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應如何呈示真理？

傳統中宗教一直代表真理，但現代社會經常以科學是真理。當然明白科學性質的人應知道，科學是方法，用科學語言，作逼真的描述，藉之求真，而非恒真，所有科學知識當非已被證真，而是有待證偽。以科學必真是現代最大的迷信，拿科學懷疑一切而科學不容被懷疑的霸道，竟成上兩世紀最大的邪教。當代自從科學走下聖壇，單單務其正業以後，是否意味著宗教又可以重新升壇設教，再為真理正式代言人呢？原教旨教徒以為勢所必然，故會肆意抨擊科研新知，譏訕科學假說，隨後又抽出哪節經文，說完全和科學相符，急于利用科學往自己臉上貼金。科學是一套嚴謹的程序，它若離其本位泛濫無歸，我可以批評它，但它如今既在份內活動，我越界說話，又在人家的範圍之內完全不守人家的程序信口雌黃，宗教這種連科學基本層次最起碼的求真也付諸闕如的表現，又何以侈言自己更高層次的真理呢？

宗教在新時代的真正危機，已經不是來自無神論、唯物論、實證主義了，而是因為自己的真理呈示方式。世人懷疑或相信的，首先不是你宣稱的內容，卻是你表達的方式。宗教有自己的真理表達方式，這方式的哂茫?c世之其他文化範疇的求真求善求美的方式，因內容不同形式也可以不同，但不同的形式之間應該並行不悖，做到我不礙你，你不礙他，這當是今之宗教其真理呈示的基本，宗教若要在廿一世紀仍然被理解接受，絕不能離開這一基本。

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人類歷史走到今天，宗教是宗教，宗教不是一切。雅威的榮耀諸天述說，基督是我的所有滿足，真主的知覺包羅天地，都是宗教之真，但這真不得任意闖入其他文化領域代替別人發言。設個比方：一對夫婦躺在床上，教士硬要先進門輕聲提個醒，兩位，且慢，請記得用「傳教士姿勢！」這不是很滑稽嗎？要是兩位扒在床上總不得要領，于是停下來陡嬲f，主啊！幫助我們！這樣教士由他宗教立場予以開導，完全是好事。兩位不陡妫??柤彝ポo導或是性治療，或邊陡嬗诌呎易诮桃酝獾膸椭??淌恳膊缓冒l脾氣，認為世人不全心向他請教。

宗教是宗教，宗教有其分際，這一點基本，是非常重要的現代式思考。神權的社會，聖之外沒有俗，直接以聖統俗以聖治俗。五百年前人文主義從人之本位，憑著人類尺度衡量萬物，予俗一席之地；啟蒙主義繼之以理性為工具，統禦未來，使俗始有伸展的餘地。啟蒙邉硬恢徽J識人自己乃是理性的人，更決定在一切事物上公開哂美硇浴ｍ樦?硇砸粭l鞭地發展，結果只有工具理性程序的合理而忘記實踐理性目的的合理，人文的烏托邦理想與啟蒙的真理主張後來不幸淪為理性的霸權，人唯理是用，主宰一切，雖頓感自由，一時快樂，終竟卻不敢肯定說已享真正幸福。從知識累積和物質擁有來看，我們這一代確遠遠超過前人，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們那些的思想困惑與精神焦慮，也是上一代絕對無法思議的。人文思想和啟蒙邉拥臍v史過程，一方面肯定了人性的尊嚴，理性的光輝，但同時暴露了人性的剛愎，理性的盲點。「現代化」真正的意義，當然不只領導人指出物質層面的那四個，同時也不止于由操作層面的民主、法制可來以完全說明，現代化的底蘊，實有精神一層，盡在人文、啟蒙帶來的人之覺醒與無徵不信的心靈重構。現代化的精神踐履基礎，乃人的發現加上理的表現，人之為人，有權這樣做，也必須是這樣做，新的時代正是這樣出發的！對于尚未現代化的，現代化充滿誘惑，對于經已現代化的，現代化實不過爾爾，憂喜參半。時之至今，現代化的承諾沒有真正兌現，但不是說我們乾脆別現代化了，現代化的列車既已啟動，個別有不高興的大可以自己跳車，對于人類整體，還是要前進的。傳統宗教應該明白，他也已在現代化列車上，並且同車的還有不一樣的乘客，而大家都同時面對一個可疑的旅程。

這就是宗教的現代處境：不只有從永遠到永遠的永世，還有轟轟作響一直加速不知何去的現代化列車！現代化之議題「人的發現與理的表現」從宗教「聖」的絕對角度說，完全是一個「俗」，但這「俗」已不只是神學的一個概念，而正是夾裹著你疾馳的列列車廂，你的神聖，不得不面向這裡的凡俗，神學論述，不管你叫正法還是福音還是真道，一樣得回應這俗人的發現及其理的表現。在同一列車上，聖外不能無俗，並且聖、俗還要齊奔前程。虔盏慕掏剑?梢蕴庴@不變，有的選擇閉眼陡妫?钚偶词管嚮偃送觯?胰员厝嗽谔焯谩Ｔ?讨夹磐剑?裳叟?浚?背舛际撬兹巳堑湥?x開了造物主，自造列車，如今之計，你們要乖乖交出列車，由造物主的代理人我們駕駛，這樣才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原教旨主義極端派，二話不說，未見商量，一句我不玩了，劫車返向原點，全體下車，車下舉世皆聖，背後那車，要還不要，沒有所謂，炸車滅俗，圖個輕鬆，人不下車，成灰煙散，是他活該，奉上一聲阿敏，我落得更加自在。

這正是我們現代的宗教處境：在此人生的現代化列車上，還有各式各樣的宗教信徒！閉目靈修的聖徒最為好辦，他們心在天上人在車上，來搭搭順風車並沒問題，比較煩人的是原教旨信徒，整天嘮嘮叨叨，法律要這樣，教育該那樣，政治又怎樣，激動起來指手劃腳不打緊，最怕他還像想動手動腳，抓方向盤來又要踩油門板。本來見弟兄姊妹們很有意見又那麼熱心，讓給他們試車也好，但看見他們口袋揣著的操作手冊是中世紀版本，等他們哂秘ヒ皇兰o社會機件？唉，誰又真的會放心？不放心之餘，更有擔心，生怕背後突然來一聲真主真偉大！我們連車帶人被逼一起歸真！當然太過擔心是不必的，因果真失常大叫的畢竟是少數中之少數，連一般慣于指手劃腳的原教旨信徒也屬不想立刻歸真的大多數。只要大家都提高警惕，最好連閉目靈修的聖徒也半開半合雙眼暗中幫忙監視，發現異動，大夥一擁而上，制止失常，仍可化險為夷。所以現代化列車，我們仍歡迎一眾宗教朋友同座，完成這一驚險的生命旅程。

其實宗教的真際，絕非教徒腦中不變的抽象理念或內心一時的靈感衝動，也非外在的一套完備教旨或儀式或組織。真實的宗教，乃為人類活生生的歷史經驗，裡面包含人類實踐理性的第一道曙光，與目的結合，此正是現代化經驗不知不覺失去而又最陌生的智慧。陳述這種經驗的傳統方式，或在現代新的科、哲之心理智力背景中成為問題，然而進入這種經驗的方式並無中斷，也一直不成問題。在歷史進程的列車上，年青現代乘客當為有年長的宗教朋友同行而慶幸。不是所有宗教都失常或失儀，能侃侃而談的宗教朋友，畢竟不會沒有。

一切宗教經驗都有自己的特別啟示，同時還把握了一些基本共通的真知灼見。在現代化過程中，不同的宗教竟在這世俗的車廂裡相遇，以前陌生，今天應覺相逢恨晚才是。不認識的人不一定是敵人，而拒絕認識，才有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敵人。由問聲好消除隔閡開始，我們可以虛心叩問，耐心傾聽，諔┗貞??o共鳴，難理解，不同意，全屬逆料中事，障礙非沒有克服之可能，因所有的正信傳統，都不缺消除人與人猜忌、鼓勵人與人和好的呼召，這些乃宗教交流的當然基礎，足以抵禦拿猜疑仇恨暴力為人與人本質關係的異端邪教。

真理是永恒的，是普遍的，人類所以進步，皆因人心這種對真理的企慕，不甘生命陷溺于暫時自囿于各別，宗教正正是人類精神這一向上不已邉拥南蠕h。永恒普遍之真理，自當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在，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故無排外即排他不排他的問題，真理之在其自己，當是超越排他的。宗教實踐的理解與表述中，任何的真理肯定，同出否定，蓋凡肯定，必有限定，每一限定，設定其限內與限外，包含在內與排斥在外，乃一體之兩面。不只宗教真理的理解與表述有內外，人類所有理解與表述皆有內外，故從這裡說真理排他為必然，當不能說錯。不過絕對之真理無內外，而宗教理解表述的真理有內外，這就不夠是完滿的真理；並由宗教真理的排他，絕對肯定常會變成絕對否定，傷害不湥?来巳酥鲝埢氐秸胬碇畬嵅灰?潘??鴱倪@裡說真理不排他為應然，也不得說錯。好的宗教，必能較合情合理處理這既排他又不排他的矛盾關係，使庶近排他與不排他的超越。壞的宗教，則一味排他，以鬥爭為真理；或滿嘴的和平，以無可無不可和稀泥為善良。在實踐層面，凡是宗教都沒有絕對相應的全部真實，不存在單一真理奧秘的完整有效體現。故向來佛徒以精進互勉，保羅乃以竭力追求自勵（腓3:12），穆民亦常把真主開拓胸襟的叮嚀緊記（39:22），這些對待真理的態度，在新時代再詮真理關鍵之際，無疑尤具深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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