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直至海枯石烂

(2008-09-06 05:14:37) 下一个
  对于家族聚会,我一向没有多大兴趣,通常在农历年前几天,大伯伯会叫伙计逐家打电话命我们参加。
  祖父母已经老老,不理闲事,大伯伯以长者自居,很喜欢端架子,人到齐了,他便会自豪地自白:“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处聚头,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无异议,只得我一人听得不耐烦,惭惭不愿上门去。
  况且,食物又欠佳,摆满一桌子,都是坊间餐馆叫来的自助西菜,腻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鸡腿、蕃茄酱意大利面,都藏在锡纸盘子里,随时可以扔进垃圾筒。
  我们这一代经济独立已经良久,闲来对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谁还碰这个,通常饿着肚子等散会去吃别的。
  今年,这个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妈说:“我不想去。”
  “去见见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这是真的,他自小出来学做生意,所以广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韩战时期他不眠不休,帮祖父挣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爱。”
  妈看老伴一眼,不出声。
  我指出真相:“爸靠奖学金在英国读了十年书,念的是机械工程,在大学任教三十年,同广生出入口行有什么关系。”
  爸却说:“你想想,没有大伯伯,我走得那么容易吗?”
  我说:“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去年你已经缺席。”
  我摊摊手,“亲戚年年见了面都比长短阔窄,认真呛俗,我受不了。”
  “到时你自已出现。”
  华人亲戚网之复杂,也不要去说它了,祖父庄国枢一共三兄弟,他最小,两位兄长已不在人间,他们的子女,却与我父亲同辈,我叫他们表叔伯或是表姑妈,至于表叔的子女,则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们的子女,却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亲了一层。
  与我最谈得来的,本来是三叔的两个女儿思健与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惭惭也比较生分。
  不过,去见见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亲叮嘱:“切勿穿得黑鸦鸦。”
  我没有红衣。
  红色是小孩以及老妇穿的颜色:不甘寂寞,先声夺人。
  这时,母亲忽然问父亲:“听说杏友回来了。”
  “是,衣锦还乡。”
  我好奇心顿生:“谁,谁是杏友?”
  母亲笑着红转过头来,“亏你自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杏子坞时装你听过投有?”
  我耸然动容,“那是纽约近十年冒起来的一只针织牌子,已经名驰国际,老朋是华人,姓庄,她的设计从不以东方热作题材来哗众取宠。”
  母亲看着我,“说得好。”
  “姓庄,她是─?”我惊喜万分。
  “正是你表姑妈庄杏友。”
  “哗,我去,我一定会参加这次聚会。”
  父亲摇头,“听听这个口气,还说人家势利。”
  “庄杏友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为什么忽然回来?”
  “叶落归根。”
  “她年纪比你还小。”
  父亲答:“听说身体不大好,回来休养。”
  我赞叹:“在纽约成名,可以说是真正成名。”
  父亲看着我,“一步步来,我女儿庄自修在本市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我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
  工作到过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残年,西伯利亚又莱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见到名人庄杏友,我还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齐,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迟到,而是他们都早到。
  一年不见.庄家又添了两名婴儿,胖嘟嘟,握紧小拳头,躺在褪袱里,表情似有点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对生命一向悲观,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幼婴可爱,免这个世界沉沦。
  我打趣两位堂兄:“这么会生,将来还哪里轮到我们分家产。”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还同奶娃争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听到作家二字,真吓一跳,最好饮酒压惊。”
  二伯伯说:“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艺工作,自修是庄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务员,性格平和,我相当喜欢他。
  当下我说:“你已有六名孙子,多好福气,我爸只得我一个。”
  那边有人叫:“自修来了没有,祖父想见自修。”
  我连忙找到书房去。
  经过客厅,正好听到大伯伯在那里同孩子们演说:“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他不喜欢读书才真,怪得了谁。
  不过这些年来,租父母全赖他照顾,与他同住,也就算劳苦功高了。
  在走廊里碰见三婶母,织锦棉懊,翡翠耳环,照例宫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淯,大老倌来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到底是长辈,动弹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会我去找她们。”
  “自修你成为大作家之后也不大来我们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弯着腰。
  三婶母终于放过我,走向客厅去了。
  我走到书房,看见祖父母正在对奕。
  我自心里替他们高兴,近九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适当时候装胡涂,凡事不过问,闲来游山玩水,不知多开心。
  “喂,自修来了。”
  “自修过来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边。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绿透明的玉烛,我伸手轻轻转动。
  “自修从二岁起就说:“租母将来你死了,这漂亮的手烛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汗颜至无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长进,真可恨。”
  “不要紧,我已写清楚,这玉烛非你莫属。”
  我骇笑,“早知还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么多孩子,就是自修会逗我们笑。”
  “她早已自立门户,谁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几年你们也不摆寿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们有几岁,我们一惊,就急着要走。”
  “是吗?”我诧异,“看不出大伯伯有这般好心思。”
  祖父说:“一个人打理财务久了,难免俗气。”
  我连忙说:“我最近也知道经济实惠是种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罢,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挂住一个人:“杏友姑妈来了没有?”
  “谁?”
  “我自己去找。”
  两老的世界已变得至明澄至简单,他俩只看到对方,并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时间。
  穿金戴银的思健迎上来:“自修你在这里。”
  她打扮日趋老气,还看与她母亲相似。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大伯处,这些孩子们鬼哭梆号,讨厌到极点。”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环境,就知道你混得还真不赖。”
  “思健,你是大家阖秀,说话口气怎么像某区小流氓。”
  “我不想与社会脱节,否则再过几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实难相处。
  “你见到杏友姑妈吗?”
  “谁?”
  都好象没听过这个人似的。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被大伯母缠住,不知在说什么,连忙过去解围。
  “都由我们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点心,晚上还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个人,你们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连忙叫:“妈,妈,有电话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亲,“你说,将来出入口行判给我们,是否应该。”
  母亲连忙说:“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气。
  我讶异,“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一早就弃权?”
  母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麻将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色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抽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扰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抽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水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身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
  “姑妈,欢迎你回家来。”
  “谢谢你。”
  “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日文出版,值得庆幸,销路还行吗?”
  “那是一个包装王国,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金壁辉煌,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没有推销不出去的。”
  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摇头,“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麻烦,收入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日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姑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那真好,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足人。”
  我忽然吐了真言:“回到自己的公寓,面孔也马上拉下来,时时抱头痛哭。”
  姑妈十分吃惊,“似你这般少年得志,还需流泪?”
  “压力实在太大,写得不好,盼望进步,又无奇迹。”
  姑妈笑不可抑,“懂得自嘲,当无大碍。”
  我忽然说:“姑妈,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应当不难,你忙吗?”
  “我颇擅长安排时间,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
  “我最闲不过,”她笑,“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平日无事。”
  “好极了。”
  背后有人问:“什么好极?”
  我连忙叫他:“爸,杏友姑妈在这裹。”
  “竹友,你女儿很可爱。”
  父亲却劣评如潮,“不羁、骄傲,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
  我只得瞪大双眼。
  杏友姑妈笑道:“这真像我小时候。”
  父亲连忙说:“杏友,怎好同你比。”
  她却牵牵嘴角,“记得吗,家父也教书。”
  母亲采头出来,“怎么都在这里,找你们呢。”
  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
  她给我一张小小白色名片。
  我双手接过,“我没有这个。”
  她笑笑说:“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
  唉呀呀,这下子可叫我找地洞钻。
  只见她高姚身段,长发梳一个圆髻,端的十分优雅。
  我同思明说:“看到没有,老了就该这样。”
  思明诧异地说:“有她那样的身家名气,当然不难办到,又独身,自然瀰洒清秀,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
  我心向往之,走到角落,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
  只是简单地写看:庄杏友,杏子坞时装,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
  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笑问:“找到偶像了?”
  “可不是。”
  “最近好吗,听说你做了国际作家。”
  “十划尚无一撇,别开口就嘲笑我。”
  “你看我妈,整日游说他人放弃祖父家当。”
  “你放心,我本人早已弃权。”
  “忆,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衣。”
  “家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广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高,我无异议。”
  其聪感动,“这─”
  “说服三婶母恐怕要费点劲。”
  其聪但笑不语,神情不甚尊敬。
  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看见了我,缠住不放。
  我叹一口气,“姑奶奶不好做,来,小的们,跳到我身上来。”
  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都挂到我眉膀上,我努力表演大力士。
  思健摇头,“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作家。”
  思明加一句,“身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
  “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
  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高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母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母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母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父亲说:“然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最基本社交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失意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骚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姑妈的思潮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文凭,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长,家父在国内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政府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姑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摸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欲,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
  姑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欲望便我们维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高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时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身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母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父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父亲说:“嗯,有道理。”
  母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父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母亲顿足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母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父亲谈了几句,翻翻他学生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禁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父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血结晶,你以为是爱情小说?”
  我讪讪地告辞。
  为什么不发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对父母发脾气。
  我们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邪教,总坛上祭看八个大字:入我门来,祸福莫怨,还有什么可说。
  回到公寓,发觉接待处代我收了一只包裹,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顿时呆住。
  那是一座卫星电话,附着山口的说明:“修,不需电话线也可以通讯,请与手提电脑一起应用,把最新稿件传给我们,明。”
  我几乎感动,是“我们”两字出卖了他,山口仍然是为出版杜做事。
  我把电话放到一旁。
  真没猜到杏友姑妈会是一个说故事的高手。
  头三天,我们并没有说到戏肉,只是暖身,闲聊,培养感情,彼此熟络了再说。
  我们谈到孩子问题上。
  “喜欢孩子吗?”
  我答:“开始喜欢了,对于女性来说,那是原野的呼声,不受理性控制的遗传因子发作,心底渴望拥抱幼儿。”
  “你还有机会。”
  “我同其聪其锐的孩子厮混算了。”
  姑妈笑,“看得出你同他们亲厚。”
  “我有一女友,气质外貌没话说,一日打电话来求救,叫我载她母子到医院看急症,她抱着幼儿,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似难民一般,没声价求医生救治,你知道是甚么病?不过是中耳发炎,烧到一O四度,为娘的已经失心疯,这是干其么?自尊荡然无存。”
  姑妈侧然。
  “况且,也很快就长大,重蹈我们的覆辙,浪废光阴,什么地做不出来。”
  姑妈家的食物却极不简约,我爱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酿橄榄。
  先把油泡橄榄除核,酿进碎鸡肉,放入面粉打滚,过鸡蛋,再沾上面包慷,在滚油内炸至金黄。
  这样子吃下去会变胖子。
  我们又说到节食。
  “需长期压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继,家徒四壁。”
  “原来,努力半生,目标竟如此荒谬。”
  “为什么那样怕胖?”
  姑妈答:“人家问我,我一定说是健康问题,脂肪积聚,百病丛生,实际仍是为看外型,肥胖多难看。”
  对小辈这样坦白真不容易。
  “最大的忠告是什么?”
  “珍惜目前所有的人与事,时光飞逝,抓紧今日,得不到的东西不要去想它。”
  是这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通常口述,有事走开的话,在录音机留言,让我带回家细听。
  我深信每一个人都拥有动人的故事,成功人士的过去更加吸引。
  在这个时候,我才后悔没有练好一枝笔。
  以下,是庄杏友的故事。
  认识周星祥那一年,庄杏友十九岁,大学二年生。
  杏友有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说“像一只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怜爱”,她身段偏瘦,更显得秀丽。
  母亲经已去世好几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静。
  父亲随家人南下,学历不被承认,只得在一种私人专上学院里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们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区的公寓里,地方还算宽敞,可惜到处堆满了庄老师的书,一些有用,大多数无用,但是都不舍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亲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着学英文,英文用不着又学法文,庄郁培真正学贯中西,经济学专家偏偏不懂经济。”
  父亲一身绉绉的衬衫,绉绉的长裤,说也奇怪,杏友一直负责洗慰父亲的衣服,但无论怎样努力,一上身就稀绉。
  可是同事与学生都尊敬庄郁培老师,他与世无争,被人伤害,也从不还击,凡事顺其自然,做好本份,这样一个好好先生做起学术研究起来却势如猛虎。
  杏友记得,那是一个初夏。
  年轻的她来不及已换上短袖短裙。
  母亲遗下一架老式缝衣车,杏友喜欢亲手缝制衣服,节省得多,款式又新颖。
  她温习功课完毕,正在裁剪一件外套,电话铃响起来。
  “是庄府?”
  “是,找哪一位?”
  “庄郁培老师是否住清风街十四号地下?”
  “正是。”
  “我约了庄老师下午二时正,他会在家可是?”
  “他若约了你就不会爽约。”
  “谢谢你。”电话挂断,并没有留下姓名。
  清风街,一个亲戚曾抱怨:“怎么住到清风街,已经两袖清风,还要现身说法。”
  杏友不禁笑了,这些亲戚嘴巴真尖。
  二时左右,有人按铃,杏友没有去开门,父亲自会请客人到书房。
  到了三时许,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试,忽然听见父亲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扑出去跑进书房,发觉书桌旁废纸箩有火舌浓烟冒出,父亲如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立刻镇定地走进厨房,掏了一锅子水,走进去淋在废纸箩上,再顺手取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盖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边又连忙安慰父亲:“没事没事,一会我会收拾。”
  庄老师跌坐在椅子上,“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弹烟灰到字纸箩引起火头。”
  杏友说:“你用烟斗真的要小心点。”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还没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亲还在这时候介绍道:“杏友,这位是周星祥同学。”
  杏友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好,我,我还有事……”一溜烟走回房间。
  耳朵都烧成透明,一边脸麻辣辣。
  看看镜子,身上只有内衣短裤以及一件缝到一半的外套,虽然没有泄露春光,已经失礼到极点。
  杏友懊恼得几乎哭出来。
  又过半晌,父亲在外边叫,“杏友,周同学告辞了。”
  杏友只得扬声道:“再见。”
  对方也说:“再见。”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杏友知道已经安全,缓缓走出来收拾残局。
  却看见书房已经清理妥当,湿地拖干,烧剩的废纸倒掉。
  杏友知道这不是父亲做的,庄老师从来不懂收拾。
  “是谁那么勤快?”
  父亲回答:“周同学呀。”
  “怎么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么关系,”他不拘小节,哈哈大笑起来。
  杏友看见一件簇新男装外套被烟熏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亲又重新吸看烟斗,“周同学从美国回来渡假,真是个用功的学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绍来,他有疑难。”
  “是什么解决不了?”
  “博士论文题目。”
  “咄,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吗,这岂非请枪手。”
  “不,只不过是帮他拟一个题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该请教导师才是。”
  庄郁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来了。
  杏友这次比较留神,她发觉他开一辆铁灰色欧洲跑车,人实在潇洒,做简单的动作如上车落车都那么好看。
  不过穿白T恤,粗布裤,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叠文件来按铃。
  杏友见父亲立刻开门迎他进来,两人有说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双手泡在胸前,十分纳罕,这人很有办法呀,把庄老师哄得那么高兴。
  他们关在书房谈了很久,杏友在厨房做点心。
  忽然书房门打开,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问:“什么东西那样香?我再也无法专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来。
  庄老师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面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给他。
  那大男孩几乎把鼻子也埋进食物里,狼吞虎咽。
  这是对厨子最佳赞礼。
  杏友问:“功课进展如何?”
  他笑容满面,“庄老师已经帮我选到题目。”
  “你的教授会赞同吗?”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紧在任何发表文字上自动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吓一跳,“这不是侵占版权吗?”
  “利用学生心血壮自家声势他们当作应得利润。”
  杏友问:“爸,这是真的吗?”
  她父亲沉吟一下,“是有人会这么做。”
  “哗,高等学府都那么黑暗。”
  庄老师笑说:“杏友你还是专攻家政预备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主妇吧。”
  杏友尴尬地说:“父亲从来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么呢?”
  杏友不回答,笑着把桌子收拾干净。
  不一会儿,听见书房里吵起来。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庄老师,请你笑纳。”
  “我帮你不是为看金钱。”
  原来如此,杏友想,父亲的老脾气发作了。
  “可是─”“再不听我讲,明天你就不必再来。”
  “是,是,老师,你请息怒。”
  杏友觉得好笑。
  半晌,杏友听见父亲吩咐:“送周同学出去。”
  杏友看着他出来,伸一伸手,“周同学,请。”
  周星祥搔搔头,“差点得罪师傅。”
  “他炼金钟罩,铁布衫,是个死硬派。”
  周星祥说:“庄老师清风亮节。”
  咦,说得好,所以住在清风街。
  “你可以帮他收下酬劳吗?”
  “家父说不收,就是不收。”
  虽然家俱已经破旧,杏友再亲手缝制衣棠,父女从来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无佣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说:“人穷志不穷。”
  这时,周星祥转过头来看着杏友,他说:“庄家不穷,庄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庄老师满腹学问,庄小姐温婉娴淑。”
  杏友睁大双眼,惭惭感动,说不出话来。
  同星祥轻轻说:“请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踌躇。
  “我代你去问过庄老师。”这也是激将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么,来呀。”
  杏友笑了。
  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视线总离不开对方脸容。
  半晌,杏友觉得太过着迹,轻轻别转头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视周星祥阳光般笑脸。
  她自己都吃惊了,怎么会这样?她还听见自己对他诉说心事。
  “我对美术,设计,绘图十分有兴趣。”
  周星祥问:“你在学堂念什么科目?”
  杏友颓然,“商业管理。”
  “别气馁,打好底子,以后方便做生意,百行百业,都得先学会推销经营。”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杏友诉说:“时常梦想坐在熏衣草田里写生,肚子饿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后在夕阳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着她微笑,”这个愿望也不难达到。”“也得是富贵闲人才行。“周星祥开车到近郊沙滩陪她散步,忽然之间,杏友发觉太阳落山了。甚么,她看看手表,这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对了,怎么可以过得这样快?她注意手表上秒针,发觉它仍然移动,没坏,她茫然抬起头来,诧异地说:“已经六点钟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舍。
  很明显,周星祥的感觉亦一样,他轻轻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声不响,发生了什么事?她内心一片迷悯。
  下了车她鼓起勇气往家门走去,可是忍不住回头,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视她。
  花圆裙,白布鞋,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孩实在不多见,他为她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气,用锁匙开了门。
  父亲在小怡灯前工作,连客厅的大灯也忘记开。
  杏友连忙替他打点晚餐。
  “去了什么地方?”
  杏友却说:“我替你做笋丝肉丝面可好?”
  他伸一个懒腰,“好呀。”
  黄灯下杏友发觉父亲的头发白多于黑,苍老许多,不禁侧然。
  换衣服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只信封,咦,谁放进去的,又几时放进去?
  一张便条上这样写:庄老师,薄酬敬请笑纳,学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张现金支票,杏友数一数零字,是一万块。
  那时,她父亲的薪水只得两千多元,这是一笔巨款。
  周星祥趁她不觉放进她口袋。
  他希望他们收下,并且,大抵也看得出他们需要它。
  不过,父亲说过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面食端进去给父亲,又替他按摩双眉。
  门铃响了。
  “我去。”
  杏友掩上书房门。
  来客是房东沈太太。
  杏友连忙招呼她进来。
  “庄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静静坐在她对面。
  “加房租的事,势不能再拖,已经是便宜给庄老师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讲得非常婉缚,“可是,庄小姐也别叫我们吃亏。”
  杏友微微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好。
  “难为你,庄小姐,母亲辞世后你就当家至今。”
  不不,她庄杏友不需要这种同情。
  她很平静地说:“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你说的数目也很合理,我们无所谓,这清风街住惯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张支票,交给沈太太,“我们预缴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数目,不禁一呆,随即满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间:“听说广生出入口行是你们亲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庄国枢拥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谢,笑着离去。
  杏友轻轻关上门。
  老父走出来来问:“谁?”
  杏友看看父亲已白的发脚,觉得需要保护他,她坚决地说:“找错门,已经打发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开窗户,可以听见小贩叫卖面食的声音:母亲在生的时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静下去,如今母亲墓木已拱。
  杏友轻轻叹口气,面孔枕在双臂上,到底年轻,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叔伯对我们颇为客气,只是父亲死硬派,母亲去世,也不允他人帮忙。”
  周星祥忽然问:“年幼丧母,一定很难熬吧。”
  杏友听了这样体贴的话,泪盈于睫。
  “对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经好过些,做梦,有时仍然觉得好象是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周星群侧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橱窗或是隅隅细语,说不出的难受与妒忌,可是人生有什么没有什么,大抵一出生已经注定,想到余生都需做无母之人,往往痛哭失声。”
  “坚强些。”
  “多谢你的鼓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惊,缩回双手,低下头,耳朵烧得透明。
  是在恋爱了吗,一定是。
  一时高兴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时又紧张得想岖吐,情绪忽上忽落,但也有极之平和的时刻,觉得幸福,充满盼望。
  这时周星祥也别转了面孔,自幼在外国长大的他很会调笑异性,但是对庄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难堪。
  半晌杏友问:“你的论文进度如何?”
  “庄老师正在助我拟大纲。”他讲得很坦白。
  “只得一个月时间?”
  “或许,我可以留久一点。”
  “方便吗?”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没有问题。”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妈住纽约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点点头,那么远,她有点怅惘。
  “可喜欢到西方生活?”
  杏友据实说:“从未想过,我不会离开父亲。”
  “是。那当然。”
  杏友这时也发觉两个人当中有许多阻隔,数道鸿沟。
  他给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发现,“令堂与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电影布景似的人沙发里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游说老姐当电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宠爱,不过,我爸老说:替这个女儿办嫁妆,身家不见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听。
  不久,连父亲都问:“你与周星祥约会?”
  “是。”
  “喜欢他?”
  “是。”
  “杏友,齐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实,“他只比我大三岁。”
  “周家做航空事业,极其富有。”
  “爸,你也管这些?”杏友讪笑。
  “为了你呀,杏友。”
  “你听谁说的?”
  “他的介绍人。”
  “谁介绍星祥来你处学艺?”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庄国枢,他们有生意往来。”
  “还说什么?”
  “周星祥在美国有女朋友。”
  “阿?”这倒是新闻。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继人,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两人关系。“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吗?”“周星祥同我不过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这么婆妈。“庄老师笑,”这些话,本应由你母亲来说才是。“妻子去世后,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头不出声。”杏友,我得回学校开会。“杏友迭父亲到门口。庄老师忽然缚头间:“房东太太有无来催租?”
  “有,全数付给她了。”
  “家用够吗?”庄老师有点意外。
  “在别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难为你这么能干。”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来采访她。
  “爸出去了,稍后才回来。”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话说?”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是否与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内心闪过一丝凄徨,“你的感觉如何?”
  他微笑,“我爱上丁你。”
  杏友也笑,“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是有点傍徨,认识你不多久,表明心迹照实说呢,十分冒味,不讲出来,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听看,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阴凉,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这是好事呀,他说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安定。
  他俩紧紧拥抱。
  周星祥说:“我要你收下这个。”
  他兴奋地从口袋裹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闪耀生辉的钻石戒子。
  “看看大小对不对。”
  刚好套进左手无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贴放在脸上,“这双美手属于我了。”
  杏友受到震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头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亲说明这件事。”
  “她会同意吗?”
  “一定!你到东部来与我一起读书,毕业后迅速结婚,”周星祥滔滔不绝谈到将来,“你索性转读纯美术,我陪你到欧洲写生。”
  杏友笑出来,“那我父亲呢?”
  “庄老师届时已退休,同我们一起住,颐养天年。”
  他一派热情,说得那样简单、真实,对杏友的耳朵来说,这番话像音乐般动听,他俩的前程一片光明,康庄大道等看他俩携手漫步。
  杏友感动得不住领首,满心欢笑,内心从来没有那样充实过。
  “爸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应由我求亲。”
  杏友笑,“他不知几时才肯离开学校。”
  “那么明天才亲口同他说。”
  杏友高兴得再三落泪。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太顺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庄杏友都没有想到。
  年轻就是这点累事,不过,年轻也是这点好。
  周星祥自跑车后尾箱取出冰桶进屋,开了香槟,斟在杯子里,与杏友碰杯。
  他轻轻说:“直至海枯石烂。”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一把缠绵的女声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不再梦想,直至该时我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希望你亦爱我,直至……”
  他俩不约而同探头出窗外张望。
  原来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贩的三轮车,他开启了小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这首歌。
  庄杏友与周星祥相规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岁,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并没有等到庄老师回家,他在深夜告办。
  杏友累极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觉得不安,惊醒,立刻起床去看父亲,他的挂室却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时间,是早上七时正。
  她浑身突然冰凉,有不烊兆头,双手颤抖地拨电话到学校找父亲。
  校务处电话响了又响,无人接听。
  杏友连忙更衣,匆匆出门,预备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她开门冲出去,一头撞到一个大汉身上。
  那人连忙扶住她,杏友无比惊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问:“你是庄郁培先生的女儿?”
  杏友一颗心自胸膛跳出来,“是。”
  “请随我来。”
  “什么事?”
  “庄先生在校员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发现,已经送进医院。”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忽然之间,耳朵不再听到声音,只会险险响,接肴,双腿渐渐放软,她缓缓蹲下,终于咚一声跌坐在地。
  一边理智还微弱地间:庄杏友你怎么了,快站起来,父亲在医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挣扎半晌,双腿就是不听话。
  她急得满面通红。
  幸亏那大个子警察见义勇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来。
  “不要怕,庄小姐,你父亲已经苏醒。”
  杏友双手不住颤抖,她口吃:“我、我……”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
  警车把她载到医院,她走进病房,看看父亲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着管子。
  杏友惊上加惊,只见父亲一头蓬松白发,双颊深陷,一夜不见,宛如老了廿年,她几乎不认得他。
  但是忽然之间,她的步伐稳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亲。
  她握住父亲的手。
  庄郁培睁开眼睛,看到杏友,欢畅地微笑。
  “如璧,你怎么来这裹,杏友由谁照顾?”
  如璧是她母亲的名字,杏友连忙说:“是我,爸,是我。”
  庄郁培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讲下去:“如璧,别担心,我会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庄郁培微笑,长长叮出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像是筋疲力尽。
  杏友整个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样,她想寻个黑暗的角落缩看躲起来,永远不再面对天日。
  此刻她却勇敢地握紧父亲的手不放。
  庄郁培犹自轻轻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医生进来,“庄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杏友只得走过去。
  “庄小姐,你父亲情况十分严重,你得有心理准备。”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说话。
  “他脑溢血,俗称中风。”
  杏友张开嘴巴,又再合拢。
  医生再也没有话可说,杏友静静回到父亲身边。
  庄郁培反复地说:“如璧,你来了,杏友由谁照顾?”
  杏友这才醒觉,也许母亲真的在病房里,她特地来接丈夫同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杏友跪在父亲病床边,“妈妈,你真的在这里吗?”想到父亲终于可以与爱妻团聚,也许不是坏事,他苦苦思念她多年。
  “妈妈,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来吗?”
  没有回音。
  这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叫:“杏友。”
  她转过头去,看见周星祥站在她面前。
  “杏友,”声音中充满怜爱,“不要怕,你还有我。”
  杏友再也忍不住,号淘大哭起来。
  周星祥紧紧抱住她,把她的脸按在胸前,“嘘,嘘,别吓到庄老师。”
  杏友不住抽噎。
  “我一早到你家,没人应门,急得不得了,找到庄老师学校去,才收到坏消息,我已与医生谈过了,否友,我会接手,你别害怕。”
  庄郁培一直没有完全苏醒。
  下午,学生络绎不绝地来采望他,多数只在床边逗留一刻便离去。
  杏友这才知道父亲是这样受学生尊重。
  第二天,庄国枢太太先来。
  看到周星祥,有点意外,颔首招呼。
  这位端庄大方的太太努力与病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尽力安慰杏友。
  “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么表示?”
  杏友冷冷地摇头。
  “杏友,我们愿意鼎力帮忙。”
  杏友倔强而坚定,“谢谢你,我自己会办妥一切。”
  “有需要通知我。”
  杏友送她出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本来已在弥留状态的庄老师忽然伸了一个懒腰,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哎呀,大梦谁先觉。”
  杏友连忙过去叫他,“爸,爸。”
  庄老师微微笑,声音像一条丝线般细:“如璧,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那笑容剎那间凝住,有点诡秘,有点凄惶,杳友立刻知道父亲已不在这个也界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尖叫渲泄心中的悲痛,可是一时间只能够呆呆地站着。
  周星祥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天晚上,庄国枢亲自到清风街来表示关切,杏友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好意。
  他放下的一张支票,也被杏友稍后寄返。
  周星祥办事能力叫杏友钦佩,他镇静敏捷,从来没有提高过声线,已经十分妥当。
  家里继续有庄老师的学生前来慰问。周星祥一一招呼,他说:“我也是庄老师的学生。”
  家裹热闹了一阵子,整天都有人客陪杏友说话,周星祥唤人送考究的茶水糕点糖果,客人坐得舒服,一两个小时不走。
  杏友的悲伤得以压抑下去。
  这才想起,“星祥,你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吗?”
  他笑笑,“没关系,这里有要紧事,我多陪你一阵子,杏友,我们到欧洲散心可好?”
  杏友征住。
  “先到伦敦,再去巴黎,你不必带衣物,我们买全新的。”
  对周星祥来说,讲同做一般容易,他立刻替杏友办妥旅游证件,带着她上飞机。
  那一个星期,无异是庄杏友一生中最恢意的几天。
  他们住在皇家伦敦摄政公园的公寓内,天天到最好的馆子吃各式各样名菜,杏友一切听他的,他从不叫她失望。
  有时一掷千金,有时不花分文,逛遍所有名胜,他们同样享受露天免费音乐会,可是也到夜总会请全场喝香槟。
  自早到晚,两个年轻人的双手部紧紧相缠,从不松开。
  “杏友,快乐吗?”
  杏友用力点点头。
  去巴黎前夕,周星祥说:“来,我同你到一间拍卖行去。”
  “阿。”
  显然已经预约好,经理立刻出来招呼他,“周先生,有关对象可有带来?”
  周星祥十分从容地取出一只普通的棕色纸袋,交给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伸手进纸袋,“哎呀”一声低呼。
  杏友好奇,只见他手中拿看只小小白色陶瓮瓶子,瓶子外用银网络套住,纠结她镶着许多宝石。
  那人似乎惊魂未定,“这是世纪初新艺术时代贝基斯的手制品!”
  周星祥说:“我有一对,求沽。”
  经理立刻说:“一对,我立即付一万镑现金支票。”
  周星祥笑着自另一边口袋襄掏出另一只。
  经理马上进房去。
  杏友轻轻问:“是古董吗?”
  经理匆匆出来,手中已拿看支票,像煞怕周星祥改变主意。
  周星祥二话不说,签了字据,拉着杏友便走,笑说:“可以去巴黎了。”
  杏友有点顾虑地问:“你变卖的可是家中之物?”
  周星祥答:“是我早年的收藏品,买下来等升值,果然有得赚。”
  他拉着她到巴黎。
  那五光十色的都会叫杏友目眩心驰。
  他俩在旧书档一蹲便大半天,逛美术馅,在路边喝咖啡,或净在公园蹦践,累了,躲酒店套房整日不出来,听音乐、睡懒觉。
  “真不想回去。”
  杏友间:“不走行吗?”
  他吻她额角,“不行,学校假期已过,我得回去报到。”
  杏友微笑,“我等你回来。”
  “我交待过后马上接你过去结婚。”
  杏友衷心觉得她的噩运已经过去。
  他送她回到清风街,把手头上所有现款都掏出来放到她手上。
  “我即去即回。”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杏友,祝我幸运。”
  杏友看看他出门。
  周星祥到了那边,还打过一次电话给她。
  接着十多天过去,毫无音讯。
  呵,是叫什么绊住了?
  杏友这才发觉,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是,她有坚强信念,他的确爱她,她每天等他来接。
  一日,正在收抬父亲旧书,听到门口有汽车停下。
  她探头出去,看到的正是周星祥的跑车。
  “星祥!”她兴奋得太叫。
  忙不迭去拉开门。
  从跑车里下来的却是一位秀丽的少妇,她上下打量杏友,“是庄小姐?”杏友讶异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周星佯的姐姐周星芝。”
  杏友连忙满面笑容,亲切地叫一声“姐姐。”
  “我有话同庄小姐你说。”
  “请坐来。”
  周星芝走进屋去,目光略为游走,像是不相倍这狭窄简陋的一角就是客厅。
  她挑张沙发坐下来,再一次端详屋主,“你就是庄杏友?”
  杏友已经有点坐立不安,“是,我是。”
  “你同星祥认识多久?”
  “呃─”她看看她:“说。”
  杏友为她气势所摄,不得不答:“个多月。”
  “荒唐,才个多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周星芝并没有提高声线,她不像责备杏友,最使人难堪的,是她不过在指出事实。
  “我不能置信,”她说下去:“短短个多月,他为你荒废学业,离家失踪,还有,花掉巨款,还自家中擅取古玩变卖。”
  杏友呆住。
  周星芝冷冷她看住她,“你对他的影飨,好得很呀。”
  这时,周大小姐看到客厅一个角落里还堆着尚未拆开,购自巴黎著名服装店的纸袋。
  “他怎么会像流水般花掉那么多钱?我打听下来,原来他挺身而出,义助你家办丧事,他同你什么关系,你家难道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姐夫公司伙计支使得团团转,就为着讨好你。”
  杏友退后一步,背脊已经贴在墙壁上。
  她汗流陕背,其没想到她已引起家人这样大反感。
  “短短个多月,你几乎毁掉周星祥,我现在才明白,他人为什么叫某种女子狐狸精,实在有超人能力,害死异性,我唯一庆幸的是,这次碰见你的是我弟弟,不是我丈夫。”
  杏友吓得浑身颤抖。
  庄家虽然清贫,可是庄郁培一向受到学生尊重,杏友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
  今日,她挨到毒骂。
  “我……”她挣扎,“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那还用说,你并没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会设法把钱都还给你们。”
  “庄小姐,你别空口讲白话了。”
  杏友摇手,“我说真的。”这个姿势使周星芝看到了她手上耀眼生辉的戒子。
  她屏息,然后真正的动怒,“把指环脱下来。”她喝道。
  杏友脸色煞白,“这是星祥给我的订婚戒子。”
  “胡说,这指环是我丈夫送我结婚十周年礼物,化了灰我也认得,纽约铁芬尼珠宝店出品,E色,无瑕,证书还在我家中,指环内侧刻有G字,那是我英文名第一个字母,一个月前在我家失踪,我已报警,还连累两个老佣人遭到开除,真没想到在你手上,好好的周星祥为着你的缘故竟成了家贼!”
  杏友曾无数次爱抚这枚指环,她当然知道周星芝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她以为G字是珠宝店的一个记号,现在才知是原主人名字缩写。
  杏友头晕脑胀,眼前有一点点金星飞舞。
  “把戒指脱下来,否则我即时报派出所。”
  杏友默默除下指环,交到周星芝手上。
  “他还是一个学生,下次,请你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周星芝转头就走。
  杏友听见自己问:“他……几时回来?”
  周星芝背看她说:“对,差点忘记同你说,他不会再见你,父亲雷霆震怒,已经将他禁足,他要走也可以,”冷笑,“光看身子出来,由你养活好了,从此周家一切与他无干。”
  杏友张大了嘴,耳边嗡嗡声。
  周星芝自头到尾没有再转过身子来,“你有那样大的魅力吗?划不来呢。庄小姐。”
  她拉开门走了。
  很明显,那辆跑车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学生,尚无经济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属于家里。
  杏友怎么没想到。
  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有花不完的资源。
  为着讨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资产。
  杏友稍后跑到电讯局打长途电话找周星祥。
  半晌,服务人员同她说:“小姐,纽约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
  杏友颓然回家。
  这一等,又过了个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会在门口出现。
  “让我们一起闯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们可以找工作,独立生活。”
  这番话,庄杏友反反复覆不知讲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终没再出现。
  他交给杏友的现款渐渐花光,杏友困惑地想:这是她的终局了吗,才廿一岁多一点点,她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母亲要是知道她今日那么吃苦,不知道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一个大雨天,有人敲门。
  门外是庄国枢太太。
  她轻轻问杏友:“好吗?”
  杏友傻气地笑,看上去有点痴呆。
  庄太太有点心酸,进屋子坐下,低声说:“你的事,我听说了一点。”
  杏友不语。
  “杏友,眼光放远一点,让周星祥毕业再说。”
  杏友低头,不发一言。
  “我见过他,他说等父母息怒,然后再想办法,叫你等他。”
  杏友牵牵嘴角。
  “他被大人关牢,行动不便,整日受司机监规,护照同驾驶执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统统没收,十分吃苦,又愧对你,不能解释。”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们其实都还是孩子罢了。”
  杏友忽然开口:“不,我已是大人,只不过我比较愚蠢。”
  庄太太叹口气。
  “你打算怎么样,上学呢,我们可以资助你。”
  “不,我会找工作做。”
  “杏友,为何多次拒绝我的好意?”
  “人是独立的好。”
  庄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会记住。”
  “你同你爸是一样硬脾气。”
  杏友站起来送客,精明的庄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经约好医生,只是筹借不到费用,现在问题已经解决。”
  “不,杏友,请你三思。”
  杏友抬起头来,“我还有什么选择,了然一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能拖着一个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毙。”
  “胡说,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我怎么好造成他人的负抢。”
  “让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请别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我已决定爬起来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这样满身血污,也是我自己的错,我太会做梦,太相信人,我吃了亏,一定学乖。”
  庄太太实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泪。
  人客终于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气。
  她一直微微笑,当一个人不能再哭的时候,也只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简单衣物,预备到医务所去。
  一打开大门,看到庄太太自车子下来。
  杏友后悔没有早五分钟出门。
  “杏友,我有话说。”
  即便在这种时候,杏友也还是个识好歹的人,她低下头轻轻回答:“我已经决定了。”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未曾预先征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见她。”
  “谁?”
  “是周星祥的母亲周荫堂太太。”
  杏友一听,马上说:“我约会时间到了。”
  “杏友,可否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杏友十分尊重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心动物,已经受了重伤,急于要逃命,一听见敌人的名字,更吓得脸色煞白,使劲摇头。
  庄国枢太太说:“有我在这里,我会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摇头,挣脱庄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这个死亡约会,给自己及胎儿十分钟时间。”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这时,黑色大房车门打开,一位中年妇人下车来。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长得完全像他们的母亲,四十余岁的人仍然漂亮夺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庄杏友,也呆住半响,听星芝说,这年轻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于不义,真正闻名不如目见,她面前的庄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闻片中的难民女,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敌意不觉减了三分。
  庄太太拉着二人进屋子里坐下。
  她们连手袋都没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觉得地方太简陋,不放心搁下随身携带的东西。
  庄太太有话直说:“杏友,给多五个月时间,把孩子生下来。”
  杏友嗤一声笑出来。
  周夫人忽然发觉这女孩子有一双炯炯倔强的眸子。
  “杏友,让周太太负责你的生活直到孩子来到这个世上,然后让她送你出去读设计,这样,你多条出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褪,这时的她已经瘦得眼睛深陷牙床微凸,像骼体似,似笑非笑更加怪异。
  “这也是一个选择,你看怎么样?”
  杏友张开嘴,她听得她自己问:“星祥─”周夫人没等地讲完,立刻说:“星祥下个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订婚。”
  她语气肯定,不会再让步,“庄小姐,我会小心爱护这孩子。”想到婴儿可爱的小手小脚,不禁微笑,“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时,也使我们周家安心。”
  庄太太无奈地对杏友说:“他们只能做到这样。”
  周夫人说:“孩子生下来,我会正式收养他,我已通知律师办合法手续。”
  周家大小办事方式其实全一样快捷妥当,有钱易办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说:“男女都一样。”
  三个女子都停止说话,沉默下来。
  夏季已经过去,秋风爽朗地吹进客厅,一并把街外小贩叫卖声也迭进来。
  庄太太咳嗽一声,把杏友拉到房内。
  她轻轻说:“留下余地,将来也许可以转寰。”
  杏友惨笑起来。
  “来日方长,杏友,请你点头。”
  杏友缓缓坐下来,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电话到医生处取消约会。”
  杏友抬起头,“你对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际照亮我心。”
  庄太太忽然流泪,把杏友拥抱在怀中。
  两位太太终于满意地离去。
  杏友忽然觉察到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门,一个长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满脸笑容地说:“我姓彭,庄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来服侍你起居。”
  当然是周夫人叫她来办事的。
  杏友已经倦得不能拒绝什么。
  半夜,杏友双足忽然抽筋,正在呻吟,彭姑一声不响过来替她按摩擦油,并且喂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来,见彭姑在编织浅蓝色小毛衣,看见杏友注视,笑说:“一定是男孩。”
  杏友觉得这彷佛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闭上眼睛。
  “太太决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么样,周元立,既响又亮,笔划也简单,即使被老师罚写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见彭姑说得那么遥远那么生动,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顿饭,家居打扫得干干净净,兼联络跑腿,是个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还得开车陪杏友去医务所检查。
  最难得的是她全不多话。
  一日,杏友忽觉晕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声问:“庄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医生?”
  杏友见她真情流露,不禁轻轻说:“我没事,你别怕。”
  彭姑忽然听到她声音,一征,“庄小姐,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
  从那天起,两人也偶然聊几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过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说:“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经蹒跚。
  彭姑说:“替你选择的设计学校在纽约,两年毕业,应该可以在当地制衣厂找到学徒工作,以后,以后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机会,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强,永不放松,人事上非要圆滑不可,有时吃亏即是便宜。”
  杏友点点头。
  彭姑忽然叹口气。
  “庄小姐,这段日子来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错,令尊是读书人,只是……命中有劫数。”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谢谢你。”
  彭姑说下去:“周星祥由我带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了解。”
  杏友抬起头来。
  “他不是坏人,但是娇纵惯了,又年轻,肩膊无担待,什么都靠家里,父亲一吼,他马上软伙。”
  杏友默默地听着。
  “这些日子,老实说,他要走,不是走不动,连一封信都没有,由此可知,是乐得将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无限感慨,“鱼儿离不开水,他哪裹舍得优哉悠哉的生活。”
  杏友一声不响。
  “他不值得你挂念。”
  是,奇是奇在杏友也这么想。
  “他不知你的事,他已经同王小姐订婚。”
  故意把这些都告诉她,是叫她死心吧。
  完全不必要,杏友心身早已死亡,现在的她不过是一具行尸。
  “我见多识广,你要相信我,你的际遇可以比此刻更坏,”彭姑叹口气,“现在你至少获得应有的照顾。”
  杏友仍然不出声。
  幸亏彭姑也不是十分多话,两人共处一室,大多数靠身体语言。
  冬日竟然来临。
  杏友十分诧异,时间并没有因她不幸的遭遇滞留,世界不住推进,她若不开步,将永远被遗忘。
  否友的行动惭惭不便。
  一日,午睡醒来,听见客厅有两个人说话,一个是彭姑,另一个是好心的庄太太。
  “有无人来看过她?”
  彭姑答:“除你之外,一人地无,庄小姐不折不扣是名孤女。”
  “其实庄家人口众多。”
  彭姑感慨,“一个人际遇欠佳,亲友争向走避。”
  “她还年轻,一定有将来。”
  “很多人觉得一个女子到了这种田地,一生也就完了。”
  “那是众人眼光浅窄。”
  “庄太太你是个好人。”
  “彭姑你何尝不是。”
  两人沉默一会儿。
  “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我已经都准备好。”
  “周太太怎么吩咐?”
  “我可以侍候庄小姐直至她出去留学。”
  “你见过那位王小姐吧。”
  “王小姐常常来,待下人十分亲厚,有教养,好脾气,大家都喜欢她。”
  庄太太叹口气。
  “周王两家将合作做生意,发展整个东南亚市场。”
  “彭姑你不愧是周家总管。”
  杏友一直在房内听两位中年妇女娓娓闲话家常,这些都与她有关吗?太陌坐太不真实了。
  忽然之间,胎儿挣扎了一下。
  杏友醒觉,咳嗽一声。
  彭姑敌敌门,“庄小姐,我去银行。”
  杏友出去一肴,客人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种种迹象显示,她应当进医院。
  杏友十分沉默,不发一言。
  彭姑警惕而镇定,紧紧握着杏友的手,“不要怕,有我在这里。”
  杏友感激这位好心的管家太太,她不过是听差办事,毋需如此富人情味,一切慈善发乎她内心。
  周家的司机驶出大房车来接送。
  彭姑向杏友解释:“最好的医院,最著名医生,你会得到最佳照顾。”
  杏友看着车窗外不发一言。
  彭姑玗出一口气。
  她的任务即将完毕,这是她在周家任职三十年来最艰辛的差使,无奈也承担下来。
  车子到了瞥院,彭姑吩咐司机:“你回去叫阿芬阿芳快快准备我说的各种食物,稍后拾到皆院来。”
  下了车,彭姑又想起什么,同司机多说几句。
  杏友一个人站在晚风里,忽然看见一个好熟悉的背影。
  她不禁追上去,脱口而出:“星祥,是你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驾,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没事吧。”
  彭姑也实时赶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个晚上第一次开口。“你看我,失心疯了。”
  生产过程并不顺利。
  天接近亮的时候,杏友轻轻同医生说:“我已尽力,随我去吧。”
  彭姑握着她的手,“请勿气馁。”
  杏友浑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谁知臀生哈哈笑起来,“没有这种事,有我严某在此,我们准备进手术室。”
  严医生充满信心,轻轻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术室,杏友反而镇静,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与父母团聚。
  她回忆到极小极小之际,刚学会走路,蹒跚地开步,慈母在不远处蹲着等候她走过去,笑着说:“这边,杏友,这边”,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记得很清楚,母亲年轻、娟秀、梳鉴发,穿著格子旗袍与绒线袜子,那一定也是一个冬日。
  她极之渴望再扑到母亲怀中。
  她失去了知觉。
  等地醒来的时候,浑身被痛的感觉占据,只会得呻吟。
  “庄小姐,一切无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个男婴。
  杏友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室鲜花。
  真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好。
  她永远不会忘记,严医生爽朗的笑声,“我怎么说?保证没问题。”
  的确是好医生。
  杏友侧过头去,咬紧牙关抵受剧痛。
  “我帮你注射。”
  一针下去,剧痛稍减。
  严医生吩咐:“把婴儿抱进来。”
  彭姑却说:“慢着,待精神好些再说。”
  杏友不出声。
  医生与看护都出去了,彭姑才说:“不要看,看了无益。”
  杏友维持缄默。彭姑取出文件,“庄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她把笔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庄小姐,别踌躇,大好前程在等着你。周元立会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善地照顾他,你母需有任何挂虑。”
  这时,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签下去。
  然后,她折好文件,交给在门外等待的律师,东家叫她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妥。
  律师匆匆离去。
  彭姑满脸笑容,“最早下个月你可以出去留学了。”
  杏友没有理睬她。
  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后,她在浴室镜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体,皮肤呈紫灰色,头发干枯,整个人已没有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看?红颜剎时枯稿,伤口痛得她举步艰难,她一蛟蟀倒,晕了过去。
  苏醒后杏友决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决不能半死不活拖着。
  三天后她离开医院。
  手脚仍然浮肿,由彭姑扶着她走出大门。
  车子驶返清风街。
  司机开着收音机,本来电台有人报告新闻,忽然之间,悠扬的音乐传出来,幽怨的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停止梦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乐于奉献……”
  杏友很疲倦地说:“司机先生,请你关掉收音机。”
  司机立刻照做。
  好了,车厢内静寂一片,杏友一声不响到了家。
  她同彭姑说:“你的工作完毕,可以回去了。”
  彭姑说:“不,我还得留下照顾你多一个月。”
  “不用,我从来不信那些古老传说,我会打理自己。”
  “太太没有吩咐我走。”
  杏友无奈,“请同周夫人说,我随时可以启程,请把飞机票及学费给我。”
  彭姑说:“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问:“报纸呢,我都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彭姑告诉她:“两年学费已帮你汇到学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给你,养好身体,立刻可以飞出去。”
  杏友略为安心。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还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终没有回复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来,头发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双大眼睛,从前旧相识恐怕不易把她认出来。
  她把清风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饯行李。
  彭姑送她到飞机场。
  真没想到庄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来,“杏友,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庄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报答庄太太关怀的最佳方法。
  庄太太四边看了看,“他们都不来送你?”
  杏友轻轻答:“我不关心那些人。”
  “好好读书,妥善照顾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庄太太拍她的手背,“这是什么话,你大伯与我都叫你不要见外,有事尽管找我们,还有,过几年名成利就了,记得请我们吃饭。”
  彭姑在一旁说:“我也是。”
  世上好人并不见得比坏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为着这两位女士,否友决定挺起胸膛,仰着脸。
  可是上了飞机,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张脸就挂下来,且佃搂着背脊。
  彼时没有直航飞机,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飞了一辈子,杏友吃不消,终于呕吐起来。
  呵,怪不得说健康最重要,这副残躯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脱下外套,发觉口袋里有一只信封,打开一看,是庄太太一张便条及一叠美金,更附着庄家电话及地址。
  杏友为她的好心感动,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钱塞到她口袋里。
  庄杏友大抵一直给人一个等钱用的印象,太不济了,但愿将来经济情形可以充裕,再也不必投亲靠友。
  抵涉后她我到了小公寓,进大门后上木楼梯一共三户,古旧但干净。
  放下行李,又连忙到设计学院报到,接着买些简单的食物回去。
  她不会用那老式煤气炉子,只得请教邻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轻人金发蓝眼,自我介绍,是哲学系学生,立刻过来帮忙,要杏友请他吃苹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乐观、热情、善谈。
  不久他的伴侣回来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挣扎中的演员,此刻在某闲著名饭店任职侍应生帮补生计。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设计科学费不便宜。”
  “请介绍我到餐厅任职。”
  “开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卖雪茄女郎空位”“我愿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却那么瘦削。”
  杏友颓然。
  “不急,慢慢来,先熟习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再说。”
  他们讲得对,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庄杏友已死。
  庄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开始感激周家,她这才知道都会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学校都不简单。
  她完全心无旁驾,用心赞书。
  在班上,头都不轻易抬起来,亦不与人打招呼,往往眼睛只看着足尖。
  呀,冬去春来,她脱下沉重的大衣,换上单布衫。
  那对金发年轻人搬走了,搬来一位新进歌星兼模特儿,衣着打扮奇突,单位里老传出麻醉剂燃烧的味道,不久也被房东赶走。
  变迁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饮食衣着,可惜无论怎样吃,都绝对不胖。
  她没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觉得配不上整个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只壳中,静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张卡片给她敬重的庄国枢太太,庄太太也回她片言只字。
  设计学院惯例将期考成续展览出来,许多厂家都派人来参观,寻找可造之材。
  聪明的资本家最擅利用年轻人的活力心血,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乖乖卖命,把最好的奉献出来。
  已成名设计师,那里还会如此尽心尽意。
  许多同学未毕业已经被厂家拣中。
  一次、两次,无论杏友怎样用功,老是被筛下来。
  同学苏西教她:“你是华人,应当有花样,弄些吉卜赛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见,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贴了。”
  杏友笑笑。
  “你走这种朴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夸耀,不讨好,怎么会有出路?”
  杏友仍然坚持。
  不久苏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贺她。
  苏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头,本市太抵有一百万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轻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毕业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尔听到婴儿啼哭声。
  那孩子像是受到极大委屈,一声比一声响亮,哭个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惊醒。
  一额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过去了。
  周元立,那个陌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吧。
  天惭惭檬亮。
  杏友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变过。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也颇积聚了点杂物,大部份是参考书,一叠叠堆在工作怡边,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总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面包饼干……看得出她没空吃,也吃得不好。
  还有几只威士忌瓶子,有个牌子叫庄尼走路,打开小瓶,喝一口,立刻镇定下来,又可以从头开始。
  在这个清晨,杏友特别害怕迷茫,她是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来,发臭也没人晓得。
  街角传来警车鸣鸣哗哗的响声,一天又开始了。
  杏友只得起来梳洗出门。
  上午上课,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厂家,厂房与办公室挤在一起,缝衣机前坐看的一半是华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板看过庄杏友带来的各式设计样板,不出声。
  杏友尴尬地坐着等候发落,如坐针毡,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人问:“庄小姐可有本国护照?”
  杏友据实答:“无。”
  “居留权呢?”
  “亦无。”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请工作证?那是十分麻烦的一件事。”
  杏灰阶笑。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老板站起来送客,“有事我们会通知你。”
  杏友还得向他道谢。
  已经多次遭到滑铁卢,几乎有点麻木,但是不,内心仍然惊怖,自尊心荡然无存。
  杏友放轻脚步,悄悄离去。
  一路经过轧轧的缝衣机,大不了做车衣女工,总有办法找到生活,还有两只手是她最好朋友。
  这两年真正时运不济,没有一件顺心事,路上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钓得双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厂外,猛不提防,被一个深色皮肤的少年扑上来,一掌搁到她面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随即强抢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乱冒,下意识拚命挣扎,不让贼人得逞。
  手袋肩带扯断,杂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际,忽然有人见义勇为,奔过来喝止。
  那少年大声咒骂,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浆地里,坐在拯中,难以动弹。
  那个好心人连忙帮她捡起手袋以及落在脏水沟里的各种图样。
  他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坐着不动,把泥浆当沙发椅,不禁大为纳罕。
  他趋近一点。
  她抬起头来。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深深震荡。
  啊,鹿一般圆大悲哀的眼睛充满傍徨,瘦削小脸,短发凌乱,嘴角被贼人打出血来。
  这个像难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护。
  他说;“我拉你起来。”
  她忽然笑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轻轻说:“我不打算爬起来了。”
  “什么?”他愕然。
  “我没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让我一辈子坐在这里也罢。”
  他既好气又好笑,“咄,这罪恶都会的居民谁没有遭遇过抢劫非礼之类的事情,人人都坐路边不动,放弃、抱怨,那还成什么也界。”
  杏友觉得这个人非常可爱。
  她打量他。
  他是一个棕发棕眼的年轻人,皮肤微褐,一时不知是何种族。
  他伸出手来,“我是阿利罗夫。”一把将杏友自地上拉起来。
  她的衣服全脏,狼狠不堪,饶是这样,仍然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孩都秀丽。
  他把图样交回给她,忽然看到是时装设计图款。
  “喂,你是设计科学生?”
  杏友叹口气,“是,刚刚见工失败。”
  她抖抖衣服,唉,这下子浑身血污,又该上哪里去?
  “贵姓名?”
  “我姓庄。”
  “庄小姐,我的办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虚来喝杯热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扰。”
  “怕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杏友有点感动,这不是坏人。
  “你是华裔吧,我原是法属犹太人,这两个民族问有许多共同点。”
  原来是犹太人。
  她跟着他身后走。
  他的办公室在刚才否友见工的厂隔壁,同样是制衣厂,规模大许多,而且机器也比较上轨道。
  “请坐。”
  秘书进来,他吩咐几句。
  一下子来了热茶及两件四号的女装。
  “你若愿意,可以换件衣服,这是敝厂的荣誉出品。”
  “谢谢你。”
  杏友到卫生间换上干净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湿血渍,梳一梳头,才出来喝茶。
  她发觉阿利罗夫正在看她的设计。
  “见笑了。”
  “哪里,我很欣赏。”
  “处处碰壁。”
  “为什么?”
  “他们说没有特色。”
  “有呀,朴素大方,永恒的设计,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个知音人。
  她换上的是套炭灰色针织裙,略为收腰,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阿利罗夫看得发凯。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辞了。”
  “喂喂喂,不急着走,刚才你说,你要找工作?”
  “是呀。”
  “庄─”“庄杏友。”
  “庄小姐,我们这里正等人用。”
  杏友张大了嘴。
  他把秘书叫进来,“安妮,请替我们添茶,有无蛋糕?拿些进来。”
  然后转身问杏友:“愿不愿意考虑?”
  “我没有护照,只持学生证件。”
  “不怕,我们可以帮你申请工作证,你什么时候毕业,先来做见习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问:“当谁的学徒?”
  “我呀,我是厂主,你别见笑,小规模,我一个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么爽快,那么慷慨,这个人难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给她一张职员数据表格,“你可以在道里填写。”
  杏友又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机会难逢,反正带若整套数据,使到会客室填写。
  秘书送了苹果馅饼进来,香气扑鼻。
  她笑,“这是罗夫太太手艺。”
  杏友一征。
  有一把声音急急补充:“你别误会,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书诧异地笑了,小老板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连同证件一起递上去。
  阿利说:“我送你回家。”
  他个子不高,衣着随便,很予人一种亲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太多的涩意。
  “住哪里,”他不给她推辞。
  杏友讲了地址。
  他意外,“呵,近村里,那边公寓很舒适。”
  看样子环境不算太坏。
  一会回来,非得把她的数据履历背熟不可。
  到了门口,她轻轻向他道别。
  “明天放学记得来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连忙淋浴洗头,把借来的衣服挂好,预备明日归还。
  找到工作了。
  再蟀多一蛟也值得。
  第二日她与同学苏西说起这家公司。
  “罗夫针织薄有名气,可是厂主叫约瑟,不叫阿利,我替你打听一下,看两家公司有无联系。”
  下午,消息来了,“约瑟,是阿利的叔叔,二人均有声誉;两家公司?赚钱。杏友颔首。”不过罗夫家族是犹太人,十分精明。
  “谢谢忠告。”
  “恭喜你找到工作。”
  杏友肺踪,“已是班上最后一个找到出路学生。”
  “他们要花样,你就给他们弄花样,别太固执。”
  “是。”
  “杏友,我看好你。”
  “多谢鼓励。”
  杏友那日到罗夫厂报到,阿利有事出去了,秘害招呼她在小房间坐下,给她工作指示。
  “阿利过一刻就回来。”
  杏友连忙把昨日的衣服归还。
  安妮讶异,“阿利叫我收抬了一大堆四号样板出来给你,不用还了。”
  真是周到。
  杏友在这小小办公室内找到归宿。
  稍后,阿利回来了,只在房门口张望一下,没有打扰她,各忙各的。
  他没有规定她的工作时间,她老是超时。
  所有老板都喜欢勤奋的伙计,阿利甚感安慰。
  杏友一直以为他对下属一视同仁,直至一日。
  那天下大雨,复活节前后天气不稳定,杏友做了一杯中国茶,边喝边看雨景解闷。
  她站在小会客室旁边,忽然听得房里两个人对话。
  “阿利,我不明白这件事。”
  “叔父,你照我说的做好了。”
  那叔父却说:“那是一个支那女,阿利。”
  “我知道。”
  “两个民族风俗习惯完全不同,你有何寄望?”
  杏友征住,这不是在说她吗?
  她立即涨红面孔,预备走开,可是一时间双腿不听话。
  “阿利,你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呢,她可分得清什么叫议那肯,什么叫勇吉波?”
  阿利罗夫不出声。
  “花这样的的人力物力替她参展,助她出名,值得吗?”
  “庄的设计实在典雅。”
  “好,人人都好,人人都真材实料,人人均勤力工作,照你这么说,人人都可以出名?”
  阿利却说:“我已经决定了。”
  “支那人十分聪明,你别入了她圈套。”
  “我俩自始至终才说过十来句话,你别误会。”
  “阿利,你莫把父亲遗产全丢了才好。”
  “叔父到底肯不肯做推荐人?”他已经不耐烦。
  他的叔父大为诧异,“你着迷了。”
  “没有的事。”
  “你与表妹玛莉亚之事肯定已经告吹?”
  “玛莉亚一向像我亲妹子般。”
  叔父叹息一声。
  “这样吧,”他不得不让步,“我至少也该见一见我保荐的什么人。”
  阿利声音中带笑意,“我叫她进来。”
  杏友连忙走开。
  安妮在茶水间找到她,“原来你在这里,阿利请你过去一下。”
  杏友略为整理衣饰便过去敲门。
  雨下得更大了。
  门一开,杏友看到一个肥胖的大胡子,这便是约瑟罗夫了。
  阿利为他们介绍。
  他说:“叔父想拿你的作品去角逐新人奖。”
  杏友心知肚明,只是微笑。
  大胡子约瑟先看见一张雪白的小脸,接着被一双忧郁大眼睛吸引。
  他困惑了,华裔怎么会有那样的眸子?这可是犹大人的眼睛呀。
  他听见自己毫无因由地间:“庄小姐,你穿四号衣服吗?”
  阿利笑,“叔父老说世上哪有四号腰身。”
  杏友一直陪笑。
  约瑟显然改变初衷,“杏子,你几时到我们家来吃顿便饭。”
  杏友连忙点头称好。
  片刻她说有事要做,有礼地告辞,这次她匆匆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杏友没听到他们叔侄接住的对话。
  “好一个美人儿。”
  “我只看她的办事能力。”
  “是吗?阿利。”约瑟哈哈笑。
  “当然,我一向公管公,私归私。”
  “她深若无底的大眼里有什么心事?”
  阿利十分遗憾,“我不知道。”
  “还不去寻根问底?”
  阿利下班之际,看到杏友还末走。
  他过去说:“叔父相当喜欢你。”
  杏友笑,“我知道勇吉波是你们一年之内最圣洁的节日,需禁食析祷。还有,逾越节为纪念你们出埃及记。”
  阿利一愣,随即十分高兴,说不出话来。
  “老板是犹太裔,我自不敢托太,多多少少翻书本学一点,最近在看你们的历史。”
  阿利轻轻坐下。
  杏友调侃他:“大卫的子孙,公元前已有文化的犹太裔,可也想知道华人渊博的历史?”
  这是杏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俏皮,巧笑倩兮,真将他迷住。
  她的心灵不再沉睡,有苏醒迹象。
  小伙子开心得说:“家母是土生儿,不注重这些风俗,她自己也吃汉堡。”
  杏友拍拍阿利的手,“下次,该轮到我告诉你什么叫做七巧节。”
  “中国人节日也很多。”
  “简直繁复深奥无比,我们以农立国,天天在田里苦干,哪有假期,就靠过节来透透气。”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聊天。
  “杏友,快毕业了吧。”
  杏友一征,收敛笑容,“日子过得真快。”
  也情愿是这样吧,难过是度日如年的好?
  “假使不打算继续进修,我想与你订两年合同。”
  “哟,是死约吗?”
  “当然。”
  “有何权利义务?”
  阿利想玩笑几句,但是在他爱慕的女子面前,不敢造次,只是笑说:“躬鞠尽痹,唯命是从。”
  杏友颔首,“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罗夫制衣厂将致力捧你出名,作为招牌,从中得益,互相利用。”
  杏友放心了。
  至要紧无拖无牵,大家有好处。
  她搁下了对阿利罗夫的警惕之心。
  毕业那日,她收到庄国枢太太寄来的卡片。
  “恭喜你,终于毕业了,见习工作进度如何?希望看到你的近照,并且期望将来在国际新闻上让到你的名字。”
  这位可敬的长者是她生命中一颗明星。
  渐渐杏友也悟出一些做人道理:人家对你不好,随他去,人家若对你施有滴水之恩,则必定涌泉以报。
  阿利罗夫与她非亲非故,竟这样竭力帮忙,庄杏友又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毕业那日,只有他来观礼。
  “杏子,你的亲人呢?”
  “我父母早已辞世。”
  “没有兄弟姐妹?”
  “在这世上,我只得自己。”
  阿利侧然,“还有我呢。”
  杏友笑笑,“我知道。”
  他替她拍了许多照片,一定可以挑到一张好的寄给庄太太。
  “杏子,过去两年你生活靠谁提供?”
  “一点点遗产,此刻已经用尽,非有工作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阿利不虞其它。
  庄太太的回复来了:“知道你已获新人奖,不胜欢喜,许多华裔艺术工作者都得到犹太裔支助,甚有渊缘,请把握机会,照片中的你气色甚佳,但仍然瘦削,需注意饮食。”
  也不是没有麻烦的事。
  租约满了,杏友不舍得搬,可是薪水又不够付房租。
  还有,工作证只得一年,她自比黑市劳工,命运控制在老板手中。
  秘书安妮开玩笑说:“杏子你别生气,嫁给小老朋岂非一了百了。”
  杏友不但不气,反而说:“难怪那么多女子一抵?就立刻抓住对象结婚。”
  “真假结婚都无所谓。”
  杏子笑,“需付给对方一大笔费用。”
  “什么,”安妮睁大眼睛,“你看不出来阿利罗夫对你一见钟情?”
  杏友推她一下,“嘘,背后别讲老板是非。”
  “喏,我当看他面都这么说。”
  杏友笑笑。
  “考虑做罗夫太太吧。”
  拿了奖,身份骤然提升,又签约成为正式职员,开会次数忽然多起来。
  那日,阿利吩咐:“杏子,下午有气象专家前来开会,你请列席。”
  杏友怀疑听错,“谁来开会?”
  “气象专家。”
  “预测什么?─下雨不上班?”
  阿利温柔地看着杏友笑,“我是生意人,生意必需赚钱,且赚得越多越好,去年专家预测会有一个严冬,我大量生产厚大衣,结果利润可观。”
  杏友目定口呆,“哗。”
  “今年说不定受圣婴现象影响,冬日温暖潮湿,宜多生产雨衣风衣。”
  原来有这样的学问。
  他们的生存靠市场,必需密切注意人客的需要,光是设计精美有什么用。
  杏友汗颜,要学习之处不知还有多少。
  “杏子,你最要紧任务是帮罗夫制衣厂打响招牌。”
  “我当尽力而为。”
  他改变话题,“家母说,请你到舍下晚餐。”
  之前已经问过好几吹,杏友老是觉得她没准备好。
  阿利静静看着她表情变化。
  半晌他说:“我知道,你工作忙,没有空。”
  杏友笑,“我可以同老板商量一下。”
  阿利大喜过望,“我批准你放假半日。”
  罗夫太太闺名玟瑰,黑发棕眼,容貌娟秀,个子小巧,看上去有点像东方人。
  她十分开通大方,满脸笑容招呼庄杏友。
  丰富的晚餐及甜品后他们坐在书房看照片簿。
  罗夫太太说:“像中国人一样,我们家庭希望得到众多男丁。”
  杏友唯唯喏喏。
  “杏子,你喜欢孩子吗?”
  阿利这时发觉杏友脸色忽然阴暗,她不再说话。
  他连忙打圆场:“女性也应发展事业。”
  罗夫太太很识趣,“是,是,我思想太古老。”
  杏友又展开笑脸。
  她没想到罗夫家那么舒适,管家做得一手好菜,老房子足有六问卦室。
  花园的紫藤架最适宜夏天坐在那里喝冰镇香槟,孩子们自由自在跑来跑去喧哗。
  摆着现成的幸福,还有什么可嫌。
  阿利又具那么体贴的一个人。
  自家里出来,他说:“家母话太多了。”
  “哪里哪里,她很亲厚,同你一般知情达理。”
  他忽然问:“你对异族通婚的看法如何?”
  杏友没想到他会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她这样回答:“同所有婚姻一般,需详加考虑。”
  这种答案,与“家母不赞成”、“我家不喜欢”,以及“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一样,是推搪之辞。
  阿利罗夫却不知道。
  他微笑,“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怎么会呢。”
  送了杏友回家,他折返听母亲意见。
  罗夫太太说:“非常聪明美丽的女子。”
  “还有呢?”
  “有教养,够静,开口却幽默。”罗夫太太赞不绝口。
  阿利满心欢喜。
  罗夫太太接着说:“可是─”阿利大急,“可是什么?”
  “阿利,”她看看儿子,“她不是你的对象。”
  阿利头上被浇了一盘冷水,半晌作不得声。
  “妈,为何那样说?”
  “她心事重重,心不属于你。”
  阿利松口气,“自她慈父辞世后,她一直放不开,我已习惯。”
  姜是老的辣,“她的理由就那么多?”
  阿利笑,“我们相识的日子还浅,将来我会知道得更多。”
  罗夫太太凝视儿子,“你已交了心。”
  阿利肺胭,“瞒不过你,妈妈。”
  罗夫太太叹一口气。
  过两日,阿利与同人开会。
  意大利米兰一间著名家族针织厂发展二线较廉价衣物,想觅人合作。
  “条件颇辣,分明是想利用我们同东南亚工厂熟悉关系,可是又摆足架子。”
  生产部说:“我们未来三年计划已定,管他呢。”
  阿利说:“我觊觎米隆尼这只牌子。”
  人到无求品自高,想利用人,自然得先给人利用。
  “这几只是他们设计的样子,杏子,过来看看。”
  杏子过去一看,不出声。
  她最佳品质一直是少说话。
  “怎么样?”
  杏子把图样传给各同事看。
  “嗯,”有人说:“款式过于飘忽。”
  “领口大大,裙又太高,不宜做上班服。”
  “针织品不够挺拔,根本只是消闲服饰。”
  “采取何种合作方式?”
  “干脆我们只接生意,不作投资,稳健得多。”
  阿利又说:“可是,我想冒险博取更大利润。”
  “我们生意很好,去年同事们年终奖金达百分之四十。”
  “我却觉得可以一行。”
  “那么,先部署接触吧。”
  “派杏子做代表。”
  阿利说:“杏子经验尚浅。”
  “可是,杏子长得最好看,这一点在我们这个行业有多重要,也不劳我多说,杏子,你千万别多心以为我们利用你设美人计。”
  杏子只是微笑。
  当然这一下子部署计划的责任也落在她身上。
  阿利说:“他们都没有兴趣,将来,功劳也是你一个人的。”
  杏友日以继夜工作,倦了,只伏在办公桌上一会儿,睁开双眼再做。
  本来清秀的她越来越消瘦。
  阿利十分担心,“杏子,卖力不卖命。”
  “下一句是什么?”杏子侧看头,“对,叫卖艺不卖身。”
  阿利无奈,他不是说不过她,只是不想赢她。
  意大利人终于来了,兄妹俩,年轻、斯文、长得俊美,可是隐隐约约透露着无比的优越感。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在什么地方经历过?
  杏友有点恍憾,啊是,周家。
  她不由得发猷,怎么会冷不防又在最奇怪的时刻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米氏兄妹对罗夫厂第一印象欠佳,只见代表是五短身材的犹太人,另一个是神不守舍的华裔女,顿时起了丁轻蔑之心。
  尤其对庄杏友大感踌躇,那样水灵镶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如何做生意?
  渐渐言语间对阿利罗夫有点不敬。
  待杏友回过神来,只听见柯莉安娜米隆尼讽刺地说:“我们可不想人家误会米隆尼走下坡到中国去制造成衣。”
  她兄长维多笑,“一日我六岁的儿子问我:‘爸爸,支那人是否特别勤力,为何所有玩具都由支那制造?’”阿利罗夫只是干笑。
  他不是不敢反驳,而是没有那种急智。
  杏友看到阿利只有挨打的份儿,似缩在一角不出声,觉得生意成功与否还是其次。
  她忽然大胆仗义执言。
  她提高声音,用标准英语沉着答话:“货物在中国制或以色列制都无关重要,你我不过是扮演中闲人角色,把最好制品以最合理克己价格推荐给用家,人客满意,大家都名利双收。”
  杏友像保护小同学一般,母性大发,差点没把阿利藏到身后。
  她说下去:“合伙人毋需爱上对方,可是必需付出某一程度的尊重,如不,根本不用谈下去。”
  米氏兄妹静下来。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并无实时拂袖而去。
  杏友取出计划书,简约陈述。
  她秀丽的脸容忽然溅出光辉,大眼炯炯有神,直言不讳,指出米氏设计上的谬误,并且出示更佳改良作品。
  “华人说:满招损,虚受益,罗夫制衣对北美洲东西两岸适龄女性口味比你们有更多了解,彼此信任互助至好不过。”
  本来,她还想多解释几句,但此刻知道得罪了人客,不可能签得成合约,索性豁出去,收拾文件,鞠躬,退出会议室。
  她深深失望。
  整个月不眠不休,换来这种结果,叫她难受。但,总算替自己及阿利出了一口乌气。
  她跑到附近小酒馆去喝上一杯解闷。
  座位上不知是谁遗留下一本过期的中文杂志,封面上半裸的女明星正诱惑地媚笑。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本来杏友无暇拜赞这种彩色小册子,可是来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不禁对之生了好感。
  她信手翻阅。
  目光落在一页彩照上,大字标题这样写:“周星祥王庆芳新婚之喜”。
  杏友发征。
  所喝的酒忽然在胃里发酵,她读到记者夸张地标榜周王两家的财势,接着详尽形容婚礼豪华的铺张。
  杏友看看杂志出版日期,在今年年头,刚好是她到处找工作的时分。
  杏友喝干手上的酒。
  老好庄国枢太太并没有告诉她。
  是为她设想,一切已与她无关,知来作甚。
  照片上穿小礼服的周星祥愉快地微笑,同一般新郎没有什么不同。
  杏友合上杂志。
  她再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半晌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
  然后猛地想起来,喂,庄杏友,还没有下班,回罗夫制衣厂去继续苦干呀,上帝待你不薄,那裹正是你的家。
  她站起来走出酒馆。
  抬头一看,鹅毛那样的大雪自天上飘下来,街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雷白的天然糖霜。
  杏友微笑。
  呵秋去冬来,不知不觉,流年偷逝。
  群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她已是跌倒爬起的高手!并不觉得尴尬。
  喘一口气,刚想扶看电灯柱起身,有人在她身边蹲下。
  “杏子。”
  是阿利罗夫。
  他用力拉起她,拍掉她身上的雪花,紧紧拥抱她。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我到处找你。”
  杏友到这个时候才征征落泪。
  “喝过酒了?”
  杏友点点头。
  “哭什么?”
  杏友不出声。
  阿利褐色眼睛里有十分喜悦,“有好消息告诉你呢,意大利人叫你骂得心服口服,已把计划书拿回去详加考虑。”
  杏友征征看看他。
  “不过他们也有一个条件:以后不同庄杏子开会,他们实在害怕。”
  杏友不禁破涕而笑。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用动气落泪。”
  二人站在雪地里,眉膀与头顶都一片白。
  “来,回公司去,还有工夫需要过年前赶出来。”
  杏友点点头。
  离远看到Roth四个字母,那里,便是她的归宿。
  一个星期之后,米氏决定接纳罗夫作为伙伴。
  消息一下子传开,通行都知道了,若间老字号沉得住气,不贵可否,只装作看不见,小家子气一点的行家则妒忌不已。
  阿利感慨地同叔父说:“这三十年来第一次有意大利人看得起我们,应当大家庆幸,可是你看,同行如敌国,反而惹来一大堆闲言闲语。”
  “自家争气就是了。”
  “真是一盘散沙,根本不知团结就是力量。”
  杏友忽然笑了,“这是他们形容华人的惯用词。”
  约瑟罗夫劝道:“你赚到钱,自然有地位。”
  阿利说:“也只得这样想。”
  杏友赚到第一笔奖金,阿利劝她置地。
  “一定要有瓦遮头,方能谈及其它。”
  他陪她去找公寓房子。
  秘酱安妮诧异,“还不求婚?也是时候了。”
  阿利微笑。
  “别给她太多自由,抓紧她。”
  阿利答:“待她长胖一点再说。”
  “胖了就更多人喜欢。”
  “我有信心。”
  “是吗,那就好。”
  她也爱他,平时一声不响的瘦弱女,看见他被欺侮,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维护他。
  那一次真叫他感动落泪。
  他了解她,她甚至不会为自己辩护,为他却毫不犹疑。
  一定会娶她,但还不是时候。
  她搬离了周家替她租的公寓,自立门户。
  阿利让她成立一个独立部门,设计个人作品,招牌叫杏子坞。
  开始有外国杂志要访问庄杏友。
  “庄小姐,杏子坞的坞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低洼的花床。”
  “啊,多么美妙,那处种杏花吗?”
  “不错,杏子是我名字。”
  “你喜欢杏花?”
  “中文裹杏与幸同音,杏友,则是幸运之友。”
  “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杏友双目中忽然闪过极其寂寞的押色。阿利看在眼里,暗暗诧异。
  只听得她说:“是,我极其幸运。”但不似由衷之言。
  “运气在你的行业裹可占重要位贵?”
  “在任何环境里,运气都非常重要,你需十分勤力,做得十分好,还有十分幸运。”
  “庄小姐,听说你快与罗夫先生结婚。”
  杏友忽然笑了,在阿利眼中如一朵花蕾绽开那般娇美,他想听她如何回答。
  杏友却道:“我尚未决定什么时候求婚。”
  记者也笑,“告诉我们,华裔女打天下的苦与乐。”
  “哗,你可有六个钟头?”
  “有。”
  约瑟罗夫劝说:“你这样宠她不是好事。”
  阿利只是微笑。
  “女人宠不得。”
  “叔父好似相当了解女性。”
  “捽,她羽翼既成,一飞冲天,你留不住她。”
  阿利沉默。
  “你还不明白?”
  “我了解杏子,她尚未准备好。”
  约瑟罗夫扬扬手,“你一向精明,阿利,这次可别走宝。”
  阿利低下头,略觉无奈,平白添了心事。
  “你表妹初夏出嫁。”
  他抬起头,“恭喜叔父。”
  “请杏子代为设计一袭礼服,记住,需庄严秀丽,不得低胸露背。”
  阿利大笑,“一定可以做到。”
  知道后杏友大感意外。
  “结婚礼服?我不会那个。”
  “叔父点名要你帮忙。”
  “那么,让我儿见你表妹罗萨琳。”
  罗萨琳身段娇小,皮屑白哲,一头大雾发,长得似拉斐尔前派画中女主角。
  她诚意拜托:“尚有两位伴娘。”
  杏友点点头。
  “全交给你了。”
  “我画几个样子给你挑。”
  “不,杏子,一件足够,我信任你。”
  杏友十分感动,这一家人就是这点可爱。
  她在工余四出选料子,样子心中早已经有了,她曾同自已说过,结婚礼服一定会亲手设计。
  既然自己一生都不会用得着,那么,就让给可爱的罗萨琳吧。
  杏友找到一匹象牙色英国诺丁咸制的真丝,有十多年历史,可是抖出来依然闪闪生光。
  她先用白布制成样子给罗萨琳试穿。
  整件礼服并无突出之处,可是船形领口上有巧妙花瓣装饰,使得新娘子的面孔就似花蕾,无比娇俏。
  罗萨琳看到镜子哗一声,忍不住哭起来。
  杏友吓一跳,“不喜欢?”
  她紧紧拥抱杏友,“谢谢你,杏子,谢谢你。”
  她美得似小仙子。
  “头纱用什么式样?”
  “叫令尊送一顶小小钻冠给你。”
  说完,杏友吐吐舌头。
  谁知约瑟罗夫进来看见女儿,泪盈于睫,“好,好。”一口应允。
  可是阿利罗夫才是最高兴的一个:杏子竟与他家人相处得这么好。
  罗萨琳问:“杏子,你爸也疼爱你吧。”
  “是,他虽然清贫,可是深爱我,可是,他已不在人世。”
  “可怜的杏子。”
  杏友无奈地微笑。
  阿利过来,轻轻握住杏友的手,杏友抬起头来看看他,不说话。
  礼服制成那日,刚巧有一本着名家居生活杂志来访问,记者看到了,站在那里发猷,一定要拍照,杏友问过罗萨琳,她说没问题,杏友又征求约瑟及阿利同意。
  安妮在一旁说:“庄小姐做事如此细心,我们真学不到。”
  大家都决定让礼服出一阵子锋头。
  记者问:“全部手制?”
  “是。”
  “多少工人,用了几多时间?”
  “我一个人,约两个星期时间,遂针做。”
  “真是一件最美丽的新娘礼服。”
  “新娘比衣服还要漂亮。”
  “你可打算接受订单?”
  杏友笑,“不不不,这是为一个好朋友所做,只此一件,下不为例。”
  “多可惜。”
  束腰大裙子上没有一块亮片或是一粒珠子,也无花边蕾斯,罗萨琳穿上它,就是像图画中人。
  犹太式婚礼仪式只比中国人略为简单,已经入乡随俗,可是仍叫杏友大开眼界。
  婚礼上有室乐团演奏音乐,并且有歌手唱情歌助兴。
  杏友穿看淡灰紫色套装,十分低调,心情还算不错,坐着喝香槟。
  阿利形影不离,“一会儿我教你跳婚礼庆典之舞。”
  “好呀。”
  就在这个时候,歌手忽然改口,轻轻地,充满柔情蜜意地唱:“我爱你直至蓝鸟不再唱歌,我爱你直至十二个永不,那是好长的一段时间……”
  杏友发猷。
  过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说:“谎言。”
  阿利莫名其妙,“什么?”
  “没事。”
  婚礼到最后进入高潮,新郎与新娘踏碎了包在布块里的玻璃杯,然后大家手拉手一起跳舞。
  杏友喝得酪町。
  回程里她一动不动睡着。
  阿利把车停在她家附近,在驾驶位上陪她纯着。
  天渐渐亮了。
  杏友睁开双眼,“忆,头痛。”
  阿利也醒来,微笑,“早。”
  “昨夜我们在车上度过?”杏友惊问。
  “别告诉任何人,请照顾我的名誉。”
  杏友看着他深情的眼睛,“放心,我会对你负责。”
  他自口袋里取出一只天蓝色盒子,“那么,请接受这件礼物。”
  “我─”杏友按着太阳穴。
  “是叔父感谢你为他爱女缝制嫁衣。”
  杏友松了口气。
  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心型钻石耳环。
  “呵,真漂亮。”
  她立刻照着汽车倒后镜戴上,“我永不除下。”
  “杏子,下个月我陪你去欧洲开拓市场。”
  杏友摇摇头,“欧人刚腹自用,对外人成见深,门户观念太重。不易为。”
  “一定得设法把那围墙打一个洞。”
  “我不会抱太大希塑。”
  “尽管尝试一下,至少也让人家知道你是谁。”
  杏友微笑,“你是决意棒红我。”
  “凭你自己本事,杏子,各行各业,没有谁捧出过谁,均靠实力。”
  “是,先生。”
  杏子坞在游客区设有小小一家门市店面,杏友不常去,平日交安妮打理,那日,特地把罗萨琳的礼服带回店去密封装盒子,遇到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年轻华裔妇女。
  站在玻璃橱窗外,猷凯地看杏友折好婚纱。
  片刻,她们推开玻璃门进店。
  安妮连忙上前招呼。
  杏友看清楚两位小姐都廿多岁模样,衣着考究,分明是环境富裕的游客。
  进门来都是客人,杏友放下手上工夫。
  只见其中一位像着魔般指看婚纱说:“我在家居及花园集志上见过这件礼服,原来它在这里。”
  安妮头一个笑出来。
  “我愿意买下它。”
  安妮解释:“这是非卖品,再说,它已经有人穿过。”
  可是那标致的女郎恳求:“请让我试穿一下。”
  她的同伴有点不好意思,“她下个月结婚,找不到礼服。”
  呵。
  女人同情女人。
  杏友问:“有无到欧洲几家名店去看过样子?”
  准新娘懊恼,“不是太平凡,就是太新颖,况且,我不喜欢暴露。”
  另一位问:“这件礼服由谁设计?”
  杏友答:“我。”
  “对,你姓张。”
  “不,小姓庄。”
  “庄小姐,我们姓王,这位下月出嫁的女士是我表妹。”
  “庄小姐,求你帮我设计一件。”
  杏友笑,“对不起,我不做婚纱。”
  “这件呢?”
  “这件特别为好友缝制。”
  “她真幸运。”
  那位年纪略轻一点的王小姐抓起礼服就自说自话走进试身间换上。
  出来时鼻子通红,“这就是我要的礼服。”都快哭了。
  她坐下,不愿动,也不肯脱下人家的礼服。
  杏友笑,“我介绍几位设计师给你,安妮,把爱德华及彼得的电话地址交给这位王小姐。”
  那女郎撒娇,“我只要这一件。”
  “庆芝,别这样,人家要笑我们了。”
  安妮斟上一杯茶,“不要紧,我们的针织便服也很漂亮,请看看。”
  那庆芝说:“庆芳,你帮忙求求人家嘛。”
  杏友一征,王─王庆芳。
  她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四周圈的声音剎时消失,杏友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余王庆方三个字。
  是她吗?
  一定是她,秀丽的鹅蛋脸。好脾气,一派富泰的神情,错不了。
  杏友定一定神。
  只见安妮把杏子坞招牌货取出给她挑选,她也不试穿,便应酬式选了两件外套。
  她表妹仍然穿著婚纱,“真没想到有这样可爱的小店。”
  安妮笑,“不算小了,去年制衣共七万多打。”
  杏友不发一声。
  那王庆芝小姐终于依依不舍脱下礼服。
  王庆芳取出名片放下,“庄小姐,幸会。”
  杏友连忙接过道谢。
  王庆芝说:“快叫星祥来接我们。”
  她表姐却道:“他在谈生意,怎么好打扰他。”
  “碎,要丈夫何用。”
  “你应当嫁司机,全天候廿四小时服侍。”
  安妮笑得合不拢嘴。
  只见王庆芳拨电话叫家中车子出来接。
  扰攘半天,两位王小姐终于离去。
  安妮这才诧异地说:“天下竟有这种富贵闲人。”
  杏友忙着收抬,不置可否。
  安妮取过名片读出:“王庆芳,台塑公司美国代表,”她问:“那是一家大公司吗?”
  杏友不知如何回答。
  安妮发觉杏友神色不对,“你不舒服?不如回去休息,我替你收抬。”
  杏友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她喘息着,像是被猛虎追了整个森林,虚脱似跌坐在沙发里。
  过了许久,杏友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苦涩笑意,是嘲弄自己儒怯。
  全都过去了,庄杏友已再世为人,还怕什么。
  电话铃响,杏友抬头,发觉暮色已经合拢。
  她顺手开灯,灯泡坏了,不亮。
  电话由阿利打来,“安妮说你不舒服?”
  “现在好了。”
  “我这就过来看你。”
  他带来丰富食物,见灯坏了,迅速替她换上新灯泡。
  杏友凝视他良久,忽然说:“阿利罗夫,让我们结婚吧。”
  阿利一征,佯装讶异,“什么,就为看这盏灯?”
  “为什么不呢,世人还有更多荒谬的结婚理由。”
  阿利颔首,“你想享福了。”
  “可不是。”
  阿利佯装狞笑,“没这么快,罗夫在你身上花的本钱需连利息加倍偿还,你还得帮我打天下。”
  “我想回家做家务。”
  “洗烫煮全来?”
  “是,洗厕所都干。”
  “那岂非更累,逃避不是办法。”
  “谁说我逃避,我喜欢管家。”
  “孩子呢,打算生几个?”
  杏友忽然噤声。
  半晌她才说:“告诉我关于你欧洲的计划。”
  阿利点点头,“幸好马上苏醒过来。”
  阿利策划替她猎取奖项。
  怎么样进行?当然是请客吃饭拉关系,巧妙地说好话送红包。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没有付出,何来收获。
  在巴黎的一个星期,杏友天天穿著华服钻饰陪阿利外出晚宴。
  妆扮过的她犹如一名东方公主,公众场所内吸引无数目光。
  女子出来打天下,长得好,总占便宜。
  账单送到酒店来,杏友看了心惊肉跳。
  “落手这样重,可怎么翻本。”
  “在所不惜。”
  “古巴雪茄十盒,克鲁格香槟二十箱,送给谁?”
  “这些细节你不必理会。”
  “人类的贪念永无止境。”
  阿利答得好:“我满足你,你满足我,不亦乐乎。”
  他的算盘精彩,往往叫杏友骇笑。
  她身上的珠宝全部租回来戴,耀眼生辉,天天不同,可是用毕即归还首饰店。
  不过送给有关人士作为纪念的却毫不吝啬,颜色款式,全部一流。
  颁奖那日下午,阿利同她说:“你稳操胜券。”
  杏友答:“那多好。”
  “为什么不见你兴奋?”
  “得意事来,处之以淡。”
  “你总是郁郁寡欢。”
  “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理。”
  杏友笑了,他的权威用不到她身上,他无奈。
  他为她挑了一袭桃红缎子极低胸大蓬裙,她无论如何不肯,只穿自己设计的半透明小小直身黑纱礼服。
  “听我的话,杏子,你上台领奖需吸引目光。”
  “我不需要那种目光。”
  “固执的骤子。”
  “彼此彼此。”
  他取出首饰盒子。“戴上这个。”
  盒子一打开,“哗,”杏子说:“如此枪俗。”
  阿利发怒,“再说,再说我揍你。”
  杏友连忙躲到一角。
  这次所谓金针奖并非欧洲大奖,可是见阿利花了这么多心血,她不忍拆穿。
  没有一步登天的事,打好基础,慢慢来。
  她趁一丝空档,独自出外蹓跶。
  几个旅游热点与初次观光的感觉完全不同,冷眼看去,只觉陈旧、老套、因循。
  露天茶座的咖啡递上来,半冷温吞,杏友没有喝,老怀疑杯子没洗干净。
  她买了一支棒冰,在亦皇宫门外轮候排队人内看塞尚画的苹果。
  售票员估错年龄,对她说:“请出示学生证。”
  杏友暮然抬头,才发觉时光已逝,永不回头,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庄杏友。
  她喏然退出队伍,回酒店去。
  她发觉阿利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几天他也真够累的。
  杏友过去坐在他身边,这小个子做起生意来天才横溢,充满灵感,什么时候落注,其么时候撤退,均胸有成竹,百发百中。
  太精明的他无疑给人一点唯利是图的感觉,因此庸俗了。
  世人都不喜欢劳碌的马大而属意悠闲的马利亚,可是若没有铢锚必计辛勤的当家人,生活怎能这样舒服。
  这时阿利忽然惊醒,“哎呀,时间快到,为什么不叫我。”
  杏友梳妆完毕,启门出来,穿的正是阿利挑选的桃红色缎裙,毫无品味,却万分娇艳。
  阿利心里高兴,嘴巴却不说出来。
  在电梯里。男士们忍不住回头对杏友看了又看。
  颁奖大会不算精彩。欧洲人最喜亲吻双颊,熟人与否,都吻个不已,杏友脸上脂粉很快掉了一半。
  她那件束腰裙子最适合站着不动,一不能上卫生间,二吃不下东西,整个晚上既渴又饿,因此有点不耐烦,可是年轻的她即便微愠,看上去仍然似一朵花。
  阿利有点紧张,抱怨场面沉闷。
  他完全是为她,与他自己无关。
  杏友站起来。
  “你去哪里?”
  “洗手。”
  “快点回来。”
  “知道了。”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示意他镇静。
  杏友牵起裙据走到宴会厅外的小酒吧,叫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再叫一个。
  有人在她身边说:“好酒量。”
  杏友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像舞男般的欧洲人,惯于搭讪。
  “难怪你出来喝一杯,实在沉闷,听说几个大奖已全部内定。”
  杏友微笑。
  这个时候阿利寻了出来,看见杏友,瞪那男子一眼,“快进去,”他催促她,”轮到你了。”
  杏友挣脱他的手,这是他为她编排的一条路,但不是她要走的路。
  在该剎那,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呵是她敬重他。
  她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故此不会让他知道她的不满。
  两人重返会场,已经听到司仪宣布。
  “金奖得主,是罗夫制衣的庄否友小姐。”
  她连忙展露笑容,小跑步那样抢上台去,粉红色裙子似飞跃的伞。
  答谢辞一早准备妥当,且操练过多次,镁光灯闪闪生光,她得体地,半惊喜地接过沉重的水晶玻璃奖状,在掌声中顺利下台。
  阿利兴奋到极点,“大功告成,杏子,恭喜你。”
  杏友放下奖状走到洗手间去。
  酒气上涌,她用冷水敷一敷脸。
  身漫站着一个外国女人,染金发,深色发根出卖了她,眼角皱纹如鸟爪一般,正在补鲜红色唇膏。
  她忽然说起话来:“犹太人捧红你?”
  杏友一征。
  “当心,犹太人付出一元,你还他一千,他还说你欠他一万。”
  这是说阿利罗夫吗?
  我认识他们家你别以为鸿运当头。“杏友不禁好笑,拿一个这样的奖,也有人妒忌。她说:“太太,我想你是喝多了。”
  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
  人人都年轻过,趁少不更事之际多吃一点,多玩一点,多疯一点。
  到了她这种岁数最适合陪孙儿上幼儿园,乐也融融,还当风立看喝干醋争锋头干什么。
  杏友不去理她,静静回到座位。
  忽然她伸手过去握住阿利的手。
  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她代他不值。
  “明日,我们先开记者招待会,然后,回请这班人。”
  “什么,还有?”
  “当然一直长做长有。”
  有人过来敬酒,不知怎地,杏友一一喝尽。
  她空着肚子,很快喝醉。
  先是坚持要到街上散步。
  阿利扭不过她,只得陪她在湿滑约石板路上闲荡。
  那样夜了,街角还有拉手风琴的街头音乐师讨钱。
  她走过去。
  “请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请吩咐。”
  杏友抬起头想一想,只见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受回忆所累,她感觉悲枪。
  “直至海枯石烂。”
  少年搔搔头,“我不晓得这首歌。”
  阿利丢下一张钞票,“我们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会,我哼给你听。”
  但阿利已经拖着她走开。
  他随即发觉她泪流满脸。
  阿利罗夫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街头,他同她摊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这几年来你也算是名利双收,难道这一切都不足以补偿?”
  杏友忽然痛哭,泪如两下。
  她狂叫:“没有什么可以补偿一颗破碎的心!”
  阿利气恼、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头算数。
  但是剎那间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愿意为她过千山涉万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温柔地说:“过来。”
  他紧紧搂着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几时开始下雨,杏友的缎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汤。
  他吻她额角,“你这疯子。”
  他爱她,爱里没有缺点。
  回到酒店,杏友脱下晚服,昏睡过去。
  醒了浑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间被腰封束得一轮一轮的皮肤。
  “那种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规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坚决地说:“一定是高兴得昏了头。”
  阿利颔首,“毫无疑问。”
  “我想家。”
  “今晚十二时乘飞机回去。”
  “好极了。”
  “来,杏子,给你看一样东西。”
  杏友心惊肉跳,生怕又是一只小盒子,盒内载着一枚求婚指环。
  他轻轻取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一条针织羊毛大围巾。
  杏友好奇,伸手过去抚摸,她吃惊了,“这是什么料子,如此轻柔。”
  他将那张平平无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觉得暖和。
  “这是凯斯咪抑或是维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脱下一只指环,把围巾一角轻轻穿进去,像变魔术一样,整件约两呎乘六呎的披眉就这样被他拉着穿过一只戒子。
  杏友张大了嘴,“哗。”
  试想想,用这个料子做成针织服,何等轻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设计人梦想成真。
  “这到底是什么?”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记起来了。”
  阿利点头,“我知道你一定听说过。”
  “不是早已绝迹了吗?”
  阿利说:“这只料子。叫谢吐许,在印度近喜马拉亚高原有一种黔羊,它颈部的手非常柔软,可以织成衣料,因为羊群濒临绝种,不准猎捕,同鳄鱼皮与象牙一样,会成为国际违禁品。”
  “阿。”
  “趁它还可以买卖,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说怎么样?”
  “来价太贵。”
  “贵买贵卖。”
  “那么,只出产大围巾及披肩,越贵越使客人趋之若惊。”
  “对,告诉他们,迟些有钱也买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来,“同客人说,披肩不用的时候,需放进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里储藏。”
  “咦,的确是好方法。”
  他们大笑起来。
  阿利看看她,庄杏友真的浑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俩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张定单,杏友有点兴奋。
  “阿利,看,希腊的马利香桃公主来订我们的出品当圣诞礼物。”
  阿利嗤一声笑。
  “咦?”
  “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国一间连锁当铺东主的女儿,十分富有,嫁妆二亿美元,故此有资格嫁给希腊流亡王孙康斯丹顿。”
  杏友颓然,“拆穿了没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纳可格烈毛地家族不过是赌档老板。”
  杏友颔首,“这的确是事实,而我,我是罗夫厂小伙计。”
  “不,你是罗夫厂的灵魂。”
  “你真的那样想?”
  “从前,我们不过是中下价针织服制衣厂,大量生产,纵有利润,不受注意,自从你加入之后,我们出品惭渐在时装店占一席位,这是你的功劳。”
  杏友泪盈于睫。
  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干最近无辜还患上近视,开车需戴眼镜,都是后遗症。
  “听安妮说,门市部生意也相当不错。”
  “托赖,算是一帆风顺。”
  阿利摊开双手,“杏友,你还有什么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说得对,我心满意足。”
  比起从前,她算是运交华盖了。
  第一批披肩出来,她寄一件给庄国枢太太,获得她极大赞赏。
  “杏友,下个月我路过你处,要是你愿意的话,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时在华道夫酒店接待处见,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谓之列。”
  可是,杏友的梦中,从来没有阿利罗夫。
  工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将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侠小说中女主角穿来护身的软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应求,客人轮候名单是有一年半长,每个名媛都想拥有一件,价钱抢高,杏子坞出品忽然成城内最著名的秘密,十分传奇。
  九月是大都会一年内天气比较好的一个月。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号下午没有空,她需赴一个重要约会。
  “见什么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坚持,这么些日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有权追问私事,不必卖弄涵养风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亲戚?”他表示讶异。
  “唯一关心我的长者。”
  “我以为你没有亲人。”
  杏友还有什么瞒着他?
  杏友微笑,“许多年没见了。”
  “你说你四年多未曾回去过。”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号下午,皇帝来也不会劳驾你。”
  “谢谢。”
  阿利发觉杏友脸上那种苍茫的神情又悄悄回来,当初他爱上造种凄美,今日,他却情愿它不要出现。
  晚上,他母亲催他:“还不同杏子结婚?”
  “彼此有太多历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妈妈,我是说两个国家。”
  “异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说华人的瓜皮小帽同我们犹太人的礼帽相似。”
  “讲得很对呀。”
  阿利笑了,“怎么会相似呢?”
  “那么你慢慢同她解释。”
  “好好好,我试一试。”
  九月十二号杏友一早准备妥当,去华道夫酒店采访庄太太。
  她穿一套本厂出品的套装,略为妆扮,早十分钟到。
  在大堂内端坐像一个小学生,双手互握,有点紧张。
  “杏友。”
  杏友跳起来,一回头,看到熟悉和蔼的一张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庄太太一点也没有老,保养得真正好。
  她俩紧紧拥抱。
  “杏友,见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点头。
  “杏友,来,陪我去一处地方。”
  杏友纳罕,“你想买珠宝还是时装?”
  “都不是,稍后你便明白。”
  车子与司机一早在酒店门外等,庄太太有备而来。
  “去何处?”
  庄太太没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紧紧握住杏友的手。
  车子驶到目的地,杏友抬头一看,大为诧异,卡纳基音乐厅。
  庄太太见到她,不好好叙旧,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着地一看,庄太太仍然不出声,拉她下车,走进音乐厅。
  古色古香的演奏厅刚集资装修过,厚厚地毯,簇新座椅,庄太太挑一个中间靠边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厅中约有三四十人,有家长,有学生。
  这分明是一场试音考试。
  只见有学生调校小提琴,弦声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芦内卖什么药,只得耐心坐着,脸带微笑。
  老师上台了,咳嗽一声。
  接着,钢琴师坐好,然后,杏友看到一个小小四五岁男孩抱看小提琴上来。
  立刻引起观众小小一阵骚动。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么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师又咳嗽一下,大家静了下来。
  小男孩站好,鞠躬,连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开始演奏,杏友洗耳恭听,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弹得如行云流水,难得的是那样小小提琴,声音洪亮,感情充沛,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罢,掌声如雷。
  小男孩脸带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圆圆脸蛋,圆圆大眼,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庄太太在这个时候忽然轻轻说:“我答应过你,他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在该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击中,既酸又痛,顿时冒出泪水。
  她握紧座位扶手,想站起来,可是一点力气也无。
  周元立,这孩子是周元立。
  只见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拥着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无意往庄太太这边转过来,似要让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顽皮,原来有音乐天才的他私底下不过是个活泼的五岁儿,他拉着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说些什么,彭姑例着嘴笑了。
  杏友已经泪流满面。
  席中还有周夫人及她媳妇王庆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过去搂在身边,待他如珠如宝,不住抚摸他的小手,庄太太说得正确,周元立的确得到最好的照顾。
  这时其它小朋友轮流上台表演。
  庄太太低声说:“这位大师傅只录取三名学生,看样子周元立会独占鳌头,周家啧啧称奇,不知这天份遗传自何人,他们三代做生意人家,对乐器没有研究,可是现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声。
  她母亲,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对音乐甚有造谐,曾是室乐团一分子,弹中提琴。
  她轻轻拭去泪水。
  庄太太轻轻说:“杏友,我们走吧,陪我吃晚饭。”
  杏友低声说:“还没宣布结果。”
  庄太太微笑,“一定会录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经给学校捐了十万美金。”
  杏友低下头。
  他们家作风一成不变,一贯如此。
  庄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听庄太太的话,否则,以后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她俩悄悄离去。
  走到大堂,后边有人叫她,“庄小姐。”
  杏友一回头,原来是彭姑,她追了出来。
  “庄小姐,看见你真好,我时时在外国时装杂志读到你的消息。”
  杏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庄太太说:“我们还有约会。”
  “是,是。”彭姑给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转礼堂去。
  杏友上车,打开信封,原来是周元立的一帧近照,小男孩神气活泼,大眼睛圆溜溜,长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还是好人居多。
  庄太太叹口气,“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连她也落下泪来。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轻拍她手背。
  两人都无心思吃饭,就此告别。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电话。
  “庄小姐你快来染厂,他们把一只颜色做坏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赶着去。
  可不是,紫蓝染成灰蓝。
  说也奇怪,将错就错,该种颜色非常好看,似雨后刚刚天睛,阳光尚未照射的颜色。
  杏友正沉吟。
  她终于说:“我们就用这个颜色好了。”
  染厂内气温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际,才放声痛哭。
  第二天,双眼肿得似核桃,只得戴着墨镜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声。
  中饭时分她揉着酸痛双眼。
  阿利进来说:“当心哭瞎。”
  “不怕,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乐。”
  “我并非不快乐。”
  “可是,要你快乐也是太艰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乐揽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来,正想教训她几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双银相架,里头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大奇,“这是谁?”
  杏友轻轻问:“你准备好了?”
  阿利发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来,“你有这么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么地方?”
  “他与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又怎么样?”
  “去把他领回来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动。
  “所有孩子都应同母亲一起。”
  “不,阿利,他与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为什么,因为物质享受高?”
  杏友膛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着我,叫油瓶,跟他们,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牺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爱我,所以视我为牺牲者,其它人只把我当不负责任的坏女人。”
  “你管人怎么说。”
  “我早已弃权。”
  杏友把脸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过来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过那样的苦,可怜的小女人,怎样挣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紧紧拥抱他。
  真没想到他因此更加疼爱她,庄杏友何其幸运。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园的人单位里。
  阿利说:“现在是打官司的时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来。”
  杏友摇摇头。
  “我同夏利逊谈过,他叫我们先结婚,才申请抚养权,有九成把握。”
  “律师当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开,要不积极争取。”
  “我总得为小孩设想。”杏友别转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见面。”
  “是。我也想那样。”
  “我立刻叫夏利逊去信给周家。”
  “可是─”“别儒弱,我撑住你。”
  杏友惨笑。
  半晌她说:“欠你那么多,只有来世做犬马相报。”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为我做许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说:“先开个空头支票,大家心里好过。”
  阿利见她还有心情调笑,甚觉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俩结婚,我实在没有颜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会我别理闲人说些什么。”
  “可是这件事对我有益,我想结婚。”
  他说得那样坦白,杏友笑了出来。
  “来,别害怕,我答应你那只是一个小小婚礼。”
  “一千位宾客对罗夫家说也是小宴会。”
  “那么,旅行结婚,一个人也不通知。”
  “妈妈会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马上与夏利逊谈谈。”
  阿利见她转变话题,暗暗叹口气,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话题。
  安妮进来,“庄小姐,看看这个模特儿的履历。”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个唐人娃,黑眼圈,厚刘海,名字索性叫中国,姓黄,客串过舞台剧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说:“我在找一个国际性,真正不靠杂技可以站出来的模特儿。”
  阿利抬起头来,“外头已经多次说你成名后不欲提携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耸耸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对安妮说:“请黄小姐来一趟,嘱她别化妆,穿白T恤牛仔裤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现了。
  长得秀媚可人,嘴层与下巴线条尤其俏丽,比相片中脓妆艳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么?”
  “黄子扬。”
  “好名字,从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国人,试用期三个月。”
  “谢谢庄小姐。”
  杏友同安妮说:“请安东尼来化淡妆,头发往后梳,让吏提芳拍几张定型照。”
  说完之后,自己先吃惊,为什么?口气是如此不必要地权威,像一个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静静自我检讨,这简直是未老先衰,有什么必要学做慈禧。
  转身出来之后,她的脸色详和许多,也不再命令谁做些什么。
  过两日夏利逊律师带了一位行家出来见他们。
  那位女士是华裔,叫熊思颖,专门打离婚及抚养权官司,据说百战百胜,是位专家。
  她一听杏友的情况,立刻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头不语。
  阿利紧紧握住她的手。
  熊律师铁青着脸,“始乱终弃,又非法夺取婴儿,这户人家多行不义,碰到我,有得麻烦,庄小姐,那年你几岁?”
  “十九岁。”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这场官司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这样,”熊律师按住她的手,“对你有好处,可以争取抚养权。”
  杏友苍茫地低下头。
  阿利同律师说:“你看着办吧。”
  熊律师颔首,“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杏友抬起头,想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受尽委屈穷女孩的影踪,举手投足,她都足一个受到尊重的专业人士。
  想忘记丢下过去,也是时候了。
  把旧疮疤重新拾起来有什么益虚?
  熊律师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这要紧关头轻轻说:“是你的,该归你所有。”
  杏友终于点点头。
  这一封律师信对周家来说,造成的杀伤力想必像一枚炸弹。
  因为数天之后,对方已经主动同庄杏友联络。
  先由庄太太打电话来,“杏友,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决?”
  杏友不出声。
  “杏友,周夫人想与你亲自谈一谈。”
  “我不认识她。”
  “杏友,这是我求你的时候了。”
  “伯母,你同他们非亲非故,一直以来不过是生意往来,现在,你应站在我这边。”
  “我何时不偏帮你?说到底,闹大了,大家没有好处,孩子首当其冲,左右为难,你把你要求说出来,看看周氏有无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气。
  “下星期一,周家司机会来接你。”
  熊律师头一个反对,“你若去见她。我就雏以办事。”
  杏友不出声。
  熊律师异常失望。
  杏友没有赴约,周夫人却亲自到罗夫厂来找她。
  下雨的黄昏,杏友正与阿利争执。
  “不要为省一点点料子而把纸样斜放,衣服洗了之后,会得走样,缝线移到胸前,成何体统。”
  阿利答:“庄小姐,通行都普遍省这三吋布,一万打你说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坞。”
  “你吹毛求疵,有几个人会洗凯士咩毛衣?”
  “我。”
  阿利举起双臂投降,“我真想与你拆伙。”
  他走出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周荫堂夫人在门口出现。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历尽沧桑,她却依然故我,保养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认出来,“请坐。”
  “那我不客气了。”
  “喝些什么呢?”
  “那纸包苹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进来吩咐她几句。
  周夫人微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开门见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师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这是事实。
  “杏友,为什么,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记吗?”
  杏友征住,没想到她在必要时会那样幽默。
  “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
  这时,雨势忽然转太,天空漆黑一片,雷声隆隆。
  接看,电光霍霍,不住打转,像是采射灯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时人们一直以为那是天兵天将要把罪人撤出来用雷劈杀。
  果然,格隆隆一声震耳欲龚的轰天雷,厂里的灯光闪两闪,归于黑暗。
  呵打断了电线。
  因为尚有街灯,不致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轻轻站起来。
  这时,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无动于中。
  “杏友,我问你要什么?”
  安妮敲门,“庄小姐可需要蜡烛?”
  周太太先转过头去,“不用,我们有事要谈。”
  杏友轻轻开口:“我想采访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帮了她的忙,那样她更方便说话。
  “怎么样采访?”
  “无限制采访。”
  周夫人一口拒绝,“不可以,你自由进出,会影飨元立情绪,防碍他生活及功课。”
  “我是他母亲。”
  “你不错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权利,因为你未能尽义务。”
  “当年我没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应当设想到道一点。”
  杏友没有退缩,“我没有设想到的是有人会欺骗我,接着遗弃我。”
  周夫人语塞。
  隔一会儿她说:“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还来争夺元立,犹太人对你不薄,不如忘记过去,重新组织家庭。”
  “我只不过要求见他。”
  “我可予你每月见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时间地点。”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两星期一次,这是我的底线,我可随时奉陪官司,我并不怕麻烦,我怕的只足叫五岁的元立出庭作证,会造成他终生创伤,你若认是他生母,请为他着想,不要伤害他。”
  杏友颓然。
  这时,安妮推开门来,放下一盏露营用的大光灯,室内重见光明。
  杏友抬起头,看见周夫人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如临大敌。
  “杏友,你是个太忙人,两周一吹采访,说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访时间地点,无论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对你清心白说,我媳妇王庆芳不能怀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孙儿,我纵使倾家荡产,也会与你周旋到底,我不会让他跟着犹太人生活。”
  “杏友,我俩当以元立为重。”
  杏友静下来。
  天边的雷声也渐渐隐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额角上青筋暴绽,面目有点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脸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间她轻轻问:“元立几时开始弹小提琴?”
  他祖母的语气声调完全转变,“两岁半那年,看电视见大师伊萨佩尔文演奏,他说他也要弹,便立刻找师傅,凡乐章,听一次即会。”
  “呵,天才生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我们一直不对外界宣扬。”
  “其它功课呢?”
  “与一般幼儿园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将进酒,琅琅上口。”
  “顽皮吗?”
  “唉呀,顶级淘气,喜涂鸦,家中所有墙壁布满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赏。”
  杏友听着这些细节,眼泪慢慢流下脸颊。
  “也许你不知道,我疼爱元立,远胜星芝及星祥。”
  当中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这两个名字,遥远及陌生,但却改变了她一生。
  “杏友,我们可有达成协议?”
  杏友木无表情。
  “杏友,犹太人办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试一试,你若想自立门户,尽管与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别叫他控制你,我听行家说,你的名气比罗夫大。”
  杏友低下头,“我心中有数。”
  “杏友,告诉我一个肯定答案,别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应你撤回律师。”
  周夫人松口气,“我代表元立感谢你。”
  杏友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经那样富有,为什么还一定要与王家结亲,以树寓贸?”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资失误,情势危急,不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气,“那么,”杏友问:“周星祥是为着爱家才同意与王小姐结婚?”
  周夫人却摇头,“不,我不会要求子女牺牲他们幸福,一切属他自愿,王小姐妆奄丰厚,他可无后顾之忧,他一向喜欢花费,他父亲伪此与他争拗多次,几乎逐出家门。”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来如此。
  周夫人轻轻说下去:“星祥一生爱玩,女朋友极多,从不承担责任。”
  杏友,颔首,“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需告辞了。”
  “我送你。”
  “这是我房内私人号码,你需见元立之时,可与直接联络,我亲自安排。”
  “谢谢你。”
  “杏友,”周夫人终于说:“对不起。”
  杏友惨笑,一直送她到大门口。
  阿利走出来,在杏友身后看着周夫人上车。
  这时,天仍然下着萧萧雨。
  “老太太说服了你?”
  杏友不出声。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双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来说:“电线修好了。”
  杏友转过头去,“各人还不下班?”
  她与阿利晚饭,什么都吃不下,只喝酒宁神,一边静静听阿利诉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护费的事。
  可是那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这两年他明显发福,却不想节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饱。”
  大家都变了很多,年纪越大,越无顾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来,不住饮泣,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悲伤莫名,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一颗破碎的心。
  天亮之后,她用冰冻茶包敷过眼睛,才敢出门。
  与周元立第一次见面,本想安排在游乐场。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杂,不是好地方。”
  “那,你说呢?”
  杏友忽然与她有商有量。
  “真是头痛,去你家呢,陌生环境,会叫他感到突兀,必需两个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颓然。
  “不如到琴老师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听计从。
  周夫人笑了。
  如今,这女子已经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听说身家不少,他人对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个名利双收的奇女子,怎么会没承担没人格呢。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齐传统,内心志忑。
  彭姑已经在等地,招呼她说:“太太已经吩咐过,琴老师不介意我们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给他,陪她说话。
  “彭姑,你对我真好。”
  忠仆彭姑却说:“庄小姐,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环顾四周,“琴老师是犹太人?”
  “本是俄裔犹太,早已移民本国。”
  杏友颔首,“流浪的犹太人。”
  “我们也终于都安顿下来。”
  杏友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别害怕,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问好,不用急,慢慢来。”
  “他会怪我吗?”
  “他只是个小孩。”
  杏友泪盈于睫。
  “也许会,也许不会,都是以后的事了。”
  杏友的手籁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风景,这时,琴老师的书房门打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抱着小提琴走出来。
  那女孩衣着考究,安琪儿般容貌,随着保姆离去。
  杏友告诉自己,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没人说过有教无类,交不起学费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头几年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实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认识他。
  窗下,一辆黑色房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开门,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着走出车子。
  彭姑说:“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觉庄杏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庄小姐,庄小姐。”
  哪里还有人影,经过千辛万苦,她还是做了逃兵。
  彭姑为之侧然。
  这时,周元立已经咚咚咚走了土来,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楼梯逃一般离去。
  她心底无限凄惶,她有什么资格去与元立相认,当年她原可带着他走天涯,母子楼征一起熬过贫病,或是搪不过去,索性共赴黄泉。
  杏友黯然回到办公室。
  中午时分,职员都去了吃饭,倒处空荡荡。
  她没有开灯,轻轻走回自已房间。
  经过阿利的办公室,忽然听到女子轻浮的笑声。
  “嘻嘻嘻嘻,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接着,是阿利的声音:“代价如何?”
  对方反试探,“你说呢?”
  “你想要钱呢,还是出名?”
  “两样都要。”
  “那,你需要认真讨好我。”
  “我可以保证你满意。”
  无限春光,无限媚态。
  杏友忽然决定把内心郁气出在这两个人的头上。
  她用力拍门,“黄子杨,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然后,门打开了,黄子扬轻轻出现在她面前,头发蓬松,化妆模糊。
  杏友扬声:“安妮,安妮。”
  安妮刚吃完午餐,立刻赶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劳工法例算给黄小姐,即日解雇。”
  “是,庄小姐。”
  那黄子扬扁一扁嘴,十分不屑,“庄小姐,别装作高人一等,你我不过是一般货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业还有许多好色的犹太人,我不愁没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离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办公室坐下,独自沉思。
  讲得正确,通行都知道庄杏友是罗夫的支那女,他联合同胞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红她。
  这是应该分手的时候了。
  她致电熊思颖律师。
  她这样说:“熊律师,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没有关系。”
  “又有一件事想劳驾你。”
  “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要与罗夫拆伙,你得帮我争取应得资产。”
  熊律师吓一跳,半晌没作声。
  “怎么样,你愿意吗?”
  “好,我答应你。”
  杏友笑说:“拆伙比离婚略为简单。”
  熊律师没想到她还有心情说笑。
  杏友放下电话。
  这并非她一时冲动,她采思熟虑,计划周详。
  阿利罗夫在她面前出现。
  “我只不过是逢场作兴。”
  杏友不出声。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会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头,“我的律师会同你说话。”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简直是你的创造主,我自阴沟里将你抬起,捧你成为女神,你竟这样对我?”
  他心里那样想,全世界也那样想,想证实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话,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无家累,怕什么。
  这时才知道,把元立双手送给他人,确是唯一的办法。
  阿利忽然问:“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轻轻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不。”
  “你曾否爱过我?”
  “不。”
  “你纯粹利用我?”
  “不,罗夫在这几年也有得益。”
  “一点感情也无?”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我仁尽义至,我将终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变许多,我也改变许多,名利使我们狰狞。”
  阿利说:“杏子,让我们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来再说话。”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这句话。
  杏友掷烛回家。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灿烂的万家灯火,只要能够住在这闲公寓一日,她都不应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来,冷得直打侈噱,额角却滚烫,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兴,真好,名正言顺可以躲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爱装病。
  她蹒珊回到室内做热茶喝。
  这时,门铃响了,那么早,是谁?
  门外站着阿利的叔父约瑟罗夫,杏友连忙开门。
  老犹太人,一进门便说:“阿利在我家哭诉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运,我只得一个人发闷。”
  “真的要分手?”
  “是。”
  “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没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杏子,其实你个子不小,长得比阿利还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觉得你楚楚可怜,想尽办法要保护你。”
  杏友不出声。
  “我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
  约瑟是智能老人,目光准确。
  杏友间:“对我,你有其么忠告?”
  “学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欧洲参观展览,注意市场需要。”
  “谢谢你。”
  约瑟站起来。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还有话说?”
  杏友奇问:“不准备责备我?”
  “咄,男女之间缘来缘尽,各有对错,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将来有事请你帮忙的话,切勿推搪。”
  庄杏友收敛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窃喜,他一直不赞成阿利同异乡女往来。
  杏友突感脱力,她觉得视觉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独居,有什么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立刻拨电话叫医生前来。
  医生起到时她喘息地去启门。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让我作初步检查。”
  杏友乖乖平躺。
  医生替她详细检查。
  “什么事,可是脑生肿瘤?”
  医生坐下来,“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
  “你双目的视网膜脱落,所以视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声,惨叫起来:“我可是变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医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补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松下一口气。
  “视网膜剥落因素众多,你以后要小心用眼,切勿过度劳累,我现在立刻替你办入院手缤。”
  杏友长叹一声,上天似还嫌惩判得她不够。
  当晚,阿利来探望她。
  杏友听得有脚步声走近,睁大双眼,只见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视她,“可是你要离开我的,并非我嫌弃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气又好笑。
  “即使你一辈子不能视物,我一样爱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这是真话。
  “几时做手术?”
  “稍后。”
  “成功率几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
  “熊律师已与我接触,她说你要求很简单,只想得到杏子坞。”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师来开仗。”
  “我还要罗夫厂历年利润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应你,那本是你应得的红利。”
  杏友松口气,这些资本已经足够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头做得不高兴,可随时回来归队。”
  “谢谢你。”
  他站起来说:“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头等你?”
  “是。”
  “黄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来如此,“我愿意帮新娘设计礼物。”
  阿利还是赌气了,“谁稀罕。”
  他才走到门口,杏友已经听见有人迎上去与他絮絮细语。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来坐下,席无虚设,好象不过是廿四小时之前的事,嘴巴一边挽留,手臂却已钩住新女伴。
  千万别戏言说要走,话才脱口,对方已经开欢送会恭祝阁下前程似锦。
  看护进来替她注射,检查。
  “别揉动双目,医生一会就来。”
  又沦为孤寂的一个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际,总有人来救她,虽然也付出高昂代便,但终于度过鸡关,今日却需她孤身熬过。
  医生进来,“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睁睁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气,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横,“好,我听你话。”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医生说:“我担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烧,需住院数日。”
  下午,手术做妥,杏友回到病房,双目用纱布蒙住保护,医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来,也不知是日是夜,只觉有人轻轻同她说:“庄小姐,有人来看你,你可愿意见她?”
  杏友声音沙哑,“谁?”
  “一位周太太。”
  杏友挣扎着撑起,“马上请她进来。”
  周太太脚步声传来。
  “医生说手术成功。”声音中充满笑意。
  “劳驾你来看我,愧不敢当。”
  “前日你为何爽约?”
  杏友呆半晌,据实说:“我没有面目见元立。”
  “胡说,一个人,为看存活,当其时只能做到那样,不够好,又能怎样。”
  杏友没想到周太太反而帮她说话,她维持缄默。
  真好,朦着双眼,流泪亦看不见。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杏友有点纳罕,“谁?”
  又有访客自外头走进来,一直到她床边停止。
  是彭姑的声音:“庄小姐。”
  杏友连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间,发觉那不是彭姑的手,这只手小小,但是也相当有力,摇两摇,童稚的声音说:“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突然松手,仰起头发猷。
  元立,元立来了。
  只听得周太太说:“元立,你陪阿姨说一会话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两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发觉她双手籁籁地在发抖,连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强镇定,她问元立:“功课怎样,最喜欢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问:“科目是什么?”
  “喏,算术、英文、音乐、体育。”
  “体育,我会跳绳、游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干。”
  “你呢,”小元立问:“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绘画。”
  “你画得可好?”
  “还不赖。”
  小小孩儿忽然悄悄问:“告诉我,朦眼阿姨,画怎样才可以挂在博物馆里?”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怎么才可著名?”问题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运。”
  小元立居然说:“你讲得对。”
  杏友畅快地笑出来,这孩子的声音清脆可爱,百听不厌,天天与他笑语相处,简直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他又关怀地问:“你的眼睛没有事吧?”
  “很快就复元,别为我担心。”
  “那好,我得去上学了。”
  “元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记得勤练小提琴。”
  “我最讨厌练琴。”
  “不练不得纯熟,隔生有什么好听?非勤练不可。”
  彭姑的声音:“元立,听到没有?”
  他老气横秋的说:“是是是。”
  由彭姑领着走了。
  周太太过来笑说:“真巧,这次你看不见他。”
  “下次纱布除下,就可以见面。”
  周太太忽然说:“多谢把元立交给我,在这之前,周家没有欢笑声。”
  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听话,亦不体贴,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时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现必定是不景气,满腹牢骚,要求岳家帮忙。”
  几句话便道尽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过做工作做事业,没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惊,真没想到权威风光背后,会是一幅这样的图画。
  周太太叹息一声,“我还有约,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见元立,随时联络我。”
  杏友又随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怀柔政策:诉点苦经,缩近距离,带元立来探访,给些甜头,好笼络她,希望以后再也别收到律师倍。
  因为坦诚相告,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杏友还是感动了,如果再同周太太争周元立,那简直不是人。
  多厉害。
  看护进来检查病人。
  她诧异,“哭过了?医生怎么说,叫你多休息,别淌眼抹泪,才对眼睛有益。”
  “我几时出院?”
  “明日吧。”
  “为什么要耽那么久?”
  看护笑答:“因为是最新手术,主诊医生想见习生来实地观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参观费。”
  “庄小姐真会说笑。”
  下午,安妮来了。
  杏友闻到花香,她缩缩鼻子,“桅子花。”
  “正是,庄小姐好聪明。”
  杏友苦笑,“视觉衰退,只得以嗅觉补够。”
  “庄小姐别担心。”
  “安妮,你会否舍罗夫跟我到杏子坞?”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气。“我以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两日两夜寝食难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么久,你若不要我,即证明我无用。”
  杏友笑,“我应早些同你说。”
  “今日也不迟。”
  “有你帮我,当可成功。”
  “庄小姐太客气了。”
  隔一会儿,杏友试采地问:“那日开除黄子扬,你可觉得过分?”
  不料安妮答:“一发觉她是瘾君子,当然要实时辞退,否则日后不知道多麻烦。”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知道黄子扬有毒癖?”
  “有人见她注射。”
  庄杏友却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为着那个。
  安妮离去,杏友心中好过些。
  看护随口间:“看电视吗?”
  杏友笑答:“看,为什么不看。”
  电视上播放一套旧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过多次,听对白便知剧情,十分老套温馨动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荡子。专心恋爱,直至天老地荒。
  工作是感情生活大敌,一想到明朝还要老板或客户开会。还有什么意图跳舞至天明。
  她换一个电视台。
  忽然听得有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世界不再梦想,百至彼时我仍然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
  杏友猷半晌,按熄电视。
  这时,她发觉室内有人。
  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得到。
  她抬起头,“谁?”
  那人动了一动,没有回答。
  “阿利,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谁?”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过警钟想按下去。
  那人终于说话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惊。
  隔了悠长岁月,隔着那么多眼泪,她仍然认得这把声音。
  她侧着耳朵不语。
  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象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姑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姑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同我说:“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
  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姑妈说:“我要服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真幸运。”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读书还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个写作人。”
  他扬起一条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为生活那种,还是严肃作家?”
  “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笔名写稿?”
  我顾左右言他,“英国人也叫笔之名,或是假名,法国人则叫羽之名,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
  “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真材实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阅读,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无知,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
  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对不起。”
  “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
  “然则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经足够好。”
  我提高声音,“谢谢你。”
  管家进来,诧异问;“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说:“庄小姐,元立是辩证狂,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园走走。”
  他陪我参观,“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那边是紫藤。”
  “她喜欢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齐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说过,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怎么写小说?”
  “写钢骨水泥式小说。”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终身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别转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他却说:“母亲病势严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
  “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
  “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悸怖地喊:“哎呀,这样就已经一生”。“我为之侧然。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庄小姐,请进来。”
  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看得出已经有点累。眼神略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恋地告辞。
  周元立送我到门口,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别浪赘,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会还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质不同,试想想,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
  我没好气,接过香槟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补提高警觉。
  走进书房,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发出电子邮件:“愿意见面,不反对的话速覆。”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看见周元立轻轻问:“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与我共同进退,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际。”
  我抬头看去,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闪烁不已,蔚为奇观。
  “看,自修,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
  忽然之间,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拖者长长尾巴,“流星!”
  “何用恋恋事业。”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阵铃声,梦醒了。
  谁,谁按铃?
  我挣扎着起来,唉,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在对讲机间:“谁?”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谁?”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丝焦虑。
  “我就是庄自修,我马上下来。”
  我鞠一把冷水洗脸,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
  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庄小姐,你好。”
  啊,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
  发脚已经微白,身段仍然不错,对人天生一片殷勤,谁要是误会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关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样?”
  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却不以为扞,微笑说:“请进车来,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妆扮,不方便出去。”
  他诧异,“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
  我答:“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
  我拉开车门上车。
  “谢谢你的时间。”
  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态度诚恳,“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
  “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当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说:“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斥责他:“你有什么借口,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
  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
  “你是一名无耻之徒。”
  他看看远处,“我却也抱憾终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连忙掩住嘴巴。
  “我与庆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货亡。”
  我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却自顾自讲下去:“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错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妈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无数,她周适列国,享受生活,十分逍遥。”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终没有结婚。”
  “见过你们这种买贸婚姻,谁还敢结婚。”
  “不是买卖!”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经济不妥,她有大把妆蔬,一拍即合,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请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开头见到你,真吓一跳,以为你就是否友,两个人长得那么像,现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拋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
  “自修,请过来。”
  我蹲到她面前。
  她轻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大惊,“什么?”
  “按着一段日子,我的样子势必十分可怕,我不想叫你们吃惊,留下不良印象。”
  “姑妈,谁会计较那个。”
  她微笑,“我。”
  我顿足。
  她改变话题,“故事写得怎样?”
  “进行相当顺利。”
  姑妈点点头,“你会安排一个合理结局吗?”
  “我会挣扎着努力完成。”
  “口气像东洋人。”
  我握住她的手。
  “自修,你对杏子坞的生意可有兴趣?”
  我据实说:“我只爱写作,对其他事视作苦差。”心中不禁生了歉意。
  “能够找到终身喜欢的工作,十分幸运。”
  我点点头。
  “那么,杏子坞只好交给下属打理了。”
  “姑妈,病可以慢慢医。”
  她吁出一口气,“自修,替我照顾元立。”
  “元立已经长大,十分独立。”
  她靠在椅垫上,“我常常梦见他,小小婴儿,站在我面前,看看我笑,总是赤着小脚。”
  我心酸,“那不是他,他一直获得最好的照顾。”
  姑妈别过了脸,低声说:“一直以为时间可以酱治一切创伤,对我来说,岁月却更加突出伤痕。”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修,你可信海枯石烂?”
  我苦笑,摇摇头,“永不。”
  “那么,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快乐时光,享受过也不枉一生。”
  未料到姑妈深深受到震荡,“呵,”她说:“自修,我愿跟你学习。”
  千万别奢望良辰美景可持续一生一世,这是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一定会得失望。
  看护进来了。
  我抬头,“我们还想多说一会。”
  看护微笑,“难得你同长辈有说不尽的话。”
  我说:“长辈?不是,我觉得你像我姐妹。”
  “自修,你何等强壮。”
  “有时也在半夜烦得哭起来,不过,知道所有问题都得靠自已双手解决。”
  “不觉累?”
  “休息过后再来,至于心灵,靠一口真气撑着。”
  “多好。”
  “我改天再来。”
  “我或许会回美国休养。”
  “在哪一州,总来得到,难不倒我。”
  “圣他蒙尼加或圣他菲吧。”
  “你一唤我就出现。”
  “自修,难得你我投缘。”
  看护再三示意,我退下。
  元立迎上来,黯然不语。
  我轻轻说:“她那颗破碎的心始终未愈。”
  元立点点头。
  “她已不大记得伤害她的是什么人,也不想复仇,但那伤痕长存。”
  “她有无告诉你那赤足幼婴的梦?”
  “她苦苦思忆你。”
  “可是我在屋内也穿著鞋子,我从未试过鞋脱袜甩。”
  “那是噩梦,不必细究。”
  “可怜的母亲。”
  “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补偿以往失落。”
  “我将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无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们找一间小白屋,住在母亲旁边,不用陪伴她的时候,一起学西班牙文。”
  我笑了,对他来说,要做就做,再简单没有。
  “自修,写作在哪裹不一样呢,说不定有更多新题材。”
  我坦白地说:“我只能负担一个家,我不能买掉房子四处游荡。”
  “我怎会要求你那样做,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
  “呀,”我摇摇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错误,我不会接受你的馈赠,杏友姑妈为了区区一笔生活费,失去她一生至宝贵的自尊。”
  元立愕然,从前,大抵没有人拒绝过他。
  我温和地说:“姑妈若叫我,我会立刻过来。”
  “这是性格?”
  “不,这叫志气,”我把脸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鲜,从来没见过?”
  他涨红面孔,不出声。
  有种女孩,没有正职,专门伴人到处闲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应该很熟悉这类女子。
  我,我已习惯自己觅食,飞得商且远,有时伤心劳累,却是自由的灵魂。
  走到医院大门,有人迎上来。
  我意外,“山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对方,我帮他仰介绍,他们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会笨到建议三人一起吃顿饭。
  元立说:“我需与医生详谈,自修,我们再联络。”
  我与山口离去。
  在车上,他自言自语:“富家子、骄傲、懒惰,与现实脱节。”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生活经验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这种长发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问:“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阴沟长大,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无异你比他成熟,过五关,斩六将,难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却是铺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荆棘。”
  “你在人前,会如此偏帮我吗?”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东京有事等着我。”
  “我通宵修改合约给你。”
  “别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电话就响。
  元立开门见山地问:“你一个人?”
  “不错。”
  “我祖父说:中国人从来不与日木人做朋友。”
  “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都那样说。”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这句话好不熟悉,呵对,杏友姑妈听他们周家讲过:凡犹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快捷方式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赠友好知己敌人,书上没有定价,书局不见公开发售,这是干甚么。
  没有读者,一本小说同私人日记有何分别,在外国出书唯一目标是争取更多读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晚上,我在孤灯下修改合约,说是修改,其实几乎是完全改动。
  山口的电话来了。
  “自修,你不是说要到荒山野岭去构思作品吗?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个地方叫白马镇,几乎人迹不到。”
  “总有一天,我会置一间原木乡村屋,住在那里不问世事。”
  “我可以来探你吗?”
  “欢迎之至。”
  “合同做好没有?”
  “明早交给你。”
  我睡得不好,梦中看见一个赤足幼儿走来走去,他有点脏,穿得十分臃肿,像是冬天家中没有暖气的贫童,小小光脚已经长满了厚茧。
  “你是谁?”我轻轻问他。
  小孩还不够一岁,不懂言语,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门外掀铃。
  我披上浴袍去开门,山口站在门外。
  他的头发已剪成平头,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气沉着,居然有三分似华裔。
  他摸摸头顶,“怎么样,还顺眼否?”
  绝对是大牺牲。
  “至少赢了那长发儿一招。”
  “平白无辜讨厌人家干什么?”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这种靠家势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东京去。”
  我摇头,“我并非东洋迷,对于你们的流行曲电视剧一无所知,我只晓得源氏物语是世上第一部小说,还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贴,“你故意抗拒。”
  “说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别喜欢日本食品。”
  “你想标新立异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赏日人的地方,至少你们的前辈不会动辄对今日的流行小说嗤之以鼻:噫,根本写不过芥川龙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们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谁说的,每个月均有八百本新书面世,打个头破血流。”
  “回去为我努力推广,时机到时我会来看你。”
  他忽然醒悟,“这叫什么,呵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却说:“这次我见到你,你也认识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计较。”
  “奇怪,自修,你好似对男性完全没有尊重。”
  我反问:“尊重一个人因为他的性别而不是他的人格,为什么?”
  “你是我见过最嚣张的女子。”
  我的自信,在他眼中,自然化作跋扈。
  我学着日女打躬作揖,“嗨,嗨,多谢指教,请多加提拔。”
  他啼笑皆非的看着我,“这样野性不驯,却不是没有文化,奇哉。”
  “你想要听话崇日的写作人,我立刻可以给你推荐十个八个。”
  “都是美女吗?”
  “美男也有。”
  他举起双手,“我投降,说不过你的一张嘴。”
  我看着他,“险胜。”
  “庄自修,不知多少华文作者把作品自费译为日文大纲到处联络东京出版杜。”
  我微笑,“其志可嘉。”
  “你这个人胸无大志。”
  我拍手,“至少我不会志大才疏。”
  在顶尖商业社会长大的我,一早已了解到劳资双方不过互惠互利,谁也毋需爱上谁,有利可图,关系一定固若金汤,无谓自作多情。
  我送走了山口,在飞机场,他仍感跷蹈,“我的投资是否正确呢?”
  我告诉他:“书本售销量很快会给你正确答案。”
  “你说得对。”
  忽然之间一大堆游客涌至,人潮冲散了我与山口。
  我推开身前身后的人四处张望,偏偏不见了他。
  我还没有说再见呢,一急,不由得喊起来:“明,明。”
  身边有人轻轻答:“在这里。”
  我松口气,态度又强硬起来,“山口,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静默一会儿说:“已经爱上你的我避无可避。”
  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坐在长?上直至最后一分钟,再也没有讲话,也没有松手。
  时间到了,他吻我的头顶,“再见,怪兽。”
  我朝他摆摆手,他依依不舍离去。
  好的出版杜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也并非每个人都谈得来,我们简直有说不完的话题,即便到了极地,一茶或一酒在手,都可以快乐地消磨经年时光。
  至讨厌把工作与感情混在一起的我知道必需要作出抉择。
  隔了一日,又回到飞机场去。
  元立亲自来接我。
  一上车,我意外:“姑妈呢?”
  “已经出发了。”
  我失望,“她说要见我?”
  “没有,她已经与你道别。”
  “那么,我纯是送你。”
  元立笑一笑,“几时来与我母子团聚?”
  “一放假就来。”
  “你工作自由,何需告假。”
  我看看他,“你真是个小孩子。”
  他也看看我,“所以不晓得下台,不识趣地拆穿你的借口。”
  “我需要时间考虑清楚。”
  “你已经工作超过十年,其中酸甜苦辣,颇知一二,听说有时稿件交出后半年尚未收到酬劳,追讨之余还被编辑部嘲弄看得个钱字太重?”
  他倒是四处去打听过了。
  我缄默。
  “到我这里来,我可叫你扬眉吐气,国际闻名。”
  “那其实并非我最想要的事。”
  “你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最最最最想要的是男欢女爱,快乐人生。”
  元立微笑,“这么坦白。”
  我送他到票务部,还来得及看到姑妈忖运的整套行李。
  管家走过来,“庄小姐,这是给你的。”
  小小一个丝质包裹,触手十分轻软,打开一看,不禁唉呀一声。
  这正是那件小小的野山羊毛围巾制成的背心,杏友姑妈穿看它不知熬过多少月夕共花朝,今日,她交了给我。
  背心光洁如新。
  我连忙穿上它,丝巾则轻轻系在腰间。
  管家笑说:“庄小姐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会。”
  时间到了。
  我与元立紧紧拥抱。
  一个人回家途中觉得无限寂寥。独身生涯不好过,一切守秘,得意与失意事均不宜张扬,一说出来,都惹人耻笑,所以最终都很快结婚了。
  回去看到山口的口讯:“一转背已经想念你。”
  我靠在墙上,轻轻抚摸杏友姑妈送的背心,如果它会说话,不知可以告诉我多少事。
  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它,一代一代传下去。
  给谁呢,思明或思健的女儿?忽然又不觉得一大班亲戚讨厌了。
  天天这样写写写,必定有一日会觉得烦腻的吧,平时花费巨,又无退休金,老大后怎么办呢?
  耳畔忽然听得一阵隐约的音乐声。
  我走到露台去看个究竟,只见对邻的阳台上有少男少女正在跳舞,栏杆上放着一只小小收音机,刚好播放音乐呢。
  他俩约十五六年纪,可能趁家长外出偷偷约会,小脸贴小脸在跳慢舞。
  两张浓眉大眼的脸同样秀美,嘴唇都是粉红色,轻轻接触,我微笑躲在一角偷窥。
  忽然音乐转了,有人轻轻唱:“你是我生存的因由,我所拥有都愿意奉献,只为求你爱慕,直至河水逆流而上,年轻世界不再梦想,直至彼时我深爱你……”
  我的微笑转为悲凉。
  我已经过了恋爱季节,不再相信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我此刻所想,不外是这两个我喜欢又喜欢我的男生之中,谁对我将来的生活更有益处。
  呵现实已将我逼成一个经济学家。
  我深深羞惭。
  我轻轻离开露台,回到书桌前面,动笔写爱情小说。
  多么讽刺。
  我有无告诉过你,终其一生在嫣红侄紫花丛中穿梭的蝴蝶,原属色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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