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不只是深漂的落脚点,更是千千万万人的家
一席
2024-12-11 00:10:04
林大海,社区营造团队“未来奇遇FATURE”创始人
不管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得到了老校长的帮助,还是华都作为一个外来务工者在古城得到了房东的照顾,为什么我们的问题能够很快得到回应,是因为城中村中的温情一直存在,长辈对于后辈的支持一直存在。当我们打开了彼此联系的通道之后,温情的力量就能重新生成。
城中社区
2024.11.16深圳
大家好,我是林大海,“未来奇遇FATURE”的创始人,现在正在深圳的南头古城做社区营造。
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一下大家,有多少人曾经住过城中村?我看到好多人举手。好,谢谢大家。
我出生之后,就被爸爸妈妈从汕尾带到了深圳,在城中村里长大。某种层面上,我也曾经见证过深圳的变化。
在深圳,大部分人都和城中村有过交集。2022年的统计数据显示,深圳市2000多万的常住人口里,大约有60%,落脚于城中村。
城中村的存在切实地影响着深圳的发展,所以城中村改造成为了政府非常看重的工作。
我接下来分享的这几个案例,相信大家多少都有了解过。
第一张图片是“万村计划”的地图。
第二张照片是2022年,我在白石洲拍摄的。从照片上可以看到,道路左侧已经在拆迁了,但是道路右侧的人们丝毫没受到影响,照常地生活。
第三张图片是深圳白芒村。去年,深圳白芒村进行过一轮统租,大量的租户被要求在短时间内搬离。这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正值学校招生阶段,搬离住处后,租户的小孩去哪里上学?租户个人的营生怎么办?统租引发了很多争议,给租户带来了不安全感。所以,在通知发出不久,白芒村统租项目就被叫停。
▲ 深圳白芒村
这几个案例,全部由政府主导、企业落地。整个过程中,似乎缺少了城中村租户们的声音,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们的真实需求是什么?
城中村改造原本是一件造福于民的行动,为什么在项目落地的时候,大多只能给大家提供一个看上去很好看的硬件空间,却丢失了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居民留下的痕迹和故事?
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也在关注深圳城中村改造的动向。希望有一天能亲自参与到深圳城中村的改造中。
古城改造
2020年,我结束在上海的营造项目,回到深圳。
同时期,南头古城完成了十字主街的改造。
▲ 改造前的南头古城主街
这张图应该是大部分游客印象中的古城:有精致的小店、公共展览空间和公共活动。
▲ 改造后的南头古城主街
如果往里走,就会发现南头古城的另一面。这里依旧生活着两万多居民,其中90%是流动人口。南头古城提供了相对周边区域更低的生活成本,让这些流动人口可以居住在发达的南山区。
南头古城这两种状态,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些矛盾。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古城游览,古城的流量明显提高;另一方面,古城改造产生了新旧居民的分歧和隔阂,改造后,原来主街上的店铺,不得不选择离开或搬进内巷。
新的租户和游客走进了南头古城,但是隔阂并没有消弭。
开展社区营造
疫情发生之后,古城开发的速度放缓。这给了南头古城运营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古城究竟应该如何发展。如果一味地向景区的方向发展,南头古城最终也只会像国内大部分的文化商业街一样,失去特色。
在深圳这么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南头古城的定位一定不只是一个景区。运营方需要在这里将文化创意和烟火生活结合起来,让古城更好地为城市服务。
这是个非常美好的期许。为了实现它,需要弥合隔阂,重构社区关系。让大家能够积累信心,共同为南头古城的发展积累社会资本。
所以,运营方找到了我们,提出想要做社区营造的想法。
接到运营方的诉求之后,我们进行了交流。我说,社区营造不是做一两场活动那么简单。很多活动在举办的时候很热闹,但是结束了就完了,并没有给社区带来任何变化。社区营造,不是为了办活动而办活动,而是希望每场活动都能促成彼此互相了解、相互看见。让参与者在参与过程中得到安全感,开始诉说他的不安和期待,甚至参与共建。这是我们做社区营造的意义。
我告诉运营方,如果真的要做社区营造,就要对这个社区里的人,对这个社区的发展状态负责。这个时候要做好长期准备,没有3-5年的时间,很难构建良好的社区关系。
我得到了积极的反馈,运营方打算长期在南头古城开展社区营造,至少3到5年没有问题。
2022年4月,我和团队成员住进了南头古城。经常有人会问我,是怎么这么快速地融入一个地方的?其实并没有想得那么难。跟身边的街坊们打一声招呼、问一声好,正常地吃饭、正常地消费。在人与人的互动中,很多故事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我们通过街坊了解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以及在改造之前他们的店铺是在哪里。和街坊的信任基础,构成了我们与古城的第一层关系。
除了住进南头古城,我们还请运营方提供了一个位于古城东街的临街空间,能够让街坊随时找到我们。
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有些时候可以做共创展览,有些时候可以变成街坊的社区客厅,有些时候可以变成快闪空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我们和街坊们开展了很多很多的交流,大家开始讲述他们的烦恼和诉求。
有街坊提到,在改造过程中,社区中的很多记忆和痕迹消失了。于是,我们发起了“家在古城”影像共创计划。我们鼓励大家通过手机,将他们在意的社区痕迹、社区记忆拍下来,分享给新来的居民,或者作为礼物送给老街坊。
还有街坊会问,那些搬进内巷的店铺,现在生活得好吗?它们有什么诉求?于是,我们发起了“小巷点亮计划”,选了5个具有代表性的店铺,帮助他们进行空间改造和店面设计。
有的是开了三四十年的老店。
有的是夫妻档烧腊店。
有的是在自家门口支的摊位。
其中我想分享的是廖阿姨的故事。1977年,廖阿姨来到南头古城,1988年,她开了一家杂货铺。
我们选择廖阿姨的店,是因为这里现在依旧是新老居民经常光顾的地方。新来古城的租户,会通过廖阿姨了解以前的故事,老的街坊,像照片里的这些奶奶,有空的话,也会相约下午3点,一起坐在便利店门口,聊一聊最近的身体状态。
我有一次问奶奶们,社区已经有很多公共空间了,为什么还要聚在这里呢?奶奶们说,还是喜欢这里。哪怕人来人往,哪怕车开来开去,廖阿姨的店铺依然为奶奶们带来归属感和安全感。甚至奶奶们会跟我开玩笑:因为这里可以看到靓仔,我也是人哎。
当我们跟廖阿姨提出帮助她改造店铺的时候,她说:我年纪挺大了,现在的店铺空间也不大,把这个机会留给别人吧。所以,我们没有强求。团队的设计师收集了关于廖阿姨的故事,和她在古城的生活脉络,做成了一个小册子,布置在她的冰箱上。新居民来的时候,可以通过这本小册子,了解廖阿姨的故事。
我们还用廖阿姨家的啤酒箱做了很多展示台,既可以给奶奶们当作凳子,也可以把杂货堆放在上面。
交流过程中,廖阿姨慢慢地了解了我们这群年轻人想做的事情,接受了我们的心意。廖阿姨敞开心扉,跟我们分享了她的一个遗憾。以前这家杂货铺,有一块招牌。改造完成之后,杂货铺店面变小,没有办法重新挂上这块招牌。但是廖阿姨一直保存着招牌的残骸。
▲廖阿姨的旧店面
廖阿姨说,如果有机会,希望可以重新挂上这块招牌。了解这个想法之后,我们很快展开行动,给阿姨做了一个侧招。
新招牌挂上去的那天晚上,阿姨很开心,街坊们也很开心。新招牌被点亮的那一瞬间,也是“小巷点亮计划”的一个句号。
我觉得,“小巷点亮计划”是一个看见的过程。我们希望新来的居民、社会大众,能够看见这些生活在内巷的店铺。这些店铺依旧是南头古城中重要的存在,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便宜、实惠的便民服务。对于生活在内巷的老板们,我们希望通过这次行动,让他们看到其他人的关心。在这种往来中,信任基础得到建立。
我们也有小私心,希望为内巷的店铺们积累一点点谈判的资本。当店铺有故事可以讲述的时候,或许在未来的更新改造中,店主就可以在谈判中占据主动。
我可以成为你们其中一员吗?
这些行动结束后,我们和街坊变得更熟悉,他们知道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跟我们聊几句,或许就可以得到回应。甚至,有居民问:我可以成为你们其中一员吗?得到这样的回应,我们很开心。如果没有在地的响应,社区营造其实就很难持续下去。
2023年,我们发起了“社区议题主理人培育计划”,并收到了18个议题。我们将这18个议题分成四个维度,贯穿着整个社区营造的行动逻辑。
第一个维度是社区未来,关心社区里的孩子。因为孩子就是社区的未来,我们当下怎么对待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以后就会怎么对待我们的社区。
第二个维度是社区融入,因为90%古城居民是流动人口,所以流动是古城的常态,我们需要不断地帮助新居民融入社区。有人会问,做这些事情有意义吗?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古城的时候,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并且把这份情感带到了别的地方,那就有意义。
第三个维度是社区友好,因为古城的人员构成非常复杂,所以需要针对不同人群和生物,构建友好空间。
第四个维度是社区共益,我们希望古城和居民能够共同发展。
遵循行动逻辑,我们支持大家完成各自的议题。
在古城长大的若哥发起了社区未来板块的“橙宝计划”。用若哥的话来说,她把南头古城周边的学校读了个遍,放了学就穿梭在古城里。若哥观察到,改造后的古城,拥有许多很好的文化和艺术资源。对于古城的孩子来说,他们拥有很多家门口的教育资源。
南头古城现在有1000多名小朋友,其中大部分属于流动家庭。他们的家长大多数时间忙于生计。所以若哥提出一个想法,整个古城能不能变成一个儿童友好场所呢?每个店铺能不能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为孩子提供托育服务呢?让流动家庭的家长可以通过社区来舒缓压力呢?
若哥提出想法之后,大家都不懂什么是儿童友好场所。行动的具象化,来自于街坊燕姐的回应。燕姐在古城开了一家理发店,她的女儿鑫妹,那时上初一,学了7年书法。燕姐提出,把自家的理发店变成书法屋,让鑫妹教孩子学书法。
燕姐响应之后,其他商家和街坊明白了儿童友好场所的意思。于是,越来越多的店铺参与其中。比如,皮影戏的老板为孩子开发皮影课程,同时,让孩子担任小小店长。还有同样在古城长大的美术老师Alice,通过拼贴画帮助孩子表达他们心目中的南头古城。
更神奇的是,我们看到了家长们的参与。今年我们成立了社区家委会,鼓励家长积极参与。只有家长理解了儿童友好的含义,整个项目才能真正实现。
若哥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位老校长。我生活在潮汕人聚集的村子,大家来深圳务工,也带来了自己的家庭。一开始大家还没什么感觉,等到孩子数量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大,大家突然意识到,孩子怎么上学呢?
这个时候,一位曾经在村里开办过学校的老先生,租下两个房间当作教室,给想要上学的孩子上课。一下子就有七八十个小孩报名。这最终促成村子建立起外来务工子女学校。
像若哥和老校长这样的角色,是社区发展中非常重要的力量。因为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想法,生活在深圳城中村的人们,有了安定在这里的机会和想法。
在开展“橙宝计划”的过程中,若哥也提出了她的烦恼。很多家庭因为需要照顾店铺生意,所以没有时间参加活动,也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门。若哥说,我们的目标人群没有办法参加活动,怎么办呢?我说,日常的陪伴更重要。一方面,我们要尊重不同居民的生活状态,另一方面,当这些孩子遇到困难和烦恼,能够想到若哥姐姐和大海姐姐,我们的存在就有意义。
传递温情
在城中村进行社区营造,跟在成熟的社区进行社区营造,其实很不一样。城中村居住着大量的流动人口,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回应人们的生计诉求。所以这几年,我们做了很多的尝试,包括让妈妈通过学习手工技能换取收入的创生行动。
同时,古城的发展也会带来新的诉求。去过古城的人,一定都知道,古城里路非常不好走,拉行李箱、搬运货物就更难。而且因为古城道路复杂,新的租户和商家搬进来的时候,货拉拉师傅通常只是把货物卸在古城门口。所以,搬运货物成为了新租户和商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同时,其实有一批在古城生活了很多年的货运师傅。他们非常熟悉古城的情况,但却没有人找他们搬运货物。
缺少建立信任的平台,造成了供需关系的错位。去年,我们通过一位老街坊华都,联络了10个非常有口碑的师傅,组成“好运来”搬运队。团队的设计师帮师傅们制作了自己的名牌,把师傅们的故事做成了物料,投放到了泊寓的前台和商家的前台等位置,帮助新租户和商家用很低的成本解决搬运难的问题。
▲“好运来”搬运队
这个过程中,搬运师傅们也感受到社区对他们的关照。他们主动化身社区的“最后一公里”,在行驶过程中观察和记录街道上的问题,比如路灯损坏。不自觉之间,师傅们成为了社区治理的重要力量。
另外,我想要和大家分享华都的故事,他是古城中非常有号召力的角色。2010年,华都中了彩票,辞去工作,来到古城开了一家文具店,也把妻子接到了古城生活。他发现,外来务工人群最大的问题就是租房难。所以,华都有空的时候就会骑着自行车,满大街寻找本地房东贴的租房告示。随后拍下来,发在他建的聊天群里。十几年过去之后,华都有了13个500人的微信群。在这些群里,大家也在相互帮扶。
有一次我问华都,以后还会走吗?他和我说,南头古城现在就是他的第二故乡,他不想走。这里有他的事业、爱人,他的孩子也会在这里长大。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
一次偶然的互动活动中,我认识了华都的老房东。老房东分享了一个故事,以前华都一直在照顾家附近的一个老人,老人也会帮忙照顾他的孩子。老人平时有收废品的习惯,把家门口弄得很脏。有人就向老房东投诉,老房东跟他说,大家都是外来务工的人,相互体谅一下,相互包容一下。
我发现,原来华都这样的热心小伙,也曾经得到了来自古城的善待,而他现在正在把这份温情传递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这正是我想分享的,不管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得到了老校长的帮助,还是华都作为一个外来务工者在古城得到了房东的照顾,为什么我们的问题能够很快得到回应,是因为城中村中的温情一直存在,长辈对于后辈的支持一直存在。当我们打开了彼此联系的通道之后,温情的力量就能重新生成。
讲到这里,我很开心,作为一个在深圳城中村长大的小孩,我可以通过我的能力、通过我做社区营造的经验,来探索一条城中村改造的新路径,并且将我的收获传递给更多人。
深圳城中村依旧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不只是一个落脚点,更是千千万万的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所以,改造城中村并不意味着推翻和重建,更重要的是留住人们之间的温情和相互支持的状态,让流动的人们在这里找到一个家。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