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情色水果
最近去温哥华植物园参加同事的婚礼,意外地发现了一棵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0年或1343年—1400年)最喜爱的开花树 – 欧楂(Medlar,学名Mespilus germanica)。当然,我是从树旁插着的牌子知道树名的,之前从未见过。此树约四米多高,有着不规则的圆形树冠,叶似鱼叉。正值九月初,枝条上果实累累,果子直径约5厘米,有点像迷你苹果,果皮暗橙色。花事仍未完全结束,零星几朵白色五瓣花从茂密的叶间冒出来,十分美丽。
(植物园里的欧楂)
当然,我也是在回到家做足功课后,才知道他是乔叟笔下的“一棵开花的树”(借用一下席慕容的诗歌名)的。他在诗歌《花与叶》(The Flower and the Leaf)中描写了理想中的花园景象:“我沉思着,移开目光/看见附近种着一棵欧楂树。/枝条伸展美丽动人,/每一根树枝上都开满了鲜花:/我看见一只金翅雀,一身彩羽/骄傲地,飞过花丛,/一边啄食,一边/从每一朵花上吸取蜜汁,吮吸露水:/终于,她唱够了,/用喉咙发出啁啾之声,/把声音调成许多欢快的音符,/但模糊不清,不甜美也不清晰,/却抚慰着我的灵魂,让我陶醉。/我刚一寻她,/夜莺便回应了:/她唱得如此甜美,如此嘹亮,如此多变,/树林里回响着,山谷里回响着;/我被她那美妙的歌喉迷住了/我站在那里,完全无暇思考……”
(Thus as I mused, I cast aside my eye,
And saw a medlar-tree was planted nigh.
The spreading branches made a goodly show,
And full of opening blooms was every bough:
A goldfinch there I saw, with gaudy pride
Of painted plumes, that hopp'd from side to side,
Still pecking as she pass'd; and-still she drew
The sweets from every flower, and suck'd the dew:
Sufficed at length, she warbled in her throat,
And tuned her voice to many a merry note,
But indistinct, and neither sweet nor clear,
Yet such as soothed my soul, and pleased my ear.
Her short performance was no sooner tried,
When she I sought, the nightingale, replied:
So sweet, so shrill, so variously she sung,
That the grove echoed, and the valleys rung;
And I so ravish'd with her heavenly note,
I stood entranced, and had no room for thought……)
(美丽的欧楂树)
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通过地方治安官(Reeve)奥斯瓦尔德(Oswald)之口,道出了欧楂果的一大特色 – 烂透了才会成熟。《地方治安官的故事》(The Reeve's Prologue and Tale)中,治安官说:“这白发暴露了我的老去,我的心也像我的头发一样发霉,除非我像欧楂一样,完全反常。同样的果实越来越坏,直至在废料或稻草中腐烂。我担心,我们这些老人遵守这条定律:在我们腐烂之前,我们不会成熟……
(This white top reveals my old years,
My heart, too, is as mouldy as my hairs,
Unless I be like medlar, all perverse.
That same fruit increasingly grows worse,
Until it's rotten in mullock or straw.
We old men, I fear, obey this law:
Until we're rotten, we cannot be ripe)
原来欧楂与今人熟知的柿子一样,果肉里富含单宁,需要经过一个软化(bletting)的过程才能去涩变成美味水果。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通常在每年十月底霜冻后将欧楂从树上采摘下来,埋在锯木屑或稻草里几个星期,果实的表皮逐渐变黑,皱巴巴的,坚硬、涩涩的白色果肉变成棕色,软化成烤苹果的稠度。烂透的欧楂果可以生吃,最简单的吃法是用手将果皮掰开,用嘴直接吮吸果肉,然后把里面的几个大果核吐掉。或者把外表粘着稻草或木屑的欧楂摆在餐桌上,剥皮后用小勺子挖着吃。欧楂还可以用来做果冻或烘培糕点。
烂熟的欧楂果的味道是怎样的呢?有人说它是一种口感丰富的超甜水果,比粘稠的苹果酱更好吃,混合着一些柑橘、肉桂和甜枣的清香。但也有人说,它的味道充其量比烂苹果好一些。
欧楂果在中世纪的欧洲非常受欢迎, 因为它是少数能够在冬季食用的水果。直至18世纪蔗糖在欧洲日常化和平民化之前,人们对糖类的追求是一个不容易的漫长旅程。欧楂原产于亚洲,公元前700年左右被引入希腊,公元前 200 年左右被引入罗马。作为冬令时节可以获得的极少数糖类来源之一,欧楂成为中世纪修道院、皇家庭院以及村庄绿地等公共场所的重要果树。这种水果的受欢迎程度逐步上升,于 17 世纪达到顶峰,在英国各地广泛种植,和苹果、梨、桑葚等果树一样普通。 这一点可以从英国著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的随笔《说花园》(of garden)里反映出来,培根在文中勾勒了他理想中的伦敦气候下的花园,必须做到一年四季香花果树不断。他写道:“十月和十一月初有花楸果、欧楂果、布拉斯李、剪掉或移走以推迟开花的玫瑰、蜀葵以及这一类的东西。”(In October and the beginning of November come services; medlars; bullaces; roses cut or removed to come late; holly-hocks; and such like.)
(秋天的欧楂树)
欧楂出现在中世纪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83或1494—1553)在代表作《巨人传》中,讲述了庞大固埃(Pantagruel)的故事。他提到了世界之初的某个时间段,即该隐杀死亚伯后不久,大地浸透了正义兄弟的鲜血,长满了欧楂。每个人都尽情享用着鲜美的欧楂果,却不曾想到吃下果实会导致身体肿胀。有些人的肚子鼓的像一个大桶似的,有些人的肩膀变得弯曲而多节,好像背着大山。还有一些人长出了长腿,或者长出了大鼻子,鼻子上布满了深红色的水泡和粉刺。有些人长出了巨大的生殖器,或者长出了耳朵,耳朵大的足以做一件紧身上衣、一条马裤和一件夹克。有些人的身子越来越长,从这个种族中诞生了巨人,比如庞大固埃。
熟读《圣经》的人都知道,该隐在田间杀了弟弟亚伯后,耶和华对他说:“ 你弟弟的血从地里向我哭诉。 地张开口从你手上接受了你弟弟的血,你在地上必受咒诅。 你种地,地却不会再为你长出任何东西,你必在地上四处漂泊。” 拉伯雷反驳了《创世纪》中血腥大地不会结出果实的说法,相反,从亚伯的血中长出的欧楂果抵消了禁果的功效。为什么拉伯雷会选择欧楂果作为人类从罪孽中得到救赎的手段呢?后世的学者认为,中世纪的欧楂果可以用来止血,尤其是止经血和痔疮出血,想必作者对欧楂果的药效有所了解,所以用它们吸收兄弟相残留下的痕迹。
美国纽约曼哈顿修道院艺术博物馆(The Met Cloisters)收藏着七副中世纪时期的独角兽(The Unicorn Tapestries)挂毯,里面出现了开满了野花和长着果树的园子,很多当今的专家说,挂毯里的果树是充满宗教含义的石榴。我之前在网站上见过这些挂毯图片,看了半天,只觉得树上的果实像石榴,树叶却一点儿也不像,以为是当时的法国设计师的抽象创意。这回在网站上搜集欧楂的信息时,发现另一些专家认为挂毯上的果树是欧楂。我赞同后一种说法,因为温哥华植物园里的欧楂树就长这样啊。
为什么好多当今专家会“指鹿为马”,把欧楂认成石榴呢?这和经济发展水平有关。自十八世纪后,欧楂就逐渐从人们的餐桌上消失了。尤其在二战之后,香蕉、橙子、菠萝等热带水果几乎可以一年四季供应,除去水果,人们也能轻易负担起大量含有蔗糖的食物。人们不再需要欧楂,它突然式微了。在美国,欧楂从未广为人知,甚至几乎不为人所知。许多当今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家都没有听说过欧楂,即使听说过,也只有少数人真正见过这种植物,据某位植物学家推断,可能一百人中都没有一个见过欧楂树,见过果实的人更少,“五百人中没有一个”,更遑论亲口尝过这种果实了。
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食欲,我在上文中没有提到欧楂还有几个不雅的别名:“露屁股”(open-arse)、“猴子屁股”(monkey's bottom)、“猫屁股”(cat arse)、“狗屁股”(dog arse) 等,这显然与欧楂果的形状有关。欧楂花的花萼很长,花谢后萼片不脱落,保存在果实上,果实看起来像动物的屁股。此外,欧楂果必须烂透了才能吃,更加引发了人们低俗淫秽的想象。
莎士比亚的以下几部戏剧作品里提到了欧楂:
第一部:《雅典的泰门》(Timon of Athens)第四幕第三场,失去财产后被酒肉朋友们抛弃的泰门躲进了山洞里,愤世嫉俗的哲学家艾帕曼特斯(Apemantus)去探望他,给他带了一个欧楂果:“给你一个欧楂果,吃吧。”(There's a Medlar for thee, eat it.)泰门说:“我不吃我讨厌的东西。”(On what I hate I feed not.)艾帕曼特斯问:“你讨厌欧楂果?”(Dost hate a Medlar?)泰门答:“是啊,它看上去像你。”(Ay, though it looks like thee.)很显然,泰门在讽刺他的哲学家朋友和欧楂果一样腐烂。艾帕曼特斯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句:“是啊,如果你早点恨多事之人,你现在就会更加爱你自己。”(An thou hadst hated Meddlers sooner, thou shouldst have loved thyself better now.)
Medlar与Meddler(多事之人)发音相近,艾帕曼特斯在台词里玩了个文字游戏。艾帕曼特斯是泰门高朋满座风光无限时唯一敢说真话的宾客,他曾在酒宴上对泰门说,人类是不值得信任的,绝大多数人是因为泰门的财富与慷慨才成为他的朋友。可惜,泰门听不进他的肺腑之言。泰门落魄后住在山洞里,产生了与哲学家相同的关于人情世故的看法。哲学家拜访了泰门,指责他抄袭了自己的理念,两人开始了互怼。
第二部:《一报还一报》(Measure for Measure)第四幕第三场,出生名门的花花公子卢西奥(Lucio)没有认出伪装成修道士的公爵,向他承认:“有一次我因为跟一个女人有了孩子,被他传去问话。”(I was once before him for getting a wench with child. )但他接着说:“是的,亏得我发誓说没有这样的事,否则他们就要叫我跟那个烂楂果结婚了。”(Yes, marry, did I but I was fain to forswear it;they would else have married me to the rotten medlar. )这里的“rotten medlar” 就是“烂*****”的意思。
称浪荡的女人为“欧楂果”(medlar)并不是莎士比亚的独创,与莎士比亚几乎同时代的其他著名剧作家也有类似的用法。例如,托马斯·德克尔 (Thomas Dekker ,1572 - 1632 )在他的戏剧《诚实的妓女》(The Honest Whore)中有一句台词:“我几乎不认识她,因为她美丽的脸颊就像月亮一样,自从我看到它以来就经历了奇怪的月食:女人就像欧楂果一样,刚成熟就腐烂了。” (I scarce know her, for the beauty of her cheek hath, like the moon, suffered strange eclipses since I beheld it: women are like medlars, no sooner ripe but rotten.)托马斯·米德尔顿 (Thomas Middleton ,1580 - 1627 )的作品《抓老家伙的诀窍》(A Trick to Catch the Old One)第二幕第二场,有一个妓女扮演寡妇梅德勒(Medlar),因此有这样的双关语:“谁?寡妇梅德勒?她躺平就有很多谣言。”(Who? Widow Medler? She lies open to much rumour.)
第三部:《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第三幕第二场的阿登森林(Forest of Arden)里,奥兰多(Orlando)在树皮上刻了一些写给罗莎琳(Rosalind) 的情诗。罗莎琳找到其中一首,读给公爵的弄臣试金石(Touchstone) 听,但试金石却不屑一顾地说:“这棵树结的果子太坏。”( Truly the tree yields bad fruit) 罗莎琳说:“那我会把它和你嫁接在一起,然后再和欧楂嫁接在一起。这样它就会是这个乡间最早的水果,因为你还没成熟就会烂掉,而这正是欧楂的优点。”(I'll graff it with you, and then I shall graff it with a Medlar; then it will be the earliest fruit in the country, for you'll be rotten ere you be half ripe, and that's the right virtue of the Medlar.)
用种子繁殖欧楂过程较长,最佳的栽培形式是将欧楂枝嫁接在各种基质上,如山楂、花楸、梨等。罗莎琳一语双关,讽刺试金石是多管闲事之人(meddler),如同欧楂,在变老之前就毁了。
中译本将Medlar译成“枸杞”,有点莫名其妙。
第四部:《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第二幕第一场,罗密欧爬上了凯普莱特庄园的围墙,决心再次见到朱丽叶。班伏里奥和茂丘西奥(Mercutio)进来了。班伏里奥寻找罗密欧,担心罗密欧会做出愚蠢的事情。茂丘西奥似乎并不担心,并发表了一段幽默的独白:
“如果爱情是盲目的,爱情就无法击中目标。
现在他会坐在一棵欧楂树下,
并希望他的情妇是那种水果
就像女仆们独自笑时称呼欧楂一样。
罗密欧,但愿她是,哦,但愿她是
一个露屁股,而你是一个波普林梨!”
(If love be blind, love cannot hit the mark.
Now will he sit under a medlar tree,
And wish his mistress were that kind of fruit
As maids call medlars when they laugh alone.
Romeo, that she were, O, that she were
An open-arse, or thou a popp’rin pear!)
“open-arse” (露屁股)是欧楂果的不雅之称,暗指女人的生殖器官,波普林梨是当时的一种栽培品种,形似男人的阴茎。
(欧楂与波普林梨)
中译本把“欧楂果”翻译成“枇杷”,枇杷的英文俗名为 “Japanese medlar” ,最早人们误以为枇杷与欧楂果是近亲。
几乎莎翁的每一部戏剧作品里都有淫秽的双关语,是用来取悦环球大戏院里一半以上买站票来看戏的下里巴人的,各种粗鄙俗语信手拈来,与他长期生活于市井村野有关。有时不妨把他的作品当成洁版的《金瓶梅》来读,那些以民为本的“俗”,比疏离了平民大众的“雅”更具生命力和传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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