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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诗中的祸福感悟

(2007-01-13 17:15:02) 下一个
                                              白居易诗中的祸福感悟  
     
        白居易诗集中,讲到“祸福”之处甚多,在笔者看来,他算是中国古代诗人中,直接以祸、福二字入诗之最多者。而阅读之次,觉得白居易对祸福颇有感悟,他所表达的祸福观,有较为深刻的思想性、哲理性。   
      第一首含“祸福”二字者,为《隋堤柳》,全诗如下:  
      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风飘飘兮雨萧萧,三株两株汴河口。老枝病叶愁杀人,曾经大业年中春。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紫髯郎将护锦缆,青娥御史直迷楼。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势不久,宗社之危如缀旒。炀天子,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萧墙祸生人事变,晏驾不得归秦中。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后工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苏仲翔《元白诗选》为此诗所作题解曰:“此篇追忆旧游,至慨古迹,以隋堤柳为‘亡国树’,集中概括,可谓善于取材。白氏少尝经汴河路,旅居吴越,惊心触目,积感已深,较一般的浮泛咏古,自不可同日而语。” 又作者自注:“悯亡国也”。则此诗以祸、福二字为隋朝兴、亡之叹,用以警醒当代,并示后来。
        诗中所说彭城阁,在江都,今扬州彭城乡,炀帝建,阁中有温室。宇文化及等起事,夜率骁勇围江都行宫,杀炀帝于彭城阁。诗中所说“皇子封酅公”,即谓隋亡之后,唐封隋炀帝后裔为酅公。
        了解以上史实,则此诗之义自然明白。盖炀帝荒淫,终于亡国,此乃因福为祸之一例。其灭亡是炀自取,不能怨天尤人。白居易鉴隋之亡,其思想乃是所谓“吉凶由人”、“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这样的传统祸福观,被世人视为具有积极意义。
        白居易十分称道陶潜,为之写了不少诗,其中一口气所写十六首,题为《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并序》。  
        这十六首诗,很为后人所注意,但若干选本都没选以下一首:  
        谓天果爱民,胡为生豺狼。谓神福善人,孔圣竟栖遑。谓神祸淫人,暴秦终霸王。颜回与原宪,何辜早夭亡。蝮蛇与鸩鸟,何得寿延长。物理不可测,神道亦难量。举头仰问天,天色但苍苍。唯当多种黍,日醉手中觞。
        这首诗、前面是一连串的疑问,好象是屈原的《天问》,只不过短得多,然而怀疑的精神相通。大意说:都说老天爱民,但为何生那么些豺狼?都说神降福于人,但为何象孔子那样的圣人还弄得栖栖遣遑奔走各国?都说神降祸于坏人,但为何暴秦还霸了天下?颜回和原宪这样的贤人,何以早夭?而蝮蛇与鸩鸟,却得长寿?其中的道理真是不可知啊,神道真是难以理解。举头问天,但见老天给你一付苍苍的面孔而不言语。我还能去向何人讨教?只好象陶渊明先生一样,退隐山林,既种庄稼,复以酒为伴了。
        诗写得如此愤激,虽说是仿陶体,却一点也没有陶渊明的清淡,而与屈原相仿佛。  
        又有《归田三首》,其第三首曰:
  三十为近臣,腰间鸣佩玉。四十为野夫,田中学锄谷。何言十年内,变化如此速?此理固是常,穷通相倚伏。为鱼有深水,为鸟有高木。何必守一方,窘然自牵束。化吾足为马,吾因以行陆。化吾手为弹,吾因以求肉。形骸为异物,委顺心犹足。幸得且归农,安知不为福?况吾行欲老,瞥若风前烛。孰能俄顷间,将心系荣辱?
        白居易的诗,明白晓畅,据说连老太婆也能朗诵,此诗亦然,虽说是千载之下,也不待解释而可知其义。
         此诗既然回顾诗人的主要经历,那我们不仿将他的一生,作一个简单的交待: 白居易于大历七年(772)生于郑州新郑(今属河南)。自幼聪慧,五六岁学作诗,九岁知声韵。十一岁,因两河藩镇战乱,由荥阳逃难到徐州符离(今安徽宿县北),旋即南下到越中,投奔在杭州作县尉的堂兄。十五六岁,立志应进士举,刻苦读书,口舌成疮,手肘成胝。其后,父死母病,靠长兄白幼文微俸维持家用,奔波于鄱阳、洛阳之间,生活艰苦。贞元十六年,白居易二十九岁,进士及第。十八年(802),又与元稹同时考中书判拔萃科,两人订交,约始于此,后在诗坛上齐名,并称“元白”,元和元年(806),罢校书郎。元和二年,帖集贤院校理。十一月授翰林院学土。次年授左拾遗。五年,改京兆府户曹参军,均依旧充翰林学士,草拟诏书,参预国家机密。元和六年,白居易因母丧居家,服满返京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元和十年,两河藩镇割据势力联合叛唐,派人刺杀主张讨伐藩镇割据的宰相武元衡。白居易率先上疏请急捕凶手,以雪国耻。但却被当道攻击为越职言事,并以“伤名教”的罪名,于元和十年贬为江州郡(今江西九江)司马。元和十三年,改任忠州刺史。十五年,召还京,拜尚书司门员外郎,迁主客郎中,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因国事日非,朝中朋党倾轧,屡次上书言事不听,于长庆二年(822)请求外任,出为杭州刺史。后又做过短期的苏州刺史。在杭州时,曾修筑湖堤,蓄水灌田千余顷;并疏浚城中六口井,以利饮用。离苏州日,郡中士民涕泣相送。文宗大和元年(827),拜秘书监。次年转刑部侍郎。白居易从58岁开始,定居洛阳。先后担任太子宾客、河南尹、太子少博等职。会昌二年(842),以刑部尚书致仕。他在洛阳过着饮酒、弹琴、赋诗、游山玩水和“栖心释氏”的生活。以七十五岁病终。
         以上白居易简历,为通常文人所知,然而白居易所说“四十为野夫”之原因,一般只知为“母丧居家”,其实有着更为复杂的原因。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附录《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一文,深入探讨白居易祖上之事。其中考证白居易父母的婚姻,知其父所娶之妇,乃其父妹之女,此婚配在唐代为违背礼律之事。陈先生说:“其父母之婚配不合当时社会之礼法人情,致其母以悍炻著闻,卒发狂自杀”。
         诗人问“何言十年内,变化如此速,”但却没作回答。其后的诗句,所表达者,一言蔽之曰:随遇而安。诗人的原话,叫作“委顺”。这自然是庄子的思想。自我安慰者:“幸得且归农,安知不为福”。
         由穷书生而官,来之不易,由官而农,却因母亲的自杀。白居易能对此说什么?什么也不好说,只能思考:此间之祸福相转,安知不是祸福相因呢?这就是诗人的结论。这自然是老子祸福相倚的思想。
  接下来《放言五首》 (选其一),也是以祸福相倚的思想而自我解愁: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覆手藏钩。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诗人自序:“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由此可知,此诗作于江州司马任上。而众所周知,在此任上,所作最为脍炙人口之作,为《琵琶行记》。其中作者自序:“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则知《放言五首》作于元和十年。 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是自居丧服阙之后又遭一沉重打击,而在赴任舟中,生此祸福相倚之感慨,也属理之自然。
         然而江州司马为何品秩?从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中知为“从五品下”。然而陈寅恪先生从《琵琶行记》中“江州司马青衫湿”一句中,考证白居易其时何以着“青衫”,得出结论:白居易元和十二年之散官为将仕郎,并说:“是将仕郎为最低级之文散官。乐天于元和十一年秋作此诗时,其散官之品亦必为将仕郎无疑,盖无从更低于此品也。”以此,我们可以知道白居易此次被贬,所任为文职之最低品秩也。于是,我们能进一步理解:白居易之能于赴任舟中,慨然以祸福相倚自慰,而不怨天尤人,其宽心非常人所能有者。          接下来一首,为《岁暮》:
  穷阴急景坐相催,壮齿韶颜去不回。旧病重因年老发,新愁多是夜长来。膏明自爇源多事,雁默先烹为不才。祸福细寻无会处,不如且进手中杯。
         此诗作于何时何地,无考。然而从“壮齿韶颜去不回”句中,可推测为晚年居洛阳之作,而以“岁暮”为老年之喻。 此诗中重要之句为“膏明自爇源多事,雁默先烹为不才”。意思说:脂膏因为多事而被用以照明,因而毁了自身,而不会鸣唱的雁子,因为主人以其无才而被烹,接下来的意思是:仔细想来,祸福之门难以寻找,既然找不到,那不如不要寻找了,还是去吃酒吧。这些话,有“达人知命”的意味,通常是饱经沧桑者的“经验之谈”,在锐意进取的人眼中,是很有些“消极”而无足道的。然而这是白居易,一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获得者,于暮年的感悟,你能轻视?
         在《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中,后数句为:
       “多知非景福,少语是元亨。晦即全身药,明为伐性兵。昏昏随世俗,蠢蠢学黎氓。” 白居易于元和十三年由江州司马升任忠州刺史,此诗当是赴任途中之作。舍弟指白行简。白行简亦有诗名,其作收入《全唐诗》七首,其中有《在巴南望郡南山呈乐天》。 白居易此次升迁,作诗回顾自己的宦迹.总结的经验是“此心知止足”。在此思想指导下,遂有“多知非景福”之类的感识,而“知足不辱”的道家思想,在白居易的诗中随处可见。此正如陈寅恪先生在《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一文中所说:“夫知足不辱,明哲保身,皆老氏之义旨,亦即乐天所奉为秘要,而决其出处进退者也。”
         此外,在《戊申岁暮咏怀三首》中,白氏说:“人间祸福愚难料”,在《自咏》中说“无妨长福是单贫”,在《哭皇甫七郎中提》中说“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都是“知足不辱”这一主导思想下的具体认识。 白居易又借史实来证实他对祸福的深刻认识,在《咏史》中,他说: 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
         诗中所引前两个历史事件,为通常读史者所熟知。李斯忠于秦朝,居丞相之职,而二世惑于赵高,终斩李斯。郦食其为刘邦出使齐国,因韩信用计而被齐王所烹。黄绮乃商山四皓之别称,秦末避乱于商山之四贤,后因张良用计而出为汉太子刘盈宾客。后世以为不愿为官者之典范。白居易有意将李斯、郦食其与四皓的作为与结局相比较,以前者为鱼肉,以后者为鸾凤,以前者为死亡,以后者为逍遥,而得出结论:祸福非天所为,乃人自寻耳。
  白氏此一思想,复见于《感兴二首》:
  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虽异匏瓜难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鱼能深入宁忧钓,鸟解高飞岂触罗。热处先争炙手去,悔时其奈噬脐何。樽前诱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
         白居易此一思想,不但用以自警,用以警示诸弟,且用以警示亲友。在《谕亲友》中,他咏道:
         适情处处皆安乐,大抵园林胜市朝。烦闹荣华犹易过,优闲福禄更难销。自怜老大宜疏散,却被交亲叹寂寥。终日相逢不相见,两心相之一何遥?
         如此,还不能自己,他又用以警示后生。在《闲坐看书贻诸少年》中,他咏道:
         雨砌长寒芜,风庭落秋果。窗间有闲叟,尽日看书坐。书中见往事,历历知福祸。多取终厚亡,疾驱必先坠。劝君少干名,名为锢身锁。劝君少求利,利是焚身火。我心知已久,吾道无不可。所以雀罗门,不能寂寞我。
         “我心知已久,吾道尤不可。”白居易是多么地以自己的得道而自豪,从而也可知他对自己的明哲保身哲学有多么坚定的信念。
         又有《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一首,作者自注:“其日独游香山”。诗曰:“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诗中“忆牵黄犬”,用的是李斯的故事。李斯问斩于市,临刑前,叹道:想当年,牵黄狗出上蔡东门打猎,那是何等快活,今日欲再牵黄犬出门打猎,不可复得也!
        “泥中曳尾龟”,语出《庄子·秋水》。其文曰:“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了解此两个典故之后,再回头看“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我们就可以知道白居易的意思是,虽然祸福不可预料,但只要以史为鉴,以老庄之言为戒,取一种“还须退步抽身早”的态度,并以此行事,则祸自可免,福自可来。
  《戒药》一诗,读来发人深省:
  促促急景中,蠢蠢微尘里。生涯有分限,爱恋无终已。早夭羡中年,中年羡暮齿。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天人阴骘间,亦恐无此理。域中有真道,所说不如此。后身始身存,吾闻诸老氏。
         从字面上看,此诗不难理解,但白居易炼丹服药之事,却不得不交待一番。 从白居易《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可知,白居易中年曾烧丹服药,以求长生。陈寅恪先生在《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一文中,引用此诗后,说:“乃乐天纪其于元和十三年任江州司马时烧丹之事者,是岁乐天年四十七。然则乐天之中年曾惑于丹术可无疑矣。” 在本文大量引用,井加以简单讨论之后,总结一句:白居易的祸福感悟,来自其人生经历,也得力于道家思想。白居易的人生经历大起大落,而道家思想为中国哲学中最具辨证方法之思想,两者在白居易思维中相生相扶,最终使白居易的祸福感悟,成为一种确有成效的思想,而滋养着历代的白诗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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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夏蟬歌 回复 悄悄话 从史实解诗源, 从道义悟诗理.
学习了. 谢谢.
罢了 回复 悄悄话 我同意祸福相倚,我不喜怨天尤人,但我不赞同“祸福非天所为,乃人自寻耳”的说法。

人的一生,思绪万千。然而,真正可以让人想一辈子的问题并不多。在我眼里,最大的“祸”便是死亡,最大的“福”便是活着。死亡是让人一辈子都要去想的问题,这个问题一视同仁无可回避地摆在每个人面前。

如果人能永远活着或者活无数次,人生问题的景观就会彻底改变,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生问题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暂性。不过,从只有一个人生这个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个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结论。也许,困惑正在于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似乎都有道理。也许,智慧也正在于使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达成辩证的和解。

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逝水年华》中指出,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而我们人类只不过是时间之河里的浮游生物。对普鲁斯特来说,时间是首要的,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处于似水的年华之中;空间是相对的概念,处于一个变化莫测的过程中间。而我们就处在这个过程之中。

孔夫子望着东流的河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现代人常把时间比作一条河,它从遥远的过去,流向无穷的未来,既不能停息,也不能倒退,而“现在”只不过是时间之河上的一点罢了。

我想,在时间之河中,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命定的道路,一切都注定要走到尽头,一切都将在虚空中退出,一切都将消逝在毁灭里,消逝在时间之中。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在我们有限的时间里,留下一份对亲人、爱人、和朋友们真诚的爱,留下一份“永恒”的记忆。

我倒也赞同“祸福之门难以寻找,既然找不到,那不如不要寻找了,还是去吃酒吧。”

好吧,边城君,今年秋天去你那儿吃酒去!
水火土 回复 悄悄话 以史论诗识人,入木三分。足见秀才好功力。白氏在苏杭留下不少功德,边兄几时有闲,不妨北上一游,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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