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识
书法临摹
钻头觅缝,想钻进别人的别别窍。怀素大草的那些个几里里长又弯的大笔划怎么写得那么细却又那么有筋道,比用加拿大面粉做的面条还有嚼劲?孙过庭是如何记住那么多字的草体?十七帖明明写得不管不顾,却为什么什么都管到了,什么都顾到了?
临摹是参观,是模仿,最终,最帖身也最受用的感受是偷窥。张旭草书之醉,喝的是别人送的,五成,自己零买的五成。喝送的,写得溜,畅:”喝用自己银子买的,有点写写,想想,想想,写写,量酒裁书。怀素的狂草之狂,有佯的,像《千字文》,不大装的如《自叙帖》,总觉得《自叙帖》有一点点刚刚“酒肉穿肠过”的味,不然那些个大笔划怎么可能写得那么给力?《十七帖》如深闺,哪个不想张张?几个有这眼福?好多好多次想走近《十七帖》,但类似“乡近情怯”,类似褒曼街遇,纵有贼心,却没贼胆。
孰对孰错,孔子开课,教;近代办大学,研究。辩识美丑,则是要去听当面不敢说的哪个女孩好看不好看的私房话,自己怎么捣饬得这么好看的小窍门。说对错,都是主义;说美丑,则是主意。临得神似,成为“王羲之主义者”;悟得《黄庭经》大人般的好好字好好写的态度,有和斯魂相对小喝一盅的悠然心会之感。说对错,是“回复”;说美丑,是“悄悄话”。临摹至深,两人在说悄悄话。
临柳临颜,像学普通话,好去参加脱口秀;临欧临虞,在家穿旗袍,出门穿列宁装;临丧乱帖,平复帖,《十七帖》,动不动就会觉得,自己尚未做过自己,哪怕一回。在“认识你自己”的路上,晋墨如途,晋笔如足,走得最远。
有道:“唐书,重法;宋书,重意;元书,重态。”去临临,会觉得,做给人看的成份比例太高。譬如临赵子昂的字,想看出点“这人写的千字文,抄的《前后赤壁赋》《琴赋》等究竟想显美呢?还是在搞审美疲劳呢?真的比从周恩来眼睛里看出是兮否兮还难。譬如临苏东坡写的御前诗帖,会觉得,这人开笔就能写,写暖阁体,动笔不动心;写《寒食帖》,总也不忘将来会有人看到的,不然怎么会把“耳”的那一竖拉得那么长?长辈开小灶,“别听他们在讲坛上说的,他们走下讲台时是不是把粉笔放回,说到最后一句,是不是仍老神在在。”临唐宋元的书法,大多数,只能见到他们在人前表演书法,丢下笔是啥样,麻姑帖,神策军碑,《黄河之水天上来》帖等里,看不大到。
临晚明和清人的书法,学到东西了的感觉很明显。临王宠小楷,像得主人允许参观苏州的怡园,都是自己的抽屜,多是家珍。临刘墉,像见到高干离休迷上书法,却又不写舒同式的招牌字,标语体,显示出的是一种做官为官,写字就是写字,字里行间说明“咱本质上是个文化人”的品相。临赵之谦的家书,翁同龢的便条,明明地见到老学者,老古董,老掌故,领悟到的都是私藏品。
不大临硬笔字当了书写掌柜之后的书法。都太矫情。在这之前,叫写字,叫书法,刚需;之后的叫玩毛笔字,玩得叫真的则为墨艺儿。其间,毛泽东的信稿和郭沫若的字,觉得写得气通意爽。其他的,没这个气质。
魏书
学魏碑,是学书法中的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康有为兴碑学,是找不到书法的出路,却把学生赶到“广阔天地”,让没接受过教育的石匠,教肚里有墨水的学生怎么把笔用得像刀,像凿子。
书法中有一派,学书法从学篆书学魏书开始。明明是弄墨艺,可偏偏当作书法革新。毛笔,已然是举世自己搞自己搞得最狠的民族的自虐行为,碑学倒好,仍执毛笔,还要写得像刀刻的,凿雕的。这真是往死里整的狠毒。
看龙门十二品,敬佩石匠手艺好。看临摹龙门十二品,像看好好字就是不不好好写,装得不像话,作的不像话。就像二百不换肩,累坏了,怪谁去?
魏碑中,刻得好的,也就算上个能工巧匠吧,许多的,刻得一看就有疑,“他恐怕不识字吧”,这样的占好几成。魏以后,有人学用毛笔写魏书,找人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就是不多的刻得好的魏碑,文化水平不及当知青时遇到的“乡绅”。总之,匠气十足,闻不到书香。
魏碑中,常看得到依胡芦画瓢的拙劣,很像儿子幼时学写汉字,却没有稚气,倒是有点点听得到粗粗的喘气声。字质粗陋,因陋就简,耍小滑头地偷工减料,累得实在刻不细的烂尾笔划。说句不好听的,魏书,就是农民工写书法,工农兵学哲学,贫下中农开赛诗会,农民工造出的远这那。和南边的东晋比比,就像“手拿碟儿敲起来”和“一弯冷月葬诗魂”。
草书
草书,都能回到楷。潦草,是管不住自己习气的恣肆,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毛泽东写的字,是潦草;当下作乱书的王冬龄写的,也是。张旭,怀素,林散之写的是草书。
晋书
晋书,见到的多是尺牍即写的信。说话晋代书法就是写信的书法,大差不差。写信,便捷易识是求。而这正是写字的顶顶要义。晋书,被说得千好万好,这是首要的好,好得不要不要的好。
晋代书法,大家都是冲着写字去的。是后代人解读成冲着书法去的。王献之把写信当书法送给谢安,谢安在其背面写回复。气得王献之直翻白眼。后人评价王献之书法超过了王羲之,没看到,羲之在写字,献之在弄墨的差别。
字是用来写的,不是用来秀的。照着晋人写字以便捷易识的路子走,不定也会变成假名的,对字母文字也会欣然接受的。
隋唐在书法的路上走岔了。书法兴,写字变成秀字了。脑筋稍微好点的,从此得把一半的脑容,装笔法,墨法,章法之类,不但体格弱小,脑子也萎缩了。
以便捷易识是求的晋尺牍,用笔和字的结构,有写不大的老实,还有不花里胡哨的本份。譬如《黄庭经》,谋生意味浓厚的用笔法,一转为限,没功夫忽悠;结构尽为实用,漂亮不漂亮另说,和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比,明显得拙,太老实。但字是用来写的,不是用来秀的立场,站得牢牢的。
晋之后的书法讲良心的地方,在追求古意,什么是古意,就是晋书的笔法和结构,晋书的字是用来写的,不是用来秀的态度。颜真卿《祭侄文稿》,耐读的地方,是笔法近晋,结构向晋。弱的地方,秀已成习惯,不小心就走T台步。苏东坡《寒食帖》,已经不大会行老实笔,写老实字了,和他做诗填词似的,全都是大作家写作品的派头。几乎整个唐,整个宋,整个元,半个明,小半个清里,除了不复见的药房处方,民间便条,记账尚循晋法,其余的大多在弄墨,耍笔杆子。
不会老老实实地写信了,书写这个日子里避不开的事,竟做成音乐不是,舞蹈不是的广场舞一般,狂草,大丈夫颜字,骨感柳字,瘦金体,墨猪,醉书,丑书,乱书,射书,终于变成个二五郎当的书法。
晋书的意思和态度,是中华文化中难得的起步挺正,方向蛮准的存在。可惜,就像鲁班造得出斧,造得出刨子,却造不出一根处处可以用的刻度尺,到了隋唐,变成了敲门砖,用作去求颜如玉,黄金屋的敲门砖了。
统率地说,这支人类,小笨笨,往往也开了路子,可就是走走就成了个不上路子。琴棋书画,三从四德,三皇五帝,七姨妈八舅母,不全是这一个德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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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鸣
2024-12-09 15:32:02王冬龄的草书创作有点儿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