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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老屋

(2007-04-11 23:22:21) 下一个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我送回乡下外婆家抚养。
幼时所有的回忆,都是关于我外婆,还有她那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外婆几年前已做古西去,她所居住的房子也全然变了样。但这幢又陈又旧的房子,和老人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亲切而鲜明。它是外婆一生安居的地方, 也是我童年的乐园。

        外婆家在故乡一条河边的小镇上。说它是小镇,也就只由北至南一条石板街。小街依着河岸,弯弯曲曲地住了许多人家。 河水清冽,岸边长着极大的黄桷树和桑树。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清浅的河水里游泳,抢吃从桑树上落到水面的桑葚,熟透了的桑葚甜里微带一点酸,吃得我们满嘴乌紫。大黄桷树的根须泡在水里,长长的象是寿星的胡须。 用一个小簸箕,蹲在根须旁耐心守候,不一小会,一定有一群寸把长的小鱼,悠悠闲闲地游到簸箕里。小孩欢叫着把鱼端回家里,大人把鱼洗净了用油一炸,又是一顿老少皆宜的好牙祭。

       外婆的家正对著街,那阵子这条街还很兴旺,一条街都是开店子的。多数人家, 前头开店,后面住人。 中药铺子,五金店,杂货店,布店,样样齐全。平时人来人往的已很热闹。 逢着赶场, 小街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了。 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因为这天,外婆一定会为我买上一块很大的红糖。平时没有机会吃糖的我,可以一直吃到鼻孔流血。是否那时的红糖比现在好吃不得而知,而对若干年前的我们,再没有比一块红糖更让孩子们心驰神往的了。

        外婆家的门面也出租过。起先开药铺,掌柜是个头发花白戴眼镜的中年人,姓名早忘记了,只记得他是外婆的某某亲戚,对我很和蔼的样子。他整日价拿着一杆很精致的小秤抓药称药。墙壁边的大抽屉里,有无数的小格子,清楚地用小楷写着各种药名。屋里整日弥漫的是一股药香。但我厌烦死这种味道了,觉得中年人也不甚可爱。最后他终于不知去了哪里,药房于是关门大吉,变成了理发店。

        我喜欢这个理发店,它的主人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其中有一个叫兴翠的。兴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 大概是为了讨外婆好的缘故,她时不时地买糖给我吃。我坐着一面吃糖,一面很暇意地看她们为客人收拾头发。理发店永远走在潮流的前面,在那个时代也是如此。 每个理过头发的人看起来都要时髦些,年轻些。那时烫发的还不太多,至多也就是烫一下前面的刘海-------用一把长长的火钳,在小炭炉里稍微烤一下,然后把头发卷上去,放下来时,就是弯弯的刘海了。 这么土的法子,居然没有人被烫伤过,而且还令我异常地向往。可惜外婆从来不许我搞这些资本主义的名堂,兴翠也不至于冒了关门的危险为我烫刘海。这个念头只能搁在心里,不了了之。

        钱钟书曾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声多。兴翠尤其喜欢笑,店里永远是她的说话声和笑声。理发店的生意有一阵子相当地好。特别是赶集的日子,店里挤满了从山里出来理发的乡下人。 那时候流行看小人书,我们称为“画本”的。逢着赶集,画本摊子相当普遍。喜欢看书的人,只需两分钱,便可以挑上一本喜欢的小人书,蹲在路边看,生意倒不坏。 姐姐有时从家里来看我,会带上几本小人书,日子久了,竟集了好几十本。借着理发店的名气,我们有时也在外婆门口支一个画本摊子,做起小本生意来。 有一次的收入竟相当不俗, 姐姐和我数了好几遍,一元五角, 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了。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次经商体验,小试牛刀,成果居然不错。 不多久,河的对面修起了车站, 那边的商业越来越兴隆,老街的生意却一落千丈。 兴翠也把店面搬到了河对门。从此外婆的门面生意正式告一段落, 偌大的一间房,只成了我们过路的地方。

        穿过这间房就是厨房加饭厅。门的右手边是一排木头案板,和一口大水缸。 尽管案板老而旧,外婆却在这上面切出无数的好东西。逢着她做什么好吃的,象卤猪头,炖小肚之类, 我就象被订了针一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非要外婆往我嘴里塞上厚厚的一块肉,才心满意足地跳着走了。 左上方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土灶, 逢年过节,那灶里的柴火便烧得熊熊的,单闻那肉的香气,就足以让我们口水滴答了。 正对着大灶,是一张八仙桌。每年七月半,就是鬼节, 外婆便做出许多好吃的菜来敬拜先祖。 上完香, 她叫一声:“老辈子来吃啊。”有时我也跟着喊一声, 便躲在门后准备看许多隐形人来大吃大喝。等了许久也没人来吃。更让我高兴的是,碗里满满的鱼肉,一点也不见减少, 最后,都在外婆爱抚的眼光下进了我的肚子。

       我和外婆的卧室就在厨房的背面。 靠墙一张老式床,松松垮垮挂着泛黄的蚊帐。旁边站一排五斗橱,大概是外婆当年的陪嫁。 虽然很旧,可以看得出很精细的作工和花纹。屋顶上有几块小小的天窗。 我怕黑,夜晚睡觉,外婆总点着一盏煤油灯。乡下的夜寂静而长, 有时半夜醒来,只要看见天窗上淡淡的青光, 就知道清晨将至,内心不再惧怕。我爱摸着外婆的下巴睡觉,就象我今天的儿女,晚上睡觉时,怀里总要抱一床小毯子,或是心爱的小动物,比如兔子。 外婆松软的下巴,竟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安慰品。

        卧室旁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后半部幽深而黑, 每次穿过都要鼓好一番勇气。其实后面尚有另一间卧室,只不过平时没有人住,屋子里静悄悄黑乎乎地让人害怕。 长廊的尽头有一道木门, 出去便是猪圈和厕所, 只不过圈里没有猪,厕所也只不过一个粪坑而已。居然我从来没有掉下去过,倒也算是一个奇迹。 外婆还有一个小后院,左边的洞里住了一窝癞蛤蟆, 每天爬进爬出地甚是热闹。 听说癞蛤蟆会喷毒液的,但它们寄居在外婆家,也知道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我们相安无事地住了很多年。 过几年我再回去, 外婆说它们已经搬家了。 大概人丁兴旺,搬到更大的洞里去了罢。

        外婆的故乡以桔子树出名。 后院便有两棵,桔子时节结果累累,吃到我们牙齿酸软。出了后院门是一大片桔子林。 初夏的时候桔子开花,香气直沁到肚子里。 穿过浓密的桔子林,一条鹅卵石小道直通到村边的小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夏天我和外婆时常来这里洗衣服, 外婆一手抱着盆子,一手牵着我,边走边讲孟姜女的故事。也是在这条小径上, 我认识了许多的野草,像四叶草,可以拿来煮稀饭。苦蒿煎蛋不但下火,味道也很香。外婆用她尽有的知识启发着外甥女,在她幼小的心里撒下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和对大自然最原始的尊敬。        外婆过世已数年,不能忘记我成长岁月里, 她的慈爱,她的耐心,她的启迪。 外婆和她的这间老屋,象一颗沉入心海的珍宝,是我人生里最珍贵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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