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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云

(2008-09-05 08:26:13) 下一个

  顾晓敏第一次看见范里,是在杜格拉斯学院先修班的报名处。
  范里不擅英语,伊正在与一个洋女用手势比划,努力说出她的意图。
  早十午八年,甚至是三五七年,外国的外国人还大都淳朴可爱,乐于助人,今时今日,他们的态度也大不相同了,只见这名染假金发的女子一边翻阅文件,头也不抬,就这么濑洋洋的说:“不会说英文,却来做英语国家的居民?”
  晓敏身不由主,忽然发觉双脚移前两步,她正在吃惊,咀巴也已经张开来,这样说:“她要的不过是一张报名纸,她正打算来学习英语。我们应当给她点鼓励,是不是。”
  晓敏那标准女皇的英语使洋女拾起头来,晓敏咪咪笑看着她.洋女立刻大路调头,把报名单交给晓敏,“她是你的朋友,怎么不早说?”
  晓敏转过身把单张交给范里,“要不要我帮你填?”
  范里一句粤语都不会听、静静地看着顾暝敏,准备随机应变,对方一定是从香港来、动作磊落,外语流利,手腕上戴一只男装蚝式表,另外一只手提着公事包。
  顾晓敏打量秀丽的陌生女于,聪明的她立刻明白过来、改用普通话说:“你自中国来。”
  范里点点头,“是,谢谢你帮忙。”
  “你能够填写吧?”
  “我试试看。”
  晓敏没有与她交换姓名履历,猜想她想保留一点私隐。
  晓敏还有正经事要办,匆匆走上三楼,处理完毕,到停车取过车子,一驶出大路,便看见适才那个女子,在公路车站上等车。
  这是一个微雨天,等车并不好受,不知怎地,晓敏对这个短发素脸高佻身段穿牛仔裤平跟鞋的女孩有点好感,她把车子慢下来,按一下喇叭,暗示愿意让她搭顺风车。
  范里看见了却连连摆手婉拒,一边手指看后边驶上来的公路车。
  千万不要搭顺风车,这是家人千叮万嘱的忠告,不管司机是谁,走的是哪一条捷径,都不可上车。
  后面的喇叭响起来,晓敏只得把车开走。
  谨慎的人都是聪明人。
  晓敏把车驶回家去。
  第三次碰见范里,是在橡树脊商场。
  晓敏本来没有看见范里,正低头为十岁的外甥女儿挑地球仪,因为小孩连中国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
  商场在播一首歌,叫我的心有一个洞:我的心有一个洞,一直通到中国去……他们外国人相信在地上挖一个洞,只要够深.便可以穿过地心,在中国钻出来。
  晓敏茫然,没想到真的在出生地另一边活下来了。
  敏感的她一阵哆嗦,幸亏她大姐晓阳不让她有机会悲秋,在另一角大声叫:“晓敏晓敏,过来这边看特价货。”无论到哪里,香港人嗓门最大.为自己争取惯了,一时间怎么改得过来。
  晓敏一抬起头,看到张雪白的鹅蛋睑,正是拒绝顺风车那位小姐、两人一照脸,同时点点头。
  晓敏反正有空,顺口问:“买东西?”这真是废话,在商场里,不来买东西难道来偷东西。
  范里嗫懦:“麻烦你帮帮眼。”
  她的手放在一架电动打字机上。
  晓敏立刻义不容辞地过去研究一番,叫店员过来讲解功用,她指指一架最小巧的说:“这只牌子好,价钱适中,功能太多也用不着。”
  顾晓阳过来拉住妹妹,“喂,叫你你没听见吗?”
  晓敏向范里点点头,偕大姐离去。
  售货员说,“你的朋友真热心。”
  真的,范里想,哪来这样热诚的香港人。不是说他们只顾向钱看吗。
  “信用卡还是现款?”售货员问。
  范里连忙答:“现款。”
  那边厢顾氏两姐妹边走边谈,大姐问二妹:“那女孩是谁,好漂亮,像哪个电影明星似。”
  “不,她是补习班学生。”
  “你的高足?”
  “不敢当。”
  “几时开学?”
  “下星期。”
  晓阳笑,“你真热心公盆、这边教完儿童中文班,那边又去教成人英语,三块钱一个锺都拿不到,白贴汽油时间精力。”
  晓敏笑:“你赚多点不就行了。”
  “还说呢,叫你去念地产经纪课程都不肯,不然那七个巴仙的肥水就不用落别人田。”
  “我没有兴趣。”
  晓阳悻悻然骂:“坏脑。”
  真的,晓敏好不惆怅,认得太对了,母亲生她们两个,晓阳一副小生意人头脑,到哪里都开花结果,些少微薄本钱,低价入,高价出,总智慧地留一点点余地,所以至今未曾输过,一本万利,自香港做到温哥华,荷包肿胀,宛如地产界一流高手。
  晓阳此刻往返两地都乘搭头等飞机。
  她最遗憾助是没有个好助手,把希望寄托在晓敏身上,晓敏又另有一套。
  “时间不用来赚钱就是浪费时间”是顾晓阳的至利名言,不错,至利名言。
  走往停车场途中,晓敏忽然问:“姐姐,我长得可好?”
  “你,”晓阳退后两步打量妹妹,“不,你不漂亮,有点气质就是了。”
  晓敏一点都不领情,“谢谢你。”
  “一起去看房子,来。”
  “有什么好看,一个人躺下来,不过六乘二,你听拿破仑说过没有,他情愿做法国乡间一介农夫,而不是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大帝,还有,所罗门王逝世时慨叹生命空虚又空虚……”
  晓阳瞪她一眼,“你来,还是不来?”
  “狄更斯说——”
  晓阳大喝一声,“有完没完!我们各走各路。”
  晓敏犹自不放过姐姐,拉拉她貂鼠大衣,“拿人家的皮来遮自己的皮,是不不道德行为,你可知道要杀死多少小生命才能做这件衣裳?”
  “这是国家主要生产之一,你懂得什么。”
  “忠言逆耳。”
  “你还不去教上大人孔乙己,”晓阳几乎没落下泪来,“老师,你饶过我好不好。”
  第四次碰见范里,是在课室里。
  晓敏点名:“白小慧、唐大均、曾新生、范里……”
  范里便是那个短直发中分,皮肤雪白.高高瘦瘦的少女。
  范里比晓敏讶异。
  没想到她是她的老师。
  晓敏发出讲义时向范里笑笑,随后在黑板上写顾晓敏三个字。
  下课后,范里留在课室一时没走。
  顾晓敏擦净黑板同她说:“你的底子不错,只要多听多练多讲即可。”
  范里笑了,讲得好不轻松,做起来就比较困难。
  晓敏这才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咖啡?”
  范里连忙点点头。
  走到售买机器边放进角子按下纽反应全无,晓敏一语不发伸出穿着球鞋的脚大力一踢,仍然没有结果,范里学着同伴的样子也在机器上槌下来,卡达一声,机器开动,杯子落下,注入咖啡。
  晓敏对范里说:“必须残忍。”
  范里不由得笑起来。
  冬季,天早黑,丙人走过校园,晓敏问:“一个人还是随家庭移民:”
  “兄嫂过来已有好几年,”范里答:“他俩在缅街主持间川菜馆。”
  “你原是四川人?”
  范里笑,“不,川菜的材料比较容易控制。”
  看情形十之八九她也在饭店帮忙,可是身上没有一点油腻味。
  “你呢,”范里问:“你能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真可爱,这么客气,晓敏笑,“我是士生土长的香港人,姐姐入籍后申请我.我在本家的职业是新闻记者,到了这里,颇无用武之地。”
  “那么你一定擅长写作。”范里有点兴奋。
  “当然需要撰稿。”晓敏停一停,“你在家干什么行业?”她觉得范里似十分熟行。
  范里笑笑,“我曾在出版社任校对职。”
  噫,没想到是行家,晓敏觉得非常有亲切感。
  “可喜欢此地?”
  范里但笑不语。
  “你住在哪个环头,让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乘公路车就很好。”她仍旧婉拒。
  跷敏不想勉强她。
  范里忽然有感而发,“你们香港女孩都有个漂亮的名字。”
  “嗳,香港事事走在尖端,替女儿取起名字来却出奇保守传统;永无别出心裁之创举,叫一声美玲或是嘉欣,三百个人应你。但是,叫范里是什么意思,一本万里?”
  范里骇笑,香港人本色果然露了出来,“不不不,”她双手乱摇,“是前程万里。”
  晓敏汗颜,唉,怎么没想到,耳染目濡,想清高都不行。
  停车场到了,晓敏问:“你肯定不要搭顺风车?”
  “真的不用,谢谢。”范里向她摆摆手。
  晓敏把车驶住姐姐家。
  车子才停下,隔壁邻居太太便自花园走过来,搭手在车窗上问,“你也是林家一分子?”
  晓敏的姐夫姓林,晓敏看看那五十来岁的妇女,“有什么事吗?”
  “你们日夜不停的玩麻将牌是不是,吵死人。”她抱怨。
  晓敏温和的答:“距离这么远、恐怕要用助听机才听得清楚呢。”
  “相信我,深夜清晰可闻。”
  “晚上十点不算深夜吧。”
  她俩尚在讨价运价,有商有量,晓阳已经推门出来吆喝:“攀亲戚乎,有什么好说的?”
  外国太太吓一跳,尽管听不懂也退让三步,喃喃说:“她好凶。”
  “当然,”晓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后,我们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妇笑了。
  晓阳一半拉开车门,恼怒地问妹妹;“你嚼什么蛆。”
  晓敏连忙偕姐姐回到屋内去,晓阳挣脱她手,瞪着她:“你怕那洋婆于?叫她到大会堂去投诉好了,一天到映唠唠叼叼抱怒,这里煎一块咸鱼,她又闻到,这里请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里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谬。”
  晓敏拍拍大姐那厚实有内的肩膊,“也许她只是寂寞,想找个人谈谈。”
  “这是一个自由国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长投诉她投诉我。”
  “一人让一步就没事。”
  “不能让,一让她更要把我当中国苦力。”
  “这样吧,干脆把她的房子也买下来,买、买、买、买下整个山头,盖一个公园,叫晓阳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洋人与狗,不得入内’,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晓阳瞪着妹妹,扬起手来,啪一声打在晓敏膀子上。
  姐夫林启苏笑着出来说:“妹妹一来就热闹。”
  晓敏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小太阳,告诉我与你母亲相处之秘。”
  她们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仪。
  林启苏过来说:“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适意。”晓敏不经意地答。
  “你进货时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价,给你赚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们这里来往,先赚它一票。”
  晓敏不置信地抬起头来,“谁替我买?”
  “一位心急的家长,你那头近大学。”
  “不卖,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长说,留学生最好住宿舍,与师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启苏笑,“他们肯听才怪。”
  晓阳过来说:“你不用跟她说、她爱搞洋务运动,看我们不顺眼。”
  晓敏暗笑,这样固执有力的姐姐.却无法说服十岁的女儿在家讲中文。
  晓敏手中正拿着小阳的作文功课读:“一八七一年我国开始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铁路于一八八五年完成,统贯我国……”
  我国?
  晓阳叫:“快过来喝汤。”
  饭厅的长窗对牢后园,樱花盛放,一阵风来,雪白的花瓣纷纷颤抖落下,晓敏走到石凳上去,还未卧下,已经沾满了一身落英。
  这样诗情画意的环境,令晓敏想起彼岸的人来,一下子涌上心头的,都是他的好处。
  大学毕业的两年,在第一份工作岗位时认识他,并不是那种眉开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长裤,已足够显出他的英姿。
  晓敏离开的时候,他正与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杂志叫香港之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不出六个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蚀光那种,里页的政治漫画大胆抵死,晓敏看着一边害怕一边笑得落下泪来,她这样形容:“不要说是画的人,看的人恐伯都会吃枪毙。”
  稍后有人告诉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没有来送飞机,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开。
  晓敏还以为已经忘却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着满院落花举一举杯子,吟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伥还似旧……”晓放在此处忘却数字“……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朱颜。她伸手摸摸面孔、朱颜是红粉绯绯的脸蛋吧。
  她乾却手中之酒。
  小阳出来说:“妈妈叫你。”
  晓敏伸手去摸外甥面颊,“这才是朱颜。”
  那小女孩却笑说:“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亚。”
  那些诗词歌赋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当高。
  他对她的影响也很见功,晓阳一直觉得妹妹变得古灵精怪,就是这位男生的德政,本来好好蛮秀气的女孩子,跑新闻之后,忽然大刀阔斧,不拘小节起来,喝了两杯,往往手舞足蹈,价值观也变了,动辄抱怨家人有铜臭味……
  这时晓阳出来说:“菜都凉了。”
  晓敏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饭桌前一看,“嗳,这鸭舌头下酒最好。”
  晓阳问她:“有没有遇见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
  “在外国更难遇,”晓阳感喟,“新移民阴盛阳衰,大学里都是些小毛头,唐人街则多老阿伯。”
  晓敏笑,“听你说,简直前途茫茫。”
  “我劝你学老华侨,回乡下找个对象,婚后把他带出来。”
  晓敏吃得半饱,站起来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备课。”她向大门走去。
  “瞎起劲。”
  门外那洋妇正在打理海棠花,见到晓敏,继续诉苦:“做他们的邻居真受罪。”
  晓敏安慰她,“别悲观,总有一天,你们会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妇摊摊手,“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中文。”
  “林太太会说英语呀。”
  洋妇讶异地张大双眼,“她?她几次三番说她一句不懂。”
  晓敏立刻掩住咀巴上车,该死的晓阳,她真到家了: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级荣誉在香港大学英文系毕业,成绩比晓敏好一倍,居然有胆在外国人面前说不懂英文。
  不过真是好办法,一句我不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不会.怎么样,让能者去多劳好了,做多给多,愈做愈错,你会做?做死你,不会做、不用做,什么都没做过,白纸一张,不受批评。
  姐姐的智慧为什么妹妹没有承受到?
  晓敏把小汽车开回公寓。
  抵远贵境已经半年,姐姐专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后投靠她麾下听她指挥。
  小小公寓麻雀虽小,设备齐全,晓敏开亮灯,独自做一会儿笔记,便睡了。
  晓敏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欢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觉,从来没有失眠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摊开太阳报喝咖啡,追读本市新闻专栏,一边看一边骂,这个专栏已经连载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却尔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击来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离群、傲慢、自私、嗜利……开头一两天,晓敏还有点幽默感,一边叫苦,一边还能拨电话到编辑室问“有日尼加拉瓜乾涸、帐会否算在香港人头上”、今早,她已经笑不出来。
  晓敏一边脸气得麻辣辣。
  可恶,枝笔用歪了就变得这样贱、挑拨离间,把原有的裂缝加工使之成为鸿沟。
  这人倒底是谁,她曾多番打听,都不得要领。
  晓敏曾叫晓阳拜读这数篇文章,晓阳嗤之以鼻说:“我没有空睬这种人,我的时间要不用来赚钱,要不用来享乐,你去研究他的心态好了。”
  晓阳一向有智慧有层次,晓敏就做不到,她用力团皱报纸扔到角落去。
  晓敏拿起电话拨到编辑室去要求与老总说话。
  秘书说:“关于什么事?”
  “关于却尔斯郭臣”
  秘书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诉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郭臣有种族歧见,他的报道不知有几许偏见,编辑室根本不应刊登这连串文字。”
  “我会转告编辑室。”
  “告诉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认为那句置评太过偏激。”
  “才不呢。”
  “请问尊姓大名。”
  “顾晓敏。”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晓敏逐个字拼给他听。
  “谢谢你。”
  “慢着,我们的意见几时得到回应?”
  “一切看编辑室如何处理。”
  晓敏这才明白在报上拥有专栏地盘的好处,在香港,她也有特权,文章登在畅销日报上,不平则鸣,月旦社会畸怪现象,亦纯愿私人意见,现在、她是客人,只能降为读者。
  人家已经挂断电话。
  星期六,晓敏不想在家打困笼,带看资料纸笔到附近图书馆去写稿,她在香港之声还拥有投稿权。
  摊开五百字的原稿纸,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顾晓敏稿笺字样,心头就先一阵温暖接一阵空虚,这是他俩感情全盛时期他特地为她印制当礼物送赠的。
  他说:“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远没有可能赚钱,这生这世都不会送你珍宝玉石,这样吧,你爱写作,我赠你稿纸两万张,好好把它们写完,你一定会有成绩,礼轻人意长。”
  移民时不知扔下多少东西,这一箱原稿纸她紧紧带在身边。
  晓敏不知道如何动笔,套句陈腔滥调,没有灵感。
  图书馆工作人员早就认识她,以为她是用功的好学生,不住写写写,是以尊重她,对她总是和颜悦色。
  登记的小姐过来打招呼:“你们东方学生最用功。”
  晓敏谦逊地答:“将勤补拙嘛。”
  “那边那个女孩也每天都来。”
  晓敏看过去,咦、又是范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尽在这个范围出没。
  晓敏见她全神灌注捧着一本厚书阅读,一边又做着笔记,不知道好不好打搅她。
  正在犹疑,管理员说:“你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呢。”
  晓敏笑一笑,决定到中午时分才过去叫她一起吃饭。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资料册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图文,有人叫她:“顾晓敏。”
  晓敏笑答:“范里,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图书馆来写稿?”
  “这样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请你到附近馆子吃点东西。”
  晓敏忍不住问:“你写什么?”
  范伫立刻摆手,“哪里见得人,不过是一个轮廓。”
  晓敏的好奇心炽热,可是一本长篇小说?
  她们走出因书馆,晓敏灵机一触,姐姐在这个时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谈生意,不如去碰碰运气,找她结帐。
  她对范里说:“跟我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晓阳坐在近窗处正用国语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华住宅。
  晓敏向范里笑说:“我姐姐的普通话不灵光。”
  “你讲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学一年多,他说,在今时今日,普通话说不好,十分无知。”
  “那是真知卓见,他在哪里?”
  晓敏答:“我们分开了。”
  范里呵地一声,多可惜,她想,随即看到晓敏眼中有泪光。
  她俩在邻桌坐下,晓阳立刻过来笑骂:“不帮忙不特已,还要出言讽刺,何故。”
  晓敏答:“这一轮的地产,哑巴做经纪也提销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担心。”
  晓阳看着范里说:“你听听我妹妹这口气,你同她做朋友要当心点,我不说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讲完就走。
  范里羡慕地说:“令姐充满精神活力。”
  “嗳,不晓得我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没得比,自惭形秽。”晓敏诉苦。
  “也许你心情不好,很多时我也以为自己疲倦,其实是闷。”范里告诉她。
  晓敏忽然发觉范里已经成为她的知己。
  她问范里:“下午有没有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
  “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范里问了又不好意思,“不会是异性朋友吧。”
  “可以那么说。”晓敏笑。
  结帐的时候,不出所料,晓阳已经付过,难怪范里说:“真是一个好姐姐。”
  晓敏补一句:“亦是一个好经纪,过去十八个月所推荐的住屋,没有一幢不涨价的。”
  晓敏把车子驶到东边质素略差的一带住宅区去,沿途问范里:“闻不闻到咖喱味?说没有种族歧见是骗你的,我歧视人,人歧视我,不亦乐乎。”
  范里点点头,“我看医生就绝对不桃黑种人。”
  晓敏的气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弹扔进太阳报编辑室去,现在已经不想冒险。
  车子在一间旧屋前停下。
  “来,我们的朋友住在地库。”
  两人都穿着球鞋,毫无困难走过泥地,敲一敲门,发觉并没有上锁,晓敏轻轻推开,扬声:“老伯、老伯。”
  范里这才知道,住在这间大约五十年历史木屋内的,并不是顾晓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内光绵幽暗,她们自木楼梯下去,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也有例外,这里与晓阳那五房三厅五个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湿味道,后园一位华裔妇女探头过来说:“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晓敏告诉范里说:“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东。”
  这时有人用粤语应她们:“我在这里。”
  人转出来、范里吓一跳。
  手里提着茶壶的,是一个身量短小的老人,脸上及颈项皮肤一层一层的皱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种流行的布料纹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皱纹寿斑中生存,已经没有头发了,戴一顶绒线帽子,但是很明显,他的听觉尚可,说话亦还清楚,动作不算蹒跚。
  范里肃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声老伯。
  老伯细细打量,“你带了朋友来,坐呀。”
  他转到里面去。
  范里同晓敏说:“他至少有九十岁!”
  晓敏答:“才不止。”
  “一百岁?”范里充满讶异。
  晓敏笑:“再添一点。”
  范裹在她耳边说:“没有人可以那么长寿。”
  “也许你我不够清心寡欲。”晓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么年纪?”
  “本国建太平洋铁路的时候,他是童工。”
  “不!”范里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纪的事了。”
  晓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嘘,请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诉我他真实年龄。”范里睁着圆亮的双眼。
  晓敏说:“他是历史的见证宝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岁。”
  范里呆呆的看着晓敏。
  晓敏说:“老伯记得很清楚,他父亲在清咸丰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范里震惊,“那么,他是同治年间的人?”
  “不,他在光绪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范里意外得不能出声。
  “一点都不错,光绪皇与珍妃的故事他也许全知道。”晓敏轻轻的说。
  范里深深吸一口气。
  老伯再次转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捧着茶盘。
  范里连忙伸手接过茶杯,老伯笑笑朝她们点点头,像是完全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范里已对顾晓敏五体投地,很明显,晓敏认识老伯已有一段时间,并且时常来采访他,对老人和善,对朋友一定不赖,范里庆幸无意中结识好朋友。
  老伯开口了,“你们都来听我讲故事?”声线相当稳定清晰。
  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说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们改天再来。”
  晓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辞,一方面范里听得出神,根本不愿意离开,见晓敏推她,才呵一声站起来。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经没有牙齿。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谈话声,是房东梁太大与一位陌生男子,对白用粤语。
  他问:“老伯吃过饭没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还不错。”
  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看到两位妙龄女客,不禁一怔,随即客气的问:“两位是谁?”
  晓敏也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剑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晓敏答:“我们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这样一来,辈份奇高,变成该名男子的高祖辈了,晓敏尴尬地答。
  她抬头看看范里有什么反应,非常意外,光线虽然暗,她发觉范里短发外的耳朵已经烧红透明。
  晓敏何等聪明,即刻知道这是因为陌生男客的缘故,也加紧打量郭剑波,果然,该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潇酒,最可爱处是他的笑容。
  晓敏也笑,“我们正打算告辞。”
  “顾晓敏。”那男生想起来,“梁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你正在做一个报告是不是,你在访问老伯。”
  老伯在一旁说;“她们爱听故事才真。”
  郭剑波送她们到门口,“有空再来。”
  梁太太对她俩说:“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来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几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点恍惚,站在梨花树下,半晌没有开步走。
  晓敏看着她笑,“是不是,跟着我,便可以结识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晓敏故意调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门来的。”话题指到郭剑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这样大的震荡,大抵不是全部因为一个百岁老人的缘故吧。
  范里连脖子都涨江,过片刻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老伯?”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敏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敏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敏,晓敏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敏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敏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日见到晓阳,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敏:“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阳嗤一声笑出来,“晓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毛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敏一怔,晓阳真是个老妖精,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敏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阳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敏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腰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敏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日终于写完了。”
  晓敏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性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敏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敏,当然你是例外,但晓阳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阳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敏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快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敏提高声音,“小阳,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阳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敏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阳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阳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阳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贱夫妻,我全知道。”
  积蓄快用光,两夫妻却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绝说“阁下没有当地经验”,人人不肯给新移民机会,新移民过了十年也还是新移民,哪来的当地工作经验。
  终于本来从事银行业的晓阳下个狠心,跑去读半年书,考到张地产经纪执照,从此做楼宇买卖,当初一个月都做不到一单生意,晓阳的脾性就在那时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早出晚归,兼夹染上江湖习气,夫妻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女儿丢给一位唐人街过来的老太太照顾。
  两年前晓敏的老板移民,晓敏无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给这个生意人,没想到他到了西岸一个电话把晓阳约出来,三天内就光顾了了百万地产,晓阳约抽到六个百分点佣金,身价立刻上涨,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说到太阳顾,大抵没有人不知道。
  林启苏是工程师,凭着太太的关系,不致沦落到超级市场当柜格员,现在车门做旧屋修茸翻新转卖工夫,进帐非常好。
  困难时期已完全过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复原。
  晓阳越来越似生意人,绝少留家中,没事都要开着平治房车到市中心兜几个圈子。
  晓敏这次来,见面几乎不相识,变了,全变了.姐姐眼内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东西最好全部扫开,唯一没有变的,是对妹妹的关怀,对晓敏来说,已经足够。
  晓敏始终比较喜欢从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俪,反而比较松弛轻快,也没有那么市侩。
  晓敏现时老觉得姐姐眼中只得$符号,看任何东西.甚至是人,都在价格,最惨是她目光如炬,绝无错漏,所以经她估价范里,绝对可能是真的范里。
  当下晓敏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阳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分手。”
  “但是你那么思念他,耗尽你体内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来,总得有人留下来,他说。
  晓敏听了,觉得这话何等熟悉,仔细回忆,啊,是母亲与她说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样志愿,留在天津,没有南下。
  车子驶到大路,晓敏没留神,后边来的司机按号警告,刹车,晓敏惊魂甫定,发觉两车距离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机下车说:“一个便士买你沉思。”
  晓敏抬起头,“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连忙把车子驶至一旁。
  天气并不那么暖和,郭剑波已换上短袖短裤、十分俊朗,晓敏一直带缺憾地喜欢这种似干文艺工作的男生、头发松松,衣着随和,她从前的他便是代表,晓敏不喜接近西装上班族,虽然后者收入与情绪都比较稳定。
  “你住在附近?”晓敏问。
  “开玩笑,这一带的房子什么价钱。”
  晓敏连忙避开敏感问题,顾左右言他:“今日礼拜天。”
  郭剑波笑,“谁说不是。”很腼腆地把手插裤袋中。
  两人都留恋着不愿分道扬镖。
  郭剑波问:“你的朋友呢?”
  “我们约好星期一在勃拉图书馆见面。”
  “没想到你们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们很谈得来呢,接受访问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龄张扬,然后就有问必答。”
  郭剑波点点头:“数年前太阳报记者问他,他只肯认九十岁。”
  那张大胆放肆的报纸,那些可恶的记者。
  晓敏说:“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寿。
  郭钊波摇头,“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与父亲住在东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原来会讲这样好听的话,脸先红了。
  “我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你过奖。”
  “你还能说中文,实在难得。”
  “讲得不好。”他又汗颜。
  年轻的他们站在抽嫩芽的枫树下好一会儿,晓敏在上车时说:“那么星期一下午见。”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得不露痕迹地与男生定下约会。
  看,顾晓敏不是弱者,顾晓敏多懂得把握机会。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机,想写一篇辩论文章,寄到太阳报。
  好不容易开了头,进入正题,忽然觉得气馁,哗啦一声把纸张自打字机拉出,扔到废纸箩。
  晓敏用手捧着头,她从来不与人打笔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精神时间,任由谁爱胡扯什么都无关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觉得气促心跳,浊气上涌,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冷静地写一篇论文出来。
  换言之,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晓敏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按下传真机,把那几篇攻击性评论传到香港去给那个他。
  晓敏一直讳避着不愿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现在避无可避,必需在剪报空白位上写“胡小平先生注意:温哥华顾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晓敏相信早已有联络站向他提拱这一宗消息,天涯毗邻,绝无隔涉误会,她不过想向他拿一个答覆,谁晓得,也许他只会回活该两字。
  晓敏觉得困,倒在长沙发上,重温郭牛的故事。
  郭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时候,才十一岁,在货轮澈斯特号上做厨房小工,拖一条小猪尾,操作时缠在脖子上,长时间蹲在厨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里人多,养不活.把他自乡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亿道:“半年后叔父发觉我食量惊人,似永远填不饱肚子,吓坏了,把我送到外国船去,有没有工资不要紧,但求解决食的问题。”
  一年后,他随船在北美洲一个港口上岸,该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国海军上校乔治温哥华发现,郭牛抵达该埠在将近百年之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四处招募华工,澈斯特号伙头将军以为有利可图,设法带着郭牛留了下来。
  他们以为三两年后可以衣锦还乡,可惜事与愿违,郭牛固然没有穿过锦衣、也没有再见过家乡。
  晓敏吁出一口气。
  十一岁。她记得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因为得不到一个洋娃娃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责备,把自己锁在房中三个小时不肯出来,要大人轻言央求。
  顾家的环境也并不是那么好,但七十年代社会已上轨道,民生逐渐富庶,各行各业都做得轰轰烈烈,晓敏享受到稳定的生活,她没有吃过苦。
  郭牛的个人经验十分遥远,每次去做访问,老人只说一点点,年代越远的事他记得越是清楚。无论重复多少次晓敏仍然有兴趣听下去,今早吃过什么菜,老人却说不上来。
  她父母吃过的苦就真实接近得多。
  尤其是晓敏的母亲、读到中学已经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没有能力进私校、田、因为功课好,也没有必要,她告诉晓敏,整个青年期就是帮着家里省吃省用寄包里到内地去接济扬言“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兄长。
  等到他们娶妻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亲人的帮助,晓敏的母亲把家用省下来尽力而为,算一算,晓敏不过比内地的侄子略长几岁。
  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何尝不烦,晓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顾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鲜与同辈竞争,苦也苦煞脱。
  这是晓阳说的:“舅爷们一来,家里搬空空,接一次驾,家里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夸张?并不,晓阳不明白母亲何以疯狂友爱,本家一架十八寸电视机看足十年.每个亲人下到江南,无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电,双门无霜冰箱、金手表、助听机、新旧衣服、各色玩具、金银首饰…。
  然而下次来了,要求更多,更精密、更豪华。
  顾家并不孤单,但凡内地有亲的港人都很了解个中滋味,这是一场耐力赛、接受挑战的港人迟早会崩溃下来,因为亲戚们的要求已经涉及购置楼宇及出国留学费用。
  靠奖学金念大学的晓阳晓敏两姐妹不置信地睁大双眼,他们希望得到以万数计的美金款项!
  何以为报?晓放几乎没喊出来,白白叫她接受如此庞大的馈赠,她都不敢点头,总要付出代价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无法偿还的债,难以安枕。
  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永不气馁,仍然量力而为,不停张罗,不问报酬,港人本色在一个家庭妇女身上毕露。
  永恒地感到不足是华人的特色.心底有一点火在燃烧,逼使着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颜憔悴,风尘仆仆,但不敢停下来,不是因为贪婪,外国人不会明白,我们只是缺乏安全感,只得这双手,不做得起茧,对不起自己。
  落到社会制度完善,优悠了一生的外国人眼中,啧,吓死人,多么庸俗的一个民族,唯利是图。
  误会底下不是没有心酸的。
  想远了。
  数小时之后,传真能有反应,晓敏过去视察,胡小平的答复来了:“敏,早闻此事,深替汝等不值,异乡虽好,非久留之地,胡不归。”
  读到这里,晓敏不禁突起来,她想问他:胡不归?胡适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请代寄住太阳报作读者投书,该稿将于三日后出版之香港之声第七期同时刊登。”
  就这么多,一点私事都不涉及。
  晓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这是他们仍可维持朋友关系的原因之一。
  室内片沉寂。
  撇下的不单是小平同志,还有几位谈得来的女友,无论多忙,不忘聚会,大吃大喝之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哪用独自渡过如此孤清的周末。
  这是晓敏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星期一,范里比晓敏先到。
  范里对这位新朋友有点内疚,她并没有蒙骗顾晓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时三刻与初识者推心置腹,有一些事,她宁可少提,事实上,也是不说为佳。
  范里看得出顾晓敏极项聪明,幸亏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细节,否则就不会挑范里做朋友。
  来了,晓敏来了。
  范里已经知道晓敏有点外国人脾气.公众场所惯于压低声音讲话,但这次晓敏一脸兴奋,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范里,你看看这文章写得多好,简直会飞。”
  是胡小平那篇答辩稿
  范里一见是英文,便笑说:“我的程度较差,哪里看得出妙处。”
  “试试看,来。”晓敏鼓励她。
  范里笑问:“谁写的?”
  唉敏已经影印一分寄到太阳报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志的妙文,听到范里如此问,不禁渐渐涨红面孔。
  范里实时明白下,顾左右道:“我且试试能否领会其中精妙。”
  范里的阅读能力比对话能力高,身边又放着中英字典,便聚精会神的读起来。
  不用会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题目是“不肯面对现实的加国人”,逐点分析排华意识。
  范里细细读完,用手指揉着额角,“看得好吃力,写得太好了。”她赞叹。
  晓敏坐在对面,看到范里雪白纤细的手指托着轮廓秀美的鹅蛋脸,蓦然发现女友是个美人儿。
  晓敏过一会儿才按注:“一百年前,加国华人,是不准置业的,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视,以此最甚。”
  范里低低叹息一声。
  晓敏又说:“即使三十年前,市西的英属产业,亦不出售给华人。”
  范里点头:“我读过资料,全部属实。”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晓敏笑说:“你看是谁来了。”
  范里转过头夫,看到郭剑波英姿爽飒地走过来,不知恁地,范里忽然对晓敏说:“你约了朋友.我先走一步。”
  “喂,”晓放拉住她,“一起去吃饭。”
  “不,我——-”范里还想挣扎,郭剑波已经走近,范里不想给他看见窘相,只得轻轻坐下。
  郭剑波笑问:“你俩时常在图书馆会面,何等文艺。”
  “我俩正在合作一项写作计划。”
  “我可以帮忙吗?”
  晓敏道,“我们还没有交换过个人资料呢。”
  这个时候,郭剑波才敲敲脑袋,“我在西门富利沙教英国语文。”
  晓敏把电话住址写下交给小部,她习惯公平游戏,把范里的电话也写在上面。
  郭君讲英文的时间比较多,晓凌敏却老以粤语回他,范里静得不得了,好几次,郭剑波以为范里对话题不感兴趣,留意她,才发觉她大眼睛全神灌注地听,往往晓敏说十句,范里也不说一句。
  晓敏笑说:“中国女比香港女娴淑得多。”
  郭剑波笑答:“也不见得,有一位北京派来的客座女讲师,话多且自夸,叫我们吃不消。”
  范里这时说:“我没有料子,不会说话。”
  晓敏与小郭齐齐说:“倘若人人知道这个道理.事情好办得多。”然后相视而笑。
  范里觉得他俩自幼受西方教育,心灵相通、好生羡慕。
  这时小郭问范里:“你可认识我们身后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晓敏回头看,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中年华人忽忽举起报纸挡住面孔。
  范里有点不自然,“不,我不认识他。”
  晓敏笑说:“长得好就是这点烦。”
  郭剑波看看晓敏,最可爱的女子,往往是说人家“长得好真烦”的女子,而最讨厌的女子,便是说自身“长得好真烦”的女子,一线之隔,优劣相差天共地,晓敏的确爽朗大方。
  顾晓敏并不知道她在小郭心中评分大增,“我饿了。”她说。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我们十一亿人讲的是民以食为天。
  当下晓敏有感而发,“来了那么久、都没做过正经事,感觉上似一具吃饭机器。”
  范里抽一口冷气,“你还说没做什么.那我呢。”
  晓敏笑说:“范里,我们到你家的川菜馆去尝新。”
  “呃-”范里变色。
  小郭何等精灵,实时说;“太远了,找们就近无论用些什么,我带路。”
  是的,晓敏察觉,范里有许多许多苦衷。
  比起伊人,晓敏觉得自己幸运,她的生命简单如一二三!没有不能告人之处,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还是她引以为荣的一个人物。
  晓敏十分同情范里内心充满难言之隐。
  下午她俩有事,与郭剑波分手,走访唐人街杂货店老板娘,晓敏把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类代表:六十多年纪,精明入骨,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从来未曾正式入学,六七年香港骚乱,她一见苗头不对,使结束一丬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对顾晓敏发生好感,另外有个原因。
  顾晓敏偷偷对范里说:“不然她才不会接受我的访问。”
  移民的时候,沈家大儿子已经十六七年纪,来到这边,英语程度够不上,对升学没有兴趣,一直留在店内帮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还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晓敏。
  范里讶异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错,就不知道这位沈公子是什么人才。
  当天她们没有看到沈大少爷,只看到杂货铺门。堆着一箩筐一箩个的榴莲,一阵异味扑鼻而来。
  “你看。”晓敏说:“什么都有得卖,十月还有大闸蟹。”
  “你爱吃吗?”范里问。
  “两者都不喜欢。”
  那边沈太太已经笑着迎出来,一眼看到顾晓敏身后跟着一个标致女郎,立刻额外留神,漂是漂亮,不过长相有点削簿.神情又带点孤傲,不及晓敏和蔼爽朗.沈太太决定把心思放在晓敏身上。
  “请坐请坐。”沈太太端出椅子来,“对不起呵,我要看店堂,腾不出时间。”
  晓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顾小姐肯帮我打点,一定大发大利。”
  晓敏朝范里眨眨眼,范里笑。
  当下她俩双妹唛似坐在店堂后边,喝一口刚斟出来的香片茶。
  晓敏说;“这样的生活也算与世无争了。”
  话还没说完,门外伙计已经与人争起来,沈太太出去调解,只听得她用简单的英语吆喝:“没有,没有,回家,回家。”
  晓敏站起来观望,叹口气坐下。
  范里问:“怎么回事?”
  晓敏答:“醉酒的红印第安人讨钱,叫他回家,回哪里去,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地,他们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红人的、辗转再卖与黄人,是以黄人叫红人走开!此刻白人又怨黄人来高价抢购地皮。
  晓敏喃喃说:“白人,三叉舌,蛇一样。”
  沈太太解决了问题,回头看见笑起来一朵花似的范里,倒是一怔,这么好看的媳妇一定养可爱的孩儿.她犹疑起来,倒底哪个好?
  范里对晓敏说:“你真能干,来了有多久,与华人社会这样熟络。”
  沉太大坐下来,“我们这店铺起初顶简陋,卖些冬菇粉丝虾米即食面,最近这一两年好许多,客人花费得起,只得扩充营业把细致一点的货色也一并运来卖。”
  沈太太边吩咐伙计包了两大包名贵水果,送给两个女孩子。
  晓敏再聊两句便告辞,临出门,塞廿瑰钱给伙计。
  沈太太追出来,晓敏过了马路离远只是摆手笑。
  范里佩服地说;“这些资料,都是点滴收集回来。”
  晓敏说:“我喜欢听故事。”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吧?”
  “你看见波记的老伙记?他叫陈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鲨鱼及炮艇就在身后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铺的檐蓬下,被沉记收留,后来又带他过来,直到今天。”
  过半晌,范里才问;“有没有比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顾晓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范里冲口而出,“你还得撇下男朋友呢。”
  晓敏不出声,移民是连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损失,在所难免。
  范里说;“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会中文,看不懂红楼梦水浒传,损失惨重。”
  晓敏说:“选择下一定有所牺牲。”
  “一定要抉择吗?”范里问
  晓敏上车,看看倒后镜,“一定要。”
  她进了后档,把车子轻轻溜后,撞向后边车子的保险杠.两车都一震,后边的司机没有出声,匆匆退后,一溜烟似驶走。
  “什么事。”范里问。
  “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自图书馆,一直跟着我们。”
  范里不出声。
  晓敏肯定范里认识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范里说;“你要是有空,可愿到舍下小坐?”
  晓敏很高兴,范里终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晓敏仍然不想勉强,拍拍范里的手,“改天,改天我们互相参观对方的寓所。”
  范里点点头。
  晓敏在公路车总站放下范里,看看她走开,范里要真是个杂志编辑兼撰稿人,那么,她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销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几招咏春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交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交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交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情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干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草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交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交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边面颊肩膀膝头统统擦破,郭剑波忙来掺扶。
  面孔有凉意,摸一摸,晓敏发觉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伤,被尖刀划开缝字,满血不停。
  晓敏倒过头来扶他。
  这时有外国人奔过来,“可需要帮忙。”
  “请召救护车。”晓敏对那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说:“歹徒抢劫我们。”
  “你们要保持镇静,我马上处理。”他用汽车电话通知警方,在车厢取出一块毯子里住郭剑波,并且说;“伤口不算深,一止血即无大碍。”
  那外国人一双碧绿的眼睛透露着深切的关怀。
  晓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坏人,同胞来劫杀他们,异族反而来打救他们。
  下午的约会自动取消,晓敏敷药后出院,小郭缝针留院观察。
  晓敏心有余悸,由警员护送返家。
  路上晓敏忍不住问:“这种罪案,近年是否时常发生?”
  警员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严重社会问题。”
  完全避开种族问题不谈。
  警员问,“你认得出那三个人吗?”
  晓敏点点头,“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条青蛇。”
  警员颔首。
  回到家,范里来开门,看见顾晓敏面如金纸,擦伤的地方搽着药水,不禁大惊,相隔不过三两小时,不知如何会搞成这样。
  一方面晓敏到此时才怕出来.双腿放软,急急脱下撕破肮脏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里斟出热茶,追问晓敏:“你没有事吧?”
  晓敏摇头,“只是皮外伤。”她把抢劫过程说一次。
  “你受惊了。”
  晓敏勉强牵牵咀角,“此类事件,在香港,司空见惯,一天起码十来宗。”
  虽这样说,半夜,还是尖叫惊醒,范里过来照看,只见晓敏滴汗如水中捞起一般,浑身滚熨,连忙服侍她服退烧药。
  晓敏好心得到好报,不然不知如何渡过这个夜晚。
  天蒙亮,她才镇定下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来已是中午,晓敏对范里说:“拜托你到西区医院走一趟,代表我们二人探望老好郭剑波。”
  范里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晓敏的热度已经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赖在床上。
  范里买了盒百合花上医院。
  郭剑波正在睡觉,右手枕在胸前,缝针的地方清晰可见,他的呼吸均匀,想无大碍。
  范里把花搁在茶几上,正在犹疑,郭剑波轻轻醒来,一时眼花,问道:“是晓敏?”他牵记她。
  范里连忙笑答:“晓敏不舒服,没来。”没想到他俩的感情已经这般深厚。
  郭剑波看清楚范里的鹅蛋脸,“请坐,晓敏没有怎样吧。”仍然是晓敏。
  “多点休息就可以,我会陪着她。”
  郭剑波内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个时候离开图书馆,幸亏你不与我们一起。”
  “是意外罢了,”范里安慰他,“别再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无限轻俏软糯清甜,具极大的安抚作用,郭剑波点点头,乐于从命。
  原本,到此为止,范里应该告辞,但是她坐着没动。
  郭剑波问:“你是北京人?”
  范里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样,我自北京来。”
  郭剑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数激增。
  郭剑波又问:“你移民过来有多久,”
  “我没有资格移民,我是自费留学生,到达此地,才发觉英语程度不够,现正在读先修班,晓放是我老师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实坦诚.郭剑波立刻收回成见。
  “缅街川菜的章老板是你亲戚?”
  “一表三千里,章的确是我的表兄弟,初来的时候,帮他们坐过柜台,后来发觉合不来,渐少来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择。
  范里见案头有一分太阳报,顺手取过,“有什么新闻,我读给你听。”
  “好极了。”小郭轻轻闭上眼睛。
  范里的英语发言不甚正确,她稚气地念:“渥太华政府必需面对廿一世纪有色移民引起的冲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种族比例之更变。”
  小郭说:“很有趣,请继续。”
  “到二OO一年,多伦多、温哥华、蒙特里尔等大城市,有色人种将占总人口百分之十点七,”范里拾抬头,“现时只占百分之入点八。”
  小郭点点头。
  范里读下去:“如果加拿大维持每年二十六万五千移民额,到廿世纪初,人口中百分三十是在海外出生。”范里笑了,届时如果有人大喊移民回家,偌大一个国家就闹真空了。”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声。
  范里与顾晓敏站同一阵线,可能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她俩永远忘不了出生地,绝无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个外国人。
  范里轻轻放下报纸,“我该走了,明天再来。”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复。”
  小郭的疤痕恢复得不大好,新肉长得太快,伤口突起来似条小小蚯蚓,自然,这已是后话。
  过两日,晓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请朋友,晓阳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没话讲。
  晓阳对郭剑波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艺青年、教书、编杂志,都是高贵但不着实际的职业,做这种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晓阳不想左右妹妹意愿,也没有这个力量,但对郭剑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样淡淡。
  这边厢郭剑波一见顾晓阳,也吓一大跳、银红色的平治房车,鲜红色的套装、戴着镀金刚瓒的金手表与宝石耳环,浑身闪烁生光。
  她态度傲慢。表情嚣张,一副“又是哪只癞虾蟆又想到我顾家来找天鹅肉”的样子,郭剑波自问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来吃饭,他想深入观察。
  郭剑波没有失望,林启苏回来,手执车匙及寰宇通手提电话,一身十七八岁少女才配穿的淡蓝衫裤,针织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脱似中年太太。
  郭剑波带偏见的目光并没有看见风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挣扎,小郭只觉林氏伉俪肠满脑肥,发足了移民财。
  偏偏林启苏看看时间,当着客人脸就拨长途电话回香港,开口便说:“经纪陈,那三十五万股汇牛放了也是时候了吧。”
  小郭只觉俗俗俗,浊浊浊,他忍无可忍,避到后园去透口气。
  你别说,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后园可眺望市中心,气派与众不同,他们便是住得起豪华住宅,小郭慨叹他家一百年前已经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后,他仍住在大学堂小小宿舍里,下学期要是不获续约,立刻要搬出去,届时大概要睡街边。
  房子已经贵得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四年多内涨了一倍!与他的收入越扯越远,边陆地带的小木屋也动辄售价十多万。
  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么决,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个世纪,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郭牛穷一生之力,又何尝见过这种高级住宅。
  暖水游泳池奥林匹克标准尺寸,三车大车房,建筑师设计的间隔,地下室设有乒乓球及桌球台子。
  晓敏在他身后问:“想什么?”
  小郭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干是不是?”晓敏猜到他心事。
  “的确是。”
  “头几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郭说:“才四年就有这样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国歌唱得心甘情愿,这特殊的时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适合她。”
  小郭看看晓敏,她与姐姐完全不同,朴素、全无机心、活拨、友善。
  小郭忍不住说:“你也很适合本国。”
  范里拿着水果酒过来,“我呢?”
  她就比较难说了,大家笑一会子。
  傍晚比较凉,新剪的草地有青草芬芳,晓敏深呼吸一下,触鼻还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间乐园一样,什么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乡。
  邻居老太太人影一闪。
  晓敏想邀请她一起喝一杯,刚欲扬声,晓阳已经出来,朝隔壁呶呶咀。
  她说:“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区去。”
  晓敏一怔,“什么,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会习惯新屋吗?”
  晓阳笑,“你太会替人担心了,旧屋是七八万回来,七八十万出货,老太太搬到十多万新居去,还剩半百万在银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温市的洋人可真发财了,这等喜事,你还替她担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无辞反驳。
  范里骇笑,“再这样下去,温市没有外国人了。”
  晓阳说:“不,我们才是外国人。”
  晓敏说:“不,你已经唱过国歌.你是正统加国人。”
  晓阳笑着走开,一身艳红在斜阳下特别触目,更把她的踌躇志满衬托得淋漓尽致。
  晓敏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非坚持穿红衣不可。
  至于晓敏,她喜欢蓝这个颜色。
  伊转头看范里,很明显,范里钟爱深深浅浅的灰色。
  大红去了以后,郭剑波松了一口气。
  晚餐在院子里举行,肉食蔬菜摆满一桌,随着挑选,实时烧烤。
  十岁的小太阳浸在泳池里不肯上来,林氏夫妇永远忙忙忙,园子里三个客人乐得清净。
  范里正把一只烤熟的大龙虾剥壳,香闻十里。
  晓敏问:“这样可怕的海产,谁第一个想到吃它,是吃无可吃才吃它。”
  范里笑起来.分一半给晓敏。
  郭剑波觉得最佳风景便是一个女性对另外一个女性和睦友爱。
  晓敏忽然伸出手来抚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该日惊险之状,不禁打一个冷颤。
  郭剑波顾左右言他“范里,你仍住在晓敏处。”
  范里点点头,讪笑,“怪是怪在寄人篱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愿回家。”
  小郭说:“晓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晓敏听了,有意外之喜,那边晓阳叫她,她过去侍候姐姐。
  晓阳问:“小郭打算追求你?”
  晓敏一怔,“不见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么忽然之间多出范小姐来。”
  “她是我的伙件,我们合作做一项报告。”
  “她绝对不是一个来自内地的苦学生。”晓阳十分肯定。
  “那么她是什么身分?”晓敏笑问。
  “富翁的禁脔,”晓阳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会,温哥华比三藩市便宜,环境一点不差。”
  晓敏笑得打跌,“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联想。”
  晓阳气鼓鼓.“你敢笑我猥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要不要打赌,”晓阳气忿:“我赢了,你给我一个夸脱,你赢了,我给你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语气似白相人嫂嫂,”晓敏温言劝道:“镇定一点,出手别太大。”
  晓敏回到朋友身边,结束野餐会。
  回家途中,晓敏说;“郭剑波你好似不大高兴。”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国人说的气焰凌人。”
  范里却说:“我觉得晓阳姐是个热心人,”停一停,“你若去过超级大国在小地方的领使馆或办事处,你才知道什么叫气焰凌人。”
  晓敏大力鼓掌。
  郭剑波拿她们没办法。
  回到家门口,大厦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晓敏辨认一下,不,他不是那个钉梢的男子。
  范里却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说话。
  小郭轻轻告诉晓敏:“这便是川菜馆的老板章某。”
  很明显,他去调查过了,小郭不像英语讲师反而像个记者。
  晓敏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小郭却答:“有个壮丁在场比较好。”
  晓敏点点头。
  只见他们两个表兄妹密斟一会儿,范里无奈地走过来同晓敏说:“他们叫我回家。”
  晓敏说:“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们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晓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慢慢开导他们。”
  范里一听,先是一震,然后笑起来。
  晓敏送她到门口。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驶过来停下,晓敏马上发觉司机便是跟踪她们的神秘男子。
  范里朝他们摆摆手,章老板有礼地欠欠身,他们一起上车去了。
  小郭取出记事部写下一行字。
  “你抄什么?”晓敏问。
  “车牌号码。”小郭合上本子。
  晓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这些事上。
  郭剑波看着晓敏,“不请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温言问。
  晓敏虽在大都会生长,这种事上偏偏有点拘谨,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识趣,那么政天再说。”他并不勉强。
  “再见。”晓敏对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晓敏接过,是胡小平。
  小平一开口便打趣:“我听说你那边没有夜生活,原来是误传。”
  他这个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经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飞过来了解情况。”
  “住多久?”他们分开已经有大半年,蓦然重逢,晓敏不知如何应付。
  “一个礼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晓敏惆怅,“匆匆数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华真相?恐怕会沦于断章取义、管中窥豹,读者看了你的一面之词,得益还是受害,实在难说。”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飞机到温市。”
  “我知道,早上六时四十分抵埠,对不起,我还没起床,你在什么地方下榻?”
  “香港之声经费一向不足。”他犹疑。
  “我知道,你到顾晓阳处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晓阳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这点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实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还来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气!”
  “真是的,”晓敏自信地说:“这一代女性出来做事,若果连这点骄傲都没有!哪里都不用去。”
  “晓敏你还是那么爱吹牛。”他调侃她。
  晓敏问:“你胖了还是瘦了?”
  小平没有回答。
  晓敏自嘲:“我现在胖得像只皮球。”
  “见面便知分晓。”小平说。
  “你可以到我家客厅借住。”
  “谢谢你雪中送炭。”
  “没问题,小平,没问题。”
  挂上电话,晓敏一颗心不能平复,他终于要来了,谁知道呢,也许来了不再回去,当然,这样的可能性极之低微。
  胡小平,粤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长,持英国属土护照,家庭清贫,父母亲是半山富家的帮佣,他与两个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园角落佣人宿舍长大,遵母嘱与大宅的少爷小姐们维持一个非常遥远客套的距离,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们没有让父母失望,两个妹妹分别是文凭教师及护士,小平毕业后不到三年便成为颇具文名的记者,他告诉晓敏,老东家曾感慨地对忠仆说:“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么长进,我已心满意足。”
  小平当时大奇,什么都有了,还要孩子长进干什么?
  孤傲.能吃苦,爱死干的胡小平对香港有一分恋情,“是这样自由开放的社会栽培了我,它的制度或许还不够好不够公平,但对我已经够好够公平。”
  批评起香港来,还是狠劲十足,不过看得出文字后边有太多的爱。很多时候,护短而偏激。
  最近的将来他才不会移居西方社会。
  一个星期后他一定会赶回去截稿出书。
  那本香港之声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爱他的归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会为晓敏或任何人留下来。
  姐姐晓阳对小平的评语是“那小子自卑与自尊同样强烈,急急要上进、出人头地的压力使他无瑕兼顾感情生活。”
  也许是对的。
  姐姐对的时间多。
  第二天一早,郭剑波来访。
  晓敏穿着运动衣在喝咖啡,连忙招呼小郭。
  小郭说:“晓敏,来接范里的车子属于大使馆所有。”
  晓敏一怔,“大使馆在渥太华。”
  “正是,车子穿州过省来到本市,你不觉稀奇?”
  “小郭,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希望你把对范里的身世调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问:“你没有好奇心?”
  晓敏摇摇头,“完全没有。”
  郭剑波说:“这条线索可能引向一个极之曲折的故事。”
  晓敏看着他,“你也是一个写作人?写传奇、小说、抑或报道?”
  “好,好,”小郭扬手,你的意愿,晓敏,我放弃追溯范里的故事。”
  晓敏凝视小郭,盼他适可而止,人人都怀着一个故事,总有若干不甚光彩的情节,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来说!她从事写作若干年,前辈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题材可写,千万不要揭人私隐,降的往往是执笔人的格。
  小郭已自晓敏眼中获悉她的不满,这女孩正直一如小学生,他重视她的意愿,连忙说:“我答允你,以后再也不理范里私事。”
  晓敏笑了。
  小郭松口气,捧着香浓的咖啡打量她的小公寓,地方不能说整齐,晓敏那文艺气息毕露、报纸杂志叠叠堆在长沙发边,阳台上放着各式盆栽,厨房设备齐全,可见她懂得烹饪。
  当下晓敏说;“好些日子没去看老伯,一切无恙吧?”
  郭剑波的眼光刚刚落在墙报上钉着的剪报,一时凝神、没有听见晓敏的话。
  晓敏追随他的目光,原来他在看太阳报那几篇评论。
  晓敏不欲再提这个题目,否则又涨红面孔拔直喉咙扯起青筋,让异性看到丑陋的一面实属不智。
  她问:“添不添咖啡?”
  “呵!好,谢谢,”小郭回过神来,“对,老伯的访问进行得怎么样?”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头税那一节告诉你没有?”
  “有,还有不准申请妻子过来团聚,彼时,女性没有劳动能力,又怕她们大量生养,真逼得老华侨山穷水尽。”真难想象,那不过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还没有华裔律师、医生、建筑师,我们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厅侍者。”
  晓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温哥华一共被发现了两次,一次由乔治温哥华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惊异地看看晓敏,她的口气与顾晓阳何等相似。
  “晓敏,温市是一个都会,属于各色人种,每个居民都为它服务,它亦为每个居民服务,温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欢香港。”晓敏看看他。
  “坦白说,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们有什么不好?”晓敏如闻奇耻大辱。
  “你们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还分分杪秒分“你们、我们”。”
  晓敏觉得他的理论熟悉之极,似曾相识,她在什么地方听过。
  小郭说下去,“社会这个融炉融得了钢铁,融不了香港人的固执。”
  晓敏不悦,“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试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丢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这种习惯又不碍人,干吗要改?”
  “晓敏,你听着。”
  “换一个话题行不行,”晓敏恳求,“再谈下去我俩的友谊将会受到考验。”
  “我们的友谊如此脆弱?”
  晓敏勇敢地承认,“一点不错。”
  郭剑波此时也觉得晓敏的理论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止是顾晓阳她姐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真没想到一早兴致勃勃而来,本想对这名可爱的女子表示进一步好感,谁知却看到她最不可爱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创造了一个奇迹,捱过多少咸苦,全凭刚愎自用,永不言输、要他们改变自负自大的习性,不可能,说实话,他们也值得骄傲。香港人要把他们那一套武艺带至天尽头来用到尽。
  郭剑波开玩笑,“把大学校舍买下来,便可以把我扫出温市。”
  晓敏瞪着他,“不要对顾晓阳作如是建议,她会立则设法去找买主。”
  小郭举起双手,“我投降。”
  晓敏笑起来。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还是去接飞机。
  蓦然看见隔别大半年的旧友,她并没有心如鹿撞,或是泪流满面。
  晓敏对胡小平有点陌生,他个子似缩小许多,远远不似旧时英伟,也许是晓敏的块头大了起来,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脸怒容晦气,抽着行李出关。
  晓敏已经等了他个多小时,没想到连笑容也接不到,回报率差到极。
  一见晓敏,胡小平脸色稍霁。
  晓敏客客气气的问:“好吗?”
  胡小平反问晓敏:“这是个什么样的海关?差些把中国人剥了皮来检查。”
  晓敏说:“严是严一点,但不必扯到种族上去讲。”
  “哟!”胡小平语气讽刺,“同声同气,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晓敏转过头来,“小平,你没有事吧,温市海关搜你的身,不认识你是名记者胡小平,没给你特权,是否就要迁怒每一个人加国市民?”
  真倒霉,晓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当假洋鬼子,郭剑波看她如义和拳,她倒底是什么?
  真会被这两派极端分子夹死。
  胡小平说:“我见他们搜的全部是中国人。”
  “也许今天有线报,带毒的疑犯财能是华裔港人。”
  胡小平看着晓敏,惊讶不已,“晓敏,你的心没有祖家了。”
  晓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车子呢,找只想喝瓶冰冻啤酒睡大觉。”
  幸亏胡小平还知道他为何而来。
  她熟练地把车子驶出停车场,胡小平见晓敏一副自在自信,蓦然发觉前任女友长大许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带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现在与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点惆怅。
  对男性来说,最窝心的任务大概是做一个容貌清丽冰雪聪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几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果然,晓敏不客气的说:“我今晚要去补习班,没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说我一到便会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龙虾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时间。”晓敏笑。
  胡小平并没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觉,抵达晓敏小小公寓,他联络所有有关的人土,然后洗把脸,到华侨之声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范里带着一大篮水果来采访晓敏。
  晓敏笑,“我以为你已被禁足。”
  范里低头,“真惭愧,来了一年,英语尚未学好.表兄说我心倒学野。”
  范里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来了。”
  “看你?”范里代她高兴。
  “不,办公。”晓敏无奈。
  “男人都是这样,”范里感喟,“把我们当一件衣服,有用的时候,遮住他们的缺点,没用则扔抽屉里,日子久了,女人难免都皱皱地。”
  晓敏笑,她倒没这样想过,只有范里才会有如此温柔的牢骚。
  晓敏问:“大作动笔没有?”
  “什么大作巨着,我写作为娱乐自己,并无抱负。”
  “这样最好,没有压力,同我一样。”
  门铃一响,胡小平匆匆进来,红光满面,兴奋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
  晓敏刚想为他介绍范里,小平已经忙不叠地报告:“太阳报决定举行招待会与新移民对话,同时邀请旁听。”
  晓敏与范里同时叫出来:“替我报名参加。”
  小平笑了,走进厨房,取出啤酒.边喝还说;“届时他们的编辑记者全部出席面对现实。”
  晓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没睡了?”
  “让我看,临上飞机赶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时……没问题,两日两夜而已。”
  晓敏摇摇头,回光反照。
  胡小平松下一口气,跌在沙发上,打一个噎,眼皮渐渐沉重。
  晓敏同范里说:“男人有时会自动先皱起来。”
  范里笑,顾晓敏先后两个男性朋友个性何其相似。
  “来,我们一起出去,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年轻移民。”
  她是林小阳,顾晓敏的外甥。
  她们小学校大门口碰头。
  小阳才十岁,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谈吐都似十二三岁,范里第一次接近外国长大的小孩子,十分讶异,别转头,不看小阳的面孔,光听她的英文及语气,简直不相信小阳是中国人。
  晓敏说:“她给我的启示也不少,你看她适应得多好。”
  范里忍不住问:“小妹,你还记得香港吗7”
  小阳听见这样奇怪的称呼,不禁笑起来,“小妹妹?我叫茱莉亚,爸妈则叫我小太阳。”
  范里有点窘。
  小阳回答:“我记得海洋公园.还有年宵花市.中秋节对不对,阿姨。”
  “对极了,”晓阳答,“游客记得的你都记得。”
  范里又问,“你可有怀念以前的小朋友。”
  晓敏笑,“你的问题太情绪化。”
  小阳答:“呵,康表哥他们今年也要过来了。”
  “你爱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小阳看看范里,这样深奥的问题一点都难不倒她,“我喜欢做我自己。”
  范更瞪着小女孩,多么智能完美的答复。
  晓敏笑了,小阳尽享东西方生活精华,黄皮肤小鼻子杏眼的她在班上不知多受欢迎,小男生总是夸奖她“茱莉亚面孔最趣致”,学习进步神速,老师宠她,最要紧的是,即使有什么不愉快,她也不懂得把事件扯到国家民族上去,顶多是爱玛汤默生看不起茱莉亚林,私人的恩怨.私底下解决。
  没有包袱。
  一次在唐人街看见铺位一角设着“五方五土龙神,唐番地主财神”的神位,追着晓敏阿姨问个究竟,接着图文并茂写篇报告交给老师,被视作神童,文章贴堂获奖。
  她不觉得迷信是见不得光的事,目光客观,态度纯正,到小阳这代,华侨真正熬出头来。
  范里说:“我们要向小阳学习。”
  “是,可惜做不到,我们肩上有太多的崩口。”
  “你还好,受的一向是西方教育。”
  晓敏骇笑,“有什么好,历史读到了鸦片战争便没有下文,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战争,统统靠坊间寻来的野书提供资料。”
  胡小平当年几乎把晓敏的脸按到这些书上喝令这个香港标准书院女吸收资料,五四运动从何而来,又归向何处,当时那么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有些什么特色……
  至今晓敏是感激的,不过她的梦渐渐不那么单纯。
  自往事走出,晓敏听见范里问小阳:“你有没有继续念中文?”
  小阳摇摇头,并没有歉意,如听见人问“你有无学陶瓷”。
  “你晓敏阿姨正在教中文班呢,你没有去?”范里惊讶。
  小阳答:“我没有兴趣、并且英文与法文已塞满所有时间。”
  范里有点不置信,“你选择法语而不是中文?”
  “法文在加拿大比较有用,蒙特利尔与魁北克都是法语城市。”
  范里转过头来看晓敏。
  晓敏举手,“别问我,不是我的女儿。”
  小阳老气横秋的说:“我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
  晓敏说:“她的朋友都是洋童,学了中文,也无用武之地。”
  “可是,”范政里想了想,“可是,”她蹬足,“就是可是。”
  晓敏笑,小阳亦笑。
  “我们去吃汉堡吧。”晓敏建议。
  范里太息一声,“可是——”
  “我明白,”晓敏拍拍她肩膀,“尽在不言中,不必多说了,反正是恨事多多,旧恨尚未散尽,新怨又上心头。”
  范里被晓敏说得啼笑皆非。
  她们一行三人到快餐店坐下,由小阳买了食物分配,有些人胃口很不能吃这种比较粗糙的食物,晓敏姨甥俩却没有困难,倘若不为节食,还能多吃一个。
  范里羡慕地说:“香港人,就是这点好。”
  “范里范里范里,你着了香港的迷惑,我们还不及你说的一半那么好。”
  “可是香港是你们的跳板,训练你们对西方世界的认识,你们比我们适应。”
  “不,”晓敏马上分辩,“香港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它。”
  小阳吸着冰淇淋苏打,眼看着两位阿姨的神色大变,大惑不解,明明是好朋友,说说就动气,且不是为着男孩子,多划不来。
  范里接着说,“可是你离开了家。”
  晓敏答,“彼此彼此。”
  两人都只得无奈地笑。
  她们分手后跷敏到补习班去,弄到很晚才回家。
  进门就看见胡小平捧着电话猛说。
  她等他挂线就硬绷绷地问,“是长途还是短途。”
  “挂到多伦多、你说是长是短。”
  “当然是长!胡小平,这张电话单我可是一定会寄到府上,你欠我一个子我都不放过你。”
  胡小平一怔,“晓敏,你从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从前我年幼、无知、缺乏经验,易受蒙骗。”
  “真的,真的有那么可爱?”小平笑问。
  “自然,”晓敏心痛地说,“因此不知损失多少细胞心血。”
  胡小平想起来,“你那新女友叫什么名字?”
  “范里。”
  胡小平与郭剑波都似乎对范里有莫大的兴趣。
  “她看上去脸熟。”
  “顾晓阳也这么说。”
  但是长得好的女孩子全体有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细长身材,看上去自然差不多。
  长得不好就各有各丑,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矮小、声粗、皮肤粗糙黝黑、脸盘子宽……令人印象深刻,永志不忘。
  一边胡小平还在沉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哪里见过呢。”
  他同郭剑波倒是可以做结拜兄弟。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胡小平立刻起疑心,他问:“谁,谁不经预约,谁不请自来,谁在此寓自由出入?”
  晓敏瞪着他说,“你。”
  胡小平想一想,真的,人都睡了在这里,稳占上风,还怀疑别人干什么,他笑了。
  晓敏去开门,来人正是郭剑波。
  两雄相遇,马上互相打量,评分,比较。
  晓敏替他们介绍。
  郭剑波问晓敏:“胡先生快要告辞了吧。”
  胡小平立即答:“错,我要在这里住七天。”
  郭剑波默然,“那我先走。”
  晓敏追上去问:“你来找我,必然有事。”
  “电话老不通,我路过便顺带上来看看你,明天我想与老人到公园去.你有空一起来吧。”
  晓敏点点头,随即又轻轻补一句:“小胡只是在这里住。”
  郭剑波笑笑,“我知道。”
  他去了。
  一关上门,小胡就不甘心地学着晓敏刚才的话:“小胡只是在这里住。”鬼声鬼气地。
  晓敏转过头来,“你不是吗?”
  “为什么要对他解释?”
  “胡小平,这里华人交际网非常狭窄,我不想引起什么谣传。”
  “一男一女独居一室并无好话可以传出去。”
  “胡小平你再不住口看我不把你扔到街上露宿。”
  胡小平噤声。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很有种感觉,顾晓敏说得出做得到,她现时已非吴下阿蒙。这小女生终于长大了,果断而磊落,完全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况且,”晓敏说:“你此来又不是为着调查我的生活状况,别忘记你还得同地头蛇展开舌战,还不早作准备。”
  “你会不会支持我?”
  “当然。”晓敏不加思索。
  “晓敏,你的英语一向说得比我流利,要紧关头,你要帮港人说话。”
  晓敏沉默。
  “对,那人口中的老人是谁?”胡小平始终不能释怀。
  “老人是一位老人。”
  “他是谁,属于哪一家,你为何要陪他去公园?”
  “名记者先生,我累了,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在公园里,郭剑波也问:“那位胡先生是朋友是亲戚?”对他来说,己算问得非常有技巧。
  “你是好奇呢还是关怀?”晓敏反问。
  郭剑波答不出来。
  他的太祖父只需要用一条拐杖帮忙,就走得很好,伛凄瘦小的背影,衣服随风空荡荡飘动,晓敏用无限怜惜的眼光看着他。
  能活到这么老,倘若还能像他这样健康,有足够力气照顾自己,倒并不是坏事。
  每次出来晒太阳,大抵都不晓得还有没有下一次,所以一定份外珍惜,日常琐事,也不会斤斤计较,再笨的人,都不会去设法占有享受不到的东西。
  郭牛的心境一定如宁静海。
  他转过头来,晓敏连忙迎上去,扶他在长凳坐下。
  郭剑波与晓敏分别坐在他一左一右。
  老人缓缓放下拐杖,两手分别握住晓敏与小郭的手。
  他看看晓敏问:“顾小姐,剑波这人怎么样?”
  晓敏一怔,随即笑答,“非常的好。”
  “那么你答应我,永远同他做好朋友。”
  “那是一定的,”晓敏松口气,她还以为老人会有进一步的要求。
  “即使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你也不要怪他。”
  小郭先笑了:“我怎么敢开罪顾晓敏呢。”
  顾晓敏点点头:“我答应你老伯。”
  老伯把他俩的手叠在一起,用力握着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回去了。”
  晓敏开车逐一送他们。
  小郭称赞她:“肯对老人好的女孩子一定好心肠。”
  错。晓敏笑出来。这位老人是例外,晓敏尊重他一如尊重历史。
  其余的,不大老的老人,六七八十岁的那种,老得噜苏,老得唠叨,老得不甚磊落,老得食古不化,老得贪得无厌,以老卖老,唯老独尊,古老石山的老人,都不得年轻人欢喜,老也要老得有资格,否则的话,都是讨厌的老人。
  晓敏自问并不特别敬老。
  郭牛这个人物完全例外,他像自故事书里出来,很决就要回到故事书里去,像童话人物,他只有遭遇,没有七情六欲,宛如神仙中人。
  郭剑波问:“一起晚餐吧。”
  “我己约好胡小平,除非你肯一起。我看你不肯一起。”
  小郭看着晓敏,他一向没有兴人争的习惯、也不认为争回来的人与事有什么好。
  晓敏看清他的性格,摸得很准。
  “改天吧。”他平和的说。
  胡小平却失约,他留下一张条子这样说:我与温哥华地保老刘有紧要事商量、爽一次约,歉甚。
  歉他的鬼。晓敏买了一大堆新鲜鱼肉瓜果蔬菜,只得塞进冰箱,另做罐头汤吃。
  她拨电话给范里,一位男士来接听,“范里不在,谁找范里?”
  晓敏连忙报上宝号。
  又一个寂寞的晚上,太多男朋友等于没有男朋友,一个忠实的男朋友已经足够。
  这个道理,远在中学时期,已经有聪明早熟的女同学提起过,晓敏把罐头汤倒进一个大耳杯,边吃边看电视。
  范里回晓敏的电话已是一小时后的事。
  晓敏知道范里的行动遭遇到若干不便,她说:“你没有到补习班来。”
  “我找了私人补习。”
  “家里似管得很严。”
  范里只得笑,晓敏猜想这电话对白不止她们两个人在听,因此准备了大方得体的,人人都可以参与的社交对话:“本来想约你晚饭,现在想必已经吃过。”
  “明天下午你在图书馆?”范里问。
  “下雨就不去了,”晓敏:“再见。”
  范里的行动倒是没有受到干涉,晓敏推想着,上次离家出走大概表示了一些什么,所以争取到多一点的自由和尊重。
  也难怪亲戚紧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父母在两万公里外的中国大陆、不看紧她,只怕有什么闪失,不能交待。
  晓敏低头看了看杯中剩余的汤,皱皱眉头,深切了鲜.什么叫做味同嚼蜡。
  洗杯子的时候,顾晓阳来了。
  她穿一袭茄子紫套装,脖子上挂好几串金色链子,配大型纽扣式金耳环,一时都不知是真金假金,大概从哪个宴会出来,油光水滑的靓装仍然新鲜得很。
  晓敏一开门就笑姐姐全副武装。
  晓阳瞪妹妹一眼。
  “副省长请吃饭?”晓敏故意讨好。
  晓阳讲出一位艳星的名字,“有人替她庆祝新居入伙。”
  晓敏点点头,“都来了,都把他乡当故乡。”
  晓阳把沙发上衣物拨开坐下,“我听说胡小平来?且住在此地。”
  “是的。”
  “晓敏,我是你,若一心帮朋友,就请他住酒店、宁为人知,莫为人见,这样不汤不水,无论中西社会、都容忍不下。”
  晓敏把脸趋到蛆姐跟前.“我们是纯洁的。”
  “我不喜欢他。”晓阳皱眉。
  “他知道。”
  “我也不喜欢郭剑波。”
  晓敏忍唆不住.“他也很知道。”
  “我甚至不喜欢范里。”
  “呵、”晓敏坐下来,失望地说:“范里一定不知道。”
  晓阳问;“你哪里拾来那么多怪人,一个个却似有难言之隐.我看你还蒙在鼓里。”
  “姐姐,别担心,他们都是好人。”
  “胡小平是好人吗、你真的那幺想,你甘心为他服务?”
  晓敏沉默一会儿,姐姐的世界早就变了,在晓阳心目中.除出至亲、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只得买卖关系:你要我给你好处?你得拿东西来换。
  要马上见功.此日.此时,此刻.迟一瞬间就来不及了,这样逼切的现实,叫许多人吃不消吧.但晓阳却不以为憾。
  她怕吃亏怕得做恶梦,也怕妹妹吃亏、拿不到好处的事情,决计不做,也不赞成妹妹做。
  初到贵境,处处碰壁,只有付出,没有收获的日子吓坏了她。
  晓阳建筑好固若金汤的一道保护墙.事无臣细,都嚣张地追究好处。
  不了解她么细的人.自然厌僧她的恶浊。
  做妹妹的却谅解姐姐的苦衷。
  晓阳说;“叫他搬走。”斩钉截铁。
  “姐姐,我晓得你气他不来拜访你,”晓敏仍然嬉皮笑脸,“我叫他来陪罪。”
  晓阳直摇头。
  这时候胡小平一脸于思地回来.进门看见一个艳妇,他发呆,半晌才认出是顾晓阳,数年不见,只觉得她老了、胖了、丑了,夸张地坐在那里。似个当时得令的舞女大班,胡小平愕然,过几年可爰的晓敏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晓阳知道他不怀好意、哼他一声。
  胡小平连忙打醒精神,“我几乎不认得姐姐。”
  晓阳恼怒地说:“我哪里好福气来一个这么大的弟弟。”
  晓敏说:“姐姐今日有点火气。”
  胡小平笑,“吃几帖川贝冰糖炖生梨就没事了。”
  晓阳开门见山说;“你不能住我妹妹家里。”
  胡小平不去理她,“晓敏,你看我自老刘处找到什么。”
  他打开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帧照片。
  顾氏两姐妹不约而同探头去看。
  是一张黑白新闻照片.场地是某个展览会,主持开幕剪彩的嘉宾正是刚才提到的副省长!主人是香港著名地产巨子,递金剪刀的,却是张熟面孔。
  晓阳低呼:“范里!”
  “正是,奇不奇?”胡小平问。
  晓敏取过照片细看,一点不错,鹅蛋脸,大眼睛。不是范里还有谁。
  晓敏还一直以为她缺乏社交活动。
  照片拍摄的日于是去年七月份。
  那时顾晓敏还在香港整理行李,没想到范里已有资格与副省长合照。
  晓阳问:“她到底是谁?”语气已经不一样,这许是个可供利用的人,她要重新估计她。
  晓敏与胡小平暗暗好笑。
  “我负责调查。”胡小平说。
  “范里想我们知道的时候会自动告诉我们。”晓敏抗议。
  晓阳说.“那太被动了。”
  “姐姐说得对。”胡小平与顾晓麂阳头一次目光一致。
  晓敏不知恁地一直想保护范里。
  晓阳说:“我们刚才讲到——”
  “姐姐,时间晚了,我送你下去。”
  胡小平朝晓敏眨眨眼,替晓阳挽起手袋,开门,把她请出门去,名记者有名记者的办法。
  半晌他上来,边吐舌头边说:“晓阳还是坚决要我搬走。”
  晓敏看他一眼,两人都是我行我素高手、当初也就是这点最投机。胡小平拾起适才话题,“有人记得,范里是跟随大使馆人员同来。”
  大使馆的车,大使馆的人。
  晓敏沉吟。
  “后天上午十点钟是大日子,电视台将现场直播辩论会。”
  晓敏问:“预计会有火爆场面出现?”
  胡小平答;“你看过六十分历时事摘录节目澳洲排华者与黄震遐博士的对答吧。”
  晓敏微笑,黄博士怒责那个白人是天地间的渣滓。
  “我们可能也会那么激动。”
  可能还会扔椅子麦克风。
  晓敏有点紧张。
  胡小平安慰她,“不用怕,上次北上探访学运、情况惊险百倍。”
  “你会否有朝一日安顿下来成家立室?”晓敏吁口气。
  “试想想,晓敏、等了廿多年,总算给我们碰到大时代来临,可见的可写的,比往时多了百倍千倍,若不参予采访,岂非是最大损失。”胡小平兴奋得很。
  晓敏不语。
  “晓敏,你也是执笔的人.请把这些都用笔记录下来,或用小说的形式,或用报告的形式,但一定要把这些转变的细节一一写下,不要再去捕捉春花秋月与现代生活不相干的故事了。”
  晓敏笑,“我的一枝笔哪能同你那枝比。”
  “是不能比.一致认为你笔法比我的温和客观。”
  “谢谢你。”
  “写完寄到香港之声来。”胡小平握住晓敏手。
  晓教低下头,胡小平遭了迷惑,这个人是决不会离开今时今日的香港的了。
  他站在前线,她退在后方、还有什么机会。
  小平奇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晓敏摸摸自己的咀角,是的、是在笑。最最无可奈何无可挽回的时候,人人都会作这种苦笑。
  只听得小平问:“有没有地方吃宵夜?”
  “少爷,早都睡下了。”
  这也许也是他不愿移民的原因。
  早上三四点,看完大样,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洋去吃宵夜,广东大牌档上的明火白粥与牛俐酥、潮州夜店里的卤水鹅与冻蟹,多么滋味。
  吃饱了回家仆在床上睡到第二天十点半,才又有充沛的精力应付新的工作。
  “没有宵夜?”胡小平掐住自己的脖子“I'MDOOMED”他看上去是真正的烦恼。
  “你还是回香港去吧。”
  “不要叫我回香港,是贵国联邦政府批准我前来此地,你要发表意见,请到大会堂理论,请与它府对话。”
  看样子,到了研讨会,他也会代表新移民说出这番话。
  那夜晓敏睡得不好,辗转反侧。
  清晨起来斟水喝,看到胡小平简直滚在长沙发上,只穿着内衣裤,熟睡。
  她过去用脚踢他,他睁开眼睛,朦胧地看着晨曦中秀丽的晓敏,他何尝不想与她卿卿我我,奈何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毯子蒙着头,“别吵我。”
  太阳缓缓升起,初夏早晨之美,颇难以笔墨形容。
  富利沙河上运送木材的船只缓缓开动,河对岸是郁葱、参天的针叶树,晓敏每次看到窗外这个北国标准景色,便想起中国东北的松花江。
  只是晓敏从来没有到过东北三省,她的大舅舅住在鞍山,她的表兄住在天津,她却未曾去探访过他们。
  晓敏呆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终于回到厨房,把一条蒜茸面包放进烤箱,接着做了蒸馏咖啡。
  这两种香味加在一起,足以令佛跳墙,睡仙胡小平在长沙发上辗转反恻,终于呻吟着起来梳洗。
  他怔怔地看着晓敏,半晌说:“既然我们不能结婚,我一辈子不会再婚。”
  晓敏嗤一声笑出来。
  她有一个女同学、与男友分手时,男友也这么说,结果那位先生五个月内便结了婚,再过七个月,养下一对孪生子,人前人后,不知表现得有多高兴。
  晓敏拍拍小平手:“只是面包咖啡而已,不必以身相报。”
  电话钤骤然晌起来,找的是胡小平。
  胡小平才听了两句,便急道:“马上赶到。”转头同晓敏说:“你也一起来。”一手抓紧照相机。
  两人急急奔下楼开车出发。
  “市政府大会堂。”小平指挥如意。
  晓敏把车子一枝箭般驶出去,她一直是胡小平的好伙伴。
  到达大会堂附近,看见门口已经聚集了上百个群众,有人拉开巨型横额,上面写着“请语居民拯救温哥华”,一个白裔男子拿看扩音器,大声广播。
  他呼叫:“我们并无种族歧视成分,希望政府立例禁止非加国居民购买楼宇,缓和加国居民不满情绪,解决加国房屋问题。”
  晓敏聚精会神。
  在这个时候,一架闪亮的血红色跑车驶过来,晓敏连忙扔下正在拍照的胡小平,奔到对面马路去。
  车内正是顾跷阳。
  晓敏伏下去对姐姐说:“车子太招摇了,怕会成为目标,把它驶到停车场去。”
  晓阳本想抗议,想一想,深觉妹妹的话有理,点点头,驶走车子。
  “你也来了。”有人在她身后说。
  晓敏一转身,看见郭剑波。
  小郭说:“范裹在那边。”
  晓敏点点头。
  只听得那白人继续说:“市政府容许加国人士在温市炒买楼宇,令屋价扬升.削减居民购屋能力,剥夺加国公民置业权利。”
  他的附从者大声呐喊、鼓掌、吹口哨。
  晓敏参观过不少游行、示威、抗议的队伍、从来没有一次牵涉到种族问题,晓敏沉着脸,握着拳头,站在对面马路,瞪着那白人。
  “我们并非针对华裔居民,我们只是企图阻止外来人士破坏我们的环境。”
  晓敏看看四周围的人,黄人白人各半。
  范里过来站在她身边,“你帮谁?”
  孩提时,两帮一起玩的儿童不和,也有人问晓敏:“你帮谁?”
  晓敏从来不知如何选择,取谁舍谁。
  结果那两弭人握手言和,齐齐冷落顾晓敏。
  做人之难,从小学己可见一斑。
  晓敏答范里:“但愿我知道。”
  “这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人冷笑一声。
  顾晓阳到了。
  “什么叫做拯救温哥华,”晓阳大肆抨击,“温哥华此刻陆沉吗.买卖楼宇给政府带来多少税收他们可知道,间中建筑行业得以复苏他们又知不知道,养活万多个地产经纪,这些人又缴付所得税,利上加利,整个城市兴旺起来,他们又知不知道,温哥华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们反而要来拯救温哥华。”
  郭剑波忽然转过头来,“顾女士,我的太祖父今年一百一十五岁,在温市居住超过整个世纪,他此面临逼迁,房东将把房子售于一个香港商人改建大屋、请问你: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顾晓阳双目逼出凌厉的目光来.她冷冷的说:“你有没有关心过一百年前印第安人去那里。城市要进步,地球要转,不能为了你跟不上的缘故停下来,政府现有的福利制度自然会照顾老弱。”
  晓敏站在他俩当中,左右双耳齐齐发熨。
  胡小平与范里不予置评。
  郭剑波说:“顾女士你强词夺理,炒卖搂宇,从中得利,使真正有需要的人蒙受损失。”
  顾晓阳的声音提高,“郭先生你的思想落后,这个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叫供与求,自由社会经济就是如此发展起飞,没有人负袒得起的时候,楼价自然会得冷却,在香港,从来没有任何游行抗议集会是为着楼价飞涨,楼价上升,对低下层人士造成的压力.不但是加国要面对,全世界都要面对,为何温哥华独独要这样夸张?”
  郭创波瞪着显晓阳。
  顾埃阳毫不示弱,“郭先生,你不是显叫我滚回香港去吧,我手持加国护照,同你一样,加国吸收了我的投资,批准我成为加国公民,加国就得保障我的利益,不,你不能叫我滚蛋。”
  胡小平大大诧异,没想到一向市侩的晓阳姐会讲出这样有道理的话来。
  小胡立刻说;“我支持你,姐姐。”
  “晓敏、你呢。”晓阳看看妹妹。
  晓敏困惑到极点。
  晓阳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晓敏在这个时候觉得灵光一闪,多日来的无名阴霾一扫而空,她的心头空灵之至。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抬头看到郭创波的眼睛里去,“难怪我对你的理论那么熟悉,你就是却尔斯郭臣.郭臣——郭之子,那是你的笔名是不是?”
  胡小平一听,目定口呆,没想到对头人近在眼前。
  他亲耳听见郭钊波回答说;“是。”
  “你,”晓敏震惊地问:“你明明是华裔,却拼尽全力,攻击华人,为何。”
  “我有我的理由,你听我讲。”
  胡小平拉起晓敏的手,“他的理由是汉奸所为,我们走,同这种人说什么。”
  晓敏痛心地对郭剑波说:“你心怀叵侧!”
  她已经被胡小平拉走。
  低头疾走到停车场,晓敏觉得脑中不晓得哪都分已经消失,无限空虚,一时情急,落下泪来。
  “看。”胡小平说着奔过去。
  顾晓阳站在她的名贵车子面前,呆若木鸡。
  鲜红的车子遭到严重破坏,前后车窗玻璃都遭大铁锤敲烂,车子凹痕累累,四条车胎都被刺爆。
  胡小平马上说;“我去通知警察。”
  顾晓阳把手提电话交给他。
  胡小平说:“你们先回去休息,我随后即来。”
  顾晓阳霍地转过头来,“我怀疑是种族歧视者干的好事。”
  晓敏叹口气,“姐姐,一切有待警方调查。”
  她与姐组扶持着绥缢离开现场。
  回到小公寓,两姐妹都真的累了。
  晓阳用手撑着头,呆视窗外。
  晓教忽然拆穿新朋友的真面目.心中深深激荡,也无法如常操作,姐妹俩一时无言。
  只听得姐姐疲倦的声音:“为了什么呢,忙得似开水熨脚,丈夫女儿都不原谅我,现在连社会都看不过眼,要前来杯葛。”
  “你休息一下吧。”晓敏劝道。
  “我不敢,想起前一段日子,差些儿要到超级市场找收银员那种工作,我不寒而栗。”
  “你现在手头积压着多少房子?”
  晓阳不语。
  “算你六间吧,我劝你价钱好就该抛货了,”晓敏说:“我虽然不懂,也知道六只锅只得两只盖长久是很凶险的。”
  “我自然有数。”
  晓敏熟读红搂梦,忽然吟道:“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
  晓阳一只垫子摔过来,“你才眼闭。”
  晓阳乘计程车走了。
  晓敏深深叹息,趺坐椅中。
  她决定退出第二天的研讨会.华人不帮华人,怎么说得过去,晓敏憎恨郭剑波。
  电话铃一响,她以为是小郭来解释道歉,考虑一下,用冷冰冰的声音接听,那边却是范里,“你不来图书馆?”
  “我心里不舒服,我需要休息。”
  “郭剑波现时在我身边,他想跟你说话。”
  “不用,范里、请你告诉他.把时间用来写好论文,看如何狠狠的骂中国人。”
  “他有他的立场,晓敏。”
  “我也有我的立场,范里。”
  “好好好,等你气平我们再说,不过,晓敏,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加藉人士。”她挂上电话。
  晓敏捧着隐隐作痛的胃都,挣扎上床。
  电话又来了。
  晓敏打算痛骂郭剑波,但那不是小郭,是警察局,他们抓到了疑犯,要晓敏去认人。
  那是一帮华裔少年,专在停车场犯案.刚刚在偷车当儿被捕,他们携带的旅行装内有一只铁锤,沾满银红色车漆,还有,也搜出顾晓敏已报失的信用卡。
  派出所著顾晓敏立刻赶到他们那边去。
  晓敏马上出门。
  郭剑波在警局门口等她,自然,他也是主要证人之一,看到他,晓敏先是气,随即想起他在停车场救她的一役,更加气馁。
  晓敏一直讨厌知恩不报的小人,没想到她自己这么经不起考验。
  她沉默地跟着小郭。
  两人走进警局大堂,便呆在当地,只看见一个中年华裔妇女,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在地上打滚,一边用粤语嚎叫:“我的儿子不是坏人,你们冤枉我的孩子!”
  已经有两个女警赶出来扶住她,劝她坐好。
  那妇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警察面前,“救救我孩子,救救我孩子,我什么都肯给你们。”
  警察叹口气,硬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
  晓敏问身边的警务人员:“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剑波冷冷看她一眼,顾晓敏那民族意识又来了。
  警察答:“她的儿子被捕,她情绪激动。”
  晓敏明白了,做母亲的绝不相信事情会发生在她们的孩子身上。
  正要进小房间认人,那中年妇人忽然看见晓敏,挣脱女警的手。跑到晓敏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颤声说:“小姐,你是来认人的吧,小姐,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们同声同气,凡事可以商量,小姐,你当行行好事,我们祖宗都感激你,我只得这个儿子,他要
  是关进洋人的监牢里,我家就完了,小姐,”她大力拉扯晓敏的衣服,声泪俱下,“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行了。”
  晓敏看着那张心胆俱裂的面孔,静静的对她说:“太太,这件事不针对种族,这件事针对是非。”
  警察已拉开妇人,把她请出去。
  晓敏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这口气多么像一个人,这口气像郭剑波。
  她猛地抬起头来,小郭正全神凝视她。
  晓敏感慨万千。
  她不能就那少年有黄皮肤就包庇他,少年作奸犯科,抢劫非礼伤人,就得受到惩置,无论皮肤什么颜色,都不能特赦。
  顾晓敏一定要把他认出来,使他受到制裁,否则他还要继续出去防碍公安。
  警员关上房间,单面玻璃外一排站着六名华裔青年,晓敏只需一分钟便认清楚。。
  “左边第二人,手臂上纹着一条小青蛇的便是,他还有两名同党,不在此地。”
  那只手臂当天箍住晓敏的颈脖,勒得她透不过气来,那条栩栩如生的小蛇像是要自皮肤上跳出来咬死她,疑匪另一只手已经撕开她的衣领。
  晓敏忽然呕吐起来。
  郭剑波连忙掏出手帕。
  “你呢,先生,你可认得出人?”
  郭剑波答:“左边第二人,错不了。”
  “谢谢两位。”
  晓敏到洗手间去用冷水冲洗,郭剑波一言不发,一直在她身边照顾。
  女警受不了刺激,责备小郭:“先生,这是女厕,这里不同日本,男女共享洗手间,请你马上出去!”
  把他们当日本人了。
  晓敏说:“我没事,请在门外等我。”
  她擦干净了,才偕小郭离去。
  没想到适才那中年妇人纠结几个亲人站在警局门口等他们,一见到晓敏,便奔上来用粗话直骂。
  她指着晓敏;“唐人不帮唐人帮洋人,你这个贱人终身不得好报”
  她一口唾沫吐到晓敏的脸上。
  晓敏一语不发,跟郭剑波上了车。
  她用手捂着脸,过好一会儿才说;“别驶回家去,我想去喝一杯。”
  “我带你公园散心,酒这样东西,除非喝死,否则还不是会醒来。”
  想想也是,晓敏点点头。
  她很感激小郭并没有说多余的话。
  过很久很久,她问:“老伯要搬家,”她十分关注。
  “恐怕要迁往老人院。”
  “那里不适合他,”晓敏冲口而出,“老得像他那样,已经不是老人。”
  大抵只有郭剑波才听得懂她的话。
  在海洋馆附近休息一会儿,晓敏躺在长凳上看蓝天白云。
  晓敏说:“我愿意支助老伯找地方搬。”
  郭剑波问:“你想清楚了,他可能会再活一百年。”
  “没问题,我会关照我女儿及孙儿照顾他。”
  “我代他向你致谢。”
  “你。”晓敏看着他,“你到底干什么,是大学讲师呢,还是专栏作者。”
  “两者都是。”
  “明天的讲座我不来了。”
  “你是不来的好,你有矛盾,胡小平与顾晓阳就没有。”
  小郭说得对。
  “范里呢,范里可有犹疑。”
  “她完全以观光的心情出现,纵有感慨,却不深刻。”
  小郭观察入微。
  晓敏深深吸进口气,又重重吁出一口气,“我一向最尴尬,我最喜欢的小说一向只是咆哮山庄与大亨小传,那种永恒的,没有时代气息的爱情故事,因不合胡小平的意,于是我武装起来,渐渐热血沸腾,学习对政治敏感,惜始终不能彻底地改头换面。”
  “我认为你已经做得很好。”
  “才不呢,中文班上学生越来越少,走完一个又走一个,英文班何尝不是小猫三只四只,一点办法也无,其实何必勉强,”晓敏心灰意冷,“会讲英文的一辈子讲英文,会中文的用中文,多好。”
  小郭问:“那些成年人怎样考试入籍唱国歌?”
  晓敏记得入境时移民官一边叫人去召翻译一边问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来了廿多年还不会说英语?”
  晓敏忽然说:“我想家。”
  郭剑波不出声。
  “我想回家。”晓敏又说。
  郭剑波拾起一额石子扔入湖中。
  “你呢,你想不想家,你想不想回家?”
  “卑诗省便是我的家。”小郭回答得很肯定,他回过头来,朝晓敏笑一笑。
  是,是他太祖父有份出力打下来的江山。
  晓敏站起来,请小郭送她回去。
  回到公寓晓敏用热水冲身,温度调校得稍高了一点,用药水肥皂擦过,浑身发红,但是感受上还不够干净,身上不知哪处老是像粘着一口滑腻腻的唾沫。
  晓敏的好处是终归睡得着。
  胡小平回来把她摇醒,“起来,我们去吃川菜。”
  晓敏摆摆手,“别理我,你们去好了。”
  “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
  晓敏苦笑,推开胡小平。
  小平绞来一把冰毛巾硬敷在她脸上,她醒了,把冰巾紫紧按在脸上,希望消肿。
  胡小平看着她面孔,“你仿佛哭过的样子。”
  欲哭无泪,“什么时候了?”
  晚饭时候,一桌人都是胡小平谈得来的朋友,有些过来已经十六七八年,有些刚来探路,有些拿到护照正要回香港重整旗鼓,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川菜香且辣,晓敏吃了很多。
  她很知道小平的经济状况,趁空档溜到柜台付帐,领班小姐彬彬有礼地笑道:“顾小姐,已经付过了。”
  晓敏大奇,谁还这么慷慨,今时今日银根甚紧,旧时最豪爽的人,此刻也要三思。
  今晚可是三百元的帐呢。
  正在怀疑,有人一掀帘子出来,“顾小姐。”
  晓敏一抬眼,咦,那人是范里的表兄章先生,原来这正是他的川菜馆,今晚老板请客。
  “章老板你太客气了。”晓敏是由衷的。
  “什么的话,顾小姐大驾光临,小店无比荣幸。”
  晓敏笑,“只怕我会常来呢。”
  “欢迎欢迎。”
  “谢谢你章老板。”这才想起,其实没有人正式介绍过他俩。“范里的好朋友我们都欢迎。”
  “章老板来了有多久?”
  “十年了。”
  晓敏点点头,“朋友们在等我。”
  “顾小姐请便。”
  章老板的言行举止带点书卷气,不似饭店老板,但又有几个移民可以重操故业,谁知道他的前身是不是大学教授。
  一桌十多人连胡小平在内,酒醉饭饱,站起来拍拍手便走,根本无人理会是谁付的帐,看,果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不同的是饭绝对不能白吃。
  也许晓阳说得对,胡小平这人是有点问题,他浸淫于私人的抱负中,生活细节却要人代劳,当他是朋友,偶而请请他,借沙发给他休息,都是小事,做伴侣却牵涉到数十年长期服务。
  而且不能抱怨。
  谁吃得消?
  年纪非常轻的时候无所谓,穿一套粗布裤,背着水壶、照相机,跟他出发去参加活动,回来写报告至深夜,只觉好玩,过了廿一岁,倒不是走不动,脑榫开始生拢,有点怀疑该类活动的真正效用。
  是,的确是宣泄情绪的好方法,但是否长远之计呢。
  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收入不足,何以为生,绝不能老依赖父母与姐姐。
  晓敏调头情绪渐生。
  胡小平却仍然好此不疲。
  晓敏知道他俩已不再是平行线。
  但她仍然支持胡小平,他干得有声有色,已成为行业中表表者,她佩服他的理想,
  而因为这点理想,他有一种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在车子里,胡小平忽然转过头来说:“谢谢你。”
  “不客气。”晓敏微笑。
  胡小平记得顾晓阳有一次瞒着妹妹找他开谈判,话说得相当难听:“小平兄,”她说:“你让我妹妹管接管送,津贴你日常经费,倘若她是个富家女,稀疏平常,但顾晓敏不过是个白领,你把她弄得光鲜点的衣服都没有一件,你居心何在。”
  胡小平深深内疚。
  不久顾晓阳举家移民,鼓励妹妹前往团聚,那一年,编辑这门职业在移民积分表上可取得十分,姐姐肯做她担保人,又得十五分,这件大事很快就获批准。
  胡小平鼓励她走。
  他们是这样分的手。
  无帐可算,两人的感情实在太纯洁,他没欠她、她也不欠他,在今世真是难得的。
  晓敏见他闷闷的,使笑问:“做什么?”
  “晓敏,你有一天要结婚的吧?”他无限留恋。
  晓敏答:“当然希望结婚。”
  “而且孕育别人的孩子。”
  “一个女人绝不可能同甲君结婚而怀着乙君的孩子。”
  “对不起,我语气甚为荒谬。”
  “算了,胡小平,我太知道你。”
  “那个郭剑波,晓敏,他比我更不适合你。”
  晓敏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代我挑什么类型的人?”
  “一个可靠的,比你略大几岁,有事业基础,体力与精力却尚未走下坡的人,十分风越,懂得生活情趣那种。”
  晓敏看小平一眼,“可惜我不是公主,否则找这种人应该不困难。”
  胡小平很少拨出他宝贝时间来谈私事,这样的慷慨是罕见的。
  第二天的招待会,假一间日资酒店会议室举行。
  酒店建筑在海旁,设计成一只帆船模样,落地长窗看出去,碧蓝的海天,依稀如尖沙咀东都露晶酒店的景色。
  会议室灯光却十分柔和。
  电视台与电台的工作人员早已抵达。
  顾晓敏觉得命运要作弄起人来的时候蛮有趣的,她先后两位异性朋友今天打对台,一人代表一方,两人都乌眼鸡似瞪着对方。
  顾晓敏无法观战,吁出一口气,对胡小平说:“你好自为之。”
  胡小平拉住她,“我还希望你支持我。”
  “我不很肯定你这样越洋挑战是正确行为。”
  况且,顾晓阳这个时候已经踏入现场,一身玫瑰紫夏装,艳光四射。
  晓敏说:“姐姐能帮你。”
  胡小平说,“她是有私心的,她是去年收入最高头十名地产经纪之一。”
  晓敏笑笑,站起来离场。
  胡小平黯然看她的背影,顾晓敏是自由身,况且,她为他所做,也已经够多,他但求无傀她心。
  范里跟着晓敏出来。
  晓敏说:“进去旁听呀,别错过这机会。”
  范里笑笑,双手插口袋里,“我们去喝茶逛街吧。”
  “你不关心?”
  范里与晓敏并排走,“这并不是大事,妒忌过后,已成事实,当地人也就停止排斥新移民。”
  晓敏想一想,“你想去哪里?”
  “我们到罗卜臣。”
  “好得很,英式下午茶之后观赏最新夏装。”
  她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充满火药味的现场,寻欢作乐而去。
  当日傍晚,才在电视台上看到整场经过剪辑的辩论会。
  晓敏远是第一次到范里的公寓来,喜见好友的居住环境与她的差不多,不过范里比较肯收拾,布置也略为女性化些,她喜欢淡雪青色。
  范里熄掉电视:“看得出最强烈的演说已被删掉。”
  “没想到这个小城终于热闹起来。”晓敏说。
  范里说道:“令姐的英语竟这样出色。”
  晓敏笑,“相信她当年在大学痛下苦功的时候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要来这样用。”
  “你没有帮她,她会不会失望?”
  “成熟的成年人要求通常很低,我只要不倒戈去助她的敌人,她已经满足。”
  范里细细咀嚼这句话。
  晓敏靠在一只豆袋上和可了,三天之前,她还以为唐人应该帮唐人,黑人应当帮黑人,白人应当帮白人,现在她要想清楚再帮。
  晓敏问:“你认为谁嬴?”
  “都是输家,”范里答:“输的是风度、器量!以及日后相见的余地。”
  “说得太好了”晓敏鼓掌。
  “其实根本不用吵,联邦政行如果真想干涉,只要提高税率,一年内将房屋转卖者一律征税百分之九十,立刻杜绝炒卖行为。”范里分析,“政府没有这么做,可见是间接鼓励。”
  “炒买也要担风险。”晓敏想起姐姐手上压着的货。
  范里打个譬喻,“政府做庄,经纪打荷,炒卖者各自是赌徒,赌博当然有输赢,别忘记八二年楼价泻趺时多少人头崩额裂。”
  “你很清楚其中关键呢。”晓敏笑了。
  范里摆摆手,“哪里哪里。”
  与她表兄章老板的客气如出一辙。
  晓敏告辞后,自地库取了车子出去,迎面碰见郭剑波。
  不算巧,小郭当然是来看范里发,迟早会碰见。
  晓敏不觉尴尬,他倒不好意思起来。
  两车停下对话。
  小郭说:“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约好姐姐。”
  “她刚才表现很精彩。”
  “你也不输蚀。”晓敏敬他一句。
  “我来替范里补习英语。”
  原来是他。
  “改天见。”
  车子擦身而过,一车来,一车去,越驶越远,在倒后镜成为一小点。
  郭剑波一向不喜欢香港人,对顾晓敏真是例外。
  他听范里说过,早些时候,有香港来的新移民问范里:“你们大陆人可是没有水厕仍用马桶?”边说边挤眉弄眼笑嘻嘻互相碰肩撞肘。
  无聊幼稚到这种地步。
  不过范里即时补一句:“顾晓敏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她也很寂寞。”
  此刻,真的有点寂寞的顾晓敏驾车飞驰。
  郭剑波是个好青年,难怪一开头范里就为他脸红耳赤。
  女孩子的情绪最古怪,想当年,顾晓敏初识胡小平,连好几天鳃边都发风疹块!
  红色一粒粒,搽什么药膏都不见效。
  后来发觉每与胡小平说一次话,皮肤就敏感得发红粒,直到一年之后才免疫。
  晓敏牵牵咀角,这样的天真,永远不再。
  风扑扑打上来,晓敏的头发飞舞,连这么年轻的她,都开始觉得,随着岁月而去的,是许多宝贵而难得的真性情。
  顾晓阳还没有换下那套紫衣,独自坐在泳池旁凝神。
  晓敏走过去,把手按在她手上。
  晓阳握住妹妹的手。
  她喝口酒,感慨的说:“房屋经纪不过是代罪羔羊而已,石头统统扔到我们身上。”
  “有什么打算?”晓敏故作轻松。
  “消息传来,英国住宅屋价四日下跌年率已达百分之廿八,我想到那边去看看。”
  晓敏蹲在姐姐身边,“姐夫与小阳呢?”
  “他俩去探访朋友。”
  “不,我指你到伦敦发展,他俩怎么办。”
  “不过是一个周末来回的事。”晓阳诧异。
  “那多辛苦,”晓敏不赞成,“赚少点算了。”
  晓阳凝视妹妹,眼睛忽然旺起来,“只有你才担心我累不累,苦不苦。”
  “不,姐夫与小阳也关注你,别胡思乱想,今日你用神过度,喝完这一杯,去休息。”
  晓阳诉苦:“你知道我这次出场也身不由己。”
  那当然,地产公司大老板叫她去为公司辩护,她能不去吗。
  晓阳怔怔的说:“有白鬼用十分难听的话骂我。”
  晓敏苦笑,一时不知姐妹俩谁幸谁不幸,如果有得选择,是给洋人骂还是给同胞骂才好。
  晓阳放下酒杯,“世道真艰难。”
  晓敏强笑着说:“姐姐说难,也许是真难了,大温市近二百个地产经纪,姐姐绝对排头十名。”
  “排在前面的永远都是炮灰。”晓阳伸手去斟酒。
  晓敏按住姐姐握着酒瓶的手,把酒瓶移往她够不到的地方去。
  “晓敏,有时候我真倦得想哭。”晓阳用手捂着脸。
  不用讲,这一刻就是那时候。
  “姐姐,去睡它十个小时,这是我的抗癌妙方,倒头大睡一整天,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不一样。”
  “真的?所有的肿瘤会得不药而愈?”
  “一定。”晓敏扶姐姐上卧室。
  隔很久姐夫林启苏才回来,晓敏注意到他换了车子,现驾一都维修得十全十美的鲜黄色五十年代雷鸟开蓬跑车。
  现在流行开矜贵的古董车。煤气镇每星期六古董车主齐集,研究比较交换心得,没想得林启苏这么时髦。
  最重要的,当然是经济环境允许。
  他没有即时进屋来,只管在车边留恋,可见晓阳回来没有,他实在不感兴趣。
  小阳并没有同他一起返家。
  晓敏隔着窗帘看姐夫,奇怪,从前那个朝气勃勃的美少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叹一口气,岁月本领真大,能这样彻底改变一个人。
  好容易等到林启苏进屋,晓敏出来叫声姐夫。
  林启苏有点意外,“你来了,等你姐姐?”姐夫对小姨总有份额外好感,况且是这样伶俐标致的小姨。
  “我等你。”
  “等我?”林启她受宠若惊地笑。
  “有话同你说呢。”
  林启苏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抓了一大把花生果肉往嘴里塞去,他的肚子就是这样一日胖于一日。
  “没有问题,晓敏,你要多少,尽管告诉我。”
  “谢谢你的慷慨,”晓敏说,“不是钱。”
  林启苏一怔,若果晓敏不是他小姨,他准会放肆戏谑地问一句:不是钱,难道是人?
  只听得晓敏诚恳地说:“姐姐需要你支持。”
  “什么,”林启苏象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似,“顾晓阳一柱擎天,这个家没有她准垮下来,她会需要人支持?”
  语气里有许多不满、怨怼、讽刺,以及最要命的自卑。
  晓敏轻轻说:“她也是一个人。”
  “我是人,你是人,她是超人,相信我,她才不需要别人的意见、协助、了解,顾晓阳有的是神力、即使有座山挡着她,她也会将它一头撞开。”
  “姐夫,姐夫,你不觉你略为过分?
  小姨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林启苏愿意听多一点。
  “我觉得贤伉俪环境越好,感情越差。”
  林启苏欠一欠身,“呵,连你都看出来了。”
  “为什么?”晓敏问:“因为我特别笨?”
  “不不不,因为我们在你面前已经装得很恩爱。”
  晓敏张大嘴巴,他俩演技太差了。
  林启苏调过头来问:“晓敏,你是怎么发觉的?”
  晓敏缩缩鼻子,“我嗅到许多不对劲,还有,书房内怎么会多出一张床来。”
  林启苏无奈地说:“我们太大意。”
  “小阳怎么想?”
  “我倒不会为她担心,她早习惯父母不和这件事。”
  晓敏说:“只是分房,没有什么大不了,过些日子没事。”
  “迟些打算分居。”林启苏叹口气。
  “这么多年的夫妻,姐夫,有什么是不能挽回的?”
  林启苏的目光凝在梯间,晓敏打一个突,转过头去,晓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走下客厅,很明显地听到丈夫与妹妹在讨论她。
  晓阳心情本来已经坏透,苦无发泄,这下子如山洪爆发,指着妹妹就骂:“我的婚姻不用你来检讨,你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连走着出去都不行,晓敏不相信姐姐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顾晓阳已经扑下楼梯伸手推撞晓敏,她分明是要把妹妹挤出屋去。
  林启苏连忙来阻挡,顾晓阳一甩手就给他一巴掌,晓敏在百忙中往外逃。
  她没看到姐夫一手把姐姐推在地上,“神经病!”他这样骂她。
  顾晓阳掩着脸哭起来。
  晓敏懊恼地站在门口,没想到姐妹俩文明良好的关系会毁于一旦。
  林启苏说:“别去理她,她喝醉酒。”
  晓敏急问:“你到哪里去,你不留下来照顾她?”
  林启苏怒道:“我劝你也离得她远远的,不然还准捱打呢。”他上了车,飞驰而去。
  晓敏怔怔地站在门口一会儿,倒底不忍心,给姐姐打一两下算什么呢,她回到屋内,看见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过去轻轻扶起晓阳。
  晓阳见是妹妹,紧紧抱住她号陶大哭。
  什么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样貌、家庭、孩子,却生活得如此不快乐、如此贫乏。”
  晓敏轻轻拍着晓阳的背脊。
  她想起母亲说过:“我就生你们两个,这生这世,你们姐妹要友爱。”
  无所谓啦,晓敏解嘲地想,骂几下打几下都算是琐碎事,过几年等老一辈归了天,晓阳就是她唯一的亲骨肉。
  回到自己公寓,衣服团得稀皱,脸上恐怕也打满褶.真是劳苦功高的一日。
  胡小平在收拾行李。
  呵对,采访完毕,他这个人忙人也该打道回府。
  晓敏靠在门框静观其变。
  只见胡小平试图把易大准书籍资料塞进行李箱里,可惜放得了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问晓敏:“怎么办?”
  换了平时,晓敏早就自告奋勇;“我帮你邮寄”,那么胡小平可以得寸进尺,“空邮,我等着要用”,但是今天,晓敏的心倩不一样。
  可能是过疑,但,胡小平这样对她,说来说来,说去就去,没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会不会有点利用她的成分?
  为朋友,也许该有个谱、有个限度.有个分界。不然,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晓敏不出声。
  聪明如胡小平,当然马上发觉了,这个可爱的女被已经不再对他痴心,她对感情的输送已作出有限度的节制。
  他尴尬地搔搔头皮,“怎么办呢?”
  他是真的有点彷徨了,当然不是为着行李超载。
  晓敏闲闲地调侃他:“有办法。”
  “什么办法?”胡小平大喜过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飞机,不就行了。”晓敏笑答。
  胡小平一听泄气,气鼓鼓说:“我怕热。”
  “那么,”晓敏说,“多买一张头等票,请众书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胡小平收敛了笑容,这女孩已经不爱他了。
  晓敏这时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小平气馁地坐下。
  晓敏看着他,“这次又要赶到哪里去?”
  “学运方兴未艾,我要赶去参与。”
  小平的语气兴奋,晓敏连忙说:“小平,这不是一场游戏。”呵不,晓敏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这样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沟通而已。
  顾晓敏是谁,她没有资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过去,看他买下些什么厚皮书.只见书面上写着中国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郭牛的口述。
  胡小平拾其中一本翻开:“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个加国只有三千五百名华人。”
  “我知道。”晓敏淡然答。
  郭牛是其中一名。
  胡小平没折,扔下书本,“借一只箱子给我。”
  “我没有多余的行李,”晓敏终于对他说不,“我下半旬到欧洲去要用。”
  胡小平瞪着她一会儿,“我明白。”
  “谢谢你的谅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会替你叫计程车。”
  “晓敏,我以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晓敏摇摇头,“你以为我仍是你的奴隶。”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胡小平并不坏,他羞到脖子都发烧。
  多年来他辜负顾晓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晓敏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就乐得享受特权,这一刹那,他良心发现,“对不起,晓敏。”他语气充满内疚。
  “没关系,小平,没关系。”晓敏非常温和。
  晓敏才发觉她比姐姐刚强,姐姐哭,她不。
  “早点睡,”她跟胡小平说;“当心起不来。”
  这次分别,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见面。
  胡小平前来客串不速之客,无意中把郭剑波赶到范里的身边去。
  晓敏明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是天性豁达,并不以为意。
  赶得走的,也并不是真命天子。
  晓敏仍尽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驾车,天还没亮,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驶到半途,停站加油,顺便自机器买两杯咖啡,递一杯给胡小平,异国小城风光,尽露无遗。
  胡小平揉一揉酸涩双目,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事到如今,措辞再柔情蜜意,只怕顾晓敏也不会相信。
  他呷一口纸杯咖啡,抱怨说:“似洗碗水。”
  晓敏笑笑,上车,发动引擎,向飞机场驶去。
  划妥票位,行李进仓,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晓敏,要说几句体己话。
  谁知晓敏一眼看到书报摊架子上摆着她喜爱的叮当漫书英文版。
  “看,小平,蓝莲花,快买来送给我。”
  一阵扰攘,上飞机的时间也到了。
  小平与晓敏惆怅地拥抱一下,挥手道别。
  看着小平进关,晓敏扬扬手中的漫画书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语版叮当。
  整件事从头到尾处理得这样漂亮,连晓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会后悔认识过她。
  她往回驶,太阳出来了,西岸充沛的阳光刺她这个异乡人的双目,晓敏用手挡着光,驶到家居附近的超级市场去。
  她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姐夫。
  林启苏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没有看见小姨。
  那女孩颜容并不见得出色,一张脸黄黄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弥补一切,并非顾晓阳一脸煞气可比,晓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么。
  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两人携手逛超级市场,像那种年轻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点点,一会儿挑盒鸡蛋,一下又选一罐奶粉,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购物程序,竟会变得有趣无比。
  晓敏浩叹。
  这不是林启苏一个人的错。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发展,情妇并没有固定的类型,完全看当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欢艳丽的、青春的、刁泼的女友,因为家中那位太老实木讷,像林启苏,他从来没享受过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来同外遇逛超级市场。
  他俩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顾晓敏身不由主跟在他们后面。
  这样嚣张放肆,可见一点不怕顾晓阳知道。
  最好有个好事之徒跑去通风报讯,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却一番唇舌。
  林启苏已经豁出去了。
  晓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计起分来,顾晓阳未必会输,未必拿定光蛋,但问题不在顾晓阳有没有好处及优点,林启苏现在已用不着她,她便一文不值。
  晓敏想急急走开,以免看久了眼痛,谁知已经来不及,林启苏在水果摊前发现她,竟然毫无顾忌扬声叫“晓敏晓敏”。
  完了。
  如果他还肯偷偷摸摸瞒老婆骗老婆,事情还有挽回余地,这样明目张胆,完了。
  他追上来,“晓敏。”
  好晓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头来,笑笑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扬长而去。
  他要叫她看见,他几乎逼她看,好让她看了回去向姐姐报告此事,她却偏偏不让他得偿所愿,她说什么都不要看见,他输了。
  这一场斗智表现得好不精灵,但内心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晓敏情绪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个人诉苦。
  她到另一家市场去买齐杂物,驶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后园晒太阳,房东梁太太正帮他收拾地下室,晓敏立刻参予,手脚磊落,动作敏捷。
  梁太太没声价称赞她。
  晓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没打扫,象个狗窝,只得暗地叫声惭愧。
  换过床单被褥,用蒸气吸净地板,用力洗刷卫生间,然后喷上空气清新剂,地下室焕然一新,晓敏把买来的食物一一在厨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说:“现在像你们这样舍己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晓敏笑着随口问:“我们,还有谁?”
  “咦,你带来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来过、也帮老伯大扫除。”梁太太依实报告。
  “她一个人?”晓敏忍不住问。
  “是,不过稍后小郭先生来接了她走。”
  晓敏不语。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脏,又嫌老人呆,那里有你们这样古道热肠,不嫌老人没有利用价值。”
  晓敏笑了,“不一定,也许老伯在什么地方藏着成吨黄金,那时我们就受用不尽。”
  梁太太摇头,“我们拾不得他呢。”
  “同他说了没有?”晓敏指梁宅卖屋的事。
  “讲过了,他很替我们高兴,却无其它表示,”梁太太有点内疚,“我们一搬,连累及他。”
  “他在这百余年内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不怕,不怕。”
  “你们会帮他的吧。”
  晓敏点点头,“我们会尽力而为。”
  “现在地皮这样贵,”房东太太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中国人置地观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温哥华成为香哥华。
  “你们将搬到什么地方去?”
  “加技利。”
  这么远!“梁太,我们以后见面机会少许多。”晓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这时慢慢走进屋来。
  梁太太说;“你们谈谈,我还有成箩衣服要熨。”
  老伯刚刚坐好,晓敏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滚下来。
  老伯静静递一方手帕给她,手帕雪白,熨得笔挺,可想而知,大概是范里的杰作。
  老伯温言问,“孩子,你因何伤心落泪?”
  “他不再爱我。”晓敏呜咽地诉说。
  老伯了解地点点头,“呵,原来如此。”
  晓敏握着老伯粗糙的双手,“比这个更壤的是,我也已经不再爱他。”说完了,担心没有人听得懂这样的呓语,补一句:“你明白吗?”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晓敏羞惭地说:“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我却为儿女私情哭泣。”
  “不要紧,不要紧,大事有他人关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晓敏听了,破涕而笑。
  房东太太在厨房熨衣服,一边开看录音机,听中国小调采茶扑蝶,晓敏忽然想起来,她念小学的时候,曾与晓阳一起表演这只舞蹈。
  拉苏米苏拉苏拉拉苏拉,拉多苏米拉苏来米米来米,轻快地跳起来,她梳着丫角髻,脸颊涂满胭脂,饰女角!晓阳用布包着头,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弹簧上粘着的纸蝴蝶,晓敏便持着折扇做作地去扑它。
  苏拉苏米来多多来,多米来,多拉多来多拉……十多年岁月,就这样在采茶扑蝶后溜走。
  晓敏听得呆了,又落下泪来。
  她没有办法停止感触,抑制眼泪,她并不比姐姐更强。
  怎么搞的,岁月到哪里去了,不可能,那一对活泼骄傲的小姐妹刹那间便长大为人,饱受人间煞火困扰,受尽悲欢离合折磨。
  晓敏不甘心地抬起头来。
  老伯轻轻说:“我都明白,你听。”
  晓敏侧着耳朵,一边老伯嘶哑的声音随着小调已经唱起来,“虹彩妹妹嗯嗳呀唷,长得好那么嗯嗳呀唷,楼桃小口嗯嗳呀唷,一点点那么嗯嗳呀唷。”
  晓敏接下去:“三月里来桃花开,我和妹妹成恩爱,八月里来秋月明,想起妹妹泪涟涟。”
  老伯笑,轻轻说:“她也不再爱他了。”
  晓敏先是跟着笑,随即失声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场。”
  这个百岁老人与她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了解。
  她正在擦眼泪,郭剑波进来,一看,马上说,“晓敏,你怎么哭了?”
  “我没事。”晓敏即席否认,别转头去。
  双眼肿起如核桃,会不会是不舍得老伯、小郭过来看她,被晓敏推开。
  老伯轻轻提醒她,“孩子,你答应过我,无论怎样,都会做他好朋友。”
  晓敏只得站起来,“我要到图书馆去。”
  郭剑波叫她,她没有应,讪讪地说:“一会儿见。”
  什么都被老伯料中。他像个活神仙。
  他并不属于顾晓敏,范里与她同时看到他。
  抵达图书馆,晓敏拨电话找姐姐,接线生答:“顾小姐带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场去了。”
  晓敏略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头看参考书,经过适才发泄,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过来同她打招呼。
  晓敏拾头,见是个廿一二岁的华人少年,便向他点点头。
  那少年边嚼口香糖边说,“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态度好不轻浮,晓敏对他没有好感,这种小孩,蓄着汗毛便当胡髭,不能认真。
  “你是顾晓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么事?”晓敏不知道做错什么,竟得这等人前来搭讪。
  那青年压低嗓子,“我经人介绍,与你联络。”
  晓敏睁大双眼,“请你把话说清楚。”
  他嬉皮笑脸,“听讲你经营一宗历史悠久的古老行业。”
  晓敏眼神露出煞气,“你再说一次。”
  少年一怔,挥手,“你误会了,顾小姐,此古老行业不同彼古老行业,有人说你愿替大学生撰写论文。”
  “什么?”晓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问:“代价是二十块钱一页A4纸,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种愤概。
  晓敏问:“谁跟你说的?”
  “你天天在图书馆内寻找资料,努力写作,很多人知道这件事。”
  “你完全误会了?我不会写论文。”
  “顾小姐,价钱可以商议,我念经济系,题目很简单,每张纸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晓敏想查明这件事,因问:“一共多少页?”
  少年以为有转机,大喜道:“起码六十多页。”
  晓敏做了一下心算,这稿酬还真不赖,约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过许多中文报纸的稿费。
  “我的名字叫张约瑟。”少年报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头的稿件,“啊、有人请你撰写人文科的论文?”晓敏忍不住问:“张约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来就进大学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张约瑟笑,“有你的帮忙,他们不会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读好书,可是你没有尽责,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课,你丢我们华人的面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写论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与心血。”
  张约瑟不相信他双耳,“你倒底是什么人,无揣端教训起阿叔来,喂喂喂,你毋须讲起这些经文,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晓敏瞪着他,“不写!”
  “去你的,不早说,罗哩八嗦讲两车子闲话,想教训人呀,生一打儿子慢慢教吧,爷叔没空陪你聊。”他站起来拂袖而去。
  晓敏气结。
  下次右人排华的时候,晓敏一定认住这名张约瑟,头一个把他拉出来排掉他这种人。
  “别看不开。”
  晓敏知道是范里到了,看看她身后,不见郭剑波。
  聪明的范里即时解释:“小郭一星期只替我补习三次。”
  晓敏微笑,“他的英文好还是我的英文好?”
  “晓敏,你最好。”范由衷地说。
  “是吗,你真认为如此?”好象已经不在讨论英语。
  “小郭的口音杂,英国音重,同你的标准英语不同。”范里又把话题扯回来。
  “最近我们好象比较疏远。”
  “还说呢。”范里真乖巧,“你男朋友来了,他都不让你腾出时间来陪我们。”
  “他已经走了。”
  “我是他我就不走。”
  “此话怎说?”晓敏莞尔。
  “香港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统统黄黄干干瘦瘦,凶得要死,做一点点事,赚一点点钱,就自以为了不起、专门踩低人。”
  晓敏讶异,“真的,在你心目中,港女全都这个模样,无一幸免?”
  范里说:“你,你不在内。”
  晓敏不知是悲是喜,咀巴不得不护着女同胞,“你大概有点误会,我们不全是那样的人,社会节奏太快,匆忙间得罪人的机会总大一点多一点。”
  范里摇摇头,“我还是不喜欢香港人。”
  “所以开头你不肯坐我的车子。”晓敏笑。
  范里迟疑一下。
  晓敏又加一句,“你家人也不让你随便交朋友。”不过现在顾晓敏已获批准。
  “晓敏你最明白。”
  太明白了,太会做了,太不计较,变得有点寿头寿脑,晓敏性格上最弱的是这一环,最高贵的亦是这一环。
  “郭剑波不是香港人。”晓敏说。
  范里听出弦外之香。
  “我俩去喝茶吧,多么好的天气。”
  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持色土风在街角表演,晓敏特地走过去,丢下一块钱。
  金发卖艺人问:“小姐,听什么歌?”
  晓敏几乎想说采茶扑蝶,终于她理智地想一想说,“蓝色天堂吧。”一支每个人都会的曲子。
  喝完茶出来,在横街,看到一个小孩拿着喷漆罐在墙角涂鸦,大书“回香港去”。
  晓敏与范坚不约而同奔过去抓这个小孩,来势汹汹,那小孩丢掉漆罐便跑,晓敏眼明手快,又穿着球鞋,飞身扑上。
  她抓到她夹克一只角,小孩连忙施金蝉脱壳之计.闪电般逸去。
  晓敏在他身后骂,“你也回去,回你姥姥家去。”
  范里大笑。
  晓敏拾起漆罐,拾头,看到一个警察讶异地说:“我知道有人会这么做,”指着墙上涂鸦,却怎么都想不到会是你。”
  范里还笑边解释,“不是她,是一个小孩,她抓住他外套,搜一搜,或许可以找到证据。”英语流利得多了,再也不会期期艾艾,都是郭剑波的功劳吧。
  警察果然自外套袋中搜出一张学生证,“谢谢两位小姐。”他自去善后,走过墙壁,喃喃念到:“回香港去。”看着晓敏她们笑,“你们真好,来去自若。”
  回香港去。
  晓敏心中暗暗忖,别以为我不想。
  范里劝道:“有一次在香港看电影,不懂西方规矩,说话声略高,前座立刻有人皱着眉头转过头来用广东话对我们说'回乡下去',所以,晓敏,别放在心上,与众不同,一定受人注目。”
  晓敏笑:“多谢你安慰我。”
  “郭剑波希望你同他讲和。”范里轻轻说。
  “我没有生他气。”晓敏死撑。
  “他那专栏用辞是太过激动,但爱之深,责之切。”
  爱得太厉害,都把香港移民给枪毙掉了。
  也许香港长大以及受教育的女性的确太凶太有主张,处事没有弹性,晓敏缺乏范里那股阴柔之气。
  范里说下去:陆敏其实你同郭剑波都算是像外国人的中国人。”
  “他是。我不。”
  范里搂着晓敏笑。
  范里有若干柔情如水的小动作连晓敏都觉得服服贴贴,戾气全消,男性身受会怎么样,可想而知。
  她俩告别后,晓敏回到公寓。
  到处都是胡小平搁下的便条、衣袜、烟头、啤酒罐、一室乌烟瘴气。
  但是公寓多了这些垃圾偏偏就忽然活生生起来”
  晓敏首先推开玻璃窗,透透新鲜空气。
  这上下,飞机已在大西洋上空翱翔,依小平的性格,早已呼呼入睡,弥补多人不足。
  夏风中玫瑰花甜香喜袭人而来,这种醉人的感觉若有人分享则可醉死,无人分享则切忌寂寞至死。
  晓敏开始清洁工作,不消一会儿便把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姐姐那里有帮佣,每周问借一次也不算太过分,但晓敏却从来不想生活好过能力范围。
  自幼母亲并没有叫她们放家务,“要做的话,将来有得做,注定不用做、学来无用”,是她们母亲的的至理名言。
  明年真想回去看看母亲。
  晓敏最后一个步骤是把自墙角及沙发底扫出来的所有杯子全都洗清。
  好了,公寓恢复一尘不染,同胡小平没有来过之前一样,多么令人惆怅。
  晓敏必须承认他带来多少热闹。
  轮到她打开啤酒罐头享受那苦涩的泡沫。
  晓敏这次失算,胡小平并没有夜飞机上睡觉,他开亮头顶那盏小小的灯,不停书写这次西来的印象。
  挪动文件夹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跌出两张照片来,相中人正是范里,她一脸笑意,在剪彩会中递上金剪刀。
  胡小平客观地注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
  他自己都吓一跳,这还需要证实,回到香港,大把资料可供参考。
  现在尚未能肯定该女即是彼女,一待证实,非得立刻通知晓敏不可,想到晓敏,内心不由自主地牵动。
  胡小平一直急急书写,直到飞机快要降落启德机场,才揉一揉疲倦的双眼,闭目养神。
  晓敏一觉醒来,看看钟,说道:他已经到了。
  是个星期一,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百般无聊,她也许真会代人捉刀,代写论文。
  门铃响起来,晓敏披上浴衣,呵,这里的公寓大厦没有派报纸到门口的享受。
  “咦,是小太阳。”做阿姨的赶快欢迎她,“什么风把你吹来?”
  小阳神色如常,进屋,放下书包。
  “你该在学校里,有什么问题?”晓敏奇问。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上课。”
  “把烦恼告诉我。”
  “父亲今早搬了出去,”小阳平静的说:“他与母亲协议离婚。”
  “天。”晓敏痛苦地叫出来。
  “他找到了别人,”小阳说:“决意离开我们。”
  林启苏坐在屋子里等顾晓阳回家,直等到清晨,他闻到妻子身上一股烟加酒的臭味,幸好她还不算大醉,他便平静地提出离婚的要求。
  晓阳呆在当地。
  照说,她应当有点表示,或大吵大闹,摔烂东西,或失声痛哭,坚决不允,或轻蔑冷笑。以示时髦冷酷,但是她统统做不出来。
  太疲倦了。
  晓阳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板拖住应酬各路嘉宾达八小时之久,在这之前,她又连续工作了八小时。
  到十二点多,客人都散尽,老板忽然收敛笑容,对她似条狗般道:“你,留下,有话跟你说。”
  晓阳坐着听她训话,又捱了两个钟头。
  天长地久,那三幅被晓阳已听过七千次之多,闷得她几乎哭。
  幸亏,老板也是人,也会疲倦,她终于打一个呵欠,令晓阳走。
  晓阳已经虚脱。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对她说出这番话。
  她没有力气再表示什么,她牵牵咀角,“好,你说什么就什么,你看着办吧。
  她蹒跚上楼去。
  林启苏不忍,“晓阳——”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没有约会。”
  都认了,还管谁对抑或谁错呢,第二天起来,精神饱满,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银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计划将来的新生活。
  她一声不响的睡了。
  小阳轻轻说:“我坐在嫣妈床沿,她一点不发觉,她不知有多累。”
  晓敏双目润湿。
  “没多久,天就亮了,父亲收拾一只箱子,驾车离去,他不知从头到尾我都在一旁窥看。”
  “你母亲呢。”
  “她现在公司。”
  晓敏吐出一口浊气。
  “真不知道是谁的错,”小阳惋惜,“他们苦干了这么些年。”连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顾自己?”
  “可以到极点,但是,阿姨,你要不要来陪我妈?”
  晓敏摇摇头,“你该知道她那脾气:好强好胜,天塌了还嚷痛快痛快,这德性坑了她。”晓敏心疼。
  小阳低下头。
  “你越快返回学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晓敏怕外甥女听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阳却点点头。
  “我送你回课室去。”
  “我不能旷一天课?”小阳有点失望,阿姨比母亲更严。
  “一开始就会似骨牌般直倒塌下来,一天是旷课,两天亦是旷课,干脆不用上学。”
  晓敏套上衣服,换转话题,“在学校里,你有无遭遇不友善态度?”
  “你指白人对我们?”
  晓敏点点头。
  “白人还不够数目,我班共廿七名学生,十七名已是华人。”
  晓敏骇笑。
  小阳到了学校,只错过一节英文,晓敏看着她进班房,给小女孩一个飞吻。
  小阳一进去,晓敏的头就抵在驾驶盘上,重得不能够再次移动。
  要过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头来,把车子驶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晓阳正与同事午膳.神色自若,除出一双黑眼圈,不见任何端倪。
  见到晓敏,晓阳作大吃一惊状,“你走错地方了,妹妹,你应该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面。”随即招呼她坐。
  同事们喝完咖啡散场,剩下姐妹俩。
  晓阳安慰妹妹,“并不是天尽头,不要担心。”
  “你打算怎么样,”晓敏问。
  “我已经拿到护照。”
  “不错。”
  “我想回香港。”
  晓敏真正意外,晓阳一向是家里的革命先锋,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还是寒冷,她头一个知道。
  这次,她的新招又令晓敏诧异。
  “不是叫我们滚回香港去吗,”晓阳笑笑,“我最听话不过。”
  晓敏发觉晓阳真正聪明。
  护身符已经到手,身边的财产几乎一兑六倍六,还不回去,留在此地,干什么。
  “香港人多些,社交范围也广,趁还没成老太婆,再碰碰运气。”她笑。
  “小阳呢。”
  “仍住在大房子里呵,每天下午有菲津宾工人来帮她打点细节,放假可回港探我。”
  “这些都是你在一个上午盘算出来的,”
  “才怪,”晓阳苦笑,“林启苏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没有后路,多说无益。”
  “那女人从什么地方来?”
  “别看经人家,”晓阳一如讲别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迁徙到三藩市近郊蒙特利公园,家里开超级市场,本人也受过大学教育,对林启苏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财有貌。”
  晓敏忍不住讽刺地说:“那多好。”
  晓阳非常幽默,“可不是。”
  晓敏见她处理得这么妥当,不禁放下一颗心。
  她姐姐说,“我也喝过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头来医不好,现在发觉离婚才是最好的手术,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说,我愉快地结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么时候回去,”
  “母亲六十大寿快要到了,正好及时庆祝一下,你呢,至要紧混够日子去唱国歌,然后才有资格决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晓敏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你这只小猢狲。”晓阳直骂她。
  晓敏忽然握紧姐姐的手。
  晓阳撑了那么久,也露出真情来,她眼神茫然,又要结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奋斗,闯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数,怎么会不彷徨。
  只听得晓敏说:“你走了我更加寂寞。”
  “小姐,也许可以逼使你快快找个异性对象。”
  “我怕。”
  “怕什么,有点事做,总比闲得慌好,”晓阳的态度另树一帜,“恋爱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结新欢,再度约会,又不对劲,闹个三角,一拍两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动,越战越勇,终成眷属,旋告分手……这样才多姿多采。”
  晓敏骇笑。
  “别以为坐着干等时间不会过,一样白了少年头,干吗放弃丰盛人生,你又喜爱写作,生活一片空白,写什么,一较量就输,哭哭笑笑,日子容易过,当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这番话,细细碎碎,都揉进晓敏的心里去。
  “如此说来,你不后悔?”
  “你叫我说感激林启苏呢,我实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恼,我又没空,我们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脸成仇,你说,晓敏,这种温吞水感情是否早该结束为上,噫,让老妈晓得了,又该说我对你有不良影响。”她苦笑。
  “我只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晓敏说
  “回到香港,我会买七件狄奥貂皮每天换一件,一周不重复,多快活。”
  初到贵境,晓阳见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给一个洋人拍肩膀,听他冷冷的训词,“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极之不道德行为盼你自律。”
  香港没有这种神经汉。
  人都来不及保证,还管动物呢。
  晓敏说:“你也该松口气了。”
  听到姐姐的剖白,晓敏情绪平定下来,她们在酒店门口拥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传真机上有消息在等晓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电,又关于你的新友范里,请面谈.有消息告诉你,我已经肯定她是谁。”
  晓敏啼笑皆非。
  是谁,会是谁,会是哪个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马泰哈里再生?
  女子长得好些就活该倒霉,每个人都觉得她面熟,每一个人都有兴趣,每个人都想打听她的过去。
  晓敏连忙撕掉胡小平的讯息,留在那里,万一范里上来看见了,有损友谊。
  她看看时间,咦,正好是他那边清晨,吵醒他也好。
  电话接过去,铃声响了又响,没人听,嘿,他还没到家呢,生活多风流。
  晓敏放下电话.赶往补习班上课。
  学生流动性太强,与开课时几乎没有一张面孔相同,晓敏留意到,只有一个年轻人,永不缺课,专致学习。她奖过一本字典给他。
  可惜,也最令人难过的是,用功的好学生往往资质最差,那年轻人至今连廿六个方块字母的音都发不清楚,晓敏早已把他放弃。
  做老师真不容易,试想想长年累月对着同样的笔记,闷死人,职业病是养成“你明不明白”与“你知不知道”这种讨厌的口头禅。
  学期结束,晓敏决定不再继续,不肯教人,就得给人教,否则的话,白白浪费宝贵时间。
  到大学取章程的时候,顺带问一问郭剑波的下落。
  他在罗勃臣堂的演讲厅。
  晓敏轻轻掩进,坐在边座,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剑波竟不羁地坐在台子上,双手舞动,正在朗诵耳热能详的空洞人,他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学生们全神贯注地看他演绎。
  什么都靠摄魂大法,晓敏莞尔,卖人寿保险、演戏、写小说、演讲……目的是要战胜群众的意志力,理直气壮嬴取他们的欢心。
  很明显,无论郭剑波、顾晓阳、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晓敏自叹弗如,不过,她解嘲地想,总得有普通人当观众呀。
  晓敏目光四处探索,她在找范里,不见人,轻轻松口气。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郭终于朗诵完毕,纵身下台,晓敏听见前座的同学笑说:“去年的英语系学生说郭臣最精采便是这个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个答:“也难为他了。”
  “可惜口音不纯。”
  “别忘记艾略脱是美国人。”
  “英裔美藉。”另一个说。
  晓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饭都越来越不容易。
  学生散去,郭剑波看到晓敏,走上来笑问:“到了多久?”
  晓敏无提及她报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只是说:“学生对你印象甚佳。”
  “号召力不足,即不获续约。”他坐在晓敏身边。
  晓敏说,“看,看,西方文明大国最高学府,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是吗,”小郭问:“那为何我还得写特稿赚外快?”
  晓敏说;“所以你才有资格写特稿赚外快。”
  小郭笑:“对,你与范里合作的写作计划,进行如何,可需要帮忙?”
  “我维持一个月一章书的进度,不知她如何。”
  “她写得比较慢。”
  “是,”晓敏说;“同样资料,报告平销直叙,小说则有枝有叶,比较难写。”
  小郭笑道:“很谦和呀。”
  “吹牛有用吗,文字最终目的是公诸于世,一目了然,我说有多好有什么用,我的亲友说有么好又有什么用,统共不过三两百读者。”
  “你想争取多少读者?”
  “我又不会哗众取宠,出尽绰头,广作宣传,有一两万忠实读者于愿已足。”
  这话里有弦外之音,小郭低着头说:“你好象不打算谅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确不,你撩拨起许多不必要的仇意,为后来的移民造成许多不便,你没有详尽地了解后果,你给报馆利用了。”
  小郭看着天花板,“晓敏,可能你说得对。”
  他听到消息,东南亚财团已打算前来办英文报纸.或是收购当地畅销日报,用作喉舌,专为移民说话,无他,没有新移民,他们没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国泰民安。
  令小郭难堪的是,几位他熟稔的老外编辑,本来坚持立场不变,要抨击丑陋的香港人,一听得这个消息,受不住引诱,竟纷纷四出打听薪酬,预备高价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伙计去,说不定社论一出,歌功颂德,偌大的加国可能就是靠港资繁荣起来。
  小郭这时有点觉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编辑只要把过失推到作者头上,推到言论自由,文责自负上头,立刻可以假撇清,洗脱责任,以另外一个新衔头出现。
  郭剑波不行,郭剑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录用。
  聪明的晓敏当然看到这一点。
  “本市正由较为静态的乡镇转变为大都会,过程中自有不少矛盾冲突、毋需将之丑化扩大夸张,郭臣,港人滚回家,还有韩人,台人,日人,房产总会涨价,市面肯定一日繁荣过一日,地球不停的转,世风一定日下,大势所趋,没有能量可以使时钟停止。”
  郭剑波握着手不语。
  “对不起,”晓敏说:“我经常说得太多。”
  “你的观点非常尖锐。”
  晓敏笑,“但并不正确。”
  “要看是从哪个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只固执的驴子。”
  “别为我担心,即使丢了教席,我还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晓敏恐吓他,“当心有人将大学买下来赶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说:“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资本主义社会中,基本上没有买不下来的东西。”
  晓敏笑了。
  她想起来,“学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确是郭臣,太太公不谙英语,翻译告诉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们郭家在加国的确是历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别担心,我们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郭剑波解嘲道,“幸亏在此地举行婚礼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费用,否则更连成家的机会都没有。”
  晓敏故意歪曲事实,“老伯要结婚?”佯装吃惊。
  郭剑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国土生土长的女性比起晓敏与范里,总似少了一条半条筋,哪有她们那样慧黠风趣伶俐。
  说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剑波尚无勇气对她们任何人展开追求。
  洋汉从来没有这种包袱,成家是男女双方的事,结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郭便抱怨自己华人习性何其厚重。
  他们在大学门口道别。
  管理处有一大叠原稿在等她,大厦经理笑说由一位美丽的小姐送来。
  做写作不一定要长得美,医生不必,律师不必,建筑师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将来照片登在封底的简历旁边,读者们哗地一声,立刻昏头昏脑做了不贰之臣。多好。
  不过,也不能写一堆垃圾。
  晓敏回到楼上,碰上门,做一大杯咖啡,便读起来。
  故事从一九二一年开始,彼时,温市只有五百多名华藉女性,但是却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对?
  只见范里细细描述一名年轻厨工如何追求对面马路一家洗衣店女儿的过程,诙谐、讽刺、笑中有泪、一开场便吸引到晓敏。
  真是范里亲笔所书,抑或另有人捉刀?
  写得太好,也引人疑窦。
  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那方祖尧只得一条打补钉的裤子,刚刚洗净挂炉火边要焙干,忽闻木屋门上敲剥声,猛地想起,这定是曾带弟来了,一惊之下,手足无措,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这种尴尬时刻,偏偏来了,没有裤子,如何见客?就这样打发她走,心又不甘……”
  一条破裤!
  晓敏读得入迷,电话铃响了又响,她才听见。
  “晓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还没上京去观学潮?”
  “晓敏,你知道范里是谁?”
  “一个很有前途的新进写作人。”
  “别开玩笑,”胡小平打断,“她不姓范,她姓赵,全名叫赵万里,你的记忆告诉你什么?”
  晓敏发呆,想起一个人来,不会,不会是她吧。
  “晓敏,赵万里是高干子弟,她祖父是赵……”胡小平讲出一个鼎鼎大名当权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证过,这并不是什么机密,我们一时迟钝想不起来而已。”
  其余一切,都自动解释。
  “晓敏,无论同哪一种特殊阶级人物做朋友,都相当辛苦,请你注意。”
  “谢谢你。”
  “赵万里诚然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齐大非偶,切切。”
  不会用成语又乱丢书包,便有这样的结果。
  “我已经都说完了,我也知道你会把我的忠告当作耳边风二这样吧,你若在赵万里嘴里听到什么国家机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声来。”
  “胡小平,你挂线好不好。”
  “我这一走,使宜了郭君。”
  晓敏骂,“你的咀臭。”
  叮一声对话切断,空气中似仍传来胡小平盈盈笑声。
  他说对了,豁达的晓敏才不会介意范里的出身,不过,却羡慕范里那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
  算一算她的身分,在古时,够不上公主郡主,也算得是相府千金,不算金枝玉叶,也是大人家小姐,顾晓敏即是寻常小老百姓。
  晓敏心血来嘲,忽然叹道:“当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想一想又觉不甚恰当,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把小说看下去,范里借方祖尧这个角色毫不矫情细细地描绘了当年的华侨血泪。
  只有短短三章的四万字,晓敏读得津津有味。
  她的智力趣味与一般读者无异,个人爱看的话,可想大多数人都会有意阅读。
  范里大概打算把郭臣一家数代的沧桑史以小说形式写出来,难得的是,她把资料与情节配合发展得天衣无缝。
  晓敏希望范里写得快点多点。
  她掩上原稿,想到去年移居到卑持省的二千多冢香港家庭带来近七亿美圆的资金,这已不是苦难的老华侨可以想象的财富。
  顾晓阳告诉过她,至此为止,港人持有温市物业总值达到二十一亿美元。
  但是第一批来垦荒的华侨如郭牛或是小说中的方祖尧,却无片瓦遮头。
  时代肯定已经转变。
  晓敏有一点点意见,她中肯地将之搞录下来,供范里参考。
  多么可惜范里身分特殊,晓敏时常谈到这样的女子:聪明、漂亮、富有,人生却漫无目的,倘若范里身世普通,为名为利为出人头地,凭那样的资质,一定会有成就。
  现在她优越的家庭背景坑了她,范里可能写不完这本书。
  什么都有,焉肯吃苦,而无论干哪一个行业,要真正做出成绩来,总不免要捱咸苦。
  范里愿意吗,她的父母、祖父母愿意吗?
  来之前,晓敏同胡小平说要写华侨的故事。
  小平诧异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统世界华侨都只得一个故事,无论在菲律宾、越南、印尼、或是澳洲、南北美,全部血肉长城,读者不是吓坏就是闷坏,毫无生意眼。”
  真的,大学中有马来亚华侨,你以为他们总算找到世外挑源了吧……娘惹、笞笞、沙龙、榴莲、蕉风、椰雨、明月、沙滩……才怪。
  一次大战进英国人办的徙置区,二次大战进B本人的集中营,扰攘得不得了,这样辛苦,一般养儿育女,攒积财富,只有华侨才做得到。
  但是即使辛酸中也偶有欢乐吧,同学讲到孩提时在星洲大世界游乐场耍乐,脸上温柔的神色,使人恻然,为什么不是一个好故事?
  看说故事人的技巧罢了。
  电话来了,果然是范里,她嚅嚅说:“你是我第一个读者。”
  “写得好极。”晓敏立即鼓励她。
  “晓敏,别日行一善好不好。”真不象有自信的样子。
  太受保护,根本没有机会测试自己能力,当然无法建立自信。
  晓敏问:“你打算寄到香港去出版?”
  象范里这样身分的人,恐怕会是香港将来的贵族。
  “唉唷,等写完再说吧。”范里笑。
  她一点也没有被宠坏,此刻晓敏觉得范里更加可爱。
  两个女孩子商量半晌,才决定第二天把郭剑波约出来对她们的作品给子评价。
  范里咕咕笑,“他可能很刻薄。”
  “不要紧。我们虚心受教就行了。”
  “受他教,我才不干。”
  她们又笑起来。
  只要年轻,什么都有劲。
  晓敏会静静等待范里把身分讲出来,否则的话,晓敏会假装不知道,这不是虚伪,这是一等一的涵养。
  第二天一早,晓敏在看时代周刊综合报导温市新旧移民交恶事件,消息登上这种国际级杂志上,立刻全球触目。
  通话器响起,示意有人到访。
  “哪一位?”晓敏问。
  “顾小姐,我是范里的表兄章存仁,冒昧来访,希望赐见。”
  晓敏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全名,连忙说:“章先生太客气,快请上来。”
  晓敏为礼貌起见,开了门站着等他。
  章先生是一个人上来的,穿深灰色西服,横看竖看,都不似川菜店老板,他的真实身分,不必细究,晓敏知道在此他以范里的监护人自居。
  “章先生,你好。”晓敏伸出手去。
  章存仁马上觉得受过教育的女子就是这点让人舒服。
  晓敏笑道:“蜗居见不得人。”
  “那里那里。”章某连忙客套。
  晓敏忽然淘气起来,“哪里?”她接口,“处处都见不得人。”
  章氏也笑了,这女孩恁地佻皮,范里与她接近,也沾了活泼。
  “请坐,我同你沏杯茶。”
  章存仁在整理一下话意,终于开口,“顾小姐,有事请你帮忙呢。”
  “请讲。”晓敏也知道白吃那顿始终要偿还,天下没有免费午餐。“顾小姐你是爽快人,范里有你这种益友,我们都放心。”
  必然彻头彻尾调查过,否则不会放心。
  “范里有个朋友,叫郭剑波,你认识吧?”
  晓敏点点头。
  “我们不喜欢这个人。”
  “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章先生。”
  章存仁笑笑,晓敏马上明白,想小郭与范里已经走得相当近,她牵牵嘴角,不出声。
  “顾小姐,请帮帮劝范里,我们想她专心学业。”
  晓敏十分为难,章先生口中的我们我们找们,到底是他与什幺人,不知其中可包括范里的祖父。
  晓敏笑一笑,“章先生,正当社交生活并不影响学业。”
  哗,此话一出。连晓敏自己都觉得是外交天才,既帮了老友记,又不损害章氏自尊。
  可是章某沉着坦白的说:“我们恐怕他们会有进一步的表现。”
  晓敏接球,“章先生,会不会是你们疑心过重呢。”
  他摇摇头,“我们并非凭空猜测。”
  晓敏小心翼翼的说:“此地年轻人都有交友的自主权。”
  “范里的家长管得她相当严。”
  “这样吧,章先生,我替你试探一下风声口角,若他俩不过是普通朋友,那就省下许多力气。”
  “真不知怎样感谢你。”
  “范里要是知道,不晓得会不会原谅我。”
  章先生笑,“不怕不怕,你一直站在她那边。”
  晓敏送他出门。
  他转过头来说:“顾小姐几时再与同学们来吃饭,我请客。”态度一直十分亲善。
  到了门口,他忽然又说:“顾小姐,瞒不过你的法眼,想你也已经知道范里的家长是谁了吧。”
  晓敏温和的笑:“我们都见过她与祖父在国际电讯版中的合照。”
  “我早知你是聪明人。”
  晓敏笑:“哪里哪里。”
  谁知章存仁忽然幽默地答:“哪里?你的一双眼睛最伶俐。”
  晓敏简直喜欢他。
  章先生说下去,“有些人喜欢炫曜,唯恐人家不晓得他是什幺出身,放大十倍百倍来夸口,范里却刚刚相反。”
  晓敏说:“资本主义中有些红得发紫的名人因厌倦名气,亦希望返璞归真,做回普通人。”
  “顾小姐你呢?”
  “我,”晓敏大吃一惊,摆手道:“我有何璞可返,有何真可归?”
  章存仁总算笑眯眯的去了。
  晓敏松一口气,这个时候,才发觉衬衫背脊贴在身上全混,怪难受的,可见适才已尽全力。
  唏,不知道这可算是两肋插刀的一种。
  老章才走,他表妹范里就来敲门。
  范里的表情告诉晓敏,她已知道好友知道她的身世。
  “是谁最先告诉你?”
  晓敏答:“由我自己发现。”她不想范里误解胡小平。
  范里静静看她一眼,“不,不是你,你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有什幺分别,我们仍是好友。”
  “不,以后你再也不会对我一样。”范里忧郁地拒绝相信。
  “你要打赌,”晓敏笑,“我对政治一窍不通,我不会利用你,也不会歧视你。”
  “章存仁与你说些什幺?”她坐到晓敏身边。
  “他很关心你。”说了等于没说,这样下去,晓敏迟早会成为成功外交家。
  范里说:“章存仁不喜欢郭剑波,”她停一停,“因为他的职业天性。”
  “我也是记者。”晓敏笑。
  “你不同。”范里说。
  晓敏要隔一会才领悟过来,啼笑皆非,“谢谢你,你是说我蹩脚透顶,无法与他俩相比,毫无杀伤力。”
  “我不是那意思,”范里急起来,“情势可能紧张,章存仁怕郭剑波在我身上探听蛛丝马迹。”
  晓敏完全不明白范里说什幺,“你别瞎疑心,清平世界,空前佳境,毋需乱紧张。”
  范里凄然看看晓敏,差点说漏了嘴,她低下头,幸亏晓敏一贯直爽,从不测度他人心中私隐。
  晓敏咪咪嘴笑,“范里,你如此失魂落魄,可是在恋爱之中?”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范里抱怨。
  “我的思路轨道再正确没有了。”晓敏指指脑袋。
  不,范里心中嚷,另外有更重更大的事要发生,不是顾晓敏可以了解预料。
  “你的确喜欢郭剑波。我看得出来,范里,想得到的要去争取。”
  晓敏发觉范里的脸色异常苍白,心中罕纳,即使是爱情,亦不应令当事人感到如此痛苦彷徨。
  “你没有事吧,”晓敏关心她。
  “晓敏,你同我,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喔唷唷,幸亏你的大作不带这种调调,否则读者吃不消。”
  范里并没有因此展颜,她躺在晓敏的长沙发上,静静抽烟,雪白手指如玉葱一般,头发垂在扶手下。
  晓敏摇摇头,随她去,年轻貌美,有才有势,何用担心,想必是犯了文人那多愁善感的通病。
  晓敏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五点钟,温市的时间比香港早十五小时,她见范里无意闲聊,便扭开电视看新闻。
  画面一出来便吸引晓敏,背境好不熟悉,挤逼的人群、狭窄的天桥,分明是香港的街景,晓敏笑道:“这里怕有好几千人,什幺地方来的兴致,竟上街游行。”
  范里马上过来凝视,晓敏扭响声线。
  新闻记者的旁叙清晰地道:“据警方统计,约有一百万人昨日聚集游行,并无预约,人群自然越聚越多,这是该东方大都会人口的六分之一。”
  晓敏张大嘴,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霍地转过头去,看牢范里。
  范里色如金纸,晓敏连忙拎起电话,拨到郭剑波那里去,拨了两次,电话不通,只得放下,铃声却骤然响起,那边正是小郭的声音。
  “晓敏你有没有看到?”
  “我看到,可惜消息不详,只得一分钟片段。”
  “晓敏,胡小平现在哪里?”
  一言提醒了晓敏,“他大概已经北上。”
  郭剑波说:“如果他真正相信这件事,无可厚非,假如他——”
  晓敏不悦地打断小郭,“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是个好记者。”见郭剑波不语,晓敏的语气略为松弛,“要不要过来,范裹在这里。”
  郭剑波考虑一下,“你们女孩干也许有话要说,我过一会儿才来。”
  那边范里用双手捧着头,继续看电视报道。
  晓敏脑海中曙光一现,范里这样烦恼,可是因为她知道一些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晓敏紧张起来,她颤声问范里:“你是不是有消息?”
  范里抬起眼,大眼表露出复杂的神情。
  晓敏的疑窦急于要获得证实,“你说呀。”
  “现阶段无话可说。”
  “范里,”晓敏说:“这已超出个人私隐范围。”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我听到的,大半亦是谣言。”
  晓敏看着范里,知道她不会骗她。
  “但谣言传,我祖父即将失势。”
  晓敏立刻变色。
  “晓敏,他一向是鸽派,我非常担心。”
  晓敏紧紧握住范里的手。
  这个时候,郭剑波到了,他看到两个女孩子脸色欠佳,便问:“你们俩干什幺,患花粉热,不舒服?”
  他自管自坐下来,“我有好消息,纠缠多年的人头税官司得到东区国会议员支持,我手头上有郭牛一九一二年缴纳人头税的收据,正想设法向议员提供资料。”
  晓敏根本没有听到这宗平时备受她关注的消息。
  郭剑波说下去:“当时这笔人头税,相当于一个劳工两年的总收入,不但不公平,而且残忍之至,我在等待这项严重种族歧视事件早点得到平反。”
  见晓敏不出声,郭剑波补一句:“你不觉得兴奋吗?”
  范里与晓敏仍然没有反应。
  郭剑波笑问:“今天是怎幺一回事?”
  范里说:“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走。”
  “我送你。”小郭站起来。
  “不必了,你陪晓敏。”
  小郭看看她开门离去,转过头来诧异地问晓敏,“你们俩吵过嘴?”
  晓敏拾起头,“怎幺老把我们当小孩。”
  “来.起到缅街集合夫游行,支持学运。”
  晓敏说:“我不去。”
  小郭几疑听错,“全球反应,你不打算参予?”
  “游行之后怎幺样,”晓敏问:“去吃白汁龙虾是不是,然后看场电影,到公园小憩。”
  小郭奇问:“晓敏,你不赞同?”
  “我只在想,我们的头不是在砧板上,我们行事何其方便。”
  半晌郭剑波陪笑说:“你的心情好似不大好。”
  晓敏取过外套,还是出去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刚下过几天雨,太阳自凌晨一出头不肯走,打算晒到晚上九点多十点。
  队伍零零落落,叫口号,举横额,绕唐人卫兜圈子,洋人好奇地拍摄照片,晓敏听得一个金头发的大块头说:“一会儿不知有没有舞狮表演。”
  远处是温市高楼大厦的剪影、晓敏双手插在口袋中,怪不得来了这幺久,一点事做不出来,一段搞写不成,原来灵魂已经错落在香港,只余一胸茫然。
  散了会偕小郭去喝茶,等半晌才有座位,小郭替她叫红豆冰,那甜豆香且糯,美味到极点,但忽然之间,晓敏泪如两下,小郭当然看见,却假装不知道、一声不响。
  半晌,晓敏用手帕擦干鼻子、没事人一般站起来。
  她驾车去找姐姐。
  晓阳问:“你看见了,这下可大件事、听说名店里小猫三只四只,生意一落千丈,六月里连冷气机都乏人问津,人人打算逢周日出街游行。”
  “你改变主意,不回去了吧。”晓敏问姐姐。
  “晓敏,这样一来,我们老家的地产股票不堪设想。”
  “这种事对我们来讲司空见惯,不算新鲜。”
  “回去买房子正好趁低吸纳。”
  “你这个不可救药的投机分子,”晓敏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件大事会演变到什幺程度。”
  晓阳答:“我想香港是块福地。”
  “真的吗,那你为何离弃它?”
  晓阳不悦:“晓敏你这种口气肯定学自胡小平。”
  晓敏忽然搭住姐姐手臂,“让我们都回去吧,隔江观火,实在不是我所好。”
  晓阳也是大学堂里的高才生,当然明白晓敏的意思,“你受到感动,听到呼召。”
  “是。”
  “晓敏,政治错综复杂,并不如表面简单,这场好戏也许只是预演,真正戏肉可能还在后头。”
  晓敏茫然坐下。
  “晓敏,你一直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条路、好女孩归好女孩,你有原则但没有宗旨,小事上很清楚:什幺衣服配什幺鞋、什幺菜配什幺酒,大事上却似风摆柳,我劝你既来之则安之,华侨身分一样可以办事。”
  晓敏不由得重新估计姐姐,“我以为你只会赚钱。”
  “呵,赚钱是罪吗,请吃饭,搞革命,哪一样少得了阿堵物。”
  晓敏心头略舒,“你的事办成怎幺样。”
  “签了字!现在我同他都是自由身,北温那间屋子归绮他,一万尺地,很不错呢。”晓阳闲闲地没事人似,只是口气有点呆木。
  “有没有人追你?”晓敏十分关心。
  “女人总有男人追。”晓阳笑。
  “为什幺没有人追我?”晓敏遗憾地问。
  “你在等人追吗、我还以为你在等本世纪最温柔的爱情。”
  “你看穿我,姐姐,似看穿一丬玻璃。”晓敏讪笑。
  晓阳拍拍妹妹肩膀,“时间到了,该长大了。”
  “十月分我打算再度入学念书。”
  晓阳摇摇头,“读书这件事,留给小阳去做吧,但凡事业失意,感情失败,统统可以重头来过,何必自欺欺人、躲到学堂去找归宿。”
  晓敏面孔涨红,在姐姐老练的口气下,她似四不像。
  晓阳喷出一口,自嘲问:“我像不象老妖精?”
  晓敏说:“我爱你照样的多。”
  晓阳笑了,“陪我吃晚饭。”
  “没有约会?”
  “我不想笑,也不想转声音。”
  客厅入口处摆着一大篮鲜花,连卡片都没有除下,上面写着给晓阳小姐,王裕发敬赠,可见不是没有约会,这类花牌永远使晓敏想起旧时受欢迎的红舞女。
  晚饭时候,晓阳一边品尝葡萄酒,一边不忘生意经:“大游行一来,香港经济势必受影响,房产难以一时间脱手,就必须割价出售,移民重点如温市不费吹灰之力就做了得利的渔翁。”她分析道:“不过这一批人,可能不会有能力置贵价地产。”
  姐姐什幺都好,暂时忘一忘地皮更加好。
  “这样看来,其它地区货源尽管充足,近郊那一头较为相宜的新区却大有作为。”
  晓敏叹一口气。
  姐姐似犹太人,什幺都失去了,唯有抓紧个人财产,沉迷其中。
  付帐的时候,晓阳取出一大迭百元钞票,晓敏道:“不用那幺多。”晓阳把纸币塞在妹妹手中。
  晓敏实在需要,不声不响收下。
  如时下一般纯洁的年轻人,尽管讪笑金钱及爱钱的人,谁要肯付帐成是请客,仍然来者不拒。
  临别晓阳吩咐她,“别冲动,冷静处理每一件事。”弦下之音,晓敏也听懂了。
  是夜晓敏没有找到胡小平。
  半晌,香港之声的同人才覆电:“顾小姐,胡小平一早就上去了,你若有急事找他,可以打他的无线手提电话,你有没有号码?”
  晓敏答:“我知道。”
  那位小姐迟疑一会儿,“你们那边对戒严与新闻封锁有什幺看法?”
  晓敏咳嗽一声,想以比较理智的方式来回答她,谁知那位小姐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们早已是外国人,身居乐土,对任何事都不必有任何看法。”
  晓敏忽然气结.手心发冷,更不知如何开口。
  那位小姐意犹未尽,“做华侨多好,国家强,立刻引以为荣,国家有什幺风吹草动,又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晓敏忍气吞声。
  “小平如果同我们联络,我会告诉他,顾小姐你问候他。”那位小姐挂上电话。
  晓敏坐着发呆。
  那一口浊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一直到上床还未消。
  含血喷人,是什幺样的心态,平日恐怕己对移民老大不满意,如今趁这机会发泻一番,不能重击,也出口乌气,莫让你们日子过得太适意!
  晓敏倒底道行末够,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朦胧间只听见有人敲门,阁阁阁声音甚急.却又不重,晓敏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只道还在香港,失声问:“妈,什幺人敲门?”说出口,自己都笑。
  晓敏披上浴袍去开门。
  门才打开,已经有人伸手一掌把她推进屋内,晓敏吓出一身冷汗,太鲁莽了,若是坏人就不得了。
  只见门外两个身影闪进屋内。
  一人说:“晓敏,对不起,是我。”
  微弱的灯光下看到男装打扮的陌生人原来是范里。
  另一人脱下帽子,却是章存仁。
  晓敏看到他俩这个情形,心都实了,她又不是笨人,如何猜不到因由,颓然倒在椅子上,一颗心跳得她急躁难安。
  章存仁强作镇定,“顾小蛆.我把范里交给你了。”
  晓敏猛然抬起头来。
  章存仁误会,“如果你有犹疑.我马上带她走。”
  晓敏急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先拉住范里,定过砷来,才问她;“情势有转变?”
  范里美丽的面孔像具石雕,一声不响。
  章存仁轻轻说;“我奉召回去,自身难保,顾小姐,拜托你照顾范里。”
  晓敏说:“我没有问题,怕只怕没有能力。”
  范里忽然对章存仁说:“你去要求庇护吧。”
  老章笑,“你把我看作什幺人,自家的事当然回家解决,何劳外人之力。”
  范里说:“那我跟你回去。”
  老章断然拒绝,“你毫无必要如此,这个局不是你走得进来,也与你无关,你暂住顾晓敏这里,等到事态明朗,才同你另作安排。”
  范里抢着说:“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我是我祖父的孙女儿。”
  “也不过仅是这样罢了,”章存仁温和的说:“不是你的错。”
  晓敏握紧范里的手,怕她有失当举止。
  章存仁看看腕表,“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他也不再多说,开门,轻轻离去,晓敏连忙锁门。
  她蹲下,对范里说:“你如不喜欢这里,我另外找地方安置你。”
  范里却不回答,过一会儿,轻轻说:“我一直不喜欢章存仁,一直当他藏奸,没想到他是一个人物。”
  晓敏不能置评。
  范里抬起头来,“到了这种时候,我又希望他识时务,寻求出路。”
  “范里,这些我都不仅。但请告诉我,局势可是紧急。”
  “我不知道,晓敏,我同你一样,是局外人,观光客,我持学生护照在加国居住有两年。”
  晓敏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拨胡小平的无线电,电话响过三五下,接通了。
  晓敏听到胡小平的声音,一时又悲又喜,哽咽起来,“小平!小平!我是晓敏。”
  “唉呀呀,顾小姐、我们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找我却又是为何来,快快收线,别阻住我这条重要线路,浪费电源。”他老先生大大不耐烦。
  “小平,我有话跟你说-”他那边背境人声喧哗,似置身千万群众聚集的广场。
  “我没有空,晓敏,现在有人找我,我抽得出时间再与你谈。”胡小平说完这句话索性把电话关掉。
  范里过来,“他怎幺讲?”
  “我想劝他回家。”晓敏双眼通红。
  范里摇头,“他才不会听你。”
  “已经危急了是不是?”晓敏抓住范里双肩、“大事要发生了是不是?
  “晓敏,我很疲倦。”范里揉了揉双眼,“我真想就此一眠不起,我无法回答你。”
  晓敏也知道对范里不公平。
  她洗一把冷水脸,对范里说:“当务之急、是要把你隐藏好。”
  范里呆呆地答:“我不在乎。”
  “我同你走得那幺近,巳不是秘密,郭剑波那边也不方便,我与你到老伯家去。”
  “我不欲连累他人。”范里摇头摆手,“我这就走。”
  “不要冲动,暂避三两日锋头,情势瞬息万变,我们等章存仁的指示。”
  “晓敏,我还有两个弟弟,一在美国,一在澳洲。”
  晓敏看着她,原来一早都在外头,真难为胡小平反而自外头走进去。
  “我知到你怎幺想,所以你不必理我。”
  晓敏吁出一口气,“胡说,来,快,把你这身男装脱给我。”
  “为什幺?”
  “换上我这条裙子,我先出门,你五分钟后跟着走,到郭牛家等我。”
  范里明白了,“你会不会有危险?”
  “别担心,我不是赵万里。”晓敏强笑。
  “我会不会连累老伯?”
  晓敏由衷地答:“我不认为你会,老伯已经一百多岁,没有什幺人与事可以连累他。”
  “晓敏你要当心。”
  晓敏点点头,与范里交换衣服。
  范里忽然问:“你为何为我两肋插刀?”
  晓敏匆忙地答:“因为我息风湿。”
  “不,”范里终于饮泣,“好好的回答我。”
  晓敏答:“我爱你,我是同性恋人。”
  范里哭泣不停。
  “好好好,”晓敏无奈,“朋友在吃饭喝茶之余,亦应彼此照顾,你成全了我,我原是资质平凡,一事无成的人,我不会放弃这个拔刀相助的机会,这许是我一生中最有用的一次。”
  范里不再哭泣。
  晓敏戴上她的帽子,“大家当心。”
  她俩拥抱一下。
  晓敏紧张起来,这件事,直要到若干天之后,才使她战栗发颤,要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她挑战的是什幺样的人,恐惧使她连连在睡梦中惊醒,混身冷汗。
  当时晓敏开门出去,还吹着口哨,那是一首老歌,叫多少双手臂曾经拥抱你。
  到了地库,晓敏猛然醒觉,她在扮演范里,范里可不会似她这般轻佻。
  她住了嘴,掏出车匙,刚欲开启车门,一左一右,有两个人冲上来,截住她。
  那两人伸出手臂,一人一边轻轻挽住晓敏,晓敏只觉身子酸软,动弹不得。
  晓敏知道她再不抬起头来,恐怕要吃亏,而抬起头来,恐伯要吃更大的亏。
  晓敏害怕,唉,她后海得几乎要哭出来,适才那一点点匹夫之勇不知几时漏得精光,双腿簌簌发抖。
  那两人在地库幽暗的灯光下看清楚她,讶异之情,洋溢脸上,然后不加思索,松开顾晓敏,迅速退下,十数秒钟内消失无踪。
  晓敏伏在车顶上喘气。
  永远不再!没有可能再捱义气,吓都吓死.不要说是坦克车,一辆货车直冲过来,已经令她魂不附体,叫什幺口号,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乱喊干什幺?
  惊魂甬定,又担心范里下落。
  趁跟前没人注意、晓敏把邻居的车门逐架拉启,终于有一辆车没有锁门,被她坐上去,拉出保险丝,发动引擎,一溜烟驶走。
  开头一段路走之字、过了桥,才略为镇定,这时晓敏发觉背脊凉飓飕,爬满冰冷的虫,原来汗水一直淌到腰头。
  她把车停在路边僻静之处,惊惶过度,要伏在驾驶盘上才能平复情绪。
  然后把车驶到附近停下,步行一段路到老伯家。
  奇是奇在一到门口,房东梁太太已经站在门口等她。
  晓敏还以为范里比她先到,房东太太却笑着开口:“老伯告诉我今天会有客人来,我不信,等到适才,还取笑他,没想到是顾小姐。”
  “范里没有来过?”晓敏急问。
  “那是上星期的事了。”
  晓敏看到梁太太已经把行李整理准备妥当。
  梁太太说;“我们明天一早搬走,老伯可以住到月底,”她顿一顿,“我多希望有人会来陪他。”
  晓敏马上说:“范里同我马上来。”
  “那我放心,我给你去做点心,你们聊聊。”
  晓敏钻下地库。
  老伯并没有睡,坐在安乐椅上,看见晓敏,微微笑,向她招手。
  晓敏一颗心忽然着地,她过去轻轻问:“你知道我要来?”
  “我在等你。”
  “范里一会儿到。”
  “我知道,她乘出租车,稍漫。”
  老伯似有预言能力,晓敏蹲在他身边,“我们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好极了。”
  “然后找一问环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
  “不用了。”
  晓敏一怔。
  “不用操这个心,”老伯笑意渐浓,“这里很好。”
  晓敏还以为他年迈,忘却此屋行将拆卸,新业主马上要花一笔重建巨型怪兽屋。
  她握着老伯的手,无限怜悯。
  老伯说:“我好象有点困。”
  “你先休息,不必理我。”
  老伯忽然说:“晓敏不要害怕,你与范里将会无恙。”
  晓敏的心一动,恳求老伯;“我的朋友胡小平呢?”
  “胡小平,”老伯抬起头,那一脸的的皱褶泻下来,“他会回来。”
  晓敏吁出一口气。
  “可是有许多许多象他那样的青年,再也没有回家。”
  晓敏一听,胸上犹中了一记铁锤。
  “谁,你是说谁?”她追问。
  老伯垂下双目,似倦极入睡。
  晓敏还待追问,忽听得梁太太叫:“顾小姐,范小姐到了。”
  晓敏心头一松,跑上去,与范里紧紧相拥。
  梁太太不知就里,也不问,就取出两件替换衣裳递过去,“来,先吃了豆奶再说。”
  晓敏忙问范里,“你有无碰到拦截?”
  范里一见晓敏出门,数了一百下,心底喊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拉开门闩逃走。
  路上没有人,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库与晓敏交涉,她飞奔到公路车站,不管什幺号码,跳上去再说,这才发觉口袋没钱买票,乘了一个站,下车截出租车,到达门口,梁太太替她付的车资。
  范里知道晓敏大约没有危险,她没有利用价值,且又是外国人,饶是如此,也担心不已。
  “她们把你抓起来干什幺?”晓敏问。
  “我不知道。”范里说。
  “范里,看样子,寻求庇护的应该是你。”
  范里苍白着脸,本来一脸凄惶,听到晓敏这个建议,反而绽出一丝笑容。
  晓敏为这反常的反应吓一跳,“我说了什幺好笑的话吗?”
  范里答:“他们最多不过是要我回去。做我爷爷的孙女儿,饱享特权,为他受点委曲,也很应该,何劳外国人插手。”
  晓敏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不要以为帚国主义天真热情.香港滞留着三百二十五万张英国属土护照无人负起道义责任、香港背着数以万计的越南船民无国肯援手间津!帝国主义即使肯眷顾于我,不过因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们兴奋,倘若我不是赵万里,不外又是另一无名牺牲者。”
  晓敏听了这番话.怔怔看着女友。
  范里居然安慰她;“莫哭莫哭,有更大的事要叫你伤心落泪呢。”
  她们在梁太太的客房内休息。
  晓敏累极而睡,堕入黑暗中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看看手表,才清晨六点,范里已经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她显然通宵不寐,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
  晓敏一声不响,走到后园,坐在石级上,梁太太把当天的早报递给她。
  拾起头,在晨曦中.看到玻璃窗上布满黄色污迹。
  “这是什幺?”晓敏问梁太太。
  梁太太答:“隔壁顽童过来摔鸡蛋,叫我们滚蛋。”
  换了平日,晓敏真会逐家逐户去把罪魁搜出来臭骂一顿,此刻她看着干却的污迹,默默承受,还有什幺关系呢,太不重要了。
  “迹子干后十分难擦,我也随它去.反正今天就要搬走,”梁太太指指报纸,“南区议员说,把示威的人递解出境。”
  晓敏干涩地说:“他嚷嚷而已。”
  “是吗,”梁太太感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种时节、外国人还不乘欺侮我们,叫我们走。”
  “他不是叫你。”
  梁太太正在收后园晾着的衣服.忽然之间埋头进雪白的被单里,过一会儿,晓敏才知道梁太太在哭。
  中午,她的子女开来货车,把她的杂物搬上车,梁太太双目通红的上车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老人与两个年轻女子,这样躲着是办法吗,晓敏思绪平定下来,拨电话给郭剑波。
  “乘公路车来.早两个站下车,留意有无人钉梢。”
  一小时后小郭就到了,大惑不解,“你俩怎幺会在这里?”
  晓敏说:“让范里亲自对你说吧,我去陪老伯。”
  郭剑波满腹疑窦,过去坐在范里面前,“请你告诉我。”
  老伯见到晓敏,欢喜的说:“请你把这粒钮扣给我缝上去。”
  幸亏晓敏会一点针线,连忙过去处理。
  缝衣针畿次三番剌到她的手指,不知恁地,细锐的针一刺进肉出奇地痛,晓敏皱上眉头。
  抬起头,看到地库小窗外站着两双脚,小郭与范里正在后园谈天,忽然之间,她走过去,他拥抱她,晓敏别转头,不想偷窥,看样子,范里已经把话说清楚。
  缝好纽扣、晓敏把外套褡在老伯肩上,说道:“今日我做早餐,你爱吃什幺,告诉我。”
  老伯平时一点不疙瘩,今日却说:“好久没吃烧饼油条。”
  晓敏怔住,所以不要言过其行,把话说满,门口唯一的车是偷来的,抓到还是刑事罪,她怎幺到大三元去买油条豆浆
  老伯看看她咪咪笑。
  晓敏说:“我先替你做燕麦粥、豆浆当下午点心。”
  “好好好。”
  “我扶你晒太阳。”
  “好,真想闻闻玫瑰花香。”
  每个人都象老伯就天下太平,无所谓,凡事可以商量,什幺都好,好,好。
  他满脸笑容坐在柳树荫下的藤椅子里,晓敏给他一杯香茗。
  这时郭剑波叫她,“晓敏,请你过来.商量一下。”
  晓敏一边做麦粥一边问:“有什幺意见?”
  郭剑波声音发颤“我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大的事情。”
  晓敏安慰他;“我也没有。”
  “可是你很镇定。”
  晓敏吓一跳,“是吗。”她全身发抖、食不下咽,难道小郭没看出来。
  “应付停车场抢劫的小流氓我还可以,”小郭说.“这次……我认为他们早已知道范里住在这里、只不过碍着她祖父面子,给她喘息机会,毕竟至今不能肯定谁先下台。”
  这项分析十分合理。
  “我们不能保护范里,但是可以协助范里寻求人身安全。”
  晓敏答:“范里不愿意。”
  她把粥盛进碗中,连调羹带出去给老伯。
  老伯尝一口,轻轻问:“这粥当咸当甜。”
  “当甜。”
  “那幺!好象太咸。”
  晓敏也吃一口,只觉咸得发苦、不禁跌脚,老伯哈哈大笑。
  晓敏十分惭愧。
  回到厨房,只见范里一直摇头,小郭像是在恳求她什幺,看到晓敏,沉默下来,可是晓敏已猜到他们说过什幺。
  “留下来吧,范里,郭剑波是加国公民,他会好好对你。”
  郭剑波抬起头,“我向范里求婚了。”
  “恭喜你们。”
  范里急急说:“我从没考虑过长期流亡海外。”
  晓敏企图说服她美丽神秘固执倔强的朋友。
  “这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丈夫可以实时申请妻子入籍,名正言顺,结婚是人生大事,你并没有离弃什幺人,或是背叛什幺人。”
  范里掩着面孔。
  “速去登记,事不宜迟,”晓敏说:“这上下你太太公尚可替你证婚。”
  郭剑波十分感激晓敏,“说得好。”
  “况且,J晓敏说:“你们一直是相爱的。”
  晓敏取过电话替他们叫出租车。
  范里过来伏在晓敏的胸前良久。
  “车来了,快去。”
  晓敏看着他们的背影,身后传来老伯的声音:“这是缘分。”
  晓敏转过头来,“我还以为他会选我。”心里酸溜溜。
  “你才不会要这个愣小子。”老伯说。
  晓敏有点高兴,“您说得再对也没有了。”
  “过来,晓敏,陪我多说几句,我出奇的累。”
  “我扶你进去。”
  “别忘记我的烧饼豆浆。”
  趁他打磕睡,晓敏冒奇险驾车去买豆浆,回来的时候推门进屋,看到老伯倒在地上。
  晓敏耳畔嗡地一声!手中一切全扔在地上,奔过去扶起他。
  老伯脸色灰败,油尽灯枯。
  晓敏在他耳边叫他,“郭牛,郭牛。”
  他缓缓睁开双目,看着晓敏,已经完全不认得她,忽然之间,他的双目闪出奇异的光彩来。
  晓敏问他,“郭牛,你听见我吗?”
  “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兴奋地说:“第三段铁路已经通车,听见吗,轰隆轰隆.火车头自卑诗省来了,快准备,快准备。”
  晓敏立刻明白他的思路已经往回退了一个世纪、回到老远老远的童年去。
  他抓住晓敏的手,“去,去告诉他们、我们盖成了铁路。”声音越来越弱。
  晓敏泪如泉涌。
  “快去,快去准备庆祝呀。”
  “是.马上去,”晓敏哽咽地答:“马上。”
  郭牛微笑、他的思想像是又回来了,他申诉:“苦难,苦难,过不完的苦难。”
  晓敏伏在他胸膛上,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候,郭牛轻轻吐出一口气、胸口不再郁动。
  晓敏大叫:“郭牛郭牛。”
  再也没有回音,郭牛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
  木楼梯蹬蹬蹬晌起、扑下来的是郭剑波,他与范里回来了。
  晓敏呆若木鸡般站起.退到后园、额角抵着柳树.痛痛快快哭了一个个时辰。
  晓敏也弄不清楚她哪来那幺多眼泪.她还以为,自七岁起,她已经忘记哭泣。
  这数役真正榨干了晓敏所有的精力,夜半惊醒、枕角濡湿。
  在接着的数天内,范里的个案得到迅速特别处理.先与郭剑波注册结婚,翌日办理入籍手续,第三日便成为永久居民
  晓敏很为小郭骄傲.她没看错他.这年头,有能力保护女性的男人实在太少。
  整个程序.在一般情况下,可能要花上一两年时间,但法律不外是人情,郭剑波与范坚所持的理由.一定已为有关方面接纳,章存仁不会料到、危急的时机,反而撮合了这对年轻人。
  他们三人,在当天晚上各自回家。
  晓敏一进电梯就听见两个邻居在抱怨。
  “治安越来越差,我的车子居然在停车场失踪。”
  “找回来没有?”
  “我这就去办认领手钻。”
  “难得,清人越来越多。”
  晓敏没有出声,是她先做错事,也许这辆车不是彼辆车,但是她总不能贼喊捉贼。
  走出电梯,刚走到家门前、就有一只手搭住她肩膀。
  晓敏拾起头来。
  晓敏认识这张黑恻恻的脸,开头,她还以为他与章存仁是一路,自图书馆开始,他就钉着范里与晓敏,由此可知,他们的派系是何等复杂。
  晓敏鼓起勇气,“什幺事,”
  “我想与你谈谈。”
  “我不与陌生人说话。”
  “我们就站着说。”
  “我没有时间。”
  那人也老实不客气,“你们的行踪,别以为瞒得过我们。”
  晓敏很镇定,“我不知道你说些什幺。”
  那人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大厦的管理员刚刚走过,起了疑心,过来问;“顾小姐,你的朋友没有给你麻烦吧。”
  晓敏连忙说;“约翰.他这就告辞了。”
  管理员站在远处照顾晓敏。
  晓敏低声同那人说:“我们都是华侨,生起事来、大家不便。”
  那人一脸悻然,“你好本事。”说完拂袖而去。
  管理员过来说:“我们正在换车房同大闸的锁。”
  “没有事,约翰,没有事。”
  “你自己当心。”室内电话铃晌个不停。
  晓敏去接.是姐蛆晓阳的声音.晓敏只觉恍如隔世。
  “你躲到什幺地方去了。”晓阳大怒,“我几乎报警你可知道。”
  晓敏陪上几声干笑.“有朋友去世,我在陪伴遗属。”
  晓阳接受这个解释,但.“几时轮到他们也为你呢。”她问。
  晓敏说:“你一定有事找我。”
  “我同母亲通过电话,她非常焦虑担心。”
  “这是所有母亲的一贯包袱。”
  “她为亲戚焦急。”
  “表兄弟姐妹已经老大,他们的孩子又还小.没有那个年龄的阶层,可略为安心。”
  “我打算接她过来渡假小住。”
  “好主意,我来陪她。”
  晓阳叹口气,“这半年来,本地一个游行接一个游行,不知是什幺气候。”
  “姐姐,我两个朋友郭剑波与范里结婚了。”
  晓阳很高兴.“那多好、”她不喜欢小郭.只觉得妹妹安全了,“我最近认识一位年轻建筑师,介绍给你如何?”
  “留着你自用吧。”晓阳没精打采。
  “去你的。”
  晓敏在洗脸的时候照见了自己.吓一跳,竟瘦了这许多,皮肤黯然无光,发梢枯干,额角上全是疙瘩,像是老了三五年。
  原来晓敏会得哗一声扑到美容院去整顿仪容,这一天,她只摸摸粗糙的皮肤,打开报纸阅读重要新闻。
  到这一天,她才觉得温市星期天不出报纸是一宗相当滑稽的事。
  晓敏开一罐啤酒,看着太阳下山,已经十点敲过了。
  电话铃骤然在黑暗里响起来。
  又是大姐来吩咐小妹。
  晓敏连忙去听。
  “晓敏!晓敏。”一把嘶哑的坚音,背景杂声之多,犹如千军万马压境,
  “胡小平,可是你?”晓敏混身寒毛竖起,大声直叫。
  “我的天,晓敏,我的天,晓敏,来不及了,坦克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幺多的坦克车,毋忘我,晓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里!”
  晓敏紧紧抓住电话筒,指节发痛,她先是听到阵阵呼喝,然后是仆的一声,重物堕地,电话线随即割断,只余连绵不断的嘟嘟嘟。
  晓敏走了真魂.她捧着头蹲到房角,缩成一团,混身冰冷,只觉一阵麻痹自足尖开始渐渐上升至全身,到达头部的时候,眼前发黑,不能视物。
  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多久,晓敏才渐渐恢复知觉,一边身子已压得麻木,她挣扎着起来,第一次体会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幺,她甚至没想到要找人倾诉适才那可怕的经历。
  她试图再与胡小平联络,一直到天亮,音讯全无。
  晓敏不觉得票,也不觉得混。
  忽然像是听到房内有笑声传出来.“晓敏,咖啡在哪里?”
  她霍地站起来,“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扑进房去,哪里有人。
  电话铃又响.晓敏又仆出来,是晓阳歇斯底里的声音:“快,快看新闻。”
  晓阳像是要赶着去通知别人,啪一声挂掉线。
  晓敏呆木的视线落在荧幕上,只见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蚂蚁似朝四处散开。
  晓敏张着咀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她的生活经验、学识、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这件事情,她整个似被掏牢,无法整理情绪。
  遥远地,不相干地,她同自己说:呵,为什幺人类的血液会是鲜红色,倘若是白色,或是黑色,岂不是没有那幺触目。
  过了很久,新闻片段已经结束,晓敏忽然听见自己牙齿互相扣撞,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晓敏努力合拢咀巴,然后发觉膝头也开始抖起来。
  她惊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头.一连串滑稽的大动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晓敏绝望地放弃。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门,有人在门外说:“晓敏我是郭剑波,快开门!”
  晓敏这才记起来,她有个朋友叫郭剑波.怔怔地启门、有人过来把她拉到怀中抱住。
  有人说,“没有事,没有事,哭出来好了,他们已经尽力在寻找胡小平的下落。”
  晓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来是范里,范里双目肿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泪水,倒过来安慰朋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紧急任务在身,范里才没有垮下来。
  晓敏只能说出“范里”两个字,眼皮、脸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颤抖。
  郭剑波连忙绞出热毛巾敷在晓敏脸上,把她扶到沙发躺下,喂她吃药。
  郭剑波说,“晓敏若休克,马上送她到医院。”
  他随即发觉新婚妻子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范里双目紧闭、泪如雨下。
  郭剑波无言.把头顶在墙壁上。
  接着数天,顾晓阳把女儿也带来与他们商讨问题,往往谈到天黑,只叫小阳出去买点心充饥。
  此刻,憔悴苦恼的晓敏反而沉着的说:“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对,“我不赞成,母亲后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吗?”
  范里不语,她一直自卑地认为已经离弃父母兄弟,再无资格发言,劝人也离弃亲友。
  晓敏说:“胡伯母也许需要我。”
  晓阳瞪起一双丹凤眼,“你亲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个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国泰民安。自顾不暇,一天到晚挂住去搞别人,是正确道路吗?”晓阳的声音早就嘶哑。
  这几天屋里堆满药,医喉咙的、医眼睛发炎的、宁神的、治胃抽筋的,摆了一桌。
  晓阳问妹妹;“华侨就不能办大事,中山先生是什幺身分?总督与两局议员都已经出面,胡小平躲得过就是躲得过,”
  小阳买了热辣珠的匹萨饼回来。
  本来阿姨一人可以吃一个,吃完才吐舌头说如此好胃口实在可耻,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还吞不下去,急急吐出来。
  小阳也实在不想吃。
  刚才卖匹萨的是一个印度人,货银两兑的时候忽然对小女孩说“太惨了。”
  小阳一言不发,转头回家。
  她约莫知道发生下什幺大事,那样爱美的母亲,居然好几天没有换衣服,天气渐热,仍穿簿呢套装,平日叼唠专横,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说.“小阳,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没有例外。”大概是正确的。
  他们守在电视前面看新闻,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头条、加上特别报告、似百看不厌。
  整条片打东街,好似没有别的话题,小阳一早八点被派到附近杂货店去轮中文报、要预订,不然就卖光,下午六七点又去问;“有号外吗,有号外吗。”
  杂货店小伙计看着横排的号外两字、读成外号,“外号一样四角。”
  小阳更正:“是号外。”
  “什幺叫号外,”那外国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
  小阳回答他:“报纸每张都有编号,这一张是编号以外,为着大新闻特别出版的。”
  伙计当场把小阳当神童,“你从哪里学来?”
  是郭剑波叔叔告诉她的。
  杂货店老板娘不知来自哪一个省哪一县哪一乡,朝朝早打扫店铺启市,都习惯上一卷录音带,听听家乡的曲子,聊慰思乡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个早上,她听到她听过千百次的由郭兰英唱的民谣: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嘛是家乡呀,清早船儿去呀去打网,晚上回来鱼满舱……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溃下来,坐倒地下,痛哭失声。
  小伙计时忙奔过去,“妈妈,妈妈。”
  小阳非常害怕,丢下一块钱,也不要找赎了,拔腿跑回家去,并没有向大人说起这件事。
  数日间她真的长大十年不止。
  阿姨领着她去参加一个为百岁老人举行的追思礼拜。
  小小礼拜堂里只有聊聊数人,鲜花清香扬溢空间。
  晓阳看见晓敏阿姨跪在长凳前默祷,这个往日天掉下来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只怕会瞎掉,小阳真正担心。
  郭剑波去扶起晓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证明持英国护照的胡小平现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还,据说额角在跌倒时受皮外轻伤。”
  小阳看见晓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见叫她伤心落泪的,还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剑波只得随晓敏去。
  他过去握住范里的手,听得她低声说.“我家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能够漫长地等待。
  第二天、小阳同母亲一起去接外婆。
  顾晓阳租一辆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间,她有强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远不分离,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间屋坐同一辆车,一块儿吃饭一块儿休息。
  连长远不见的分居丈夫林启苏都来了。
  小阳过去叫一声爸爸。
  林启苏拖住女儿的手,顾晓阳朝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段婚姻是真正完结了,晓阳甚至不假装当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顾晓阳终于换上夏装,完全没台化收,金表钻戒统统卸下,头发扎一把小小马尾,不修边幅的她看上去同晓敏象得不得了。
  林启苏别转头,缘分走到尽头,他俩像是从来没有相识过,唯一的人证,只是林小阳这个孩子。
  一会儿接到岳母,他还要强颜欢笑。
  直航飞机在清晨六时半准时到达。
  顾母不消半小时就步出海关,一眼就看见晓阳同晓敏,她安下心来。
  晓阳把母亲紧紧搂着,怕她逃脱的样子。
  并不可笑,我们几时有能力留得住我们所爱的人,生离死别.总有办法叫我们伤心若绝,心灰意冷。
  顾母在车上向女儿倾诉;“事前刚刚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长子终于办妥手缤,公费留学加拿大蒙特利尔,问两位表姐拿地址呢,还请你们挂电话给他,这一下子,计划可能有变,他盼这个机会盼了五六年、已经教了四年书.满以为,谁知道,我不方便联络他们。”
  这样吞吐,晓敏也听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亲这一趟起码住三个月,也好,九十多天过去,也许会把里里外外众多叫她牵挂的人忘掉一点。
  等到了家,顾母忽然又想起来,“晓敏,你还没有朋友呀?”
  晓敏连忙说;“妈.我陪你到后园坐,有一万平方尺那幺大,不知多舒服。”
  待顾母睡了,晓敏同姐姐说:“我想回香港。”
  晓阳吸一口烟,“你知道是谁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们报告。”
  “香港之声。”
  “香港之声只是一本杂访。”
  “那幺,是杂志社的同人”
  “对,是一位女同人。”
  晓敏张大咀巴。
  “人家自称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经多次接受传播媒介访问,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发言人!你忽然之间回去同她打对台,人家怎幺想。”
  未婚妻,晓敏耳边嗡一声,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顾晓敏的。
  “不管由谁出面,有人在设法已经足够,你不信,尽管去问郭剑波。”
  为着别人的未婚夫去问别人的丈夫,太荒谬了,晓敏不禁笑出来。
  这是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笑。
  那个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与他并肩作战,那个女孩子,想必就是接电话时对顾晓敏诸多抢白,嘲讽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还不能把公私完全分开,那位小姐便趁机把顾晓敏这个移民改唤逃兵。
  晓阳见妹妹会得苦笑,内心略安,“还要回去吗?”
  晓敏不语。
  “想想清楚,母亲三十年来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园走走。”
  “可是-”晓敏茫然。
  “可是什幺,”晓阳说,“要走的路远着长着呢,振作起来,生活下去。”
  晓敏怔怔的说:“这才是最艰难的部分呢。”
  “呵是,”晓阳点点头,“比不顾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当天晚上,晓敏迟疑良久,拨电话到香港之声。
  是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可见她日夜守在岗位面前。
  “我是顾晓敏.我想查讯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问:“你人在哪里?”
  “温哥华。”
  “好地方,”语气之讥讽无以复加,“大后方。”
  晓敏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晓敏,“胡小平的证件仍被扣留,没有进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吗?”
  “我是,我与小平的确举行过订婚仪式,他与你不熟,所以没有与你提及。”
  晓敏默然。
  “我们这条线很忙,假如没有其它的事,我想挂断。”
  “胡伯母好吗?”晓敏并不退缩。
  “还好,谢谢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关心他的安危。”
  那边的声音略有转圜余地!“我代他谢谢你。”
  “再见。”晓敏轻轻放下电话筒。
  胡小平与顾晓敏不熟?
  晓敏忽然觉得肩上的的担子轻了一半。
  靠在沙发上,数日来第一次觉得困,竟睡着了,梦中看见西报上英文头条漆黑的大字:东方之珠遭轰炸!
  惊醒,摸一摸面孔,才知道无恙。
  晓阳的车子已经来接,祖孙一行三人,到公园游逛。
  公园不知几时新辟了一个儿童游乐场,瓷砖地上设三股喷泉洒送清水,成百个少小孩童.穿着七彩缤纷的浴衣,在喷泉下跳跃嬉戏欢笑。
  本来愁眉百结的顾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们互相追逐,清脆笑声不绝,水珠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连晓敏都忍不住说:“太可爱了,太快活了。”
  晓阳说:“卑诗省肚皮最争气,生得出孩子,别省人越来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给新设施。”
  顾母说:“真稀罕,这倒与大户人家作风相似,那一房添了孙子,产业多分一份。”
  “妈形容得对,在这里,生到第三名,减税加补助,就差不奖金牌。”
  “那多好。”顾母第一次听见这样奇闻。
  “政府爱孩子,”晓敏道:“人民是财富。”
  顾母黯然。
  “来,这边坐,我们休息一会儿。”
  林小阳自命已经长大,只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剧,她赶去围观。
  晓阳走开又买冰淇淋。
  顾母见没人,便对晓敏说,“胡小平失踪的事,报纸登老大,触目惊心。”
  晓敏要过一会儿才说“各界正设法援助。”
  “晓敏,幸亏你不跟他一起。”
  “妈妈!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亲的不管这些,晓敏,你不是母亲,你不知道,母亲只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紧,千万不要做出什幺叫她伤心落泪的事来。”
  顾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泪。
  晓敏连忙掏出手帕。
  “晓敏,答应妈妈,永不叫妈妈害怕伤心,母亲自私,母亲不要你做伟人。”
  晓敏伏在妈妈膝上。
  晓阳拿着冰淇淋回来,立刻就骂:“顾晓敏!你有没有搞错,无端把母亲整哭。”
  晓敏立刻抬起头来,“灰尘,这公园空气污染,全是灰尘,扑进我们双眼。”
  晓阳这才不语。
  那天她们算得尽兴而返,晓敏鼻端晒得通红。
  生活好似又恢复正常,该吃的吃,该爱的爱,该走就走,该做就做。
  第二天郭剑波告诉晓敏;“出来了,出来了!”
  晓敏茫然,一时间没有会意。
  “唉,胡小平出来了、我马上过来结你看录映带,他得到热烈的英雄式欢迎,这家伙,霎时成为新闻界的红人。”
  晓敏有刹那的激动。
  他们没有立即通知顾晓敏,关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不可能逐一汇报,要知道消息,请注意新闻报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为名记者。
  微时之友顾晓敏会懂得自动淡出。
  傍晚郭氏夫妇录映带前来。
  新闻片段中只见飞机场候机楼拉起横额欢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区,群众实时鼓掌,上去拥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朴素的平顶头,额角皮外伤贴着白胶布,白衬衫,卡其裤,他轻轻摇摆双手,形象可爱。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晓敏不禁问: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吗?接着,胡小平面对镜头,叙述他过去数日来的经历。
  他答应在场人士,“我会详细写出来,刊登在我的杂志上。”
  该段新间到此为止,接着报告各国驻港办事处内拥挤情况。
  晓敏松一口气。
  郭剑波关掉录像机。
  晓敏问,“章存仁有没有消息?”
  范里摇摇头,别转面孔。
  那家川菜馆已经另有人出任主持,张灯结彩,一切如常。
  “还有没有人骚扰范里?”
  郭剑波代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记者都在发掘在西方国家生活的名人之后。”
  晓敏点点头,为数还实在真的不少。
  郭剑波看妻子一眼,“范里不肯接受访问。”
  范里低声说:“我无话可讲。”
  晓敏问:“没有人用过什幺手段吧。”
  “没有。”
  “那幺——晓敏问:“婚姻生活愉快吗?说来听听。”
  范里忽然之间涨红面孔,转入厨房,半晌不肯出来。
  晓敏笑着对郭剑波说:“很明显、她快乐。”
  郭剑波也笑了。
  “呵对,晓敏,我们收拾遗物,找到这个,指明送你。”
  他郑重取出一只油纸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东西。
  “你如何知道是给我的?”
  郭剑波答:“他生前嘱梁太太帮他写上赠晓敏吾友字样,他是文盲、不识字,此事已获梁太太证实。”
  晓敏轻轻拆关,原来是两块银洋,正面图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晓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银币翻过来,背后是胜利女神像。
  银币上有若干牙齿痕,这是前人用来测试银币真假的一种方式,银币铮亮,可见经常把玩。
  还也许是老伯唯一的财产。
  “你看,”郭剑波笑,“连我都舍不得给。”
  “你太象外国人,他不喜欢你。”这当然不是真的。
  郭剑波微笑。
  晓敏把两枚银币握在手中,好生感动。
  “你不要辜负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我会的,我一定会,这是我今年的目标。”
  范裹在厨房等得不耐烦,探出头来,看他们说完没有,谁知刚听到郭剑波道:“……有负担,要照顾太太,还敢造次?当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职。”
  范里见还在说她,只得继续躲着,心里彷徨中有点踏实,一无所有的她,总算嫁到一个好丈夫,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郭剑波对晓敏说:“无论将来发生什幺,我都会尽力保护范里。”
  晓敏转过头来,“范里,范里,听到没有,快快养几个小国民,可以减税,至多拿到我这边来带。”
  范里捧着咖啡出来,“顾晓敏的老作风不改。”
  郭剑波赞美好友,“改了就不再是顾晓敏。”
  晓敏说,“我都不晓得多喜欢孩子,无时无刻不想侵袭他们那粗粗短的肥腿。”
  范里帮晓敏洗好杯子,与郭剑波一起告辞。
  晓敏看看他俩的背影,真是标亮的一对。
  才要关门,有人叫她,“这位小姐,是香港人吗。”
  晓敏勇敢地承认,“是,香港人。”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带着两个女儿,与她打招呼。
  “我们住在O二,姓陈。”
  晓敏客套地问:“陈太太刚搬进来?”
  “有两个月月了,还以为没有香港邻居呢。”她很高兴,“现在好了,可以互相照顾。”
  “是的,有什幺事,尽管吩咐。”
  经过这一役,香港人真的长大起来,金劳力士与不知年白兰地固然重要,守望相助也不容忽视。
  晓敏说,“我姓顾,多多指教。”
  “幸会,顾小姐。”母女三人摆摆手。
  晓敏关上门。
  她靠在门背良久良久,才回到写字台前,握起那管放下许久的笔。
  笔一直颤抖,几天不写字就这样,太不争气,真想掷笔而起,但是晓敏也知道,这样一起,就永远坐不下来,永远写不出来。
  当然,即使是大作家从此封笔,社会也没有损失,但这是她的精神寄托,生活乐趣,趁能写的时候,不论写些什幺,都有一定的满足。
  一旦放弃,晓敏不知该找什幺新嗜好来消磨时间才好。
  她手颤颤开始写她的日讫:郭牛,一八七四年生……手抖得更加厉害。
  她连忙斟杯咖啡,喝下去,继续写,一个钟头才写满一张五百字稿纸,不敢回头看,立刻写第二张,全神贯注得几乎金星乱冒。
  晓敏努力地逐个字做,渐渐感情成为一气,笔调通顺流畅起来,越写越快,猛地抬起头来,已经太阳落山,她竟做好七张纸,晓敏吁出一口气,心情也略见畅快。
  传真机上有短短讯急。
  晓敏过去一看,喜出望外,那三行字迹潦草的中文是:别来无羔乎晓敏,念甚,请即电胡小平。
  老样子,老脾气。
  老吩咐别人向他汇报,唯我躅尊。
  附着的号码是陌生的,晓敏对照过时间,拨过去。
  他亲自接听,声线神采飞扬:“顾晓敏,”马上活泼地恶人先告状,“最近找你可真难。”
  晓敏啼笑皆非,她这个老朋友一下子就移忘过去,努力将来,真不愧是港人本色。
  “晓敏,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件事。”
  “我也有件事。”
  胡小平道:“我先说,其一,我们杂志销路暴升三倍,要充实内容,晓敏,我想你图文并茂替我介绍一下温市地产。”
  晓敏马上答:“对不起,我对这方面亳无研究。”
  “喂,令姐不是——”
  晓敏老实不容气打断他,“第二件是什幺事?”
  胡小平只得退而求其次,“请你访问赵万里,请她表态。”
  晓敏勃然大怒,这位名记者只顾自己做事业,丝毫不理别人死活,一点不替别人的处境着想,算哪一国的真英雄。
  “你弄错了,”晓敏把声音控制得很好,“范里便是范里,哪来的赵万里,没有这个人,我们认识的范里不过是名自费留学生,还有,人家最近结了婚,当起家庭主妇来。”
  胡小平十分疑惑,“当真?”
  “再真没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晓敏说得非常诚恳。
  “可是长得那幺象。”
  “所有美女都是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
  “不不,晓敏,这里边有跷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与她都不来往了。”
  “晓敏,你没有什幺瞒着我吧。”
  “轮到我说话,胡小平,你压惊压得好快。”
  胡小平语塞。
  “替我问候你的未婚妻。”
  “我哪来的未婚妻,你别误会,我有什幺资格成婚,女同事为着方便出面,故自称胡小平未婚妻,她已向外间解释清楚。”
  太太太复杂了,晓敏简直应付不来。
  “你无论如何要同香港之声写一篇特槁,你有没有拍摄华侨游行的照片?最好把名单列清楚给我。”
  “我没有上街。”
  “顾晓敏,你好象不是中国人,你一颗心冷冰冰,还有,你可知道我遭遇过什幺大事?”
  “我全不知道。”
  “你别想涎着脸,假装什幺都没有发生过。”胡小平斥责她。
  晓敏仍然很平静,“我的脸,你最近见过我的脸吗,你怎幺知道我涎着脸还是板着脸还是哭丧着脸?”
  “顾晓敏,我们的距离日益辽阔。”
  晓敏完全承认,有人长大了,有人永远不会长大。
  “这样吧,有一件事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
  晓敏平静地说:“我知道,交心。”
  胡小平怒道:“算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他在盛怒中挂断电话。
  他自觉崇高的地位经出生入死博取回来,人人五体投地,偏偏不识趣的顾晓敏忤逆于他,这时他才知道,异己是多幺讨厌。他重重用枝黑笔把她名字自通讯录内剔除。
  顾晓敏一点都不觉得是损失。
  朋友有权作出要求,她有权拒绝她认为是不合理的要求;朋友有权生气,她也有权发怒;朋友与她可以绝交,她也可以当他是陌路。
  晓敏不是不高兴的。
  晚上,她们一家四个女人到一家新开的粤茶馆进膳。
  晓阳宣布她的计划,“三个月后我同妈妈回香港看看情形,妹妹,你替我照显林小阳。”
  她一切决定都有点出乎意表。
  晓阳扬扬眉毛,“我一向是煲冷醋专家。”
  顾母戚戚然,“晓敏,你姐姐要同你姐夫离婚。”
  “妈妈,”晓敏把手按在母亲手上,“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极普通极普通,别让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使你烦恼。离婚没有什幺了不起,离婚不是结束,而是新生活的开始。”
  顾母一呆,怔怔地看看二女儿,“真的?时势不一样,你们真的不在乎?”
  晓敏斩钉截铁般说,“绝不在乎。”
  她姐姐晓阳投来感激的一眼,在桌底下握一握妹妹的手。
  侍者用网网出新鲜龙虾,问客人,“白汁还是清蒸?”
  晓敏毫不犹疑地答,“清蒸。”
  隔壁一桌有人过来打招呼,那是晓阳的友人,大概也是刚刚吃完各式海鲜,信口同晓阳说:“我们今午开会,响应突破运动,把新闻用传真送上去,务求一人一信,你不是亲戚众多吗,快动手呀。”
  晓敏霍地转过头来,一个个字咬清楚,“谁在吃完白汁龙虾之后没事做,胆敢把新闻传给我阿姨我舅舅我表姐我外甥,我此刻骂上同他拼命。”
  那位友人一怔,脸色顿变。
  晓阳看着他说,“你听见了,我妹妹的意思即是我的意思。”
  那人讪讪地走开。
  晓敏轻轻放下筷子。
  晓阳对母亲说:“你看,我早说妹妹已经长大。”
  顾母感喟,“可是,仍然没有朋友。”
  姐妹俩相视而笑。可怜的母亲们水远只得在这些琐事迷宫里兜圈子,没有足够的智能与魄力走出来,也许亦根本不想走出来。
  晓阳说,“要疼母亲多一点。”
  母亲是永远吃苦的一个角色。
  这个多事之夏终于过去,树叶转为金黄,纷纷落下,晓敏为准备入学忙碌,无暇悲秋。
  一日返家,看见芳邻陈太太两手挽满杂物,她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帮忙。
  年经貌美的陈太太忙说劳驾劳驾。
  “孩子们呢?”晓敏笑问。
  “在补习班学中文。”
  晓敏点点头,帮她把杂物拎出电梯。
  “过来喝杯茶吗?”陈太太诚意邀请。
  “我正忙,改天吧。”
  谁知陈太大忽然有感触地说:“顾小姐,你是大学生,你倒说说看,我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同以前一样了。”
  晓敏呆半晌,清清喉咙,轻轻地答,“你说得对,We'llneverbethesameagain。”
  她听后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惶神情,但很快遮掩掉,愉快地说,“那幺晚上过来吃炸鸡煺,我手艺不错。”
  “我知道,却之不恭,七时见。”
  回到公寓,推开窗户,看到烟雨蒙蒙的富利沙河,想象端纳的水彩画,一只机动船轻轻拖着一排木筏,划过河面,渐渐驶远。
  过两天,范里与晓敏见了面,把晓敏的心情形容出来:“那幺美肴的城市,住得如此舒服,吃这样甜美的海鲜蔬果,为什幺心灵空虚?”
  “会习惯的,”晓敏倒不是安慰范里,而是拍自己胸口劝导自己,“一年不行,三年也就安顿下来,不然的话,还有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我们也没有什幺其它的事情好做。”
  范里忽然摸摸肚子,“也许要等到下一代,才会真正习惯。”
  晓敏笑,“所以我们预先付出代价,还是值得。”
  说完才想起范里刚才那个动作异乎寻常,她指着范里直笑,顾晓敏时顾晓敏,你太粗心。
  这才发现范里胖了点,穿着松身衣裳。
  “恭喜恭喜。”晓敏是由衷的。
  “顾晓敏,对我来说,世上最好的事情之一是结识了你。”
  “听到你这样说真是我的光荣。”
  她们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郭剑波要调到魁北克大学去。”
  “你可以趁机学几句法文。”
  范里笑,“我这个人学术性不高,比不上你。”
  “范里我真替你高兴,出发前我替你饯行。”
  “你那份报告还在写吗?”
  晓敏答,“再忙每天都要写三千字。”
  “我也是。”
  这时候,晓敏发觉她们背后有人,她一注意他,那人立即摊开报纸佯装闻读。
  晓敏失笑,她都习惯了,何况是范里。
  她很幽默地说:“一直有人密切注意你呢。”
  范里颔首,“一点不错。”
  “有没有家人消息?”
  范里哀伤地低头,“只怕厄运难逃。”
  郭剑波来接妻子,轿车缓缓驶至,晓敏替范里拉开车子,侍候她坐好,摆摆手,大孩子似跳着离去。
  范里凝视晓敏背影,同丈夫说;“我爱顾晓敏,我爱她代表的自由公正潇洒磊落。”
  晓敏没有听见,她约好外甥女在伊顿百货见面,小阳去年那件大衣大小,要买新的,她母亲每星期都拨电话罗罗嗦嗦吩咐晓敏做这个做那个,暂时好象不打算返来,在港大有作为的样子。
  见面小阳就让阿姨看测验券上的甲级分数。
  “第一名?”
  “不,第二。”
  “还有人分数更高?”
  “有,甲加。”
  “同胞还是老外?”
  “我们班上现在只有几个白种人,且都包办尾几名。”小阳笑。
  晓敏点点头。“茱莉亚林,下次请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是什幺意思?”小阳扬起眉毛。
  “那是众多成语之一。”
  小女孩笑说:“呵是,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找得到一两句天衣无缝适用之至的成语。”
  “你也已经学会不少。”
  开学那天,顾晓敏相当紧张,一早到注册处报到,取过表格,小心翼翼填将起来,每逢这种时候,她的手脚总有点不灵光,又会得频频吞涎沫。
  忽然有一把清脆的声音问:“这一行印漏英文,只有法文,请问这位小姐,是什幺意思?”
  晓敏拾起头来,看到一个天真秀美的少女正向她陪笑,晓敏好不失望。
  异性呢,所有的异性到哪里去了?麒晓敏不再需要同性知己。
  晓敏意外地问:“你也念法科?”
  “不,不是我,是我大哥,我们是初来报到的新移民,请多多指教。”
  “你大哥在哪里,”晓敏抬头张望。
  少女立刻活泼地招手,“大哥、大哥,过来这边。”
  一位青年应声而至,白衬衫,卡其裤,晓敏马上觉得他那张英俊的长方脸和蔼可亲,并且,看样子,便知是香港同胞。
  少女介绍自己,“我叫宗欣欣,我哥哥叫宗向荣。”
  晓敏马上伸过手去,“你好,大家以后是同学了,同舟共济,切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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