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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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凋 碧 树 化 兰 舟

(2010-03-14 09:14:54) 下一个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还有五分钟就要着陆了,请将安全带系好。”

      我从飞机舷窗俯瞰陆地,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汪洋,随后是有如棋子一样的汽车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缓缓爬行。景物渐行渐近,也愈真实了。飞机呼啸着从楼群的顶上掠过,机翼猛烈的颤动着,很快落在跑道上。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来到了这块土地上,迎接我的将是怎样的生活呢?耳边又传来机长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谢谢乘坐联合航空公司的客机,您们的行李将在26号行李台领取……” 

我试图集中精力,但也许是太兴奋、太紧张了,有些不自信。随着人流走到机长面前时,我还是问了一声:“我们是在26号行李台取行李吗?”

机长是个矮个子白人老头,面色和蔼,笑容可掬。他点头称是,还说了声“旅途愉快”。我也衷心地希望这异国之旅将是愉快的。

      下了飞机,我想起了梦阳的经历,他在纽约机场取了行李,出关时发现随身的包不见了,护照、I20表、钱包全都不翼而飞,入关都入不了。后来经各方查证,确定他的合法身份才放行。所以我吸取教训,将所有的重要物品随身携带,并用手紧紧捏住,绝不给小偷行窃的机会。

随着人流,左转右转,还下了一层电梯,终于到了26号行李台。行李台的传送带轰轰地转动着,却不见一件行李,同机的人们也都在翘首企盼着。我按文轩讲的,取出单放在外衣口袋里的零钱,租了一辆小推车,然后站在人群中等我的行李。

抬手看了看表,已是三点二十分了,飞机是两点五十分到的,不知文轩是否已经等急了。正想着,传送带上出现了第一件行李,陆陆续续的大包小包一件件涌了出来,周围就有各种肤色的手伸出,将行李拎走。

我紧盯着行李出口,有的行李都转了四圈了,我的行李还没出现,我的手心里都出汗了。正着急呢,那醒目的红色打包带映入眼帘,我的箱子笨笨地滚了出来。 

这种型号的大箱子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我忙凑上去,想把箱子拎下来,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箱子拉住,停在眼前。后面的箱子一个个撞了上来,我不由自主地趔趄着向前冲去。  

一个黑人青年抓住我的打包带,第一次和外国人站得如此近,又有太多关于黑人的想象,我的手抓得更紧了。黑人将箱子拎起来,把我也带了出来。他将箱子轻轻地放在小推车上,冲我一笑,还来不及说谢谢,我的另一个箱子在眼前滑过,我忙用手一指,黑人青年会意,一个箭步冲上去,又替我拎了下来。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给小费,可当我仔细打量他时,才发现眼前的黑人西装革履,手上提着公文包,一派绅士风度。我伸进衣兜里的手又掏了出来,和他握了手,说声:“Thank you very much" 他很有礼貌地答道:“You are welcome.”

      站在等待出关的队伍里,我默默地祈祷着移民官千万别让我打开箱子,这两只大箱子是我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好,若被打开,我是再难打好的。这样想着就来到了移民官面前,他很客气地让我顺利过关了。  

我推着车刚走出出关口,就看到文轩挥舞双手在叫:“文婷,文婷,我在这儿。”我推了车跑向文轩。五年没见了,他还是那么帅气十足。他跑过来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也抱紧了他。这就是人生一大喜悦:久别重逢。

      文轩推了车和我并肩往外走。他扭头看着我问:“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在飞机上,除了吃就是睡,哪儿会饿呢?这十几个小时下来,光吃不动,怕是胖了好几斤了。” 

文轩听着,笑道:“先给自己胖找个理由,不过还好,好象比我走时还苗条了些。那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先带你到处转转。” 

我低头看了看推车上的大箱子,说:“还是算了吧,带着这两个大家伙,去哪儿玩儿也不方便。”

“说的也是,那我们就先回家吧。”

      文轩开一辆银灰色宝马牌吉普,他先绕到车子右边给我开了车门,然后安顿好行李,我们就上路了。  

路上我问文轩现在做什么工作,他告诉我现在在一家电脑程序设计公司作部门主管,专门设计与建筑有关的软件。他的建筑专业和他的爱好--电脑结合起来成为事业,这该是他最开心的事了。

“别光说我,文轩侧过头问我:“文婷,为什么不到加州来上学?加州可比麻州好多了。”

“你知道留学叫什么?叫‘洋插队’!插队的口号是什么?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好地方就不必去了。再说了,洋插队,洋插队,只要是插到洋邦就对。” 

      久别重逢后的文轩,还是能在我本以为早已平静的心中荡出一片涟漪。我故做轻松的回答,带来他的沉默,我的心也有些酸涩。

他车子开得很快,我见他有两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吱声,于是我引出一个话题来打破这难耐的沉默:

“我哥说你买了新房子,是不是准备迎娶嫂夫人?” 

他笑了,那是我熟悉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有魅力,“哪儿有的事,没有姑娘愿意嫁我!”

“别说得这么惨,你不是娘子军的‘党代表’吗?还愁没人嫁,准是挑花了眼。”

“你哥这家伙就会张冠李戴,这个花名明明是他的,怎么又送我了?”他还是老样子,总是把我哥封他的称号反过来套到我哥头上。 

“我看是你们俩互相吹捧。当初你说我嫂子追我哥追得那么苦,我哥又是何等清高,我怎么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他们家我嫂子说了算,我哥唯命是从。” 

“文彬这么惨啦?!准是‘武后’篡位。当初就有人提醒你哥,说姓李的不能娶姓武的。哈哈,这下怕是你哥要骂我了,是我铸成大错。”说着文轩得意地笑着,看不出丝毫内疚,倒象有些幸灾乐祸。 

“ 哎,不过有人追我可不是盖的。” 

我撇撇嘴说:“我才不信呢。”

“不信你可以问,有你哥嫂为证。那年我们班一帮女生,跑到宿舍找我,没找到,又追到食堂。没看见我,却碰到你哥,说我在图书馆,就又追到图书馆。好么,这群丫头可厉害了,穷追不舍。”

“你们班这么多女生追你?”

“对对,就是你嫂子领头。”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你不是说我嫂子见了我哥,魂儿都丢了,眼神也直了,怎么又追你了?”

“别急别急,事情是这样的,”他故意拉长声音,“你嫂子是生活委员,我是班长,有一次我领了粮票只发了男生,把女生的让你哥给你嫂子,给他们制造机会嘛,可你哥不管,我也就忘了。第二个月不知怎么又忘了。两个月没见粮票,她们就急了,追着我要……”

      我早料到他有诡计,果不出我所料,但还是被他的煞有介事给逗乐了。“你还是这么有意思。我想你们班女生也不会这么厚脸皮吧,就是喜欢你,也不能一起追,原来是追债。”

他也乐了,说:“甭管是追什么,可见被人追不是好滋味。” 

“这话只对了一半,人家说女孩追男孩,女孩很辛苦,男孩也觉不出幸福;然而若是男孩追女孩,男孩觉得快乐,女孩觉着幸福。”

“是这样吗?哪位权威说的?”

“不知道,不过我是相信的,所以铁定不追别人。”

“听出来啦,是不是有很多追求者?” 

我歪了头看着他,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就真的扭头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人说女大十八变,果然是这样,现在我都想追了。”

“后悔了吧,当初当我是丑小鸭,现在想追了,迟到啦。”

“这可冤枉我呀!我怎么会当你是丑小鸭呢?我和你哥一样,一直拿你当公主的。迟到?不可能!排队我也是第一个。”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又来了,跟真事儿似的。你当年若是追我,我就到加州来上学啦。” 

他忽然加快速度,从最左面一条车道冲到最右面的车道,车子就停在了路边,文轩打开了紧急灯,转过身脸色凝重地望着莫名其妙的我问道:“此话当真?你高考后有没有按我信里说的,把模型上那两块匾摘下来?”

“什么信?我怎么会摘匾额?你不是说让它们保佑我高考得中吗?我一直精心保存着,如果不是实在带不了,这次我就带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避开这早已熟悉却久违了的目光,那是第一次让我砰然心动的眼神。我感觉得到他依然盯着我,后悔刚才失言。 

“原来你并没有看见,”良久他才悠悠地说了一句,“那么信呢?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呢?” 

“你不是也没给我写吗?”我重新抬头看着他,埋藏心底的那份幽怨又涌上心头。“你答应给我写信,却只是写给我父母,并没有单独给我写信。你让他们问我好,我也让他们替我问你好啦。”  

文轩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写给你的信,难道你没有收到?” 

“没有,从来没有。你写过吗?”

“我当然写过,而且不下十封。”

“这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文轩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出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他象是对我说,又象是自言自语。重新启动车子,我们又汇入了车流。

“好啦,好啦,不提了,一切都过去了。知道你不回信不是不喜欢我,我就高兴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就不再追问,心中似乎也已有了答案。

从其言谈之中我已感觉到五年前曾琢磨不定的那份情,如果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我知道我将听到五年前渴盼听到的话,但是这一切都太晚了。

车子已从高速公路下来,驶上一条林荫道。文轩说让我一定要在他这儿住到开学,到时他可以送我过去。他已请了假,除了下周四,周五,他有两天的会必须参加外,其他时间都可以陪着我。说着话儿,车子已开到了一幢大房子面前。 

“到了,要不要先下来看看,我来停车。”  

我走下车,伸展一下腰腿,外面的空气真好。太阳已斜入近旁的森林,不再有午间难耐的燥热;微风送来花草的芬芳。 

文轩将车子开进车库停好,然后走了出来。“怎么样?还可以吧?” 

我上下打量着这幢尖顶二层小楼,好气派!迎面是大理石砌就,砖铺成的甬道两侧是整齐翠绿的草坪,草坪的边界以马蹄莲、美人蕉种出。甬道的尽头是两扇嵌有花玻璃的大门。   

我问文轩:“你这房子是大理石的?” 

“那这房子就值钱了,这是大理石贴面,骗人的。”

我笑道:“骗子就是骗子,连房子也会骗人。”

我俩从正门进去,文轩要到车库去取我的行李,我说:“不着急,你先带我参观参观。 ” 

“随便看吧,就象在你自己家里,拿什么、用什么,别客气,你有绝对的权力。” 

我把鞋放在鞋架上,换了拖鞋,开始参观。 

这房子非常豁亮,门厅和客厅的顶都是两层楼高。事实上,房子并没有隔开,全是通的,区分的标志是一级楼梯,再就是根据室内布置判断出哪一处是客厅,哪一处是餐厅的。  

在一楼洗手间的旁边,有一间小屋,两扇玻璃门将它同其他的厅隔开。我推开门进去,迎面的墙是一面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窗前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计算机和电话,这里显然是书房。  

这屋子布置的十分简单,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块木雕,挂在书架对面的墙上。绛紫色的木雕刻的是一艘涨满帆的船,船下以遒劲的刀法刻着汹涌的浪涛,在浪涛之上刻着四个字“风雨同舟”。奇怪的是这四个字只有“风雨舟”三个字漆了绿漆,“同”字仍是绛紫色的。我正纳闷儿,文轩已站在身后了。  

我指着‘同’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也看着木雕答道:“这是我前两天在中国城买的,当时就觉得这四个字用原色不明显,正好有绿漆,就描上了。我实在没有把握写这个‘同’字,反正知道你要来,你的书法这么好,就拜托你来写这‘同’字,好吗?” 

我点着头,刚要答应,却见文轩冲着我举起一只手指,摇了摇,“不需要你立即答复,想想再说。” 

“这还用想,不就写个字嘛,没问题。走,我们上楼看看去。”说着,我已拉了文轩奔向楼梯。

      一楼是木地板,楼梯也是木板的,只是在楼梯的正中铺了地毯。地毯伸延到二楼,整个二楼就被同色的地毯覆盖了。地毯软软地,脚踩在上面很舒服。

二楼共有五间卧室,两个卫生间。我问道:“文轩,你一个人住这么多房间,是不是太奢侈了?” 

“现在是有些奢侈,不过等以后我子孙满堂时,这房子就太小了。” 

我笑道:“同志,为了实现你这个宏伟目标,第一步先得把太太娶回家。” 

他跟在我身后,连声说着:“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楼上的房间各有功用,健身房、客房、游艺室、小书房,我们依次走过,最后来到主卧房。这个房间与众不同,它的门是双扇的,打开门,里面比其他房间宽敞得多。门对面的墙挂了整墙的窗帘,室内的光线几乎都是从浴室来的。  

寻着光明,我不由自主的就走进浴室,它和其他的两个卫生间不同,里面的淋浴和浴池是分开的。淋浴由玻璃屏风围成六角形,旁边是墨绿色大理石砌成的台阶,台阶尽头是个双心形的大浴池,浴池正上方的屋顶上开了两扇天窗。迎面是满满一面墙的镜子,镜子上面一排球形灯。镜下并列两个洗手池。 

这浴室的风格正是我所喜爱,宽敞明亮舒适。我正在欣赏,文轩说道:“这间卧房让你住,我睡隔壁。”

我忙阻止:“这怎么行?你是主,我是客,我怎能喧宾夺主呢?” 

“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哟!” 

说着他走出浴室,按了下在门边的按钮,那一面墙的窗帘就“咝咝”地、缓缓地拉开了,竟是满满一面的玻璃门窗,屋里顿时一派光明。  

当年文轩为我设计房子模型时,我曾要求他将一面墙设计成玻璃的,他当时说:“一看你就是外行,这面墙是承重墙,就是想安窗都得限制尺寸,更别说全是玻璃了。”而今他就有这样一面玻璃墙,我转身正待问他,他象猜透了我的心思,未待我张口,他就先说了:

“我当初买这幢房子,多半就是为了这个设计,这面墙可不是承重墙哟。” 

我心中一动,我们还是有那份默契,以前我俩就常常不约而同地说出一样的话。 

走近玻璃门,可以看见外面接着一个大阳台,来到阳台上,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用橘色勾勒出远山的轮廓。阳台上,庭院中筛落一席零落的树影,这时我听到悦耳的叮咚声,循声望去,才发现在院落的一角,矗立着一座八角小亭。 

这真是一个惊喜,我激动地叫了声:“文轩,难道你真的建了座‘观雨亭’?” 

他拉了我的手说:“走,我们下去看看。”

这正是当年文轩为我设计的小亭子,八角高挑,亭子的正面镶着一块六角形的藏蓝色匾额,上面以楷书写着三个金字:“观雨亭”。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遍布全身。他竟记得以前的一切,这再一次印证了我刚才的感觉。 

“叮咚,叮咚”这清脆的声音再次牵引了我的视线。那是五年前为文轩送行时我送他的礼物--一串风铃。风铃随着风,敲出和悦的歌声。我拾级而上,坐在亭子中间悬吊的白色摇椅上,望着远处的群岚,听着风铃歌唱,悠悠地仿佛又回到我和文轩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回到屋里时已经六点多了,这才想起忘了给梦阳打电话。我忽然感到有些内疚,梦阳知道我到旧金山的时间,现在都这么晚了,他一定等急了,忙拨通了电话。

果然,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起来,急促地一声:“hello”。我听出是梦阳,告诉他我已经到了朋友家。

梦阳在电话那头,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可以听出来他的兴奋,就象以往一样,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他是我认识的人中修养最好的一个。曾经有一次我们相约在‘世纪’咖啡屋门前见面,天特别冷,那天是我第一次在约会之前到,就进了咖啡屋,临窗坐下,以往我都会故意迟到几分钟。   

咖啡屋里弥散着咖啡浓郁的香气,在这初冬季节,显得异常温馨。我本拟梦阳来后,敲窗叫他进来,但当我看到他时又改了主意。我躲在窗帘后,想看看他是怎样等“迟到”的我的。  

在约定的时间前几分钟,我看到了梦阳。他将自行车搬到便道上,一手扶把,一手扶着车座,就站在咖啡屋门前。他竟不曾回头看看,也许他想不到我会提前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来的路,一个姿势就站了十几分钟。或许是累了,他将车架好,坐到自行车后衣架上,仍然望着那条路,并没有烦躁的迹象。   

我曾经问过梦阳:“我迟到,你会不会等得不耐烦?” 

他说:“我只要看到你平安无事,就放心了,等多久我都不在乎。”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生气?”

“没见到你时,心里特急。看到你一高兴,什么都忘了。”

我一直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现在看来他是极有耐心。我敲了敲窗,他无动于衷,我只好走出来叫他。他看到我就笑了,梦阳长得并不算英俊,但他笑的样子很招人喜爱。  

他去存车,我坐回去等他。一会儿,他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将皮手套放在桌子上,就伸出手,做出要将手放到我脖子上的姿势说:“你在这儿喝着热咖啡,欣赏我挨冻,好狠心呀,也让你凉快凉快。”  

我忙推开他的手说:“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为什么不到咖啡屋里来等?”

他脱下皮夹克,坐在我对面回答说:“我怕你看不到我,等也不等,扭身就走,你的小姐脾气,我是领教过的。” 

我偷偷地笑了,因为有一次去看电影,他看到我来了,就去买雪糕,我却没有看到他,以为他还没来,转身骑车就走了。结果害得他零钱、雪糕都没要,连喊带跑地追我。  

想想自己对他的态度,再想想他对我的真情,忽然觉得有些辜负他。我问梦阳:“你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么有耐心?” 

他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说:“耐心往往是爱心的体现,我不会爱所有的人吧。”

“看你刚才等我的样子,又专心又耐心,这份精神能持续多久?”我在问他,也是在问我自己。 

他歪了头,想了想,说:“等你,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答案我们才正式成了恋人。

电话中梦阳告诉我,这两天根本没有心思做实验,就盼着我早些过去。我问他,我的房子找到没有,他支支吾吾地说:“还没有找到。我的朋友都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住一起。”

“别做梦了,未婚同居,我还没有这么开放。” 

“那我们就结婚嘛,那样就省得找房了。”  

“找不到房子,我就不过去。”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回答他。虽然我曾经告诉梦阳,三十岁以前,我不会考虑结婚,但是这次来美,我是准备嫁他的,满满的两大箱东西,都是生活用品,从锅碗瓢盆到毛毯、被罩、床单,都是家里为我们两人准备的,只是我并没有告诉过梦阳。

      给梦阳打完电话,看看时间已是国内的清晨了,我又给家里拨了电话。报过平安,忽然想起文轩说的模型上的匾额,就嘱咐爸爸将它们摘下来快件寄来。爸爸不明所以,问有什么用,我说有大用,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寄来就是了。我犹豫了一下,虽然文轩刻意回避了,但还是觉得信的事不便此时问,就放了电话。

打完电话,文轩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带我去吃晚餐。文轩将车从车库中倒出来,我们就汇入夜色中。

今晚的天幕挂得非常高,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星星很少,夜色时明时暗。车子行过金门大桥时,我们前面的车,尾灯连成红色的一道链,对面的车流画出黄色的一条线,从桥的一端贯穿到桥的另一端,和着金门桥梁上辉煌的灯火,显得极其壮观。

      这是家海鲜餐厅,宽阔的停车场几乎停满了车,文轩的车停到好远的地方。我们走进餐厅,就有服务生迎上前来,问了文轩的名字后,将我们带到一个临窗的位子上坐下。

我这才知道文轩已事先订了位子。落座以后,文轩指着窗外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刚刚走过的金门大桥。”夜色中,华灯点缀着金门大桥,灯盏绘出了桥的轮廓,美如图画。

      餐厅里就餐的人很多,但是并不拥挤。长方形的桌子上铺着紫红色的桌巾,桌上有一只精巧的花瓶,里面插一束浅淡的花;一盏烛光渲染出温馨的气氛。没有人高谈阔论,只有很轻的人声,夹杂着‘嘎嘎’的夹碎蟹腿的声音。  

我笑道:“在这么高雅的地方吃螃蟹,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文轩说:“大肉蟹是这里的招牌菜,很有名,吃法也很讲究,还是挺高雅的。”

      不一会儿,侍者托着盘子过来,送来两杯冰水和两份菜单。文轩问我想吃什么,我瞥了一眼英文菜单儿,就说:“你点好了,我吃什么都行。”

文轩将菜单还给了侍者,和他说了两句,侍者用笔记下后,又问文轩喝什么酒。  

文轩指着我对侍者说:“这位小姐是刚刚从大洋彼岸,一个叫中国的国家来的,今天的晚餐就是为了欢迎她。你推荐什么酒?”  

侍者歪着头听完后,忙将笔交至左手,向我伸出右手,操着生硬汉语微笑着说:“你好!”我忙伸过手和他相握,回道“您好!”侍者转头对文轩用英文说:“我知道中国,我有好几个中国朋友。为了表示欢迎,我建议要香槟酒。”

      很快侍者手托着个大盘子向我们走来,他的身边还跟了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那人向我微微欠身,自我介绍说是餐厅的主管,他面带微笑地说:“welcome to America(欢迎到美国来)。”

我点头称谢。站在他身后的侍者递上托盘,托盘里有一只盛着冰块的不锈钢筒。只见他熟练地将香槟从冰中抽出,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块红色餐巾,擦拭着酒瓶,“嘭”地一声打开瓶盖,然后左手背后,用右手捏住瓶底给我们斟酒。淡黄的液体上泛起细腻的白色泡沫,只涌到杯口就停住了,酒香却四溢而出。 

      斟酒的瞬间,侍者已在桌上摆了许多的盘盘儿,还有一个保温瓶似的东西。先送上的头台是几个贝壳,里面填了馅,好象是烤熟的。第二道是两串虾串,一根竹签上串着八个虾,但颜色不同,每个虾的味道也各异。我们还没有吃完,红红的大肉蟹就端了上来。我们面前放着一个瓷盘,里面有两把夹蟹钳。  

我效仿着文轩拿起一把,于是就开始发出和邻桌同样的‘嘎嘎’声。仅仅取出两只蟹腿中的肉就已经有一小盘了,我心想:调料呢?一抬眼见我和文轩的右手处都有一盘酱油样的液体,就伸手挪到面前。  

文轩说:“文婷,这可不是酱油,”并递过一小瓶红色的酱说:“这才是调料,这盘里是洗手水。” 

我有些窘,文轩大约看出来了,说:“这个餐馆也是,洗手水弄得跟酱油似的,诚心害人不是?我第一次来这家餐厅是给同事过生日,听同事讲他有个朋友第一次来时,也拿洗手水当了酱油,用洗手水沾着吃了几口,觉得不够咸,碰巧桌上的盐没了,就叫服务员拿盐,服务员才发现。”

他虽是在为我解围,但我还是觉得挺难为情,我没有理他,闷头吃了起来。文轩也意识到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转而又说了一些笑话活跃气氛,我才从窘境中解脱。我们边吃边聊,不知觉中已过了一个多小时。 

忽然餐厅里响起了小提琴声,一位身着燕尾服的长头发、长胡子的男子边走边拉。胡子和头发遮着他的脸,看不出年龄。

他在每个餐桌前都停一下,如果客人没有反应,他就继续游走。当他走到我们桌前时,文轩洗了手,并从那保温瓶内取出热气腾腾的白毛巾,将手擦干净。我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洗干净,接过文轩递过的热毛巾擦干,手上的腥味也淡了许多。

我们面对琴手坐了,他就开始神情专注地拉了一曲,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曲子,旋律极美,忽然觉得这场景好熟悉,不自觉就想起和梦阳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一曲既终,我和文轩带头鼓掌,邻桌也传来零落的掌声。那琴手俯身向我鞠了一躬,我正不知所措,文轩递过一张绿色钞票,琴手躬身接过,娴熟地架起琴弓,旋身从我们桌边滑走,身后留下一串欢快的音符。

文轩挥手示意侍者来结帐,侍者送来帐单时,还送了一客冰淇淋。冰淇淋的造型是条船,船身是香蕉,香蕉里夹着冰淇淋,上面点缀着几个红色樱桃,还插着一块饼干做船帆。我问侍者这是什么,侍者说:“ this is a lucky boat or love boat, whatever you want to call it.  This is a gift for you welome to America. 

此情此景,真让我觉得是幸运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餐馆,人家竟如此热情。这船真是好预兆,唯愿幸运装满我的爱之舟。   

走出餐厅,被冷冷的海风一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文轩从身后为我披上他的西装外套,我却下意识地一躲,衣服差点儿就滑落到地上,他忙伸手抓住,我觉察出文轩的尴尬,忙从他手中接过来,重新披好。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找到文轩的车。文轩为我开了车门,我们默默地坐进车里。  

车子开过了金门大桥,文轩才悠悠地问我:“在波士顿的人是谁呀?”

“我的高班同学。”我也不知为什么这么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

文轩“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沉默着,车子在无声中行驶着。我无意去打破这份寂静,又难耐这种气氛,看到他的车的反光镜上挂着一串挂饰,就顺手摘下来。

这是由红丝线穿着的一块小木牌,木牌下穿着一个木雕的娃娃,娃娃的脚下是一对铜铃铛。我细看,木牌的上面还写着小小的字。车里的光线根本看不清。我就举起来,冲着车窗外的路灯光,字迹隐隐约约地仍看不清,只看清正面的两个字:风铃。文轩伸手将车内的灯打开,木牌的反面是细细小小的字写着一首诗:

 

风铃

 你 走 了

 留 给 我 一 串 美 丽 的 风 铃

 

于 是

 不 分 春 夏 秋 冬

 不 论 东 南 西 北 风

 在 每 个 清 晨 和 黄 昏

 铃 声 便 在 耳 边 诉 说 你 的 心 声

 

对 你 的 思 念

 便 化 作

 对 风 的 钟 情

 在 每 个 无 眠 的 长 夜

 渴 盼 铃 声 幻 化 出  你 的 身 影

 

你 走 了

 留 给 我 一 串 风 铃 敲 出 的 梦

     

我好想问他,这诗是他作的吗?但是女孩子的矜持又阻止着我,我在等他先开口。

文轩总象是有感应似的,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道:“在报纸上读到这首诗,觉得特别有感觉,就剪了下来。在唐人街看到这个木雕娃娃时,觉得挺可爱,就买了下来。回来才看到木牌儿上贴着红纸,上面是金字写着‘招财进宝’觉得俗气,就把纸撕下来了,可是中间的木牌光秃秃的,也不好看,我就将这首诗抄上了。”

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首诗呢?莫非是因为我送他的风铃?我虽好奇,但却忍住没问。 

到文轩家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文轩说:“文婷,今天你一定累了,洗个澡,早些睡吧。明天我们去金门公园、渔人码头、日本城……一大堆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时差的关系,虽然疲惫,却了无睡意。我洗过澡,尽管文轩再三谦让,我仍坚持他睡主卧房,我睡客房。  

这是我来美国的第一夜,无眠却并非由于兴奋。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仿佛在想许多事,又乱糟糟地理不清头绪。我听到文轩静悄悄地走出来,进了游艺室,那里除了一个台球案子外,墙角处有一个专装饮料的小冰箱,我听到他轻轻地开冰箱的声音,或许今夜他也失眠了。

文轩在我的生活中几乎消失了五年,尽管耳边常有他的消息,但是却因那一份少女时代,最初的情感之失落而有一种怨恨。我常常会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置若罔闻。五年过去了,那份怨淡多了,尤其是有了梦阳的爱,文轩在我心中的影像已渐渐模糊,但却并没有消失。毕竟他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孩。  

文轩是我嫂子武晴的同班同学,和我哥虽然不同系,但却是同宿舍。我哥和文轩有许多的共同爱好,他们是桥牌搭档、网球伙伴、足球队友……。

我哥是计算机系的,文轩是建筑系的,但他却酷爱计算机。他选修了计算机课,但上机的机会很少。哥哥就常偷偷带他进机房。总之,尽人皆知他们是铁哥们儿。据说当初我嫂子追我哥,就是想方设法接近文轩,从而有机会接近我哥。

六年前,我只有十六岁,在上海上大学的哥哥面临毕业分配,全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哥哥去深圳还是留上海没有定下来,但是不会回家是肯定的。爸爸妈妈为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能留在身边而难过,但为了儿子的前途,也只有表示支持了。

七月中旬的一个中午,记得那时刚刚放暑假,回家吃午饭的父亲人还没进门,就高声嚷嚷道:“云珍,文婷,文彬有信来。”正在摆放碗筷的妈妈忙住了手,迎了过去,接过父亲手中的信,顺手将信封递给了我。  

我们家一向如此,每次哥哥来信,尽管都是爸爸拿回来,但他总是在我和妈妈看了之后才看。这次妈妈先看信,我只能先看邮票。 

自从哥哥上大学,我就开始集邮了。哥哥总是买成套的新出的邮票,还将其他同学的邮票收敛来寄给我。今天手里的信封却没有邮票,只有爸爸的名字。

我正纳闷,爸爸解释说:“这信不是寄来的,是你哥哥的同学黎文轩带来的。” 

妈妈正好看完信,抬头问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儿子常提起的黎文轩分配到咱们设计院来了,你说巧不巧,就分到我们九室。”

妈妈按惯例将信递给了我,说:“真是够巧的!”  

“黎文轩”这个名字对我们全家人来说早已耳熟能详了。因为哥哥和他很要好,俩人总是形影相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亲哥俩儿,因为他们的名字如果不写出来,光听声音,前两个字是一样的。哥哥叫李文彬,他叫黎文轩。  

哥哥一回家,所有的话题都有黎文轩。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哥,听起来黎文轩象是女的。” 

哥哥一愣,转而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我就说我妹妹厉害,骂人不吐核儿,回去我就告诉文轩说我妹妹骂他是女的。”

我哥哥这人就是特鬼,他明明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偏偏不拾那个茬儿,却转而攻击你。

哥哥的信没废话,风格就是两个字:简洁。他的信文如下:

“爸爸、妈妈、文婷好!我留在上海中美万通集团公司,八月一日正式上班。文轩分配到咱们院,就当他是儿子,别客气。文婷下学期就高三了,学习要自觉。文彬上。” 

我将信递给爸爸,爸爸挥挥手说:“早看过啦。”咦!这一次竟将我排到最后一个了。

午餐时间,父母仍沉浸在收到信的兴奋中,他们谈论着儿子的工作,同时也埋怨文彬信写得太简单。爸爸有些卖弄地说:“你们猜猜文彬现在何处?”

我们当然一无所知,催父亲快说。父亲才慢悠悠地道来:“听小黎说,儿子和几位北方的同学一起去九寨沟和张家界了。”再问细节爸爸就说不清了。  

我说:“哥哥一定是带女朋友一起去的。”

刚刚还在担心哥哥钱够不够的妈妈,立刻被我的话题所吸引,转向爸爸说:“你没问问小黎,文彬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爸爸摆摆手说:“这种话题还是你们问吧,儿子自己不想说的事,我从不打听。” 

妈妈接到哥哥的信,整个人都精神了。中午觉也不睡了,提篮登车,顶着烈日就出去采买了。

午睡醒来,妈妈已在厨房大显身手了。我站在厨房门外问妈妈:“您真拿人家当儿子呀?又不是我哥回来,瞎忙活什么!”  

妈妈见我起来了,头也没抬,仍在细细地切着鱿鱼花,嘴里却吩咐道:“文婷,你做的水果沙拉又漂亮,又好吃,又合时宜。我刚刚买的水果,都已经洗好了,去做一盘好吗?”

我懒洋洋地说:“这么兴师动众地,用得着吗?”

妈妈侧过脸,看我一眼说:“哎,文婷,你的朋友都住附近,来咱家吃饭,我何时怠慢过?现在你哥哥的朋友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好好接待还不是应该的。”我无言以对,只好坐下来削水果。

设计院的叔叔阿姨们陆陆续续地下班了,楼梯上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各种口音的说笑声。妈妈已将一桌丰盛的晚宴摆放停当,只等客人进门了。

外面传来爸爸两声清脆地咳嗽声,象是暗号,通知我们客人到了。门帘响处,父亲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年轻人。

他穿着白色的T恤,白色的牛仔裤,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宽宽的肩,长长的腿。一头卷曲浓密的黑发。他的脸轮廓分明,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鼻子挺而直,非常有男子汉气概。他在大学里是学生会主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人又如此潇洒,难怪哥哥说追黎文轩的女孩子可以组一个娘子军。    

父亲将妈妈介绍给他,他说了声:“阿姨您好,”双手递过一个盒子道:“不成敬意。”

妈妈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个棕色坤包。妈妈客气了一番就谢过收了。爸爸又将我介绍给文轩,并让我叫哥哥。

我没有吱声。文轩将一个大旅行袋放到我的面前,说:“不用,不用,我听文彬说,文婷对他也直呼其名,就叫我文轩吧。”  

我不解其意地看了看脚下的旅行袋,又看了看文轩,他忙解释说:“我来之前问文彬,应该送什么礼物给文婷?文彬告诉我:‘我妹妹可不好伺候了,别人喜欢的东西,她未必喜欢。若送她不喜欢的东西,还不如什么都不送。’我忙问:‘那我应该送什么呢?你给我出出主意。’你哥拍拍我的肩,诡秘地一笑,说:‘送你八个字:投其所好,忍痛割爱。’说完了这小子就上了火车去九寨沟了。我左思右想,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文婷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所好’,这可是我的‘所爱’呀。”

我好奇地打开这个沉甸甸的大包,先是看到一个长长的盒子,打开,里面有镊子,放大镜,小剪刀,尺子,齿标,胶条等等,都是集邮用具。盒子的下面竟是大小二十余本集邮册。我有些喜出望外了。不过站起来时,我还是矜持了一下,说:“你若是舍不得就拿回去吧。”我看到父母投来赞许的目光。  

文轩笑道:“看来文彬说的不对,他口中的文婷可霸道了,喜欢的东西绝对据为己有。是不是不喜欢?”他挂在嘴角的微笑很动人。 

“那倒不是,所谓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解释道。

文轩佯装严肃地说:“给出去的东西岂能再收回来?出尔反尔也不是君子所为,谁让我找你哥出主意,你就收了吧。”我也就不再客气,道了声谢。

文轩说:“不用谢我,谢谢你哥就行了,这可是你哥的一片心意呀。”

酒席饭前,我才体会出什么是“铁哥们儿”。妈妈拐弯抹角地打探哥哥是否有女朋友,文轩不想“出卖”我哥,总是想方设法将话题岔开,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就说:“文彬想找女朋友太容易了,追他的女孩子可多了,我们都叫他‘娘子军党代表’(我哥也是这么称呼他)”爸爸脸现得意之色,而妈妈的表情中却是喜忧掺半。  

文轩又接着说:“但是要说难也难,我们的校花经常借故找文彬,我们以为这次文彬可能会动心。不料他给人家的评价竟是:‘这就是校花?笨蛋一个,只能做花瓶。若论长相,不是盖的,还不及我妹妹哩。”文轩既健谈又幽默,逗得我们一家人十分开心,可他却不曾吐露半句哥哥的情况。 

已是酒足饭饱,我从冰箱里取出水果沙拉,一则是表彰他对哥哥的义气,二则是因为他让我知道了哥哥的赞美,这让我十分满足。哥哥长我五岁,他清晰地记得我生下来时的样子好丑,所以在我面前,他总是叫我“丑丫头”或是“丑小丫”。 

见到水果沙拉,文轩喜形于色地冲我父母说:“文彬告诉我说:‘如果在我们家能吃到水果沙拉,就是国宾级的待遇了,那可是我妹妹亲手做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挺高兴,答道:“这算是谢你送我的礼物吧,尽管我是在没收到之前做的。” 

黎文轩给我们全家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设计院临时分配给文轩的一间宿舍,离单位很远,他没有自行车,坐车又不方便。哥哥的卧室反正也是空着,妈妈就建议他先住我们家,等着院里给他分宿舍。于是,文轩真的就成了我们李家的儿子了。  

妈妈每天早上准备好早餐,先叫他起床,再来叫我。爸爸和他出门前,再问他们午饭、晚饭想吃什么。文轩也没有见外,重活、累活抢着干,以往买米、买面这样的力气活儿都是爸爸的,他住进我家后,就全包了。

最令我高兴的是,他能做我数理化的辅导老师。尽管那些都是他五、六年前学的知识,但解起题来,公理、定理背得滚瓜烂熟,都让我汗颜。而且他极有耐心,没有哥哥那种臭脾气。哥哥总是未解题,先发难。往往题也没解,我就将他轰出去了,我才不听他的训斥呢。文轩不但可以辅导我数、理、化,英语也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他百问不厌,有求必应。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整个暑假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去滑旱冰,打网球或是羽毛球。偶尔还会溜到爸爸的机房,偷用他们室里的计算机。他有工作,我就打游戏;他若有空儿,就教我编程序。他有一套美国出的软件,是画立体设计图用的。程序设计好了输入后,机器就可以将制模型的材料剪裁出各种形状,粘合起来就是象模象样的小房子。  

有一次,我去机房,看到文轩为某研究所设计的科研楼模型,非常新颖、漂亮,楼前有喷水池,楼后是一片绿荫。我突发奇想,说要他为我设计一套小房子。“什么?小亭子?”他加重语气拖长了声说了“小亭子”三个字,嘴角挂着促狭的笑。  

“小亭子”是我的绰号,哥哥和我吵架时,总是叫我“小亭子”,难道哥哥竟连这个也告诉了他?我白了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讥,又转念一想,何不跟我哥学,不拾那个茬儿,再难为难为他,就说:“好啊,给我做个小房子,后院建个小亭子。” 

文轩一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先是收敛了笑意,想了想说:“房子好说,这小亭子就难了,要小亭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嗯--,看雨。”

“看雨?”

“对,就是看雨。我很欣赏‘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让你建个荷塘不现实,就建个小亭子,看看雨帘在亭子四面垂挂,不是也很美吗?” 

文轩叼着一根铅笔,很认真地听着我煞有介事的解释亭子的用途,点了点头:“只是计算机做不来,只能手工制作了。”

我不露声色地怂恿道:“那就看你的了,设计师大人。” 

不久,设计院将我们九楼的一个独单分给文轩作为宿舍,虽然他搬出去了,但是妈妈还会经常叫他来吃饭,因为家中有洗衣机,所以妈妈说让文轩把脏衣服拿下来洗。每周我们还是一起打球锻炼。  

一天,我们约好打球,外面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家住二楼,楼前又有楼,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只有小小的一块天地,什么也看不到。我忽发奇想:到九楼去找文轩,他那里风景一定很好。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文轩的宿舍,咚咚地敲门,叫着:“文轩,开门,是我。”

文轩打开门,很惊讶的样子说:“我正准备下去呢。”

我走进屋里,“外面下雨了,打不成球了,我来借你这高楼赏雨景,有阳台吗?”

“没有,只有一扇窗。” 

我走到窗前,细细密密的雨线在眼前飘落,放眼望去,远近的楼群皆俯首称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视线,你可以极目远眺,地上游走的花伞,象点点浮萍,游曳在亮晶晶的街道上,那溅起积水的汽车也象海上飞驰的汽艇,居高临下的感觉真是舒服。  

我看了看窗前放满书籍的写字台,回头对文轩说:“如果没有这张写字台,我们打开窗,外面的空气一定很好。” 

“这还不容易”,他将写字台上的书搬到床上,又将写字台拉出尺许,将窗打开。一股清新的气流夹着土腥味伴着细细的雨星迎面扑来,我坐在桌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就这样看着远方,记忆中仿佛从没有过如此开阔的视野,觉得天离我很近,地离我很远,真是心旷神怡。 

不知过了多久,雨开始变小,我才想起文轩,回头一看,他正在画板上画素描。

我凑近一看,是我的背影,画的主体已基本完成。我抢过来说:“谁让你画我的?” 

他笑眯眯地说:“以前总听说女孩子喜欢看月亮,今天才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儿会对雨出神儿。”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站了起来:“呀,文婷,快下去换换衣服吧,别感冒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前面从头到脚都湿了。

我的调皮劲儿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我想去淋淋雨,就湿个痛快吧。”说着我就往外走。

文轩叫住我说:“文婷,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上楼顶怎么样?”

真是好主意!  

奔上楼顶,轻柔的雨雾飘落到头上、衣服上,先前压得很低的云层已远去,雨后的天空泛出淡淡的蓝,洁净空明。我在楼顶上欢呼、跳跃,任我如何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俩。  

文轩就在身边静静地笑着、看着。忽然看到天边画出一道浅淡的彩虹,我叫道:“看,快看,那边有一道真的彩虹。” 

文轩顺着我的手指望去,问道:“真彩虹,难道还有假的?”

“当然有,我哥对着太阳喷水,水雾中也有一道彩虹,那就是假的。”

他拍了拍我的头,说:“小丫头,你这个小脑袋里怎么都是跳跃性的思维?从你这里总是可以听到好多的新鲜事。走吧,雨也停了,还意外地看到彩虹,该满足了吧?瞧,衣服都湿透了,该回家了。”

我不知是几点睡着的,反正第二天我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听到文轩在打电话。

我走到浴室冲了澡出来,文轩说:“小林打电话来,你还没醒,我没舍得叫你。一错眼儿的工夫,您澡都冲上了,好象我不想让你接电话似的,快回个电话吧。”

我给梦阳回了电话,他问我准备买何时的机票过去。尽管文轩说过让我住到开学,他会请假送我过去,可是直觉告诉我,和文轩相处日久,那份被压抑而淡漠的情感就会卷土重来,为了不让心绪纷乱的我意乱情迷,离开文轩是必要的条件,于是我同意让梦阳买票,时间由他定。电话那边的梦阳显然很兴奋,他说希望我早些过去,有一大帮朋友都等着见我呢。     

我通完电话下来,文轩已准备了两杯奶,“文婷,喝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我告诉文轩我让梦阳给我订票了。文轩虽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不太高兴。  

他将奶放入微波炉转上,回头看着我问:“小林是追求者呢,还是未婚夫?”

我该如何告诉文轩实情呢?尽管梦阳自己也只是认定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虽多次求婚,但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可是在我心里已把他当作未婚夫了。  

我沉默着,电话铃再起,是我哥哥打来的。文轩把电话递给了我,自己去书房拿起另一部电话。他们哥俩先调侃了一阵,文轩说让我和哥哥说说话,就将他的电话挂断了。  

电话线上只有我和哥哥,我说道:“文彬,我想让你帮我问一件事,你问问爸妈,他们是否收到过文轩发给我的信。”

“问这干什么?是文轩说了什么?”哥哥显然感到意外,但从哥哥的口气我听出他肯定知道什么。 

“他没说什么,不过提到他写信,我没回。我根本就没收到过他的信。你是不是知道?”

哥哥那面一阵沉默后说:“你不是不喜欢文轩吗?其实过去了,还问什么呢?小林不是挺好的?”哥哥的这番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是两回事,我只想知道实情。” 

哥哥沉了沉说:“这样吧,电话里不方便说,不过我会给你一个答复。”说罢,哥哥挂了电话。我虽疑团未解,但哥哥既然这么说了,我知道他会给我答复的。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的足迹遍及了旧金山、湾区、圣荷西。先是参观了文轩的母校斯坦福大学,去了金门大桥和金门公园,还有奥绰兹孤岛监狱。在渔人码头,我们参观了蜡像馆,里面的人物栩栩如生,看到恐怖处,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每天在外面吃饭,一是因为马不停蹄地玩,没空儿做饭,另外也是因为文轩家里油盐酱醋一概没有,没法做饭。

每天我们的行程都事先定好,中午就找个离景点近的餐馆。但是晚餐文轩却不愿凑合,都是提前订位。这个任务他交给了我,因为文轩说这样可以练英语。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去中餐馆,而且每餐都要有不同的风味。 

听起来就一个要求,挺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我拿着厚厚的电话簿,找到“餐馆”一栏,最初我还挺怵,但听到接线生们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令我自信多了。于是这一周下来,午餐加上晚餐,希腊、墨西哥、泰国、日本、意大利、法国餐馆,我们都光顾了,最后我力主去中国城,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回来,他的厨房才有了些生机。

星期四一早,我早早地起来,为文轩做了传统的中国早餐。当文轩用浴巾擦着头发走下楼时,一抬头看到了我,他笑着说:“今天你好早呀!”话未说完,就看到了我摆好的一桌丰盛的早餐:一盘荷包蛋,一盘奶黄包,一盘咸菜,一盘腊肠,中间是一小锅稀饭。

文轩噔噔噔地冲下楼,一手抓起一个奶黄包,另一手捏起一块腊肠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文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干?我好久没吃到过这样的早餐了。”

他又拿起叉子叉起荷包蛋咬了一口,一脸的陶醉,“我上次吃这么正宗的早餐就是在你们家。”我也想起了他当年在我家吃早餐时的那份满足的神情。 

“文轩,你吃吧,我去洗澡。”

“文婷”,文轩叫住我,“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在家会不会害怕?”

我回头笑道:“你看我会吗?放心吧,我也想歇歇了。”说罢,我就上楼了,身后传来文轩的声音:“我会打电话给你。”

果然,他这一天打了好几通电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问候一声。晚上快七点时,文轩才到家,我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听到车库门响,我开门迎了出去。 

文轩出了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香啊,我在一家印度餐馆已订了位,闻见饭香,哪都不想去了,我这就打电话cancel了。”

走到我身边,他递给我一个袋子说:“回来的路上,我去了家录像带店,租几盘带子给你解闷儿,还有《世界日报》。”

晚饭时,文轩告诉我:“今天去上班,有一位女同事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照面儿,我懒得解释,就说:‘我妹妹从国内来,我在陪她。’谁料她认真了,说这个周末开个 party,请你去玩。 我说回家听听你的意见。”

“算了,我又不认识人家,再说,人家要请的是你妹妹,一看我是冒牌的,多失望。”

“怎么是冒牌的?你不是我妹妹是谁?”我没有回答,其实我从不曾当他是哥哥。 

吃完饭,文轩收拾着碗筷,向我打听当年设计院的同事的近况。五年了,院里发生了许多事。文轩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熟悉的人,新鲜的事。  

晚上九点时,电话响了,是梦阳。文轩和他说了几句,就礼貌地回避了,进了书房。我很惊讶梦阳给我订了这个周末的票,已用快件寄出。

这么仓促买票,一定特贵。他却解释说“你周末走,黎大哥就不用请假送你了。你早些过来,可以早些适应适应环境。” 接下来梦阳就开始和我聊天。他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事,也能陪我聊上半个小时。

以前我在国内,怕他电话费太贵,不肯多说,他就说他的电话公司是收一百块钱随便打,不限时间。我当了真,告诉我的一个同学,她的男友也在国外。后来她向我打听梦阳用的哪家电话公司,才揭穿他的“谎言”。

我挂断电话,来到文轩的书房,他看着我说:“刚才小林对我说,你在我这儿,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谢谢我。听口气,他和你的关系要比我们近,是吗?”我知道这是文轩最想弄清的问题,他已不止一次地问起。  

我没有回答,转了话题说:“小林说给我买的周六一早的机票。”文轩默默地凝视着我,那伤感的眼神就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心里猛的一动,忙将目光挪开,眼里已是雾气迷蒙。  

我转过身,看到沙发边上的录像带,就走了过去,顺手拿出一盘,说:“我们看录象吧。”

文轩默默地接过带子,放入录像机。影片是黛咪摩主演的《Ghost》,我虽盯视着银屏,可眼前挥之不去的却仍是文轩刚才的神情。  

那是五年前的春季,寒假过后,我们毕业班的学生准备高考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学校要求每个毕业班的学生都得参加晚自习。说是自习,往往有任课老师前来授业,每天我们都在题海里漫游。下晚自习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妈妈不放心让我独行夜路回家,要爸爸去接。文轩知道后就主动接替了父亲,风雨无阻地接我。 

四月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走出教学楼,扬起双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草香的空气。那天夜色很美,圆圆的月亮在薄薄的云翳中穿行,就如同撩拨一层层的薄纱。我疾步向校门口奔去,文轩就在校门口那一群晃动的人群中,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文轩手扶着自行车站在老地方,见我出来,他推车迎了过来,从我肩上接过那沉重的大书包放在自行车后面,与我并排往家走。

他没有象往常一样问我学校里有没有新闻,我们班里有没有趣事,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虽看出来了,但急于告诉他我的好消息,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文轩,今天语文老师告诉我,那次她送出我的两篇作文,有一篇作文被《中学生作文选》选中,另外那篇参加市中学生作文比赛得了第一名。”说着我举起胸前挂着的一只笔:“瞧,这是奖品,还有一个精装笔记本在我书包里。” 

我神采飞扬地说着,文轩听的有些心不在焉。以往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兴高采烈,可是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声:“太好了。”他郁郁寡欢的神情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文轩,你怎么了?好象很不高兴。”他停下脚步,眼睛仍注视前方,说:“文婷,你知道吗,院里出国进修的名额给了我。” 

我一下就蹦了起来:“太好了,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早说?听我爸爸说,院里的人为了这个名额都打破了头,竟然给了你,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我早知道这个名额是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留上海、不回家,到这个设计院来的原因。”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毕业前就知道部里会给设计院一个出国名额,因为从部里到院里的领导,都是我爷爷的老部下,我没来之前就知道一年之内可以出国。”

“你真不够意思,这么有来头,怎么从来没有透露过?好象我哥也不知道。” 

“其实我无意隐瞒,我已经给家里写了无数封信,告诉他们我已改了主意,不想出国了。” 

我更加不解其意了:“为什么?你不是说就是为了出国才来这里的吗?”

文轩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的眼神看着我,那神情我至今难忘,就和今天晚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如果出国,我不知会失去什么。” 

“失去什么?你们家神通如此广大,这么个万人争的名额都弄到了,还有什么得不到的?”我笑嘻嘻地打趣道。 

他有些不高兴了,嘟囔一句:“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佯装严肃地扬起脸问:“好,你说说到底会失去什么?”

“机会,就是机会。我不想失去亲眼看你考大学、上大学,看你长大的机会。我不能说服家里不去四处为我活动,但我可以放弃,如果你说让我留下来。” 

我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笑道:“就为这个呀,放心吧,你不在,我也会去考大学,住在这么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考不上大学不得被唾沫淹死;考上了就得上啊,难道你不看着我,我就长不大了?我怎么会让你留下呢?以后我还想出国呢!

文轩沉默着,继续推车前行。我拽住他的衣后襟道:“文轩,你还挺能装的,我以为是什么坏事,满脸的不高兴,心里是不是已乐开花了?” 

他停住脚步,并没有回头:“你说我会吗?如果出国的话,下周就得去广州外语学院报到,进行英语强化训练。分别在即,我怎么会高兴?难道你高兴吗?”

我这才意识到文轩就要离我而去了,刚才的兴奋一下荡然无存,我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想着不到一年的交往种种,如今就要分离,泪水扑簌簌地滚落。  

我忽然发现我对文轩的感情不象兄妹,尽管我从未拿他当过哥哥,只是有意无意地拿他与哥哥比较。哥哥当年去上海上大学,我没掉一滴泪,可文轩要走我却哭了,而且十分伤心。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那是为什么,爱在花季一切都是朦胧的。  

文轩将车支起,回过身轻轻为我拭泪,我扑入他的怀中,抱住他嘤嘤而泣。文轩反倒劝慰道:“别哭,我到广州就给你写信,我会在美国等你。”

oh, my love, my darling ……”当那哀婉、凄切的主题歌响起,我瞥见文轩眼 里的泪光,假装没看到,我站起身说:“文轩,你看吧,我困了,要去睡了。”

“文婷,明天公司开会,秘书准备早餐,所以明天别早起了,睡个懒觉。”我答应着上楼了。

我的心里很乱,不可否认,文轩对我仍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熟悉,都能勾起我往日的情感和对昔日的回忆。  

文轩毕竟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孩子。虽然我们并没有恋人的经历,可我始终认为文轩是我的初恋。

文轩走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对身边的男孩子们不屑一顾。由于怪罪文轩没有履行诺言给我写信,尤其是从上海哥哥处听到文轩不找女朋友的原因后我一度厌恶别人在我面前提起“黎文轩”的名字,可在心里却反复重温着我们在一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独自一人时,常常对着文轩送我的模型发呆。这种矛盾的情感一直持续到我认识梦阳后的一段时间。 

想到梦阳,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呀!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一片深情厚义。我这样提醒着自己,集中精力去追忆我和梦阳在一起的时光。想到梦阳,我的心仿佛安静了许多,记忆的潮水翻卷而至,去淹没文轩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

我上大学时,学校里已有人庆祝情人节了,大二那年,就成了正式的校园节日。虽然不象国庆节、新年一样放假,但却是大学生们最重视的节日,连学校小卖部里都特地添了一个放置情人节贺卡的货架。    

这一天下课时,班长塞给我一叠信,还狡黠地冲我笑一笑。回到宿舍,一封封地拆开。有的没署名,只在卡中夹一张电影票,说我去了电影院就知道他是谁了;有的署了名,我也不认识;就是认识的我也无动于衷。

我多希望这里面能有文轩寄给我的,哪怕只是一封普通的信,如果是这一天收到,也意味不同。有人还寄了一本书给我,是伯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却并没有署名。这礼物还算特殊,不过我早就有个夙愿,除了文轩以外,我会接受第一个送我花儿的男孩。 

傍晚时分,同宿舍的女生们都花枝招展地和男友或追求者相约出去了,屋里只剩我一人。其实没人约的女孩子,这一天也不会待在宿舍中的,好象这样就没面子。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猜测我,很坦然地躺在宿舍床上,拧亮台灯,翻看伯朗宁夫人的诗集。诗集非常精致,每首诗的旁边都配有一幅精巧的剪影。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我仍躺着,问道:“谁呀?” 

“是我。”门外答道。 

“废话!”我在心里说着,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好高的个子,穿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围着白色马海毛的围巾。

“找谁?”我认为他敲错了门。

他腼腆而又局促地笑了:“就找你,”说着从身后举出一丛白色的满天星,簇拥着两枝含苞待放的紫玫瑰,“情人节快乐!”

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扑面而至,我不由自主地接过这娇艳的花束,人也有些微醉,这是我今生得到的第一束鲜花。

来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笑容也自然了。“我可以进来吗?”我这才意识到有些失礼,忙闪开身,让他进了宿舍。

我握着花环顾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容器。他象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伸手往我的床上一指,那儿有一个我灌了热水取暖的输液瓶。这果然是个好主意。

我到水房倒掉热水,换上冷水,将花插好,才腾出空儿注视他。他很高,大约高我一头,皮肤偏黑,轮廓分明,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是气度不凡。不经意看到他长而细的手指,真是一双漂亮的手。 

“我在宿舍外,等你们宿舍的人都出去了,也没见到你……”

“我这么丑,是没有人约我出去的。”我这么说着,心里就想到文轩,泛起一丝苦涩。 

他哈哈一笑,说:“不知道这个丑姑娘害多少人得相思病呢!”  

我正色道:“你是谁呀?”

他似乎对我不认识他感到意外,不知是由于尴尬,还是屋里温度高,他的脸红了。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林梦阳,高你两班,是生物工程系的。我天天都能见到你,你不认识我,至少也见过我吧。” 

我上下打量着他说:“没印象,不过名字倒是耳熟。” 

坦白地说,上大学以来,我从不曾注意过任何男孩,我的心完完全全地被文轩占据着。就是在校刊上发表的诗或文章,都源于我对文轩的那份情。 

我收拾出一张椅子给他,他脱了大衣,正要往椅背上放,我忽然想了起来,叫道;“你就是大众……”我忽然收住了口,觉得当面叫他“大众情人”有些不好意思。  

他转过身来,正碰上我这半句话,脸更红了,他用手扶了一下额头,似乎很难为情。他手放下来,直视着我问:“我有那么多丰功伟绩,就是绰号也有好几个,你怎么就偏偏知道这个?不过,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大众情人的名字总是听到,不过并不是什么花边新闻。据说他长得挺帅,人又高,象日本的一个非常著名的影星;他是校演讲团团长,又是校排球队的主攻手,在学校很出风头;家境又好,总是穿着讲究,品味又高,常常领导服装新潮流。

据说有很多女孩都暗恋他。所谓“大众情人”就是追他的人很多。外传凡是他出面组织活动,总有一支女生组成的基本骨干队伍支持他,所以得此绰号。 

我上下打量着他,果然名不虚传,留今年最流行的发式,咖啡色衬衣领翻在乳白色立格“V”字领羊毛衫外,很有青春偶像的气派。

我观察他,他显然是察觉了,正要说什么,我忙岔开:“你还真敢说,还丰功伟绩?”

“那当然,不是吹牛,就是有本事。”

“有什么本事?”

“听说一天能和你说三句话的男孩子都不多,如果我能让你一天收我三样礼物,这算不算丰功伟绩?”

我心想,他总不能无赖到送两支玫瑰算两件礼物吧,反正我不再收他任何礼物,他就无法可想了,于是点头称是。 

“玫瑰。” 

他果然说到花,只是没说算两件。我忙举出一个手指,“一件。”  

他的手往床上一指,床上放着他进门时我正翻阅的伯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  

“这是你送的?”

“不信你看看,在最后一页有我的名字。” 

我翻开最后一页,在书的右下角处工工整整地写着“祝你:情人节快乐!”落款:林梦阳。我刚才还奇怪呢,他怎么知道哪个床是我的,原来是诗集帮他定的位。 

“你这人真奇怪,送人东西,名字写在最后,我若不看到最后一页,怎么会知道是你送的?”

“你若喜欢,就会看到最后一页;若不喜欢,最好不知道是谁送的。”他很善辩,不愧是演讲团的。

“那么还有一件呢?”我追问道。 

“我还寄了一张卡,但没署名。你可别说没收到。 ”

“卡是收到了几张,不过几乎都没署名,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你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寄张卡还隐姓埋名,多没意思。”我是故意让他尴尬。  

他又习惯性地抚了一下额头,狡辩道:“不管怎么说,我的丰功伟绩报完了。”

“慢着”,我是故意让他下不来台,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叠贺卡递过去,“这是寄给我的,我可没准备收,正想着怎么处理呢,没名没姓的也退不回去。你既说有你的,就收回去吧。”说完,我面带嘲讽的微笑看着他。  

林梦阳大约看出我的用意,这次脸都没红,也没看那些贺卡,就又放回床头柜上。

“要是这么说,贺卡就不算了,我再另送一件如何?”

“那你就试试看。” 

他忽然话锋一转说:“可不可以拜读你的近作?”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猜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我手里没有,改日吧。” 我觉得这个回答比较得体,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从你的笔名可以看出你很喜欢雨,“观雨”,挺有意境的,有来历吗?” 

一句话,文轩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加重了我心中的苦涩,我冷淡地回答:“保密。”我们之间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以为以淡漠待他,沉默过后,他就会起身告辞,不料他 又提出这么个请求。其实我心中早就许过愿,我会善待第一个送我花的男孩子,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我就偏偏要挤兑挤兑他。 

“就我们俩,还是带着你的加强连?” 

他收敛了进门时就挂在脸上的微笑,正色道:“难道我在你们女孩子眼中就是这等人物?真让我失望,我想你也一定失望。不过,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情人节,第一次送花、寄卡给我爱上的第一个女孩儿,我的最大愿望就是今天能和你一起度过。”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又很诚恳地接着说:“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的感觉。我多麽希望你能了解我!可在我告诉你我是谁之前,你都不知道林梦阳长什么样,就更谈不上了解了。那么请你不要理会别人怎么说,用你的眼、你的心,去看、去体会、去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认真的样子很可怕,让我觉得是我过分了。不知是被他的真诚打动了,还是被他的那一串“第一”、“在乎”诱惑了,也许是对他偿了我的夙愿给予的回报,我答应了。

情人节的夜晚,校园里冷冷清清,明净的夜空缀满了亮晶晶的星。外面无风,却极其的冷。  

我俩骑车出了校园,他从我的右边换到我的左边。动作虽然不大,我却已察觉了他的细心和体贴,因为我的左边是汽车道。

我问他:“去哪儿?”

“带你去个好地方。” 

街上可比校园里热闹多了,可以看到对对情侣漫步街头,或并排骑车,卿卿我我,餐馆、电影院门庭若市;礼品店中人头攒动……。我心里却在想:在美国,情人节的气氛那么热烈, 文轩会不会也给一个姑娘送花了呢?

跟着林梦阳,穿过人流,出了市中心。我本以为他是约我出来看电影,或是吃饭,那一定是在市中心了,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也不问,心想:和第一个送我花的男孩一起过情人节,一切就听他安排吧。 

也许是天气太冷,我的饥饿就显得有些难耐了。我正想应该去买些吃的东西,梦阳道:“我在旋转餐厅订了位子,我们去吃西餐好吗?”

旋转餐厅建在全市最高的电视塔顶,元旦刚刚建成、开放,还没有机会去。 

“听说那里的位子难订,而且非常贵。”

“可是气氛好啊!而且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你说你已经订了位子,可如果我不出来呢?”他侧过头看着我说:“那我也去不成啦!我看过你的诗,那么浪漫,你一定会喜欢的,怎么会不出来?”

我们到旋转餐厅时,存车处已经存满了车。我们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处排放松散的车位。他将几辆车挪得近些,才腾出点儿地方,勉强塞进我们的车子。

当我们乘电梯到达顶楼旋转餐厅时,餐厅门外已排了长队。他走到门口,和服务员说了些什么,并出示了一张红色证券,服务员很热情地将我们带进餐厅,在临窗的一张桌旁坐下。  

这层楼是圆柱形的,四周都是玻璃。随着餐厅的缓缓旋转,你可以尽览全城的万家灯火。

我非常爱灯,每一处柔和的灯光,就是一份温暖与温馨,想象中每盏灯下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每次独步街头,看到别人家中透出的灯光,即便是夏夜,也会顿觉寒冷,总有一种冲动,要赶快回家,投身于同样温暖的灯光中。

今天,置身于点点的灯火之中,却没有丝毫凉意,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这在我已经是陌生的感觉了。

餐厅显然是为了应景儿刻意布置了,每个餐桌上都铺着乳白色的桌巾,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的花瓶,插一枝紫红色的玫瑰花,一盏双心型的蜡烛盘,烛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  

点菜时,服务员力荐我们要“情侣套餐”,她说套餐的设计非常漂亮,今天又是情人节,很多人就是专为这套餐才来的,于是我们被说服了。

首先上的饮料,是好大一杯鲜红的草莓汁。我正纳闷:怎么两个人吃饭只给一杯饮料?服务员从托盘中取出一个塑料袋,剪开,里面是一个设计特殊的吸管。两根吸管盘绕成心型,虽然上面的吸口是两个,但到下面就融合成一根了。  

我很难接受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共用一个吸管,于是叫住服务员说:“小姐,我不喝草莓汁,给我一杯橙汁。”  

服务小姐问要不要换成橙汁,梦阳象是了解我的用意,忙说:“不用,再添一杯橙汁就是。”

小姐走后,梦阳冲我挤挤眼说:“毕竟是学医的,能理解。”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也许是点情侣套餐的人太多了,上餐很慢,他就和我聊天。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的话没有丝毫热度。

“我是读到你那篇散文《相思四季》后,觉得特别好,可你用的是笔名,我就去问校刊编辑,她告诉了我你的真名。我再去打听,你猜人家怎么形容你?” 

我边喝饮料,边漫不经心地听他讲。听到此处,禁不住抬起眼问:“说我什么?”

这回轮到他漫不经心了,他喝了口饮料,神秘地笑笑,不说了。 

也许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我也不例外。我盯着他等下文,他也盯着我,却不出声了。我按捺不住,追问道“快说呀!” 

他好象不知我在问什么似的,往前一探身问道:“说什么?”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就将头别向一边:“不说拉倒。”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他们说:‘就是医疗系那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小丫头’。”

“谁说的?”我直视着他问。

“别急,别急,我刚听说,也吓了一跳,这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除了妖怪就是神仙。现在想想,人家说的没错呀,不是眼睛长到脑门上,我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竟没看见,这可怎么解释?”

“这话准是你说的喽,当我听不出来你变相骂人?我的眼睛只看我想看的,不想看的人或事,我会视而不见。”

“原来是这样,要不你的文章怎么会那么纯,那么美,眼睛看不到不好的东西,心灵就纯洁。”

我以为说他是‘不想看的人’他会不高兴,没料到他还会说出这么多溢美之词,我就不好再攻击他了。  

餐厅的正中有一位穿燕尾服的男士在演奏钢琴,一首接一首,音符如流水一样从他手下缓缓流出,很美。我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演奏。  

梦阳问:“你喜欢听吗?” 

“我不懂音乐,但喜欢听,每年元旦的交响音乐会我是必听的。”

“他弹的不够好,下次我弹给你听。”他果然会弹钢琴,也不枉让他长这么漂亮的一双手。 

我们的套餐上来时,已过了晚上九点钟了。套餐的盘子也只有一个,形状也是两颗心连在一起,两心相交处是一份绿色的沙拉,可晚餐是两份。一份是红色的熏鱼,白色的土豆泥,黄色的玉米粒;一份是红色的红薯泥,白色的烤鸡块,黄色的炸薯条,非常的漂亮。餐盘、刀叉却是两套。也许情人们要的就是这种意境。虽然已经很饿了,但是吃西餐手执刀叉,也不得不慢条斯理。

我们正吃着,突然听到掌声,我抬头一看,餐厅中间演奏钢琴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离去。在演奏台上,出现了一个乐队,有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拿着麦克风说道:“情人节之夜,我们梦幻交响乐队特来献礼。”

“梦幻,你听到没有,是梦幻!”我兴奋地叫道。 

“怎么样,不白来吧?”梦阳有些得意地说。

梦幻乐队是当红乐队,就是在交响乐不景气的当时,想买他们的票都不容易。乐队演奏着一曲又一曲,偶尔他们还会加一曲观众点的曲目,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人们正在专心欣赏音乐时,服务员们却静悄悄地将每个餐桌上的蜡烛盘收走,就在演出台周围,摆了一圈,拼成的图案是:HAPPY VALENTINE’S DAY

乐队奏起节奏明快的《拉德司基进行曲》时,全场的人都鼓掌相和,气氛达到高潮。当乐曲嘎然而止时,还是那个戴墨镜的男子说道:“男士们,如果您给身边的女士准备了礼物,现在是时候了;并请你们代劳,将餐厅准备的玫瑰花献给你身边的女士。”

在场的男士们纷纷站了起来,将桌上花瓶中的玫瑰取出,梦阳也如此。忽然灯熄了,照亮餐厅的唯一光线就来自那演出台周围的烛光。  

“现在是浪漫一分钟,男士们,请把握时机。”

乐队奏起了电影《魂断蓝桥》主题曲,身边的许多情侣拥吻在一起,梦阳握着花站在我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一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灯光重又燃亮。梦阳依旧是那个姿势站在我面前,我忙提醒他:“快坐下,别人都看你啦。”梦阳似乎有些沮丧地将花递给我,坐回座位上去。    

乐队又奏起一曲《难忘今宵》,一对对的情人们陆续离去。我也站起身说:“太晚了,我们也走吧。”

他拿起我的大衣,帮我穿上。当今社会懂这种礼节的男孩子真的不多。他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离开了旋转餐厅。    

我们取车回学校时,已是子夜时分。他骑上车问我:“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他没有看我,轻声地说:“我不够勇敢,刚刚主持人明明是在暗示男士们去吻身边的女士,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次机会。” 

“你没有放肆是尊重我,也是尊重你自己,否则你才真的会后悔。”  

梦阳笑道:“我就是觉得太唐突了,可又怕你误解,所以,所以……”

“别解释了,你做得很好。”听到我的赞扬,他扬起脸,颇为得意的样子。   

我们到了学校,我仍沉浸在那温馨的气氛中。站在宿舍楼门口,我伸出手道:“谢谢,今夜我非常快乐。”

林梦阳握住我的手,很狡黠地笑着:“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第三件礼物:快乐,算不算接受了呢?”

这都是既成事实了,还有什么算不算?我抽回手,冲他摆了摆,算是说了再见,就回宿舍楼了。

     

“叮咚,叮咚……”我被一连串的门铃声吵醒,睁开眼,已经是早上十点多钟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文轩肯定已上班了,谁来按门铃?

我走下楼梯,一个人正扒在门玻璃上向里张望,见我下来,他退后几步。我走到门前,见外面站着的人穿着白色制服,手里拿两个大信封。他身后的邮车告诉了我他的身份。

我打开门,他递给我信封,一封是爸爸寄来的,一封是梦阳寄来的。我签了名字,谢了邮差。 

打开爸爸寄来的信,最先滑落出的是文轩为我的模型写的匾额:“观雨亭”和“赏云轩”,我反复地端详,除了“赏云轩”的“赏”字背面有个心型图案以外,没有什么特殊。

我将它们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又从信封里掏出十几封信,每封都没拆封,也没有邮戳,只在信封中央处写着“文婷亲启”,信封背面写着年月日。一看那遒劲的字体,我就知道那是文轩的笔迹。

我的心在扑通通地跳,继续在信封中找着答案。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是妈妈的手笔,她在讲述一件发生在五年前的事,让我跌落到那份少女最初的恋情里。

     

“ 文 婷:

      你 好!   我 犹 豫 再 三, 觉 得 这 件 事 应 该 由 妈 妈 向 你 解 释。   文 彬 已 经 责 怪 过 我 许 多 次, 我 总 想,一 切 已 经 过 去, 小 林 又 是 那 么 地 爱 你,  我 还 没 有 制 造 什 么 错 误,就 让 这 些 信 永 远 留 在 我 的 抽 屉 里。   今 天 文 彬 又 提 及 此 事, 他 说 文 轩 已告 诉 了 你, 他 曾 经 给 你 写 过 信, 让 我 给 你 一 个 交 代。   我 想 你 已 经 成 熟 了, 应 该 可 以 理 智地 思 考。   文 婷, 全 家人 都 说 你 最 幸 运, 文 轩、 小 林 都 是 非 常 出 色 的 男 孩 子, 将 来 无 论 你 选 择 谁, 妈 妈 都 会 祝 福 你 的。

      事 情 是 这 样 的: 五 年 前, 文 轩 到 广 州 进 行 外 语 培 训, 刚 刚 到 广 州 就 来 了 信。   在 给 我 们 的 信 封 里, 他 夹 了 一 个 小信 封, 是 专 门 写 给 你 的 信。   我 和 你 爸 爸 早 就 看 出 文 轩 喜 欢 你, 本 来 觉 得 你 们 就 象 兄 妹, 可 他 单 独 写 给 你 的 信 提醒 了 我, 他 毕 竟 长 你 五 岁, 已 是 婚 恋 的 年 龄。   当 时, 你 正 上 高 三, 处 于 紧 张 的 复 习 阶 段, 我 不 能 让 这 些 事 分 你 的 心。   再 说, 那 时 你 不 过 十 七 岁。

      我 本 想 在 你 考 上 大 学 以 后, 把 文 轩 的 信 交 给 你。     知 道, 我 和 你 爸 爸 一 直 拿 文 轩 当 儿子, 所 以 如 果 你 们 两 个 恋 爱, 我 和 你 爸 爸 会 举 双 手 赞 成 的, 你 哥 哥 就 更 别 说 了。 但 是 等 你 考 上 大学 以 后, 我 们 发 现 你 已 经 对 文 轩 的 一 切 漠 不 关 心 了,你 哥 哥 曾 故 意 试 探 你, 当 着 你 的 面 说 文 轩 的近 况, 你 都 充 耳 不 闻, 我 们 猜 想 大 学 的 生 活 绚 丽 多 彩, 或 许 有 别 的 人 或 事 牵 引 你 的 心。   这 以 后 不 久, 文 轩 的 信 也 就 中 断 了,我 和 你 爸 爸 想, 时 间 流 逝, 文 轩 人 在 他 乡, 你 又 这 么 久 没 有 给 他 回 信, 也 许 他 的 生 活 也 有 了 变 化。   文 彬 那 时 曾 说, 我 们 这 么 做, 有 可能 耽 误 了 你 一 生 的 幸 福, 因 为 象 文 轩 这 样 优 秀 的 男 孩 子 不 多。   那 时 妈 妈 的 心 理 压 力 很 大。

       再 后 来, 你 将 小 林 介 绍 给 我 们。   小 林 人 很 好, 尤 其 是 对 你 很 好, 这 给 了 我 极 大 的 安 慰。   这 次 你 到 美 国 与 小 林 团 聚, 想 象 中那 将 是 你 的 归 宿, 不 料 你 还 是 知 道 了 信 的 事, 妈 妈 不 知 自 己 做 的 是 对 是 错, 但 是 我 是 真 心 为 你 着想 才 这 么 做 的, 这 是 做 母 亲 的 心, 希 望 你 不 要 怪 我……”

      如我所料,是父母扣了我的信。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怨,如果父母当年没有这么做,我的生活将会与现在截然不同。是他们改写了我的命运,还是我命运中的安排?

我按照日期拆开文轩的信,更加觉得爸爸妈妈的武断是个错误。文轩的信在七月之前,除了讲一讲他的近况,都是在讲如何复习,什么是我的弱点,应该如何加强。他还嘱咐我,应该劳逸结合,不要把锻炼的时间挤没了。每封信尾他都说:复习紧张,不必回信,等高考完再回信不迟。这样的信一直写到我高考前。

我打开标着‘七月九日’的信,这是一张非常漂亮的有花边的信笺。信这样写道:

       文 婷, 终 于 等 到 这 一 天 了, 收 到 信 时 你 已 经 高 考 完 毕。  其 实 你 考 大 学 前 我 就 一 直 说, 上 大学 并 不 是 一 个 人 唯 一 的 出 路, 所 以 不 论 你 考 的 如 何, 我 都 会 祝 贺 你。

 你 知 道 吗, 七 月 九 日 对 我 来 讲 也 是 个非 同 寻 常 的 日 子, 仿 佛 过 了 这 一 天, 你 就 长 大 了 许 多, 很 多 以 前 不 能 说 的 话, 现 在 就 可 以 说 了。   我 要 说 什 么, 也 许 你 早 已 猜 出 来 了,这 是 我 走 之 前 一 直 想 说, 可 又 怕 影 响 你, 怕 你 分 心, 就 忍 下 了, 直 到 今 天。   你 还 记 得 我 送 你 模 型 那 天 吗?   我 犹 豫 再 三, 只 将 模 型 给 了 你, 什么 也 没 说。   现 在, 请你 把 那 两 块 匾 额 摘 下 来, 把“ 赏 云 轩” 那 块 从 云 和 轩 之 间 折 一 下, 再 将“ 观 雨 亭” 那 块 从 雨 和 亭 之间 折 一 下, 你 看 到 了 什 么?  那 天 你 问 我, 为 什 么 取 这 么 两 个 名 字 命 名 你 的 房 子 和 亭 子, 我 说 只 为 字 面 工 整, 其实 我 是 把 我 们 俩 的 名 字 用 在 里 面 了, 你 冰 雪 聪 明, 一 定 知 道 我 想 说 什 么:I love you……

我把两块匾额按文轩信中说的折了,拼在一起,那个心形图案代表“爱”的话,正是“轩-爱-亭”。

妈妈一定不知道她所顾虑的文轩也想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在他走时听到这句话,他一直忍到我高考完毕。文轩的信,让我又忆起文轩走前送我模型的情景……  

那天放学,我象以往一样向校外疾奔,只是没有以往的兴致勃勃。因为爸爸说文轩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不让他来接。我虽然知道他一定会等我道别,但还是想尽快赶回去和他再多待待。   

出了校门,我东张西望找爸爸,意外地又看到了文轩,他没有站在老地方,我看到他时,他已站到了我面前。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不让你来了吗?”我惊喜地问着。  

“做事就要善始善终,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来,坐上来,我骑车带你回去,你爸妈还等着咱们呢。”

他先骑上车,我跑了几步,飞身坐到车上。等坐稳了才发现我的胳膊已揽住了他的腰,也许是坐爸爸、哥哥的车时,都是这个姿势,已习惯了。我正准备放开,听到文轩说:“抱住了,我可要加速了。”于是我没有放开手,反倒抱得更紧了。那种感觉很异样,心在突突地跳,脸上热乎乎的。

家里等我们的不只是父母,还有爸爸室里的同事们。他们是等我们回来切蛋糕。大家说笑着,打着哈哈,虽是送别,但欢声笑语,没有丝毫离别之情。我觉得没有意思,托辞有作业要做,就进了自己的屋。  

我听到文轩说:“谢谢大家为我送行,明天大家还有工作,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文婷明天还要上课,就不多打扰了。”

爸爸也说:“文轩明儿一早的火车,别太晚了,也早些休息吧。”  

客人都走了以后,我才出来。此时妈妈已把我们为文轩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爸妈送的是一盒名牌系列礼品,和哥哥那份是一模一样的,包括领带、皮带、钱包、领带夹和风衣。

我送给文轩的礼物是一串风铃。那风铃造型别致,是个戴草帽的牧童骑在牛背上,走在竹林中。铃管是空心的铜管,外层绘成翠绿的竹子,钢制的铃坠是牧童骑牛的造型。微风吹过,草帽边缘撞击着四周的竹节处裸露铜管,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文轩接过礼物,连声地谢过我和父母。父母叮嘱他一人在外,要多多保重,常来信。他也说等我考完大学,去哪里一定要告诉他。  

妈妈笑着说:“文婷我是握在手里,哪儿也不让去了,省得象文彬一样,我们身边总要留一个。”

文轩也说:“女孩子只身去外地上学会很苦,如果真去外地,就去上海吧,至少文彬在那儿。”文轩抱起桌上的一大堆礼物,大概是他们室的人送的,和我父母告别。

要送文轩走了,我很沮丧,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文轩走到门口,说:“对了,文婷,我还有礼物送你,就是那套模型,过会儿我给你送下来。”

“你这么多东西,让文婷帮你拿上去,顺便把模型带下来,就省得你再跑了。” 爸爸适时地建议着。

这是我第二次到文轩的宿舍。他的箱子已打好,地上堆着大包小包的,只剩下床上的被褥。临窗的写字台上放着送我的模型。  

我举起来端详着,房子的模型是白色的两层小楼,有门有窗,约30厘米高,做工精致,非常漂亮。我指着一面墙说:“文轩,如果这面墙全是玻璃就更好了。”     

“一看你就是外行,这面墙是承重墙,就是想安窗都得限制尺寸,更别说全是玻璃了。”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八角小亭子递给我,“给,交作业。” 

我接过来仔细观察,却是极简单易寻的材料制成的。亭子的八根柱子是圆珠笔芯里面填了红毛线制成的;亭子的顶是用牙签一根根整齐地搭成的。硬纸折成的阶梯,都刷了亮亮的透明漆,看上去很有质感。    

我捧着小亭子爱不释手,“真是能工巧匠,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太漂亮了!”  

文轩从抽屉里又取出了什么,然后迟迟疑疑地问:“你想不想给它们起个名字?”

“对,一般的亭子都有匾额。”我点头应和着。  

文轩举起手,手里就捏了两块六角形的硬纸片,我接过来,一片写着“观雨亭”,另一片写着“赏云轩”。 

“怎么起这么个名字?”我抬头看着文轩问道。

“你那天看雨的样子很专注,很美。你记得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吗?我给它命名为‘观雨图’,你说建个亭子赏雨,就取了这个名字。” 

 “那么这个呢?”我举起另一张硬纸片。

他沉吟了一下说:“是为了对字工整。”

“那为什么不叫 ‘赏月轩’呢?或者叫‘听风楼’,对字也工整。” 

文轩摇摇头说:“有月亮就没有雨了,又要赏月,又要观雨,矛盾。这‘听风楼’就更不可取,我设计的楼,质量可没有那么差,又不是茅屋草房,听不见风的。”说着他将两个牌牌挂上,指了指说:“让它们替我保佑你金榜题名,高考得中。”

他回过头,端详着我说:“明天一早的火车,就不能再和你道别了,只好现在提前说了。我会给你写信,好让你别忘了我。”

我以为此刻只有我们俩,他一定有话对我说,我就圆睁双眼盯视着他,他却错开了目光,说:“文婷,我送你下去。”

我由衷地失望了,我多麽希望听到他给我承诺,或者只是个清楚的表白,但是什么都没有,他甚至都没有握握我的手。就这样,我们无声地从九楼下来,妈妈已等在门口了,我什么都没说,默默的进了屋,倒是妈妈又说了些一路平安的话。

从文轩走的那天,我就计算着他是不是该来信了,盼啊盼,他走后的第五天果然收到了他寄自广州的信。 

那天我放学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了,一进门妈妈就说:“文婷,文轩来信了,他让我们问你好。”

“有我的信吗?”我急切地问。 

妈妈递过文轩写给他们的信,我看也没看就递了回去,说:“又不是写给我的,我不看。”

我猜想我是误解了文轩,他或者就是当我是小妹妹,那份感情也许就是兄妹之情。但是就即便是这样,也不应该食言,他说过要给我写信的。   

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等,每天看到模型就会想起文轩,但是始终没有收到文轩的信。我心里非常怨他,后来就开始恨他,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春节时哥哥和嫂子旅行结婚回来,和爸妈说起文轩时,我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了。

高考结束后,我不顾父母反对,跑到上海哥哥家去玩儿,因妈妈不许我考外地的学校,报志愿就那么几个选择,就由妈妈代劳了。

等回到家,妈妈告诉我:“高考的人是你,可你最不关心,连院里最不相干的人都打听你考的如何,你竟玩儿得下去。” 

我没说什么,只淡淡地一笑。妈妈又说:“文轩来信问你考得如何,报了哪个学校,我们已回了信,告诉他你已被录取的消息。” 

“噢,是吗?他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他在美国挺紧张的,头一年国家给钱,第二年起国家就不管了,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对了,文轩给了他在美国的新地址。” 

我此刻仿佛已经释然,我想文轩是故意不给我写信的,因为在哥哥家听嫂子说起文轩,她告诉我,文轩和我哥说过,他早晚要出国,所以不在国内谈恋爱,怕被爱情所累。我顿时觉得我太自作多情了。嫂子的话解释了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虽然我自信他是喜欢我的,但是那感觉却又琢磨不定,禁不起推敲。

大学的生活青春洋溢,色彩缤纷,一切都是新鲜的,无处不是风景。我刚报到,就有一位我高中时的学姐认出了我,她是大学里的校刊编辑,硬拉我去帮她办校刊,我推辞不掉,就答应给她写稿。那时候写的都是心绪,无论是散文、诗,都有文轩的影子。 

开学后不久,我就常常会在铅笔盒里、书里发现男孩子写给我的纸条,我看也不看,随手就扔了,我的心里实在没有装盛他们的地方,内心世界完全被文轩充斥着,我将有关文轩的记忆瓶打开又封好,反复品味;我几乎不与人交往,在外人看来,那时的我可能很孤傲,但我并不孤独。有文字相伴,在浩淼的文字海洋中漫游,常常能让我烦闷的心摆脱惆怅,得以安宁。我还记得我为校刊写的第一首诗《雨夜梦》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

雨 夜 梦

 早 已 将 你 在 记 忆 中 埋 葬

 不 料 雨 夜 中 你 又 走 进 我 的 梦 乡

 读 你 的 神 情 亦 如 当 年

 梦 境 也 还 是 那 片 绿 色 的 草 场

 窗 外 雨 打 梧 桐

 雨 声 敲 碎 那 一 串 飘 忽 的 梦

 纵 然 再 恍 惚 睡 去

 亦 捉 不 住 你 依 稀 的 梦 影

 雨 声, 雨 声

 你 碰 倒 了 我 记 忆 的 瓶

 翻 出 了

 我 久 藏 心 底 的 梦

       后来这首诗被送出去参加大学生诗歌大奖赛,竟然得了第一名。也是因为文字的缘故,梦阳注意到我。

     

我收起手边的信,心里的感觉说不清是好是坏,就象一瓶陈酒被打翻,你沉醉于它的醇香,它却再不可饮,永远地失去了,留下弥久的遗憾。  

走出屋,来到房前那一片翠绿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空旷深远,心一下子就空了,脑子里也是白茫茫地一片。过了很久,当我收回视线,满眼是盛开的各色鲜花,心一下就欢悦了,心情也格外轻松。  

这时,文轩书房的电话铃响了,是文轩打来的,问我吃饭没有。真是,都两点了,我还没吃午饭,竟也不觉得饿。

文轩问我他下班要不要买什么东西,我也想不出什么,心里还惦记着那娇艳的马蹄莲、仙鹤来,就问道:“文轩,你有花瓶吗?”

“花瓶?有啊,在客厅侧面的玻璃柜里,有一套水晶花瓶。”我告诉他没有别的事了,就挂了电话。

      文轩有一套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应俱全。于是我来了兴致,从前院、后院剪了一大抱花草。我学过插花艺术,于是一展所长,颜色搭配、高低错落地插了两瓶,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壁炉上。

      文轩进门时,我已经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文轩举着一束玫瑰花,耸着鼻子闭着眼就走了进来。 

“我不用看路,闻着味就回来啦!”

“那你是什么呢?”我打趣道。

“哎哎,小丫头,还这么厉害,这花是买对了,和你一样--带刺儿。”说着他把玫瑰递过来。 

“家里有这么多花,还买花干什么?”我故意不解风情地说。  

文轩已看到了我插的花,赞道:“还不知道你有这本事,满专业的嘛!要不你哥哥叫你小精灵呢!”

“我哥到底跟你说了我多少坏话?”

“从你生下来到你来美前,你哥就没说过你好话,要不要我都告诉你?” 

我忙摆手道:“算了,算了,别又借机会挖苦我。” 

他也笑了:“还算聪明。”他又退后几步端详着说:“这屋里有花和没花是不一样,气氛好多了。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刚才去买花,花店小姐问我干什么用,我说带回家,她问我带回家送人还是摆设,我说送给你,她就给了我这束玫瑰。”我没有接他的话,端上汤,我们开饭了。

虽然文轩家里的一切告诉我,他还念着我,但是我却与他无缘。他在饭间又问起我是否愿意给他写那个“同”字,我这才领悟出他弦外有音,觉得应该告诉文轩我的决定。  

我看着文轩,摇了摇头,说:“我好久没有动笔写字了,怕也难写好,你留着让别人写吧。小林把我的票寄来了,是明天一早的。” 

文轩正在吃饭,就停住手中的筷子,凝视着我。我被他盯视得非常不自在,就闷头吃饭。良久,他问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呵护、关怀,无微不至。他也是射手座,虽不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孩,却是我的初恋。”我抬头直视着文轩说了这番话。  

这一次倒是文轩避开了我的目光,“那就好,那就好,这么说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晚餐了?你来的那天,我们喝香槟庆祝,今天就喝葡萄酒相送吧。”说着,他从酒架上拿下一瓶红红的葡萄酒,打开,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  

他举瓶过来,我捂住杯口,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喝葡萄酒,我就以水代酒吧,”说着,我举起手中的白水,“感谢你一周来对我的款待和照顾,也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文轩苦笑了一下,说:“你喝的是白水,竟然叫‘干杯’,这不公平吧?我们还是碰个杯,我祝……,祝你幸福!”这话听起来酸酸的,带些苦涩。  

文轩一扬头,喝了一大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以后还会不会过来看我?”

“为什么不呢?你也可以过去看我呀!”

“但愿如此。”文轩又饮入一大口,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一脸渴望地盯视着我问:“文婷,告诉我实话,你爱没爱过我?”

他温暖的双手抓住的仿佛不只是我的手,还有我的心。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听到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

我将手从他手中缩回来,避开他的目光,答道:“爱没爱过已经不重要了,在你有机会时,我没有机会;而今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这也许是天意,我想我们是有缘无份的那种。从前我没有把你当过哥哥,以后倒是愿意当你的妹妹。”我一口气把早已准备好的话都说了,文轩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夜里不知醒了多少次,看了多少次表,终于挨到天亮,我悄悄地拎着早已收拾好的东西,到了文轩楼下的书房,给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 文 轩:

 原 谅 我 不 辞 而 别, 昨 天 你 喝 了 许 多 酒,现 在 仍 在 梦 乡 吧!   我给 你 泡 了 一 杯 浓 茶, 放 在 文 彬 送 你 的 保 温 杯 里, 听 说 浓 茶 解 酒。   昨 天,我 没 有 劝 你, 是 因 为 我 不 知 如何 劝, 醉 就 醉 个 痛 快 吧, 或 许 当 你 今 晨 醒 来, 会 发 现 又 是 一 个 阳 光 明 媚 的 日 子, 我 已 经 从 你 身 边消 失,  一 切 又 恢 复 到你 从 前 的 平 静, 就 当 我 们 不 曾 相 见 。

 昨 天 你 问 我 有 没 有 爱 过 你, 我 却 想 告诉 你, 因 为 你 一 去 杳 无 音 讯, 我 曾 一 度 恨 过 你, 这 份 恨 在 我 和 梦 阳 在 一 起 的 日 子 淡 去 许 多, 但 未曾 释 怀, 直 到 昨 天, 收 到 妈 妈 寄 来 的 东 西, 我 才 第 一 次 读 到  你 的 信, 知 道 你 不 曾 言 而 无 信。    我 把 它 们 留 给 你, 但 你 为 我 做 的模 型 上 的 匾 额 我 却 带 走 了, 算 是 我 在 花 季 的 纪 念 吧。

  好 好 保 重, 娶 嫂 子 时, 别 忘 了 告 诉 我, 我 会 和 梦 阳 一 起 来 道 贺 的。

 文 婷 敬 上   

我环顾着文轩的书房,注目在那精致的木雕,如果是五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为文轩书上那个“同”字,一生一世与他同舟共济。五年过去了,在我的心中,虽然文轩仍能荡出一片涟漪,让我情感的天平摇摆不稳,朦胧的温情撩拨着少女时代的梦,似睡、似醉,可是却飘渺而遥远。尽管我知道,如果我愿意,我昔日的梦就会成真。可我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此刻,我第一次感觉到梦阳在我心中的分量,几年下来,他竟悄悄地占据了文轩曾经的位置,而且牢牢地扎了根,让我时时能真切的感觉到他的爱。

我拿出那本黄色的电话簿,找到“taxi”一栏,拨通电话,要了出租车。

我坐在门边,等着出租车。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我又回想起五年前与文轩分手的情景,也许我们真的无缘。人生就是这样,许多的“如果当初”构成了许许多多不同的结局。也就是因为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轨迹,我们的命运。

出租车到达时,天边的最后一颗晨星刚刚淡出天际,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

我再最后望了一眼文轩卧房那两扇紧闭的房门,轻轻带上大门。坐到车上,告诉司机我的目的地,车子启动了。昨夜醉酒的文轩可能还在沉睡吧。我再次回头去看文轩那幢漂亮的小楼,依稀又见到文轩的身影。 

我到机场的时候,还不能办理行李托运手续,我只有静静的等,心里仍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我知道我的决定是理智的,但是对于感情而言,却是残酷的,我必须有选择、有放弃。  

我是第一个办理行李托运的,行李托运后,我只有一个随身的包了,顿时轻松了许多。我走到最近的一家“麦当劳”快餐店,随便要了一份。  

我以为和文轩说明白我的选择后,我们就都解脱了,不料并没有这么简单,今早我的逃跑就是证明。我曾是那么艰难地从过去走过来,很怕会割舍不下,再次跌入昔日的情感之中。我无法面对文轩忧郁的眼神,怕被触及那尘封已久的心事。

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起飞了,等待登机的人所剩无几,我才拿着一个“金门大桥”的模型从礼品商店走出来。我将票和护照递给服务小姐,她快速地检视了,给了我座位,就将机票、护照退给了我。我收拾好,就要登机,服务小姐笑盈盈地递过一个已经拆封了的纸包。她告诉我,是一位先生送来的,说是让她交给我,但是机场有规定,不能随便收转东西,必须打开检查,她很抱歉。 

其实不用她说我就知道是文轩,机场候机的人熙熙攘攘,哪儿有文轩的影子呢?我接过沉沉的纸包,里面竟是那块木雕。 

再次环顾了一下候机厅,我不得不登机了。我谢过了服务小姐,将木雕草草的包了包,放到盛有“金门大桥”的礼品兜里。

坐到座位上,我将纸包展开,在木雕下面有一张印有“M”的“麦当劳”餐巾纸,上面是我熟悉的笔迹:

“文婷:   你 今 晨 不 辞 而 别 的 心 情 我 能 理 解,就 象 我 现 在 一 样。    看 着 你 心 不 在 焉 地 吃 早 餐, 虽 近 在 咫 尺, 却 没 有 勇 气 走 上 前。    不 过 我 会 目 送 你 上 飞 机 的, 并 默默 地 祝 福 你: 一 路 平 安!

 这 个 木 雕 本 来 就 是 为 你 买 的, 现 在 就送 给 你, 取 其“ 一 帆 风 顺” 之 意,  虽 然 能 与 你  风 雨 同 舟 是 我 梦 寐 以 求 的 愿 望, 但 如 果 我 们 不 能 在 一 起 是 天 意, 唯 愿 能 有 人 与 你 同舟 共 济。   衷 心 祝 你 们幸 福!

            文 轩”

      飞机呼啸着起飞了,我坐在位子上,掏出文轩送我的木雕船端详着。这只小船不知载了他多少情感,也不知会带给我多少思念。或许这就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吧。机长说飞机的下面是一片汪洋,许多人伸了头去看,我却闭上了眼。文轩仿佛幻化成一叶扁舟,在我的心海上飘摇着远去,却不会消失。他会是我心海中永远亮丽的一片风帆,构成一处独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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