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文学”流行,背后是怎样的集体焦虑与性别想象?
大声思考
2025-12-15 07:20:35
《四喜》中黄明昊饰演的沈明辉,是一个“理想兄弟”模板。他颜值出众,纵然前期顽劣不羁如“魔童”,却总能在家族最脆弱的时刻骤然变身,成为守护姐姐的盾牌、支撑家庭的“顶梁柱”。他的故事线,精准地呼应了传统社会对“兄弟”乃至“男性”角色的深层期待:可以暂时偏离轨道,但最终必须归来、承担、拯救。
世间少有沈明辉——他从“麻烦”到“担当”的逆袭,掺杂了戏剧性的运气与天赋。但是无数“兄弟”被寄予成为沈明辉的厚望。他们被期待成为英雄、支柱、问题的终极解决者,相对于女性时常面临的“被贬抑”,男性的一种不幸也许在于“被过于抬高”。
这种抬高会增加资源配给,但也会转化为压力,“普通”变得不被允许甚至略带羞耻,让资质平平者,被架在高台上,进退维谷。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庸常,只能在自己的人生中“强行加戏”,挑战着各种力不从心的“创业”,每一次启动,都极大地消耗着家人的积蓄与期待,待到资源与心力耗尽,悲剧终于落幕。
前一段时间在网络上引发极大争议的“堂哥”事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一个女子发了一个帖子:
这样的情节其实很常见。
作为家中唯一“男丁”,这位堂哥从小受到不寻常的重视。并非堂哥一开始就显示出天赋异禀,而是有些事规定“男丁”才有资格。比如在很多地方,只有“男丁”才能摔盆打幡为长辈送终,他的成功——而不是女性后代的成功,才会被视为家族荣耀。
接受了新思想的女性,对于这种“特权”显然不服气,看着一个曾有光环的人物屡经挣扎一事无成、只能啃老、最终壮年早逝的命运亦有哀怜。另外,面对至亲逝世,也会让人产生对于人生意义的迷茫,她的感叹,属人之常情。
不曾想这个感叹引发了一场浩大的“堂哥文学”,很多人将堂哥比作屡败屡战却壮志未酬的悲情英雄,一个为家族出路而左冲右突、最终在现实面前陨落的“刘备式”人物,还有人把他比喻成项羽——就没想过项羽失败后都不肯见江东父老,决计不可能坦然啃老。
他的“好高骛远”被诠释为百折不挠的进取,“油腔滑调”被视为“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人脉”者“取悦贵人”的手段,他的失败,则被归结为残酷世道下“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宿命。
更有论者慨叹,随着这样一位“撑腰”的男性陨落,一个家族的支柱也随之倾倒。殊不知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更多的是原子式小家庭存在。堂哥的荣辱成败与其他人关联不大。那场被想象得轰轰烈烈的家族兴衰,真正的重量,只沉沉地压在了他年迈父母的双肩上。
如今生存不易,想要成功更难,“失败者”更容易令人产生代入感,对于堂哥的同情悲悯可以理解。但是在信息有限的前提下,抛出“男丁撑腰”“家族支柱”的论调,正是酿成堂哥悲剧的社会与文化根源。他的命运,就是被这套坚硬的性别脚本铸造的。
从出生起,作为“唯一男丁”,他便不再仅仅是他自己,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必须承载“光宗耀祖”使命的家族图腾。整个家族——无论是否自觉——都将资源与期望向他倾斜,他失去了一个作为普通人的资格。
这种现象在全世界都不罕见,《高老头》里,拉斯蒂涅在巴黎贵妇圈里寻求机会,为了凑够“装备”,他写信跟母亲要钱。母亲明明充满疑虑,还是想方设法举全家之力凑了1500法郎给他,他姑姑甚至卖掉了自己的纪念物。
母亲信里说:“你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我们的愿望和祝福。爱儿啊,你要小心谨慎。你要像大人一样懂事。咱们一家五口的命运都寄托在你身上。是的,我们的吉凶祸福全在于你。”妹妹则说:“我们想把钱花掉,但花钱的方式很多,正不知买什么才好。你就像西班牙国王的仆人,把主子的表摔碎,反倒解决了他的难题。”
无论是母亲对于他试错成本的提示,还是妹妹不留余地的支持,都说明,他获得了远超姐妹份额的资助,但也背负了全家人的期待。他踏入的不仅是巴黎的名利场,更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必须成功的单行道。
《罪与罚》里,杜涅奇卡为了托举哥哥罗佳,不惜嫁给极度冷酷卑劣的卢仁,她母亲给罗佳的信里说:“杜涅奇卡在做出决定以前,通宵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熟了,就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夜,最后在圣像面前跪下,热烈祷告,时间很久,到了凌晨,她对我宣布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杜涅奇卡这一夜的每一步都踩在自我之上,最终的决定,是熄灭了自己的光,把灰烬换成了微薄薪柴,投进了名为“家庭希望”的火炉。她此夜的寂静与决绝,比任何哭喊都更沉重。这不是简单的挣扎或牺牲,而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献祭仪式。
这些不仅是情感上的“重男轻女”,更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理性”计算:在一个被认为由男性主导并掌握资源的社会结构里,集中力量培养一个男性,似乎是实现家族阶层跃升或至少维持现状的“最优策略”。
然而,这一策略隐含了两个前提:其一,社会结构永恒不变地以男性为中心;其二,被选中的男性,必然具备“成事”的能力,缺一不可。
现实是两者在今天都已不堪一击。社会结构正在经历深刻的性别重构,女性意识的觉醒与能力的彰显,让男性不再是唯一主体。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被推上“祭坛”的男性,都拥有与之匹配的才能、心性或运气。
拉斯蒂涅就没能成功,花掉那么多钱,只是成了高老头帮女儿养的“情人”。罗佳更糟,他心比天高,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却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妹妹的牺牲让他深感羞辱愤怒,决定干一票大的,抢劫杀害那个做典当生意的老婆子。可以说,如果不是他过于被器重,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杀人犯。
文中的堂哥亦然,家族的过度关注与资源输送,催生出他脱离现实的“配得感”与虚幻的自我认知。当“创业”一次次失败,现实的反馈机制本该促使他调整方向,但“家族唯一希望”的光环,使他无法“体面地”退却,也无法接受一个平凡安稳的位置。他必须不断向上攀爬,直到筋疲力尽,从高处坠落。
堂哥的悲剧,远不止是个人的时运不济或性格缺陷,它是一面折射出结构性压迫的镜子。这种压迫不仅伤害了那些在资源争夺中处于劣势的女性——她们的情感和付出可能被长期忽视,成为沉默的“赞助者”;同样也戕害了被捧上高位的男性。
他们被剥夺了“失败”的权利,被禁止流露脆弱与迷茫,他们的个人价值被狭隘地捆绑于世俗成就与家族荣耀之上。当“男人的痛苦叫无能”成为共识时,无数“堂哥”只能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在一次次“创业”中碰运气——事实上,真有安身立命的专业能力的人,就算冒险也是经过缜密思考和论证的,尊重商业的专业性,估算过失败的可能性,而不是单凭想象中的“主角光环”,把自己当成天选之子。
正如西蒙娜·德·波伏瓦所言,人不是生来就成为某种固定的存在,而是通过选择成为自己。一个健康的社会,必须摆脱“男性必须成功、女性必须牺牲”的预设剧本,允许每个人自由探寻属于自己的存在方式与生命意义。
堂哥若能不被“唯一男丁”的枷锁所困,或许就能安于一份寻常工作,享受平凡的人际温暖,而不必在“光宗耀祖”的幻梦中耗尽余生。堂妹的复杂情绪——那不认可中的鄙夷,哀怜中的不服——本身也是这种结构矛盾在个体情感上的投射:她既内化了新思想对个体价值的评判,又无法完全摆脱传统家族叙事的影响。
所以,我们回到堂妹的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也许,那意义不在于完成他人赋予的宏伟使命,而在于挣脱外在的脚本,诚实面对自身限度,作为“人”而非“男丁”或“女眷”,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即便微小却真实的价值。
然而,“挣脱”二字,知易行难。 它不仅需要个体思想的觉醒,更呼唤从微观家庭到宏观社会的系统性改善。因为那份期待,固然在家族叙事中最为尖锐,但其根源与回响,却遍布于整个社会结构之中——从“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性情规训,到“成家立业”的成功标准,再到资源分配中无形的性别倾斜。因此,真正的解法,也必然是综合的。
于个体而言, 这是一场从内而外的“祛魅”与实践。他需要挣脱始于承认自身局限,悦纳“普通”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在家庭内部开启新的互动模式——通过坦诚沟通、明确边界、主动分担日常责任(而非仅仅象征性的大事),以及真诚认可女性成员的价值,来逐步扭转那套基于性别角色的沉重预期。这不是决裂,而是通过日复一日的微小选择,重新协商彼此的位置与连接方式。
于社会层面, 则需要一场更为缓慢但必须发生的“松土”。舆论环境应少一些对“霸道总裁”“年少成名”的单一追捧,多呈现男性在家庭中的协作者角色、在职业上的多元选择,乃至面对压力时的脆弱与迷茫,让“平凡而负责”的形象获得尊严。
教育体系应着力培养基于兴趣与能力的个体发展,而非强化“男孩理应更强”的刻板印象,鼓励所有孩子发展情感表达与协作能力。
经济与政策层面,则需通过更完善的社会支持系统(如普惠的托育服务、平等的产假制度),实质性地降低家庭照护成本,让“养家重担”不必天然压于某一性别肩上,从而为个体松绑。而职场文化也需改变以无条件加班、牺牲家庭为荣的潜规则,承认并尊重劳动者全面的生活需求。
这一切的最终指向,是解构那个“男性必须成为唯一支柱”的神话,转而构建一个更具支持性的社会网络。当“成功”的定义变得多元,当“责任”由更多人共同分担,被架在高台上的“堂哥”们,才有台阶可下,有路可走。
编辑|刘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