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叟

上海舊事話百年 (134) 還鄉驚魂

1961年，章榮初由浙江省統戰部安排為省政協委員，但他一次會也沒去參加過。         

1962年夏，章榮初的老朋友胡銘山夫婦獲準去香港﹐胡銘山三十年代在美安棉業洋行做買辦，後為大安紗廠股東﹐小章榮初十一歲﹐視章亦師亦友。62年他藉稱要向台灣國民黨政府追討1949年5月被徵用的「興華輪」，獲準出國赴香港。胡銘山夫婦離開上海前，帶領全家兩子一女來聆聽章榮初最後一次教誨。章榮初囑咐他們要做人誠實，做事懃懇，與人為善，家庭和睦，最要緊不要忘記祖國。

榮豐紗廠原營業主任鄔潤生此時在香港馬頭角道的南洋紗廠當廠長，胡銘山到香港後，進南洋紗廠當了總務主任，1968年定居美國，幾十年不斷向台灣當局追討「興華輪」賠償，但始終不得要領，馬英九上台後他最後一次致信馬政府，2004年得到台灣駐美機構「北美事務協調處」答覆，稱該輪早已被政府充公。     

胡氏三兄弟銘山﹑錫山﹑鐵山﹐與章家關係都很深。錫山﹑鐵山與章榮初長子次子為友﹐胡鐵山在大學期間已加入中共﹐「解放」後一直沒暴露中共黨員身份﹐以青年資本家面目潛伏在工商界﹐文革後被派往香港開設公司﹐繼續做地下工作。此時﹐章榮初長子章志鴻由上海市政府派駐香港，任上海實業公司總經理，自然和同在香港的胡鐵山來往較多，與章熟悉的新華社統戰部長牛釗告訴章，胡是秘密黨員，你和他交往要小心，章志鴻大吃一驚。九十年代末胡銘山喪妻再婚居紐約，胡錫山﹑胡鐵山退休居上海。胡銘山2012年九十八歲在紐約逝世。

「公私合營」後，支出少了，章榮初感覺錢用不完，到很多親友家去，各家送上三千五千元，說能有今日，全靠大家的幫助。

1962年3月，特別念家念祖的章榮初，帶領全家到杭州，包下西湖邊的華僑飯店十個房間。三年大飢荒過去了，春天來了，綠水青山，蘇堤春曉，柳浪聞鶯，章榮初叫了十幾輛三輪車沿湖遊玩，當時社會物資異常貧乏，章榮初的闊氣在當時是十足的資產階級生活，叫人側目。再包了兩輛汽車到菁山上墳，引來當地農民圍觀。此時正是山農上街熱鬧時候，農民奔走相告「章榮初來了！章榮初來了！」

這年9月30日，章榮初再次獨自回到家鄉湖州，他要把對家鄉的感激，對親友的思念，把他晚年安寧生活的消息，告訴大家。在湖州政協負責人陪同下，他參觀了以前他名下的湖州絲廠、湖豐綢廠。湖州老店「振同遠」專門為章榮初做了他喜愛的家鄉酥糖，10月2日章榮初到菱湖，又看了浙絲二廠(原菱湖絲廠)、菱湖化學廠和菱湖中學。

章榮初是個完全沒有政治心機的商人﹐內心對鄉土的情感之深﹐使他一回到家鄉﹐就像魚兒躍入了水中。他興高彩烈﹑興奮異常﹐在湖州﹑菱湖一家家看望了所有親戚朋友﹐向他們致謝報平安，又像以前一樣，到處散財。

他到青樹學校校長吳淮清的兒子吳震漢家去，對剛摘除右派帽子的吳震漢說：

你要認真想自己的錯誤，要好好改造，我以前也想不通，現在想通了，心裡就舒暢了。我現在是福祿康寧壽，真正體會到社會主義優越性了。

當時章榮初心情寬舒，對共產黨完全信服認同了。

菱湖在日寇佔領期間，被毀了所有桑樹魚塘，抗戰後章榮初重建家鄉，使菱湖蠶漁業得以恢復發展，菱湖人對章榮初的感激是由衷的。知道章榮初重回故鄉，幾百人擁到章榮初在菱湖下塌的旅館門前，章榮初在二樓打開窗戶向鄉親們揮手致謝。群眾高呼「章大班！章大班！」鄉音鄉情，章榮初興奮又感動。

10月6日，他回到湖州，在市政協為他舉行的座談會上，作了激情的發言「家鄉感想」。

這次回來，感想很多，家鄉變化太大了，看到現在的光景，連我這個老菱湖人都認不出了。只有在共產黨領導下，才能實現這樣的巨變。我過去也為家鄉做過一點事，和今天相比，使我又一次體會到舊社會的一切事業都不可能辦好。扼要言之，因為當時的統治階級是反動派，制度是罪惡的，今天國家一天天強盛起來，所有事業蒸蒸日上，更因為我們有英明的共產黨和先進的工人階級的領導和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才有今天的一切。

盡管章榮初說了那麼多對共產黨歌功頌德、感恩戴德的話，他在家鄉魚水交融的一幕，還是震動了「人民政府」，浙江省統戰部的密奏層層上報。

章榮初回到上海，上海民革市委也接到了統戰部的密令，把他叫去嚴肅指出：「聽說你在家鄉高高在上接見群眾是嗎，這不是小事，性質嚴重，這是和黨爭奪人民群眾 ！」

章榮初嚇得目瞪口呆。菱湖百姓得知章榮初被警告，引起人心騷動，市井傳言「誰敢動章榮初，我們要反了。」這還了得，造反是共產黨的專利，高層階級鬥爭的弦驟然繃緊，這是國內外階級鬥爭風口浪尖的1962年。

1962年是什麼形勢 ？是年1月中共召開七千人大會，試圖化解「人民公社、大躍進」造成的慘重後果，毛澤東被迫承認部份責任，退居二線，劉少奇權勢上升，毛澤東懷恨在心，暗中佈局，培植軍中親信，樹立對他個人的崇拜。9月24日，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召開，毛澤東作《關於階級、形勢、矛盾和黨內團結的問題》的報告，指出：

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中，資產階級都將存在，並存在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這是極其嚴重的信號，六十年代初，一波又一波的批判在報端發難，批判周谷城「時代精神匯合論」，批判楊獻珍「合二為一論」，批判孫冶方「經濟價值規律論」，批判邵荃麟「中間人物論」，江青化名梁璧輝批「有鬼無害論」，最莫名其妙的要數姚文元批「無標題音樂」及法國十九世紀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批判文章無日無之，火藥味越來越濃，社會各界已預感到大風暴又要降臨。

當局散佈流言稱蔣介石「蠢蠢欲動，要反攻大陸」，其實老蔣的「國光計劃」因美國主子不同意早就廢止。製造假想敵，鼓動緊張氣氛，煽動偏激情緒，挑起國內外階級鬥爭，這是毛澤東發動政治運動，屢試不爽的手段。

章榮初被勒令檢查，民革領導人和他談話，指出他這種行為是和蔣介石反共大陸相呼應，章榮初驚惶失措。章榮初長子章志鴻、次子章志鳴、三女章志琪幫父親寫檢查。子女們見慣世面，說阿爸你一個老資本家，沒多少政治價值，這種事無非檢查一下走過場而已，不要那麼緊張，但章榮初感覺三五反、公私合營的噩夢又回來了，緊張得不得了，說我可能要去坐牢了你們還無所謂。這次對章榮初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再次給他上了一堂新社會政治課。章榮初言行處事更加謹慎小心，不敢雷池半步。

  胡銘山(晚年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