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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次回眸》楔子

(2010-04-16 16:02:52) 下一个

《五百次回眸》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

楔子1

在我的记忆里,那间教室里没有电灯,四周都是黑魆魆的,只有父亲的周围是明亮闪烁的、深浅不一的桔红色,他似乎是被反吊在烛光里,所以周围的人身后才拖着长长的、伸展到墙上又树立起来了的阴影,可是后来想想,那其实不可能。我们住在学校,七六年的中学教室里,怎么会没有电灯。

我踮着脚尖,踩在几块砖头上,趴着后面的窗台上往里看。似乎有很多人,在桔红色的烛光下,影影绰绰动来动去,就像是电影上的特务抓到了一个忠诚的地下党。 我原来不怕那种镜头,妈说那些都是假的,是别人往共产党员头上抹的红药水儿,所以当我隔着破烂的窗户看到爸爸惊恐的眼睛和流血的额头时,我一动都不能动,好像一动,里面这场电影就散掉了,眼前的情景就变成真的了。

有一个扎着腰带的年轻人在大声念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红色的小本子,似乎是日记,因为我听见他老是在说几月几号怎样怎样;但是又不象日记,日记应该是关于做好事和思想斗争的,那年轻人却不停地重复:“今天,我听到程好南说……”。

程好南,是我爸爸的名字。

我爸爸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我妈妈是棉纺厂的会计。妈妈呢,天这么黑了,她怎么不来找我,怎么也不来找爸爸,如果她找到了我,抱起来我,教室里的古怪的事情就会消失了吧。 

红色的光映着我黑色的眼睛,呵斥声在耳朵里脑袋里轰想,爸依然在那里吊着,他一直都在哆嗦。那年轻人每念一句,爸爸就在肿胀的嘴角无力地重复:“我没说过,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我冤枉!”

我听到皮带抽打和胶鞋踹在人身上的声音,就象是弹棉花的人弄的弓子嘣嘣闷响,我把眼睛紧紧闭上。脚下的砖上长满了青苔,粘乎乎的,我不断用手扒着窗台,才能不掉下去。

那天晚上,我只记得趴在那里的情景,却不曾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家就在中学后面,好多排平房里的两间,一切都非常地模糊而晦暗,青砖的地,木头的磨出了坑坑的门槛,小小的帆布马扎,我窄小的床上露出了毛边的竹皮凉席,这一切,连同母亲灰白的脸和齐耳的剪发,构成了前一个日子和下个日子之间的记忆。

姥姥说爸爸后来是被别人抬回来的,他的腿断了,这应该是关键的一幕,可是我幼小的脑子里丝毫没有印象,是我故意过滤了这个场面还是当时我根本就不在场,已经没有谁能告诉我了,相反,在此之前的一个下午,邻居家的男孩子山东给了我另一个惊恐而鲜明的时刻。

“程帆,你爸爸是反革命,是甫志高!” 

当时我们似乎站在那所中学操场旁边的油菜地里,山东和几个孩子团团围着我,或许他们并不比我年龄大,可是,记忆里他们都是如此的魁梧,似乎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俯视我,这是事实还是恐惧的幻觉,我不得而知。

“我爸不是!” 

“你爸出卖同志,你爸给咱们县委安炸弹,你爸还说毛主席的坏话……。”

“我爸没说毛主席坏话!” 

最后的一项指控带来了巨大的轰响,让我的脑子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得多可怕的敌人才会说毛主席的坏话啊。我想我当时一定哭了,六岁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人家都揭发了,我大哥看见了,说你爸爸骂了毛主席一大本子。”

“人家说你爸还偷改了毛主席的话……!”

他们的嘴都在动,他们的个子那么高,他们有人穿着用旧军装改成的神气的草绿色小褂子,他们有人伸过手来推我,后来又变成了很多手。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着,最后终于坐倒在开着娇黄色菜花的地里,地上很湿,刚刚浇过水一样,高高的油菜棵子抵着我,前面,似乎有很多穿着破破烂烂的胶鞋和布鞋的脚踢过来,我并不觉得疼,因为恐怖已经压倒了一切……。

童年里的很多事,都是清晰而模糊的,我那么清楚地记着身后柔韧的油菜棵子枝枝杈杈的感觉,却丝毫不记得改变我生命的那个夜晚,不记得那天睡觉之前和爸爸妈妈曾经说过什么,不记得他们的脸色和平常有没有差别。那天,妈冲着我哭了吗,爸的脸上还有伤吗? 

长大以后,无论我怎么想,我都回忆不起来他们生前最后的模样,无数次,我看着黑白照片上他们微笑的眼睛,伤心地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平平并排躺在青砖的地上,都穿着簇新的铁灰色中山装,妈妈的嘴角里有一道白沫子,爸爸却平静地象是睡着了一样。我的小狗阿黄也死了,一个小碗倾在地上,两间小小的平房里,弥漫着重重的红烧肉的香气……。

姥姥告诉我说,阿黄那碗红烧肉本来是给我的,最后的瞬间,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改了主意,他们决定带走阿黄,剩下我。

他们这么不疼我,带走了阿黄,却剩下了我。

第一天,爸爸妈妈被抬走了,大人们不让我跟着。

第二天,山东跑来告诉我,阿黄被扔进了学校后面的路沟,没人敢捡来吃,因为是毒死的。

第三天,姥姥来了。

第四天,姥姥带着我去看他们,按着我跪倒在一个小小的坟上。 

第五天,我不哭了,拽着姥姥的大襟褂子,坐上平生第一趟火车,永远地,离开了那座小城。

楔子2

那年十一月,B城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单调的楼宇间环绕着低低的令人不安的风声,一种冰冷从灰蒙蒙的枝杈中透出来。透过列车车窗看出去,田鹤鸣心里特别踏实,那些寒冷现在都跟他无关了,再过十多个小时,他就可以回到温暖的江南了,就能见到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田鹤鸣不喜欢出差,但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公司的领导,他们皮具厂不景气,每隔一阵子就会派田鹤鸣去B城跟几个大商家磨嘴皮子,无非是想让他多挣点出差费。

像别人一样,当那个女人走过来的时候,田鹤鸣也多看了两眼,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独自一人,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跟随着人群在车厢里慢慢移动,走过了田鹤鸣身边,又倒退了回来。田鹤鸣的孩子刚刚一岁,看见孕妇还觉得亲切,所以当那个女人想放行李的时候,田鹤鸣连忙站起来帮忙。

田鹤鸣是箱包行家,在碰到那个大包的时候,那皮具的润贴和软硬度让他的手指本能地觉得亲切,他忍不住侧了侧包看了一眼牌子,令他奇怪的是,那居然是个他没见过的外国名字。

孕妇又看了看车票,最后坐在了文清的旁边,田鹤鸣的对面。田鹤鸣有点小小的满意,他挺喜欢那个女子的长相,有点像某个熟悉的电影演员,轮廓清晰,眉挺目秀,抛开那个大锅一样的肚子,身材也很匀称瘦削,想来曾经是个美女。田鹤鸣是个普通男人,漫漫旅途中,有美女作陪最好,漂亮孕妇虽然打了不少折扣,也不是件坏事情。

列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开了,B城渐渐消失在身后,车厢里单调的查查声、浑浊而温暖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从B城到上海要十几个小时,田鹤鸣旅行经验丰富,早在车站上就买了厚厚一堆过期杂志,从《家庭》到《财经》,付款的时候,同事文清还笑他傻,说这么贵不值得,现在才懂得了这些垃圾的价值。

田鹤鸣要把娱乐留在最后,所以打先睡起觉来,一会儿靠一会儿趴,怎么舒服怎么来,半梦半醒之间擦擦嘴角,狭窄的空间里一呆半天,天使也得变成猪。

车进山东的时候,田鹤鸣醒了,文清还在看杂志,旁边扔着一堆,显然已经把《家庭》《传奇故事》看完了,就剩下财经类的了。

快到中午,对面的孕妇也在打盹,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脸色有点发黄。她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羊绒毛衣,虽然旧了但质地很好,浅驼色条绒的背带裤却是大街上的地摊货,田鹤鸣的老婆就有这么一条。田鹤鸣大胆地看着她,想起来自己老婆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早就像一麻袋土豆一样了,什么都不干也嚷累,坐到哪里人都往下出溜,四仰八叉地看着让人心疼,而这个对面的女人,打着盹依然坐得笔直,保持着田鹤鸣睡觉前看到的姿势。

文清终于从最后一本杂志上抬起头来,看了两三个小时,两眼迷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个感叹: “这个世界上,有钱人真多啊!”

“咋啦?眼馋谁了?” 田鹤鸣嘿嘿笑着伸头看。

“唉,眼馋有什么用,除非他专门跑到咱们厂里来买钱包。”文清的口气是真正的失落,田鹤鸣反倒不要意思笑了。文清27岁了,年龄不大不小条件不上不下,下了班只要不回家多半就是被安排相亲去了。

田鹤鸣拿过来那本杂志看,一边看文章一边点头:“IT新贵,28岁,你别说,这个人我听说过,最近在B城小有名气了,噌噌窜得特别快,真不知道这电话交换机是什么玩意儿,能挣这么多钱。”

似乎是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对面的孕妇,她睁开了眼睛,侧着头似听非听。

“现在的财经杂志怎么写人物专访跟小报记者一样八卦啊,这儿还有择偶标准呢:被问及对未来爱人的期许,文总笑着回答:温柔善良就可以。”

“七——,这种烂话。”文清长长地嗤之以鼻:“这年头,温柔善良满地都是,他怎么不捡,男人,口是心非。”

那孕妇侧脸看着田鹤鸣手里的杂志,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就是不知道长得咋样,从电视上看来,这种人不是肥头大耳就是瘦得跟阿里巴巴的总裁似的,文清你追不追。”田鹤鸣笑着说,他能够理解现在的女孩子,房子车子婚礼尿布奶粉,哪一样,对他这样的普通男人都是压力。

“你还别酸葡萄,这个啊可是货真价实的钻石王老五哦,封面就是照片,别的不说,比你长得强,”文清笑着摆出花痴的样子说,“唉你说哪天他才会来我们公司买钱包啊。”

 田鹤鸣把杂志封面翻过来摊在小桌上笑着打量:“看照片——嗯,长得还行,就是不知道——。”

“对不起,我可不可以看看这个杂志?”对面的孕妇突然开口打断了田鹤鸣。

“给。”田鹤鸣笑,咳,女人啊,都怀孕了还是充满了好奇心,晚喽。

田鹤鸣把杂志递过去的时候抬头瞟了一眼,有点吃惊,那女人脸色不太好看,无意中碰倒她细长的手指,也是冰冷。

女人翻到介绍那位文总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很久。车子继续晃晃荡荡,文清有些不耐烦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连田鹤鸣都注意到了,那女人却浑然没有觉得失礼,终于,她直起身把杂志翻回来,自然而然地,封面靠在了峰起的大肚子前面,象所有准妈妈常做的那样,孕妇用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腹部。

那女人对着杂志上的男人发呆,眼神是空空荡荡的,却又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和怨怼,与她轻柔的母性动作形成了反差。

田鹤鸣直觉得不安,过了几分钟,那石化般的女人终于把杂志放回了桌子,就在她动作之前,田鹤鸣觉得似乎做梦一样,听到了那女人极低极温柔的声音,似乎在问谁:看清了吗?

她不可能是对他讲的,那声音太小了,如果不是田鹤鸣注意地看着她的脸,不会有任何人听见。

事故是在两个小时后发生的,几年之后,文清还常常会提起那次惊险的经历,可惜他们看到了开始,没看到结局。

当时他们都刚刚吃过盒饭,对面的孕妇也冲了方便面对付了,就在她起身去倒水的时候,列车突然刹车了。在快到车厢尾部的地方,空间总是相对宽敞一点,而那个时候,怀孕的女子正倒霉地站在那里,随着火车的突然刹车往前踉跄着努力保持平衡,双手乱挥却没有抓到任何东西,于是,田鹤鸣听到了那声沉重的摔倒的声音。

车并没有完全停住,哐当哐当继续往前走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田鹤鸣跑到车尾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乘客去扶那摔倒的人了,然而,那女子刚站起来,又呻吟着坐了下去,田鹤鸣知道估计坏事儿了。

然后就是一片混乱,车尾的几个中年女人都过去帮忙了,车厢连接处有个宽敞点儿的空儿,虽然风大,好歹能躺下,孕妇被七手八脚地抬了过去。田鹤鸣从女人堆里被推了出来,听到耳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嚷嚷,说是羊水破了。闻讯跑来的两个列车员脸拉的老长,纷纷嚷嚷中有人提议说送去卧铺车厢,一个列车员不耐地说:“这离卧铺七八个车厢呢,咋抬啊,连个担架没有,再过二十分钟就到站了,到站让人来接。”

“到什么站啊?”田鹤鸣在后面问。

“什么站?什么站也得下啊。”列车员似乎一肚子的火,嘀咕道:“怀孕八个月了还出来乱跑,也没个人陪着,坐卧铺也比这强啊,偏偏摊到我这个车厢——。”

“孩子能保得住吗?”田鹤鸣打断了她。

“哪个晓得。”列车员冲他瞪了一眼。

下车前,田鹤鸣又见到了那孕妇,一件夹克垫在身下,仰面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列车员用从卧铺车厢里拿来的毛毯弄成了一个简单的担架,田鹤鸣抱着腿,和另外一个男人合力把女子抬了上去,田鹤鸣的手,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女人裤脚上黏糊糊的脏东西。

女人真是可怜,平时看着多体面多漂亮,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一般的狼狈不堪。

很小的一个车站,昏黄的灯光,四下里黑魆魆的,几乎看不到多少人,120估计还没有到,只有两个穿着铁路上制服的人在旁边等着,因为靠站时间短,田鹤鸣和车上人七手八脚把病人放下,不及说什么就蜂拥回去了,还没有回到座位,列车又动了。

田鹤鸣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把那个皮质的行李包扯下来,拉开车窗,冲着那两个人大喊:“嗨,接着!那姑娘的!”

“什么姑娘,你这不是笑话人家么。”文清在他身后说。

“是噢,我怎么就觉得她是个姑娘呢。”田鹤鸣无心的回答,身子探在车外,看着穿制服的人去捡包,质量那么好的包,应该摔不坏的,田鹤鸣想。

那女子躺在毛毯上,半支着身子,头发因为汗水零乱地粘在额头腮边,惊慌失措地四下看着,田鹤鸣心里特别难受,一屁股坐了回来,抬头一看,车窗外缓缓滑过了一个绿色的站牌: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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