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叟

上海舊事話百年 (60)   如此合作共榮

1941年﹐二戰進入最激烈階段，納粹在西歐屢屢得手。日本資源奇缺，它主要目標是東南亞、印度和澳洲，取得煤鐵石油橡膠等戰略資源。因此日本急於想從中國戰場脫身，推行所謂「東亞新秩序」、「大東亞共榮」，減少在中國駐軍，抽身前往東南亞和南太平洋。

當時章榮初的兩個主要企業，榮豐紗廠在租界。上海紡織印染廠則在淪陷區，被日軍佔領已四年﹐音訊全無。1941年3月某天，日商裕豐紗廠忽然來電話叫章榮初馬上去一次。章去了，該廠常務董事總經理菱田逸次和他談﹐態度非常生硬﹐命令式地對章榮初說﹕「你這家上海紡織印染廠﹐我們是受軍部委託在經營﹐現在決定把你廠作價三百萬買下來﹐我們雙方訂一張買賣協議書﹐訂立之日先付你四十萬﹐以兩星期為期﹐雙方交割﹐你要把廠裡的道契(當時地契叫道契)以及你公司董事會的全權委託書拿來交割﹐你拿來之後﹐我再付你二百六十萬﹐倘若你違約要罰你四十萬﹐倘若我們違約﹐這先付你的四十萬無條件給你作賠償。」

這時上海紡織印染廠還欠上海銀行﹑交通銀行廠基押款一百五十萬元(即前面第十一章杜月笙安排的貸款)﹐銀行墊付的流動資金大約一百九十萬元﹐此項流動資金的抵押品是廠裡的成品﹑半成品﹑原料等等﹐全部在1937年「八一三」被日軍燒毀了﹐所以欠了兩行三百四十萬元﹐唯一的抵押品就是道契。上海紡織印染廠的股票二百萬元﹐其中九十萬元是章榮初的﹐其它一百十萬元在五百多個小股東手裡。

章榮初心裡盤算﹐現在整個工廠都被日軍佔領﹐一切已是他們囊中之物﹐我要收回是沒有希望的了﹐日本人強制收購不由你不答應﹐但是欠銀行的債務及對其它股東怎麼交代﹖三百萬元根本不夠，兩個禮拜也肯定來不及。

因此章榮初對菱田逸次說：「上海廠欠交通﹑上海兩銀行債務就要三百四十萬﹐要賣廠一定要開股東會﹐股本二百萬大部份在人家手裡﹐要了結這件事情﹐多少總要給人家一點錢﹐否則股票是拿不回來的﹐所以三百萬是萬萬不夠的。兩個禮拜時間也不可能﹐召開股東會必須在十五天前登報﹐否則是不合法的。」

菱田說：「時間可以商量﹐三百萬是最多了﹐不可能再加一塊錢﹐你馬上去與銀行談好﹐一方面馬上登報召開股東會﹐三天內你來訂協議書﹐先拿四十萬去。」

章榮初馬上到上海銀行找李芸侯談﹐李與交通銀行聯係後說：「好吧﹐現在是戰時，非常時期，遇上日本強盜，你也是沒辦法，就三百萬了結吧﹐我們兩行吃虧四十萬。」章說：「三百萬全部給了你們﹐我兩手空空，這件事情就辦不好了﹐股東方面怎麼辦﹖股票大約二百萬怎麼收回﹖至少要給他們一成﹐也要二十萬。」

李芸侯想了一想說：「一成就一成吧。不過二百萬股份中﹐你有一半股票﹐你這一成我們不負責。」

章榮初說：「我有九十萬元股票﹐我的一成就不要了﹐但開起股東會來決不可能順利通過的﹐必須事前聯係好﹐有的可以給他三成五成﹐否則事情是要弄僵的。」

李芸侯認為有理﹐馬上打電話和交通銀行交換意見後說：「這樣吧﹐我們淨收二百八十萬﹐多下來二十萬﹐由你負責把股票收回來。」

這樣決定後﹐章榮初再和各股東聯係﹐下一天登報宣佈召開臨時股東會﹐同時和裕豐紗廠簽訂協議書﹐交割時間是三個禮拜。

一切辦妥後，雙方簽訂協議﹐菱田逸次給章榮初一張四十萬元支票﹐把兩份正式協議書都拿去了﹐章榮初說總得留給我一份吧﹐菱田說：「我們去軍部批準後再給你。」

到了第十五天開股東會，章榮初告訴股東，被日本人强逼沒辦法，還欠了銀行巨款。他作揖三鞠躬說：「唉，沒辦法，戰亂時期，保住性命已算不錯，錢銀是沒辦法了，我二十年掙下的這份家產，現在也掃地而空。希望大家體諒。」大多股東都接受了一成，除了三個大股東，背後給了二成三成。

到了協議書規定的交割日期前兩天﹐裕豐又來電話﹐說交割要推遲幾天﹐這樣一拖再拖，竟拖了三個多月﹐到1941年6月﹐裕豐對章榮初說﹐此事日本軍部不批準﹐裕豐不買了﹐訂好的協議作廢。這時章榮初已經廉價把小股東吃掉了，股票全收在他手中，如此一來，陰錯陽差上海紡織印染廠倒成了章榮初獨資，反而多收了裕豐四十萬元定金。這到底怎麽回事，章榮初也想不透。欠銀行的三百四十萬﹐一年之後也連本帶息還清了。

到1941年8月的一天﹐章榮初忽然接到日本「興亞院」的通知去開會﹐說是要解除「軍事管理」﹐發還工廠。

日寇侵佔了中國廣大地域，佔領區一切事務由軍部管理，為了擺脫中國戰場的牽制，繼續南進，1938年9月日本近衛內閣推出「東亞新秩序」「東亞共榮圈」，成立「興亞院」﹐作為日本侵略者管治中國佔領區的總機關﹐直屬日本內閣。「興亞院」沒收淪陷區華人大企業﹐合併中小企業﹐將資源集中供應侵華日軍。「興亞院」的調查機構﹐為軍部提供情報。1942年11月日本把中國淪陷區組成所謂「大東亞省」，與「興亞院」合併。

章榮初接到通知，開會地點在外灘沙遜大樓內的華懋飯店 (即今和平飯店)，那是日本軍方的司令部。章榮初到了裡面，見大廳裡很多人﹐都是被佔工廠的老闆﹐會場有一個簡單的講臺﹐下面有很多桌子﹐每張桌子預先貼好某某廠的名字﹐放着筆墨印泥等等，共有一百七十幾家。章榮初被安排坐在第二排，旁邊是永安紗廠經理郭順。

郭順是永安集團創始人「樂﹑泉﹑葵﹑浩﹑順」五兄弟之一﹐1922年永安紗廠在上海成立﹐郭順任總經理，擁有八萬紗錠的永安紡織公司是僅次於申新集團的中國第二大紡織企業。

開會時一個日本人上台講了一通，翻譯說是解除軍管﹐發還工廠﹐但不是真的把工廠發還給原業主﹐而是和興亞院指定的一家日本廠進行「合作」。他講完﹐幾個漢奸帶頭拍手，會場工作人員給每張桌子發一份文件﹐就是所謂「合作協議書」﹐內容是印好的日文﹐厰主以工廠固定資產作為投資﹐日方負責流動資金﹐各佔一半股份﹐但所有營業權、財務權都歸日本人掌握，中方不能派一人﹐什麽權力也沒有，任何事都不得過問﹐這就是東洋人所謂的「合作」。上海紡織印染廠的「合作」對象就是裕豐紗廠﹐經理就是那個菱田逸次。

章榮初不知所措﹐也沒帶廠章、私章﹐看看其它桌﹐也都沒帶印章﹐旁桌郭順帶了一個翻譯，把協議書翻給郭順聼，然後郭就簽了。郭順叫翻譯也對章榮初作了解釋，章榮初用毛筆簽了字﹐沒有蓋章﹐日本人過來一桌一桌收了。

三四天後﹐裕豐紗廠打電話叫章榮初去﹐把廠章和私章帶去﹐在協議書上補蓋﹐裕豐紗廠也在上面蓋了章。章榮初問﹐從前訂的買廠契約怎麼辦﹖菱田說這事已經取消了。

章榮初問是否可以去廠裡看一看﹐菱田說：「可以﹐不過你要先打電話與廠裡聯係。」章榮初幾次致電﹐始終不得要領﹐拖了半年多﹐方始准許去﹐一個穿西服的日本人陪章榮初走了一圈﹐不管章問什麼﹐都回答「不知道」﹐章榮初看到廠裡原物料很少很少﹐以前有一千三百多隻紫銅滾筒﹐也少了大半。半個鐘頭匆匆走了一圈﹐就把他帶到大門口送走。章榮初很心酸，自己的廠，現在成了外人。

名為「合作」﹐但協議書規定的各條款，如每年財務報告書、利潤分派等等﹐無一實行，連問都不能問。上海紡織印染廠1928年建立﹐多災多難，十年中三起三落﹐1936年剛塵埃落定，1937年又淪陷敵手﹐資產一半毀於戰火﹐終被日寇強行霸占。

1937年「八一三」到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前這四年多「孤島歲月」﹐是抗戰最艱苦的歲月﹐經歷1938年徐州﹑武漢﹑廣州三次大會战﹐1941年兩次長沙會战﹐中國政府已退到國土西南一隅﹐無路可退了。日本為了戰爭需要﹐把上海淪陷區的經濟緊緊地綁在日軍的戰車上。日本霸佔整個西太平洋的野心﹐直接觸及了美國利益﹐太平洋戰爭箭在弦上。

1941年9月6日﹐日皇御前會議秘密決定對美開戰。10月18日﹐東條英機內閣組成﹐要求美國停止援華﹐11月26日美國對日提交十點「和平方案」﹐堅決支持重慶國民政府﹐要求日軍從中國撤軍。12月1日﹐日皇御前會議決定12月8日對美突襲 (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戰爭終於爆發。同日﹐日軍開入上海租界﹐12月9日﹐中華民國政府對日宣戰。

日商裕豐紗廠辦公樓（1949年后国棉17厂，今历史保护建筑-上海国际时尚中心）

   

郭樂                          華懋飯店現貌，今和平飯店大廳

 1941年12月8日，日軍進駐上海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