俱备,又来到杨主任办公室等著。杨主任打著饱嗝回来,对笑脸相迎的我扔下句话:上班再谈!砰的一声关门睡午觉去了。我那时心里阳光灿烂,也不气馁,高高兴兴坐在隔壁教室等著。
课桌上历年中学生们留下的桌面文学,便使二个小时的等待充满乐趣:
“来是COME去是GO;你的FATHER就是我。冷是COLD,热是HOT;姨妈舅 娘都是AUNT!!”第六中学学生的英语口诀。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受挫折的红卫兵头头的心底呼唤。
“桂林山水甲天下,六中山水赛桂林。”爱校至深,写诗呢!
“苏老师,我爱您!”师生恋呀。
我读得不亦乐乎。觉得也应该为这桌面文学史做些贡献,先提笔写下:“我要读书。”一歪头,觉得这太没文采。于是写下生平第一首诗:“下定决心要上学,不怕牺牲找主任,排除万难等到底,争取胜利读书去!”
正绞尽脑汁琢磨继续充实桌面文学,杨主任午觉醒了。他想过味儿来我是谁的女儿,绷著脸跟我讲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道理“农村中还有很多贫下中农子女没读书,怎么轮得到你?”十三岁的孩子哪见过这阵势?排除万难的决心顿时碎为斋粉。
书是铁定念不成了。鲜活的生命才开始了十三年,且得想些办法才能打发出去。常听父母讲他们的大学同学的孩子们谁谁在学吹笛子,谁谁在拉手风琴。那我也学样乐器吧!
在百货商店转来转去,觉得口琴还在咱经济范围之内。就看上那支上海制造,铮亮镀铬的外壳,配上翡翠绿有机玻璃的里子,爱得不行。口琴三块二毛五一支。那时父母只领基本工资,存款全被革委会冻结在银行里,一家六口,外婆带著五岁的妹妹在千里之外的农村,一岁大的弟弟在十几里外的奶妈家。 一共六七十块钱扯成三处花,口琴实在是个奢侈品。
我决定自己挣钱买。那时重庆的水泥厂收购河沙。冬季枯水期长江边裸露出大片沙滩,筛去泥块和卵石,挑到驳船上,一百斤一块钱。这成为小镇无业居民的财源。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无业居民大军。
以我的气力,每天最多挣五毛钱。第一天磨破了手,第二天磨破了肩。第三天,嘿,窍门来了。沙堆已经堆得山一样高。我从远处挑来两筐沙,在沙堆后面歇了,一副累瘫了的样子,趁人不注意,从过了称的沙堆上包一头巾放回筐子里 -- 这不是我的发明,跟大人们学的。沙死沉,一包十几斤,三四次就够了。再咬紧牙挪到沙堆前过称,一天能挣一块多。当天就让父母看出叽跷。父亲说,若兰不简单哪,能挑一百二十斤走五里路,挑上这桶水在院里走几圈显一显?我明白父母厉害,十多年来不知修理过多少蔫坏的中学生,只好从实招来。父亲说:你这孩子,一眨眼一个主意,还不被裹坏了?不要去了。
买口琴的计划不能半途而废。我马上找到另一个挣钱的门路,供销社收购樟树籽,一毛钱一斤。我废寝忘食地在校园转悠,草丛里扒,石缝里抠,三天以后终于大功告成,收集了10来斤树籽。迫不及待到收购站卖钱,但树籽没干透,拒收。在这又湿又冷的冬天,哪能等得到它干透?马上回家放锅里炒,炒干了-- 也炒熟了,马不停蹄又去收购站。大妈说:姑娘,樟树籽是收来做种子的。烤干的我们不能收,瞧瞧,还是热的。这大妈真事儿多!摊一摊不就凉了吗?我拐过街口,在地上摊凉了,转身就卖给了另一家收购站。 那时我既没种过地,又没学过常识,更没读过越王勾践把煮熟的种子送给吴国,让吴国颗粒无收的故事,对‘炒干的’和‘种籽’有什么联系,朦朦懂懂。天知道那几千粒树籽给撒到哪块地里了。这事儿到现在还蒙著父母,要知道了还不要我立马退钱?现在常想,我本是个精力无穷的坏孩子,幸好有个能明辨是非善恶的父母,管著我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要不肯定让当时的风气熏熟了,和那些树籽一样,早就霉烂了。
口琴终于买到手了,我吹了个头昏脑胀。
简单的口琴不能宣泄精力的千分之一。又跑到弟弟的奶妈家打发日子。奶爹是个生产队长,有用报纸糊墙壁的特权。我象进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打开的宝库,顺著墙壁,从堂屋读到猪圈,从门背后读到屋顶,跟当年在解放军西南医院一样,海吃海塞。我知道了彭德怀战功绝卓,看到了王光美雍容端庄。尤其是对苏共的‘九评’,写得真精彩,看了好几遍。
求知欲一旦被激活,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找出那套课本,正儿八经学起来。语文政治课本是不稀罕读了,远没有那些旧报纸带劲。工基农基(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 -- 就是数理化)并不好啃。读到加速度时卡了壳。一位老师看我在楼道做饭时,拧眉撅嘴地念叨‘加速度的单位是每秒每秒厘米’,动了恻隐之心:“我明天讲加速度,若兰来听听罢。”
明知教室是我的禁区,可我实在欲火难抑。从食堂端了只凳子,坐在最后一排听。十多分钟后就懂了。那时真是个阳光少年,一个微笑就使我感觉云开雾散。迎著老师赞许的眼光,我积极举手发言,欢腾雀跃。刚下课,食堂刘师傅气汹汹闯进教室:“谁把食堂凳子搬走了?” 我嚅嗫著说:“本来先去了你办公室,想征得了你同意再搬,可是你不在。” 刘师傅抡起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父母疯了一样上上下下找人讨说法。一个大男人动手打十三岁小女孩,这人还讲廉耻吗?这世道还有公义吗?
父母的行为,被视为向无产阶级的猖狂反扑。杨主任说,刘师傅是工人阶级,打了一个右派子女,又怎样呢?刘师傅的话更是气势磅礴:“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竟不能进初中了,怎能不丧心病狂!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我们工人阶级才有了今天,真是扬眉吐气!”
多年后我看电影<<流浪者>>,里边流氓头子的幸灾乐祸“大法官的儿子,生在阴沟里了!”和刘师傅的话共鸣,震得我心头痛。那流氓头子和大法官算是有个人恩怨。可我那知书识礼的祖上与刘师傅祖上在地理上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相干。刘师傅的刻骨仇恨从何而来?那个愚昧的年代,把人们心底最邪恶的东西 -- 仇恨、妒嫉挑动起来,在人群中绞杀得血肉横飞。
正当斗争父母的全镇批判大会锣紧鼓密的筹备著时,刘师傅因过江走亲戚,船翻落水。也是奇了,全船300多人,老弱病孕全救上来了,唯独能来回横渡长江的刘师傅和他五岁的儿子,连尸首都没捞著。留下四个女儿和她们的寡母。
批斗大会于是奄旗息鼓。父母这才缓过气来,安抚惊弓之鸟一样的女儿。那个年代不讲宽恕,所以父母拒绝原谅已随水漂去的刘师傅。他们说:“若兰,你都看到了,当世道太黑暗时,上帝就站出来了。你不要丧失信心,社会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父母一辈子崇尚科学,到现在还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为了挽住幼小的女儿绝望、沉沦的心灵,他们只好祭出了上帝的旗帜。
半年后,父亲被发配贵川交界的山区,一个连半导体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的闭塞之地,我决意和他同去 -- 恨透了这势利的小镇。也是因祸得福,和他同去的, 还有县里最好的英语、语文、和政治教师,一群和无产阶级离心离德的异己份子。一个孩子身体和心灵成长需要的营养之泉,断断续续,点点滴滴,总算没有彻底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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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容易
悲惨世界,你我心知。
poconod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