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叟

上海舊事話百年 (45)  絕地翻身

1937年11月章榮初帶領全家回到上海，立即去看徐采丞。

 在「八一三」前夕﹐張慎之突然去世﹐他妻子把兩千兩百箱紡織機器棧單交給章榮初。豈料僅僅兩天，「八一三」爆發﹐上海砲火連天，章榮初請徐采丞幫忙把這批機器搬出地處戰區的匯山碼頭倉庫。徐采丞委託英商茂泰洋行（當時上海最大的汽車貨運公司，英商沙遜洋行屬下）把這批機器全部搬到浦東永興堆棧﹐章榮初很放心把棧單交給了徐采丞。不幾天，戰事緊逼，章榮初攜全家逃離上海。

 匯山碼頭是上海最主要的客貨碼頭（現上海國際客運中心），沿黃浦江北岸，西起秦皇島路、東至公平路二百六十米江岸，離上海紡織印染廠很近。法商永興堆棧則在浦東陸家嘴（現東方明珠電視塔前的江邊），和匯山碼頭隔江相望，當年浦東沿江從爛泥渡到陸家嘴，全是工廠和各洋行貨棧。

淞滬會戰時，匯山碼頭是日軍重要據點，8月20日，宋希濂率三十六師攻打匯山碼頭，日軍籍江上軍艦和碼頭樓房，五百多名中國士兵倒在日軍槍林彈雨下，日軍也付出四百多傷亡，可見戰事之激烈。

徐采丞一見章榮初說：「託茂泰洋行搬機器的事沒有辦好﹐七百箱左右已經搬到永興堆棧﹐還有六七百箱在黃浦江的駁船上﹐還有八九百箱﹐倉庫裡也有﹐碼頭上也有﹐在搬運時﹐中日雙方軍隊在碼頭和江上打起來了，經辦人員顧不得機器﹐逃命要緊﹐把棧單也丟了﹐之後誰也不敢再進碼頭去。一整批機器弄得四分五裂，不知所終。」聽到這個消息﹐章榮初心裡雖然難過﹐但兵荒馬亂，怪不得誰﹐毫無辦法﹐只好聽天由命。

隔了不多日﹐有個人來看章榮初﹐自稱是虹口紅幫裁縫店老闆，姓林﹐說﹕「我知道你有上千箱機器失落在淪陷區，你要勿要搬出來﹖」章榮初十分吃驚，他對這些機器的下落竟然瞭如指掌﹐某處多少箱，某處多少箱﹐說得一清二楚。他說﹕「章先生，我可以一件不缺替你運到租界來。」

章榮初大喜過望，說﹕「好啊，只要你真能運出來，多少代價你開。」

林老闆說﹕「一口價五千。」

章榮初對他說﹕「五千元依你﹐不過我在虹口里虹橋還有一家中央印染廠﹐在戰火中燒掉了，剩下的機器你一起搬到租界來﹐包括在五千元內。」林老闆同意了﹐馬上開始搬運。

章榮初的老朋友郁震東，南通啓東人﹐大康銀行常務董事﹐當時與于右任﹑杜月笙﹑錢新之等同為復旦大學校董﹐他的父親郁岂生﹐在清末實業家張謇創辦大生紗廠時，為張謇前往歐洲采購機器，期間為訪歐的滿清南洋大臣端方當翻譯，郁岂生回國後與張謇一起創辦大生紗廠二廠。

郁家在古拔路(現富民路)43號，是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園巨宅【註1】。章榮初和郁震東商量好﹐在花園內搭一個大蘆席棚﹐化了近一個月，把這些機器全部搬來堆在裡面。

【註1】四十年代，郁家敗落，該宅淪爲賭場，郁震東晚年由章榮初照應。五十年代後該宅為培英中學，現為歷史保護建築。

虹口林老闆把匯山碼頭兩千兩百箱機器和中央廠的機器一起搬了過來﹐堆在郁家花園蘆席棚內。章榮初派人化了三﹑四個月時間，逐件把這批飽經戰火洗禮的印染機器整理整修﹑重置添配。同時章榮初租下愚園路1341號和很大一塊場地﹐作為廠房﹐安裝好機器開工，定名中央豐記印染廠，韓志成當經理。

另外1933年下半年﹐張慎之在星加坡路（今余姚路）準備開一家兩百台布機的益新布廠﹐中途發生資金困難﹐由章榮初全部盤了下來﹐也成了章榮初獨資。

益新布廠不在戰區﹐沒有損失﹐章榮初請鄔潤生為廠長﹐專做白坯布﹐主要向中央印染廠的客戶兜售﹐配合中央廠的業務，生意不錯。因此這時章榮初的上海紡織印染廠雖然還被日本人佔領，他手上有中央豐記印染廠和益新布廠兩家厰。兩廠穩定之後﹐章榮初心中一直在想﹐棉布企業的紡紗、織布、染色、印花四個工序，中央和益新兩廠已經有了「織」﹑「印」﹑「染」﹐獨缺一個「紡」字。既然現在手中有了一萬五千紗錠﹐完成紡織印染全套設備﹐開一家全能紗廠﹐應該是時機成熟，水到渠成了。但這一萬五千紗錠﹐所有權在張慎之太太手中。章榮初經張慎之的密友陸星莊﹐和張慎之太太談﹐告訴她章榮初願意出資買下這批紗錠。

章榮初已經向老朋友東泰豐東洋莊老闆任友三【註2】了解清楚，這批機器並非張慎之生前所說﹐是以十五萬元向日商上海紗廠買下，而是任友三賣給他的，當時價格就是十萬元。

【註2】任友三﹐寧波人﹐早年任職三井洋行機器部﹐精通日語，1914年創辦東泰豐東洋莊﹐經營紡織機器及零部件﹐上海各大紗廠的機器大多是他在日本採購。

但章榮初和張太太談時，完全不提這點，按她要求以十八萬成交，也算對亡者一個回報。除章榮初已墊付的十萬元外﹐再給張太太八萬元，章榮初說目前沒有足夠現款﹐分十四個月付清﹐雙方簽了買賣契約。

紗錠問題解決後﹐章榮初租下中國墾業銀行經理王伯元【註】在大西路（今延安西路）74號近憶定盤路（江蘇路）的二十一畝空地(今華敏世紀廣場和金橋花園住宅小區)﹐講好租價﹐每年每畝四百元﹐定期二十年﹐訂約時先付一年押金八千四百元。

【註】中國墾業銀行1926年由俞佐廷、童今吾創立于天津，1929年由秦潤卿、王伯元、徐寄廎、錢新之等接辦，總行遷上海天津路。王伯元(1893-1977)﹐浙江慈溪人。裕發永金號創辦人﹐抗戰期間任汪偽上海市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1948年去台灣﹐死於美國。

但章榮初那時兩手空空，為了這八千四百元﹐足足奔走了一個禮拜﹐一半是章榮初家眷的金首飾兌換來的﹐一半是向六個朋友東借西借拼湊齊的。

八千四百元付掉之後﹐章榮初又高興又緊張﹐朝思暮想的紗廠可以開起來了。他二十年來走過的路，跌倒爬起﹐爬起跌倒，新廠的廠名，兩個字必須正面反面都相同，即翻個身還是一樣，也要和自己名字有關聯，「榮豐」紗廠成了章榮初事業的頂峰。

同時，上海印染厰董事金有成，1927年和陳魯衣在虹口開設三一印刷公司，郁震東任董事長。1937年該廠毀於戰火，這時剛遷到租界愛多亞路重建擴充，郁拉章加入，于是章榮初成了三一公司最大股東，郁震東仍為董事長。公司購置了最先進的德國製版印刷機械，是當時中國最先進的美術印刷廠，印製郵票錢幣，聘攝影家劉旭滄、美術教育家汪亞塵為編緝，出版《美術生活》月刊。1954年三一印刷公司改名為上海美術印刷廠。

四十年代章榮初名下二十一個企業，遍及紡織、絲綢、造紙、機械、皮革、印刷、乳品，很多企業只為幫朋友，對友人的要求他有求必應，完全不計利益。  

黃浦江上的日本海軍旗艦“出雲號”巡洋艦       匯山碼頭戰役中的日軍

1933年郁震東建造、近年已修復的啟東市天主堂

當年榮豐紗廠廠址，今華敏世紀廣場(筆者2014年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