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外四

有了上一篇的阅读经验，大家可以猜想，这篇文中的她和他，两人也互不相识。

我要写的不是他俩之间的故事，而是他们"遥远的，相似性" (也许我会以"遥远的相似性"写一个系列，以TA和TA为题，对读者来说像是开盲盒，差不多的标题，看见不同又相同的故事 (不过又担心自己认识的人太不够多，汗)，欢迎大家意见)

上篇中的他和她虽然互不相识，但至少还是群友。而这两个人，相距遥远，她是法国人，他是中国人，我和他们的相识也在完全不同的时空，和不同的方式

 

她，生为男儿身，却一心向往成为女性，所以我尊重其本人的意愿，称其为 : 她

他，生为女儿身，却一心向往成为男性，所以我尊重其本人的意愿，称其为 : 他

 

她们女相时，都是长发齐腰的优雅淑女 ; 男相时，都爆粗口，坐姿仪态完全不同。不知道是男性身份让他们释放天性，还是在男性世界中的求生必须披上保护色？如果是后者，真让人心疼，无论是对她还是他

 

 

 

1

 

 

我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有个画廊老板朋友 (他是我在斯堡最早的朋友之二)，话说，曾经画廊老板朋友有个小女朋友。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去画廊，小女朋友都在。后来再去，她有时候不在了。我问，人呢？画廊老板朋友有点赌气的样子说 : 她有新朋友了，忙着呢

这个新朋友，就是她。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在我的视野中出现过几次了，肉眼看，正常人呗 ; 也听见旁人聊起，但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但似乎又有些什么…

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法语不够好，虽说到法国也三、四年了，听懂大意没有问题了，但精确的信息抓取还不够

但后来发现，客观上关于她的信息就是复杂

 

画廊老板朋友和小女朋友聊天拌嘴都不回避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了好些天，我才聚焦出了一个问题 : 你们说的Alex和Bella是同一个人吗？获得解释后，我后知后觉 : 哦，就是那个新朋友啊

原来，新朋友本是男儿身，却一心向往成为女性，于是她有两个名字 : 出生时，父母给男性身份的他起名Alex，当他决定成为女性时，给自己起名叫Bella

大家不难想象，在由画廊形成的小社会里，奇装异服神色诡异的人是常客。她看着真是一个正常人，普通姑娘。如果有知情人，往往是隐晦的提及她的跨性别。人的敏感度不同，对她不同的身份认同度不同，导致不同的人指称她时，呈现出排列组合式的复杂性，甚至违背法语语法规则的方式 : 有的人，有时候，会回避用名字提及她，而用elle(法语的女她)或者lui(法语的男他)配上一个特别的眼神 ; 或者用Alex(男性名)+ elle(法语的女她); 或Bella(女性名) + lui(法语的男他)，不同的方式之间还会切换变化

我的画廊老板朋友，开始坚持称她为Alex(男性名)，lui(法语的男他)。画廊老板朋友气不过，明明就是个男的，装成女的把我女朋友给泡走了

而小女朋友则为自己的朋友解释，她在吃药(女性荷尔蒙)，她就是女的，她就是我的闺蜜，你瞎吃哪门子醋？！如果你继续叫她Alex，我就不理你了，咱们俩就玩完了！

 

画廊老板是个性格退让的人，也稀罕自己的小女朋友，犟了一阵子后，屈服了，改口Alex为Bella(有时配个白眼)，但是TA指时还是用 : Lui(他)。在他心里，他就认定了她是个男的，抢走了自己心爱小女朋友的臭男人

所以我说我觉得听着那叫一个乱，好久没有把多方得来的、多重抽象的信息整合到已经见过、那个具体的人身上

我身边竟然有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我能单独和她聊聊吗？画廊老板朋友 : 哈哈哈，你又要去问你那些神经病问题，我不知道，哈哈哈

他的小女朋友，则是鼓励我，没事的，你去你去，她不会不高兴的，她人可好了，没准她还会喜欢你的问题呢

可是社恐的我，要直接走向人群里的她，我自己还做不到呢(抱脸哭，掩面泣)，特别是旁边都是人，虽然我还并不知道自己要问她什么，就是新奇

 

等啊，等啊，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我路过画廊，想顺便上个厕所

结果开门的是她，她说，画廊老板和小女朋友有事出去了，留她看门。

我心想，哟，画廊老板对自己情敌的敌意有所下降嘛，竟然把自己的"家"都暂时托付看管了。我说就你一个人啊？我能和你聊聊天吗？她说好啊

天啊，我想上厕所的生理需求，立刻被我想和她单独聊天的精神需求彻底覆盖掉了

和她一坐定，就开始发问了

当然，我首先小心声明 : 我...你知道吧？你...那个谁...她(小女朋友)...我知道你…，所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好好奇啊，所以我有好多问题，但，但凡你不想回答，你直接拒绝就好了

然后，感觉倒计时开始了，感觉我高考的时候脑子都没有转那么快过，思考产出问题，我想我问完就去上厕所

没想到她的耐心和脾气那么好，我若有短暂停顿，她还会说，还有别的问题吗？我紧张兴奋战战兢兢，我从小就是"问题少女"，提问好像我的本能，面对人，我的问题可以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在我对人情世故最无知的时候，通过收获/承受人们对各种问题的各种反应来学习人情世故。当面微笑回头诅咒我也是经历过的，在吃一堑长一智的过程中，慢慢知晓人之常情

她不应该比常人更敏感吗？从那些相关与她，但又隐晦的指代，她承受过那么多，不可以想象的多。而我真心不想伤害她，我也就是好奇，不满足也没有关系的。所以我时不时的就重申一下原则 : 我也就是问问，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啊

她平静淡然微笑，回答说好，没事，你继续，你的问题挺好玩的，从来没人对我这么感兴趣

就这样，终于到达了我的极限，一个小时后，我想去上厕所的生理需求已经到了刻不容缓，已经憋到了极限，必须要去了。我好怕中间打断，回来她的聊性就没了，去厕所前，我发出了最后的灵魂之问，弱弱的开口 : 你是站着上厕所还是蹲着上？？

她哈哈大笑，她说，你怎么不问我去男厕所，还是女厕所？我说，画廊里也就一个厕所，不分男女啊(我自己惦记半天了，苦笑)。不然，看你这打扮应该是去女厕所吧？但是站着还是蹲着呢？

她说看情况，大部分是坐着，如果着急，就站着。我对于她回答大部分时候是坐着的，意外了一下，觉得她没有用我给的既有选项 : 站和蹲，而是给出了第三个答案 : 坐。到底是奇葩啊

过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是我在潜意识里先异化了她。法国没有蹲厕啊。女性，她从内而外尽全力成为女性，那和我一样，就是坐便啊，这是最正常和自然的选择…

上完厕所出来，我才想到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汗)，我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她说还好，就是为什么你对人这么好奇啊？我说我也不知道(十几年前的我，确实也不理解自己为何对人如此好奇)……然后就都没话说了，然后贴面礼，左两下，右两下，就此告辞

然后，我是张着惊呆的嘴走出画廊的，出了门还张了很久都闭不上

 

后来，小女朋友跟我反馈，你和她说话了，她说你好好玩儿啊，问了她好多问题。看样子，她当面微笑，也没有背地诅咒我，还好还好。我真为那时的自己，在那样的她面前捏把汗，世上还是有真的坦诚坦然啊

 

她服用了好一阵子女性荷尔蒙，举止优雅，经常一手扶着自己的胳膊肘，另一只托着自己的腮听人说话

 

我艺术学院毕业后，去画廊的频率就大大降低了。几年之后，有次再见她，眼睛、脸都红红的，明显是喝了酒，胡子拉碴，人胖了很多，肚子已不止是三月怀胎的感觉。我去问画廊老板，她怎么又男回来了？但你看她的肚子，不会是怀孕了吧？朋友说，她哪能怀孕啊，都是喝酒喝的

 

那时候，画廊老板和小女朋友已经分手了。后来我也离开了斯堡，但看Facebook她又变回了女生打扮

她和小女朋友还在一起，回想，我和她那一小时的憋尿访谈，是我在读艺术学院期间。我是2008年毕业的，大致一算，她和小女朋友在一起，已经超过了16年了

现在想来，画廊老板朋友的醋没有吃错，她是女相，她就是她的女朋友，她是男相就是她的男朋友，反正自从认识，就一直在一起

 

 

 

2

 

 

我最开始认识他，是在Facebook上，仅限于他的拼音名字。之前一直看见这个名字常常给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留言反馈(他俩是几十年的至交)。后来，我们几个人一起讨论艺术，有些话题我想深入，就私信他

 

本来我是一个问题意识很强的人，不管和谁说话，都是直奔主题，但在给他私信时，脑子里却岔出了个问题 : 这人是男是女？一般情况下，我不太会发生这种判断意识，因为一目了然，即便在网络上

而面对他时，发现性别这个基本信息缺省了 : 在facebook上，很多中国人是用姓名拼音注册的，不仅两个音节，分不出哪个是姓，哪个是名(比如我自己在FB上是 Wang Xi, 但有的网站上显示 Xi Wang)，而且，姓名拼音使得中文字带有性别指征的信息也没了。看头像，图形颜色都太中性，完全不能判断出性别，不过倒是能感觉出年龄，是个气质很年轻的人

 

我翻翻他FB墙上发布的作品+文字表达风格，感觉好像是男的吧，我大致判断了一下。。。

 

第一次私聊后，他比群聊更加坦诚，言之有物。我就又去看了看他的FB主页，发现了个人网站。点开一看，拼音名字旁边并置了中文字，竟然是个女生的名字！心中一惊！不过又一想，这人是个女的？还是男生女名？

此时，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新发现，本来我只知道自己面对陌生人很忐忑，此时我才发现，意识到对方可能和自己同性别后，立刻又更多了分小心。不过，讨论继续，他继续反馈

下面这个截图，字是我写的，红线是他画的

 

反馈中，他特意纠正了我 : "你的这个表述 '小小身躯'看起来像是形容女子的而并非形容我这种直男。"

 

啊？！好吧，他还真是男生女名

 

他说自己个人网站还在制作中，作品不多，可以直接打他的名字在网上搜搜，能看到他更多作品和创作历程

于是我搜了，发现个视频配文采访，看日期有点古早 : 他，秀秀气气，长裙长发及腰，妥妥的女生啊！他这是男扮女装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对比他男相的脸还是像的，再看视频附带的文字稿里都称"她"，就是那个名字，她也说，"我作为女性艺术家。。。" 那个采访稿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用网页搜索功能查，全是"她"而非"他"，我惊着，我实在是太吃惊了 ！

 

这时候，我实在是压抑不了自己的惊讶，去私信了我们那个共同的朋友 : 你们认识那么多年，XX到底是男是女啊？

 

本来，我和这个共同朋友是半熟不熟的关系，不大方便问这样八卦的问题，但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虽然，仅仅在电脑面前坐着，打打字，但我对对方的性别的猜测和结果反转，让我经历了少有的心理历险！

 

共同朋友，也用她而非他来称呼，回答我 : 她是女孩子啊，只不过后来喜欢男性打扮，她太有个性了，甚至说锋利......但和老婆相亲相爱呢

呃……他还是女的，那她的老婆也该是女的哦，哦，同性恋伴侣，这个信息没有超纲

 

但，对于他，我还是很惊讶，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如我这般感慨

 

我自己的性别意识很弱，记忆里只有两次和性别相关的

1，幼儿园老师图省事，男生女生一律运动头。至今记得，有段时间，我使劲要求妈妈把我那短短的几乎扎不住的头发扎成小揪揪，有一次甚至顶着去了幼儿园。然后，小揪揪，屈辱的，被老师抹了下来，恢复运动头。于是，我就在周末完成小揪揪的心愿，无论在家还是出门。那时4，5岁吧

2，15-16岁时，我则不顾妈妈反对，执意剪了运动头，拒绝穿裙子，还被误认为过是男生

成年后，网上和人讨论问题，常常会被当成男生，我觉得挺好玩的。不然，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找同类无所谓男女

 

和他，对比在法国和她----在画廊里1对1的交流，虽然那是面对面的，但都是我单方面发问，带着新奇，问的都是相关性别身份。而和他，从未谋面，隔着千山万水，靠网络互动，通过自己的作品，聊自己更广泛的生命体会，我没有问过他一个性别身份的问题，我们的交流关乎两个完整的人

 

也可能，毕竟同为女儿身，所以我发现自己与他的不同，却有更多代入感，情不自禁的去设身处地体会他的境遇和感受

他让我意识到"性别焦虑"，什么样的动因，才会成为跨性别者？这可比同性恋的处境复杂多了，周围人的眼光也更加复杂。我记得自己假小子的那段时间，我妈叨叨了我好多，我妈说你不会心理变态吧？

他让我设想，要整天和男生混在一起，挤在一起？上男厕所？处理例假？身为女生在男女混合的世界里，都想躲藏，那他……。男人的世界比女性的竞争激烈也暴力很多。我感觉，像金星那样，男变女是容易的，被女性世界接受，只要友善即可。但是女变男，参与男性竞争，则是主动给自己的生存竞争增加难度。特别他身材瘦小，在以强壮高大为荣的男性世界里太吃亏了

 

因为他，我专门去看了电影，美国的 « 男孩不哭» (1999)，中国的 « 姑奶奶 » (2010)，后者的主演樊其辉(1968-2010)，就是跨性别者，在电影上映的当年自杀了

 

而他，是幸运的，今年六月他和老婆在巴黎结婚了，因为法国接受同性婚姻。他们想有那张纸，他们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奚望，寻找爱的冒险的同行者

爱是敞开自己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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