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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时看小於菟------儿子眼中的父亲 ( 三 )

(2005-04-17 11:36:23) 下一个

( 7 ) 郎 窑 红

大哥自费留学到美国后,开始了非常艰苦的生活。那时候只允许留学生换三十美元的外汇,要到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生存,的确是匪疑所思的。大哥从未写信告诉过父亲他的困难,可父母亲还是从一些报纸文章和出访回国的朋友谈话中,得知海外学子的真实生活。当时流传着中国字画和瓷器在美国很值钱,能带几件出去,学费和生活费大概都解决了。尽管当时父亲已是半身不遂,很多事情都不能自理,但他还是认定这是他可以尽力的。

一改过去很少出门上街的习惯,他每天都和母亲到当时能买到旧文物的农贸市场转,同时借回许多文物鉴定的书籍,恶补这方面的知识。当我开始准备留学美国的时候,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成果。

那是一个深红色的大花瓶,色泽已随着年代而显得陈旧。瓶体可见许多经岁月而留下的微小裂纹,瓶口的颜色由于烧制温度的变化而呈现青灰色,瓶底光滑无残缺。花瓶的瓷质坚硬,釉色温和,的确是一件精制的工艺品。父亲说,根据他的研究,这是著名的清朝初年的郎窑产品。他向我逐一讲述了辨认的几个要点,如形状,釉色,窑变,气泡和微纹等。我对此学问一窍不通,只是相信他讲的是对的。

奇怪的是当我在“外携文物出国”申报时,那个鉴定官员问我何处所得,我不敢说是买来的,因为当时还不允许私下买卖文物,只好说是爷爷留下的,他一笑,说,这东西还没有你爷爷大呢。于是贴了火漆,盖了官印,放行了。

我到美国后,父亲多次要我再做一次鉴定,于是我去了一家设在唐人街的古玩店。店主人是一个很谦和的老先生,他讲他不是瓷器的鉴赏专家,但他的朋友是,并且在位于金门公园内的亚洲文化中心任职。我可以和他一起去见这位先生。

当我把花瓶交给这位专家后,他仅仅用眼光瞄了瞄,就转过头对老先生说,“X 老,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你怎能说它是郎窑红呢?”

有个老相声,说的是有个人开了一家中药铺,但他什么都不懂;于是请了个“能人”当经理,又雇了个小伙计,结果闹了一堆笑话。老板叫“满不懂”,能人经理叫“假行家”, 小伙计叫“窝囊废”。我对父亲说,假如妈妈是那位满不懂,我是窝囊废,那您呢,就是真正的假行家。

 

( 8 ) 从“惯宝宝”到“两面村长”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按照一般的家庭惯例,应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但在我家里,父母从未给予任何一个孩子更特殊的待遇。一切吃穿用度,都严格地按照从大到小的排列,循序得到的。对于排在末位的我来说,自然总是认为得到的最少,最迟,最不公平。我想我应该是家中抱怨最多的孩子。尽管父母在物质生活上保持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并不意味对子女的不同天性和不同喜好而无所偏爱。而父亲的偏爱,就表现在对我有更多的关心,理解和容忍中。

我已经记不住五,六岁以前的事了。只知道当时我家的保姆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惯宝宝”,而且明言是父亲的“惯宝宝”。这应该是江苏一代的方言,指被娇惯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讲过为什么这么叫我,只是说我每天起得很早,总是在父亲上班前,要和父亲一起吃早饭,而这时哥哥姐姐还在睡觉。自然,父亲是很欣赏我的举动的。大概就是由于我的乖巧,迎得了父亲的欢心,也使得哥哥姐姐忿忿不平地叫了我“爸爸的惯宝宝”多年。

我们都长大以后,没人再叫“惯宝宝”了,但我却有了新的外号,叫“村长”。而这一次,起外号的竟然是我的父亲。大家一定记得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但不知是否也记得那个名叫吴有贵的村长,皇军的“情报员”。他的公开身份是村长,既是日伪方面的,又是八路军的,所以就叫“两面村长”。他和游击队暗中合作,以皇军情报员的身份向鬼子提供假情报。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人物。

由于文革中所受到的刺激,除了自己家人以外,父亲认为周围的一切人和事对他都有敌意,是那些整人的人安排下的眼目和圈套。所以他足不出户,与任何人不相往来。但是他又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他研究红楼,要借书,要查资料;他仍对各类知识有极大的兴趣,要买新书,要了解外界的新事物;受人指使的街道干部还要继续与他为敌,要有人与这些人周旋;同时,长期承受孤独的熬煎,也使得他更渴望有人能同他谈天说地。

因为母亲不仅自己体弱多病,还要照顾父亲的身体生活,早已精疲力竭;哥哥姐姐又远在天涯。所以这些与父亲有关的工作,给了我机会更多地与父亲在一起。而父亲也通过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发现了我在逆境中生存的本领,无恶意的叫我“两面村长”。 很快地,这个称号就在全家和朋友们中传开了。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何尝不是父亲对我的特殊“宠爱”呢?

 

( 9 ) 怜子如何不丈夫

父亲去世八年了。

八年中,我每日都会回忆起有关父亲的点滴往事。往事并不如烟。

八年中,我每次回加州,总要去父亲的墓地献花。任由花开花落。

回忆父亲,使我感受最深的,既不是他曾经有过的骄傲业绩,也不是他承受过的熬煎,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荣誉,是苦难,都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消逝了。能留在我心中的,是父亲对我们从未刻意表现,却无时无刻不在的爱。她真诚平静,朴实无华;看若淡漠,实则炽热。

我记得1972年2月,我和父亲一起讨论新出版的鲁迅诗选。我读几首报纸上经常引用的诗,参照注释询问父亲的解读,也发表一点自以为高明的“宏论”。父亲突然要我查找叫“答客诮”的七绝诗。待我找到时,他说,我以为他们现在不再选这类诗了。

诗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什么是於菟,又向我讲解了他的看法。最后,他说他们(指那些整人的)也该学学鲁迅的这首诗,至少让人能照顾自己的孩子。我突然明白父亲是多么思念受他株连而被放逐到大西北的两个哥哥和姐姐啊。而象他那样的身份和处境,除了空吟几遍“怜子如何不丈夫”,又能为他的孩子们做什么呢?

从那时,我就记下了这首诗,转眼三十三年过矣。我说过,我无意重勾父亲遭受的苦难;我也说过,我无意去拔高父亲的“形像”。写这篇短文的目的,就是想记下我感恩和惜福的心境。用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讲出来,那就是,我有一个好父亲。

写于 2005 年 4 月 17日,父亲逝世八周年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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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群思 回复 悄悄话 好父亲,好文!
娓娓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好温暖的父子之情。
也知道了小於菟的出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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