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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2008-09-05 08:44:34) 下一个
  公元二0七九年。
  大都会。
  下午五点正,巫蓓云把写字台上文件一推,硬是站了起来,嘴里说:“噫,长命工夫长命做。”
  她按下通话器找同事胡乃萱。
  “胡女士,”蓓云笑道,“还不去接女儿放学?”
  胡乃萱在另一头答:“五分钟后在停车场见。”
  蓓云照一照镜子,补上胭脂,披好外套,推开办公室门,下班。
  大堂内诸大小电脑感应到她出现,连忙在荧幕上打出“明天见巫小姐。”
  她的助手曾倩文转过头来笑,“巫小姐再见。”
  蓓云扬扬手,“你也别做得太晚。”
  小曾点点头。
  蓓云踏上输送带来到停车场,胡乃萱也在等她。
  两位女士的十二岁女儿同级同班。
  乃萱当下说:“她们今日测验成绩不知如何?”
  蓓云只笑笑。
  乃萱说:“你真说得出做得到,从不勉强女儿做功课。”她发动汽车引擎。
  “做人至要紧健康快乐,让别人去承担压力考第一名好了。”
  “巫蓓云,我是你小中大学同学,此刻又是同事,你瞒不过我,请问你巫女士,你又为何年年争第一?”
  蓓云感喟,“我?我们这一代叫作没办法:既然女性历年来要求政府统统通过法律规定,真正做到男女平等,总要拿点实力出来。”
  乃萱点点头,这是真的,女性若表现欠佳,法律随时可予更改。
  辛苦之余,当然希望了一代轻松一点。
  到了学校大门,两个女孩子已经站在树荫下招手。
  蓓云对乃萱说:“可记得否?我们也曾经这样年轻过。”
  “不要再讲了,我都快哭了。”
  蓓云叫:“巫小云,胡小萱,这边。”
  两个小女孩奔过来叫妈妈,把书包掷进车尾箱。又异口同声叽叽喳喳向母亲报告测验过程,题目很深,老师刁难,不在话下。
  胡乃萱笑着开动车子。
  蓓云问:“慢着,那小男孩子是谁,何故蹲墙角哭泣?”
  小云探头一看,“呵,那是低一班的余小明,他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不见父亲来接他,故此哭泣,天天如此,讨厌之极。”小云扁扁嘴。
  “他父亲为何迟到?”蓓云好奇问。
  八岁的小云回答得再简单没有,“余小明的父亲不够能干。”
  “他是个全职父亲吗?”胡乃萱问。
  “想必是了。”
  蓓云下车,走到小男孩身边,问他:“今日有无人来接你放学?”
  那叫余小明的孩子摇摇头,“爸爸叫我自己回家,我掉了钱包,呜呜呜。”
  “上车来,我送你一程。”
  “爸爸说不要上陌生人车子。”
  “你认识巫小云同胡小萱,她们是你同学,她们可不是陌生人,快来,你又累又饿,赶快回家是正经。”蓓云伸手去拉他的手。
  这回余小明没有反抗。
  他个子特别小,十分瘦弱,分明是家人照顾有欠周到。
  蓓云关心问:“你妈妈呢?”
  “妈妈带着姐姐住,不管我们。”
  巫小云听到了,轻轻斥责低班同学:“你是男孩子,你是你爸爸的责任,不能怪你妈妈,你妈妈要照顾你姐姐,哪里有空。”
  余小明又委屈地呜咽。
  蓓云只得掏出巧克力盒子递过去,果然,那孩子见到糖果,便忘却伤心事,吃了几颗,在后座睡着。
  胡乃萱在他手册中找到地址,送他回家。
  一按门铃就有人出来,分明是余小明的父亲,身上围着围裙,似正打理家务,形容憔悴,知道因果之后,没声价道谢,神色又有点羞愧。
  蓓云打量他,她目光尖锐,事无巨细,那里逃得过她的法眼,马上心中有数。
  余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接过小明,便欲送客。
  蓓云老实不客气地说:“余先生,你若需要帮忙,不如通知福利署。”
  那位余先生抗拒地回答:“我们很好,我们无须外人插手。”
  蓓云坚持,“余先生,这是我的卡片,有事不妨找我,大家守望相助,份属应该。”
  余先生唯唯诺诺。
  蓓云打量一下余宅,叹口气,不得不告辞出来。
  胡乃萱问:“怎么样?”
  蓓云实在忍不住,当着孩子的脸就说:“男人的通病是永远高估他们的能力。”
  乃萱笑,“也难怪他们,眼看女性做了全职主妇超过十年,托大,以为男人也会做,没啥子了不起。”她把车掉头。
  蓓云说:“那余先生正怀着第二胎,你没看出来。”
  乃萱一怔,“他连一个儿子还没照顾好。”
  “可不是,难为孩子。”
  “你有没有叫他向社会福利署求助?”
  “不肯呢,死要面子。”
  “喂,他肯受罪,孩子却是无辜的。”
  “可不是,我会通知校方密切注意余小明动向。”
  “这绝对不是多管闲事,孩子是社会的产业,他若不能胜任父职,儿童即由政府接管,他应当了解此刻的法律。”
  蓓云沉默一会儿:“校方会彻底设法了解真相。”
  后座两个女孩子在对话:“我妈妈是电脑工程师。”这是巫小云刮辣松脆的声音。
  “我妈妈是人事部经理。”胡小萱也不甘示弱。
  两个自豪的母亲相视而笑。
  “到家了,明日再谈吧。”
  小云已经扬起声音:“爸爸,爸爸。”
  乃萱问:“老周已经下班了吗?”
  “嗳,”蓓云回答,“最近这两个礼拜他都比我早回来,仿佛有点心事。”
  “或许你应同他谈谈。”
  “谢谢你关心。”
  “替我问候周至佳。”乃萱把车驶走。
  周至佳在雪白宽敞的客厅里听海菲兹小提琴独奏。
  看见妻女,他张开双臂欢迎。
  小云扑到他怀中,“爸爸。”
  两父女恩爱地,絮絮地,说起一日中发生的大事来。
  周至佳不住一下一下拂拭小云的鬓脚,他不能爱一个人更多。
  这绝对是一个快乐的家庭。
  蓓云满意地斟出一杯美酒,坐到露合,看夕阳西下。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蓓云知道是她丈夫。
  “蓓云,我有话要说。”
  蓓云连忙把露台玻璃长窗拉拢,正襟危坐,看牢周至佳,老周见妻子对他这么尊重,略为宽慰。
  他咳嗽一声。
  蓓云有点紧张,她知道至佳有心事,只是没催他招供,她愿意给他时间。
  看样子今日他已经准备好了。
  等半晌,只听得至佳说:“露台风大,我们还是进去吧。”
  蓓云觉得他需要适当的鼓励,因说:“先给我一点提示。”
  至佳再三犹疑,嘴巴张开合拢,似金鱼吸水。
  什么事这般难开口?蓓云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脱口问:“你不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出了第三者吧?”
  “呵,不不不。”
  蓓云略为释然,随即一颗心又吊起来,她喝一口,“健康有问题?”
  “不不不,蓓云,我只是想——”
  “想什么?”
  “想转做全职父亲。”
  蓓云一听,耳畔呼啦啦一声,好比晴天起了一个霹雳,震得她呆半晌,手一松,酒杯掉落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她真正的愣住了。
  而周至佳也十分歉意,把整个上身伏在露台栏杆上,一声不响。
  蓓云手足无措,又过很久,她说:“风太大了,我先进去。”
  聪明智慧的她,竟失去应对能力。
  回到客厅内,她魂不守舍地在沙发上坐下,女儿见母亲神色有异,懂事地过来,“妈妈,什么事?”
  蓓云把她搂在怀中,鼻子一酸,“没事,你且回房去做功课。”
  小云看母亲一眼,乖乖退下。
  这时周至佳也进来了,坐在蓓云对面。
  半晌他说,“我原本希望你支持我。”
  蓓云把双臂抱在胸前,像是要保护自己,她心中充满苍凉,十分钟前,她还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幸福家庭。
  “蓓云,试试为我着想。”
  “至佳,我不明白,”她站起来再斟一杯酒,一口气干尽,“我们不是什么都有了吗:高薪、大屋,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随时度假,锦衣美食,前年我们才当选为理想夫妇……难道你愿意自动放弃这一切?”
  周至佳答:“蓓云,要是你支持我,我们可以两者兼顾。”
  蓓云看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至佳,我的精力大不如前,我已经为这个家努力过十年,第二个十年不在我计划之内,我原以为我在不久将来已可退休。”
  周至佳十分失望,开口之前,他也知道,鲜有现代女性会得赞成丈夫做全职父亲,但至少,他以为与蓓云可以有商量,她一向爱他,以他为重,并且体谅他。
  没想到蓓云一口拒绝。
  他不得不翻出旧帐:“蓓云,过去十年,我也为这个家尽过力。”
  “所以我们享有一个标准家庭。”
  “你怀小云的时候,我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我独力工作,负起经济担子,以便你在家休养。”
  “周至佳,小云也是你的孩子。”
  “生理上,她属于我们两人,法律上,巫小云却是你的女儿。”
  蓓云冷笑一声,“所以,你想有自己的孩产。”
  “是,”周至佳承认,“我想有一个姓周的男孩子。”
  蓓云不客气地说:“那你真得靠自己了。”
  “我愿意。”
  “至佳,你疯了,你没有考虑清楚。”蓓云恼怒。
  “蓓云,我们今天讨论到此为止。”至佳不欲争辩下去。
  蓓云站起来,烦恼地走回房间,更衣沐浴,心情这么坏,她已不想吃晚餐,当然也睡不着。
  她满心以为女性的烦恼到了二十一世纪末叶终于已告结束,可是一利生,接着必有一弊,此刻男人们最爱闹的新花样是要做全职父亲。
  这同上一个世纪初女性争取经济独立,要走出厨房一样,成为家庭问题最难解决的纠纷。
  不知多少新女性因受不了这个转变而同配偶分手离异。
  蓓云深深叹口气。
  世纪初立法的时候,大家没声价赞扬人类最文明一刻终于来临,男女双方身分终告平等,为公平起见,配合科技发展,夫妇均可孕育下一代,女婴法律上跟随母性,男婴随父。
  男女都有两个选择,要不全职在家打理家庭,要不外出工作,腻了,只需征得伴侣同意,随时转变身分。
  这个德政,世纪初不知为几许人欢迎赞美,渐渐却变了质。
  基本是女性无法习惯丈夫们在家做全职父亲。
  是她们无法摆脱旧思想。
  试想想,告诉亲友,丈夫在家怀孕待产!
  成何体统。
  以前,听说为人妻者至大恐惧是丈夫不规矩,一旦有头有脸便在外边另谋出路,今日的女性至怕伴侣一日回家说:“喂,亲爱的,终日在外征战,累了,想回到温馨的家庭休息两三年,顺便生一个男孩子。”
  今日,周至佳便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蓓云头痛欲裂,一宵不寝。
  第二天她在客厅沙发上找到周至佳,茶几上排列着成打空啤酒罐,他宿醉未醒。
  蓓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赶去上班,小云已准备妥当,提起书包,跟母亲出门。
  “爸爸怎么样了?”
  “他是成年人,不会有事,爱玛自会服侍他。”
  小云同一般小女孩不一样,很关心父亲,“爱玛只是机械人。”
  蓓云叹口气,“别看轻爱玛,也许它比我更了解你父亲。”
  回到公司,自有开不完的会与赶不尽的工夫。
  与胡乃萱一起用了简单的午餐,席间蓓云不敢透露什么,好朋友又怎么样,她怕人笑话,人类自盘古开天地以后就死要面子,到了蓓云这代,一点进步也没有。
  蓓云的太阳穴剧痛,她皱着眉头按住额头,人就是这样老的,服用再多青春激素也不管用。
  乃萱问她:“有心事?”
  蓓云强笑,“老板不肯添增人手。”
  “这是千年老症候,急也无用。”乃萱忽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一宗新闻。”
  蓓云连忙留神。
  “拓展部的莲娜周你是知道的?”
  “谁不认识她,”蓓云低声答,“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最近可吃瘪了。”
  “怎么一回事?”
  “丈夫要转工。”
  “转到哪一家公司?听说他是位建筑师。”
  “转到家中。”
  什么!蓓云猛地抬起头来。
  “气得莲娜人仰马翻,立时三刻要同他分手。”
  蓓云同莲娜周不熟,此刻倒有点同病相怜之感。
  “蓓云,你说男人怪不怪,照我的想法,生为男儿,也就乐得轻松了,可是一有选择,他们偏偏就作起怪来,”乃萱摇摇头,“不可思议。”
  蓓云沉默一会儿,“也许,他们只是想争取从前得不到的权益。”
  乃萱苦笑,“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如果王日和向我提出同样的要求,只怕我也要手足无措。”老王是她的合法配偶。
  “你会因而离开老王吗?”
  乃萱笑起来,“怎么可能,他是老式男人,他才不喜欢呆在家里。”她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可怕的问题。
  “万一呢?”
  乃萱不悦,“你怎么了,我说过是没有可能的事。”
  蓓云只得噤声,这是现代女性一大禁忌,再说下去,只怕好友都会翻脸。
  这顿午饭吃到此地为止。
  下午,年轻的助手曾倩文进来请示一些问题,乖巧伶俐的她看见上司神色有异,行动便特别小心。
  果然,过一刻,上级问她:“倩文,你已经有了对象吧?”忽然说起私人问题来。
  小姑娘笑笑,“十划还未有一撇呢,成日吃饭看戏,最好如此拖一辈子。”真是各有各的牢骚。
  “最终还是要结婚的吧。”
  曾倩文笑,“那当然,是不是同这一个人,就很难讲了。”
  本来,蓓云对他人的私隐好奇心有限,但今日,她却想与人谈谈私事,散散心。
  于是她轻声问:“婚后你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曾倩文年纪虽轻,却胸有成竹,“婚后我会全力持家。”
  蓓云一怔,“放弃工作?那多可惜,眼看你就要升级。”
  曾倩文摊摊手,“有什么办法,我自问没有能力家庭事业兼顾,与其两者都做得不汤不水,不如专攻一样,”她停一停,“况且,我还有个私心。”
  蓓云说:“请坐,愿闻其详。”
  曾倩文笑一笑,慢条斯理答:“我如果坚持在家生儿育女,不事生产,对方就逼不得已勤奋工作,还是一百年前的老办法管用,免得他心血来潮,想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全职父亲。”
  蓓云呆住了。
  真没想到新一代如许聪明,以本伤人,一下子杜绝了新男性的非分之想。
  “你也怕男人呆在家里?”
  “喔唷,谁不怕,几千年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忽然之间潮流转,女人纷纷往外跑,做个贼死,这倒还罢了,有益助长社会经济,谁知越来越不对路,男人要学女人呆家里,那多可怕,叫我们支持他们呢,要命。”
  蓓云苦笑。
  曾倩文说下去:“婚前我会同他讲清楚一生不得转演角色,我是老派女人,他若三心两意,我便与他一刀两断。”
  哗,这么厉害。
  “巫小姐,实不相瞒,家母自幼教我:我不对人狠心,人就对我狠心,她就是因为心肠软,所以一生迁就家父,吃足苦头。”
  蓓云侧着头,“也许她爱他。”
  曾倩文笑笑,“他利用了她。”
  蓓云用手托头,呆想起来,周至佳有没有利用巫搭云?她不觉得有。
  曾倩文知趣地轻轻退出。
  在年轻的她眼中,五年为一个代沟,巫蓓云对她来说,已算是上一代人物,女人一到这种年龄,泰半会变得优柔寡断,胡思乱想起来。
  曾倩文摇摇头,宗旨拿不稳,害苦的是自己。
  她才不要学老一号人物。
  那一天,周至佳深夜未归。
  连小女都嗅到有什么不对劲,她问母亲:“爸爸开夜班?但爸爸从来没有这么晚不回家。”
  蓓云静思。
  这十年来,她只试过一次夜归,大约是六七年前,一个下午老板宣布了同事们久待的升级名单,人人以为巫蓓云会得高居榜首,谁知她偏偏名落孙山,一时气急,下了班她独自往酒吧买醉,喝得酩酊。
  至佳一直在家耐心的等。
  事后蓓云没有解释,亦没有抱怨,她又在原位足足熬了二十个月,才升了上去。
  回想起来,那一百八十多天,好比日日在万里无云的戈壁沙漠中徒步,苦得唇焦舌烂,真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
  周至佳有没有支持她?
  说有可以,说没有也可以,现在,轮到他夜归。
  机械人爱玛嘟哪嘟转出来,问女主人还有何吩咐。
  “去做一壶好咖啡。”蓓云预备与丈夫深谈一宵。
  要给他一个机会的,毕竟是十年相处,十年感情了。
  蓓云坐在沙发上等,好不容易才听见门匙一响,周至佳回来了。
  他没想到妻子还没休息,愣一会儿,一时不知讲什么才好,竟问:“这两天还忙吗?”
  蓓云忍俊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气氛缓和,周至佳搔搔头,坐下来,自斟咖啡喝。
  蓓云问:“你呢,你忙些什么?”
  “我?我去看过专科医生,我亦找至善两夫妻详谈过。”
  至善是至佳的妹妹,兄妹俩感情一直极好。
  看样子至佳并不打算放弃他的意愿,蓓云沉默。
  至佳到这个时候才解松领带脱去鞋子坐下休息。
  这些年了,适量的运动与饮食一直使他维持标准体重,他看上去只有比新婚时更老练潇洒。
  大学里,他是堂堂机械工程科教授,女生见了他双眼仍然发亮,都说不消三年,周至佳院长之职在望,他还有什么遗憾?做妻子的蓓云哪会想到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会想做全职父亲!
  她喃喃问: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不思上进,无法应付工作压力的无能男人才下此策,为亲友轻蔑。
  周至佳,怎么会?巫蓓云平生首次觉得造物弄人。
  她的喉咙有点沙哑,“你同至善与建章夫妇商谈过?”
  至佳颔首,“他们态度比较客观。”
  蓓云在心底下冷笑出来,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况且,他俩是始作俑者,两夫妻均属艺术工作者,成日在家无所事事,靠男方家长剩下的一点产业过活。
  “至善一贯理论是人生短短数十年,最要紧是满足自己,不是讨好他人。”
  蓓云答:“你们兄妹彼此影响甚深。”
  “她愿意与你谈谈。”
  “至佳,夫妻间私事,旁人不直插手,我无须她来启示。”
  周至佳看着妻子,忽然柔声说:“我本来最爱你这点固执。”
  同样的特色,此刻变成不可忍耐的缺点?
  他说下去:“现在仍然佩服你据理力争的态度。”
  “过奖,周至佳,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个时候,小云摸出房来,“呵爸爸,你回来了。”她像幼儿似伏到父亲膝上去。
  周至佳紧紧把女儿抱住。
  蓓云看到这幅天伦图一时感动,几乎没立时三刻说:“周至佳,我愿意再孕育一个男孩子,让他随你姓字。”
  猛地想到生下小云之后,已经自愿绝育,而且对这项决定从未有过悔意,此刻又怎么可以对周至佳开出空头支票,她硬生生别转面孔,把冲动的柔情蜜意吞下肚子。
  趁周至佳抱着小云回房去,她镇定半刻,低头沉思,觉得僵局已有进展,略为心安理得。
  片刻周至佳出来,“休息吧。”
  蓓云抬头问:“至佳,难道真的没有其它方法了吗?”
  至佳只答:“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
  两人一齐叹口气。
  第二天中午,至善不请自来。
  做嫂嫂的蓓云毫不容情地调侃她:“不用工作的人永远有这个习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心血来潮地登门造访无须预约,也不管人家有没有空。”
  至善只是笑笑,并不生气,“我怕你推搪不肯见我。”
  “为什么,”蓓云假装吃惊,“你有那么可怕吗,为啥我不肯见你?”
  “你怕我做至佳的说客。”
  “原来你意欲劝我顺天应命,看开些,迁就他。”
  至善只是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蓓云说:“清官难判家务事,至善。”
  “我想你抽出浮生半日闲,到舍下来喝杯茶。”
  蓓云不语,她知道至善的意思,至善婚后与丈夫两人共同以家庭为主,志同道合,一共养育了四名孩子,其中一对还是孪生儿,他们的家是全职双亲的示范单位。
  至善想她知道,以家庭为主,一样有其乐趣。
  蓓云摇摇头,“人各有志,至善。”
  “你多久没到我们家来了,”至善问,“这是亲戚之道吗?”
  蓓云不出声,心中有点歉意。
  “小云有多久没见表弟表妹了?”
  蓓云露出一丝笑,“她挺挂住四个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学一起来吧,我先去预备一下食物,”至善站起来,“五时恭候,六时入席。”
  蓓云还想推辞,至善已经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个妙人。
  不知是先进还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价值观更加与众不同。
  做艺术的人往往似领有特别牌照,他们有勇气背经离道,干出惊世骇俗的事来,至善也许是其中之一。
  至于巫蓓云,巫蓓云是谁?巫蓓云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云接到小云,问女儿:“要不要上姑姑家?”
  谁知小云拍起手来,“好极了,我正想问干吗好久不去姑姑处。”
  “没有空嘛。”蓓云感慨,天天埋头苦干,脸都抬不起来,她惟一的遗憾应是玩耍的时间太少,工作的时间太长。
  小云说:“那对孪生子一定长大许多了,婴儿体重一个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兴奋。
  果然,一抵达姑姑处,小云一个箭步冲进育婴
  “小云有多久没见表弟表妹了?”
  蓓云露出一丝笑,“她挺挂住四个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学一起来吧,我先去预备一下食物,”至善站起来,“五时恭候,六时入席。”
  蓓云还想推辞,至善已经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个妙人。
  不知是先进还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价值观更加与众不同。
  做艺术的人往往似领有特别牌照,他们有勇气背经离道,干出惊世骇俗的事来,至善也许是其中之一。
  至于巫蓓云,巫蓓云是谁?巫蓓云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云接到小云,问女儿:“要不要上姑姑家?”
  谁知小云拍起手来,“好极了,我正想问干吗好久不去姑姑处。”
  “没有空嘛。”蓓云感慨,天天埋头苦干,脸都抬不起来,她惟一的遗憾应是玩耍的时间太少,工作的时间太长。
  小云说:“那对孪生子一定长大许多了,婴儿体重一个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兴奋。
  果然,一抵达姑姑处,小云一个箭步冲进育婴
  “小云有多久没见表弟表妹了?”
  蓓云露出一丝笑,“她挺挂住四个小孩。”
  “可不是,今天放了学一起来吧,我先去预备一下食物,”至善站起来,“五时恭候,六时入席。”
  蓓云还想推辞,至善已经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周至善是个妙人。
  不知是先进还是落伍,反正她的生活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价值观更加与众不同。
  做艺术的人往往似领有特别牌照,他们有勇气背经离道,干出惊世骇俗的事来,至善也许是其中之一。
  至于巫蓓云,巫蓓云是谁?巫蓓云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下班,蓓云接到小云,问女儿:“要不要上姑姑家?”
  谁知小云拍起手来,“好极了,我正想问干吗好久不去姑姑处。”
  “没有空嘛。”蓓云感慨,天天埋头苦干,脸都抬不起来,她惟一的遗憾应是玩耍的时间太少,工作的时间太长。
  小云说:“那对孪生子一定长大许多了,婴儿体重一个月可以增加一公斤呢。”她非常兴奋。
  果然,一抵达姑姑处,小云一个箭步冲进育婴室去看那对小表妹。
  尹建章与周至善夫妇站在门口说欢迎欢迎,态度热诚由衷,落云心想,险些儿怪错好人。
  他们住在近郊一间平房里,反正夫妻俩不用上班,住远些乐得地方宽敞舒适。
  一进屋只见小云一手抱一个幼婴出来。
  蓓云不由得说:“当心!”
  至善带孩子的态度与蓓云截然相反。
  落云是紧张大师,小云在一岁前几乎没有上过街,也不准闲杂人等上门探访,怕传染到细菌,此事被亲友传为笑话。
  至善是自然派,每个人都可以抱小孩,与他们说话,甚至偷偷给他们吃巧克力。
  蓓云很佩服她这种信任开放乐观的态度,但她自己就做不到,她性格天生比较拘谨狷介,改不过来。
  蓓云探头去看孪生儿,只见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白白胖胖,手臂一如粉藕,不由得打心底笑出来。
  小云没口价称赞:“真可爱,真可爱,假使我们家也有两个就好了。”
  蓓云笑着斥责:“胡说八道,这是小人,不是小狗小猫。”
  尹建章忽然在一旁说:“从来没有人问男人喜欢多少个孩子。”
  蓓云抬起头来,“好妹夫,你已经有四名后裔,人口爆炸,尹家有责。”
  “我是幸运的例外,一般来说,鲜有人问男人可厌憎工作,可希祈在家与孩子做伴。”
  听到这里,蓓云知道建章有意为周至佳说项。
  蓓云不做声,只是逗婴儿笑。
  尹建章说下去:“可怜的男人,一生下来,便注定要在工作岗位上奋斗,开乏味的会议,写无聊的报告,略做少些,便被视为没出息,其实我们之间,有不少人情愿在家享受天伦之乐,教子女做功课,玩游戏。”
  蓓云冷冷说:“你们终于熬出头了,社会已批准你们做出选择。”
  “但是传统上人情上,我们这一撮人却未被接受。”
  “建章,你才不在乎人家怎么说。”
  “因为至善支持我呀。”他握着妻子的手。
  至善绽开笑容。
  蓓云亦忍不住为他们高兴,管世俗眼光如何,至要紧是他们相爱相敬。
  这时候,两个大些的男孩子睡醒了午觉,自行走出来,尹建章一手抱住一个,喂他们吃水果。
  奇怪,他做起这等事来落落大方,自然亲切可爱丝毫不见猥琐,由此可知,一切发自内心,容易为人接受。
  至善说:“伴侣精神支持极之重要,我不赞成单亲家庭,大吃苦了。”
  机械人过来,把两个男孩子带去洗澡。
  至善说:“给至佳一次机会。”
  蓓云意欲干笑数声,嘴唇只是僵呆,不能牵动。
  幸亏小云走开了,没听到姑姑这句话。
  “下次再谈吧。”蓓云终于说。
  至善知道一时勉强不来,便顾左右而言他:“你看我们家居生活如何?”
  “你们是双亲计划少数成功者。”
  “你俩也是有同等样的感情与经济基础。”
  蓓云不语。
  建章探头出来,“饭餐准备好了。”
  他们坐在后园的长台上吃饭。
  食物简单,营养丰富,大小孩子坐高凳上,咭咭呱呱自己动手,糊得一天一地,惹得蓓云母女笑不可抑,吃顿饭那么简单的事都变成一则健胃乐牌的节目。
  尹家想必永远没有片刻静寂。
  小云说:“真羡慕,我们家十分冷清。”看母亲一眼。
  蓓云答:“所以你才可以专心做功课呀。”
  小云又问:“妈妈为什么不养多几个孩子?”
  “妈妈要工作赚钱。”
  “姑姑姑丈不用吗?”
  蓓云不打算隐瞒,“姑丈家中有遗产给他,各人环境不一样。”
  一顿饭吃了好些时候,蓓云看看钟,提出告辞。
  “下个月再来。”建章与至善叮嘱道。
  小云忙答:“妈妈没有空,我自己也会来。”
  在车中,蓓云问女儿,“那么喜欢幼婴,你情愿妈妈在家养宝宝吗?”
  小云虽小,脑筋却不糊涂,一听到这样正经的问题,立刻思考起来,半晌才笑道:“妈妈,我一向很为你工作成就骄傲。”一派外交口吻。
  蓓云满意地笑,别说孩子们天真,小云到今日已很清楚是母亲那份收入令得她生活丰裕,她才不要妈妈在家不事生产,努力做不牟利生产。
  只听小云又说:“妈妈,倘若你休假一年两年,工作会受到影响吗?”
  蓓云苦笑,“一两个月可能没问题,不过还是别尝试的好,一两个星期的假期最最不伤脾胃。”
  小云不语。
  “你对目前的生活可满意?”
  小云点点头。
  “你觉得爸妈可爱你?”
  小云感激地握住母亲的手。
  蓓云乘机收买人心:“你可是由妈妈亲手带大的呢,丝毫没假手机械人,所以你一岁即能说话,口音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死板板带电脑腔调。”
  小云大表兴趣:“爸爸负责什么?”
  蓓云回忆起来,一颗心温柔地牵动,“他?他可是勤快呢,什么都动手,毫无怨言,熬夜熬得双目红肿。”
  小云万分感动,“你呢,妈妈?”
  “我躺在床上休息呀,情绪低落,天天哭泣,后悔没将你交给人造子宫孕育,偏偏要亲自怀胎,吃足苦头。”
  小云恻然,“妈妈你真伟大。”
  蓓云说:“专家做过统计,人造子宫出生的孩产长大后与父母感情稍差,沟通亦有困难。”
  “难怪已经差不多淘汰了这件事。”
  “并不,在较低下层社会尚受欢迎,毕竟抽一两年时间出来怀孕生子是奢侈之举。”
  “姑姑与姑丈一生就是四个!”
  “确是很罕见的例子。”蓓云笑。
  蓓云从来没后悔过生小云,这孩子给她无数欢笑,真正堪称她眼中的苹果,生命中的阳光。
  “妈妈,生我值得吗?”
  “你是我最大最佳的投资。”
  周至佳一早已经到了家,正在与机械人爱玛合作,做巧克力蛋糕。
  看到妻子,他淡淡说:“至善说你们在她家还得挺高兴。”
  蓓云仍然觉得无话可说,只得坐下来帮忙打奶油。
  小云在一旁嚷:“妈,我们的家庭多幸福。”
  蓓云简真不敢抬起头来,怕一眨眼幸福便要溜走,结果,落下来的是豆大的眼泪。
  第二天,在办公室正忙,秘书把一通电话接进来,“巫小姐,是洲立国际学校校务主任打来的,那是令千金就读的学校,不是吗?”
  蓓云心跳迅速加剧,“让我来说。”
  “巫女士,我是区老师,请问你可方便到校务处一趟?”
  “我马上来,是巫小云有事?”
  “不,与巫小云无关,我们另有事相烦。”
  蓓云放下心头大石,想必是游艺会捐款之类的事吧。
  为示尊重,蓓云仍然放下手头工夫赶往学校。
  区老师迎出来,感激地说:“麻烦你了巫女士。”
  老师身后站着一个瘦小男孩子,“噫,”蓓云讶异,“你是余小明。”这孩子今日情况更加可怜,不但衣服鞋袜脏兮兮,他额角不知碰到什么硬物,肿起一大块。
  “发生什么事?”蓓云蹲下来看着余小明,“告诉阿姨。”
  “巫女士,我们怀疑有人虐儿,打算采取行动,听余小明说他认识你,故盼你前来做个人证,巫女士,这并非多管闲事。”
  “当然,”蓓云叹口气,“但是区老师,我恐怕这件事里头别有内情,我们且听小明解释。”
  余小明哭了,“爸爸并无虐待我,爸爸生病,没空理我。”
  区老师为难,“小明一直这么说,此事有两个可能,一:小明说的是实话,二:小明受人恐吓,没敢把实情托出,不管是哪一样,小明不能没人照顾,情况如不获改善,校方非把他交社会福利署不可。”
  “区老师,孩子看样子饿了,让我带他到饭堂进食。”
  年轻的区老师至此时才发现这一点,“我唤人送食物来。”
  “据我了解,余小明之母亲已经离开家庭,他父亲独力支撑经济家务,力不从心,况且,”蓓云觉得难以启齿,“他又正待产,困难重重。”
  区老师呆住,“待产?”
  蓓云点点头。
  区老师痛心疾首,冲口而出:“太不自量力了!”
  蓓云看着狼吞虎咽吃三文治的小明,“也许我们只要帮他们一点点忙,他们父子就可渡过难关。”
  “愿闻其详。”
  “我愿意资助一名家务助理,每天上门去余宅做洗熨及煮饭。”
  “租用机械人可不便宜。”
  “没问题,不过是暂时性帮忙。”
  “福利署——”
  “区老师,官方一出马托管,他们父子势要骨肉分离,我看不大好。”
  区老师有点为难。
  “给余氏父子一个星期,如无进步,再做商议。”
  区老师看着巫蓓云这个热心人,半晌只得屈服,“这也是我请你来商量的原因。”
  她俩热烈握手。
  余小明在归家途中躺在车后座睡熟了。
  小云不住地说真可怜。
  蓓云上前按铃,半晌,脸色苍白的余君才来应门。
  这次,蓓云细细打量他,看真了,余君长相端正,年纪不过三十,只不过贫病失意,一副窘相,骤眼看才觉得他蓬头垢面,十分落魄。
  蓓云温婉地道出来意。
  余君这次反应不再倔强,他忽然掩面哭泣。
  蓓云低声说:“帮手明天即可上工,公共援助金三天内一定发放,这里一小笔现金,可做救急,请勿推辞,每个人都有向亲友求助的时刻,并非耻辱,渡过难关,即可站稳。”
  余君点点头,情绪略为稳定。
  “不要折磨自己,你要坚持到底,”蓓云为他打气,“切勿气馁。”
  余君露出感激的目光来。
  “我想把小明接返舍下休息一会儿,随即送返,你有什么需要?”
  余君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蓓云打量一下那凌乱的蜗居,不由得暗暗叹口气,本来还想替小明找替换衣服,根本无从入手,只得告辞。
  母女俩把小明带返家中,先命爱玛好好替他洗刷一番,更换洗净烘干好衣物,让他在客房静静睡一觉。
  爱玛同小云说:“那男孩似一只小小流浪狗,可怜。”
  小云当他如小玩意,“衣服破破烂烂,全不合身,妈妈,准我替他买几套新衣。”
  蓓云一说好,她就雀跃。
  刚要出门,遇见归家的周至佳,问清因由,至佳讪讪地道:“对陌生人,为什么就这样明理呢?”
  蓓云一怔。
  说得对。
  与那余氏父子只不过数面之缘,她就出钱出力,助人为快乐之本嘛,举手之劳耳,何乐而不为,对周至佳,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能接受他堕落。
  蓓云吩咐爱玛:“做一锅肉汤,两只好菜,呆会儿让我送到余家去。”
  对周至佳,仍然冷淡得不得了。
  周至佳自言自语:“梁医生说我身体好得很。”
  蓓云当然知道这位梁医生是城内最著名产科医生,跑去看他,只有一个目的,想添孩子。
  蓓云不由自主地皱眉头,这件事理应交由女人办,既具千万年经验,做得好做得快不在话下,爽磊麻辣,又配备天然器官,不必横七竖八的折腾,她真不知道现代男性搞什么鬼。
  周至佳见她不出声,便问:“你还没有回心转意?”
  蓓云只哼了一声。
  至佳说:“你的态度,令我想起吾家曾祖母的遭遇。”
  “呵,我迂腐得似你太婆了。”蓓云点点头。
  “你别多心,曾祖母的故事,全然不同,她是第一代出来做事的女性,夫家与娘家均十分反对她抛头露面,千辛万苦,都是自讨苦吃,但是她咬紧牙关,终于完成大业,她是当年成功大学的教授,同时期并且抚育了二子一女。”
  结婚十多年,蓓云当然对周家这位伟大女性略有所闻。
  至佳说:“今日我饱受歧视,恐怕要运用到曾祖母坚毅的遗传因子来克服困难。”
  蓓云见至佳如此乐观,百折不挠,忍无可忍,“女性在上世纪争取经济独立,是一项非常伟大及壮烈的运动,牺牲者无数,失败者堆积如山,方达到今日成绩,与你的胡闹,不可同日而言,周至佳先生,请你把两者分清楚!”
  周至佳抬起一道眉毛,“胡闹?这两个字真熟悉,异己者通通胡闹不堪,可是这样?”
  蓓云喝道:“你不可理喻。”
  周至佳见软硬兼施,成果仍然好比愚公移山,不禁也气道:“我的灵魂与身体仍属自由,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根本无须征询你的意见,亦不必坐在这里任你侮辱。”
  蓓云脸色发白,刚想有所表示,只见余小明睡梦中被吵闹声唤醒,摸索着出来,糊里糊涂,惺松间以为是他父母吵架,忙说:“爸爸妈妈,不要骂,不要骂。”他又哭了。
  蓓云所有怒火刹那间熄灭,被羞愧代替。
  “小明,到这里来。”她叫孩子坐她身边。
  而周至佳则说:“这个家,没法子呆下去了。”
  他取过外套,便往外走。
  奇怪,自古至今,怨偶处理不可收拾的场面,通常采用这个方法:离家出走,眼不见为净,理由换了千百个,但方式照旧。
  蓓云慨叹人情世故一成不变,所不同的是,她独立自主,正如周至佳说,夫妇俩灵魂与身体均属自由,谁也不必倚靠谁,纠缠着谁,各人可照个人选择行事。
  小云替同学买了新衣回来,诧异问:“爸爸呢?”
  蓓云轻描淡写,“出去了。”
  小云沉默。
  母女俩把食物与衣物送到余家,将小明交返他父亲,又再三叮嘱一番,才告辞出来。
  蓓云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我们在外头吃顿饭庆祝一下如何?”
  小云忽然变得大人一样,用明澄碧清的双目看着母亲好一会儿:“庆祝什么,爸爸离家出走?”
  蓓云怔住。
  小云在等待答案。
  “你父亲与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见分歧。”蓓云只能这样说。
  “不能达成协议吗?”
  “因牵涉到价值观念这个大前提,无法协调。”
  “为我,也不能略做牺牲?”
  “大家都不快活的事才叫牺牲,既然无人得益,无谓白白损失!”
  小云到底还是孩子,而蓓云说得又实在有理,小云一时不知如何向母亲争取,母女沉默下来。
  “小云,这是我与你父亲之间的事,你的权益不受损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云泪盈于睫,“你看余小明多凄惨。”
  “啊他是一个很坏的例子,你的父母处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云垂头丧气,“他会搬出去住?”
  “事情如继续恶化,我们最终恐怕要分居。”
  小云悲哀地说:“我们班里只剩胡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云觉得这个时候最需要给小云灌输正确思想,于是马上打断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并非世界末日,这是你父母的一项私人决定,你无须宣扬给同学知道。”
  小云看着母亲,“我们搬大屋买新车的时候,你也叫我不要声张。”
  “根本是同样原则,是我们周巫两人的事,与人无尤。”
  小云不语。
  同学们迟早还是会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当事人根本不觉得是个秘密。
  女孩子们在父母分居后循例跟着母亲生活,男孩子则追随父亲,基于这个原因,极少女性选择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后连带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关怀到将来男女人口会得不平均发展。
  男同学在说起家庭破裂时语气反而每多惆怅,像张小彪,他不只同小云讲过一次:“真怀念母亲,她当家的时候我永远有热汤喝,天天还有干净的替换衣裳。”
  比较起来,女孩子仿佛稍嫌凉薄,她们不常常提到离去的父亲,即使说及,也学着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说:“他们在家的时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见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参予家务事。
  小云与父亲的感情特别好,周至佳曾为她们母婴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顾大小事宜,直到大学人事部发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公司,也许远在那个时候,已经有迹象显示,周至佳酷爱家庭生活。
  小云不舍得父亲,一歪头,滴了豆大的眼泪来。
  蓓云暗暗叹口气。
  女儿扯着母亲衣袂,“为着我,妈妈,为着我,再试试与爸爸谈一谈。”
  蓓云没有法子,只得说:“好的,为着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云:“至佳在我这里。”
  蓓云讽刺地说:“多热闹,兄妹俩多谈谈。”
  至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怕得罪蓓云,立刻挂断电话。
  他再不回来,有没有他已毫无分别,最笨的人才动辄离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与她打一个照脸,“你瘦了。”
  蓓云打一个突,这么快见功?连忙摸一摸脸颊,接着岔开话题:“今年到何处渡假,还是老规矩?”
  “当然,”胡乃萱爽快的答,“我们两对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号珊瑚岛去痛痛快快轻松两个礼拜。”
  蓓云干笑数声,“你的良人王日和从没提过抗议?”
  “他也落得松口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着咱们母女,你以为日子易过?”胡乃萱颇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与父母团聚。”
  蓓云不语。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边去年已经订下行程。”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你看你的脸色,是该放假了,去好好晒晒太阳,躺在棕榈树下喝椰子酿的酒,与女儿调笑,对了,老板批准假期没有?”
  “批了。”
  胡乃萱惆怅地说:“可见我同你还不够重要,老板已经有两年不批雷蒙陈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没有他不行,那阿陈立即言若有憾地四处诉苦,天天装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样来,叫人吃不消。”
  蓓云仍在发呆。
  在这个时刻带着小云离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个家,可是往好处想,抽离,走远些,冷静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蓓云决定顺其自然,“好,我们依原计划出发。”
  胡乃萱哪里知道周至佳与巫蓓云的事,笑道:“实不相瞒,我的梦魂早已飞到七号珊瑚岛去了。”
  蓓云喃喃说:“听说第八号珊瑚礁的水质控制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说:“小姐,你没听说过有些不正经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号出没?”
  蓓云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见识见识了。”
  老胡咕咕笑,“带着两个女儿?”
  周至佳一直没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过去换。
  蓓云仍然关心,“你那边往得下?他不嫌远,不怕孩子们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劝他早日归家,减轻我们负担。”
  蓓云说:“告诉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问:“你们母女几时回来?”
  “同往年一般,两个星期。”
  “是第七号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们同孩子也参加。”
  “六个人齐齐出发是什么价钱,”至善笑,“后园晒晒太阳算数。”
  “快乐是一种心态,不在乎物质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个最最无用的人,当然最最轻松。”
  出发前一日,周至佳拨电话祝她们母女俩旅途愉快。
  小云与父亲依依不舍说了很久,她一向是个热情的孩子。
  蓓云边收拾行李边问她:“余小明情况有无改良?”
  “好多了,功课亦赶得及交,他父亲身体也较前些时候进步。”
  “他母亲呢?”
  “余小明恐怕已经永久失去他母亲。”小云十分遗憾。
  “不要太过悲观。”
  “是他父亲刚愎自用客惨了他,他一心以为可以独力抚养余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亲可能未知小明的惨况。”
  “开头当然手忙脚乱,日后大家会习惯的,你不知道我们刚添了你的狼狈状,简直惶惶然不可终日,被一个体重三公斤的小东西支配得团团转痛不欲生。”
  小云忽然说:“妈妈你对每个人都那么谅解。”
  蓓云静默一会儿,“你指我对你父亲的态度欠佳?”
  小云默认。
  “将来你会明白,小云,那是因为对一个人付出过多,对他的要求也相应提高,因此不能原谅他,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人。”
  小云踌躇,“可是你永远容忍我。”
  蓓云瞪眼,“谁说的?你试试挑战,叫你看到我的厉害。”
  小云吐吐舌头。
  胡乃萱的电话打断母女对话:“蓓云,计划有变,不过决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旅行团把我们的记录弄错了,第七号名额已满,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出发,第八号尚有余位,你说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号增广见闻。”蓓云一向在小事上随和。
  “好极了,索性改往第八号。”胡乃萱欢呼。
  蓓云欲急急抛下世俗烦恼,去逃避现实,透口气,即使是极短极短时间,也聊胜于无。
  一登上飞机,她知道目的已经达到。
  小云与小萱可以说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顾,她俩聊得头头是道,话题无穷。
  老胡满意地说:“终于甩了这块贴身膏药,又怀念彼时女儿缠我的温情。”
  “终有一日子女会离父母而去,过独立成长生活。”
  “早知迟些才生他们。”
  “你愿意再来一次吗?”
  “你呢?当年一定有留下若干颗卵子吧,有备无患。”
  “我的在市立医院冷藏库。”
  “趁早决定,最佳有效期只得十五年。”
  “从头开始?唉。”
  “看样子你也舍不得交给医院全权代育,同我一般迂腐。”
  “他们那套育婴法……电脑室内一个机械人照顾十来个婴儿,只怕有疏忽。”
  “照统计要比人力育婴更安全可靠,只是欠少温情。”
  “我情愿用人手。”
  蓓云笑了,“你抽调得出人手吗?”
  “除非双脚可以当手用。”老胡苦笑又苦笑。
  “小小的男孩子,穿着球鞋,顽皮得不得了,犯了错误可以打他手心,任他痛哭,不予理会,因是儿子,自幼要训练他,多好玩。”
  胡乃萱吃一惊,“蓓云,你不是当真的吧。”
  “我不行了,我已做过手术,我只能有小云这个女儿。”
  “不是没有办法的。”
  “算了,老胡,你看窗外这片碧蓝的海,活着真还是好的。”
  胡乃萱要到这一刻才发觉老友有难言之隐,心事一箩筐一箩筐,不过她如决定不说,她也决计不问,这是现代人交朋友首要守则。
  飞机航行速度已与从前不同,横跨太平洋已是六十分钟以内的事,许多心急的旅客还是嫌烦,情愿乘坐小型火箭,失事率较高亦在所不计。
  第八号珊瑚岛是联合国旅游部门精心设计的最新渡假胜地,空气海水温度全部调节得胜过天然,又悉心从头培养上一世纪受污染摧毁的珊瑚礁及各种热带鱼只,在孩童眼中,一切景象巧夺天工,小云与小萱以为世界根本原应如此。
  抵达目的地,两个小女孩宾至如归,立刻参与活动,两位母亲亦换上七彩缤纷的便服,到海滩散步。
  胡乃萱问巫蓓云:“累不累?”
  蓓云摇摇头。
  “你看见这海没有?”老胡说,“永远明媚平静可爱,我在幼时听祖母说,祖母又听她祖母说,海原先并非这个驯服模样,海原先最不羁、野性、凶悍,动辄吞噬一切。”
  蓓云微笑,“何用听祖母太婆的传说,四分三世纪前,海洋还是最最神秘的莫测之地。”
  “同人心不能比吧,人心好比海底针。”
  “这是哲学家才能解答的问题,加诸我身,殊不公平。”
  蓓云取起冰冻含酒精饮料,吸一大口,躺在太阳伞下,舒一口气,太阳光经过过滤,已隔除若干有害光线,尽晒无妨。
  此时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们身边的空椅子上。
  蓓云还以为小云玩倦了回来,懒洋洋问:“节目精彩吗?”
  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回答:“闷死人。”
  蓓云尴尬地睁开双眼,看到身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百般无聊地看着天空,由衷地觉得无聊苦闷。
  他接着说:“到这种地方来,千万不要在同一天游泳及日光浴,否则第二天不知道做什么好。”
  蓓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若干闲着没事做的阔太太小姐,到美容院消磨时间,洗头同修指甲永不同步进行,怕一起做完了就得走。
  再一看,老胡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暂时离开,年轻人便是坐在她原先的位子上。
  蓓云不由得搭讪:“那干吗选这个地方度假?”
  年轻人伸个懒腰,“环游世界已七十七次,处处一般风光,已经兴致索然。”
  蓓云暗暗叹口气,人是多么容易被宠坏,不禁多看他一眼,这比较仔细的端详使蓓云发觉年轻人不如第一眼来得年轻,约二十八九岁了,鬓脚还有一两条早生的华发,使他外型与众不同。
  那年轻人见蓓云在草帽下凝神打量他,忍不住笑一笑。
  蓓云到底是个正经人,连忙收敛目光,涨红一张脸,藉故把草帽遮住面孔。
  她想起老胡说过的,那种专门兜搭成熟女性的俊男来。
  蓓云躺在藤椅上更加动都不敢动,僵了似,觉得受罪。
  半晌,她刚想把枕在脑后的一只手抽出来,忽然听见胡乃萱的声音:“我订了票子去看舞蹈表演。”
  她回来了。
  蓓云连忙睁大眼睛。
  “你溜到什么地方去逛?”蓓云浑身上下又可以再度活动。
  “到处走走,看看有无艳遇。”
  蓓云耳朵烧起来,似做了一件亏心事。
  那个年轻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走得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当下蓓云闲闲问:“遇不遇得到?”
  “我们是卡窿牌,要不再老些阔些,要不年轻貌美,机会都会好得多。”老胡是笑着来说出这番话,因为心不在此,所以不算怨言。
  “来,回去看看我们的旅舍房间。”
  这一开溜就到了黄昏。
  蓓云忍不住问老胡:“你会不会牵记你的男人?”
  老胡诧异,巫蓓云这次表现突奇,老夫老妻,以往度假,她才不会挂住周至佳,胡乃萱劝道:“放心,他们自然会找节目。”
  “以后不如拉他们一起来。”
  “你忘记开头一两年我们也曾努力过?两位先生整个假期板着脸像谁欠他俩三百两似的,我们得不偿失。”
  蓓云怔怔地,她怕至佳寂寞。
  家内电话没人接,想必还在至善处。
  蓓云有坐立不安之感。
  “来,换件衣服,去看跳舞表演。”
  蓓云惆怅了,还能穿什么鲜样衣服?往日,她最喜欢轻而暖的贴身裙,多冷都不肯穿长裤,男女有别,坚持丝袜半跟鞋,曾被思想前卫先进的女同学视为史前怪物。
  养下小云后因时常抱幼儿上街,长裤大衬衣方便行动,不变通也得变通,因为衣服宽大不碍眼,身上那多余的五公斤脂肪竟永久停留,至今不去。
  还能穿时装?
  蓓云惆怅了。
  这个时候,颇有点后海没利用医院的机械子宫,母爱派一直认为天然母体环境最适合孕育婴儿,可是许许多多由医院培育的孩子还不是赶着叫爸爸妈妈,一样愉快地长大,并不记得幼时医院中孤清生活,不知为父母省下多少麻烦。
  蓓云发觉养孩子同其它所有工夫一样,并无硬性标准,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根本不必理会他人意见。
  蓓云只不过换上一件略为精致的便服。
  大型歌舞表演并无新意,观众对豪华场面亦已司空见惯,蓓云忽然想起下午那个年轻人说的“闷到极点”,她轻轻走到场外,见到大堂摆着几具吃角子的老虎机器,反正百般无聊,便过去一试运气。
  她一只一只试扳,直至耗尽辅币。
  手袋空空如也。
  正不死心想去换铜板继续,忽然听见“啧啧啧”三声。
  蓓云抬起头,看见一个熟人,他正是那个年轻人。
  他手中拿着一个二十五分的角子,向蓓云扬一扬。
  一身黑色的他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笑笑说:“最后一次。”
  蓓云伸出手要角子。
  “噫,赢了怎么办?”
  “哪有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
  “这是活生生的生活。”
  “生活中奇事更多。”
  “好,”蓓云笑,“如果中了奖,我们五五分帐。”
  “另加一瓶香槟,”他说,“如果输了,你仍欠我那瓶酒。”
  蓓云对他的身分好奇。
  此时偌大的大堂只有他们二人,同时站在红色满铺地毯上,隔着约十来公尺交谈,气氛特别。
  他缓缓走过来,递出那只角子。
  蓓云小心地接过,那枚铜板被他握久了,有点和暖。
  他用手擦擦鼻子.“慢着,这架机器不好,我们要挑一架有累积奖的。”
  蓓云见他煞有介事,不禁好笑。
  反正是度假,不玩白不玩,她陪他逐架老虎机审视,最后他说:“这一架,过来。”
  蓓云走过去。
  他说:“我叫你用力,你便扳下。”
  蓓云点头,看看他面孔,等待吩咐。
  年轻人把蓓云的手放在机器把手上,他握住她的手,低喝道:“现在!”
  两人齐齐出力,只见图案急速跳动,刹那间三格相同的花样停在一起,蓓云因从未试过不劳而获,顿时欢呼起来。
  接着叮叮当当辅币掉落之声大作,那年轻人不知自什么地方取来一只大牛皮纸袋递给蓓云,角子足足落了一分钟才掉清,蓓云十分兴奋,看那年轻人,他倒气定神闲。
  蓓云说:“一人一半。”
  他微笑,“我们得找个地方数个一清二楚。”
  蓓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一切所说所为,不外是要找机会留住她。
  她捧着沉重的一袋角子呆呆地看着年轻人。
  只有在大学时期,才有异性向她吊膀子搭讪头。
  她记得他们变尽千方百计,或经意或不经意地引她注意,她最终发觉了,不论对那男生有意或是无意,心内总是甜丝丝,嘴角时常微微笑,那真是女性的全盛时期,流金岁月。
  之后……之后,闲情早已抛却良久,努力为家庭效力,忙得连抬头工夫都没有,直至今天。
  蓓云忽然觉得当中的一截劳碌日子像是跳过去了,她在这个奇异的晚上恢复了青春,有人重视她,不管为着什么理由,有人希望留住她。
  只听得那年轻人说:“跟我来。”
  蓓云像着了魔似跟着吹笛手而去。
  她心底十分清醒,不,不是为着年轻人,而是为着想重新拾回一点青春。
  他带她到酒吧坐下,叫一瓶香槟,一人先干了一杯,然后数角子。
  那感觉像孩提时玩海盗寻宝游戏获得胜利,年轻人在数硬币时不住这样说:“一个给你,一个给我”,似足分赃,蓓云笑得前仰后翻。
  半晌她按住胸口,别是酒气上涌了,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否压抑得太厉害,情绪一经陌生的年轻人引放,一发不可收拾。
  蓓云又苦恼地想,发泄一下有何不可,时时刻刻记住年龄、身分、不可越轨、刻板文章,已经受够,她于是又笑起来。
  一下子喝干一瓶,年轻人挥手再叫一瓶酒。
  他处处留意女伴的需要。
  蓓云想起丈夫周至佳,自从结婚一周年始,至佳便决意做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一张报纸永恒挡住面孔,唯唯诺诺,今日叫他做一件事,一星期后还搁着,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又得重新唠叨一遍,丈夫们老抱怨妻子噜嗦,不重复又重复行吗,说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只得念它五百遍。
  蓓云叹息了。
  年轻人把蓓云那份推到她面前。
  她笑笑,“都是你的。”
  “是你的运气。”
  “不,是你的法术。”
  “讲好有福同享。”
  蓓云摇摇头,“你已经使我开怀畅笑,这是一份太珍贵的礼物,我已不复记忆上次那样高兴是什么时候。”
  蓓云喝尽杯中的酒,站起来离去。
  年轻人没有留她。
  回到房间,胡乃萱正在更衣,见蓓云回来,诧异说:“你上洗手间便是一小时,害我望穿秋水。”
  蓓云倒在床上,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受了什么委屈?”
  蓓云轻轻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胡乃萱自然不会取笑巫蓓云,她何尝没有同样感慨。
  所差的是蓓云半醉,她则十分清醒,欲问老友:“你的手袋呢,你把手袋扔在哪里了?”
  蓓云并不关心,和衣转一个身,熟睡。
  睡得早,起得也早,与小云一起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小云赶着与小萱去学打马球,蓓云独自坐在太阳伞下沉思。
  清晨,沙滩上已有年轻男女手拉手漫步,女的还挽住高跟鞋,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太阳升起来了,尚不甘心与男伴话别,蓓云也有过这种视归如死的心态,如今已化为视死如归。
  忽然有一只手按在蓓云肩上,“是什么令你烦恼?”
  蓓云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是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顺口答:“我的丈夫不了解我。”
  年轻人哈哈笑起来,他的表现十全十美,从容不迫,根本不可能是个业余者,蓓云对他的身分已有一定认识。
  “昨夜睡得好吗?”
  “托赖,还不错。”
  “有没有做梦?”
  “已经过了那个年龄,过了那种季节。”
  年轻人又笑:“可以坐言起行,也就不必做梦了。”
  蓓云正在咀嚼他这番话的含意,一阵比较强劲的海风吹来,将年轻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衬衫逼得往身上贴,将他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他的肩膀异常魁梧,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风,柔软的头发被风扫至一边,蓓云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样悦目,年轻的时候,她重视男伴的五官身裁多于其它,好色是人之天性。
  蓓云默默不语。
  “你若要找我,请拨一0三三号。”年轻人低声说。
  蓓云正欲回答,听见胡乃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你在这里。”
  她转头向老胡招手,再回头,年轻人已不知所踪。
  蓓云开始怀疑他的存在,这年轻人会不会是她的幻觉,因疑心,故此生了暗魅,只有她看得见他,只有她听得他的谈话,因为他实则上并不存在。
  胡乃萱一过来,蓓云便发觉她的脸色有异。
  蓓云讶异地说:“你看见什么,神色惊怖。”
  老胡一摸面孔,懊恼地说:“我至今还未曾学会掩饰自己。”
  生活中能叫老胡吃惊的事已经不多。
  蓓云开她玩笑,“你难道碰见尊夫王日和与美同游?”
  谁知老胡伸手紧紧握住蓓云的肩膀,“我看见的是周至佳。”
  蓓云不由得甩开她的手,“你说什么?”
  “周至佳也在这第八号岛上,我刚才看见他。”
  蓓云怔住。
  “他身边有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子。”
  蓓云强作镇定,“你看错了。”
  “蓓云,小云刚刚在我身边,她马上过去叫爸爸。”
  蓓云噤声。
  “这上下他们恐怕还在早餐桌子上,你要不要去找他们?”
  蓓云耳边嗡嗡声,过良久,她才说:“我并无处理这种事的经验,我要考虑一下该怎么做。”
  “他们一有准备,你就落了下风。”老胡急得不得了。
  又过一会儿,蓓云才说:“我早已输了。”
  “还没计量,怎么甘拜下风?”老胡额角冒汗。
  “我不是打蟀。”
  “也该是非黑白弄个清楚。”
  蓓云怔怔地想:天亡我也,无端端临时改了旅程,自七号珊瑚岛来到八号珊瑚岛,碰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白板对死。
  蓓云脸容苍白,毛骨悚然,这一刻终于来临。
  “蓓云,真没想到周至佳是这样的一个人。”
  蓓云疲倦得不得了,“是,真没想到。”她完全不想辩白。
  胡乃萱当然知道话已经说得太多,于是闭上尊嘴。
  蓓云最后问:“他们在哪里?”
  “在鹦鹉厅。”
  “老胡,帮我一个忙。”
  胡乃萱慷慨地答:“你说,我一定会为你做得到。”
  “去帮我改飞机票,我希望马上走。”
  胡乃萱大为诧异,“蓓云,要走的应该是他们两人,你别弄错了。”
  蓓云没有回答,她已经累得不想解释。
  胡乃萱马上说:“我这就替你去办。”她站起离去。
  巫蓓云外表看去犹自十分镇定,她缓缓向旅舍走去,一路问准了鹦鹉厅所在。
  她还有心情这样想:真是个猎艳的地方,挖空心思,别出心裁来讨好游客,一个喝咖啡的地方竟摆了几十只鸟笼,笼中鹦鹉纷向客人祝贺:“你好吗”,“谢谢”,“请再来”……那尖锐的饶舌声此刻听在蓓云耳中十分讽刺。
  一只白色的鹦鹉对牢蓓云展翅,“快乐,快乐。”它不住重复。
  蓓云看到女儿朝她迎过来。
  “妈妈,”小云握住母亲的手。
  蓓云不见周至佳及他的女伴。
  蓓云问女儿:“你肯定没有看错人?”
  小云黯然答:“那的确是爸爸。”
  蓓云便说:“妈妈有点事要先回家,你可以留下来,胡阿姨自会陪你。”
  “妈妈我同你一起走。”
  “不必,妈妈想独自处理这件事。”
  “你会无恙吧?”小云十分担心。
  蓓云诧异了,“自然,你对母亲没有信心?我几时令你失望过,这些年来,我一直把所有事宜处理得妥妥当当。”这话是巫蓓云说给自己听的。
  这时身边另一只七彩的红嘴绿鹦鹉忽然大叫:“幸福幸福”,蓓云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只有这个孩子是真实的,只有小云全盘接受她的爱,蓓云可以放心,她付出多少,小云会照单全收。
  这年头,还希祈被爱?有人肯让你尽心尽意爱他,已经很好。
  巫蓓云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周至善先来探风声。
  蓓云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苦笑道:“我一向把你当作朋友,至善。”
  周至善涨红脸,讪讪道:“我并不知至佳背着你做了些什么。”
  但是她帮他隐瞒事实,她讹称至佳住在她家,其实这段日子,至佳另有住所,招呼他的,只怕是他的红颜知己。
  周至善只不过是巫蓓云的姻亲,她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周至佳身边一换人,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也难怪她。
  蓓云说:“我的屋子只招呼朋友。”
  至善遗憾地告辞。
  当天傍晚,周至佳也赶了回来。
  他的开场白十分稀奇:“我以为你同小云去七号珊瑚岛度假。”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蓓云的错,就差没说是社会的错。
  蓓云轻轻道:“阴差阳错。”
  “令你尴尬,真不好意思。”
  “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
  “这件事可以处理得更好。”周至佳像十分遗憾,姿势不够漂亮。
  “她是谁?”蓓云终于问。
  “你不认识她,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你可愿意认识她?”
  “免了。”
  巫蓓云还没有进化到这种地步,她很明白,对任何时代的男性来说,现役情人与妻子如能姐妹相称,天下大同,是至大成就,可幸巫蓓云就是办不到。
  只听得周至佳说:“她的名字,叫左碧颜。”
  呵,还以为是红颜呢。
  不知是否蓓云多心,她觉得周至佳在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很具铿锵之声,有点欲歌之颂之的意味。
  他说下去:“她是个新女性。”
  蓓云忽然了解到,在周至佳心目中,她似已被贬为一个缠足梳髻的小老太婆。
  “她认为父司母职无可厚非,社会真正的进步在男女随时有能力转换位置,换句话说,她支持我做全职父亲。”
  原来如此,原来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愿。
  蓓云问:“她是认真,还净是卖口乖?”
  “碧颜愿意付诸实行。”
  “你要为她生孩子?”蓓云语气非常讽刺。
  “我只想为自己生孩子。”
  “单身父亲不易为,周至佳。”
  “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蓓云,这是我的哀的美敦,如果你不愿意,我只好去求他人。”
  蓓云怔怔地看着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游地点,他极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以示警告,然后进一步威胁妻子就范:你若不肯,我就找别人。
  蓓云的眼神闪烁,不不不,周至佳不是一个深沉的人,他不会这样工心计,所发生的事纯属巧合,并非出自安排。
  蓓云终于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蓓云,你已经拖了我很久,我至多再给你一个星期。”
  “你还没有同小云谈过。”
  “她一回来,我便与她详谈。”
  “现在,你打算暂时离家在外小住?”蓓云淡淡说。
  周至佳默认。
  他的意气令蓓云想起祖母说过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女性还在尽量争取更大的自主权,少女千方百计要与父母不认同的对象结合,大人越反对,她越激烈,终于不顾一切达成愿望,才发觉原来当初一厢情愿同爱情无关,那么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反抗。
  周至佳此刻的心态同该名少女相似。
  冲动下做任何事将来都要后悔。
  周至佳竟没有替自己留点余地。
  蓓云于是说:“你也应该利用这段时间想想清楚。”
  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脸,“我有信心会得适应新生活。”
  蓓云叹口气。
  “蓓云,我曾安然把小云抚养大。”他固执如牛。
  “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精力充沛,对生活满怀希望。”
  “我还没老。”
  蓓云不再言语。
  第二天,她去飞机场接小云返家,抬着头,全神贯注留意出口,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和地说:“别紧张,绷着的神经最使人疲倦。”
  蓓云冲口而出:“呵,你。”
  “可不就是我。”他微微笑。
  他又出现了,穿黑色樽领线衫,双臂抱在胸前。
  “你住在本市?”蓓云忍不住问。
  “处处是家。”他笑答。
  年轻人一副雍容,不知怎地,蓓云脸上泛起一个微笑,他仿佛是她的老朋友了,看见他使她高兴。
  “接人?”她问。
  “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蓓云微笑,巧言令色。
  “你总在世上比较寂寞的地方。”他做一个注解。
  蓓云否认:“我有女儿,我没有你想象中寂寞。”
  年轻人不言语,他嘴角挂着丝了解的微笑。
  蓓云低下头,暗觉凄凉,一个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每个人都渴望被爱,如果没有人去主动爱人,则没有人会被爱,至少巫蓓云勇于爱人。
  年轻人一句话勾起她无限心事。
  以致小云挽着行车出来她都没看见。
  “妈妈,妈妈。”
  蓓云抬起头,发觉女儿已经站在她面前,再转过头,人群中已不见那年轻人,像上次,还有再上一次,他匆来匆去,忽现忽灭。
  蓓云有点惆怅。
  “看,”小云说,“爸爸来了。”
  站在另一个角落的,可不就是周至佳,他没有忘记女儿,他向小云招手,小云朝他奔去。
  蓓云眼尖,瞥见至佳身边仿佛有个人,谁?是那个碧颜抑或只是另外接飞机的人?
  蓓云替女儿挽起行李,再停眼看时,至佳身边那张雪白的面孔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而小云半边身正伏在父亲手臂上讲个絮絮不休。
  自远处看去比较客观,小云高度已到父亲耳际,俨然有少女状,蓓云茫然,好像只是一两年前的事罢了,她自医院带返婴儿,决意与至佳亲手带她,结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弄得焦头烂额,父母婴三人终于累得齐齐失声痛哭……
  晃眼这么些年,倘若今年再炮制一名小生命,他会同小云一样,照中国人的历法,肖马。
  蓓云呆呆地看着他们父女。
  小云摇着手叫母亲过去,蓓云不肯走近,退在一角,周至佳只得放回小云。
  小云告诉母亲:“爸爸约我明天下午见面有话同我说,是要紧的事吗?”
  蓓云点头,“是十分重要的事。”
  小云说:“胡阿姨祝福你。”
  蓓云本想得到比一声祝福更实际的慰藉,但做人不宜太贪,只得默默接受口头祝福。
  第二天,周至佳亲自来把小云接出去详谈。
  蓓云忽然得到半天假期,漫无目的地逛商场,她是那种罕见的,没有购买欲的女人,她承认,世上美丽的东西太多,能够拥有它们,也的确可以增加若干乐趣,但她的理智却不允许她掏腰包,并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照顾满屋身外物。
  况且,她此刻何来闲情逸致,售货员百般招惹,她只是不理。
  走到香水柜台前,蓓云驻足,这一项消费品对激进现代妇女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之一,曾多次设法杯葛,希望禁售,蓓云放弃用它倒不是前卫,而是在养下小云之后,生怕婴儿对香味敏感,因而停用。
  久违了。
  蓓云寂寥地抬头,那个无处不在的年轻人呢,怎么今日下午不见他踪影,他若肯出现,能与他说几句话不失是种乐趣。
  正在张望、不提防身后有人说:“香水是至堕落、腐败、过时的女性用品。”
  吓了蓓云一跳,说话的人在这当儿转过身子来,蓓云看到一张雪白的面孔。
  是她了。
  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细腻白皙的皮肤,真正得天独厚,因此衬得她眉眼特别乌亮,嘴唇红润,秀发如云。
  她充满自信地笑笑,“我叫左碧颜,可以与你谈谈吗?”
  考试的时间到了,蓓云淡然答:“我与你无话可说。”
  左碧颜扬起一条眉毛,“是关于周至佳的事。”
  蓓云立刻说:“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谈得了,我叫巫蓓云,与我谈周至佳,于事无补。”
  年轻左碧颜退后一步,吃惊地说:“我要跟周至佳结婚。”
  蓓云看住她,“那又何必与我商量,我可不能娶你。”
  左碧颜瞪着巫蓓云,呵这个女人不平凡。
  蓓云正欲夺路而走,左碧颜跨出一步阻止她,一边说:“我支持周至佳要一个孩子。”
  蓓云不得不说:“他一定很高兴。”
  左碧颜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服输,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一个女子,退开一步,让巫蓓云过去。
  蓓云擦身而过,本来要迅速离开是非之地,终于忍不住再看左碧颜一眼,仍然认为有那样好的皮肤真是难能可贵。
  蓓云不知道左碧颜心中十分惭愧,深悔不应把她视为一个过时的女人。
  巫蓓云冷静、客观,一定非常能干,也比想象中年轻,涵养工夫之佳,已臻化境。
  很难匹敌,左碧颜承认该次行动不幸辱命。
  她所不知的是,巫蓓云才走到角落,已经垮下来,浑身冒着冷汗,脸色骤变,背脊也佝偻,双手撑着墙壁,才支持得住不倒下来。
  喘息半晌,才抬起头来。
  毫无疑问,世风日下,从前,巧取豪夺者尚有羞耻之心,今日,偷了人的东西,还要骂人。
  回过气来,蓓云看到角落有一具公众电话,她苍白地走过去,掏出角子,拨一
  0三三号。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来接,她认得那把永远温柔的声音:“好吗,多谢来电,我此刻不在家,但会立即在最适当的时间复你,请留下通讯号码。”原来是录音,蓓云没有说话,颓然挂上电话。
  可想而知,也许年轻人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一番话。
  蓓云离开那座豪华商场的时候觉得已经老了十年,走过镜子的时候,她没有把自己认出来。
  小云比她早回家。
  她一见母亲便迎出来,“妈妈,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说清楚了。”
  小云反应奇突,她脸上显示兴奋神色,巫蓓云一时无法测度周至佳对女儿说过些什么。
  “爸爸说我们家可能会多添一名成员,”小云十分高兴,“他是我弟弟。”
  蓓云冷淡的说:“他有没有说将由谁来孕育他?”
  “有,爸爸打算自己来,他会向大学告两学年假。”
  蓓云意外地一怔,没想到周至佳对女儿这么坦白。
  “妈妈,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蓓云板着面孔,“你忘记余小明个案了。”
  “那不同,”小云十分乐观,“余小明的父亲是一个很坏的例子,我爸爸的能力比那个人高许多。”
  “我不赞成。”
  没想到小云头头是道的劝起母亲来,“妈妈,你已经有我,但是爸爸却没有属于他的孩子,也许他也应该有一次机会。”
  “男人在家生孩子,多窝囊。”
  “他不怕尴尬,有什么关系?”小云大惑不解。
  小女孩还不知面子为何物。
  蓓云说:“况且,我已不能爱第二个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云看着母亲,勉强笑道:“妈妈每次这样说,我都觉得有沉重压力。”
  “什么?”蓓云几乎没跳起来。
  “我怕你对我的期望过高,我做不到你预期中那么好,使你失望。”小云的声音低下去。
  蓓云十分震惊,“我可从来没有遇过你上进。”
  小云冲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云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这种事,她无意中已经给女儿无限压力?她还一直以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遥,因为她这个母亲至通情达理,没想到小云另有感受。
  小云看见母亲脸色骤变,连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别给我同情分。”蓓云勉强地笑。
  “妈妈,我肯定你会爱弟弟。”小云与她父亲站同一阵线,“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云苦笑,“再来一次?我是那种至讲亲力亲为的人,三更半夜起床数次喂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机械人,太辛苦了。”
  “嘘,妈妈,当心爱玛听见。”
  爱玛早已听见,嘟嘟嘟走过来,“我承认机械助理良莠不齐。”
  蓓云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赖机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给政府育婴机关,我却不舍得,当年请了长假照顾小云,不但筋疲力尽,经济上损失也实在不菲,至今犹有余怖,不能再来一次。”
  爱玛点点头,“这是你的心理障碍,你不该将不能承受的压力加诸己身,一个人应当量力而为。”
  小云讶异,“爱玛,你多么智慧。”
  爱玛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许多真人更知情识趣。
  蓓云对女儿说:“我不是抱怨,对你,再苦也是责任,我只是不愿来第二次。”
  小云看着母亲一会儿说:“只是责任,不是乐趣?”
  蓓云拍拍女儿肩膀,“将来你也会有孩子,个中滋味,自然有所了解。”
  小云笑答:“胡小萱说她才不会要孩子。”
  这么早已经谈到成年后的大事了,后生可畏。
  “你呢?”蓓云十分关心女儿前途问题,趁机发问。
  “我很喜欢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说,这件事要稍后再谈,而且,妈妈,我想我不会像你那样亲手带,太耗精神了,不如与先进设备分担任务。”小云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
  蓓云莞尔,理论同实践一向有个很大的距离,只是她不想过早扫小云的兴,这个问题直押后再讨论。
  “爸爸问,他几时可以回来?”
  呵,现实问题永远逼人。
  “爸爸说,你是爱他的。”
  电话铃响了,蓓云中止与女儿对话,揿下按钮,只听得那边说:“一0三三号复电。”
  蓓云呆住了,做不得声,他不可能知道她找过他!
  “你找我,定有急事。”
  他又从何处获得她的通讯号码?
  “要不要出来谈谈?”
  蓓云清清喉咙,“现在,现在我走不开。”
  “关住自己,没有好处。”他轻轻的说。
  刚在这个时候,小云过来问:“妈妈,是胡小萱找我吗?”她冒失地取过话筒。
  蓓云抬起头来。
  小云说:“咦,没有声音,一定打错了。”
  或许,只有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蓓云发呆,她始终怀疑年轻人并非真的存在。
  “妈妈,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爸爸见时可以回来?”
  蓓云脱口说:“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来,即可回来。”
  门铃响起,自有爱玛去开门。
  机械人的感应器不一定靠得住,时常有开错门的事件发生,蓓云急急问:“谁?”
  爱玛答:“余小明与他父亲。”
  “呵,请进来。”
  余小明长胖了,笑嘻嘻,衣着脸容也算整洁,见到蓓云,亲热地迎过来拉手。
  蓓云忙道:“余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气了。”
  余君已大腹便便,动作比较缓慢,“我特地来道谢。”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顺带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小明的母亲已决定回家。”
  蓓云一听,由衷地替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
  余君略为腼腆,“家里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这个当儿,蓓云忽然想起一部叫《镜花缘》的书里记载的故事。主人翁漫游到女儿国,那里的男人,留着胡须,但是主持家务、绣花,并且怀孩子。
  蓓云此刻的感觉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儿国里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滞起来。
  而余君却以为她疲倦了,生活好转,他比较识趣,于是说:“巫女士,我该告辞了。”
  蓓云站起来,“真高兴你们一家团聚。”
  “我们一家四口自会努力重组家庭,多谢你在患难之时帮助我们。”
  “举手之劳耳。”
  余小明一直亲密地依偎在蓓云身边,蓓云隔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他只比小云小一点,但小云比他成熟许多,已俨然一个小大人样。
  蓓云忽然怀念小云幼时天天坐在母亲怀中的情形,母女两人日日抽出一两小时温存,直至小云入学,有一日说“妈妈我没空,我要做劳作”为止,蓓云怅惘了。
  小明抬头与阿姨说再见。
  蓓云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
  蓓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余先生,吃了那么多苦,你认为值得吗?”
  余君笑笑,“困难已经过去,也就不必讨论值得与否,努力面对现实是正经。”
  “余先生,请问你在当全职父亲之前,做什么职业?”
  他又笑笑,“我是个未成名的电影导演。”
  “原来是艺术家,失敬失敬。”
  “见笑了。”
  余氏父子俩登上车子离去。
  艺术家不受世俗束缚,同周至善一家一样,只要经济条件允可,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友,均可接受比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云不敢肯定她的亲友是否有同样的宽宏大量。
  她同小云说:“你不觉得男人怀孩子怪相?”
  小云很讶异,“女人怀孩子也怪呀,皮肤那样膨胀而居然无恙,吓坏人。”
  真的,为什么由女人来担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顺?
  蓓云说:“请你父亲有空来一趟,我有事与他商量。”
  有谈判,有希望,小云立刻去联络父亲。
  片刻她叫:“妈妈,妈妈,过来。”
  蓓云只得走去,本来只想问一个问题,谁知节外生枝,通话器里传来左碧颜的声音,“巫女士,有什么话,同我讲也一样。”
  蓓云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请你尽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颜又没辙,只得把周至佳叫来,一边发着牢骚。
  周至佳立刻说:“我马上过来与你谈。”
  蓓云听见左碧颜在一边说:“明明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妻子,分居后却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云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云问:“妈妈笑什么?”能笑,总还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经赶到,一如当初他与蓓云约会时期打扮得那么整齐及准时,难怪女友要生气。
  蓓云开门见山,“我愿意让步。”
  周至佳大喜,郑重地答:“愿闻其详。”
  “让我们再合作一次,制造小生命,听说第二代机械子宫十分先进,一切交给市立医院,如何?”
  周至佳一听,热情顿时冷却,呆半晌,才说:“蓓云,这叫作让步?”
  “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法。”
  小云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尝真正做父亲的滋味。”
  蓓云转头责备:“大人讲话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说:“连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为何你不明。”
  “这已是我的极限。”
  “没有用,蓓云,机械子宫是一格抽屉,编一个号码,首五个月,每个月只准父母探访一次,接着三个月每半个月看一次,医院人员把抽屉拉开来,隔着玻璃观察胎胚发育情况,最后一个月每星期看进展,气氛像在先进实验室参观展览,一点感情也无,直至出世,婴儿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你愿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吗?”周至佳涨红脖子。
  隔半晌,巫蓓云再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妥协。”
  “你这愚蠢的女人!”
  蓓云并没有生气,她客观地思考周至佳对她的批评,然后做出反应,“我的确不算聪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着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没有动怒,也郑重的想:她说得可对?
  小云过来劝父母:“这是第一轮谈判,以后还可以谈下去。”
  爱玛出走近,“周先生许久没在家吃饭,我做了几个好菜,请尝尝再走。”
  蓓云迁怒于爱玛:“你那三脚猫厨艺哪里比得上人家外头的手段?”
  爱玛噤声退下。
  周至佳理亏,半晌不做声,终于词穷,无言离去。
  这叫做谈判?蓓云叹口气,一人退一步直至达成协议叫谈判,从头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云又叹一口气。
  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
  今日黄昏,天文台循众要求,制造三小时毛毛雨,营造气氛,提供情侣雨中散步这个好节目。
  地上有汽油虹彩,少女仿古时打扮挽着竹篮卖花,有人持伞在等异性朋友,蓓云把丝巾解下,缚在头上挡雨,一边看风景。
  天气稍有寒意,蓓云拉一拉外套襟。
  “永远一个人。”那把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蓓云笑,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姿势像大学二年生。
  为什么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因为初入学时多数匆匆忙忙,无暇悠闲,而三年生已经老练得飞扬跋扈,欲与教授讲师试比高,二年生至可爱活泼合理。
  蓓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大学二年蜜月期。
  那实在是她的流金岁月。
  同时与多位男生约会,连早餐时分到饭堂进食都有男同学等着她,两节课后小息,又有异性在课室外呆望。
  一位男讲师忍不住问她:“被追求感觉好吗?”
  少女蓓云甚至不屑言若有憾,她干干脆脆的说:“太好太好了。”一边眨眨乌溜溜的大眼。
  当然有看不顺眼的人嘲她滥交。
  此时此刻,二年级时的蓓云又复活了,她仰起脸对那年轻人说:“你真有办法,永远找得到我。”
  “本市能有多大。”年轻人笑笑。
  “你别看它小,它大得可以让至亲经年不见面。”
  “来,我陪你散步,顺带听你的牢骚。”他笑笑。
  蓓云觉得坦白的时候到了,因而诚恳说:“我怕浪费你的时间,我只是一个白领女,收入有限,身无长物,你会失望。”
  那年轻人沉默,他有点窘,半晌,才轻轻说:“我可没向你按时收费。”
  蓓云有点歉意,“我常听人说: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当你陪我好了,我亦需要散步。”
  “你无须选我做伴。”
  “为什么,你不认为你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吗?”
  “我上司曾经那样称赞过我。”蓓云笑了。
  年轻人把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臂弯里。
  他们踽踽地向海旁长堤走去,蓓云道过开场白之后,言语就流利起来,时间过得真快,毛毛雨一停,蓓云知道起码两小时已经过去。
  她欠他,起码有心理医生的收费那么多。
  她问他:“我可以向你要通讯地址吗?”她想寄上支票。
  他莞尔,“你还打算写信给我?”
  “至少可以寄张问候卡片。”
  “有我们这种人的地址是不名誉的。”他挪揄道。
  蓓云打趣他,“既然到了这种田地,也顾不得那么多。”
  “真的,”他遗憾,“每到一处,都会遇见你,已经太迟。”
  话当然可以这样说,但蓓云佯装吃惊,“什么,不是你故意盯牢我?”
  那年轻人真正知情识趣,也装出诧异的样子来,“我还以为你在我时常出没的地方来碰我。”
  一时间不知是谁吊谁的膀子,蓓云忍不住大笑,少年时爱笑的她又恢复旧我,她欠他许多,故此拍拍他手背以示感激。
  “我要回去了。”
  年轻人点点头,“规矩的好女人,永远不会越界。”
  蓓云苦笑,与他在桥底下分手,一抬头,看到天空中一抹彩虹,蓓云赶紧许个愿,不幸忘记要求世界和平或是青春常驻,她只是说:“您让周至佳回家来吧。”
  每逢小云幼时哭闹不已,年轻的母亲无可奈何,只会得一直念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蓓云深信婴儿与上帝有密切关系,至少他俩身分同样神秘。
  周至佳与巫小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过两日蓓云销假上班,一推开办公室门便看到助手曾倩文以深切同情的目光看住她,蓓云心中嚷一声糟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曾倩文接着冲了一大杯咖啡给蓓云,对她那么好,可见是真心替她不值。
  这件事由谁传开,除出胡乃萱,并无别人,要守一点点秘密,真的那么难?
  才说起老胡,老胡就到,她径自入内拉开蓓云对面椅子坐下便问:“难题解决没有?”
  蓓云瞪着她,“您老实在太关注我了。”
  老胡并不介意,她说:“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
  蓓云不怒反笑,算了,她说人,人说她,不亦公平乎。
  “周至佳回来没有?”老胡穷追猛打。
  蓓云不置可否。
  “要不要叫王日和与他谈谈?男人同男人好讲话。”
  蓓云翻翻案头文件,“今天看样子要忙得不可开交。”
  “且别忙逐客,如有需要,请即大声叫。”
  蓓云轻轻说:“一家人的事最好一家人关起门来说清楚,最忌找外人来主持公道,不僵也会搞僵,外人许存看热闹之心,可能惟恐天下不乱,言语传来传去,又易生误会,我看不必了。”
  胡乃萱讪讪地,但仍不肯即时放弃,管这笔闲帐,她说:“你要找我是一定找得到的。”
  “我知道。”蓓云看着她笑。
  胡乃萱又加一句:“真看不出周至佳是那样的人。”
  她出去了。
  曾倩文闪身进来,“你都知道了吧?”她试探问。
  这次蓓云可警惕起来,“我才放完假,有什么消息?”
  “胡乃萱女士刚才不是来找你诉苦?”
  蓓云一怔,大奇,“她缘何要诉苦?”
  “她丈夫心有旁骛。”
  蓓云悚然动容,“王日和君?”
  “正是,”曾倩文悄悄说,“他叫王日和。”
  “你怎么知道?”蓓云斥责下属,“道听途说不能当真。”
  谁知那年轻女孩抬起头来,笑笑答:“王日和追的人就是我。”
  蓓云怔住,“你?”
  “我可没打算破坏人家家庭,”曾倩文说,“王日和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个人,他是硬追上来的,我亦不认为这是一项荣幸。”
  蓓云呆呆地看着她,这些年轻女孩,一个比个厉害,一个比一个难招架,年轻就是最残酷的武器,巫蓓云当年难道也是如此?
  曾倩文见上司神情呆滞,反应迟钝,知道她吃了惊,很明显全不知此事,不由得问:“难道胡乃萱还不知道丈夫已变?”语气十分好奇。
  蓓云低头整理桌上文件,“宇宙传讯下午那个会,你准备好没有?”
  曾倩文忙答:“议程有待你过目。”
  “十一点之前我一定交还给你。”
  曾倩文一出去,蓓云立刻接通话器,“请接人事部。”
  片刻答复来了,“人事部经理陈大文。”
  “陈先生,我是巫蓓云。”
  “巫小姐有何贵干?”
  “基于私人理由,我想调走助手曾倩文。”
  陈大文一怔,“曾小组可是有失职之处,不妨明言。”
  “没有,纯粹是性格上不合拍,她动我静,她急我慢。”
  “公司的政策是想同事间尽量互相迁就。”
  蓓云笑道:“陈先生,我同你当然要彼此尊重,对下属不必如此多扎,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调新人来?还有,请给曾倩文下台机会,只说公司重用她,是次调职,对将来晋升有帮助。”
  陈大文无奈,“我尽量帮你。”
  蓓云立刻道谢,放下心头一决大石,却有点惆怅,同巫蓓云相比,胡乃萱算是个厚逍忠直的好人,巫蓓云藏奸得多。
  王日和追曾倩文这件事迟早闹通天,趁早调走这个厉害角色,日后不知省却多少麻烦,胡乃萱也怪不到巫蓓云头上来。
  她松了口气。
  人事部办事效率挺高,下午就通知曾倩文去参加一个为期两周的管理训练计划。
  曾倩文还趾高气扬,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兴致勃勃的来知会蓓云。
  蓓云一个劲儿的祝贺她,心里却晓得以后都不会在同一办公室内见到曾倩文。
  此举纯为保护自己,曾倩文亦不致有任何损失,蓓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不知怎地,她那天还是特别的累。
  第二天早上,胡乃萱来找她,她正坐在电脑前亲自处理记录。
  胡乃萱好奇问:“你那小美人助手呢?”
  噫,该人犹自蒙在鼓里,蓓云个动声色道:“已被人事部调走,据说要好好栽培她,我便阻人发达,只能割爱。”
  胡乃萱趋向前,悄悄说:“我有周至佳的消息。”
  蓓云不做声,她也有王日和的新闻。
  看来除出那人的发妻,路人皆知其底细,太讽刺了。
  “你快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周至佳已与其女友闹翻了。”
  蓓云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
  “嗳,你别管,我自有线人。”老胡终于还是透露了消息来源,“我有个表妹认识那位左小姐。”
  蓓云双手不住在电脑键盘上操作,故意不去注意老胡。
  “左小姐觉得她受了利用,十分气忿,已与周至佳摊牌,你看,他打错了如意算盘,现在两个女人均要与他算帐。”
  “老胡,真没想到你日理万机,还能到这里来喝咖啡。”
  “信我的,”她站起来,“周至佳快回家了。”
  蓓云看着她背影摇摇头,这人,火烧眼眉毛了犹自管闲事,东窗事发,她才晓得滋味。
  那天晚上,蓓云拨电话到小姑处:“至善,周至佳现在何处?”
  “我家。”
  “至善,不要开玩笑。”
  “这次是真的,你要不要他说话?”至善语气似叫过狼来了的那个孩子。
  胡乃萱的情报恁地准确。
  蓓云对他说:“周至佳,回家来,凡事慢慢商量。”
  周至佳听到那成熟体谅的声意,鼻子一酸,“我闹僵了。”
  蓓云静默一会儿,才说:“还来得及。”
  周至佳仍觉下不了台。
  “小云一直支持你,她想你返家。”蓓云想给他阶梯。
  这个在事业上也算独挡一面,平日老成稳重的男子忽然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最后还是至善说:“我替他收拾杂物送他回来。”
  蓓云觉得闹剧也该结束了,“我在家等你们。”
  夫妻做久了,会变得似兄弟姐妹,越发容忍。
  为了使周至佳好过些,巫蓓云决定以后对这件尴尬事一字不提。
  呵,不是轻易做得到的呢。
  小云在楼下等父亲返家。
  周至佳吃了败仗,一声不响,走进书房,关上门,好几个小时不出来,蓓云不去骚扰他,只命女儿送点心进去。
  深夜,蓓云站在露台上沉思,稍早对着那半道残缺彩虹许下的愿望总算实现了,心底却没有特别欢欣的感觉,太过实事求是了,似办公务,早已把自尊与个人利益搁一边,只为大局设想,实在委屈。
  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咳嗽。
  蓓云误会了,她脱口而出,“你?”抬头,发觉身边站着的是周至佳,并非她期待中那个年轻人。
  蓓云讪笑,自然,年轻人怎么会在她家里出现。
  她重新转过头去看夜色。
  周至佳开口了:“蓓云——”
  蓓云摆摆手,“我考虑清楚了,你的生命你的身体,自然你可以做主,我尊重你的选择。”
  周至佳忽然得到妻子赞同,惊喜之余,并没有听出她声音里的倦意,亦忽略她落寞的表情。
  “蓓云,”他大喜过望,“你终于答应了。”
  “不过有言在先,这是一件严肃艰苦的终身任务,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一定尽力承担。”
  蓓云讪笑,她明知周至佳轻估孕育孩子之苦,他一定以为做小云父亲同做小云母亲的辛劳差不多,他错了,他很快便会知道,他在这个孩子上出的力,不及妻子十分之一。
  蓓云双手抱在胸前,“祝你幸运。”
  “谢谢你。”周至佳心花怒放。
  那一整夜,蓓云都站在露台上。
  很琐碎很遥远的记忆渐渐钻进脑海归位,那个傻气的男生如何在寒夜站她宿舍楼下等了通宵,她没有睬他,然后在清晨上学时发觉他伏在驾驶盘上假寐,车子挡风玻璃上都结了薄冰,一碰像蜡似剥落,他抬起头来,双眼全是红筋,一定哭过了,看到意中人却强颜欢笑,“要不要搭顺风车?”
  这种事在结婚生子后忘了也就忘了,今夜也不是卖弄回忆的好时光,第二个孩子快要来临,她起码要背一半重担,怎么还有心思去想当年。
  但是这一刻回忆控制了巫蓓云,那时气象局尚未拥有足够科技控制天气,少年蓓云在冷空气中呵着白气,眼睛看着远处,一辆来接她的小小红色吉普车正驶过来,她要快快决定:辜负谁呢?辜负是非辜负其中一个不可了,问题是谁,这一个已经等了一宵,实在说不过去,她终于放弃了红吉普。
  那个挨通宵的男孩子是年正念博士,他在论文扉页上写:献给蓓云。
  小蓓云嗤一声笑出来,“你应当把它献给父母。”
  一天喂七八餐那样奶大,又得到优秀遗传,轻易读到博士,居然把论文奉献给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陌生女孩子。
  后来,蓓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英俊的男孩子,那年轻人算得漂亮,但少了一分天真及书卷气。
  蓓云嘲弄挪揄地想:要是今日她被他看见,他应当庆幸当年她视他如脚底泥罢。
  变了,统共都变了,变得她不认得自己。
  那夜蓓云没有睡,天一亮,她又抖擞精神应付新的一天,街外人如果不知就里,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云正在用早餐,看见母亲很高兴的说:“父亲回来了。”
  那日上午,蓓云陪同周至佳去拜访著名的梁医生。
  她非常沉默。
  梁医生严肃地对周氏伉俪说:“你们考虑清楚了?这件事如逆风上山,异常艰苦,并不允许半途而废。”
  周至佳飞快答:“我明白。”
  梁医生又说:“即使想要孩子,也有其它选择,譬如说领养。”
  蓓云看了看丈夫,他恐怕不会这样伟大。
  周至佳马上有反应,“我绝对会善待人家的孩子,但是我只想孕育自己的骨肉。”
  梁医生又一次遗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确是困难之事。
  蓓云好奇,“现在还有弃婴?”
  “比人们想象中的多,若干男女一时冲动,跑到医院,要求制造爱情结晶,及至胚胎成形,他们已经改变主意,再不前来认领,”梁医生苦笑,“只得由政府抚养,直至找到养父母。”
  蓓云皱起眉头,这是法律上漏洞,要好好堵塞才是,起码要仔细审核该对男女有无资格为人父母。
  梁医生取出一份文件,“你俩可以把文件带返家中细阅,日后签字未迟。”
  周至佳继续镇静地说:“我已详细研究过细节。”
  他取出笔,动手一挥,签下字,把文件轻轻推到妻子面前,生怕蓓云反悔,蓓云不敢轻率,取过那份法律上有约束力的文字,移位到另一角,仔细地阅读起来。
  那一边周至佳与医生商谈。
  医生说:“移植手术成功后生理会起翻天覆地变化,令不少事主震惊不安,我想推介一些读物给你,有些由医生撰写,一些是当事人自传,对你应该有帮助。”
  周至挂心想事成,又恢复往日神采,他笑笑说:“如果你指腹大便便,许多男人腰间脂肪恒久厚得似怀胎十月似。”
  蓓云暗暗叹气,随即又同自己说:莫愁莫愁,这是件喜事。
  梁医生小心翼翼接过文件,“我自会与周先生安排手术时间。”
  蓓云向他道谢。
  两人离开诊所,周至佳说:“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
  蓓云看住他笑眯眯说:“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明年请早。”
  周至佳一怔,“那我怎么办?”
  巫蓓云笑意更浓,“像我那样办呀,一边做事,一边匀时间出来做产前检查,记得吗,当年你被大学派往联合国科技院做客座,一去三个月,我多怕你忘记有小云这个女儿,结果孑然一人还不是乖乖熬过去了?这段时期我至多拒绝外调,与你住在同一间公寓精神支持你,但要我无故告假被公司扣分,恕我不敢,别忘记,这个家的经济现由我独力负担。”
  一顿话把周至佳训得做不得声。
  他嗒然低头,蓓云所讲,句句属实。
  她拍拍丈夫背脊,“全职父亲,做来不易,你太伟大了。”
  蓓云的轻松语气不是装出来的,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体受苦,至爱亲友再同情了解,也帮不到事主。
  凡事往好处想,再过十个月,蓓云便可坐享其成,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员逗乐了。
  蓓云对丈夫说:“我要更加勤力工作,因为有新的责任新的开销。”
  周至佳抬起头,本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
  蓓云知道他内心感受,她是过来人,他刚刚开始发觉,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另眼相看,他将相当寂寞地渡过这十个月。
  是夜,失眠的是周至佳。
  他在书房中自斟自饮,蓓云听见声响起身,惺松地提醒他:“要喝趁现在多喝点,怀孕期间,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
  她并非故意恫吓,她所说的,均是事实。
  周至佳却觉索然无味,他放下酒杯。
  两天后的早上,蓓云等着胡乃萱推门进来说:“周至佳回家了吧,我怎么告诉你?凡事逃不过山人法眼,真想不到他是那样一个人。”
  蓓云查电脑看该日有什么重要会议。
  电脑荧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巫小姐,你有没有听说本公司职员胡乃萱演出的闹剧?”
  蓓云一怔,随即叹世风日下,电脑居然说起是非来,这当然是人类杰作,教会它们散播谣言。
  她按键钮:“不,我没听说过,我消息不灵通。”
  谁知电脑竟然说:“唉呀,巫小组,你这样木知木觉要吃亏的,这件事,说起来多多少少还与你有点关系。”
  蓓云失笑,怀疑电脑已经变成精,它深谙讲是非之道:先不把真相道出,先卖个关子,又先表示,噫,此事阁下亦已受嫌疑,使听者心痒难搔。
  蓓云问它:“是吗,怎么与我有关系,愿闻其详。”
  “胡乃萱与你从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闹一场,你真不知道?”
  呵东窗事发了。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谁知电脑忍不住,一五一十把该宗精彩的是非详细在荧幕上打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实在与人类太过接近,染上陋习,不能自拔。
  蓓云读过荧幕对该事的报导,问电脑:“你已对多少人复述过这件事?”
  电脑:“哎唷,我只不过对你一个人这样说罢了。”
  蓓云没好气:“我命令你洗脱记忆。”
  “巫小姐——”
  蓓云老实不客气接下“清洗”一钮,强逼电脑忘记这段故事,电脑无奈,只得遵旨。
  总有一日,电脑会先进得不受指挥,一张嘴学得同人类一样坏。
  据它绘形绘色的形容,昨天早上,胡乃萱像疯狗似冲入训练班课室,找到曾倩文,一手把她揪出来,就赏她两巴掌,把其他同事吓得目定口呆。
  出丑了。
  肯定电脑所述,经过艺术夸张,它又没亲眼目睹事情经过,不过是人云亦云。
  但胡乃萱已经出丑。
  巫蓓云十分惆怅,如此能说会道能干果断的一个女子,没把一件重要的意外好好处理。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胡乃萱进来了。
  她没精打采,双目通红,坐在蓓云对面,嗒然说:“真没想到,王日和是那样一个人。”
  蓓云装出一个纯洁的样子,表示她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老胡像是赚蓓云笨,“我心情欠佳,无暇同你细说,改天再谈。”
  站起来就走,大概打算到别的较为精乖些同事处诉苦。
  蓓云捏一把汗。
  幸亏马上行动,把曾倩文调出去,否则今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老胡必定在心急慌忙间找她来出气,说不定对下属管教不严就是个罪名。
  对外,这样精乖伶俐有什么用,在家,巫蓓云还不是要做忍让专家。
  中午,蓓云利用午膳时间准备公务,偌大办公室只剩她一个,独享清静。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咳嗽。
  抬起头来,蓓云看到那年轻人站在远处角落,双手插裤袋中,正笑眯眯看着她。
  蓓云又惊又喜,“你是怎么过来的,本公司防卫森严,要经电脑核对过指纹才会放行。”
  他笑,“更隐蔽的地方都难不倒我。”
  蓓云叹息:“你来了也好,我闷得要命。”
  “你的家务事不是已获合理解决?”
  “人家合理等于我的委屈。”
  “那简直是一定的,”年轻人感喟,“愚者老骑在聪明人背上发号施令,奈何。”
  蓓云不做声。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蓓云苦笑,“我知道是哪一句: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年轻人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笑得不住咳嗽,笑声渐转为苍凉,终于泪盈于睫。
  蓓云意外了,那么年轻,那么开朗,莫非他也有一段心酸往事。
  他终于说:“我们都想得太多了。”
  蓓云接上:“却放弃得太早。”她指放弃追求理想。
  年轻人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站在角落,一直没有走近,隔了一会儿,他说:“你的同事回来了。”
  蓓云说:“改天见。”
  他不徐不疾往外走去。
  相隔不到一分钟,便有同事嘻嘻哈哈推门进来,显然满意地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
  蓓云忍不住问:“你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人?”
  同事们一怔,“没有哇,我们应当碰见谁?”
  蓓云连忙说:“没有谁。”
  “对了,”同事打蛇随棍上,“你听到胡乃萱那件案没有?”
  蓓云答:“早听过了。”她不愿多说。
  同事们问蓓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蓓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什么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同事见这样扫兴,便散开不复谈论他人是非。
  他人的悲剧、不幸、烦恼,统统是笑话?何等奇突的心态。
  回到家中,爱玛与小云在下国际象棋,小云输得一塌糊涂,铁青着脸斥责机械人:“又不是来真的,手腕何必这般认真苛刻,弄得游戏一点味道也无!”
  爱玛抗议:“但我手不由主,弈棋功能由人输入,与我无尤。”
  “那人也太无幽默感,”小云发牢骚,“既非正式比赛,松点何妨,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似有弦外之音,值得咀嚼。
  爱玛见到女主人便说:“周先生出去了,希望你到梁医生医务所接他。”
  蓓云不假思索使说:“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巫蓓云一天工作已经完毕,累得贼死,请周先生自行叫车返家。”
  爱玛答:“是。”
  小云过来试探,“或者我们应当去接父亲。”
  蓓云笑,“放心,在这个阶段,他绝对可以照顾自己。”
  “对,胡小萱今日缺课,家里没人接电话。”小云想起来。
  “也许她们去探外婆。”
  小云有点疑心,“可是胡小萱一贯对我无话不说。”
  “每个人总有不愿公开的私隐,千万不要苦苦相逼。”
  周至佳返来时,蓓云在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在电脑荧幕上读当天新闻。
  他对妻子说:“第一次手术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周末你不会有应酬吧?”
  蓓云放下杯子,“日子挑得不错,我会陪你入院。”
  周至佳说:“我有点紧张。”
  “放松放松,”蓓云抬起头来,“科学昌明,不用担心,你瞧瞧这还算什么世界,竟有人建议儿童在家接受教育,我们做母亲的还能松气吗?”
  周至佳又说:“每一宗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
  蓓云十分讶异,“你害怕?”
  周至佳逼不得已颔首。
  蓓云拍拍他肩膀,“这种手术哪个妇女不做过一次两次?简单得由机械人执行,一次生,两次熟,把原先的疤痕剪掉,在原位再开一刀,事成后缝合,三两天后同没事人一样,还可以落地带孩子,做家务呢,不怕不怕,”她打一个呵欠,“总而言之,美苏合作在金星建立太空基地,绝对是好消息。”
  说罢她站起来走返卧室休息,不再与周至佳讨论这个问题。
  关上门,蓓云收敛那满不在乎的表情,五官挂下来,叹口气,开了催眠剂,不到五分钟,在芬芳的麻醉药中沉沉入睡。
  周末确是个大日子,周至佳神色仓惶,如赴刑场,蓓云看在眼内,既好气又好笑,她若陪他紧张,他势必更加慌乱,如不,又显得冷血,小云在一旁助纣为虐,团团钻,蓓云不能不喝一声,“再吵就不准你去医院。”
  母女俩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小时,蓓云这次的冷静倒不是伪装,她这个人,越碰到大事越像没事人,这门功夫不知是什么时候训练出来。
  小云忐忑不安,“爸爸不会有事吧?”
  “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像我们这种普通平凡人,最有机会活到耄耋。”
  小云接上去,“看我结婚生子。”
  “是,”蓓云无奈,“说不定还看你的儿子结婚生子。”
  小云总算满意了。
  蓓云走到窗前,打量园景,晃眼间看到花圃一个背影,像煞一个人,她一动心,梁医生已经出来说:“手术十分成功。”
  蓓云不得不转过头来,“苏醒没有?”
  “已经醒了。”
  接住看护士推出手术床,周至佳灰白着面孔频频呼痛,小云趋向前去安慰父亲。
  蓓云冷眼看着他,周至佳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蓓云已无法尊重他,她骨子里是个老式女人,男人若不能令她敬爱,就不能做她的丈夫。
  她别转面孔,去看花园里那熟悉的人影,但转眼间花圃里已渺无人迹。
  “妈妈,妈妈,爸爸叫你。”
  蓓云这才走到床榻旁,只听周至佳说:“总算过了第一关。”
  蓓云顺口应道:“恭喜你了。”自己都吓一跳,那么客气冷淡,蜡一般的应对,亏她说得出口。
  奇是奇在周至佳听了挺受用,闭上双目叹口气,“叫人替我注射止痛针。”
  小云见母亲呆着一张脸,还以为她担犹,忙说:“爸爸情况很好,明日便可出院。”
  蓓云说:“那你留下陪他。”
  “妈妈你呢?”
  “我回家打点打点。”她害怕与周至佳单对单相处。
  梁医生叫住巫蓓云:“院方需要你签字允许我们到市立医院取你的卵子。”
  蓓云问:“这次需要几颗?”
  “大约四五颗,我们了解到这些卵子就快要过期,也许这是周先生心急的原因。”
  蓓云默默跟医生到办公室签字。
  梁医生说:“我有种感觉,巫女士你好似不太喜欢周先生这个主意。”
  蓓云一怔,“梁医生你明察秋毫。”
  “周先生这种做法其实很伟大。”
  “我情愿他做一个普通人。”
  “他只不过走先一步而且,不久将来,男方负责育儿事件将日益普遍,同妇女身居要职同样平常。”
  医生一片好心,惜不能令蓓云心情好转。
  “我觉得我失去了丈夫。”蓓云第一次对外人说心事。
  梁医生答:“若干年前,女性刚开始出外工作,她们的丈夫亦有类此抱怨,认为有妻等于无妻,这个观点会得转变。”
  蓓云笑笑。
  “巫女士,如果你觉得困扰,我建议你看心理医生。”
  蓓云顾左右而言他,“产孪生儿的机会可高?”
  梁医生识趣地说:“那还真的得看造化。”
  造化亦即是命运吧,医学固然先进,命运大神仍然掌握一切。
  蓓云无言,独自离开医院。
  回到家,她吩咐爱玛收拾书房安顿周至佳,又替他准备流质食物。
  爱玛也会发牢骚,只听得她喃喃抱怨:“这家人的功夫越来越多,怎么应付得了。”
  一言提醒蓓云,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爱玛纵有三头六臂,不眠不休,怕也分身乏术,她得早做准备,替爱玛找助手。
  趁着空档,蓓云连忙与机械人代理公司洽商。
  答案令人咋舌,新类型机械家务助理价格已贵不可言,具育婴程序者更甚,代理说:“七七四型备有四只机械手及动听声线,与母亲一样温柔能干。”
  太滑稽了,巫蓓云是一个母亲,巫蓓云可没有四只手及迷人声线。
  “一劳永逸,物有所值,巫小姐,请你考虑添置七七四型。”
  “可否试用?”
  “可供试用三小时,另外收费。”
  “我想想再答复你。”
  “我们此刻只得两具现货,先到先得。”一贯生意手法。
  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也不必急在一时添置,至少还能拖半年。
  周至佳不知有无考虑到收入少了一半,支出却大了一倍这个事实。
  爱玛花了整个傍晚,才把书房清理出来,又急急钻到厨房,它叹息:“从前,还能抽空下一盘棋,听听音乐,唱只歌。”
  蓓云抢白它:“你的嘴巴又不是没有空。”
  隔没多久,蓓云听得爱玛在厨房哼一首老歌,先是笑,因是首情歌,听仔细了,却发呆,它竟然无比悠扬地唱:“若不是有情郎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蓓云发呆。
  谁教它唱这样的歌?
  什么年头的事了,人们居然为感情神魂颠倒,名正言顺编了首歌来唱,何等堕落,但却何等令人神往。
  不知谁将这首老得掉了牙的美丽情歌输入爱玛电脑,又替它安排了银铃似的嗓子,蓓云头一次听到,不由得神为之夺。
  可见编排电脑的人亦不是铁石心肠。
  蓓云站起来,轻轻掩上厨房门。
  这种靡靡情歌,不宜多听,沉醉后如进入魔界,难以自拔。
  巫蓓云有太多正经事待办,无暇纵容私欲。
  她坐在私人电脑面前,把未来十二个月的家庭开销预算做出来,答案是:巫小姐,你不能准备在二0九九年退休。
  蓓云急急问:“那么,我何时方能兼休?”
  “单人收入,四人开销,延迟五年,在二一0四年方可退出办公室。”
  “不!”
  “对不起,巫小姐,电脑不说谎。”
  快了,已经会讲是非,说谎之日还会远吗。
  蓓云气馁到无边,越发憎恨周至佳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才恨了一阵子,又觉得周至佳是周至佳,未生儿是未生儿,不可混为一谈,只得长叹一声。
  电脑继续发表意见:“未来十年间请勿添置奢侈品,巫小云将进大学,所费至巨。”
  蓓云提醒电脑:“大学学费全免。”
  电脑哼地冷笑一声,“巫小姐,你自己是过来人,大学学费能花多少,您的跳舞裙,您的网球班,您的代步小跑车,缺一样行吗?父母略有一样办不到,立刻与他们有代沟,马上变成一个不为人了解的孤苦少女。”
  蓓云掩住嘴,真的,原来最了解她的是电脑。
  “我跟了你十六年,有什么不知道。”电脑洋洋得意。
  蓓云黯然。
  “苦中自有乐趣,苦乐参半,是你们的人生。”
  蓓云按熄电脑。
  她如期接周至佳出院。
  把他安顿好之后,吩咐爱玛照顾他,自去更衣打扮。
  周至佳十分震惊,“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参加公司派对,总经理入董事局,普天同庆,我不到,行吗?”
  周至佳愣在那里。
  蓓云摊摊手,“我不是不想时时刻刻以家庭为重,但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盼你体谅。”
  一边努力往脸上刷粉,希望脂粉能增加颜色。
  “老了。”是她的结论。
  套上精致晚服,老不过是巫蓓云的谦虚语。
  躺床上的周至佳真的大不如前,经过多日折腾,他瘦了一圈,刚做过手术,精神疲乏,比真正年纪起码老了十年。
  蓓云说:“本来可以携眷参加,不过你需要休息。”
  没待周至佳回答,她便穿进鞋子出门去。
  公司派了车子来接她,司机一早站在楼下等,看见她忙不迭拉开车门。
  怪不得越来越多人尽忠职守,蓓云感喟,为工作出力永远获得报酬,为一个人费心事则最最划不来。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慢下来,在路边停下。
  蓓云讶异问司机:“还要接人?”
  司机反问:“不是巫小姐的吩咐吗,今朝秘书叮嘱我在此地停一停接人。”
  蓓云刚欲查根究底,车旁已经出现一个人,他敲敲车窗,蓓云连忙推开车门。
  是他,这个鬼精灵,真有一手,他仿佛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每分钟都找到她,截得到她。
  他穿着整套黑色礼服,十分潇洒,上车时,蓓云看到他脚穿球鞋,不禁脱口问:“你的皮鞋呢?”
  他笑笑:“拿去打掌了。
  “只得一双皮鞋?”
  “你没看出来?”他嘻嘻笑。
  蓓云只得笑,一路上维持这个笑容,没有减褪。
  抵达目的地,巫蓓云偕年轻人入场,她有点宽慰,终于有其他人看见他了。
  到指定位置坐下,胡乃萱找过来,“蓓云,你居然坐第七号台子,老板真看重你。”
  这时那年轻人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胡沮丧,“我只坐三十七号台子。”
  蓓云说:“你坐我身边好了。”
  “真的?”老胡略为振作点,“那曾倩文倒坐四十二号。”
  “老胡,”蓓云诚恳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去理别人。”
  胡乃萱茫然看着天花板,隔一会儿说:“这道理我十分明白,但做起来并不容易。”
  “越难越有挑战性。”
  胡乃萱疲倦之极,“我们几时才能停止打仗?”
  蓓云不知哪里来的幽默感,她答:“活到老打到老。”
  这种政治饭十分乏味,朋友敌人被逼坐在同一桌上强颜欢笑,蓓云一边喝味道类似洗碗水那样的鸡汤,一边用神留意胡乃萱动向,只怕她按捺不住去找曾倩文晦气。
  那边的曾倩文亦看得出忐忑不安,打起来她未必输,但当众表演,到底出丑。
  正在做优游的观光客,忽然眼光瞄到一个人,巫蓓云呆住了,左碧颜!谁把她带到这里来?忽然由观众升为主角,蓓云有点心慌。
  她急忙把目光收敛,镇静一下,再抬起头来。
  胡乃萱在喝闷酒,蓓云无法按得住她的酒杯。
  她找来可靠的同事,嘱他们稍后送老胡返家。
  上过浆糊似的甜品,蓓云也打算打道回府,一看表,已经浪费了三个多小时,祝贺词接祝贺辞,每人讲十五分钟,已经花去半日。
  刚想站起来,有人搭住她肩膀,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忙什么,跳只舞才走。”
  蓓云不禁用手按住那只手。
  这是她少女时期做惯做熟了的手势,他的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贴住他的手,几重肌肤相亲,又不碍观瞻,实在是高手所为。
  蓓云轻轻说:“我不会跳舞。”
  “没有不会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来滑进舞池,那时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问我为什么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说再会,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蓓云脚步一软,不知为什么心酸,泪盈于睫。
  年轻人没有问为什么,这并非问问题的好时光。
  蓓云踩到他足尖起码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乐。
  然后他陪她离去。
  才走到门口,蓓云看到左碧颜在一个白发洋人陪同下等车。
  两个女人四目交投。
  她们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么讽刺。
  不到三分钟,四个人各自上车离去。
  年轻人说:“我先下车。”
  蓓云看着他,“我真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年轻人诧异,“你不晓得吗,你是晓得的。”
  蓓云不知怎地讪讪的涨红面孔。
  待年轻人下了车,她同司机说:“你有没有看清楚刚才那个人?”她想向他求证,年轻人并非她巫蓓云的幻觉。
  谁知那司机太会得做人,竟然说:“谁?巫小姐,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蓓云为之气结。
  周至佳要过两个星期才活动自如。
  他恳求蓓云多在家陪他。
  蓓云脱下眼镜揉揉眉心,好言劝慰:“做人呢,要自得其乐,你自己找节目呀,同至善建章他们通通消息,交换意见,出外逛逛,你们是同道中人应该谈得来,又有大把空闲。”
  电脑荧幕上绿光映到蓓云脸颊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遥远。
  他不再求她。
  蓓云淡淡道:“现在就嚷闷?等正式怀着孩子,举止不便,才叫苦未迟。”
  周至佳沉默。
  蓓云冷眼看他,发觉他也懂得庄敬自强,周至佳订阅大量书报杂志,房间开着轻音乐调剂精神,最难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无法了解他目前选择,他一时又没找到新淘伴。
  蓓云不去理他,当年她经过同样的苦处,每日周而复始照顾一个幼婴,重复同样沉闷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脑袋打结,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学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云不敢对他诉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机械家务助理,她才松口气,总算有个“人”可以谈谈天。
  全职主妇是份沉闷的苦工,最惨之处是人人以为做主妇易做,轻松自在,无所事事,而且,婴儿又不会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们不懂投诉。
  在家千日好,这活简直不会错,蓓云恰恰告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认为蓓云在家享福,现在他才知道谬误。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齐雄赳赳出门去,周至佳无言,他不是后悔,他只希望他可以两者兼顾。
  夫妻间的对话渐渐少至无可再少。
  巫蓓云在这个时候升上一级,薪酬加幅达三十巴仙,她高兴得关上门跳跃挥舞拳头大声呼“嗨嗬”,这笔加薪真是及时雨,周至佳停薪留职压力顿时减轻。
  她兴高采烈地把这件事告诉家人,立即获得小云体贴的拥抱,但是周至佳却投她以冷冷目光,甚至说:“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把这一点点钱看得恁地重。”
  这句话似在蓓云头上浇上了一盆冷水,她静默一会儿,却没让它把兴扫尽,她只淡淡说:“是,在这刻,收入增加,可以保证你同小云生活无恙。”
  周至佳做不得声,他暗暗对自己小器诧异,难道女性,真的比男性大方?他每次升级,蓓云都快活地为他庆祝,并致送纪念品,他就不能似蓓云般可爱,他故意煞她风景,灭她威风,太可恶了。
  他羞愧没趣地低下头。
  蓓云看他一眼,不去研究他的心态。
  爱玛嘟嘟嘟地雀跃,“我想更换新烹任指导零件,现在没问题了吧?”
  “你要什么都可以。”
  她与它搂着进厨房去商量添置何种零件。
  小云轻轻与父亲说:“你应当替母亲高兴,她为着这次升级,苦干犹如一只机械牛。”
  周至佳骤然发觉女儿比他更加成熟。
  “妈妈是为了这个家。”小云补一句。
  更加显得周至佳自私卑鄙。
  不知怎地,他虽然惭愧,嘴巴却不认输,“你母亲太过功利主义。”
  小云看父亲一眼,转念想到同学已有私人资料电脑,便钻进厨房去同母亲商议。
  周至佳只听得女儿说:“妈妈,妈妈,你加了薪水,可否送我一件礼物……”
  周至佳低下头,控诉蓓云功利?世上谁不现实,此刻他暂时失去经济能力,家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他说什么做什么已不重要。
  周至佳震惊地发觉他实在太过天真,他没估计到休业后贬值的后果。
  不到一刻小云雀跃着出来,满脸笑容,很明显,她已得到她要的东面。
  蓓云问他:“明天晚上同事为我举行一个……”
  周至佳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去。”
  蓓云过一刻才劝道:“我希望你出席,明天是你生日,我们可以一起庆祝。”
  “我身体不适。”
  蓓云只得说:“那随你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不必了。”
  蓓云不再与他争持,她转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却希望她会再温言恳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会答应亮相,可是她只马马虎虎说了几句话,就放弃再开口。
  以前,在他当家的时候,蓓云会唠叨一个晚上,直至他答应为止。
  现在他对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并非多心,蓓云的确已不想勉强他改变主意,勉强无幸福,任他固执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请客,在场有些什么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门来,巫蓓云只得赔笑,“我私人补请你,我们这就偷懒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发牢骚:“什么玩意儿,请客不包括老娘在内,稀罕嘛!”
  蓓云默不做声。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与损友的分别,但在这个时候,谁敢做益友说:老胡,现在你蛮不讲理,谁不怕你?这脾气不改,生人勿近。
  蓓云维持沉默。
  “蓓云,真佩服你,事事化险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敌下个月结婚,再无后顾之忧,事业又得意春风,更上层楼。”
  蓓云忽尔喃喃说:“物腐而后虫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蓓云笑一笑,“我说周至佳对我不满,乃是我的错。”
  “当然是我不够好,他才会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睛,“不要搞了,难道我还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只是讲我自己。”蓓云连忙表明立场。
  蓓云凄然抬起头,忽然看见那年轻人穿着运动服手持球拍隔着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装手势,她不由得扬扬手露出一丝微笑。
  胡乃萱转过头去,什么都没看到,“你跟谁招呼?”
  蓓云愕然,她没有看见他?
  “你的精神有点恍惚,要当心自己。”她倒先教训起蓓云来。
  年轻人已跳上朋友的车子离去。
  蓓云对老胡唯唯诺诺。
  “如觉困惑,要去看心理医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云,我就不如你幸运了。”老胡继续谈她心目中的正经事,“王日和他——”
  蓓云没听进耳朵去,她只见胡乃萱的两片嘴唇不住蠕动,发出嗡嗡之声,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蓓云可不怪她,她爱申诉,大可尽量发其牢骚,朋友有义务坐着聆听,发泄过后,老胡又是一条好汉,她不是全然没有优点的人。
  “他现在干脆不回来了,我忙着替小萱转校,免得她给同学笑话,又得急急办离婚,房子一人一半,我们要搬往较小的公寓——”
  一点新鲜事儿都没有,打一百年起,每对离婚夫妇都得面对这些痛苦的琐事。
  胡乃萱忽然看着蓓云说:“我把你闷坏了吧?”
  蓓云回过神来,“呵不,我只是不便发表意见,顺得哥情失嫂意,改明儿贤伉俪和好如初,我无论说过什么都是死罪。”
  “我们是完了。”老胡沮丧到极点。
  蓓云看看表,“时间到了,我们该回公司去。”
  “今天晚上到底请不请我?”
  “今晚不由我做主,请你见谅。”
  老胡悻悻然,“你这人最讨厌,公是公,私是私,一张铁面。”
  蓓云只得赔笑。
  连电脑都祝贺她:“恭喜你巫小姐,这次升职系众望所归。”
  好似不是周至佳的愿望。
  那天晚上,蓓云直接由办公室到派对,两位上司都来了,逗留寒暄一会儿才走。
  蓓云的兴奋已过,别误会,她并非不快活,追加到今年四月的薪水足够她享用一会儿了,送礼给家人外,尚能好好治一季衣裳,生活中尚欠什么不是问题,她早已学会数她所得到的福份。
  听到年轻同事银铃般笑声,蓓云亦觉宽慰高兴。
  “巫小姐。”一个倩影走过来。
  是曾倩文,头发剪短了,眼睛益发的大,端的是小美人。
  “请坐,”到底是旧下属,为她出过力。
  曾倩文眼红红,“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不关我事。”
  蓓云温和地笑,“我相信你。”
  “我已辞职,无法在是非中留在此地工作。”她低声说。
  蓓云回应:“似你这般人才,到哪里做不一样。”
  措辞虚伪空洞得有回音,不过不要紧,曾倩文还是第一次听,听不出毛病,日后,次数多了,她自会辨识真伪。
  “巫小姐,这间公司只有你是君子人。”曾倩文握住蓓云的手,泪盈于睫。
  五年前的巫蓓云背脊会爬满冷汗,现在?若无其事。
  曾倩文一走开,蓓云便抬起头寻人,不,年轻人没有来,他也不是时刻走得开的,也许还有其他寂寞的心需要照顾。
  城内怨怼的女人还会少吗,与知情识趣的年轻人比,起码是一比五千。
  蓓云稍坐一会儿便悄悄溜走,知道他们会玩到深夜。
  到家,只见小云呆坐在父亲的生日蛋糕面前。
  蓓云问爱玛:“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先生一早就睡了。”爱玛无奈。
  蓓云点点头,“他是该早点休息,小云,我们一起看最新的立体电影。”
  她故意不去理他,真睡也好,假睡也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电影放到一半,小云忽然感慨的说:“爸爸变了。”
  蓓云不出声,一边吃花生,一边呷啤酒。
  小云又说:“变得我都不认识他了。”
  蓓云推一推小云,“看银幕,那只小魔怪飞出来了。”
  小云也觉得父亲没有什么值得继续谈论之处,便全神贯注看电影。
  影片尚未结束,蓓云已经累得数度打瞌睡,不但呵欠连连,眼皮都抬不起,终于走回卧室休息。
  本来感慨良多,但疲倦战胜一切哀愁,她咚一声睡着。
  周至佳到这个时候气才消,他想与蓓云说几句话,商量几件事,一推开房门,看见蓓云和衣仆在床上,扯着轻微的鼻鼾,不由得呆住。
  她竟安然无恙的睡着了。
  小云在父亲身后说:“将来我也要像妈妈那样在工作岗位上出尽力气。”语气充满钦佩。
  周至佳闷闷折回书房,因为白天无所事事,晚上他失眠,变成夜猫子。
  他知道有这种怨妇,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却通屋踱步。抽烟喝酒服药都无补于事,他害怕会走上这条路,故此强逼自己上床。
  小云看见父亲熄灯,松口气。
  周至佳第二次入院的日期终于定下。
  周至善特地来陪兄弟,看见蓓云,仍然讪讪。
  蓓云早已把前嫌搁一旁。
  至善说:“升了级,蓓云你真了不起。”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何处是看得见的,终日价打扮,自然像一只花,为家人服务,便是好主妇好母亲,我,我只得这份工作罢了。”
  “你何尝没有一个家。”至善讶异。
  蓓云笑笑说:“这几年来我并无好好照顾它。”
  “你也尽了力。”至善很中肯地说。
  蓓云一听,觉得受用,便把这当为知心话,
  “我尽力,不表示他人满意。”
  “至佳不是不满意。”至善代为发言。
  蓓云接上去,“也不是满意。”她笑了起来。
  至善看见兄弟,对他说:“祝你成功。”
  蓓云对私事已三缄其口,她不想隐瞒真相,也不打算坦白招供,怎么开口呢?“尊夫去了何处?”“医院。”“什么事?”“他做卵子植入手术。”“嗄?”“他准备怀孕替我们家增加一名宁馨儿。”蓓云没有招供的勇气,尽管周至佳不是第一名勇夫。
  “劳驾你陪着至佳。”
  “没问题,你去忙吧。”
  就在那个下午,公司决定派巫蓓云出去物色购置一批器材,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为期一周,隔一日起程。
  巫蓓云并没有推辞,什么样公务可以推,什么不可以推,她知道得十分清楚,况且,伙计如果不把公事放第一位,公司也不会重视这个雇员,至公平不过。
  秘书自会替她打点飞机票酒店房间及行程。
  进家门时蓓云己觉压力,一个人有一个人好,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只需携带护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这个有夫之妇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释,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悦地问:“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云老老实实回答,“连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较好,你也是办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应过这段时间留在这里。”
  “九个月间难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问:“你怀孕时我有没有外游?”他不记得了。
  “有,”蓓云温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
  她并非故意报复,巫蓓云才没有这样无聊。
  周至佳苦笑,“原来你我同样不可靠。”
  蓓云微笑,周至佳终于肯自嘲了,这是大跃进。
  “是的,”她说,“我们只能够相信自己。”
  “蓓云,给我一点鼓励。”
  “你要是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决不!”
  “那么,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云果然有义气。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认识些新朋友,参加新活动,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对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经验。”
  周至佳精神一振,随即又颓下来,是他,千方百计自愿放弃那矜贵的身分,夫复何言。
  蓓云忽然说:“别担心,孩子大得极快,一下子就用不着我们,即可恢复自由身,再辛苦,也不过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愿,一定可以安然度过。”
  周至佳低头,原来巫蓓云仍然是最了解最支持他的那个人。
  “记得吗,小云幼时日日变一个样子,甫满月,我们就怀念她在医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转睛,把握每个机会盯住她,曾被亲友讥笑我俩是最痴心的父母。”
  他俩已许久没有闲话家常。
  小云偏在这个时候打断话柄:“妈妈,阿姆斯特丹有些什么好玩意儿可以带给我?”
  周至佳马上站起来就走。
  蓓云斥责女儿:“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大人说话,小孩不准插嘴。”
  小云眨眨眼,“但你们是爸妈。”
  爸妈不是人?蓓云啼笑皆非。
  “妈妈,胡小萱转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云知道她俩谈得来,“你会找到新的知己。”
  小云怅惘,“不会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云笑笑,有,多的是,怎么没有,胡小萱算第几号?不消一年,巫小云准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人类善忘,乃为自卫,否则酸甜苦辣事事都紧紧记在心头,怎么活得下去。
  蓓云第二天就出发了。
  早班飞机,司机上来替她取行李,家人都还没起床,蓓云悄悄离去。
  天蒙亮,有点寒意,路灯尚未熄灭。
  蓓云上了车,司机将她载往飞机场。
  那么早,一样有下属来送飞机,表示体贴。
  那一男一女根本没有睡醒,惺松而年轻的脸十分稚气,替蓓云自司机手中接过行车过磅,服侍周到,巫蓓云记住了他俩的名字。
  飞机经过东京的时候,周至佳与小云也该起床了。
  她静静在座位里闭目养神。
  “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该类工作,因此你有点紧张,不用怕,你一定会得到满意的成绩。”
  蓓云睁开眼来,那年轻人坐在她身边。
  “你又来了。”她喜悦的说。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说说笑笑,为你解闷。”
  “这么巧。”
  年轻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谁。”
  年轻人诧异,“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我的理想。”
  年轻人怔怔看着蓓云,他怎么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云兴奋地说:“且听我解释,人的理想永远忽隐忽现,却不离不弃,在沮丧失望的时候,理想会来鼓励他,但理想虚无飘渺,无从捉摸。”
  年轻人黯然,看来巫蓓云比她实际年龄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说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坚持己见。
  年轻人摇摇头,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云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过为着避人耳目,两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轻人惭愧地笑,他怎么好算别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经多久。
  蓓云接着又说。“我们年轻时,理想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成年之后,被逼放弃理想,丢在脑后,理想不知所踪,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里。”
  年轻人留神地聆听。
  蓓云忽然笑了,“我的话题太闷,我们改说别的。”
  年轻人却说:“那么,让我做你那堕落风尘的理想吧。”
  蓓云呵呵笑起来。
  到任何地方,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一抵达目的地,刚走出机舱,蓓云如常失去年轻人的踪迹,她已不以为奇。
  年轻人却看得见她,但是他身边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与她招呼。
  巫蓓云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户,当然有人把她当贵宾似在飞机场接走,展开一连串活动。
  每日抽空蓓云均与家人联络,离得越远,反而好说话,这个时候,蓓云发觉,她与周至佳的角色,已经对调。
  也好,轮到她尝尝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别说,担子并不轻,心理压力尤其重,同样一份工作,本来做得异常风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觉上立刻忍辱负重起来。
  工作很顺利,实是优差,分明是公司故意优待,助她立功,一个人走起运来,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从前做来,吃力不讨好,此刻做来,逢人赞好。
  家里诸事虽有点不大顺心,蓓云亦已不予计较,世事本无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云还能抽空闲逛,甚至喝杯咖啡。
  签妥合约,对方那位年轻英俊的营业代表安特华比却没有下班的意思,他愿意陪巫小姐购物,他是识途老马。
  蓓云也乐得有个人陪,她替小云选了件礼物。
  安特华比君依依不舍,一路陪回酒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很露骨又很含蓄的问:“没有咖啡?”
  蓓云笑笑,“我没有这种习惯。”
  他耸耸肩,失望但有礼地道别。
  回到房间,蓓云拨一0三三号。
  几乎立刻有人接听。
  蓓云不待他出声便说:“现在你在什么地方,我们方便见个面吗?”
  谁知接线人是个女子,充满笑意的声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游。”
  蓓云怅惘,没想到她的理想已为人捷足先登。
  “请问有无留言?”
  “没有。”蓓云挂断线。
  她没有浪费时间,马上取出安特华比君的卡片,拨他的通讯号码。
  她说:“不喝咖啡,但跳个舞,可以吗?”
  安君当然认得巫蓓云的声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时后我来接你。”听说东方女子慢热,果然。
  蓓云行装中并无跳舞裙子,她马上到酒店附设的时装店添一件。
  店里的晚服多数夸张闪烁,她心想,管它哩,巫蓓云过去一切优雅的姿势,不过是做给巫蓓云自己看的,今日,她决定舍之进而取夺目。
  周至佳出差的时候,可有逢场作戏,她从来没有问过。
  跳一场舞,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不说,谁知道,每个人心底总有一些不愿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只是不想当众宣布。
  她把斗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伙子。
  安特华比君租一辆马车来接她,马蹄在旧石子路上达达达有节奏地敲响,蓓云很沉默,她不想讲话,只想松弛一下,她把头往后靠,识趣的安君马上把肩臂垫上,好让她舒服些。
  蓓云试过整夜把别人的手臂当枕头,从来没有问过那人的肌肉酸不酸,累不累,枕着他,就是他一生至大的荣幸,让他到八十岁尚有美好回忆。
  蓓云只知道婚后身分一落千丈,手臂抱婴儿抱得酸软,后来练出来了,肌肉结实如举重好手。
  她讪笑。
  一天星光灿烂,寒夜空气清新一如水晶,虽然都是人造控制,情调一样可人。
  马车并没有在目的地停下,它不住的在城内兜圈子,小伙子把外套脱下搭在蓓云肩上。
  夜空忽然被厚云遮盖,继而飘下鹅毛大雪。
  蓓云知逍要回到室内去了。
  安君先下车,双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捧下车。
  他们挤进一家小小酒馆,人烟稠密,安君紧紧握着她的手,怕她走失似的,他们找不到座位,只能站在柜台前问酒保要饮料。
  蓓云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非常煞风景的事。
  她拿着酒杯走到公众电话器拨家里的号码。
  蓓云听到周至佳的声音,寒暄几句,大家都说“勿以我为念,我很好”。能够这样客气,可见已经没有感情,蓓云叫周至佳当心身体。
  周至佳并没有问那人声嘈杂的地方是何处。
  他同巫蓓云一样识趣。
  蓓云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他俩从此可以相安无事,因为彼此不再计较。
  人们日常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太苛刻,把这个坏习惯改过来,天下太平。
  蓓云心平气和的告诉她的男伴她想回去休息,独个儿。
  小伙子笑笑,这次他用计程车送她回去。
  酒店房间静寂温暖,蓓云换下衣服,马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打道回府。
  昨夜是昨夜,那件跳舞裙子像所有跳舞裙子一样,只穿了一次,蓓云不打算把它带回家,把它吊在酒店衣柜里,伸手摸一摸亮晶晶的衣裤,悄悄挽着行车离去。
  不知它被哪个女孩子拾了去,可见事事都是注定的缘分。
  换上整齐套装的巫蓓云又恢复了她一贯端庄模样。
  安特华比君在飞机场等她,对昨夜的事一字不提,只谈公事。
  在最后关头他才吻她的手背,她戴着手套,没有感觉,他说:“我希望能来看你。”
  蓓云不做声,该刹那他的诚意是可靠的,只是日后他会碰到许多像她那样为公事出差的女子,她没有说什么,顺利过关,很快回到家里。
  回程没有碰到那个年轻人,蓓云这个时候,也经已发觉,所有的小伙子,心态与姿势都差不多。
  蓓云先回公司交待公事,工作大半天,才如常下班。
  她并不希祈获奖,公司要求越来越高,她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事。
  小云最开心,她的第一部私人电脑已送到,跳着出来向母亲道谢。
  周至佳也忙着说:“蓓云你真周到。”
  她临走之前,吩咐婴儿用品公司代办全套必需品,还有,她终于咬咬牙,添置了一具昂贵的育婴机械人。
  辛劳有什么关系,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已是最佳报酬。
  蓓云笑笑躺进安乐椅里,小云过来整个人伏在母亲身上,过往小云只把这种懒猫式的娇憨用在父亲身上,不知不觉,母亲已代替了她心目中的位置。
  蓓云问:“医生怎么说?”
  周至佳答:“情况良好,有一枚卵子正在发育。”
  小云抢着说:“是男孩子。”
  蓓云笑,“这么快就知道性别,失去神秘性。”
  周至佳怅惘说:“这段时间,我只得紧紧躲在家里”
  蓓云抬起头,“许多腰大十围,尖下巴,走路蹒跚,怀着三十公斤以上脂肪的男士们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你怕什么。”
  周至佳没想到蓓云会这样安慰他,情绪即时好转。
  蓓云问小云:“要做姐姐了,心情如何,会不会妒忌弟弟,抑或决定爱护照顾他?”
  小云说:“我会做一个好大姐。”
  蓓云笑,“等他弄坏你心爱的电脑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云双手紧紧箍住母亲的腰,嘴巴凑在妈妈耳畔讲了许多悄悄话。
  蓓云唯唯诺诺,心里想的,又是别的事。
  完整的双亲家庭对孩子来说总比单亲家庭健康,所以一个世纪前,男人从不把外头的事带返家中,无论玩得多厉害,一到家庭日,立刻归队报到,只有这样,才能两全其美,家庭乐,没有其它替代品。
  等到休息的时候,蓓云的一套上班衣裳已经团得稀皱。
  周至佳讪讪说:“你也累了,有话明日再说。”
  “呵对,这是公司几个空置的高级职员宿舍,你看看喜欢哪一处,趁早搬过去,安顿下来,人口增加,多一间房间用,适意许多。”
  周至佳不响,接过那份资料。
  升级,并不是为个人虚荣,周至佳其实是明白的!
  过往他努力向上,何尝不是想着家人,升上副教授,可多获配给一辆车,出任系主任,生活津贴又告增加……并不是想在同事面前耀武扬威。
  蓓云说:“真没想到我们会这样文明,调换身分,轮班当一家之主,其实政府十分鼓励我们灵活调动做多面尝试。”
  “我以为你一向反对男女不分。”
  “反对也没有用,”蓓云感慨,“大势所趋,梁医生说得对,我们只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
  周至佳放心了,也不去管这是不是门面说话。
  公司人事部派来新助手给巫蓓云,这次是个男生,二十岁出头,刚自学校出来。
  因为上一助手已经离职,蓓云亲自为他做指引,花了一个上午。
  那男孩子温文尔雅,说两句话脸就红,十分愿意学习,蓓云有点庆幸,对男生说话不用像对女生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她多心,虽然早已同工同酬,女生总希望得到额外的呵护。
  新社会制度为着要做到真正平等,所以坚持怀孕不再是女性专利。
  蓓云茫然,终于男女不再有分别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新洪流已经把她推着向前走,她若坚持己见,就必定会被遗弃在路边,像冰河经过遗留下来的那些大石卵。
  稍迟疑,就险些地被左碧颜夺去她的家。
  蓓云叮嘱那新生:“本公司同其它所有大机构一样,人多嘴杂,谨慎做人,比勤力做工更加重要。”
  那少年俯首称是。
  蓓云总算认了命。
  下班在停车场遇到胡乃萱。
  她清减许多,自身水深火热,仍然挂住他人家事发展,“听说周至佳休学两年?”
  蓓云佩服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均以拨出时间来关心他人,“是,避避锋头嘛。”
  “真的,”胡乃萱点点头,“明智之举,只是,家中开销靠你一个人入息,行吗?”
  蓓云笑笑,“勉强糊口尚不成问题。”
  “幸亏升了级加了薪水。”
  蓓云忍不往回敬,“呵那次,那次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再升一次还差不多。”
  老胡脸上一阵青,沮丧的说:“不知几时轮到我。”
  “快了。”蓓云不过是敷衍语。
  谁知胡乃萱当了真,提起希望来,“蓓云,你身在高层,是否听到什么消息?”掩不住的兴奋。
  蓓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中难免酸酸的。
  此刻共她吃午餐喝咖啡的人,早已换了一票,与胡乃萱已告疏远,亦不复记忆,当日友谊有何可贵之处,蓓云有点惭愧。
  “如有好消息,不要忘记告诉我。”
  “一定一定。”
  蓓云匆匆上了车。
  现在她的写字间与老胡的已不在同一层楼,她俩亦不再用同一种洗手间与休息室。
  竞争社会逼着人向上爬,因为阶级分得实在太清楚。
  每天下午,机械侍应生推着茶点进来,用复古精致的瓷杯瓷碟,在从前那层楼,只用塑料茶具,差远了,故此一上来,就下不去,只能冒险更上一层楼。
  想当年,初初上班,拥有一具私人通话器已经心满意足。
  现在进入大班房,才叫大开眼界,什么都是私人的:大厅、大房、会议室、通讯间,三位专用秘书、护卫员,应有尽有,宛如一个独立皇国。
  要去到那个地步,就非讲缘法不可了,个人努力只占一半因素。
  周至佳这一休学,不知造就他人多少机会,待他再回到大学,可能发觉从前的下属已与他平身,甚至已超越他的级数。
  他的牺牲,其实不算小。
  蓓云忽尔笑出来,自嘲对丈夫的处境越来越有谅解。
  车子驶到一半,忽闻后边有喇叭声,在倒后镜一望,有意外之喜,是年轻人!
  好一部美车,最新的太阳能敞篷跑车,至快时速可去到二百公里,紧紧贴着蓓云的车子追上来。
  他身边没人。
  蓓云向他招招手。
  周至佳在家苦苦待产,巫蓓云却与年轻英俊的快车手眉来眼去。
  真正风水轮流转。
  蓓云按下喇叭回应。
  年轻人超车,一阵烟似去了。
  蓓云慢驶,在小云学校大门前停下来。
  小云狐疑问:“那是谁?”
  “谁?”蓓云一时没想到女儿看到刚才那一幕。
  “那个开红色跑车的人。”小云答。
  蓓云一怔,“我不知他是谁,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蓓云所说属实。
  小云仔细审视母亲神色,知道没有瞒她,才松一口气。
  左碧颜事件已令她十分震惊,她不想母亲节外生枝。
  呵小云已经不小了。
  蓓云闲闲说起:“可知道胡小萱转到什么学校去””
  “国际寄宿学校,设备极好,课程比我们深,她相当满意,且已有新朋友,
  妈妈,我也想寄宿。”
  “你舍得离开父母?”
  “又不是真的分别,假期,周末,都可以返家,婴儿出生之后,你们势必太忙,对我无暇照顾,给我去寄宿,岂非两全其美。”
  没想到小云已经懂得讨价还价,那么快就大了,恍如昨日,蓓云给她喂奶,替她洗澡,每胖一点点,为母的就乐得大笑,若不是为生活,才不愿意在外工作,终日价同上司下属虚与委蛇。
  周至佳必定也是厌倦了那一套,才想到回家带宝宝吧。
  “妈妈,我托小萱给我取学校章程来参考好不好?”
  幸亏加了薪水。
  蓓云才有资格点点头。
  要求越来越多,开头只为吃,饿了才表示不满,呜哇呜哇哭,稍后吃饱之后要抱着玩,一边听妈妈说话,然后坐起来,跟着会走路,要上街逛马路……
  终于会讲话,要什么懂得说出来,自己挑衣服,看电视,至今日,为个人福利着想。
  很快就要谈恋爱,组织家庭,真正独立生活,只有很余暇很余暇之时,才会想父母。
  世纪初女性为争取子女跟随己姓,闹得天翻地覆,其实跟谁的姓不一样呢,终归要长大离去。
  “妈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蓓云赔笑。
  “添了婴儿,就没有空沉思了。”小云警告母亲。
  “听说那具机械人十分实用。”幸亏有靠山。
  “你不会放心完全把婴儿交给它。”
  真的,知母莫若女,一下班,说不定就会赶回来照顾他到深夜才倦极而睡。
  周至佳钝手钝脚,届时一定手忙脚乱,小云又情愿寄宿,看情形还是得靠老妈出手。
  不知宝刀有没有老。
  蓓云看看自己一双手,不知它们还记得育儿功能否。
  小云叫:“妈妈,到家了,应该在上一个路口驶入。”
  蓓云这才集中心思把车子驶回家。
  在以后一段日子内,巫蓓云相当佩服周至佳,他低调处理整件事,把心理与生理的变化都隐藏得很好,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不受干扰,蓓云知道周至佳一向有自我约束的潜力,一到要紧关头,便发挥得淋漓尽致。
  蓓云自问不算对周至佳特别冷淡,当然,她也不算十分细心,不过也不会比一般丈夫对怀孕的妻子更差,毕竟日常生活不能因任何人而停顿下来。
  早上出门时蓓云会叮嘱:“多吃点,叫爱玛做些新鲜菜式,对淀粉质要加以控制,我先前没听医生话,超重那五公斤到今日尚未减得掉。”
  讲完了才发觉口气像是对哪个老姐妹说话,感觉十分怪异。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又好似赌气似的,她明明不是,只得继续表示适度关怀:“也别躲着不出去,散散步有帮助,驾车也可以。”
  她知道他希望她陪他,可是一到周末,累得贼死,无论如何爬不起来,挣扎半晌,已到中午,梳洗完毕,一天差不多已告终结,她愿意同他出去逛逛,他已经疲倦,情愿独自听音乐度过黄昏。
  幸亏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一步一步指导协助。
  但这段时间与周至佳生活还是尴尬的,她不好去探索他生理状况,他也不公开,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公寓,却客套地维持着相当距离。
  他们搬了家。
  新宿舍背山面海,端的是好地方,小云雀跃,表示太喜欢太喜欢这个新家,蓓云独力指挥机械工人安放家具,本来可以请同事帮忙,但是怕他们多嘴,不如独力承担苦工。
  她一早叫周至佳到妹妹家去休息,搬妥了才由至善送他回来。
  周至佳看过环境,沉默一会儿,然后自嘲说:“看样子我真可以索性终身退休在家,你在事业上做得比我出色多了。”
  “哪里哪里。”蓓云谦虚着。
  事实上她把最好的房屋让了给周至佳。卧室外有一个小小的私人起坐间,他呆在里头可以大半天不出来,蓓云自问为家人已经设想周到。
  她问女儿:“还想寄宿吗?”
  小云不好意思地答:“我不过想接触面广一点。”
  爱玛团团转一圈,“快快把新居平面图喂给我,免得我处处碰壁。”
  蓓云连忙回答:“是是是,这才是当务之急。”
  这种专门供机械助理用的平面图包括全屋电路装置,非常有建设性,当下她把图版放置入爱玛胸间,爱玛嘟嘟嘟吸收消化,然后说:“唷,地方不小哇,比从前周先生的宿舍宽爽多了。”
  蓓云说:“嘘。”怕伤周至佳自尊心。
  爱玛到处溜达一下,立刻上手,“地方大了,功夫又多了。”
  奇怪,以前人类家务助理也专门爱发这种牢骚,大概是一种传统,爱玛此刻并无薪水可加,也照样唠叨。
  安排好一切,蓓云颇为筋疲力尽。
  她坐在新置的育婴室沉思。
  小云进来,取过幼儿衣服,越看越可爱,“这么小的衣服,能穿吗?”
  医院育婴室内因气温调节得好,已不作兴替新生儿穿衣服,但蓓云想法不同,她觉得人类不穿衣服没有尊严。
  “我小时候也穿这样小的衣服?”小云笑问。
  “不要说是你,连妈妈,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曾经一度都穿过这样小的衣服。”
  小云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生老病死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毕竟是遥远的,略加思索,没有感触,便不了了之。
  她约了胡小萱,自行外出。
  蓓云累极倒在长沙发上入睡。
  朦胧间只觉得周至佳站在她面前,他胖了许多,行动不便,容易累,医生用手术把他肾脏及血液循环功能接到人造子宫上,他身体已起天翻地覆变化,这个周至佳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周至佳,他又必需定期到医生处注射多种荷尔蒙
  身体经受得起,精神负荷也不轻,家人除了对他容忍,让他静处也是必要条件。
  蓓云很想安慰他几句,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她有义务分担他的压力,到这个时候,她也希望欢欣地迎接新生命。
  可惜力不从心,蓓云始终未能睁大双眼,恨自己不争气,身体每一部分都成了不随意肌。
  周至佳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终于静静回房间去了。
  蓓云对他的恨意与厌恶已完全消失,他毕竟怀着他们的孩子。
  无论如何,为着新生命,巫蓓云决定心平气和与周至佳共渡这段困难时期。
  以后?以后再说吧。
  生活经过这次大型转变,巫蓓云深深了解到一日的忧虑一日当已经足够,明日的事,管它哩。
  她的呼吸平静下来,睡得更甜。
  胡乃萱一早进她的办公室。
  像往日那样坐在她对面抱怨:“搬了新居也不告诉我,据说那是昔日安德臣的宿舍,现在发给你住,可见得大大看得起你,几时上你家吃顿饭?”
  胡乃萱走了以后,巫蓓云把手下叫送来吩咐:“以后别乱放人进来,我正忙呢。”
  手下诧异道:“刚才那位胡女士自称是你的密友。”
  巫蓓云没好气,“人一升了职,无论知己、亲戚、敌人都会忽然在一夜之间多数倍。”
  那少年马上醒悟,“是是是。”笑着退出。
  蓓云不想再听老胡罗嗦。
  要讨好胡乃萱将会一天难似一天,巫蓓云不是做不到,而是已经抽不出时间精力那么做。
  人们疏远微时之友,恐怕都是因为怕累,对他好些,他就一直数从前的恩怨,仿佛没有他,就没有你,是他牺牲了做你的垫脚石,你才会有今天,不理他呢,他便通街通巷诉苦抱怨,什么一阔脸就变之类,恶形恶状丑化旧友……
  明天胡乃萱闯不进巫蓓云的办公室,必定因震惊而呼天抢地,尽数巫氏不是,巫蓓云注定要在这个时候失去这个朋友。
  当下她忙着上楼与老板打交道,也无暇细想失去一个老友有些什么损失,即使有,楼上那些人也会做出补偿。
  人生路上,随时要做出取舍,有得有失。
  过两日,公司正式拨座驾司机结巫蓓云,她连在停车场见老友的机会也失去,至此,两人同一机构办事,却不相往来。
  公务繁忙,蓓云发觉她越来越像老太爷,回到家中,换上拖鞋,动也不想动,合上双目,听新闻,然后就喝一碗爱玛做的汤,沐浴休息。
  变了,完全变了。
  在这之前,她往往打点家务至深夜,时常把新资料喂给爱玛,教它如何打理植物,怎样用新吸尘零件,研究新食谱,现在,任得爱玛做主,四季衣裳在柜里挂得乱七八糟,得过且过。
  巫蓓云一日比一日活跃,周至佳益发深居简出。
  小云悄悄说:“有时我一两日见不到父亲。”
  蓓云问:“你有多久在家里?早出晚归,自然失之交臂。”她为周至佳辩护。
  “他是否故意避开我们?”小云问。
  爱玛过来插嘴:“周先生现在需要休息的时间比较长。”
  蓓云感喟:“他现在知道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怀孕一次,足以一世与社会脱节。”
  “妈妈会不会有些夸张?”小云骇笑。
  爱玛答:“处理得不好,真会这样:生完孩子已是一年之后,出来一看,变化大得无所适从,索性退避三舍,在家带宝宝,恶性循环三下五除二,步伐再也追不上社会节奏。”
  蓓云笑,“什么恶性循环,如非必要,谁高兴出来做事,看陌生人眉头眼额,带孩子虽辛苦,婴儿才不会嫌我们服侍不周到。”
  爱玛也笑,“听见没有,小云,令堂血液中尚有旧式妇女思想未清。”
  小云凝视母亲,“妈妈的毛病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漠视自己的能力,换了是我,才不会挑战自己的能力去到极限,能做就做,不能做立刻求救,我不怕难为情。”
  蓓云非常震惊,没想到女儿似有特异功能,看她如看一本打开的书,力不从心,正是正蓓云最大的毛病,近日已经改过许多,但仍待进一步改良。
  母女同机械人谈得畅快,天南地北乱扯一通,却不见周至佳加入,他的房门紧紧关着,即使有事吩咐爱玛,也采用室内通话器。
  蓓云对孩子、对伴侣都采取放任政策,不予干涉。
  当下她敲敲房门,“今日轮到我陪你看医生。”
  隔一会几周至佳答:“不必了,我一个人会得处理。”
  “梁医生叫我今次陪你一起去,也许他有话对我说。”
  周至佳只得答:“我十五分钟后可以出门。”
  小云却等不及了,“我约了周小青在图书馆见面。”
  “稍等也不行?一家人一架车出去多好。”
  “我不想迟到。”
  她不想父母紧随尾才真。
  小云一个箭步抢出门去。
  周至佳出来了,穿件宽大衣裳,戴副墨镜,倒是看不出体型有变。
  蓓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看样子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了。”
  周至佳反问:“干旁人何事?”
  “忽然添丁,亲友或许会觉得突兀。”蓓云说得更加婉转。
  “本市人口增长虽然偏低,每年也有八万多名新生儿降世,你觉不觉得突兀?”
  蓓云只得笑笑,算了,这不是同周至佳讲道理的时候,一个人体内忽然注射了那么多荷尔蒙,不怪才怪。
  她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门。
  梁医生告诉蓓云一切十分正常,她一颗心落了实。
  “周先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医生夸奖。
  蓓云依旧则中地笑笑,“我们都很勇敢。”
  梁医生不能反对,他不能说怀孕乃女性天职,故不予计分。
  蓓云又说:“妊娠的风险与苦楚一直被低估,直到男性效尤,医生,你说是不是?”
  医生颔首,蓓云轻轻吁出一口气。
  “但是,”医生不忘加一句,“现时父母多数不肯亲力亲为。”
  蓓云忽然抛出古英国宗教诗人尊登的名句:“那是他们扭歪了的脸,错失了至美的事物。”
  轮到梁医生笑了。
  他是名好医生,此刻一般大夫疗病都靠录像传真器,对牢荧幕,叫在家的病人说出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伸出舌头“呀”一声,便派机械服务员送药上门。
  蓓云十分佩服梁医生。
  离开诊所,才下楼,周至佳眼尖:“我要躲一躲,你先回去。”他闪身而去。
  蓓云一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拉又拉不住他,才转过头来,就听见老大的嗓门:“巫蓓云,可让我逮到你了。”那肯定是胡乃萱。
  蓓云立刻挂上二号笑脸,那是专门用来做虚伪应酬用的:“你看见什么?”
  “一个男人,那是谁,你的新欢?”
  蓓云笑,“新欢得你介绍。”
  “当心我告诉周至佳。”
  蓓云十分有兴趣,“你打算怎么说?”
  “日期、时间、地点,我已掌该名男子特征:中年,略胖,戴墨镜,证据确凿,不由他不信。”
  “你一定会成功。”蓓云语气讽刺起来。
  她连忙掩住嘴,太没风度了,对胡乃萱不能过分,她从前同她亲厚过,她颇知道她的事,一经渲染,分外可信,还是客气点好。
  胡乃萱斥责她:“升了一级,不但换了房子,连配偶都想换。”
  是有那样的人,蓓云也认识好几个,但那不是她。
  要冰释这个误会也容易得紧,巫蓓云可以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向胡乃萱坦白,但这件事的主角是周至佳,蓓云觉得她无权公布他的私隐,因此只笑笑作数。
  胡乃萱诱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蓓云,以前我也像你这样,有事放在心中都不讲出来,那不好,现在我比较肯向朋友倾诉,你有话要说啊。”
  蓓云很诚恳地说:“有话一定向你倾谈。”可是今日无话。
  她向胡乃萱道别,驾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果然,看见周至佳坐在小公园长凳上,正与一小孩子说话,蓓云轻轻按一下喇叭。
  周至佳走过来,“摆脱那长舌妇了?”
  “那还是我的好友呢。”
  “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亮眼的瞎子。”
  蓓云说:“环境变了,人也变了,朋友同事合久必分。”
  周至佳上车来,“夫妻呢?”他忽然问。
  “伴侣?非得有一方面抱着有福共享,有难独当的大无畏精神不可。”
  周至佳点点头,“所以我们颇有机会可以白头到老。”
  巫蓓云心中一乐,她还以为周至佳转折地赞美她。
  谁知他接着说:“蓓云,我不会同你计较。”
  原来他认为两个人当中那个牺牲者是他!
  巫蓓云大笑起来,一个人看自己,同人家看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距离。
  “你笑什么?”周至佳有理由不悦。
  “我没什么,我笑胡乃萱一无所获。”
  “一点点蛛丝马迹,己足够她唱十天八天。”
  “奇怪,”蓓云说,“为什么专门去说人家,换了是我,专等别人来说我,比较高贵。”
  周至佳答:“谁会去说她。”
  “可见不是人人有资格被人说长道短。”
  蓓云在家门口放下周至佳,再折返公司加夜班。
  有人在办公室外等她。
  他调笑:“你忘了你的理想了。”
  蓓云无奈地讪笑,“理想是最容易忘记的一件事。”
  年轻人点点头,“开头知道要妥协,简直痛不欲生,渐渐也会习惯,即使关进一只狭小的笼子,也只得缩一缩手臂,盘曲双腿,哭两场,也会适应,我们真是奇怪的生物。”
  蓓云低头看牢自己的脚面,就是这双脚,天天穿上狭窄坚硬的皮鞋,磨磨磨,走走走,有时擦破流血,有时酸痛抽搐,都忍了下来,继续向前走。
  “你现在快乐吗?”年轻人问。
  蓓云瞪他一眼,“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
  “我算是人家吗?”
  蓓云气鼓鼓地答:“用这种问题难我,可见不是朋友。”
  “你还没有回答。”
  “圣人也不能在三分钟内回复这种问题。”蓓云嘀咕。
  “你快乐吗?”年轻人笑眯眯地不肯放过巫蓓云。
  “时代已经这样进步,”蓓云感慨,“科学昌明,一日千里,但是我们会不会比祖先更快乐?”
  “不会。”年轻人回答得飞快。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日比一日贪婪。”
  蓓云不敢苟同,“我觉得自己要求十分合理。”
  “是呀,”年轻人挪揄,“就是不明上天何以不帮我们的忙。”
  蓓云张嘴欲言,终于维持缄默。
  年轻人说:“进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蓓云只得抖擞精神,仰一仰头,走进会议室。
  真的,都在等她,会议室灯火通明,照耀一如白昼,工作人员习以为常,亦不觉占用夜晚时间办公有什么不对,身体已经被训练得廿四小时随时应召。
  蓓云坐到主席位上去,所有同事的目光自然地集中在她身上,她喜欢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为它付出更多都是值得的。
  小息时洗手间里有人谈论巫蓓云。
  “巫小姐刚才走进会议室来的姿态,简直堪称英俊。”一个这样赞她。
  “是的,”另一位附和,“我很佩服她。”
  “而且没有架子,她态度与立场都坚定,但是不乱发脾气。”
  “乱叫的只是疯犬罢了。”
  “真的,人家有涵养。”
  “对下属乱吼最没意思,我要是有那么能干,我还垫底呢,早升上去了,何用怪我们无能,我们越是平庸,越显得上头神俊,多好。”咕咕地笑。
  “喂,会还没有开完呢。”
  会议一直开到清晨三时。
  回到家已是四时,巫蓓云没有睡,一碰到床哪里还起得来,下属当日夜更后可以连续放两天假,她可要在三小时后返公司向上级汇报,不过不要紧,正如她说,时代已经非常进步,想即时入睡,或三日三夜不睡,都有药物帮助,当然,所有的药物都有副作用,但是江湖救急,哪里理得那么多。
  蓓云把握那几小时把手下给她的会议记录整理出来,纳入电脑,编排好了,打印机立时印出来。
  爱玛进来服侍她用早餐,“啧啧啧,”它斟上黑咖啡时忠告女主人,“我才是铁打的,你不是,你是肉身,小心,小心。”
  “谢谢你关心,他们父女呢?”
  “好梦正甜。”
  巫蓓云十分满意,她一个人辛劳,换来一家逸乐,十分值得。
  她淋一个浴,换上另一套衣服,再回公司去。
  是,又是她,白天夜里都少不了她,这种很原始的卖力手法仍能博得上头欢心及信任。
  在电梯中巫蓓云有一分钟空闲,电光石火间,她问自己,这样急于上班,是否因为不愿在家久留?
  幸亏电梯这个时候在三十六楼停了下来,如果会议厅在六十七楼,也许她还会问:巫蓓云你到底快乐吗?这可糟糕了。
  一口气直落,蓓云在下午六时才下班回家。
  还用说,累得垮下来,她问爱玛:“为什么我只见到你一个人?”
  爱玛自有现成的答案:“因为只有我同你不用睡觉。”
  “他们呢?”
  “周先生出去听音乐团表演,小云与同学看电影。”
  只有巫蓓云,工作即是她的娱乐。
  她叹口气,“我有多久没见小云了?”
  “没多久,两日两夜而已。”
  “真不相信我们住在同一间公寓里。”
  “休息吧,说那么多有啥作用。”机械人有机械人的智慧。
  蓓云穿上鞋子。
  “你还要上街?”爱玛大为讶异。
  “我要去接周先生回来。”蓓云叹口气。
  “不必如此周到了吧,”爱玛劝阻她,“快点休息。”
  “他需要支持。”
  “你呢?谁支持你?”爱玛问得好。
  我?蓓云笑起来,她的左手支持右手,右脚支持左脚,她取过车匙出门去。
  在市政大会堂侧等了片刻,只见人群缓缓散出,她一眼便看到周至佳,也怪不得胡乃萱一眼没把他认出来,身型是变多了。
  她把车驶进,探头出去问:“节目精彩吗?”
  周至佳一见是她,有意外之喜,连忙上车,“你怎么来了?”
  “要不要去吃块巧克力蛋糕?”蓓云记得她怀着小云的时候一次可以吃半个蛋糕,胖是胖得不得了。
  “还是赶快回家吧,你要休息了。”周至佳也很为她着想。
  呵相敬如宾。
  蓓云鼓起余勇,把车子驶上山去。
  暮色下都会夜景闪烁如一袋倾翻了的珠宝。
  周至佳诧异了,“这么美,我们却还是第一次上来观景。”
  蓓云伏在驾驶盘上,他或许是,但她已经来过一千次,同别的人。
  蓓云特别爱这风景,一条回环公路自山上看下去,像煞一条金光灿烂的腰带,来的车全部亮着白色大灯,去的车亮着红色尾灯,自远处看去缓缓不绝蠕动闪亮,年轻的巫蓓云总是央求男伴把车子开上来,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一下就天亮,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这些,她从来没告诉过周至佳,到这个时候,蓓云亦十分诧异,她原来很少向周至佳说到自己,那么,这十多年来,他们到底讲过些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们居然还是感情不错的一对。
  她轻轻说:“开头是你努力事业,现在轮到我了。”
  周至佳却道:“回去吧,你精神吃不消了。”
  蓓云这才把车往回驶,车子由电脑控制,把常用的路途驶一次,电脑记录下来,下次自动依样画葫芦会得照做,但他们从来没有上过山,所以要靠人手。
  周至佳说:“谢谢你。”
  太客气了,双方都似在尽责任,义务之外,已无其他。
  半夜,周至佳出了毛病。
  爱玛响起紧急讯号,那是刺耳的警报,把巫蓓云自床上惊起。
  “什么事?”她问爱玛,“什么事?”
  “周先生不舒服。”
  蓓云奔进周至佳房间,“你跟我身边,”她吩咐爱玛,“随时召梁医生。”
  她看到周至佳滚在床的一边,已呈昏迷。
  巫蓓云非常镇静,“快,爱玛,联络梁医生。”
  她托起周至佳上身,探他脉息呼吸,这当儿爱玛报告:“梁医生将在医院会合我们。”
  “背起他,我们送他进医院。”
  “是。”爱玛学过救护程序,驾轻就熟。
  小云跑出来问:“可要我帮忙?”
  “你乖乖在家等消息。”
  自公寓到医院,才用了十五分钟,可是梁医生比他们更早到,立刻替周至佳检查。
  “内部轻量出血,即送急症室。”
  蓓云与爱玛在外头静候。
  过很久,爱玛安慰女主人,“不要怕。”
  蓓云抬起头来,“我没有怕,这种时刻,担心也无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惜我上午十时有个非开不可的会,死人塌楼也要准时出席。”
  爱玛恻然,“我明白。”
  这个时候梁医生出来了,“巫女士,周至佳的情况已经获得控制。”
  巫蓓云松下来,觉得眼涩舌燥。
  梁医生看看爱玛,问她:“刚才你同这具机械人谈话?”
  蓓云点点头。
  梁医生忍不住说:“巫女士,同机械人讲话等于喃喃自语,这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现象。”
  蓓云一怔,“可是爱玛追随我们已有十多年。”
  “正是,这十多年,你不住将你的观点、思想灌输给它,它贯通融汇之后,等于是第二个你,它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外边的事与人,它是你的应声虫,你与它不该有深切的感情。”
  蓓云只是赔笑。
  “我仍然愿意推荐心理医生给你。”
  蓓云则问:“我们可否进去看周至佳?”
  “你可以进去。”梁医生看一看爱玛号机械人。
  蓓云唯唯诺诺,待梁医生走开,才朝爱玛歉意地笑笑。
  爱玛憋了好久,忙向主人诉苦:“岂有此理,我同他一没交情,二无恩怨,为何当着我脸,乱诋毁我。”
  “算了,爱玛。”
  “这人是坏人。”
  “不,他是好医生,他只是对机械人略有偏见。”
  “我们机械人任劳任怨,服务人类,不问报酬,却落得如此下场。”爱玛无限唏嘘。
  蓓云劝道:“旁人一两句闲话,不必放在心上。”
  “幸亏我的主人明白事理。”
  “来,我们去看看周至佳。”
  周至佳脸色苍白躺在病榻上,机械看护向巫蓓云汇报:“刚刚注射过人造血浆,破裂的血管亦已接驳妥当,大小平安。”
  周至佳微弱地睁开双目,蓓云握住他的手。
  她当然关心他,但不知怎地,她觉得他的手陌生。
  蓓云在他耳畔轻轻说:“我下了班再来。”
  周至佳点点头。
  爱玛问:“周先生要不要我留下来?”
  看护笑,“医院里有我们呢。”
  爱玛说:“拜托拜托。”
  蓓云带着它走了。
  离开医院,才发现身上穿着浴抱拖鞋,不禁叹息。
  爱玛犹自忿忿不平,“那姓梁的,恐怕是个庸医。”
  “我要赶返公司,爱玛,由你照顾他们父女了。”
  “我只是个应声虫。”没想到一个机械人有那么大的火气。
  蓓云苦笑,比起她,不敢怒又不敢言,爱玛是强多了。
  巫蓓云没有太多时间自怜,她分身乏术,忙碌非常。
  人类科学还是落后,最好可以复制多几个巫蓓云,当作元神用,一个放家里,一个放医院,另一个放公司,真人正身可以潜返卧室,或元龙高卧,或梦游太虚。
  下班前与梁医生联络过,知道周至佳第二天便可出院,她嘱咐小云去看她父亲。
  回到家却发觉小云端坐私人电脑之前,与她远方的笔友打交道。
  “小云,你父亲会想念你。”
  小云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他很快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你也是他的孩子。”蓓云十分震惊,“你一向爱他。”
  谁知小云反驳:“以前他是个尽责的好父亲,现在婆婆妈妈的尽给我们添加麻烦。”
  “你不可以这样说他!”
  小云不理睬母亲。
  蓓云伸过手去,啪一声按熄电脑开关,“我在跟你讲话。”
  小云抬起头来,“妈妈,其实你心中想法同我一样,只不过你掩饰得好。”
  巫蓓云退后一步。
  掩饰得好,那为什么连巫小云这个小女孩都看得出来?
  小云说下去:“从前,父亲是我们家最佳资产,现在是我们的亏损。”
  蓓云深深悲哀,“生意,有赚有蚀。”
  “我有种感觉,父亲永远不会再回到大学里去。”
  “你这个女孩子好不奇怪,开头你是支持父亲的。”
  “可是他变了。”
  “你才变了,小云。”
  “我无须容忍他,他只是我的父亲,你不同,母亲,你是他的伴侣,你得终身照顾他。”
  蓓云一句“谁说的”随时可以冲口而出,终于在女儿面前忍了下来。
  “父亲变得只关心自己,再也不理别人。”
  “他处于非常时期,你要体谅他。”
  小云耸耸肩,重新开着电脑,津津有味与笔友交谈起来,连母亲也一并冷落。
  蓓云知道再谈论下去也没有结果,这是小云的青春期,在这个阶段的少年人有权言行乖张,小云还不算过分,父母必需容忍。
  蓓云掩上门悄悄出去。
  她只得自己再跑一趟医院。
  周至佳房内有另外一位男病人,一见巫蓓云出现,便艳羡地说:“呵,你的伴侣又来看你!”
  可见该位先生甚为寂寥。
  巫蓓云瞄一瞄他,便知他处境与周至佳相同。
  “小姓卜。”他笑容很和煦。
  人也识趣,与巫蓓云寒暄几句,便站起来告辞。
  蓓云笑着问周至佳:“身子无恙了吧?”
  周至佳叹口气说:“你对我可说仁尽义至。”
  蓓云诧异,“为何忽然讲起客气话来?”
  “有感而发。”
  “明日好出院了,不必想得太多。”
  周至佳示意蓓云坐下,蓓云却不欲久留,只是站着。
  一边搭讪问:“卜先生是何方神圣?”
  周至佳扼要地答:“单身人士,教音乐,自觉孤苦,想要一个孩子。”
  蓓云微笑,“他的愿望看样子这一两天便可实现。”
  “所以他很兴奋。”
  “祝福他。”
  “蓓云,你有事,请回吧,明日一早我已可回家。”
  “明早我命司机来接你。”
  没到早上,那日凌晨,蓓云在家便接到周至佳求救电话。
  蓓云正挑灯夜战,听到周至佳沮丧的声音,愕然。
  “你还没睡?”
  “蓓云,我想你马上接我出院。”
  蓓云看一看手上的工夫,皱皱眉头,这人恁地麻烦,一时一个主意,完全不替别人着想。
  “蓓云,请你马上来。”
  “那么,你即时办理出院手续,我十五分钟后到。”
  “谢谢你。”他听到这个才松口气。
  蓓云叹息,他任性,她却来替他收拾残局,自此之后,她永远是他的副手,任劳任怨补充他的不足。
  希望他不要无限量地挑战她的能力,希望他不要讪笑她:“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蓓云无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门。
  到了医院,征求过梁医生的意见,才上去见周至佳。
  他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非出院不可。
  蓓云真好涵养,问他:“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周至佳面色苍白,“你今日下午见过的卜某,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蓓云一呆,“什么?”
  “发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两分钟他便宣告死亡。”
  蓓云不相信,“二0七九年还有这种意外?况且人已经在医院里!”她张大嘴巴。
  “死者家属也这么说,他们现在要告进官里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惊吓。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们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轻轻挣脱,“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话讲出来,连她都觉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还坚信命运。
  周至佳不再说话,一路回家,他俩都维持沉默。
  进了家门巫蓓云劝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云发觉周至佳站在她面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说:“现在我俩像兄弟姐妹一样了。”
  蓓云轻轻取过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没有对他们那么好。”
  周至佳不语,过很久很久才说:“蓓云,我有没有做错?”
  蓓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话?”
  “我没有错吧?”
  “生儿育女是正经事,别让那桩万中无一的意外使你气馁。”
  周至佳尚在犹疑,蓓云一迭声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间以后,蓓云松口气,考虑半晌,轻轻取起通话器,拨一0三三。
  那边轻笑,“还不睡?想创不眠不休纪录还是怎地。”
  蓓云忽尔说:“我也有弱小的心灵,我也需要安慰。”
  年轻人又笑,“你不宣诸天下,人们也就当你铁石心肠。”
  “你呢,你怎么着?”
  “我,你要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是你的理想。”
  蓓云说:“我闷得不得了。”
  “索性别睡了,出来,我陪你,今夜天气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说不定气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错暖气。”
  “我打扰你还不够吗?”
  “朋友要来干什么?”
  “唏,我还是以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钟后我在你楼下等。”
  这句话蓓云不晓得听过多少次,自少年开始,她的阿姨就说过“我们囡囡身后跟屁虫太多,烦是烦煞人”,没想到现在有人在楼下等,她要感恩不尽。
  蓓云笑出声来。
  猛一抬头,发觉爱玛静静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爱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蓓云斥责:“多管闲事!”
  爱玛仍不放弃,“天将亮未亮,这种时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云忽然诉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寻寻开心。”
  爱玛不出声。
  “我无须得到你同意,但是爱玛,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实的朋友,又跟了我那么些年,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谅解。”蓓云掩住面孔。
  爱玛轻轻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则大乱。”
  蓓云叹口气,“为什么别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运。”
  “我呢,我是什么命?”
  “你,你还不知道?”
  蓓云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运了。
  爱玛轻轻安慰:“三十一岁之后你不是已经厌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个时候开始你渴望有责任有家庭,如愿以偿,夫复何求。”
  蓓云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
  “你,”爱玛指牢她,“你不说,谁知道。”
  “造谣,没有的事。”
  “机械人不说谎。”
  “你们越来越不可靠。”
  “人类!”
  “我要迟到了。”蓓云无奈地恳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爱玛叹口气,“小心,小心。”
  蓓云忍不住趋向前去吻了爱玛一下,“谢谢你。”
  她飞快走到楼下。
  年轻人背着光等她,单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蓓云放缓脚步。
  他还是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啧啧啧,迟到,娇纵。”
  “我叫机械人绊住了。”
  “有没有发觉,它们虽由我们创造,却比我们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实,许多人还不肯承认这件事。”蓓云笑。
  “它给你什么忠告?”
  蓓云摊摊手,“叫我认命。”
  “什么,”年轻人吓一跳,“你那机械人出厂日期有问题,可是上世纪产品?”
  蓓云苦笑,“我才是上世纪产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劝自己妥协,结果由机械人嘴巴说出来。
  “你有无接受它的劝喻?”年轻人笑眯眯。
  蓓云调皮的答:“今夜不。”
  年轻人凝视她,“说过算数?”
  蓓云吁出一口气,不语,抬头看多层大厦中她住的那个靠边单位,客厅中有一盏灯未熄,窗户似一格淡黄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里头休息。
  蓓云黯然,“我是习惯奴隶,可能一辈子挣不脱锁链。”
  年轻人搂住她肩膀,“顺其自然,不要勉强,到了时候,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我,离家出走?”蓓云自嘲,“没有翅膀如何飞翔。”
  年轻人忽想起来,“你可曾听说过——”
  蓓云给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轻人又笑,“我想喝杯热饮,你呢?”
  他们肩并肩漫步,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并伸进大衣口袋里取暖。
  旁人看见会怎么想呢?
  巫蓓云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把此情此景宣扬出去。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吃惊。
  可怜的胡乃萱永远看不到真正精彩镜头,冯京马凉,她竟误会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云真想把胡乃萱叫出来看个明白。
  路灯熄灭,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云有点遗憾。
  “不要紧,这里那里,总抽得出两三个钟头眠一眠。”
  蓓云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于娱乐,一定精神充沛。”能这样挪揄自己,可见丝毫没有自卑感。
  她并没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云记得恋爱最大的特征是难舍难分,两人都累得满眼红筋,神志不清,犹自彷徨,绝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头回家休息,终于结婚或是同居了,因为只有那样,才不致倦死街头。
  巫蓓云同周至佳结婚时,却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现在才觉得吃亏。
  “再见。”
  蓓云目送年轻人离去,她欠他的帐目,一定已届天文数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她回家换件衣裳就返公司,早,办公室还没有人,她想知道当天新闻,电脑却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听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云对于有些同事如此滥用电脑,感到气恼,“我不想知道。”
  可是电脑非常固执,“你一定要听这段消息。”
  “谁叫你这么热忱?”蓓云斥责它。
  “那是个秘密。”电脑异常狡猾。
  蓓云为之气结。
  电脑随即打出:“告诉你,本部门巫蓓云背夫别恋,另结新欢。”
  巫蓓云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她立刻告诉电脑:“我就是巫蓓云本人。”
  电脑意外了,它也会知道尴尬,荧幕空白,不住闪烁。
  蓓云既好气又好笑,“你至少应该向我道歉。”
  “可是……”它说不出口,大概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应付。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报告这件事。”
  巫蓓云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难堪,这人是谁,呼之欲出。
  她告诉电脑:“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释这深奥的名词。
  电脑需要一段时间才把整个过程消化,它问:“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云见它虚心好学,便既往不咎,同它说老实话:“无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惨。”
  “有人要你做烂头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则格调愈低,坏了名誉,往后来就难以翻身,谁还敢用你这副电脑,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谢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闻。”
  “是,巫小姐,我马上把世界与本市头条向你报告。”
  胡乃萱没有放过巫蓓云。
  巫蓓云当然也不是可爱的小白兔,她懂得保护自己。
  她采取十分消极的方法,从此不见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云的一手消息,之后,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来越低,再也无人理睬。
  那一日,蓓云比平日稍早一点下班。
  回到家,爱玛替她开门,神色有点异样,爱玛其实并无五官,只有一排接纽,可是同它相处久了,它稍有紧张不安,即时发觉。
  蓓云警觉,抬起头,发觉周至佳房间有人影一闪。
  她眼尖,马上发觉,扬声道:“至善,这是我家,你避无可避,不用躲藏了,出来吧。”
  至善这才闪闪缩缩的出来。
  蓓云没好气,“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谅解。”
  至善满不好意思在蓓云跟前坐下。
  爱玛巴不晓得躲到哪里去
  蓓云细细打量周至善,终于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瞒她,“我找至佳借贷。”
  蓓云奇问:“为什么不同我说,他现在不理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该烦他。”蓓云只差没说周至佳手头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云劝道:“你不妨把数目讲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至善取过纸笔,写出数字,给蓓云看,蓓云一瞧,是六个位数字,当时物价相当廉宜,国民福利也好,极少有家庭储备大笔节蓄,蓓云故此发呆:“你要这笔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艺工作者想发财?上帝最公平不过,给一个人艺术细胞,必不再让他有赚钱头脑。
  “尹建章从前可没有兴趣做生意。”
  “他想推广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众欢迎,大众一定可以将之推广,否则不论硬销软销,也是徒劳无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云,“尹建章对自己有信心。”
  蓓云笑了,“我对自己何尝没有信心,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公众怎么看我。”
  这样一句话,周至善就翻了脸,她不悦,“蓓云,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训多多。”
  “我没说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没说借。”
  真的,她说得对,钱没到手,先听一大顿废话,得不偿失,再笨的人也会生气。
  这是一笔巨款,蓓云未必打算拿出来,不该先占了口舌便宜,蓓云惭愧。
  于是立刻说:“我同至佳商量后与你联络。”
  至善脸色稍霁,“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云立刻扬声,“爱玛,出来。”
  爱玛不得不出来,它行动受巫蓓云的声线控制。
  蓓云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骗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来过几次?”
  它垂下头,“三次。”
  “还说不是欺骗,你为何不从实报上来?”
  爱玛辩白:“只是隐瞒,不算欺骗。”
  “嘿!巧言令色,”蓓云恼怒,“这是我的家,不应对我有一事隐瞒。”
  爱玛说:“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别让你知道此事。”
  蓓云沉默,呵,他与她终于经己异床异梦。
  爱玛含怨曰:“一个仆人,两个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从?”
  蓓云不得不说:“从今日起,你只得巫蓓云一个主人,我会调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办事。”
  爱玛并不见得特别高兴,“周先生会怎么想?”
  蓓云叹息,“顾不得那么多了。”
  爱玛又进一步问:“屋里所发生的事,是否不论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云答,“我巴不得装聋扮哑,但是爱玛,就在我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会取笑我,我从此难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处。”
  爱玛默然,“这会伤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是,我早该晓得。”周至佳出来了。
  蓓云知道这次冲突难免。
  “至善那边的事我会打发,不劳你操心。”他冷冷说。
  蓓云沉不住气,“没有那么大的头,切忌戴那么大顶帽子。”
  “这是周家的事。”
  “那么别到我家来谈周家的事。”
  “别忘记这个家我也有份。”
  “这话应该由我来提醒你。”
  爱玛这时苦口婆心劝主人,“唇枪舌剑,出了口反悔就来不及了,何苦。”
  谁知周至佳像是动了真气,转过身子便吆喝,“咄,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打开机械人的控制盒,抽出其中的太阳能蓄电池,大力扔到墙角。
  爱玛顿时瘫痪。
  这样对待机械人,杀伤力好比无故掴朋友一大巴掌。
  蓓云说:“你太过分了。”
  “你居然在一具机械人面前侮辱我!”
  “你也太容易动气了,我劝你保重身体。”
  她站起来拾电池,发觉周至佳用力至大,电池已经毁坏,蓓云连忙到储物室去寻找后备电池。
  出来的时候,周至佳已经不在客厅里。
  蓓云见他房门打开,知道他已外出散心。
  她把电池装好,顺便调校爱玛的性能,使它只听令于一个主人。
  爱玛苏醒过来,伤心地问:“周先生为什么那样对我?”
  蓓云苦笑,“因为他不能拆卸我的电池,故迁怒于你。”
  “我是站在他那边的呀。”
  “我何尝不想帮他。”
  “他是否有自卑感?”
  “你说呢?”蓓云叹口气。
  她挽起大衣公文袋。
  爱玛问:“你又要上哪里去?这个家已不像一个家,从前,一到傍晚,你们一家三口必定欢聚一堂,气氛融洽,高高兴兴,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饭,可是你看,现在偌大公寓,往往只剩我一个人,还有什么味道?”爱玛长嗟短叹。
  蓓云呆半晌,“皆因有人要调换身分做全职父亲。”
  “为什么连小云都不再恋家?”
  “因为这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你说得对。”
  “主人,你一定可以挽救这个家。”
  蓓云苦笑,“我可不是大力士。”
  “别放弃这个家,太可惜了。”
  “我岂不比你更痛心。”
  “留下来,主人,我陪你下棋。”
  蓓云抛下大衣手袋,“算了,替我好好按摩肩膊吧,它们酸痛得像是要与我胴体分家。”
  她索性躺下来。
  那天晚上,周至佳父女都很晚才回来,可是究竟都给巫蓓云三分薄面,没敢吵醒她。
  第二天,巫蓓云把她名下的政府债券卖了出去,又向公司预支六个月红利,筹到一笔款予,通知周至善:“老老实实,只有你要求的三分一,可是我只能做到这样,你若不嫌弃,下个星期随时可以存进你户口。”
  至善倒是呆半晌,才说:“我自己来拿。”
  “不必走一趟了,又不是巨款。”
  “谢谢你,蓓云。”她似想说她错怪了巫蓓云。
  “筹到这三分一,你们可以问国家银行借余款,分期摊还,政府十分鼓励小型投资计划,不会有问题,如果有枝节,我们再商量。”
  至善低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们。”
  蓓云感慨,“但愿我有足够能力。”
  至善只怕越描越黑,半晌才同蓓云道别。
  蓓云倒觉得有种还清债项的轻松,欠债还钱,她一定欠下他们不少,不然不会巴巴的把辛苦积蓄所得白填限。
  财去人安乐,蓓云不但不心痛,反而高兴,这下子,周至佳不会再牢骚多多了吧。
  果然,他没有向她道谢,可是在晚饭时间,他同她搭讪:“膝头十分酸软。”
  蓓云顺势答:“自然,负荷甚重。”
  “有什么办法没有?”他揉着双膝。
  “我替你去体育用品公司去买双护膝回来。”
  “有用吗?”
  “你统共忘了,我怀小云时便靠护膝才站得起来,后来整天抱她,又添了对护腕借力,最后那个店员骇笑问我几时戴头盔。”
  周至佳瞪着双眼,他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蓓云怀孕时他不是不关心她,但是许多细节,他还是疏忽了。
  “不要紧,”只听得蓓云安慰他,“现在你都知道了。”
  周至佳啼笑皆非。
  深夜,家人都休息了,蓓云在房中一人扮演两个角色。
  她先站着问:“你鞠躬尽瘁为这头家,有无人感激?”
  问完了她跑去坐在床沿自己答自己:“管它呢,尽了责任算数,笑骂由人。”
  然后觉得非常非常累,便倒在床上。
  希望到了三0九七年,女性有出头的一日。
  一直以来,每次提倡男女平等的计划,表面上看用心良苦,都似为女性着想,不知怎地,到头来,吃亏的却总还是女性。
  一个世纪前,建议女性走出厨房去放眼看世界,做一个经济独立人,本是好事,却没想到,从此以后,女人便做得贼死,到了巫蓓云盛年,政府又提倡轮流育儿,更加不得了,女性简直要背起整个家庭担子,怕只怕下个世纪不知又发明些什么馊主意。
  巫蓓云真想领导女性走出去游行,扯起标语:谢谢各位,别再为我们着想,让我们生活在黑暗中吧。
  社会越是进步,女人越是惨,三头六臂还不够应用。
  新置的安眠麻醉剂香雾带玫瑰花的芬芳,几可乱真,巫蓓云还是睡着了,没有梦,麻醉标签上注明:无梦,爱做梦的人,可以选购另外一种喷剂,注明:美梦。
  蓓云只怕好梦易醒,还是干脆不做梦的好。
  科学进步,还是对人类有益,人类,有时还真不包括女人。
  第二天早上,蓓云睁开眼睛,只觉浑身酸痛,一如昨夜被人打了一顿。
  她呻吟着呼唤爱玛,“快把消乏丸取来给我。”
  爱玛抱怨,“这种药服多了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知是哪个庸医开给你吃。”一边递上清水与药丸。
  “此药可救贱命。”蓓云忙不迭吞下。
  “累了要休息,不要死撑。”
  巫蓓云冷笑一声,“你吃撑了,累了居然可以休息,谁供养、谁供养我?”
  爱玛说:“人家都没有你累,人家也好吃好穿好住。”
  “也许人家运程较佳,可是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人家累了并不说出来,你以为药厂生产这种仙丹净卖给我一个人?”
  爱玛叹口气,“我们机械人实在比你们幸福。”
  “谁说不是。”真不明白何以有人看不起机械人。
  十分钟一过,巫蓓云又觉得可以出去上班,这药同所有的药一样,开头的时候效力惊人,吃了它几乎可以移山倒海,习惯后渐渐失效,过些日子恐怕要换一只强力牌。
  同化妆一样,恒久遮掩蜡黄面孔,已忘记真实肤色。
  如果有人问巫蓓云累不累,她一定说累,可是看上去,她一点不显得累,的的确确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云在早餐桌上等母亲。
  蓓云一看见女儿表情,就知道她要问母亲拿东西,蓓云不会天真得以为女儿坐在那里是为着渴望见母亲一面。
  于是她说:“想要什么,讲吧?”
  小云见母亲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学到欧洲旅行,我们打算采用上一世纪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电动火车。”
  蓓云不假思索便答:“春节是你弟弟出生的时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应暑假让你去。”
  小云失望地喃喃自语:“未见其利,已见其害。”
  蓓云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个月以后的事!”
  蓓云微笑,“并非遥不可及,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小云不悦,“妈妈,你年事已高,当然觉得时间飞逝,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蓓云把脸一沉,“你管谁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这里由我做主。”
  小云抢过外套出门,转过头来说:“你这个一家之主比爸爸当家时差多了。”
  小云嘭一声关上门。
  蓓云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为什么,也许这也正是每一个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围都是向她要东西的人:“给我给我给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云于是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地四处张罗,办妥一千样,不记功,做少一样,马上罹罪,连女儿都拿她出气。
  周至佳这时出来说:“小云越来越任性了。”
  蓓云看他一眼,这算是安慰她吗?
  “让她去旅行吧,这里用不着她,回来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惊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复复,以后更难说话。”
  “蓓云,你把办公室的权威带到家里来了。”
  蓓云更加落寞,“我是个笨人,我不会随机应变。”
  “放松一点,否则压力会加倍。”
  蓓云苦笑,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将压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愿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办公室去,那里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还可以支一笔丰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里,巫蓓云在电脑荧幕上看内部通讯。
  她一怔,第一行映过眼帘的字样是“胡乃萱女士荣升采购部副主任”,呵,她终于上去了。
  巫蓓云真心替她高兴,连忙与老胡联络,她的通讯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贺。
  是这样的,一翻身,四周围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云在内。
  终于接通,蓓云一听到老胡的声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们又可以在同一层楼办公了。”
  老胡当然认得旧友的声音,如果她是个少年人,或许会说:“谁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计较没有好处,既然巫蓓云愿意重新开始,她也乐得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层楼办公的朋友,因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层楼的同事来往。
  于是她愉快地说:“蓓云,我早知你会替我庆幸。”
  “我们几时一起吃中饭?”蓓云打蛇随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后天吧。”
  “好,后天中午,不见不散。”
  一个人在得运顺境的时候,不大会计较细节。
  巫蓓云叫助手进来吩咐:“胡乃萱若来探访,待她客气点,立即放她进来。”
  助手当然也知道胡乃萱已获晋升,故笑道:“原来升一级有这样的好处。”
  人情冷暖,自石器时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变,巫蓓云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级干什么?”
  那少年仍笑,“原来往上爬都是为了别人。”
  蓓云嗤一声笑,“难道还为自己不成,我再沦落,我还是爱我,可是为着要别人爱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们看得顺眼的事。”
  少年人收敛笑脸,“太辛苦了。”
  蓓云的五官也直挂下来,“谁叫我们是群居动物。”
  这样一扰攘,已花了个多小时,办公时间如果全部用来生产而不是搞政治,国民收入当可增加一倍有余。
  没等到后天中午聚会,胡乃萱就摸上门来。
  她照样大摇大摆坐在巫蓓云对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说个不休。
  奇怪,巫蓓云又不觉得她讨厌了,因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变得可以接受,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的无礼成为热情,她的尖酸成为风趣,一切皆因身分已获提升。
  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向上爬。
  居然还有周至佳那样的人,放弃现有成绩,辞官归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为孩子出生之后是一个结束,才怪,是一个开始才真。
  蓓云独自去见过梁医生,自他那里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当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时,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脸庞。
  感动?也许,大半也因为感触,巫蓓云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样开始,但成年后对一切现象均告麻木,她不快乐,也不感恩,也不觉得生命是奇迹,也不庆幸身体健康,生活无忧,她抱怨诸多,愁容满面,满怀说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样子顶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动,他一定以为那黑暗恒温的子宫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并且成长,沦落红尘。
  巫蓓云怕梁医生误会她爱心过人,连忙抹去泪水,敏感同爱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巫蓓云无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长着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样。
  梁医生告诉她:“照他目前的情况推算,长大后,他体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块头。
  梁医生说:“有许多父母连婴儿五官都事先选择,我很高兴你们不是那样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惊喜,周至佳与巫蓓云不想连这惟一难得的享受亦被剥夺,于是他们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环境中听其自然。
  她问医生:“周至佳体内各类内分泌将来是否会恢复正常?”
  “保证会。”
  “可是有人说——”
  “医生同你说不会就不会,你相信谁?”
  但一般的说法是总有些残余不去的荷尔蒙会使当事人变为中性人。
  梁医生说:“你要信任科学。”
  蓓云说:“科技日新月异,新发现时常推翻旧理论。”
  梁医生狡猾地答:“但当时你有更好的选择吗?”
  蓓云朝他笑笑,没想到他们已成为熟人。
  “孩子将在春节出生。”梁医生告诉她。
  一出生就要开始倒数,像一只沙漏,还小?不要紧不要紧,时光很快过去,不然巫蓓云怎么会成为壮年人,否则街上哪来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长大。
  巫蓓云抬起头来,嘴角带着苍白的微笑。
  梁医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巫蓓云有胡乃萱。
  老胡对她说:“我同王日和正式签字分开了,出乎意料适应独身生活,”她并没有夸张,她比以前要心平气和,“你呢,你有没有完全原谅周至佳?”
  巫蓓云忽然说出心底话:“我想都没想过要原谅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诧异了。
  巫蓓云问:“谁说过我一定要原谅他?”
  “可是我以为你们已经破镜重圆。”胡乃萱瞪着巫蓓云。
  老胡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对她来说,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们仍然是合伙人。”
  这个伙伴最近已没有替公司赚钱,将来如果不加油前进,事情恐怕会有变卦。
  “我真佩服你,蓓云,你可以这样清醒理智处理夫妻间事,”老胡忽然想起来,“你的男朋友不反对,来个三人行?”
  巫蓓云失望,“我没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见第三者。”
  蓓云索性开一个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气过一日。
  开口闭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愿不——”
  大日子越来越近,周至佳深居简出,对外一切,由巫蓓云鼎力处理。
  二0七九年匆匆结束,二o八O年来临,巫蓓云没有庆祝佳节的习惯,一早睡觉,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气笛长鸣,小云亲吻她脸颊,“新年快乐妈妈”,蓓云睡得糊里糊涂,只觉这一个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没有分别,敷衍地唯唯诺诺。
  小云回自己房去了,气笛声仍然不停,巫蓓云只在心中直骂:吵死人了,难道要响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过头。
  半明半灭间忽然想起十六岁的时候,与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广场中,等待新的一年来临,她还记得当天穿一件白间蓝条子毛衣、白长裤、白靴子,真是吓死人的配搭,但因为年轻,居然化腐朽为神奇。
  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巫蓓云如此踏进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云有点怕这种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对小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活,即使有话题,也不能说上整天,还有,越说越错,两个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热讽,在所难免,最惨的是,不说也不行:你生谁的气?
  在家还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厅,厨房转进工作室,巫蓓云现在最怕与周至佳同车,两个人排排坐,动弹不得,车程若超过三十分钟,那种痛苦的死寂,堪称天长地久。
  她愿意把这一天假期奉献给国家。
  爱玛推门进来,“主人,新年快乐。”
  “他们呢?”
  “都出去了。”
  蓓云吃一惊,“小云还情有可原,周至佳何处去?”
  “周先生由机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园散步。”
  蓓云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惧孤独。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贺你新年进步。”
  “快把他接进来。”
  “他是昨夜零时零分打来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云又失望,懒懒靠在床上看爱码收拾房间。
  爱玛问:“保姆现已开始操作,新生儿可是不用我照顾?”
  “你可以当婴儿不存在。”
  可是爱玛酸溜溜,“人家总是得到优差。”
  蓓云大奇,“我以为你不喜欢带孩子,你不是说工夫赶不来吗?”
  爱码不出声,只是埋头苦干,原来它同巫蓓云一样,叫它担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云苦笑,家人在屋里,她烦,家人全体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选择,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爱玛到这个时候才说:“胡小姐找过你,说,你若没空呢就算数,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云又不想与同事纠缠。
  “我再睡一觉,替我把窗帘放下来。”
  “主人,我看你还是振作一点,周先生身子这样不便,还是起来了,新年新气象嘛。”
  它说得很对,“那么,”蓓云接受劝告,“请替我告诉胡小姐,三十分钟后在老地方等。”
  所谓老地方,是她们刚进公司,收入不那么好的时候,常去的一间咖啡店。
  蓓云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个人,坐着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头,今年流行那种看上去自来旧其实昨天刚新置的颜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云,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复古天然羊毛制成,此刻所有人造纤维衣料已无须洗涤清洁,这件羊毛大衣却须送回原厂干洗,胡乃萱嫌麻烦,不考虑选用。
  两个女人静静对坐,喝着热饮,孩子们有孩子们去处,稍微长大即单独行动,不复依依膝下。
  蓓云倒是没有遗憾,当女儿要她的时候,几乎在她身上生活,无时无刻不抱在怀中,所有亲友见此情形均摇头叹息,就差没来一句慈母多败儿,但蓓云悠然,她已经在小云一岁之前连本带利抱了回来,赚得无数温馨,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开场白。
  巫蓓云笑,“说些新鲜题材。”
  “公司最近无人离婚,没有新闻,大概即好新闻。”
  “有没有人结婚?”
  “除出我和你,谁还肯结婚?”
  蓓云苦笑,这个时候,她看见胡乃萱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然后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蓓云马上知道这是谁。
  她仰起头,对年轻人说:“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张大嘴巴,合不拢来。
  老胡一直怀疑巫蓓云有外遇,没想到他质素那么高,只见那漂亮高大的年轻人无比亲昵的握住巫蓓云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艳羡得差些连眼珠子都掉出来。
  胡乃萱反应奇突,结结巴巴,平时最会讲话的她此刻诧异过头反而词穷。
  老胡骂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劲,造巫蓓云一千次谣都离事实千里之遥,原来人家竟过着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轻人在巫蓓云耳畔说:“我那边有朋友,要过去了。”
  胡乃萱当然听不见,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痒起来。
  年轻人向胡乃萱笑笑,那双明亮的眼睛狡狯灵活,似洞悉她的好奇与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涨红面孔。
  年轻人随即离去。
  过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问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云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轻人真是帮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帮她出了一口气。
  上演这一幕之后,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云的手段。
  巫蓓云卑微的新年愿望也已经达到,她从来没希望过青春常驻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意外的惊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
  小云说得最好:“像做梦一样,家里快要添一新成员。”
  他专用的家私用品杂物开始陈列出来,什么都小一号,什么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东西,一切都是私家货,堆满整间育婴室。
  小云笑:“我保证我小时候没有这样夸张。”
  蓓云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怕小云不相信。
  小云最后感慨:“现在的儿童真幸福。”
  蓓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对,差点忘了,巫小云已不是儿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云在百货公司替婴儿挑衣服,碰见了一个熟人。
  他向蓓云笑笑,点点头,蓓云没把他认出来,哪里来一个这样登样的男人?文质彬彬,一副艺术家样。
  “记得吗,我是余小明的父亲。”那人笑笑说。
  “呵,”蓓云说不出的高兴,“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满月。”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前后判若两人?”这是真话。
  余君笑,“我一直做运动。”
  “难怪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你现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选礼物?”
  “呢,可以说是。”
  “这种小袍子没有多大用途,连脚裤才实用。”
  蓓云笑,“你可以说是专家了。”
  余君取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
  蓓云连忙接过,“我们有空联络。”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说一声谢谢,多谢你帮忙。”
  “不敢当不敢当,”蓓云说,“除出你自己,谁也没帮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离去,渡过难关,他又是一条好汉。
  蓓云终于听余君忠告,选了几条连脚裤。
  查看他的卡片,发觉他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做起主持来。
  今日看他,哪会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么褴褛。
  家里三个人,每个人出去都带几件婴儿衣服回来,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岁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云买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袜,小云爱不释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紧张。
  蓓云问他:“你要不要学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别多心,编针织物是分散注意安抚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贵手工艺品。”
  周至佳不做声。
  巫蓓云耸耸肩,“当然,这不过是愚见。”
  稍后蓓云发觉周至佳选择十字刺绣,真没想到绣花样子一百年不变,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类。
  蓓云但愿她有时间陪周至佳选择丝线颜色,可惜她没有消遣余暇,她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就是用来休息。
  最后一次手术时间已经定下。
  蓓云鼓励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贺可喜。”
  周至佳似有隐忧,“我很担心。”
  “别过虑,万事俱备,况且还有梁医生这样的国手。”
  “蓓云,要是我进了手术室出不来,请记得我的好处,忘记我的坏处。”
  巫蓓云为之恻然,没口价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剖腹手术,至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说:“不过是由机械人处理的三级手术。”
  巫蓓云摊摊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了,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儿。”
  巫蓓云感慨,“可是许多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们来尝尝其中的滋味。”
  巫蓓云拍拍他的手,“谁会像你这么笨。”
  他忽然问:“外头有人知道吗?”
  巫蓓云笑,“我没说过,你呢?”
  “我一字没说。”
  “那大概没人知道。”
  周至佳说:“我并非视这件事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扬。”
  “我明白,这是周家私事,与人无尤。”
  周至佳觉得巫蓓云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释然。
  手术前一晚上蓓云整夜在医院陪他。
  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讲来好笑,他们难得共处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医治,夫妻长久分房名正言顺异床异梦这些年,连一起旅行都订两间房间,没想到在医院里倒是同起房来。
  蓓云没睡好,她想念那无梦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喷雾。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见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来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为你祷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头来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铃传看护进来替他注射镇静剂。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术。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护对她说:“请在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婴儿。”
  蓓云点点头,看着护理人员把周至佳推到手术室去。
  她并没有太紧张,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闻报告,正在慨叹战争仍然不停,看护笑吟吟推着保暖箱进来,跟着传来响亮小儿啼哭声。
  蓓云探过头去,只见小小新生儿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泪,蓓云忍无可忍,泪水簌簌流下脸颊。
  看护笑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接着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却掩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跟着周至佳也被推过来,他己苏醒,只听得他叹道:“我已经尽了力了。”
  梁医生尾随在后,笑笑说:“手术过程非常成功。”
  蓓云连忙上前道谢。
  “孩子健康活泼,重三公斤。”
  这时小云与爱玛也已赶到,后面还跟着机械保母。
  大家争相问候周至佳,并且喧嚷着要看婴儿。
  蓓云叮嘱保姆几句,偕爱玛先返家。
  爱玛说:“能睡就多睡一点,婴儿一进门,人人辛苦。”
  蓓云不出声。
  机灵的爱玛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兴?”
  “不,我太欢喜了,那孩子真可爱,证明周至佳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爱玛很兴奋,“对,老实说,开始我也觉得周先生简直无故难为自己,见过那小宝宝,才知道,他有正确目标。”
  蓓云吁出长长一口气,“九个月困难时期总算度过。”
  爱玛说:“那保姆真幸运,天天抱着孩子耍乐算是工作。”
  “爱玛,”巫蓓云对它说,“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爱玛,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机械人已经通灵,提心吊胆说:“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刚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么?”
  巫蓓云笑笑,“孩子已经出生,父子平安,这个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带行李以及你一个。”
  “什么?”
  巫蓓云转过头去拍它一下,“你的机器坏了还是怎地。”
  爱玛控制板上灯光不住闪亮,显示它极端困惑。
  蓓云告诉它:“这个家以外还有世界,还有天地。”
  “什么?”爱玛一时应付不了,只能说得出这两个字。
  “小云大了,又一直嚷着要寄宿,她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走得很潇洒。”
  过了许久许久,爱玛总算把一切资料消化,它问:“婴儿呢,你不爱他?”
  “爱,可是也不必与他同住。”蓓云笑。
  “你会错过他成长过程,”爱玛非常惋惜,“新生儿一天换一个样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则,损失在你,他反正要长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问题。”爱玛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蓓云无奈,“我已无法与他父亲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吗?”
  蓓云摇摇头,“早一个世纪,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情面了。”
  爱玛叹息,“可怜的幼婴,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去你的!我好好活着,你平白诅咒我干什么,不同住就等于没母爱,谁教你的?”
  爱玛又沉默许久,“周先生知道没有?”
  轮到蓓云不做声,人是万物之灵,他已经猜到了。
  “周先生会接受吗?”
  “成年人一定得承担悲欢离合。”
  “主人,你只带我一人出走?”
  “是。”
  “我会忠于你,终身服侍你。”
  蓓云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后我俩就相依为命了。”
  “无须夸张,我们照样可以回周家探访新生儿。”
  “周先生爱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儿会寂寞吗?”
  “爱玛,你为什么不担心我弱小的心灵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也难怪,你是机械人,不懂得,我要寻找我的理想。”
  爱玛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云微笑,“没有人告诉你关于理想吗?”
  “有,”爱玛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婴却是现成的享受。”
  “新生儿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应该相同。”
  “所以,爱玛,限期已届,我与周至佳的关系不能持续。”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我欣赏你的忠诚足够。”
  爱玛忍不住问:“主人,可否告诉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想?”蓓云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来,不做什么,不负啥责任,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一起坐着说说笑看日升日落。”
  爱玛听罢,倒抽一口冷气,“太苛刻了,我还以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还真的容易得多。”
  蓓云低下头,“我何尝不知道追求有实质的理想比较合理。”
  “可怜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达到。”
  “不一定。”
  “别浪费你的时间。”
  “机械人,别管太多闲事。”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巫蓓云正在休息,忽而听见幼儿啼哭,保姆不知给什么绊住,一时没抱起他,周至佳大概在卫生间,蓓云马上亲自出马。
  她抢到育婴室,只见到婴儿张大嘴巴哭泣,双眼露出盼望神色,圆圆面孔可爱无比,蓓云忽然说:“罪过、罪过,那么小,那么小,姆妈抱,姆妈抱。”
  她把他拥在怀中,泪盈于睫。
  她把幼儿抱到露台看日落,不住喃喃在他耳畔讲话:“看见那太阳没有?在二O八O年,大自然景色其实不过是背景放映……太复杂?慢慢你自然懂得,”她凝视他,“自从回家来之后,你很长了点肉是不是,唉,你的面孔同你父亲一模一样。”
  保姆出来了,含笑道:“主人,请把婴儿交返给我。”
  蓓云颇舍不得,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双手奉还。
  只听得保姆同婴儿说:“露台太凉快,我们还是回房去吧。”
  婴儿躺在机械手臂里宾至如归,当然,那手臂每分钟轻轻晃动六十下,被设计成真人抱着婴儿踱步节奏一模一样,又能哼三十二首摇篮曲,功能超卓。
  它带着宝宝去了,很明显已与婴儿产生了感情。
  蓓云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轻轻走出来,斟两杯酒,一杯递给巫蓓云。
  周至佳的身子恢复得极快,几乎可以下个月便回到大学里去,爱整洁的他立刻去理发,胡须……因内分泌的关系恐怕要隔些时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简直同旧时差不多。
  “蓓云,”他心情也比较好,说话有条理得多,“或许,我们该坐下来详谈了。”
  “我正坐在你面前。”蓓云笑一笑。
  他很快进入话题,“蓓云,首先,我很感激你在这段日子里支持我。”
  “不必说这种客气话。”
  “还有,我相信你要离开我了。”
  蓓云点点头,“我就要自立门户。”
  周至佳颔首,“我不会勉强你,你有权那么做。”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条件。”
  周至佳咳嗽一声:“孩子们归我。”他狮子大开口。
  巫蓓云讪笑,“孩子是我们所有财产,怎可统统归你。”
  周至佳有点窘。
  “小云当然由我抚养,”巫蓓云说,“就让她去寄宿吧,探访时间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边。”
  “婴儿呢?”周至佳最担心的是新生儿。
  “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很应该跟着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来看他。”
  周至佳也是个合理的人,“没问题,不过你这一走,他势必跟你生分。”
  蓓云感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继续往在这里,你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不,”蓓云摇头,“同屋共处,就应互相尊重,独来独往,即目中无人,我不能那样做。”
  周至佳叹口气,“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云微笑,“所以我的孩子们都住在这里。”
  “你对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没有其它条件了,听你的了。”
  她站起来,“我也没有进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师做正式离婚书。”
  “蓓云,”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为这个孩子,终久我们也会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云怔怔的又坐下来,“我不知道,也许会长久一点,可能就白头诺老了,是这一次的试练把我们之间不协调之处全部泛滥到表面上来,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声。
  蓓云叹口气,“你是一早做出抉择,情愿放弃这段婚姻,也要实践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说:“我原本想两者兼得。”
  巫蓓云指着他,“我不想与一个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挂出乎意料的冷静,“我不怪你。”
  巫蓓云笑,“况且你知道我永远是孩子的母亲,你可以放心,我会尽量亲近他。”
  周至佳点点头,“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会比那些只在公余应酬过后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亲更不负责任。”
  “谢谢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来,“我从来没征询过你的意见,你可喜欢男婴?”
  “喜欢,”蓓云来不及回答,“太喜欢了,一直想要个活泼的男孩,给他穿粗布裤与球鞋,顽皮时可以打他屁股,动辄对他说:‘妈妈不再爱你了’,对女儿的态度才不可以这样粗犷。”
  “那么,为他留下来吧。”
  巫蓓云非常温和的说:“我同你的关系,已告结束。”
  她开始收拾随身衣物。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身外物并不多,总共不过十来套上班服,十来套便服,若干双鞋子,化妆品还装不满一只手袋,两箱行车随时可以走路。
  巫蓓云大吃一惊,十分自怜,别的女人衣服杂物都多得发昏,几乎人人都扬言行头可以装满七只货柜箱,巫蓓云自卑了。
  幸亏有爱玛。
  她租下小小公寓,统共只得一间卧室,小巧玲珑,爱玛休息进住储物室,客厅兼作书房用,物尽其用,并不觉得不便。
  巫蓓云开始了新生活。
  只有人事部知道她转了通讯地址。
  人事部电脑配有保密锁,不会轻易泄漏秘密,不过,消息始终会传开的吧,若干日子之后,同事们一定会知道巫蓓云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着圆型小露台,开头蓓云没怎么留意,时常站在那里透透气,是爱玛先发现,它说:“主人,对面大厦有人对你挤眉弄眼,”蓓云停睛留神,才发觉斜对面那幢大厦一个单位也站着一个人,凭他衣着打扮,年纪不大。
  蓓云解嘲说:“距离太远,那人看不到我脸上的皱纹。”
  但从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无论如何,她都必定抽时间去看新生儿,天天都发觉他较前日又长胖了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加一起,每个星期尺寸就大许多。
  周至佳看着他的时候,整张脸以及双眼会发亮。
  幼儿表情渐渐复杂,开头不是哭就是睡,后来会得在梦中笑出来,又皱着眉头,现在会得装可怜相,看到父母,先扁着嘴,见不抱,才哭出来,小小嘴唇颤抖,非常凄凉。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龄时复杂多了。
  小云慨叹说:“我到一岁还似一团饭,哪里有弟弟一半聪明。”
  一代比一代进步总是好事,蓓云在三十岁还没有小云十三岁来得精伶。
  蓓云喜欢在深夜拨到一0三三去谈话。
  “独自生活怎么样?”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准备出发追求你的理想没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才开始。”
  “行动要迅速,否则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请放心。”
  “也该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种花尽人力物力仍然要亲身劳心劳力的那种人,不知什么地方我算错了帐目,一直赔本,想结束生意,又怕伙计生活没有着落,进退两难。”
  “但终于也迁了册。”
  蓓云笑,同他说话,真有意思。
  “新生儿好吗?”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简单。”
  “有时候真羡慕有孩子的人家。”
  “无须艳羡,只要愿意付出代价,你也可以达到愿望,让我提醒你,年轻人,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着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云办公室来做二十分钟谈话,幸亏如此,如不,两个女人都要去看心理医生。
  “听讲政府里头有人建议废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这种称呼。”
  蓓云失笑,“叫我们什么?阴阳人?”
  “人。”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
  “很应该呀,我们统统是人,只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社会不介绍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赞成票吧。”
  “蓓云,”老胡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好不好笑,外头传你添了一名孩子,我当众立刻替你否认掉了,哪有这种事,你天天要上班,我们日日见面,你说好笑不好笑,什么事都有人传。”
  蓓云脸上绽开一朵会心微笑,胡乃萱在她们交恶的一段日子里颇为巫蓓云制造了几段谣言,统统不是事实,却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却为巫蓓云解释否认传言,偏偏那传言是事实,惟一的事实。
  接着老胡说:“世人无聊的人真多,什么都拿来嚼舌根。”
  蓓云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别人家里装具窃听器与录像器,绘形绘色,实凭实据。”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里,十分满足,她此刻站在正义路上,惩罚了好事之徒,相当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终于各就各位,又活下来了。
  城内最热门话题是夏季何时开始,因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决定,气象局派发表格给每个市民填写,本年夏季平均温度及湿度该去到什么地步。
  巫小云希望天气早热,因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云不舍得缠绵的春日就此结束,去函反对。
  周至佳早已恢复理智,坚持商业都会根本无谓分清四季,干脆长年恒温摄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见实在纷纭,气象局人员头痛,一时未能表决,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长。
  这种乍暖还寒天气最易伤风感冒,要治愈它只需按时服三次特效药,可是许多年轻男女不愿快医好它,情愿鼻塞塞声喉沙哑做其不胜状,据说在异性眼中带病之态特别可怜可爱。
  巫小云怕伤风感染弟弟,已赶快服药。
  周至佳问巫蓓云:“生活写意吗?”
  巫蓓云说:“我刚在想,给弟弟取什么名字最好,不如叫周写意吧,小云,你太可改叫巫适意。”
  周至佳等她说完了,才再问一次:“生活还过得去吗?”
  巫蓓云这才答:“有时候也会十分气馁。”
  周至佳点点头,“无论是谁,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总无法避免偶而气馁。”
  蓓云无奈地摊摊手。
  周至佳说:“索性当它如打呵欠咳嗽一般,反而省事。”
  奇怪,一旦分居,周至佳连言语都可爱起来,可见婚姻制度实在坑了不少好人。
  蓓云说:“独身与有家室的分别是,单身人睡得比较好,但睡醒之后,百般无聊,有孩子的人永无宁夜,但一起床立刻被小孩缠住,忙得连祖宗姓什么都不复记忆,比较容易偷生的。”
  周至佳颔首,“这是比较中肯的说法。”
  夏季终于来临,巫蓓云的精力渐渐复苏,她觉得她已经准备好,可以做初步尝试。
  她试拨一O三三。
  号码忽然又接上了那把女声:“一O三三有事暂时离开本市,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女士?”
  巫蓓云终于同那接线生说:“天气这样好,我想你代我找一名男伴,陪我散散步,谈谈天。”
  那女生很愉快地答:“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有,要年轻一点,不过也要懂事,还有,希望他跳得一脚好舞,谈吐文雅、常识丰富。”
  “没问题,请问你想得到何种样的邂逅?我们有多种剧本可供选择。”
  “不经意式的,像在街角自然偶遇,无意中谈起来,广泛地讨论人生、希望、将来。”
  “请你报上姓名与信用卡号码,查实无误,我们立刻会安排你俩见面。”
  “劳驾。”
  “多谢光顾。”
  巫蓓云已有充分心理准备。
  在以后的数天内,每有异性经过她身边,她总会额外留神:是他吗,是他吗,他会不会走过来藉故攀谈?没有,一个没有,再一个也没有。
  再一个也没有。
  在街角,有人截住她问路,这个一定是了,停睛一看,不对,不但老,而且长得不好看,不,不是他,那么,是谁呢,几时出现呢?
  等得越久,越是好奇,心中也益发盼望。
  真的感情游戏规律,不也是一样吗?
  会不会是介绍所把她的要求积压下来,丢在脑后了。
  一日下班,胡乃萱同她说:“蓓云,我受了腌攒气,想去喝两杯解解闷,你若够朋友,便陪我一趟。”
  蓓云劝道:“这等小事,不必拿出令箭来。”
  她陪她上酒馆。
  酒过数巡,老胡舌头大了起来,“够朋友的话,蓓云,再替我去买半公升黑啤酒。”
  “你喝得差不多了。”
  “够朋友的话——”
  蓓云连忙跳起来,“好,好,别再说下去了,我马上替你去办。”
  她自酒保处买了两杯黑啤酒,付了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发觉胡乃萱整张脸伏在桌子上。
  “老胡,老胡。”她推她。
  哪里就这么快醉了,一定是乘酒意伏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蓓云善解人意,不去理她,静静坐她对面。
  只听得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蓓云抬头一看,是位好心的年轻异性,正指向老胡。
  蓓云老实说:“呆会儿也许要。”
  他朝她笑笑:“随时吩咐我。”又转过头去与朋友说笑。
  蓓云又等了一会儿,推一推胡乃萱,“老胡,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挤了。”
  这才发觉老胡已经睡着,轻轻扯着鼻鼾。
  蓓云拉她,“来,老胡,我送你回去睡,比较舒服。”
  不知怎地,人一醉,起码重十倍,扶过醉友的人统统知道其中艰难,蓓云拉之不动,刚才那位男士见义勇为,过来帮蓓云去扶胡乃萱另一半身体,嗨嗬一声,把她自座位扯起来,手臂架在他们两个身上,脚不沾地,出门而去。
  蓓云赞道:“阁下手段好不精练纯熟。”
  那位男士朝巫蓓云笑,“我已做惯做熟。”
  蓓云骇笑,那么多酒徒,那么多不如意的人?
  “一不做二不休,我送你们回去好了。”
  “不用了,到了门口,自有司阍帮忙。”
  “你肯定?”
  “没问题。”
  他替她开车门,“改天见。”
  蓓云对他有好感,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再见。”
  过了几天,她特意在差不多时间到同一酒馆去找他。那附近有几爿律师行,一些年轻的见习律师几乎一日三餐都孵在酒馆里解决。
  蓓云猜想他是他们其中之一。
  第一次去找,没看见他。
  蓓云不气馁,过两日再去,她非得当面谢他不可。
  这次她看到他了。
  他仍然与大堆人在一起,穿套半新旧灯芯绒西装,眼光十分尖锐,一下子就看到了巫蓓云,伸手招呼,接着站起来接近她。
  “你那朋友结果如何?”他笑着问。
  “第二天几乎把头摘下来免它再痛。”
  “这是很贴切的形容,我自己也试过一两次。”他又笑。
  “那晚多谢你帮忙。”
  “今晚要不要我再帮忙?”
  蓓云侧头想一想,“也好,我们两个一起请你喝一杯。”
  老胡却临时有事,而且,“你一个人去方便行事。”
  “行什么事?”
  “蓓云,我们都小觑了你,你是我们之间最最有办法的一个呢。”
  蓓云讪笑,有办法?
  不过,被人家当有办法,总比被人家看死没有办法的好。
  她单独赴约。
  那小伙子简单风趣地介绍他自己,随即建议到一家小小意大利馆子吃饭。
  叫菜的时候,他打趣说:“大学时期要陷害哪个女生就一连三晚请她吃意大利菜增肥。”
  可是他替蓓云叫了清蚬汤、蒸蟹粉,吃十碟子也不胖。
  蓓云轻松了一个晚上,由他送她回家,在门外道别。
  时间还不太晚,爱玛正在等她。
  “主人,如果你不太累的话,我想同你讨论帐目。”
  爱玛最近荣升巫蓓云的管家。
  蓓云笑答:“我一点都不累,什么帐目?”
  “信用卡上添增一项非常奇怪的支出,请来看。”
  蓓云与爱玛在电脑荧幕前坐下。
  “主人,是这一项,如果电脑谬误,宜明日一早即去更正。”
  蓓云一看,马上怔住,宇宙公共关系公司,费用:一万二千九百七十元。
  这是什么帐目,怎么会算到她头上来?
  她要求电脑给她看帐单全貌。
  过一刻,整张单子的细节呈现在荧幕上。
  蓓云真正发呆,她读到的是:四月十二日,伴游一名,时计二千四百元,共三小时三十分钟,合计八千四百元,鹰狮酒吧费用,一千零七十元,租车费用,一千五百元……
  数目详尽,所有帐单付有附注,可随时查阅。
  巫蓓云顿时明白了。
  那人原来是介绍所推荐的伴游。
  他出现得实在太自然,若不是帐单及时而至,巫蓓云会一直以为他与她是真正的朋友。
  今日的晚餐又花费多少?
  正当她发愕,爱玛在一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谁租了车,谁按时收取这么贵的费用?”
  巫蓓云按熄电脑,“数目没有错。”
  “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蓓云回到小小卧室,立刻拨一0三三,仍由那个接线生来招呼。
  “是巫女士吗?”
  “请问一0三三回来没有?”
  那接线生答:“还没有,他将暂时离开本市,短时间不会回来,有一位客人邀请他乘伊利莎白号邀游四海,为期约一年。”
  呵,真是阔客。
  “巫女士,你对我们的安排满意吗?”
  蓓云冲口而出,“我不喜欢。”
  顾客至上,那接线生充满歉意,“或许巫女士愿意先看过我们由名家所撰的剧本,然后依剧情发展来做?”
  蓓云没想到他们的手法这样先进,不由得叹息说:“太虚假了。”
  “可是,巫女士,如果不依赖我们,你可能穷其一生也找不到适合的朋友。”
  “那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蓓云冲口而出。
  接线生笑了,“结婚怎么同,结婚对象要多少有多少,知情趣的异性朋友,才稀罕得紧。”
  蓓云有顿悟,“请问你是人是电脑?”
  “我是电脑,巫女士好聪明。”
  蓓云沉默半晌,“请替我取消户口。”
  “巫女士,你愿意再试试另一位伴游吗?”
  “不用了。”
  “是费用太贵吗?”对方很体贴。
  “不是。”物有所值,甚至超值,不能算贵。
  太像是真的了,最终发觉原来是假的,令当事人非常失望。
  “巫女士,希望你将来有需要时再与我们联络。”
  “一0三三回来时,请他与我接头。”
  “巫女士,我们查过一O三三的来往户口,其中没有你的名字,我们已经警告一0三三,嘱他不得再私自与客人接触,如果违例,永不录用。”
  蓓云震惊,“我们是朋友。”
  “一O三三没有朋友。”
  “一个人总应有朋友吧?”
  “对不起,巫女士,公司的规定,我们属下二千余名员工,服务期间,不得擅自与异性交往,再见。”
  通话线在这个时候切断。
  巫蓓云立刻知道她做错了,并且多多少少连累了一0三三。
  自此以后,她可能永远不会再听到年轻人的声音。
  爱玛敲房门,“主人,还没有睡?”
  “进来吧。”
  “主人,周先生与孩子们仍然在家里等你。”
  蓓云笑笑,“孩子们或许,周先生未必。”
  爱玛叹口气,“用金钱来购买的理想,还算不算理想?”
  看样子它已经清楚那张帐单的来龙去脉。
  “你说得对,理想不能渗入任何庸俗虚假的因素。”
  “我请教过资料电脑,据分析,主人,你的理想是人类至难实践的愿望之一。”
  “是吗?”
  “资料电脑称这种理想为寻找真爱。”
  蓓云觉得新鲜,“说下去。”
  “这一类人最悲哀,永远不向安全牢靠温暖的家庭生活妥协,情愿走一条颠沛流离的感情路,而从来没想过,即使愿意付出重大代价,世上也许并无真爱?”
  巫蓓云连忙掩饰苍白的心:“不,不,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复天真,爱玛,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个不甘寂寞的贪婪人,多年的家庭生活实在太过枯燥辛劳,不安于室的我于是另谋出路,对我来说,真情与假意均可接受,我目的是寻欢作乐。”
  爱玛凝视她,“真的?”
  蓓云苦笑,“现今世界,叫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我爱的,他又爱我的人。”
  “主人,你真的想通了?”
  “我真的要休息。”
  爱玛一走,她果然马上安然入睡,在梦中,巫蓓云向每一个陪她聊过天散过步吃过饭令她生活增愉快的异性致谢,她没有遗憾,如果他们都寄帐单给她,她宣告破产一百次都不够,巫蓓云太幸运,巫蓓云夫复何求。
  她不但骗过了机械人,还几乎骗过自己。
  那年剩下的时间,巫蓓云生活正常,照例讨好每一个人,她的上司、下属、朋友、亲人,都对她颇为满意。
  又是另外一年了。
  婴儿已经在保姆教导下学习走路,小云进寄宿学校念书,周至佳打算转到商界担任顾问职位。
  她的老友胡乃萱另结新欢,忙得无暇招呼同事。
  那一年,同其他所有一年一样,有欢笑,有悲哀,过得实在不容易,每一天都值得纪念,因每一天都付出过劳力心思。
  幸亏是逐天逐天过,也有很多次,蓓云认为挨不到第二天,累得想寻找解脱,可是睡它十个钟头,第二天醒来,又会努力地,再过一天。
  清晨起床命令双脚落地那一刹那毅力,就是使人活下去的意志,实在不简单,懦弱点的人也许就从此长眠不起。
  巫蓓云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因为缺乏时间运动,她放弃坐车,换上运动鞋,每朝步行三十分钟上班。
  这一段路变成她的乐趣,风雨不改,照样上路。
  那是一个地面结薄冰的早春日,古人说的如履薄冰当然大有道理,可惜巫蓓云没有领会到其中意思,经过公园小径,她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个元宝大翻身,更糟糕的是一时还爬不起来,雪雪呼痛。
  正想用力撑起上身,忽然有人说:“等我帮你,”那人两只强壮的手臂把她一托,巫蓓云就势又脚踏实地。
  她没声价说“谢谢谢谢”。
  那人惋惜道:“一件大衣全脏了。”
  市政府一直没有把公园的清洁工作做好。
  蓓云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他,“不要紧,我在公司备有替换衣服。”
  “没有伤到筋骨吧?”
  “没问题。”
  蓓云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打量她的恩人。
  他是个新中年,面目端正,银狐白头,标准身材,态度和善。
  蓓云松口气,一眼看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取笑比他不幸的人,他有双谅解的眼睛,想必也有颗宽恕的心,这种人多数善待朋友亲人。
  他问:“你往哪个方向?”
  “东边一街。”
  “我向西,当心走路。”
  他显然也赶时间,对蓓云摆摆手,两人分道扬镳。
  蓓云已经向东边走了好几步,忽然之间心一动,回头,叫:“喂,你!”
  中年人停下步来,转身,向蓓云笑。
  两人又向对方走近。
  蓓云已把名片取出,交给他,那人也连忙掏出他的名片交换。
  蓓云说:“再联络。”
  看看时间,实在不对了,才匆匆忙忙走向公园东边出口。
  忙忙忙,忙忙忙,晃眼过了一天。
  下午蓓云发过一次雷霆,因为某合伙机构竟然派一名机械人来同她开会,她没有侮辱机械人,只是取消会议,命令它回去。
  事后助理说:“说不定有一天,机械人会做我们上司。”
  蓓云想到她上司,脸色铁青,生活刻板,谁知道,也许就是具机械人。
  助理说下来:“届时,如果我们派真人同机械人开会,会被机械人赶走。”
  蓓云抬起头来,这并非杞人忧天,据说某大银行的电脑曾经要求控制员向它道歉,因为牵涉到一定数目的谬误,而错在他,而不在它。
  助理笑笑说:“我已经决定从现在开始,在机械人身上落重注,善待它们。”
  蓓云笑答:“我就不必了,届时我肯定已经退休,不用与恶势力纠缠。”
  助理轻轻叹口气,“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坏是坏在巫蓓云太晓得了,因此每天都有凄凉的感觉,时时问自己:你何德何能,竟然好吃好住,生活无忧,世上的苦难多过人的想象,巫蓓云是少数幸运者之一。
  第二天,蓓云照例途经公园,在东边出口看见那中年人朝她走来。
  他已经等了她一点时候了。
  两人互道早安,蓓云心底有一丝温暖。
  “有空喝杯热茶吗?”她问他。
  “我刚想邀请你。”他说。
  两个人结伴到公园小食亭买了纸杯茶坐在长凳上闲聊,才略谈数句,已经发觉十分投机,他身分同蓓云相似,与配偶分开已有几年,生活清淡平和,看得出把寂寞控制得很好。
  时间到了,他们约定晚餐时间。
  直到下班回家,蓓云才猛地想起,把爱玛叫到跟前,紧张地问:“最近我们有无收到怪帐单?”
  爱玛闪闪双眼反问:“何谓怪帐单?”
  蓓云委实不好意思,也不得不从实招来:“喏,宇宙公共关系公司的帐单。”
  爱玛答:“哦,那个,那个只收过两次,已经全部付清。”
  “这一两天有没有再收过?”
  “主人,你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光顾那间公司吧。”
  蓓云索性亲自去查看电脑记录。
  答案是没有,巫蓓云松下一口气。
  不是任何人的巧计,而是冥冥中自然的安排,蓓云放心了。
  “主人,到底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我怕他们搞错,对了,今晚有什么菜?”
  也许一次聚会之后他俩不再联络,也许根本他好不过周至佳,更有可能巫蓓云在下一刹那又结识别的异性,但是她愿意试一试。
  理想,或者就站在下一个角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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