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观察感悟

饱经战患动乱,提笔写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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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便贵如金

(2007-01-26 07:23:56) 下一个

                粪便贵如金

                ·刘振墉·

  不知从哪个朝代时起,我的家乡每户人家都要有一个茅厕。有的人家将茅厕建在后院,但最理想的还是造在巷口、街头、路边,偶而会有路人光顾,这可是外快。故而在要道口,三、四个茅厕挤在一起是很平常的事。茅厕只是一个圆筒形的砖砌粪池,上搭草棚。如厕者或站或蹲在粪池边,不习惯的人有如临深渊之感,难免胆战心惊。假如你看到有村民急匆匆地,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赶,最好别打搅他。很可能他是由于内急,而要赶回自家茅厕方便。非不得已时,他们不愿在野外或别人家的茅厕就近解决,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也!

  每年冬春两季,天麻麻亮时,你会看到有人一手拎竹筐,一手拿铁扒,在田头、路边、河坎寻寻觅觅。这些人是拾粪的,或称为“拾狗屎的”。多数是些十几岁的男孩,通常出自一些最贫穷或最勤俭的人家。他们踏着霜冻,双手通红,哆哆嗦嗦的,运气好时,一个早上也许能拾得半筐粪。

  抗战胜利后,我进县城去读书,除惊讶于城墙之厚、楼房之高(两层而已)、电灯之亮和收音机匣子之神奇外,对城里厕所之讲究也甚为感慨。这些厕所不但有砖墙瓦顶,还用上好木材做成坐凳,搁在粪池上面。从平地走上脚踏板时,必须跨上一级台阶,故而在我们学生中,厕所又有“一步楼”之雅称。当时县城里大、小巷口、路边多有厕所,甚至有两个并肩而立者。进出城门时,常遇到农人们肩挑车拉,将粪便运往城外。

  从六十年代初起,我客居江苏扬州谋生,一住近四十年。扬州是个古老而又衰落的小城,家家都备有传统式样的马桶,当地人叫做“马子”。每天天刚亮,就有农民拉着粪车在巷子里转悠。主妇们将马桶放到门外,农民即将粪便倒入车上的大木桶内,这称为“倒马子”。这些粪便的收集者与供应者,往往是多年的老关系,有不成文的合约。晚秋初冬,腌咸菜的季节到了,农民就将大棵头的青菜和雪里红送到居民的家门口。少则五、六十斤,多则百余斤,作为对提供有机肥料者的酬谢,称之为“马子菜”。当然,在饭桌上,在吃着可口的水咸菜烧蚕豆或雪里红炒肉丝时,还是不提马子菜这个俗名为好。

  六九年的某一天,我们这伙臭老九(知识分子〕被送到大运河工地,与农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河滩上排列着一个个用芦苇搭建的工棚,每个工棚住四、五十人,其中约七、八成是农民,通常他们是同村人。每个工棚附近都放着一、两个尿桶,有专人负责管理。储运粪肥的船就停靠在不远处的河汊里,待聚积到一定量后,就将小船摇回村里去。

  每到夜晚,在漆黑的旷野里,会有几盏风灯在闪烁。这对于深夜里急需大便的人来说,无异于雾海里的航船见到了灯塔,人们向着亮光匆匆走去。那里是一个人字形挡风棚,而且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在灯下打盹。见有人来,他就挣扎醒来,递给你一张草纸。便池实际上仅仅是挖出的一个地坑,如厕者离去后,男孩随即将粪便掏出另放。第二天他将地坑填平,挪块地方另挖坑重新开张。所以,这些“肥料收集站”反而较干净而无强烈异味。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农妇们,可以说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黄金。可是他们对粪便的珍惜,却不亚于富人们之于黄金珠宝。因为,在肥水—收成—温饱这个农民的生命链条中,粪便成了一个重要环节。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没有一个庄稼人敢疏忽大意的。

  粪便在粪池里发酵一段时间后,被运到地里去施肥。农民们在庄稼的根部或按适当的间距挖出一个个小坑,将水肥或干肥轻轻地倒入坑里,再用土将坑覆盖填平。如此施肥,太阳晒时不会被蒸发掉,雨水淋时不会被冲走,而能为植物慢慢地吸收。

  然而,这种以人畜粪便为主要肥料来源的农业,生产率很低。尽管农人们呕心沥血地经营,与他们终生相伴的,仍然是无奈和辛酸、贫困和饥饿。出于亲身体验,我是不相信有什么“农家乐”的。历来以此为题材的诗、词、画和乐曲,难道不都是“围城”外的文人们写的吗!

  八十年代以后,由于化肥的大量使用,粪便的肥料功能逐渐减退。于是,粪便贵如金的现象也将成为历史,而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和谈笑中。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产量提高了,多数农民终于可以吃饱,能够“年年有余”了。我现在虽身居域外,去国万里,却时刻关心着中国农民的命运,为他们生活的每一点改善而欣喜。因为,我是从他们中走出来的。

刊登在 1999 华夏文摘 cm990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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