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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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事(4)

(2006-06-05 14:16:35) 下一个

  
  润生的爷爷是晚清时的秀才,解放前做国民党科员,主管县里的档案工作。爷爷一辈子积德行善,很少得罪人。解放后家里在县城的几十间房子被没收了,在塬上的几百亩良田被没收了,在北沟的几座山林被没收了,他带着家眷来到妻子的娘家,被定为地主。胆小的爷爷抱着一箱子古字画跳崖自杀,留下两个尚未成家的儿子,天天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润生的大伯四十多岁才跟西塬上的寡妇结了婚,大妈的男人死了,留下两个儿子,无法生活。大伯从小吊儿郎当,除了喜欢做银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女人面前显殷勤,家里却什么也不干。大妈来之前润生的父亲跟大哥一起住,后来他便被搬到破窑里了。润生的母亲素云是跟外婆逃荒而来的,到塬上后病得走不动了,饥寒交迫,被父亲收留,成了一家人。
  
  那时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碰过女人。母亲的到来,无异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父亲足足幸福了一阵子。无奈这个从小纨绔的子弟跟他哥一样,不谐农事,人又邋遢,因此被认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母亲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生活,但在那个年代,能保住性命就很不容易,容不得她适应不适应。那孔破窑父亲说不会住多长时间的,房子一定会有。母亲盼了二十多年,也没把房子盼来。眼见得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润生的大哥润民已经二十岁了,跟他一样年龄的人都抱上孩子了,家里一贫如洗,来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媳妇来了怎么住?润梅出嫁后,姐夫每次来了都得找地方过夜。豆花的二女儿麦娥看上了润民,麦娥跟润民从小耍大,没上过学。她聪明贤惠,端庄漂亮,润民早就看上她了。豆花也觉得润民人不错,就是家里太穷,不忍心女儿受罪。大女子秋娥嫁到西塬上,光景倒是不错,整天跟女婿斗气,三天两头往回跑,回来后就送不走,老往二胖家去,成了豆花的一块心病。因此,豆花条件不高,只要润民家能修起三间瓦房,就把女儿嫁过来。润民咬紧了牙,暗暗发誓:一定要盖起三间瓦房,把麦娥娶回来!
  
  那时的生产队是记分制,所有男劳力只要出工,每天都是十分。妇女七分。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三分。润民拼了命干活,到头来跟别人一样,只能分到不足全家人三个月的口粮,哪有什么钱盖房子?于是他利用工余时间,上山采药材,柴胡、黄芪、甘草,堆了一院子。黄芩多生在阳畔的的山洼,一簇簇地开着紫色的小花,比较现眼。但要拨开荆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润民的手上到处是疤痕,脸上也是一道道的口子。柴胡长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才能长大。柴胡长着竹子一样的叶子,一节一节的很好看,但混在草里不易被发现。特别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及。有一次润民为了采一颗多年生的柴胡,爬上了高高的悬崖,手没抓牢,从山上掉下来,挂在一棵杜梨树上救了一命。麦娥有时也偷偷的跟他一块去采,回来后累得吃不下饭,母亲还以为病了。麦娥说润民哥,你不要采药了,太危险。我不要房子了,随便在哪里弄个窝我也愿意。润民说这怎么行?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一定要在新婚的时候住进去。那时药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卖几角钱,就这还被队里发现了。队里成立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小组,药材被当众点燃,润民被五花大绑在大会上批判。由于绳子勒得太紧,胳膊上都流血了。麦娥跟在人群里,双眼溢满了泪水。
  
采草药盖房的计划破灭了,润民盖新房的梦想却没有破灭,相反更加强了他的决心。润民曾经学过几天木工,听说公路沿线要拉电线,需要很多横担,于是便和红旗、二胖商量,偷偷地接了一批活。加工横担是一个体力活,工钱很便宜,全靠量大才能挣到钱。几个小伙子干了一个月,夜以继日,终于完成了任务。就在这时,不知谁告了密,说黄泥村有人搞资本主义,上面来人一调查,人脏具在——这可不得了,比那次挖药材的负面影响大多了。
  
  麦娥见到润民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瘦得皮包骨头,手上全是口子。三个人被带到公社的大院里关了三天,天天被吊起来打,然后组织各村批判。批判的时候让人把搞横担的事情编成了三句半,让他们在台上给大家说。二胖记不住台词,被人打得眼睛都肿得看不见东西。他们三个人在台上那么一站,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眼睛周围上被涂上了白色,嘴染得血红,像个小丑。三句半编得很搞笑,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台上的他们心里暗自垂泪。而最难受的还是他们的亲人。关世保气势汹汹地跑来找润民父亲算帐,说是润民勾引了他家红旗。秋娥、麦娥央求父亲出面,看能不能救下二胖、润民,毕竟世彦是大队主任,跟公社的干部都比较熟悉。然而世彦压根就没想认这两个“女婿”,秋娥是出嫁了的人,被他臭骂了一通,麦娥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豆花上去就跟世彦拼命,直打到老槐树下,被公社干部镇住了。
  
  润民在头几天的时候差点昏倒在台上。连日来加班加点干活,吃不饱睡不好,身体早就垮了,哪里再经得住这样折腾?台下黑压压一层人,唧唧喳喳象一锅滚腾的开水,四处乱溅。会场的旁边,父亲就蹲在那里,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默默地看着他。润民突然觉得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就流了下来。后来,他发现每次批斗,父亲都跟到底,就那样无声地蹲着,等会完了就扶他回去。而每当这个时候,麦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面馍和罐头瓶子,里面是晾凉的糖水。母亲用酒轻轻地洗掉他脖子上的淤血,润叶端来了热水,给他洗脚。润民白天没有流泪,现在却止不住了。母亲说我娃想哭就哭把,这没什么丢人的!润民默默地在心里说:“亲人呀!我一定要盖起房子,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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