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文史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个人资料
正文

李贽履滇屐痕及辞官原因初探

(2006-09-23 21:17:10) 下一个


李贽履滇屐痕及辞官原因初探

边城秀才

    摘要:李贽于万历五年至八年任云南姚安府知府,其间政绩、思想,以及辞官过程及辞官原因,有必要加以探讨。本文从十一个方面加以论述,大体阐明李贽履滇三年的情况。
关键词:李贽;云南姚安;政绩;求道;辞官。

    李贽于万历五年入滇,八年出滇,其间事迹及思想,学者多有涉及而不完整。然而履滇为李贽人生途程之一重要环节,且在此期间实现其辞官退隐愿望,实为其人生经历之一大转折,故不可不详加探讨。笔者为云南楚雄人,早年读李贽著作,近年又搜求地方旧籍,得若干有关李贽履滇资料,集于一帙,或可窥其履滇屐痕之大略,并进一步知其辞官之复杂原因。
一、李贽入滇月份及会见罗汝芳
李贽于万历五年(1577年)入滇,任姚安知府之职。然问其入滇月份,则因史无确载,众研究者似亦未作探讨,故至今阙如。
顾养谦《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致仕去滇序》(以下简称《去滇序》)说:“万历八年庚辰之春,谦以入贺当行。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以此回推三年,则可知李贽入滇当在万历五年八月。
李贽《与焦弱侯》信中说:“弟自三月即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离任。”这条材料则准确记载了离任月份:“七月初”。
从以上两条材料,可知李贽入滇当在万历五年七月初至八月。
李贽入滇之初,曾与罗汝芳相见一次。
罗汝芳别号近溪,为明代著名学者,泰州学派代表之一,鉴于其情况为众多学人所知,此不繁引介绍。这里仅就其宦滇期间情况,略作简述。
罗汝芳于万历二年冬入滇,任云南道巡田副使,分守永昌,于万历五年拜左参政,离滇入北京。
其宦滇期间,整治昆明堤,疏浚滇池,兴修水利;曾驻节腾冲,指挥边界军事;而讲学与刻书,影响尤著。
郭斗《刻近溪罗先生明道录》说:
“万历甲戌冬,公始以副宪来滇,再得会公于滇中。公学益精,力益勤,而从游者日益众,欲倡道西南。会同野李公继至,与公同志,又合并晹谷方公、西岩顾公、禹江张公、渐江张公、一水陈公诸君子,讲学五华书院,日孜孜不倦。诸生不惟得领诸君子文学之教,其所熏陶培养者多矣。幸不大哉!”
又说:
“公一旦出家居富美堂及今五华书院所集公与诸公讲义共二卷视诸生,诸君子见而喜之,恐其久而或褪也,属同年晹谷公叙之。晹谷公谓其言有裨风教,当梓传焉。合而刻之,一题以《五华会语》,一题以《双玉会语》。”
《五华会语》和《双玉会语》,即汝芳于万历四年孟夏在昆明所刻两部书,为其后《明道录》之主要内容。
高奣映《鸡足山志》卷六人物载:
“罗号近溪,江西吉安人,嘉靖癸丑进士,官云南督学道,兼督粮参政。万历丙子(万历四年)约中溪(按即王畿)同游鸡足,诗赋联额,辉映庵寺。迨宦成旋里,遣先生仲子送藏经于寂光寺。其惓惓鸡足之心如此。”
至此,我们看李贽记忆他与罗汝芳在滇会面之事。
李贽《罗近溪先生告文》中说:
“我于南都得见王(按即王畿)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然此丁丑(万历五年)以前事也。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
李贽于万历五年七、八月入滇,罗汝芳离滇时间不见记载,但以三年任期计算,应于万历五年冬任满离滇,则两人于万历五年七月初到当年冬之间,应有一段可以见面的时间。
然而李贽说见面地点在龙里,而龙里在贵阳之东,今黔南州东北部,距云南尚远,不知李贽所记是否有误。若无误,则很可能是罗汝芳未满三年之任而升迁离滇,而李贽入滇,两人相遇于途中。
今有学者以为罗汝芳与李贽在鸡足山相见⑴,则《鸡足山志》记罗汝芳游鸡足在万历四年,而李贽游鸡足在万历六年,两人实未相遇于鸡足。
虽然李贽与罗汝芳在龙里见面的情况不得而知,但李贽说:“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则可知这一次会面,对李贽今后的精神生活,起着巨大影响。而罗汝芳的学术,公认为王学中最接近禅宗的一派。由此亦可知李贽在滇期间,所读之书与所谈之话为何种内容。
二、李贽牧姚期间所要应付的重要人物骆问礼及王凝
骆问礼其人,《明史》有传,字子本,号缵亭,浙江诸暨人,生于世宗嘉靖六年(1527年),与李贽同庚。三十九岁中进士,官南京刑科给事中。在隆庆朝,问礼以亟言直谏知名朝野,连张居正的意见,也敢反驳,遂颇得帝心。后因隆庆帝令众官面奏诸政务于便殿,问礼上十事奏疏,帝不悦,宦侍又从中构陷,就被贬谪到云南楚雄府,仅任以楚雄县知事之职。次年,吏部在杂职官中选拔升迁者,骆问礼及御史杨松受到选举,但隆庆帝说:“此两人安得遽迁!俟三年后议之。”于是被担搁下来。
隆庆六年,帝薨,年方八岁的朱翊钧继位,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以大学士张居正为首辅,朝廷大权,俱掌其手中。此后,骆问礼迁分守洱海道参议之职,驻姚州。
骆问礼在楚雄及姚州的情况,正史无载,而宣统《楚雄县志》及光绪《姚州志》载其任职名录。康熙《楚雄府志》载其诗一首《会基关》,曰:
几度基山顶,凭临四望赊。羊肠残卒哨,鸡黍野人家。
径侧荒村远,风高落日斜。奔忙因何事?羞睹道旁花。
由此诗看,问礼当年不得志而欲有所作为的心情,已然表露无遗。
光绪《姚州志》职官表中,有“分守道”一栏,注“万历元年置”,骆问礼名列该栏首位,故可推知问礼任分守洱海道参议之职,似在万历元年。由此看,到万历五年李贽入姚安时,骆问礼在分守道参议位置上,已然四年有馀。
李贽与骆问礼的关系,有两条资料可得说明。
其一是《豫约·感慨平生》。他在此信中说:
“……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骆最相知,其人最号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而终不免与之触。何耶?渠过于刻厉,故遂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及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记余尝苦劝骆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里岖崎而入,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作哑,何须细问。盖清谨勇往,只可责己,不可责人,若尽责人,则我之清能亦不足为美矣,况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触也哉。虽相触,然使余得以荐人,必以骆为荐首也。”
这里所谓“巡抚王”,即云南巡抚王凝,骆即骆问礼。
这条资料,相当多的引用者割裂为数段引用,以致于读者看不到李贽与骆问礼的矛盾,来自于两人对治理“杂夷”,与对待不尽职的地方官的态度之分歧,粗看是一个工作方法的问题,细看则是一个政治思想的问题。
王凝与骆问礼二人如何“作意害我”,无具体资料。通常学人,以此四字为据,问罪于王、骆二人,而为李贽鸣不平,且有人以此为李贽辞官之主要或唯一理由,其实并非如此简单。
王凝其人,《明史》无传, 而康熙《云南通志·王凝传》曰:
“凝,字道甫,湖广宜城人。万历时任巡抚,当内地干戈方息,缅警复闻,边将又多喜事,凝一切以镇静待之。后以数年经画,檄汇为一册,曰《西寺贻稿》。在任时和年丰,召书院诸生于署楼课艺,亲为评荐,士民至今怀之。”
这条资料,似因地方志为尊者讳,所以看不出王凝“下流”而“不必道”。但冯甦《滇考》记载中缅边界一段长期战事,其中万历四、五年期间,巡抚王凝 “少通变之才”,措置失当,以至“一时士民咸以此为大失机会”。倪蜕《滇云历年传》引用《滇考》这段记载之后,评说:“亦有以知云南末季之时,谋国无人。”则主要是针对王凝而言。
据以推测,李贽入滇,正值王凝处理边界事务失利,大受官民指责之时,因其材能不足为封疆大吏,且与李贽有意见分歧,故而被李贽目为“下流”,而“不必道”。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不知王、骆二人如何“作意害我”。
然而值得注意者,乃李贽《答骆副使》一书,其曰:
“某粗疏无用人也,又且傲慢好自用。夫自用则不能容物,无用又不能理物,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物犹知感,而况人乎!优游以来,终年兀坐,户外事无知者,是以无由致私祝于下执事也。乃过辱不忘,自天及之,何太幸!何太幸!寂寞枯槁,居然有春色矣。……重念海内人豪如公者有几,不知何时按临此土,俾小子复遂抠趋之愿,乃以近年学古所获者一一请正于大方也。”
这封书信,是骆问礼由分巡洱海道参议迁湖广副使,而李贽辞官之后,在新邑时所作。书信中对骆问礼的赞扬,以李贽性格推测,应该是发自内心,而无阿附之嫌。如果当年骆问礼真正“作意害我”,以至于因而辞官,则后来写此一信,当作何解释?此书信之开头,是李贽对故人作一个“自我批评”——“傲慢好自用”、“不能容物”、“不能理物”。这是故意用常人的眼光来评价自己,内心既仍有高傲,却亦不乏真诚的自责。由此揣度,当年李贽以为骆问礼“作意害我”之说,似乎责任多半并不在于骆而在于李自己。是他的自由个性不能忍受朝廷的纪律和上官的约束,其深层的原因是他与时代、社会的冲突,而与王凝、骆问礼的冲突则仅仅是一个表象,一个不太有力的借口,而他给“骆副使”的这封信,其中有一层意思就是表示主动放弃这个借口,借以愈合从前被他撕开给众人看的创口。
三、李贽在姚安的政绩
李贽治姚政绩,光绪《姚州志》所载有四:一是在北门内建城隍祠,二是在城南废德丰寺开设三台书院,三是在城东关外建光明阁,四是在城西三十里建连场桥。
此外,李元阳《姚安太守卓吾先生善政序》说:
“日集生徒于堂下,授以经义,训以辞章,谆谆亹亹,日仄忘倦。庙学颓圮,罄俸以营之,祀典废缺,殚力以致之。凡关系山川、风土、形势,有改作不易者,制度不可阙者,皆悉力为之,处置有法,而民不知劳。”
从以上记载看,李贽在姚安知府任上,颇有政绩,故其名列入《姚州志》之“名宦”。
关于建三台书院,此有进一步加以说明之必要。
通常以为,建书院乃地方官寻常之举,并无特别意义。然而在特定的时空之内,则有出人意外者。盖嘉靖十七年,朝廷曾下令禁毁书院,于是内地书院纷纷凋零。张居正秉政,又于万历七年令“各地方除先圣庙、先儒书院入志者不废,馀尽毁拆之。”⑵
李贽建三台书院的具体年代不清楚,但只能在万历五年七月至万历八年三月之间,则无疑问。众所周知,张居正秉政期间,政令极严,朝野畏惮,而李贽此举,既以先朝政令若未闻,又置张居正严令于不顾,则胆量气慨之过人,不必讨论而可知也。
建城隍祠,亦有可说者:
古人以有水之城堑为“池”,无水则称为“隍”,故建城隍祠庙以护卫城池。自唐代以来,祭祀城隍,相沿已久。明初以来,太祖亟以建城为务,敕令各府州县大建城池,滇南各城,或改土城为砖城,或新建砖城,而府县皆各有城隍祠庙。姚安古城始建于唐代,为御史李知古所建。洪武二十一年,姚安升为府,并置所,于是指挥戴都建新城,然周围仅二里八十步,高二丈。至万历五年,已历一百九十年,竟无人以兴建城隍祠为倡,殊为怪事。李贽建城隍祠,目的在于借神力以卫护姚城,且以补前此历任之不足,其用心良苦,有以也。
建光明阁之目的及过程,见李贽所作《光明宫记》,楚雄人据以阐述者甚多。此简言之,则因姚安城累被火灾,李贽下车之初,知州罗琪即建议建祠祀火神以消灾,而李贽无暇,仅每年临时筑坛以祷。及至万历八年初,才建祠以祀,题为“光明阁”,而李贽则称为“光明宫”。
在《光明宫记》里,李贽告戒地方官,治理地方,不应忽略事神事鬼之事。他说:“幽明一理,神人无二。舍民事而专务谄祭,则虽神弗飨,苟尽其在我而又先事祷告,以求默助其不逮,则神之应之也如响,又何惑焉?故特述其创建之由,以告后人,使知所以理神而勤民焉。”
此文不见于李贽各集,而似仅存于光绪《姚州志》,因而内地学者似难见到。但其内容,却与《焚书》卷三之《鬼神论》相通。在《鬼神论》中,他说:“若诚能知鬼神之当敬,则其不能务民之事者鲜矣。”可见李贽之鬼神思想,是他学术之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建光明宫,则是他鬼神思想的一个物化体现。
四、李贽的工作作风和政治思想
李贽在姚的工作作风,光绪《姚州志》所载虽简而明,曰:
“贽天性严洁,政令清简。簿书之暇,时与释子参论。又每至伽蓝判了公事。”
康熙《广通县志》卷三祠庙,记曰:“来青寺,相传姚安太守昔讲学其中。”广通县属于楚雄府,邻近姚安,李贽至此,讲学于寺庙,则其喜爱在寺庙讲学,此为一生动例子。
李贽这一特别的工作作风,甚至为袁中道所特别注意,而在其所撰《李温陵传》中说:
“每至伽蓝判了公事;坐堂皇上,或置名僧其间;薄书有隙,即与参论虚玄。人皆怪之,公亦不顾。”
袁中道为李贽及门弟子,所言当不虚。其中情况,尤以其坐公堂而伴以名僧之状,古今以来,骇人听闻,故不免“人皆怪之”。此一语不仅道出李贽思想作风与众不同,且说明他为官场所不容的一面,而并非如退休时之一片颂声。
李贽在姚的工作作风,根源于其由佛道思想为基础而形成的政治思想。
顾养谦《去滇序》说:
“其为人汪洋停蓄,深博无涯涘,人莫得其端倪。而其见先生也,不言而意自消。自僚属、士民、胥隶、夷酋,化先生者,而先生无有也。此所谓无事而事事,无为而无不为者耶?”
李元阳《姚安太守卓吾先生善政序》也说:“惟务以德化民,而民随以自化。”
李贽无为而治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给知州罗琪之《论政篇》中。此文收于《焚书》卷三,是李贽集中论述其政治思想的篇章,广为学人所熟知,此不繁引。文中,李贽把政治分为两种,即“君子之治”与“至人之治”。他认为:“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己,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
如前所引,李贽曾苦劝骆问礼:“边方杂夷,法难尽执,日过一日,与军与夷共享太平足矣。”又说:“仕于此者,无家则难住;携家则万里岖崎而入,岂容备责?但无人告发,即装聋作哑,何须细问。”这分明是他“至人之治”思想的具体表现,然而却很难得到上官的认同,并由此而生矛盾。
李贽的政治思想,是李贽全部思想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为学者所关注,撰文研究者多。本文限于题目所关,不可能展开讨论,此仅强调:研究李贽政治思想,最好是结合他在姚安任上的政绩和工作作风而开展论述。因为只有在姚安知府任上,他才首次,也是最后一次以一地最高行政长官的身分实践他的政治理论,居然成效不菲,则说明其理论确有深刻的道理,而不容忽视。
五、李贽入鸡足山论学、著文
高奣映《鸡足山志》卷四载:“先生温陵人,官姚安太守。万历六年戊寅,因巡按调榆(大理府)、鹤(鹤庆府)、姚三府会剿北胜(州治在今永胜)蛮贼机宜,按君延于永昌府(治在今保山),故先生得久游于鸡足。寓大觉寺,与水月禅人论法门,遂作《念佛问答》。又与同官论《二十分识》、《六度解》、《四海说》等,皆于二观楼所成者。”
关于万历六年剿北胜“蛮贼”之事,《明史》及地方志乘皆无载,估计规模不大,故无记。然而李贽却因而登鸡山,且“久游”,而以上所说四文,皆收于《焚书》卷四“杂述”。四篇文章,除《念佛问答》外,篇幅都不算小。其中《四海》讨论山水地理,《念佛问答》与《六度解》讨论佛学,《二十分识》讨论见识、才能及胆量之关系。
在《六度解》中,李贽说:“我所喜者学道之人,汝肯向道,吾又何说?”显系为人讲授佛学知识。由此可见李贽当年在佛学界已初具声望,因而才可以在佛教名山胜地,以渡人金针的姿态出现。
《鸡足山志》卷六又载:“李字卓吾,福建晋江人。以孝廉历仕,于万历五年官姚安太守。爰义更号氏,迨卒之年,计号四十有七。刻意成家,任癖一往,大约得精于禅,以文为综该,遂有所自入。六年戊寅,缘按君剿贼北胜,调姚、榆、鹤三府会酌机宜,先生遂得留鸡足山数月。”
这段文字中,我们仅注意“留鸡足山数月”一句,由此可以看出,李贽心思入佛门之深,而于太守之任,却不能不有失职之嫌。于此,要上官对其听之任之而无意见,实在很困难。至此,回顾其给骆问礼书信所说:“其得尔三载于滇中者,皆我公委曲成全之泽也。物犹知感,而况人乎!”则这样经月游名山、不理政事的违规违纪行为,不见受处罚,则有可能曾为骆问礼所遮掩。
六、李贽之姚籍门徒
李贽在姚,建三台书院而讲学,此为诸学人所共知,而其知名门徒,传为陶珽。《楚雄州志》卷六陶珽传说:
“陶珽,姚安人,生于明万历元年,字葛阆,号不退。因慕南齐豪放不羁的著名文人孔稚圭的为人,故又号稚圭、天台居士。珽幼年即有志于学。时值李贽任姚安知府,收徒授业,随即‘游于卓吾之门’。至万历十九年中举,此后‘屡科不第’。后寓居祖籍浙江,寻师李贽于麻城,读书于龙湖,被时人誉为‘龙湖高足弟子’。”
这段文字中讲到陶珽生年,又讲到其“游于卓吾之门”。则万历元年出生之陶珽,至万历五年才五岁,至万历八年也才八岁,以此年龄,仅能入塾开蒙,哪能进书院听讲?谓其“游于卓吾之门”,则大可疑也。
 查光绪《姚州志》卷八载陶珽所撰《李卓吾先生祠记》,其文说:“先生去姚,距今四十年。其卒于长安,又距今十六年。”则知此文作于万历四十六年。文中未说他早年游于李贽之门,而是说:“余既晚从先生游。”其“晚”为何年?不可知,然大体可推测为李贽辞官之后,居龙湖期间。
由此,可知陶珽确为李贽之徒,但不是在姚安任上所授之徒。《楚雄州志》此传之作者,未考查而移其壮年之事于幼年,读此传者,应当注意。
李贽姚籍门徒,有郭万民者,虽不出名,但却倍受李贽称赞。其《与焦弱侯》书信中说:
    “弟自三月即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离任,因兹得尽览滇中之胜,殊足慰也。又得姚安一生为郭万民者相从,自三月起,颇有寻究下落处,窃自欣幸,以为始可不负万里游,又更奇耳。此生虽非甚聪慧,然甚得狷者体质,有独行之意。今于佛法分明有见,虽未知末后一著与向上关捩,然从此稳实,大段非庄纯夫比矣。弟南北云游,苦未有接手英雄、奇特汉子,此子稍称心云。虽非无尽、大年诸老可比,然边地得此,亦足奇矣!”
郭万民,《姚州志》无载,然李贽以大段笔墨,向焦弱侯介绍此人,且以为万民性情之近佛法,胜于其女婿庄纯夫,称万民为“接手英雄”、“奇特汉子”,则李贽真以万民为其高足弟子,不爽也。并由此看出李贽之品人高下,多从近佛之深浅而论。
七、李贽在滇的两位重要僚友郑某与顾养谦
此所谓“僚友”,是从他们与李贽同朝为官之角度而言,其实应当谓为“朋友”。
郑某,名、字无考,仅知李贽任姚期间,郑某任大姚知县,故李贽按习惯,称之为“郑大姚”。
李贽《送郑大姚序》,洋洋八百言,首言曹参、严助,归其治法于黄老之术,而曰:“吾闻至道无为,至治无言。”是再讲其“至人之治”。
接下来赞扬郑某:
“夫大姚,滇下邑也,僻小而陋,吾知君久矣其不受也。观君魁然其容,充然其气,洞然不设城府。其与上大夫言,如对群吏,处大庭如在燕私,偃倨似汲黯,酣畅似曹参。此岂儒者耳目所尝睹记哉!君神色自若,饮后耳热,或歌诗作大字以自娱,陶陶然若不以邑事为意,而邑中亦自无事,嗟夫!君岂亦学黄老而有得者耶!抑天资冥契,秘道合真,不自知其至于斯也!不然,将惧儒者窃笑而共指之矣,而宁能遽尔也耶!”
这既是赞扬郑某,亦以自赞。查康熙《大姚县志》,知县中无郑某姓名,则一方面因该《志》编纂过于简陋,另方面则可见郑某在大姚县政绩平平,无可记者。而李贽说:“陶陶然若不以邑事为意,而邑中亦自无事。”这从道家角度说,是最高的治绩。由此可进一步理解李贽所谓“至人之治”的境界。
从《序》中,可知李贽与郑某“相聚二载馀”,而此时郑某将离任归山,于是李贽说:“夫渊明辞彭泽而赋《归去》,采菊东篱,有深意矣。”并认为,如郑某这样一位清廉之士,归家无酒,“当必有白衣送酒如贤刺史王公者,能令君一醉尔也。”表达了李贽对采菊东篱生活的向往与赞赏。
郑某虽不知名,但《送郑大姚序》却收入《焚书》,郑某之“治”与“归”,倍受李贽赞叹,则李贽在姚时之心思,可从此镜中得以反映。
李贽在滇另一位重要僚友兼朋友,为顾养谦。
养谦字冲庵,通州人,嘉靖进士,累官至蓟辽总督、中朝大司马。其孙顾国宝亦中进士,故其家乡有“祖孙进士”之誉。著有《滇云纪胜》及《冲庵顾先生抚辽奏议》二十卷,其事绩散见《明史》各传。
李贽与养谦之交甚厚,他给养谦的诗文,收入《焚书》者有《复顾冲翁书二首》、《书常顺手卷呈顾冲庵》,收入《续焚书》者有《读冲庵辞疏》、诗《顾冲庵登楼话别》。此外,李贽给焦弱侯等人的书信中,大量提到养谦,可见其交既厚且久。
李贽任姚安知府期间,顾养谦任洱海分巡道佥事,驻楚雄。《去滇序》中说:“谦之备员洱海也,先生守姚已年馀,每见先生谈,辄夜分不忍别去。”于此可知养谦至楚雄任职,为万历六年或七年初。
李贽对养谦,推崇备致,见于他给诸友书信,此不繁引。而对于李贽在滇履迹,养谦此文所记较详,尤其所记李贽辞官过程及部分原因,为难得之资料,因后设专节谈此问题,此不引述。
所当述者,为李贽《顾冲庵登楼话别》,其诗云:
知公一别到京师,是我山中睡稳时。
今夕生离青眼尽,他年事业壮心知。
帘外星辰手可摘,楼头鼓角怨何迟。
君恩未答黄金散,直取精光万里随。

惜别听鸡到晓声,高山流水是同盟。
酒酣豪气吞沧海,宴坐微言入太清。
混世不妨狂作态,绝弦肯与俗为名?
古来材大皆难用,且看《楞伽》四卷经。
从诗中,可知顾养谦于李贽离任之先,即已升调京师。而从《去滇序》中所说:“命下之日,谦方出都门还趋滇。”则对照可知,养谦于朝廷批准李贽离任之万历八年七月,确在京师供职,而一旦知李贽被批准离任,即离京返滇,至姚安或楚雄,为李贽贺,并撰《去滇序》。
李贽此诗,为送行、祝贺之词,原无深意,但末一句“古来材大皆难用,且看《楞伽》四卷经”,显系自叹之词。因为当此之际,是养谦升迁,李贽仍在原任。因此我认为,由此一句,透露了他辞官的另一思想原因——材大难用。我们研究李贽辞官的原因,不能轻易放过这首诗、这句话。
八、李贽在滇生活情况
这一方面,直接资料不丰,仅能透过极少的直接记载和其它间接记载,加以分析、推测而得出一个大体的情形。
李贽与夫人黄氏,生有四男三女,但仅知其长男、次男早死,而第三、四男之死,则未知其时其因。又长女、次女早死于饥荒,此为众学者所共知。
其由南京至滇赴任途中,留第三女与女婿庄纯夫于麻城,而仅携妻入姚。
顾养谦《去滇序》中说:“初,先生以南京刑部尚书郎来守姚安,难万里,不欲携其家,其室人强从之。盖先生居常游,每适意辄留,不肯归,故其室人患之,而强与偕行至姚安,无何即欲去,不得遂,乃强留。”
由此记述,可见李贽夫妇之间,在赴滇与驻姚的问题上,颇不乏分歧。此外又可想见这老夫老妻在姚期间,无儿孙承欢膝下,常人天伦之乐,他们夫妇不能享有。且李贽讲学、游山、交友、判公事、参佛法,常经月在外,于是黄氏之孤灯挑尽未成眠,可以想见。此黄氏至姚不久即欲离去,甚属自然,而不该受到责难。于是李贽家庭生活之清冷,亦不难想见。
姚安一府,仅领一姚州一大姚县,居民力农,而工商业极其落后。据万历《云南通志》载,姚安府年入商税银仅108两,而同期云南府为4579两,大理府733两,永昌府975两,楚雄府820两,则姚安商业之落后,官府收入主要来自夏税秋粮,可知也。李贽牧斯土两年馀,以其财用之乏,而竟先后建书院、城隍祠、连厂桥、光明阁,殊非易事,且又捐俸,因而其物质生活之贫乏,亦是理之自然。
李贽在《又书使通州诗后》自述其在滇生活:“方某之居哀牢也,尽弃交游,独身万里,戚戚无欢,谁是谅我者?其并时诸上官,又谁是不恶我者?非公则某为滇中人,终不复出矣。”
在诗《使往通州问顾冲庵》二首中,李贽说:“滇南万里忆磋磨,别后相思听楚歌。”“磋磨”二字,亦是作者对履滇生活之一总括。
李贽《寄方子及提学》二首:
其一
何人独我思?天上故人而。白眼谁能识,雄心老自知。
滇云随绝足,昆海定新诗。此方多俊逸,长养报明时。
其二
为郎怜白下,秉宪忆南中。一万苍山路,三千鲁国风。
及门谁第一?时雨迤西东。闻有袈裟石,何由寄远公?
此二首中,“滇云”、“昆海”、“苍山”、“迤西东”,皆云南物名,而内容,前后写方子及提学二人与作者滇中之游,格调亦算明朗,反映李贽当年居滇时另一种心情。
九、李贽在滇所作诗文
李贽诗文可以确定在滇所作者,除上文所说者外,还有、《卓吾论略》、《高同知奖劝序》、《因记往事》、《答何克斋尚书》,载于《焚书》。《与友人论文》载于《续焚书》。《青莲寺二首》载于光绪《姚州志》。诗《钵盂庵听经喜雨》一首,载于《鸡足山志》,而收入《续焚书》则改题为《钵盂庵听诵华严并喜雨》,为二首。此外,据说还有《龙山说》及《重修瓦仓营土主庙碑记》⑶,因笔者未查到原文,故仅录以备考。
此外尚有若干需作考定者:
A;《蜻蛉谣》,此为读杨慎《蜻蛉谣》有感而发者。其中说:“余初仕时,亲见南倭北虏之乱矣;最后入滇,又熟闻土官、傜、僮之变矣。”此由“最后入滇”四字,推断为居滇时所作。
B:《因方子及戏陆仲鹤》二首
其一
不见中原十二年,云泥两路各依然。
鹏鹍自有青云侣,肯向人间问谪仙。
其二
带发辞家一老僧,三年长伴佛前灯。
归鸿日夜声相续,不到滇南不敢憎。
在李贽诗《哭陆仲鹤》中有句曰:“滇南昔日君怜我,白下今朝我哭君。”由此可知陆仲鹤曾到云南,并与李贽相会,以此判断《因方子及戏陆仲鹤》二首作于滇。
如果此诗确实作于滇南,则所反映之李贽生活情况及当年心情,是为探究其辞官原因之重要资料。
十、李贽辞官之过程
李贽辞官之过程,《去滇序》所记最详,曰:
“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少需之,得上其绩,且加恩或上迁。而侍御刘公方按楚雄,先生一日谢簿书,封府库,携其家,去姚安而来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家,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先生曰:‘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悻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而两台皆勿许。于是先生还其家姚安,而走大理之鸡足。鸡足者,滇西名山也。两台知其意已决,不可留,乃为请于朝,得致其仕。”
光绪《姚州志》卷五载:“致仕归,囊中仅图书数卷。士民遮道相送,车马不能前进。巡按刘维及当时藩臬作《高尚册》以遂其志,佥事顾养谦为之序。”
李贽《与焦弱侯》信中说:“弟自三月即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矣,至七月初乃始离任。”
《鸡足山志》卷六人物李载贽条:“继至七年已卯,竟自免归。巡按刘维钦其高尚,征诗文册以送之。八年庚辰,先生解组,遂再登鸡足,寓钵盂庵,听真利法师讲《楞伽经》。”
又《姚州志》“职官表”载:万历七年,姚安土同知高金宸署姚安府事。所谓“署”,即“代理”。其所代者,自是李贽。
李贽文《光明宫记》署:“万历八年五月姚安告老知府李贽书于鸡足山房。”又查高奣映《鸡足山志》,其中有李贽诗二首文三篇,可知其于万历七年致仕后,曾寓居鸡足山。
由以上全部记载,可以理出如下线索:
万历七年三月,巡按御史刘维到楚雄,李贽即谢簿书,封府库,携夫人黄氏,离姚安而赴楚雄,向刘维提出辞官意见。刘维婉言相留,李贽坚辞。刘维上报,总督、巡抚不许。于是李贽返回姚安,而走宾川鸡足山。自此,府事由土同知高金宸代理。
万历七年底至八年三月以前,李贽曾由鸡山返姚安,建光明阁。(由《光明宫记》可知,光明阁建于万历八年。)
万历三月,“闭门,专为告归一事,全不理事。” 两台知其意已决,不可留,乃为请于朝,得朝廷批准,终于在七月致仕。
据《去滇序》说,李贽致仕后,留居滇中,有人问顾养谦:“李姚安始求去时,唯恐不一日去,今又何迟迟也,何谓哉?”顾养谦回答说:“李先生之去,去其官耳。去其官矣,何地而非家,又何迫于温陵者为,且温陵又无先生之家。”这是顾养谦从京城至姚安途中,与人之问答。“及至滇,而先生果欲便家滇中,则以其室人昼夜涕泣请,将归楚之黄安。盖先生女若婿皆在黄安依耿先生以居,故其室人第愿得归黄安云。”
而李贽《寄焦弱侯》书信中则说:“数月间反反覆覆,闭门告老,又走鸡足,虽吾宜人亦以我为不得致其仕而闷也。及已准告老矣,又迟回滇中不去,遍游滇中山,吾岂真以山水故舍吾妻室与爱女哉!此时禁例严,差遣官员俱不敢留滞过家,决知顾当急急趋滇也,是以託意待之一再会耳。果得一会,乃别。……乃宜人又以我为舍不得致其仕而去也。呜呼!此等贤妻尚不可告以衷曲,叫我传语何人哉!今日略为道破,亦不得已焉耳。顾虽聪明具眼,又安能知吾心哉!”
由此可知,李贽辞官后,留居滇中,只不过为了等待顾养谦的到来,并遍游名山而已。
十一、李贽辞官原因
这个问题,在前边其实已然断续涉及,只不过在此加以集中,并增添若干资料。
李贽辞官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见于其《耿楚倥先生传》,其中说:
岁壬申(隆庆六年),楚倥游白下,余时懵然无知,而好谈说。先生默默无言,但问余曰:‘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余时骤应之曰:‘自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楚倥大笑而别,盖深喜余之终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得见天台为恨,丁丑入滇,道经团风,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并睹天台,便有弃官留住之意。楚倥见余萧然,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纯夫于黄安,而因与之约曰:‘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既三年,余果来归。”
此外,李贽《答何克斋尚书》中说:“五十而至滇,非谋道矣,直糊口万里之外耳。”此可以作为对照资料看。
楚倥为耿定理之别号,其学术思想及与李贽之关系,为众多李贽研究者所熟悉,此不赘述。
关于李贽所要追求的“道”,此引台湾学者江灿腾《李卓吾的生平与佛教思想》一文中有关论述,借以说明:
“李卓吾是由于历经生活的打击和死亡的惊悸,才开始接触佛教的。他的思想源头始终环绕着出脱生死的问题,此在《焚书》或《续焚书》 中到处出现的此类自我表白,即显示此事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心灵。所以纵使他接触阳明学,也非一种希圣的道德主义爱好者,而是发觉到两者在思想的同质可以互摄,故他的心理倾向,一直是退隐和修道的﹔日后他也未如其它左派王学弟子积极深入社会讲学,其种因在此。万历五年,他出任云南姚安知府。这是他官运渐佳之兆。但他的退隐和修道的心理不变。”
 按李贽自己所说,他在姚安知府任上,只不过为了“糊口”而已,谈不上“谋道”,但这仅仅是一个大体的说法。按实际情况看,他居滇三年期间,仍然于簿书之暇,尽一切可能向佛门接近。不但“时与释子参论”,长期游鸡足,著文,讲佛学,甚至到了“每至伽蓝判了公事”的地步,这的确证明其“退隐和修道的心理不变。”
他在《复邓石阳》信中说:
“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顺,体质羸弱,以为弟侄已满目,可以无歉矣,遂自安慰焉。盖所谓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盖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
此所谓“人生大事”,即“求道”。家庭方面,已无牵挂,遂决心退隐,以实现多年追求的目标。
李贽在姚安期间,很少作诗,但当青莲寺落成之后,他即写下《青莲寺二首》,其第二首这样说:
芙蓉四面带清流,别有禅房境界幽。
色相本空窥彼岸,高僧出世类虚舟。
慈云晓护栴檀室,慧日霄悬杜若洲。
浪迹欲从支遁隐,怀乡徒倚仲宣楼。
可见仍然是一派退隐的心思。
楚雄知府张廷臣有和李贽此诗二首,有句曰:“暂借袈裟为伴侣,赋诗应许近阴何。”“虎溪三笑度清流,千载陶潜逸兴幽。”“不用谈禅增色相,为君沽酒醉高楼。”这说明,李贽归隐的心思,连同僚亦甚了然。
以上所说,是李贽为求道而欲归隐,这是其辞官的主要原因,而另一次要原因,则是他觉得为官太难。
在《贺世袭高金宸膺奖序》中,他说:
“且今之来此而为郡守州牧县令者,岂易也哉?彼其读书曾破万卷,胸中兵甲亦且数十万,积累勤矣。苟万分一中选,亦必迟徊郎署十馀年,跋涉山川万馀里,视子之爵不甚加而亲戚坟墓则远矣,然犹日惶惶焉以不得称厥职是惧。一有愆尤,即论斥随之,与编户等矣。其来远,其去速,其得之甚难,而失之甚易也如此。”
这当然不仅仅是他对一般为官者的描述,而尤其是对自己宦海生涯的总感触。在官场而深感艰辛,活得很累,则自然应该选择归隐之一途。
再次,李贽为学术中人,读书、讲学、求道是他生活的意义所在,而滇南非学术之薮,除鸡足山之外,大概没有他中意的地方,且懂学术的朋友又多在内地,边地知音难求,因而亦欲急急辞官而回内地。正如他在《答周友山》信中说:
“独余不知何说,专以良友为生。故有之则乐,无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里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思奔逸,不可得而制也。此岂非天之所独苦耶!”
又《寄焦弱侯》信中说:
“世间胜己者少,虽略有数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令我终日七上八下。老人肚肠能有几许,断而复续,徒增郁抑,何自苦耶!是以决计归老名山,绝此邪念,眼不亲书,耳不闻人语,坐听鸟鸣,手持禅杖,以冷眼观众僧之睡梦,以闲身入炼魔之道场,如是而已!”
最后,引李贽《复焦弱侯》信中一段关于辞官的精彩议论: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于两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娇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故可称也。”
由此看,李贽对于别人和自己的辞官与不辞官,曾有过仔细的观察与深长的思考。他曾为第一等人,“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最后选择为第三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终能潜心于“道”之追求与阐扬,遂成一代思想大家。
本文结束之际,再说两句:李贽有奇特的个性和思想,多不为人所理解。他的弟子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将其思想行为概括为五方面的矛盾,而曰:“公之为人,真有不可知者。”而今人黄仁宇据以称李贽为“自相冲突的哲学家”,可见古今英雄,所见略同。盖人之一生,无不充满矛盾与冲突,而李贽表现得尤其突出、鲜明。
李贽弟子陶珽在《李卓吾先生祠记》中说:
“先生真人也,其在姚也,当其时,尽其心,如是则已。其去姚也,无系恋,无要结,如是则已。如江河行地,如日月经天,有时见,有时不见,而俗眼见其见者,不见其不见者,以为先生如是则已。”
陶珽此评,虽然仅指李贽在姚之情形,然而作为对李贽一生的评价,亦似无不可。就因为他的矛盾与冲突表现得那样突出与鲜明,有童心,好高洁,不做作,不掩饰,故可称为“真人”。


注释:
⑴今有学者以为罗汝芳与李贽在鸡足山相见:江灿腾《李卓吾的生平与佛教思想》中说:“实际上,他的一生中,只在南京见过王龙溪二次,罗近溪则在南京见一次,另一次是在云南鸡足山遇见的。” 此文载于《中华佛学学报》第二期(1988年10月出版)。
⑵嘉靖十七年……馀尽毁拆之:这段文字引自陈庆江《明代云南政区治所研究》P253(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年6月第一版)。
⑶据说还有《龙山说》及《重修瓦仓营土主庙碑记》:此二文,楚雄学人文章多有提及,然竟无一文言其出处、内容。我问过一些提到此两文的作者,回答“不知道”。盖本地此类文章,引其文而多不讲出处,辗转相引,最后不知谁为始作俑者。
 
二○○四年五月二十二日于鹿城东山寓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