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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碎片

(2008-10-24 11:29:31) 下一个

  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仍在痛呢。请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你一定可以觉得它虽然在跳动,但是每一下都是那么空虚,那么伤痛。
  一定有很久了。再让我从头想一次。再让我从头想一次,我是怎么样看到朱明的。我愿意再从头想一次,因为我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即使有,我也情愿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在一张靠角落的椅子上,把这个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一定是学校的舞会。但那是一个雪夜。我与琪琪一起去的,琪琪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时节不近清明,时节近圣诞。打开门,有一群孩子随时站在.那里,张开口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个个孩子的脸像卡片上画的小天使,蓝色的大眼睛,金黄色的卷发。琪琪会马上掏出铜板给他们。琪琪是很爱孩子的。
  那个夜里如果我们不出去,就不会看见朱明。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实在太喜不自禁了,顺利的拿了硕士学位,进人研究院读博士。常常在有空的时候偷偷的把学生卡拿出来看一下:方家豪。博士。第一年。机械工程科。莱斯实验院。琪琪每当我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时,便会偏过头去笑我。多年的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有空总是坐在房间里想。是的,而且我想把这件事告诉每一个人……我想说,如果那天不是琪琪说:“我们去周末舞会看看吧。”可能就一辈子也见不到朱明了。
  但是我们去了。
  一直下雪。我握着琪琪的手。琪琪穿得很厚,但还是纤细的、整齐的、大方的。琪琪的秀气是有目共睹的。她的脸有种瓷像的感觉,美丽是美丽,但非常冷,虽然手没有碰上去也知道冷,她念法科。
  我们去了那舞会。
  停好车一进门便看见一大堆人席地而坐,揩揩挤挤的在喝啤酒,有一队乐队。我才在脱手套,眼光便落在那个唱歌的女孩子身上。
  咱们学校中国同学会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套了一件男装羊毛衫,暗色的,似乎多时未经洗涤,穿一条牛仔裤,她是中国人,但是与外国女孩子一般的丰硕,或有过之,因为骨骼小的缘故,我觉得她是这么的肉感,手臂是手臂,腰是腰,非常健美的胸部,一头长卷发,直垂到腰间,纠缠不清的样子,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她有一张很天真的脸。圆眼睛、厚嘴唇、浓眉毛,她给我一种原始的、大地的感觉。
  在外国的中国人是单纯的,不是唐人街的工人便是学生,并没有舞女歌女,这女孩子长得再野,也还有一双通灵的眼睛,她是一个学生。
  琪琪不悦地说:“哪儿来的嬉皮,你看她那把头发,恐怕一辈子没洗直过。”
  女人还是女人。
  这时候这个长发女孩子抱着吉他开始唱: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吻,
  告诉她不不不,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约会,
  告诉她不不不,
  告诉她你已经属于我,
  告诉她不不不,——”
  我问学生会主席:“她是谁?”
  人家很诧异,“你不知道朱明吗?皇家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报上都有载的,才念到第二年就靠作画为生了,现在她的画洋人订下的很多,明年打算在‘蒂脱’画廊开个画展,嘿!人家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呢,你不相信?”
  琪琪笑,“艺术家非得有艺术家的样子不可,都是脏兮兮的,他们的教授大概也同样的脏,那我们不行。”
  我是说过的,假如那天我们不去,是不会看到朱明的。
  琪琪问:“谁带她来的?”
  “唐,你应该认识唐。”有人说。
  我看琪琪一眼。我当然认识唐。唐便是琪琪的表哥,与琪琪一科。我顶不喜欢他。他与琪琪长着一般美丽的脸,但是琪琪的五官到了唐的脸上忽然美丽得冷酷而残忍,他说话也是一般的决裂与讽刺。
  琪琪马上要去找唐,“这个人——又换了新女友,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只是看着朱明。
  她的圆眼睛半垂着,一边唱:
  “去找欢乐是应该的,
  去一个派对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要挑她做情人,
  告诉她不,不不不,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要你随她回家,
  告诉她不!”
  她的头发边缘溅上了金色的灯光,整个人迷迷茫茫的,只觉得热。我垂下了头。到这个时候,我才脱下了第二只手套。
  她唱完了。大家哄然的拍手吹口哨笑。
  这是一只大卫艾克萨斯的歌曲,当时非常流行的。
  倒是近圣诞了,早放了假。进人莱斯实验室,得一重重地自己锁门,我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可以写报告。门外贴着“CH方博士”,琪琪与唐在下面写了小小的“堕胎专家”。博士与医生在英文长久是同一个字。我不喜欢盾也因为如此,他老是带头做他以为顶幽默的事。
  我坐了下来,自己买了啤酒与薯片,也替琪琪买了一份。琪琪与唐一起过来,带着朱明。
  我连忙站起来。唐十分讽刺地说:“家豪是个绅士,是不是?家豪?家豪永远这么多礼,真是的。”
  我不去理他,那朱明看我一眼,又看琪琪,又看唐,她忽然笑了,“你们三个人,长得像三胞胎似的,像极了。”
  我像唐?我才不情愿像他,没有可能的事。但是琪琪却很高兴,她后来与我说:“咱们是不是夫妻脸?”我们立在镜子面前很久,还是觉得不像。不知道朱明是怎么看的,或者艺术家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朱明当时大把大把地用手抓了我的薯片吃,她显然是饿了,但是唐没有发觉,他对于别人永远是粗心的、幼稚的,但是对于他自己有切身利害的事却又精刮得惊人,他极是矛盾,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但两面性格都是毫无可爱之处。
  我不知道朱明看中了他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一处不是大学生,满满的,何必要挑唐。
  终于她把我的薯片全吃了,叹口气,把手在牛仔裤上擦擦,我习惯性的拿出手帕递过去,她笑了,并不伸手来接,我伸出的手只好慢慢地缩回来,脸已经涨红了。只希望没有人看见,但琪琪还是斜眼看了我一眼。
  唐在那里发表他对于新看的一部电影的伟论。我发觉朱明用手撑着头,在那里倾听着,听了很久,我才突然觉悟,她不是在那里听,她是在那里看,她醉心的眼光追随着唐的手势,唐的语气,唐的一切。
  我忽然有点心酸。我看琪琪一眼,心想:你可从来未曾为我这样过。琪琪是那种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力的女孩子。她曾经说过她爱我。但是她的爱是高贵的,冰清玉洁,是她夹在法律笔记本子中的一条书签,可有可无。她的生命中即使没有男女之爱,也还是十分完美的。她承认这一点。她十分的想念我,但是她绝对不会主动给我一个电话。居移体,养移气,自幼的家庭教育与长大以后的生活都使她成为一个理性的女人。买一包白脱油也是理性的,规定是那只牌子,那种包装。但琪琪可爱,明亮,我喜欢她这一点理性。
  我与她拣了个角落坐下,我说:“回去吧。”我觉得寂寞。
  琪琪拉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家豪,你做事真冲动,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老是这样孩子气。”
  我说:“是的,我的脾气不好,我的功课不是上等的,现在我又犯了幼稚病。”
  琪琪诧异的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对不起,琪琪,我有点累,我在这里靠一下便好。”我说,“我要你陪着我。”
  琪琪微笑。
  我说:“记得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吗?叫《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喜欢那样的电影,以前在香港,看过一部叫《春来花已落》,还有《阿薇拉麦迪谨),还有(梦里情人》。”
  我说:“我看电影很乱很散,我不懂得什么大导演大编剧。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不是一个影评人。”
  琪琪惊异的说:“你是指唐吗?但是当然你也喜欢维斯康蒂的,这个名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怎么了?吃唐的醋?为他在那里发表伟论?”
  我也吃惊了。是的,就是因为唐,我一向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妒忌他嘛?如果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闭起嘴巴。
  琪琪体谅的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临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寻唐与朱明,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不喜欢唐,因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运气特别好,这么粗心自私的人,却往往得到他不应有的东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着无数愿意无条件为他牺牲的傻瓜,也许我也是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来吃饭,我刚刚烤好了鸡,他便来了,打开烤箱,便持下一只鸡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着我。他身后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说。
  我连琪琪也怪上了,因为她有那样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烦,她对我说:“家豪,——如果你不喜欢唐,你可以对他直说,你这人太逃避现实。”
  我苦笑,“我真有那么多的缺点吗?”
  找还是出去了,开车到城里,走过戏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个人看场电影。我把围巾绕几绕。围巾头上破了,还是琪琪补上的,我又想回去见琪琪,这样子反反复复为了一点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方寸已经乱了。
  买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脱口叫:“朱明!”
  朱明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笑了一笑。
  我问:“与朋友来?”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后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纪气质与她相仿的,“看电影。”
  站在电影院大堂当然是看电影,不然干什么。问了也是自问。她其实长得不高大,还没有琪琪高,其实也不怎么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我一种胖的感觉。
  她问:“你一个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说,“我出来散散心。”
  她犹疑了一刻,她说,“你如果见到唐,说我——找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
  她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看得出来做事是不大理后果的,就像一张画。画哪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样,官司是有始有终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朱明轻轻的说:“我要进场看戏去了。”
  我高声说:“好好的玩,高兴一下。”
  她点点头,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而且也感觉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铺中买了一只烤鸡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经做了面。
  琪琪问。“这一阵于你老是吹无定向风,叫别人伺候你的脾气,为什么?”
  我不出声,我看着唐身边那个外国女孩子。若这个女孩子是个邋遢的,拣回来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洁净,吃完饭后又抢着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说:“我在城里看见朱明,她说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来问:“是嘛?她那样说?她与谁在一起?”
  “她的同学,我想是她的同学。”
  “我知道了,谢谢你,家豪。”
  他正看着电视。我问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谁?”唐转过头来,“朱明?她太认真了。看她那样子,谁也不晓得她会那么认真,我简直有点怕她,怕被她缠住。”
  “你认为我也是被琪琪缠住了?”我生硬的问道。
  唐那一晚脾气特别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经渗人了他的心,他说:“不,你应该明白琪琪,她如果与你闹了意见,她可以接连不停的写她的论文,甚至因为不必与你约会,进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镜子,清晰的,一目了然。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她是很令男人开心的,大清早下雪,她会步行三公里来门口等我,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去念书。与她吵架,她会回宿舍把所有的画毁掉。想清楚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着手出来,正在笑呢,我心里想,真的琪琪,你可永远不能够那样对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简直要令全世界毁灭在她脚底下她才会动容。
  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奶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
  唐还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过了圣诞没多久便搬到一个小阁楼去住。
  我与琪琪去看他们,唐答应我们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们。小阁楼十分干净,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只猪,以前宿舍脏得不能再脏的时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里去睡。
  在一个角落有她的画,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总有一叠吧。都是公园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喂鸽子的,坐在长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么寂寞。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还没有回来,朱明有点坐立不安。
  琪琪帮她自冰箱里取出食物,开始调配。
  朱明搓着手,“对不起,我不会煮饭。”
  “你们吃什么?”琪琪诧异的问。
  “我们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吃面包。”朱明说。
  “你学一学。”琪琪说,“不会烧饭的女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朱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说:“唐有没有说他要回来吃饭?”
  “有,他说傍晚回来。”朱明答。
  我看着她这些画,我问:“这些画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组画只编号码,这应该是第三十八组。”
  “将来预备画什么?”我问,“下一次?”
  “我打算画‘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画。”
  “星星的碎片?”我问,“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琪琪说,“你又不是艺术家。”
  唐一直没有回来,朱明呆坐在床前,还是那样子的旧毛衣旧裤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滞,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乐。
  她低着头说:“文生梵高生前说:最愉快的事,将会是在星夜,抬头看,一边抽着烟斗。以前我常常抽烟斗,抬头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见满天星斗。唐没有回来,我们草草的吃了饭,琪琪向我打个眼色,要早点走。
  临走时朱明说:“梵高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知道。实在星夜没有什么好看,我们人活在世上,拣到一点星星的碎片,便乐得什么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车上问我,“你明白她说些什么?她说话要兜圈子的,你说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没听懂。”
  “她是在说,人们往往以为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其实却错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样,星星并不见得有那美丽。”我说。
  “嘿!”琪琪笑,“给你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着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乐。看见她不快乐真是沮丧的事,因为她快乐起来是那么神采飞扬。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远是高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还是那么欢愉,她像某种屋子的温度表,气温永远维持最舒服的华氏七十八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样控制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我就不会像他那么残忍。谁知道呢?事情不临到本身是不会知道的,或者当我有了这种机会,我会比唐更残忍。
  琪琪与我永远是那么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到了朱明,她拿着一个篮子,却不是在选食物,她在看一束氢气球。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凡是买冰琪淋两个,送气球一个。”她呆呆的看着那束氢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轻轻的唤:“朱明。”
  她转过头来。
  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别的一个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过来,“家豪,你又说对了。”
  我转过头去。
  唐说:“你幸运,你没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诵童话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绪激动,或者她睡不着,需要你的安慰。”我说,“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读读那本童话?”
  他轻蔑地说:“我还没有发神经病!”
  我面色铁青的说:“你去过疯人院没有?那里的疯子都说正常人是疯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说没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没有感觉,你是一个残废!”
  琪琪说:“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讥笑的说:“或者朱明认错了人,她应该与你在一起,半夜大声读‘假如你看到一个爱笑的小人儿,有着金色的头发,拒绝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假如这发生了,告诉我,把安慰带给我,他回来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那本书。”
  琪琪诧异的说:“是这本书嘛,这不是一本童话,家豪逼我看过,那是一本小说,叫《小王子》。”
  唐刚愎的说:“你们学问好,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
  我平静地说:“你这个残废。”
  唐说:“家豪,我对你的容忍已达到最后地步了。”
  琪琪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同时闭嘴好不好?”
  我马上闭上嘴。我去倒了一点拔兰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点,慢慢地喝。
  唐去开了录音机,不知道是何处借来的录音带,唱着洛史超域沙哑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少了是难以生活的,与另外一个人……”
  琪琪连忙伸手关了,他的声音,这首歌,不过是个流行歌手,但是有无形的压力存在,我心里闷抑。
  琪琪跟我说:“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对不起。”我说。
  “没有关系。”唐轻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那个舞女的缘故,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我喜欢,朱明也喜欢,我们曾经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弹吉他,我合唱。我并不是残废得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个舞女,那是过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个事实,她活生生的还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个日子,我不是上帝,我无法把她从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杀了,她还是存在过的,你们就是忘不了别人的过失?”
  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强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情——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强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情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干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情,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床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入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情,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床,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你太不自爱了。”我说。
  “是吗?或许是。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自己,所以我渴望别人喜欢我。”
  朱明站在街角,“我的‘家’到了。”
  “我送你上去。”我说。
  “不用了。”朱明说,“家豪,谢谢你的美意。”
  我看着她上楼,她到了阁楼,把灯开亮,开了窗,向我招招,“再见。”她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街上那么静,声音几乎起了回音。我低着头走了。
  那一夜我并没有睡好。一大清早,唐就来了个电话,说:“琪琪在不在?叫她到阁楼来一趟好不好?我想朱明的安眠药片服多了。”他的声音并不慌张。
  “为什么不送院?”我急问。
  “早洗了胃出来了。”唐冷淡的说。
  我与琪琪同时赶到他们住的地方。朱明并没有躺在床上,她挨窗口坐着,唐在收拾东西,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毛衣,随时预备走的样。
  他们崩了,再也没有办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时间,自圣诞前后,到现在,连春天都还没过完,才两个多三个月。唐瘦削的脸板得很紧,薄薄的嘴唇闭成一条线。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怕女人玩这套把戏的,真正为我差点死掉的人还有呢,别说是几颗安眠药片……不过是想折腾我,可是连带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会是你第一个男朋友,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别多说了,够了。”
  从这几句话来听,唐对朱明不是没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个人恨了也并不容易。比叫一个人爱一样的难。
  以前有个女同学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绿的眼珠子瞪着我看很久,然后痛哭失声,嚷道:“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恨我!”这话也不是讲得没有道理的。
  我问:“你们两个人同时搬走?”
  朱明说:“我先走。我不管别人了。”
  琪琪说:“我看一切没问题了,家豪,我们走吧。”琪琪这样子做也是对的,到底这是他们家的事,我们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帮了这个帮不了那个,说不定他们转头又要好了,反而跟我们疏远。
  下得楼来,我有点迷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围巾,她顺口问:“你看他们是闹别扭呢,还是——”我说:“我看是没有希望了。”
  琪琪说:“唐这个人也奇怪,可以跟一个舞女同居两年,弄得几乎身败名裂,却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来是最最滑稽的。”我说。
  “我想朱明很快会没事的,我不欣赏她的作风,我觉得她又固执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让一让唐,你知道唐,一个幼稚园园长就可以把他摆平了……但是……”琪琪说话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脸,开头是觉得略嫌平板的脸,后来是觉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张很经看的脸,还有那双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都写在上面。”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个孩子那样的眼睛,带审判性的。
  他们并没有和好,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几乎要完,他们也跟着完了。
  唐现在与一个离过婚的外国女人来往。他觉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绝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时候,我把功课告一个段落,打算休息一两个月。有一天经过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广播下来,她不见人。打电话上去,接的人说朱明并不在那里住了,我问:“现在朱明住什么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个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号。”
  “谢谢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亲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开车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一排那种湿气很重的旧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么能够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环境应该不会差,否则的话她穿不起银狐裘。
  我按铃,没有人来开门。
  我坐在她家门口,家门口信箱有几封中文信,有两只空牛奶瓶子。我打算等她回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来,难道我就坐到深夜吗?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来,都是写自一个地址的。看样子是回邮地址,是她父母寄来的信,我心中责怪着朱明,再忙再贪玩,也不该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痴的性格。
  我靠在树边等,树叶很茂盛,碧绿的、大块大张的,被风吹得拂过来翻过去。夏天要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再回来。是呀,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明年谁住这里就没人知道了,人事改得这么快,烟月又从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门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觉。说不定陪朱明回来的男人会揍我一顿,我凭什么坐在这里等她?
  但是朱明回来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抱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动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见她的脸,真是吓一大跳。她真的瘦,这时候走在草地上。她整个人是那么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说:“唉,生活真是沮丧。”
  我心痛的责备她,“真的,对你这种人来说,生活真是负担,你不顾吃,不顾住,不顾父母亲戚朋友,你就为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谅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开门进去。我跟着进去。
  “你等了多久?”她问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着屋子。奇怪,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她不是一个脏女孩子,她只是随便,她对什么都随便也好了,偏偏又对唐这么认真。
  “星星的碎片。画好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开始,我现在画‘一是寂寞的数字”’
  “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我问。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头,把洗完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折叠好。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问。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没人照顾。”
  “我不在乎。”她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经见过的是双宝光灿烂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吗?”我直问。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搁在一边,她哭泣起来,“我是这么的伤心。下次你见到唐,你跟他说,叫他把我的心与灵魂还给我吧。”
  我捧起她的头,她缓缓的哭泣着,她已经没有那种胖的感觉,她在渐渐崩溃中。多久了?太久了,她只不过认识唐三个多月而已,现在分手将近一倍的时间,她还没有忘记,她是故意不要忘记的吧?
  我轻声而残忍地说:“唐,他根本会说没见过你所要的那两件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她用裙子蒙着头,一直哭,我心里很难过。
  “你这样子下去,怎么办呢,好久没上学了?”我说。
  她点点头。
  “要开除的,你去上学,我天天陪你吃晚饭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学,”我问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欢我。”她呜咽的说。
  “那是不对的,她当然喜欢你,我一个人来陪你,那总行了吧?你总得振作起来,你父母生了你,养了你那么大,你自己又挣扎着活了那么久,总不见得都是为了这一次短短的恋爱吧?”
  “我天天等他回心转意,我天天等。”她发了一身的汗,哽咽低声的告诉我,像是梦中被惊醒了,一时弄不清楚。
  “这些日子,我不敢出去,我在等。”她哭。
  “明天我来,我接你出去上课,你听明白没有?”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尽是哭,一个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缓缓的哭,好像已经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没哭,整个人痴痴呆呆的,我真怕她呕出病来。
  “别气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你净想,越想越玄,来,我们吃饭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缩回了手,还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开一开热水龙头,居然有热水,我替她洗了一个脸。她的长发牵牵绊绊的垂在肩上,我见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来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满头大汗,那头发都打结了。
  我说:“你洗一个澡,我们找个地方洗头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么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别把门锁上,知道吗?洗干净了我们吃点东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她进人浴室之后,我翻她的抽屉,第一格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屉恢复原状。怎么跟她说呢?不是这么简单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什么事情都难以说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种药,我只不过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么开口呢?劝她,她是一定不听的了,骂她,也骂不进去,她连父母的信都拒绝看,那还怎么办?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
  室内的温度很低很湿,我把暖炉开大了一点。
  我坐在那里想,我可以救护她,至少救她的身体,天天早上陪她上学去,天天晚上接她回来,陪她吃饭。我认识她,我不能见死不救,她不是那一种哭哭就会好的女子,但是琪琪,焕琪会怎么想?
  朱明自浴室里出来,脸似金纸,但是一双眼睛却不那么呆了,她甚至问我要喝什么。
  “我们出去喝一点热汤。”我又重说了一次。
  她这次没有反对,她换了长袖子的衬衫与牛仔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唐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泪。
  她很虚弱,不过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我让她喝一大碗罗宋汤,她也喝下去了,又让她吃面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药品的事,假装不知道。我说:“明天我一早来,八点半接你去上课。”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去上学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后我接你放学,也很方便,饭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厨房,我煮海南鸡饭给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课。”朱明说。
  我说:“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触人,接触事,把不愉快的过去完全忘记。你是喜欢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的确你是爱他,很好,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也得爱自己,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说。
  她的唇微微颤抖,她六神无主,灵魂像是出了窍。是的,我暗自叹一口气,或者是唐把她的心与灵魂都收起来了;不知道搁在哪个抽屉里,忘了。他一向是个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个人对他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我送她回家,看着她把家信拆开了,看着她茫然的坐着,不知从何下笔。
  我对她说:“谈恋爱不是玩死亡游戏,你要先把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这样子闹情绪,大家都不好过,说不定你妈妈已经担心坏了,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她连带受这种罪?她又不是可以帮你把唐往屋子里拉,你真糊涂。”朱明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很久,她才说:“不知怎么,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总是痛的。”
  我笑道:“这倒没有关系,我有个小妹妹,她喜欢大卫宝儿,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样念书上学约会,有空的时候捧着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学不错。”
  朱明说:“家豪真会说笑话。”
  “我可没有说谎,若干年后,她长大了,开始看真正的小说,听真正的音乐,她会否认喜欢过大卫宝儿。”我说,“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长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们的痛苦略少一点——也不见得,舞女往往最喜欢为情自杀,其实她们并不重视感情,你是与众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价值。”
  我说:“朱明,你可以开你的画展,卖你的画,你们学院里三百多个人,有几个做得到?若是别的学生,早开除了!因为你是朱明,他们让你请这么长的病假。”
  “家豪,你真会说话。”
  我微笑,“画家都是寂寞的。艺术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高来,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这才对呢。”我说,“成日价愁眉苦脸的,为什么?”
  我要她睡,问她有没有安眠药,她说有,我逼她用热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厨房里的东西洗净之后,也不替她关灯,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书。她冰清玉洁的抬起头来,齐耳的短发漆黑乌亮。她的眸子如一汉水般,她冷冷的问:“这么晚才回来?这里可没舞厅啊?”
  我赔着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诉她。
  琪琪诧异的说:“怎么?还没好?这事可不能让唐知道,不然他会乐得疯掉。怎么会这么严重呢?恐怕是她关在屋子里,自说自话久了,一时看不开可也有的。”
  “你不反对我去照顾她吧?”
  琪琪冷冷的笑,“我一向尊重人,何况是你,家豪。
  “我明白的,我懂得。”
  琪琪说:“各人的性格不一样,我是比她坚强得多了,到底她是念艺术的,麻烦就是出在这里,拜伦的故事看多了,就学起蓝勃夫人来了,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伦?”
  我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琪琪说,“我看你,可是最最客观的眼光来看,我不会令你失望,你也不会令我失望。
  “不,我不会。”我低声说。
  “那就行了。”琪琪说,“爱情原是锦上添花的事,男女互相为对方倾倒,糊里糊涂那么一刻两刻时分,便视为爱情,等到看清楚之后,不外是那么一回事,双方可以容忍的,便相处下来,不能够的,便立刻分开。”
  琪琪说:“我们这一班人,也算是天之骄子了,闲杂世务一切不通,跑来过这种太平日子,做个大学生,还要怎么样呢?那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或是要负担家庭,或是要拖大带小,或是穷困得很,一辈子没出过家门,做人总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好。朱明什么都有,不见得没有追求她的男人,只是人家送上门去,她便不要了,唐要是苦苦追求她,说不定给她骂个贼死,我想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恍惚听见朱明在哭,仿佛她在悄声说.“我……一直在等。”
  我实在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做好了早餐,留一份在烤箱里给琪琪,她要等十一点才有课,然后就连忙做两只热狗,开车到朱明的家。我拼命的敲门,她来开门,已经梳洗好了,我松口气,到底还是个理智的人。
  我说:‘“我帮你做菜,把这两个热狗吃下去,当早餐。”
  “家豪,”她拉住我,“一切都谢谢你,我会自己去上学的,你看我,我不是起来了吗?”
  “找还是送你到学校的好。”我问,“昨夜睡得好吗?”
  “做了一个梦,梦见唐叫我回去。”
  我看她一眼,“我还是送你的好。”
  她坐在我身边,我临开车的时候看她一眼,这么的苍白,这么的美丽。是她自己紧紧地把自己陷死了,缚住在一种这样恶劣的情绪里。
  “到了学校你会好得多。”
  “很久没有上学了,同学会以为我是怪客。”
  “你那班同学很好,真的,”我想起有一次在戏院门口看见过这一小群人,“你跟他们去走走也罢。”
  “有时候……根本不想动。”
  “你要多出来走走,像以前那样,懂吗?”
  她不出声,车子到了她学校,我看她走进校园里,才把车子开走,这一天她上学到下午三点。我在两点三刻保收拾工作以便去准时接她,免得她等。以前我都是做得很晚的,但是我觉得我的研究很有进步,不需要太赶紧做出来。
  车子到了她学校,我才发觉我很久没有等人了,琪琪是不用等的,她约了人一定会到,一定不失约,这是她的美德,我十分欣赏,我相信朱明也不会迟到的,但是她几时会从校门口出现,那就不知道了,何况我也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时间有没有错。我忽然手上冒起汗来,我等到三点半,她还没有出来,我开始着急了,我下了车子等,然后我终于远远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瘦,好像整个人失去了一半,那一夜在同学会,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胖得几乎有点凶悍。
  我希望终于有一天,当我们提到唐的名字时,朱明会诧异怎么她从前爱过一个这么样的人。我情愿看见一个残忍的女人,也胜过现在的朱明。
  我扬手叫:“朱明!”
  她看见我了,有点感动,马上走了过来。
  “你真的来了?”
  “这还值得假吗?”我笑问,“我们去吃东西。”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撑死你。”
  她又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尽管在这种心情之下,她笑得还是比琪琪要多。
  到了她的家,我建议她搬回宿舍,她立意不肯,我只好作罢,我看着她慢慢的梳着头发,她的卷发又好像恢复了生气。她的头发一直垂至腰间,我心念一动,《圣经》里有说到玛莉亚用长卷发替耶稣以香膏抹脚的事,就是这样的一头黑发吧?
  “你多久没剪头发了?”我问。
  “偶然也修一修,最近好像不大长,越修越短。”
  “漂亮的头发。”我说。
  “谢谢你,家豪,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
  我的脸忽然红了。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自己脸红,想来一定是很尴尬的,我只好到厨房去做菜煮饭。
  朱明在一边说:“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帮着干家务。”
  我笑笑。她错了,每个人都很会做,只除了她。她这些年来在外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活得像一只蝴蝶。
  朱明的生活没有时间表,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便拿起面包吃,很少男人肯接受这样的女人。我是把她当艺术家,艺术家没有一点毛病那是不行的。
  我陪她吃了饭,看她画了一小时的画,嘱咐她早早休息,她便上床睡了,我仍然替她开着一盏小小的灯。
  回到家时,琪琪睡了。
  我独自坐在客厅良久,也不做什么,只抽了一支烟,便睡了。其实我应该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但是我没去想,是故意不去想,想明白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叹一口气。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忽然之间,我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早上得开车去接朱明上学,下午接她放学,要看着她的精神慢慢地进步起来,稍后还得劝她放弃麻醉药。
  琪琪一直沉默着,这一两个礼拜里我很少看到琪琪,我们并没有睡同一间房间。我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十一二点,她睡得很早。
  一日唐来了,那么晚还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我一眼。
  我还没有开口,他先说的:“听说你天天与朱明在一起?”眼睛睁得老大。
  “你是怎么听说的?”我希望他见过朱明,心病还需心药医。他是朱明的心药。
  “琪琪说的,她非常不满。”
  我默然。
  “你真的想清楚了?”唐问,“朱明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你是迟早会晓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没有?她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
  “唐,”我说,“琪琪与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么龌龊的,你想清楚一点。”
  唐冷笑一声,“你自己假撇清也罢了,别替女人辩护,女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看着他,“你受了刺激,对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见。”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开口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则她不肯让未婚夫去陪别的女人,你想想有没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当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个超人,可以允许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饭玩耍,但事实是否这样呢?
  唐说:“你当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种倚赖性,她喜欢缠人,要她结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负那个责任,她需要一个爱的奴隶。”他冷笑,“谁也办不到。”
  他边说边穿大衣,戴手套,预备走了。
  我送他出门,下锁,然后回房间,琪琪坐在我的房间里,穿着很整齐。
  我一怔,想起唐的话,马上赔笑脸,“琪琪,你还没有睡吗?”问了可也是白问。
  她把头微微的侧过来,我看到她雪白的脸,雪白的下巴,那种微微的苍白,更显出她气质的高责,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隔了很久,她又动了动身体。
  我问:“琪琪,你有话与我说吗?”
  “有。”她答,“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没与你说话了,我想看看你,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我有点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来也是一个女人,纵然她的外表那么高超,一肚子的学问,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一切的缺点,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多多少少有一点。
  我说:“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
  “是吗?你办得到吗?”
  “朱明现在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说。
  “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做慈善事业的。”
  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惊讶的看着琪琪,怎么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这一面?这是我的错,我把她估计过高,因此她不得不装成比别人高的模样,现在我又逼得她原形毕露,我有内疚。
  “这样吧,”我说,“我听你的话,我不再单独去找别的女人,好不好?虽然你误解了我的心意,我避开这种嫌疑就是了,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这种自由的。”我闷闷的说。
  琪琪看我一眼,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她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琪琪永远这么冷淡,即使是刚才,她也像在警告一个放肆的孩子,略为说他几句,好叫他觉悟,她永远不吃醋,永远不哭诉,男女之间的把戏她不屑玩,就算我悔过认错,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副严母的样子,她不会露一点点的真感情。
  我多么希望刚才琪琪可以与我大吵一顿,然后破涕为笑,拥抱我,我多么希望有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种人。
  我闷闷的睡了,不知道怎么向朱明解释才好。这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泥菩萨过江,她必需要原谅我。
  第二天起床,我与琪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报,神情镇静,好像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说:“我送你上学去吧。”
  “不用,我上午没课。”她答道。
  “那么我自己去了。”
  “你答应过的事,记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我叹一口气。
  我仍然把车子开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更不是因为我内疚,而是因为我对她尚有留恋。
  就是这样,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门口等我。这些日子来,她从来没提过琪琪。她不过问我如何天天抽出时间来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满足了。我对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如果我对她说,我不能再见她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上车,一边说:“今天你迟了十分钟,我几乎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我转头看着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朱明,以后我不再来接你了,你应该可以自己上学了。”
  朱明怔了一怔,并不问“为什么”,她只说:“是”
  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她只说“是”。她的反应几乎有点像琪琪那么冷淡。我心里想:我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门去要替她服务的,她可没稀罕过,为她引起我与琪琪间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应该适可而止。
  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到了她校门口,我说:“再见,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点头,下了车。
  就是那样。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永远不会像唐那样,使女孩子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种魅力,我没有,我应该满足于现况,我有琪琪应当知足,我不该叫琪琪不安。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难道我还希望朱明爱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点失望。
  ——“啊,你不能来了。”但是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她抽屉里的注射器……我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半途而废了,谁也没有遗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实验室,东张西望,一个上午才看了一份报纸,中午时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还有点饿,再喝一个汤,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么,她最拿手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么关我什么事,一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样。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么?
  她太能照顾自己了。
  我终于打了一个电话给琪琪,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门,上学去了。刚要挂上,琪琪的声音“喂喂”地传了过来,我连忙问:“你在哪里?”她说:“刚出门,听见电话铃响,于是又折转来听电话,有什么事?”
  “你中午吃了什么?”我问。
  “到学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饭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点,要保重身体。”我无聊的说。
  “好。”琪琪挂了电话。
  原来她并不在家做午餐,我这些日子来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没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人真正的需要我,过去一两个月来,看着朱明渐渐振作起来,我有种兴奋,仿佛我挽救了朱明,现在想来,就算没有我,她还是会恢复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
  回家吧,我想,买菜等琪琪回来,今天我们吃海南鸡饭。
  我收拾杂物,锁好抽屉,便出实验室,走到旋转门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但是那人的确是朱明,她的长发垂在腰间,扣着的发夹不知如何松开了,天气转暖了许多,但是她还是穿着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着头看我们实验室的窗口。
  我扬声叫她;“朱明?”
  她一转头看见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来找人?”’我问,“是不是?”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我,神色又是钝钝的,我抓住她摇了摇,“中午吃什么?”我问。她没有回答。
  “你找谁?”我问,“你是找我吗?”
  她点点头。
  我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吃了什么药?”
  她低下头不响。我知道有许多时候服食药品之后会引起这种沉默与迟钝,找心痛得很,觉得她太不自爱,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学,而且这样傻气的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说:“朱明,你听我的,你跟着我走好不好?”
  她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去买菜,回家煮饭,琪琪一会儿会回来的,你到我们那里休息一下。”
  朱明还是点点头,我把她扶上车子,一路开到超级市场去,我把她留在车子内,匆匆忙忙地买了一点作料,看见冰琪淋,又买了一个冰琪淋给朱明,出来的时候,发觉她没有渴睡,她神色呆滞地看着路上,头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递给她,她拿起来吃一口,对我笑一笑。
  我把车子开到家,她自己下了车,我用锁匙开门,请她进去。
  我说:“来,让我看看你。”
  天气已经相当温暖了,她还穿得那么厚,她应该换季了,但是我怎么对她说呢?这个时候,我不是不觉得朱明有点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顾她。
  这话讲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愿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们这里来,她可以在我们这里看电视,听电话,吃饭,画画,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还有什么人能够介意呢?朱明现在……等于一个残废的人。我心中如压着一块铅。
  当我把鸡与饭送进烤箱的时候,朱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替她脱了鞋子与羊毛袜,开一只窗子,又设法脱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进洗衣机里。她穿着牛仔裤与衬衫睡得很稳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又变得这么糊涂,由此可知她心中还是有鬼。
  我到楼上去拿点给她盖的东西,但是听见门响,琪殡回来了。
  琪琪站在大门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是愤怒的。
  “琪琪!”我解释,“这件事……她来实验室找我,她身体有点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脸霜的影响,忽然冷静起来,说道:“我觉得她需要我的照顾,我现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湿了头,必需看她振作起来。”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楼去。
  我连在她身后,她忽然站住转身,我几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着她:“琪琪,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何必悲天悯人的耍这许多花枪?干脆说你已经爱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爱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误会了。”
  她不耐烦的说:“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欢吵架的,你放开我,我收拾东西搬走好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听解释?”
  “我还听什么?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声音,“我一回来便看见这个女人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声音是严厉的、尖锐的。琪琪终于失态了,“你要看两个女人为你争风喝醋?对不起,我先办不到,我让你们好了。”
  我还想分辩,朱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转头,她已经醒了,她软弱疲倦的说:“谢谢你们,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欢这里,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们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来看看,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门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脱下身上的薄毛衣给她。
  她说:“天气已经热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说:“吃了饭再走吧。”
  “不。”她说,“我不能天天在你们家吃饭。”她笑一笑转身拉开门就走了,她的长发一直飘着。
  我看着她走了,我没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转弯上消失了,我才关了门。
  烤箱中传出香味,鸡饭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来,琪琪默默在一边帮忙,我们坐下来静静的吃,然后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很久很久我没有回来看报纸了,通常这种时间我在为朱明煮东西吃。
  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我是个订了婚的人,琪琪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么道理我会去追朱明?她走了也只好让她走。我怀疑我是否真有点爱她,我如果还没有订婚,是否会得追求她。
  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边。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她也没有错,凡是女人都会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
  “琪琪,”我说,“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点头。
  我们走到公园,树叶嫩绿,已经出得十分整齐了。我说:“这些叶子一下子会变得巴掌大,遮得到处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点点头。
  我说:“琪琪,我们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亲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说:“毕了业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现在是要紧关头,连度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换了朱明,她会扔下所有的东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说:“明天,明天我们去吃饭跳舞,很久没有去玩玩,闷得很。”
  “好的。”琪琪平静的说。她没有笑。
  她永远是不笑的,从来不笑,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博得她开怀。
  我想这是过分苛求了,我拉着琪琪的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但却有种戴手套的感觉。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没有再去看朱明。我对演琪的认识不够,以致那天使她尴尬,非常不好过。或者唐是对的,永远不要在这方面把任何女人估计过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过去,唐带来了消息。
  他说:“你倒是回头回得快,与朱明混一阵,又回到琪琪身边。”他一边笑,一派局外人的样子,好像与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认识她。
  我说:“我与朱明,不过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别否认了,谁不知道朱明为你已经罢课被开除?”唐说。
  “什么?”我瞪着他。
  “朱明现在住西区,不上学不画画,幸亏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话可累了。”
  搬了?我发呆,那层小小湿湿的房子,她不住那里了?她搬去西区?她现在可好?能否照顾自己?一千一百个问题,我的脸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听到唐的话,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别处,装作没听见,我不知道,原来琪琪也懂得来这一套,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人都这么的虚伪。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暧昧,我没有说话,唐仿佛很愉快,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个外国离婚妇人,他与她相处得很好。
  朱明还有什么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来的家信,恐怕又一叠叠的落在门口吧,她有没有再回复?她不再上学了,连同学也失去了呢。
  我说:“如果我是风流种子,我一定对我所有的女朋友负责。以前的女朋友沦落了,那多没有面子,人家会说,看,那女的那么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说:“怎么管得了那么多。”
  “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个上等人原本是很难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帮助朱明也没有帮助成功,我是一个坏朋友,我也不是一个上等人。
  琪琪说:“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越要爱自己。”
  她不原谅朱明,我也不原谅朱明。事情隔那么久了,她凭什么还要荒废学业,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有什么苦衷?
  我老是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她像个小泼皮那么活泼动人,浑身是劲,那令人一见难忘的好身材,那一头长发,人人都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她现在成了什么?
  第二天我到了朱明以前住的那房子去看看。朱明当然已经搬走了,有一个孩子在那里骑脚踏车,门口的树早已成荫,我穿着一件单衣在门口踱步,冬天早已过去了,第二个冬天快要来了,但是朱明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冬天,她圆滚滚的身子里在厚毛衣中,一条长长的围巾。她是适合冬天的。
  在这几个月里她搬了好几次家,从宿舍搬出来与唐合住,再搬到这层小房子来,再搬到西区去。但是西区住满了嬉皮士与黑人,是个很脏乱的地方,她是一个艺术家,但却还不失是个天真可爱洁净的人,她应该好好的忘记唐,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底有没有忘记唐呢?有还是没有?
  她又有没有忘记我呢?
  我惆怅的在她门口站了半日,才颓然开车回家。琪琪煮了饭在等我,我们除了吃饭时间很少见面,谁说吃饭不是最重要的事?
  琪琪以前与我无所不谈,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谈,我总是不能够原谅她那次把朱明轰出去。她处处都表现得那么超逸,使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跟一般的女人一模一样。她也一般的不能容物容人。
  如果我知道她经不起考验,我根本不会考验她,把朱明带回去受窘干什么?
  或许她爱我。但她从来不说,从未表现给我知道。我益发感觉我是她的附属。
  琪琪,只要对我笑一笑,不要太骄傲,只要转过头来笑一笑,告诉我你是爱我的。这么些日子,我们在一起,我渴望的是什么,她应该知道,我赚了钱希望她一起用,我有快乐希望她一起开心,但是这些日子了,琪琪永远还是她自己,她硬是用保护膜把她自己围了起来,任何人碰不进去。
  琪琪。
  她在学校里有朋友,在外面有未婚夫,我们都是点缀她生命的人。朱明不一样,朱明是乐意去帮助别人发热发光的,可惜的是她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对象。
  朱明呜咽的诉说她失落的爱,她为唐付出太多太多,也许只是为了他不爱她,她追求着虚无缥缈的感情生活。真正的感情恐怕只是像一般夫妻的生活。妻子拉住丈夫的心不外是为了饭票,而不是炽热的心。
  我必需要停止想念朱明,必需要停止将朱明与琪琪做比较。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自实验室出来,我开始到处游荡,有时候到酒馆去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去打弹子,总是不想回家,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是回去看书或是看电视,陪琪琪说话,但是我怕见到她,我在躲她,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冰。
  琪琪是少有的聪明人,她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她有意与我谈论这个问题,不过她是不吵架的。她一贯是那么冷静,她说:“我们的感情日走下坡,如果为了责任问题,我们大可不必继续下去。”她说得是这么漂亮,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很是震惊,这么严重的事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我不惯。我问:“你要解除婚约?”
  她说:“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拖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等你复苏?”
  “我对你的感情死了?凭良心说一句,琪琪,你对我的感情根本没有生存过。”
  “我们别吵架。”她马上说。
  “我也不想吵架,我很明白你是一切讲究优雅的人。”
  我想起朱明,她伏在地下,整个人埋在膝盖里,哭得天昏地暗,她可没有介意出丑,她不觉得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妥,即使那个人不爱她,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她不是那种要面子的人。
  琪琪很气,她的脸色转为苍白,看上去更像一座大理石像。美丽的琪琪。她需要的不是这样的男人。她需要一个理智的、冷静的。聪慧的男人。
  “其实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公平,”我说,“我太幼稚,我不够冷静。”
  “我可没那么想过。”琪琪的声音比较缓和,“你别多心,我希望你的态度改一改,若果你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提出来讨论。”
  “我不要讨论!我们不是开会!我可以把事情告诉你,我是很想去看朱明,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没有去找她,我怕你,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超人一等,我发觉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与你接近?”我说。
  琪琪看着我,有点激动,但是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要问我是否爱上了她,我们也许只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关系,我是个幼稚的人,我需要时间了解自己。”。
  琪琪薄薄的嘴唇颤动一下,她问:“你要去看她?”
  “我想。”我说。
  “我尊重你。”
  “我不要你尊重我!”我大喝一声,“我只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父母师尊君王?”
  琪琪苍白的说:“家豪,你说得对,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交通了。”
  “你以为我不难过?”我问,“你以为我当初向你求婚只是儿戏?我对你的轻描淡写真是愤怒,你是神祉,我是凡人,我请你怜悯我这个普通的人,好不好?”
  琪琪转头便上楼。
  我一个人大吼大叫摔东西,琪琪那夜没有开过门,她连晚饭也没有吃。
  第二天我一早独自开车到实验室去。
  真无聊。
  我决不会解除婚约,我不是不爱琪琪,我也不是不懂得欣赏琪琪,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了解她,了解我自己。没见到朱明之前,琪琪是我惟一认识的女子,我根本不晓得世界上还有第二种类型的女人存在,一旦发现了朱明的热烈,琪琪益发冰凉。
  但是我不要与她解除婚约,除非是琪琪自动抛弃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她,这是一种道义,她是一个女人,女人跟过我之后流落了,我觉得塌台的是我,不是她。
  我想,就算我要离开琪琪,也要等她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才是,如果她找不到,我就得负责她一辈子,谁让我当初向她求婚呢?这便是做男人的难处。若果我现在离开了琪琪,她一时激愤,认识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每个人指指点点地说:
  “这是方家豪以前的未婚妻。”那个男人也会问:
  “你以前是方家豪的女人吗?”无论怎么样,我脱不了关系,人们总把我的名字带在口里,不不,我是个骄傲的人,我不是唐,唐是个拆烂污,没人格的男人。
  我永远不会与琪琪解除婚约。
  甚至对朱明,我也有一份歉意,我答应照顾她,却半途而废,现在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有关,我觉得难过。
  在实验室里我无法集中精神,打电话到法科院去问琪琪那一班几点钟放学,我开了车去等她。
  琪琪放学了,她独自走过校园,捧着一叠书,穿着黑色法科袍子,也没有脱下来。
  我叫她:“琪琪!琪琪!”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眼神很复杂,阴晴不定,但是一忽儿就镇静下来,忽然微笑了,琪琪笑起来非常的美丽,像春天的花开放一般。
  我竟叫她烦恼了,我这个幼稚的人。
  “家豪,”她走过来,“你怎么有空?”
  我竟瞒着她去看朱明,接朱明。
  我拉起她的手,“琪琪。”
  “你,你怎么了?”琪琪说着上车,“你看你,又哭了,你怎么能够永远像女孩子?”她笑,
  “唉,你这个人!”
  我觉得她要求是这么低,她原来是想我先低头,但是又说不出口。
  琪琪拿出手帕来替我抹眼泪,叹口气说:“你真是娘娘腔。”
  我们回到家中,又和好如初了。
  我始终没有去找朱明,这次去除非有善后的办法,否则还是随她便,她不是我的女人。
  琪琪与我又进进出出的,仿佛是雨过天晴的样子。
  唐最近很少来,我不欢迎他,琪琪也不欢迎他。他这个人实在太爱说话,说出来的话又是大家不爱听的话。
  我从头到尾厌恶这个人,闯了祸叫别人来替他善后,当然他没有要我多管闲事,他希望朱明自生自灭。
  后来我放学便去接琪琪,要不便去吃顿饭,吃完饭看场电影。我们两个人的经济都比较宽裕,可以用比较多的零用钱。有时候也去看看舞台剧,但是我们两个真的很少去夜总会,那是情侣的事,我们已不是情侣了。
  提供精神很快的恢复,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她外表再坚强,还是一个女人。歌儿不是唱吗?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冷冰冰的琪琪原来也是红花。
  一夜我们在家看电视,几乎是夏天了,白天有点热,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间还是凉的。唐来看我们,带着他的洋妇,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着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
  “不去恐怕他在洋妇面前没有交待。”琪琪说。
  我不想逼人太甚,懒洋洋地说:“去哪里?”
  “红狮吧,近一点。”
  我只好点点头。
  “去吧。”琪琪说。
  我给琪琪面子,不想她太难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面色做人?我们坐在唐的车子里去了。
  我们只坐了一会儿,轮流买着饮料,为了琪琪,为了我们不常出来,我居然还装着笑脸。琪琪不久就说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们早走,我与琪琪到了马路便开始笑。
  我想开车门让琪琪进车子,发觉车锁匙落在酒馆里,我耸耸肩,琪琪说:“我等你。
  我回到酒馆,唐不知是几时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锁匙,酒保取过小帐替我去取锁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帮人拥着进来,我见她,连锁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
  “她暂时住这里?”我问。
  “当然,她不能出院,有什么事我们通知你好了。
  “你一个人住?”
  “不,我与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自然。”医生很了解,“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如果没时间可以先走,我们会得派人日夜照顾她。”
  “谢谢,谢谢。”我说。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还没有醒,护士们捧来了器皿,预备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么可怕,简直不能置信的事实,朱明已经迷失她自己,她连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种负累?她活得这么累。
  我一整夜都做恶梦,长发的朱明,短发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惊醒已是八点了,琪琪有早课,她已经出了门,我连忙穿好衣裳开快车到医院,护土带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已经清楚了。
  我走过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看牢我,一时记不清楚我是谁,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间变了神色,不想相认,过了很久,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紧,医生会帮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对不起你们,家豪,我太不争气,我实在没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说:“胡说!年纪轻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什么活不下去?还是为了儿女私情吗?”
  朱明只是哭,一种绝望的哭。
  “你老是这样,又怎么能怪朋友疏远你呢?”我温和的说,“美好的日子总在前面,你转一个弯,说不定就碰到好东西了。”
  她尖叫说:“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头转过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她闷闷的号叫着。
  “朱明,从医院出来,你便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替你搬进青年会去住,好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家豪,我总是替别人带来麻烦,家豪,真的,你想想,你与琪琪——”
  “你放心休养,你要答应自己,要恢复以前那个朱明,明白吗?朱明是永恒的,朱明还要画‘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个好朋友,好女儿,好学生,你要回到学校去,这么一点点小的打击就粉碎了你,太不争气了。”
  她还是哭。
  “明天医生会把你调到专门医院去,你明白吗了我会来看你,等你痊愈以后,我们再为你介绍新朋友。除非你自己愿意帮助自己,否则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明白吗?”
  护士过来问:“怎么?她又不高兴?”护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没事。”我说。
  护士没奈何,只好耸耸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说:“你看,并没有人不喜欢你,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就算十个人当中有五六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么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画你的画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里不出声,过一会儿忽然打两个呵欠,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掩住了脸。她的药瘾发了。我没有问医生她注射的是哪种药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
  “我走了,明天转医院,我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了,家豪,我听你的话就是,我与你无亲无威,你这样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朱明,就算看我的面子,振作起来如何?”
  她点点头。
  “唉,朱明,你答应过的事要算数呵。”
  她又哭了。
  “别哭,你别哭。”我说,“只要你从头开始,朱明。”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我走了,”我说。
  她不睬我。我转身向大门走去,护士笑问:“你女朋友?”
  我摇摇头,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她是说,不是问,她并没有期望我会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连洗澡都不想去,电视上正在演一项非常精彩的节目,我躺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
  做梦看见朱明躺在医院中,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还活着,但是没有知觉,我发狂的叫她,她不应不睬,她就那么躺着。我去求唐,也许她看见他会醒过来,但是唐严词拒绝,我绝望的哭了,挣扎号叫,但是没有眼泪。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琪琪,又看看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映广告:“棕揽洗洁晶,不伤皮肤……”一个美女愉快地洗着碗碟,一片升平的样子。
  琪琪问:“你做噩梦?怎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是噩梦,认识朱明,爱上朱明便是一个恶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从此以后我不再会有平安的日子过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琪琪。
  琪琪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我反问。
  “当然,那时候你向我求婚时,表情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叫我怎么开口呢?我不是说过不会主动与琪琪决裂的吗?任何人都要说我是个傻子,放弃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而去迁就一个垃圾堆中拣来的,朱明并不爱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问我,“你要说什么?”
  我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她说,“你试试我做的面包,我刚学的。”
  我只觉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块橡皮似的,没有一点点感觉,我很难过。尽管琪琪说我是个出名爱哭的男人,我这一次并没有哭,哭也太迟了。
  吃完之后琪供收拾,我并不是懒,我实在是没有心思,我多想开口说:“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处,但是我爱的却是那个不自爱的弱者。”
  我练了好几十遍,真怕一时嘴滑,随意说了出来,但是我紧紧地闭着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换了一家医院接受个别治疗,要整整一个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肉体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过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被单与毯子,护士说她难受的时候会骂人打人,摔东西,接着是爬在地上求他们把她放走。
  药物对她的帮助不大,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都哭,低声的呜咽,像一只不开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会说,“我受不了这医院。”
  “放你回去?到哪里去!”我冷冷的问她,“我每天开一小时的车来看你,怎么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我们的感情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这个朱明难道真是我以前见过的朱明?只有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激烈,那么热情,这我是知道。
  我同时也知道朱明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半个月她稍微有进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为她家人写信。
  我说:“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没有家人。”
  她有点惭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说;“我不是教训你,又要过农历年了,你浪费整整一年,将来你是要后悔的,我情愿你把这一段日子全忘记,过一阵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点再办入学试,从头开始。”
  “我……不想再人学了。”她轻声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家画画。”她说,“然后拿出去发卖。”’
  “卖给谁?”我问。
  “有几家相熟的画廊,只要是好的作品,他们是肯要的。”
  我心里盘算一下,点点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当消遣也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复过来。”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感情很复杂,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只鹿那么温柔,我低了头。我从来没有对琪琪像对她,对琪琪我有是尊敬与欣赏,对朱明我却是不一样的。
  “家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找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叫值得与不值得?”我问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们会怎么想?”她问,“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说:“他们要看不起你,也只有随便他们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你的心地这么好。”朱明很是激动。
  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出院了,身子非常虚弱,我为她买了几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与牛仔裤,还有托女同学买的内衣。朱明接过了衣服,把头埋在衣服里哭了。
  我默不做声。
  朱明咬牙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叫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出去看看世界。”
  她换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夹粉红的,牛仔裤碧碧蓝,凉鞋稍微大了一点,但是穿上羊毛袜刚好,她说:“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买,也没有这么合身。”
  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粉红色,但是粉红色看上去永远有点喜气洋洋,一种窍喜,并不如大红那么明目张胆,但是分外引人入胜,我甚至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大衣给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会,让她看过那房间,再跟她说邮局在什么地方,银行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诉我好了。”我说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热气管子。
  我自口袋里摸出若干现款与一张支票,放在她面前。
  “你要买什么,自己出城买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然问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并不喜欢我,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对她说:“朱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我对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坏消息,呆了一阵子。
  我说:“但是你与我还是好朋友,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她点点头。
  “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我问,“好久没与你在外面吃饭了,医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说:“我希望吃到广东点心。”盼望得像个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个电话到实验室去。”
  电话拨到实验室,他们说琪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到家中,没有人。
  我心中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陪朱明去吃了饭,朱明很是开心,吃完饭硬是要去买画具。我陪她买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画廊接头,我劝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终于买齐了她要的东西,又联络了画廊,好几家画廊对她的出现都表示欢迎,同时问:“你到哪里去了?”她说她病了。
  画廊的主人说:“你快再画吧,画好送到我们这里来。”
  朱明笑了,她在画廊中从头缓步到尾,神色骄傲地看着那些标好价钱的画,她又回到她的世界里来了,她眸子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恢复过来。
  她含笑跟我说:“那些画也不过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画,但是我对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会,问她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不,你赶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说。
  “那么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一会儿我会到小食店去买热狗。”
  “你别太累才好。”我坐在那里,并不想动。
  “你放心。”
  她把买回来的工具—一拆开,把架子竖起来,铺得一房间都是,兴奋得脸上发光。
  “家豪,我卖出第一张画的时候,便可以把钱归还给你了,我还要请你与琪琪吃饭,你相信,我的命是捡回来的,从此以后,我活着是对你们有一个责任。”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最好,我告辞了,朱明送我到门口,天气有点儿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当儿。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钻进我的鼻子来。朱明飞快地吻了我的脸一下,向我挥挥手,进去了。
  我开车回家,约是六点钟左右,屋子里没有灯光。
  我开门进去,开亮了灯,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时分她给我的电话,我上楼到她房间去,她房间是空的。
  书桌上面的书。笔记、卡片,一切小摆设都不见了,只剩一张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开衣橱,衣橱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琪琪!”我大声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处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见有一张字条,她什么都没留下来,她就这么的走了,我心里惊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不指着我骂我?为什么不赏我两个耳光?为什么?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她走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她走了。
  我的心里非常羞愧非常难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她竟对我痛心若此吗?我岂是这么不可理喻吗?我的眼光落在茶几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亮。
  我看仔细了,原来是我给她的那只小小订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摊开来,然后放回在茶几上。
  我拨电话去间唐。
  “唐,你见到琪琪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他实在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离开了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我问。
  “为了你不欢迎我的缘故,我们表兄妹已经很少来往。”
  “我明天到她学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离开你,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决不是耍花枪那种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挂上了电话。
  学校已经放学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晚餐,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琪琪走了以后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得设法把她找回来。非得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天天去见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现,我们在夏天便该结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学校去等开门,那几个小时简直是渡日如年。大门一开我便走到她课室去,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会儿琪琪进来了,我将对她说什么呢?
  叫她原谅我,叫她了解我,我们一定得开心见诚地再谈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这一次我要冷冷静静地表达我的意思。
  学生一个个的进来,太阳射进课室,是一种黄玫瑰的颜色,我准备琪琪随时穿着短袍子出现。
  她没有来,每一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终于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跟我说:“你来取琪琪的功课吗?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剩下什么。”
  “带走了?”我问,“她走了?你们看样子都知道,是嘛?”
  “当然,早一个多月她便计划转学,你是她的男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她经过详细的考虑,到后来非常的忧愁,但是终于乘昨天中午的飞机走了。”
  我如五雷轰顶。“飞机?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经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我不在,那时候她在机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这样的?
  还是这是琪琪的计划?她察知我又与朱明联络上以后,便悄悄的计划离开我了?她的时间把握得那么准?
  我问:“她……到哪一间大学去?”
  “我们不知道,她到美国去了。”
  “美国?”
  “美国。”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离开了学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还以为琪琪是一时意气的离家出走,只要我找到她,三言两语她就会再回来。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懒得与我噜嗦,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字条电没有一张,人跑到美国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烦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会这么决裂。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心肠像钢一样。她给过我一次机会,她也忍受过我对她的冷淡,对她来说,已经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会责怪我一辈子吧?
  或者琪琪会很快的恢复过来,忘了我这个人,我走到图书馆门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世界上的事尽是这么令人烦恼。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这个人岂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肠有唐那么硬又岂不是好,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决断,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了
  现在琪琪逼我做出了决定,她毅然的退出,维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并不知道朱明不爱我,朱明感激我,听我的话,但是并不爱我。
  琪琪是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无可比拟的大。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回到家里,打一个电话给朱明,她很快的来听,我告诉她稍迟去看她。
  她说:“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几幅草稿,已经拿去给画廊看过了,他们不反对这个题材。”
  “什么题材?”我问。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画的吗?我终于动笔了,我要你来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来。”我说。
  我与房东联络上,打算退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我会觉得累,琪琪已经走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住在这里处处会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怀念她。
  房东准我一个星期后搬。
  事情的变化竟会大得这样。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远是一个主动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过一日。
  我把东西收拾好,打电话给一个同学,要求到他那里去睡,晚上十时到,我不能够再在这间屋子里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苹果汁,一边喝一边看着铺满一地的速写,我只看见纸上有来去纵横的线条,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样,我其实并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只有琪琪,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曾经一度打算嫁给我。
  我精神很恍馆,只坐了一点点时候,便要告辞。朱明问道:“家豪,你不觉得我的画没有退步?”
  “没有。”我勉强的说。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点。在琪琪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们是这样的熟络,我可以对着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面前,我必须微笑,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我不能在朱明面前失态。
  那夜我躺在同学家中抽烟喝酒。同学何尝不是好奇的?
  他问我:‘与琪琪吵架了?”每个人都知道琪琪。
  难怪琪琪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开始,她做得对,她是个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说。
  同学诧异,“什么?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没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这里来睡,我要找个新地方住,我简直不能忍受那间屋子。
  同学问:“你不爱她了吗?我记得琪琪是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
  “那么快睡吧。”
  我没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后我才会发觉损失有多大,人就是这么贱。
  我在实验室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晚上睡不好,三顿饭没有地方煮,白天忙着找地方搬家,脏衣服堆在同学的家中,一切都乱成一片。
  每天回到旧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着信封上是个美国邮票,但是又害怕收到之后不知如何作答,我非常的矛盾,结果直到搬,一封信也没有。琪琪是不会来信的了。她是那么倔强的人,即使她的世界塌了下来,她也不会求告任何人,她的骄傲是她的一切。
  终于我找到了新房子,设备很差,租金很贵,我得花力气好好的布置它。那时候与琪琪搬进一层房子,是多么的愉快,现在得靠我自己的一双手来做妥一切工作,我十分的没精打采。
  房东问:“年青人,你的女友在哪里?叫她来帮忙呵。”
  朱明?她忙她自己的还来不及,我每天去看她,她总是叫我看她的画,朱明现在是我惟一的安慰,为她而失去了琪琪,我并没有让她知道。
  我天天去看她的人,不是看她的画,她的情况良好,只是有少许紧张,烟酒全戒掉了,体重略有增加,她还是那么热爱艺术,与我一说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她现在是乐观的人,愉快的,我常常被她感染到,坐在地下陪她吃芝士夹面包,喝果汁。
  画是她的一切,现在没有不想与她结婚但乐意批评她的男人,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现在她恢复了健康。
  但是她这一次所画的我一张也看不懂,那些画的颜色是细腻的,没有特别的技巧,调子很黯淡,一组组的图案,人们所称的抽象画。
  我记得她以前画的都是写实的作品。
  朱明解释,“如果你仔细看,还是同一类型同一作风的。”
  但是我没有懂,我非常引以为憾。
  我认识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总是哭。所以我以为我了解她,现在她渐渐强壮起来,我又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惆怅的想,她是否会比琪琪更独立更倔强?不会的,朱明的眼睛永远那么热烈。
  我等待与她一起谈诗词歌赋,与她说小王子,弥补唐所有没有给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现在画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拥被独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脸可以抵偿。
  朱明对我是没有话说的,她对我的感激与尊敬几乎达到极点,连家信都给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写:“……我们对于方家豪先生给你的关怀,感谢不尽,我们订于圣诞前后来看你一次,上几个月我们完全与你失去联络,非常惊恐,望你保重身体为要。永远爱你的父母亲。
  朱明歉意的说:“我告诉他们我得了重病,几乎死去,他们是很乐意相信的。”
  “那的确是一场大病,”我说,“你以后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已经免疫了。”
  我有点安慰,我看着她,朱明现在穿得很好,衣服总是很干净,头发长到耳朵,很稚气很漂亮,胖多了,但还没有去年的现在胖,我认识她竟一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琪琪适应美国吗?
  朱明卖掉了一整组的画。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画里的哪一点呢?
  我是个机器佬,我不懂艺术,大概朱明是不简单的。
  她的画卖得好价钱,她还清我这里的债务,买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个很大很暖的阁楼,真正的开始发展她的事业。但是她没有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我笑说:“‘星星的碎片’全卖出去了?”
  她转头,“呵,那批画并不是星星的碎片。”
  “为什么?”我惊奇的问,“你在打草稿的时候明明告诉我是的。”
  “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她歉意的说,“画写实作品永远卖不出去,今时今日,画不过是用来装饰公寓用的,真正的艺术可有谁要呢?”
  我呆呆的看着朱明。
  “现在我要名气,也要赚钱,”她叹一口气,
  “卖出去的五张画,是画廊派给我画的,连色调、尺寸都有人指定,换句话说,这不过是室内装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画家是不屑为的,但是我不同,我现在喜欢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来做。”
  “将来有机会,你也可以画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说。
  “不,”朱明摇摇头,“画这样东西,一妥协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东西来。”她有点黯然。
  “这……”
  “我说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面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运了,今天我要请你们吃饭,我还买了小小的礼物,请你接纳。”朱明说。
  她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两只同样款式的手表,一男一女。
  “送给你与琪琪。”她说。
  我低声说:“琪琪走了几乎两个月了。”
  “走了?”她一时没会过意来,“走到什么地方去?”
  “到美国,并没有留下地址,找都没法找。”
  “这是几时的事?”朱明震惊着,脸上的欢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说,“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也许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点太多,并不值得她原谅,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现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谢谢你,我们去吃饭吧。”
  朱明没说什么,服从地走在我身后。不久她将会成名。
  有一天我与朱明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与我打招呼,我停了下来。
  那个朋友诧异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压低了声音问:“琪琪呢?”
  我脑子里马上升起琪琪那种雪白纯洁的模样,在这种大气里,她应该已经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买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国,她有没有想到我?
  我低下头:“琪琪到美国去了。”我说。
  朋友的神色闪烁,然后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们两个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问她,“有事吗?”
  “家豪,让我们结婚吧。”
  我又低下了头。“是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
  “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她说。
  我心里冒酸泡,“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并不见得,琪琪就不会说我好,我对你好不见得是对每一个人好。”
  朱明说:“那是因为对我好。”
  “是吗?可是唐对你不好,你也一样的想嫁给他。”
  我漫无目的地伤害着朱明。
  朱明并不出声,我们渐渐散步到公园里去,黄昏时刻,公园是深紫色的,树木、云、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叶子。
  我们走在树叶堆当中的小路,忽然之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下雨了。”朱明抬起头说。
  她的声音这么纯和,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是这么信赖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说:“是的,下雨了。”顿时心平气和了起来。
  谁晓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我绝对不会这样与她结婚,因为我对她好?现在不是卖身报恩的时代了,乘虚而入去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说“家豪,我爱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娶她,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爱?
  现在就让我们维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渐渐下得大了,但是还属于毛毛雨,阴天是这么的美丽,雨水凝在大衣上,头发上,渐渐一切都润湿起来。
  “朱明,你暂时安心作画吧。”我说,“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过没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后带了一个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觉得她老是爱上洗手间,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开窗帘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边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个身,仍然睡着,外国女人就是这么一点懒散,不叫人尊重。
  那边朱明已经用锁题开门进来了。
  我披了晨褛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吗?”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抬头,眉开眼笑的说,“十四号,好丰满。”
  我非常的气,朱明一点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态出现,难道她不知道我是爱她的吗?她竟是这么糊涂。
  我把裙子拿来,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耸耸肩,她说:“我今天来看看你,我可能在这几个月内开一个画展,短日子里将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来看看。”她纯粹是孩子气。
  我没好气的进房去,一把拉开床单,那个洋女人终于起来,双眼朦胧,化妆一块一块,眼睛下一大块青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脸,我忽然同情她起来,于是声音就放轻了,“起来吧,我的妹妹来了。”
  她终于起床,穿着我的衬衫,套上牛仔裤,这时候朱明整个人靠在房门上,看着房内这一幕两人剧。我从没见过这么顽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乐地嚼着口香糖。真见鬼。什么地方来的口香糖!
  洋女人说“嗨!”
  朱明用手画了一个圈:“嗨!”
  她一点也不妒忌,当然,我不是唐,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气。
  我看住洋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耸耸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开门走了。
  朱明回头走到厨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单枕头套一股脑儿的拉下来洗。
  在淋浴的时候,朱明间:“该下雪了吗?”
  “还早着呢。”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干身子。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说,“无牵无挂的,爱怎么就怎么,活得那样才够意思。”
  “你羡慕她吗?”
  “嗯。
  “我觉得她顶可怜,长这么大了,还一条狗似的,到处睡觉,什么也没有。”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她也可以结婚,但是结婚又怎么呢?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带两个孩子,什么地方白脱油便宜一毛钱,就走到那里去买,那多累,倒不如现在好,她又看得开,因没有感情的缘故,一切都容易办。”
  我叹口气,“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来,“我那画展得筹备起来了。”
  “最近睡得好吗?”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说睡得不好,她笑,“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什么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烟,我拒绝,那个人说:‘嗯!没有画家跟作家是不抽烟的。’你说多么好笑。”
  “的确好笑,”我说,“最好画家还抽鸦片,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给你看一张画。”她说。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国的哪一州呢?下雪还是大太阳?
  “给你看。”朱明把画摊了开来。
  是一张炭笔素描,已经弄糊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侧影,丝丝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只猫,她看着前方,一点目的也没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这一张,其余的还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为赚钱而画的,这一批是开画展的,先几日到学校去旁听,与教授谈了一会儿,他们赞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凉了。
  朱明没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没有男朋友,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卷卷的长出来,还没有流行爆炸装,她已经略具规模。为了工作时的方便,朱明用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夹子夹住了头发,看上去很稚气可爱,她现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裤上全是油彩。
  她把画展筹备得头头是道,支持她的画廊打算把她当摇钱树,与她签下合约,自然是力捧的。东方人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打出一条路子,谈何容易,总要在艺术界里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现在我公寓,有时留一张纸,我们许多日子没有见面,感情淡过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我?
  我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广告。
  算了吧,无论怎么样,我爱朱明多过爱她。
  我有空的时候也去看朱明,有时候故意忍着一天、两天不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冲了上去,我永远猜不到她在做些什么。
  一个下午,她在画具当中睡着了,缩着身子。我曾经看过她熟睡的相貌,以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对面抽烟,非常的无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画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厨房去,看见有一大堆中文报,恐怕是朱家寄来给她的吧。
  我做了一个茶,坐在那边吃边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结婚的启事,我呆住了,张汉彪与白琪奥结婚之喜。在美国纽约史丹顿教堂结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头打个电话问声就知道了,这附近便有一所公众电话亭,我出去打电话。
  唐来接听。
  我问:“琪琪结婚了吗?”
  “你是谁?”他冷冷的声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说,“好久不见。
  “琪琪结婚了吗?”
  “是的,上个月的事儿,嫁了一个医生,三十多岁。”
  “在美国结的婚?这么快?”
  “不算快,她到那边已经三四个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吗?”唐问我。
  “不要,谢谢。”我挂上电话。
  琪琪结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结婚了。
  才离开我三个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离开家门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么容易被忘记?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经醒来,她问:“你刚才来过?”
  “来过。”我坐下来。
  “外边那么的冷,你出去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吗?”
  “没有,我不怕冷。”琪琪结婚了。
  “怎么,你看上去不开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并没有为我抱恨一辈子。
  不要说是一辈子,一阵子也没有,我与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说:“朱明,我们订婚吧。”
  过了很久,她点点头。
  她答应我的求婚不外是因为我对她好,多么叫人伤心的一件事,太没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么用呢?还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吧。
  我们筹备一个订婚宴会,说是“我们”筹备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不感兴趣。订婚对她来说也是小事,叫她去订礼堂,选择酒类、点心,简直是等于谋杀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画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对于画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问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朱明来了,一件毛衣,一条芝士布的裙,她的美丽在她的随和,她的姿态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家风度,我把指环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阶级,她原不应该理这些俗务,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脸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着她脸上娇憨的神情,这个女孩子是我救回来的,如果一直让她在那间稀僻屋里住下去,她一定会死掉,是我救她回来的。
  我为朱明牺牲了跟琪滨之间三年的感情,幸亏琪琪现在也结婚了,表面上来说,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心里隐隐不是这么想。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好像唐的不请自来。
  是我先看见他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有胆子来。他迎上来,他笑道:“真没想到你订婚了,琪琪结婚我没到,你订婚我必需要来。”
  我点点头,我不想与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见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经忘了他,见了面也不过如此,虽然这么譬喻着,但是我的心还是往下坠,手脚几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过来,她根本没有看到唐,她笑着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点到画廊去,那边有人等我。”她以一种小孩向教师请假似的声音问我。
  平时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今天是我订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边,顿时使我骄傲起来,而且她问得刚好,我的确不想她留在此地与唐谈话。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里来。”
  她吻了我一下,还是没有看见唐。
  我说:“唐来了。”我乘机故作大方。
  她转头,看见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她根本当我在与她介绍一个陌生人。她温和的点点头,“你好。”她平静的说,眼睛很随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诉我,然后转头便走开了。
  我觉得朱明真是值得我这么疼她,她没有令我失望。
  我胜利地看着唐,唐一脸茫然,我真觉得痛快。唐满以为他还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爱朱明,但是他很愿意朱明爱他一辈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见他,马上昏死在地上。可爱的朱明没有那么做,朱明把他当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识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朱明绝对不懂伪装。
  我对唐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这种情形,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唐如梦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说。
  我说:“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忆着,“她没有笑容,很多埋怨,态度非常消沉,不是这么美的。”
  “一个女人如果有机会美,为什么不美呢?”
  那个时候我把朱明送到医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气,也不是这么美的。
  我很满意。
  我说:“朱明下个星期在现代美术馆有个画展,连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画非常吃香,非常多订单,把画与金钱一齐提是奇特的,但是这年头,什么不是钱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里,没多久就告辞了。
  事实与他的意料差得远呢,他以为他有多重要!
  朱明见过唐后并没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头,整天穿着牛仔裤跑来跑去,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一会儿是记者访问,一会儿与展览会联络,又要把画抬来抬去。
  她心中几乎一点旁惊也没有,何处有唐的影子,唐即使愿意回来,她也看不见了。
  人是善变的,变得快速,根本不认得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我很高兴朱明也懂这一套。
  她的画展陈列好之后,我赶去看。
  朱明兴奋的告诉我,“家豪,我太快乐了!太快乐了!”
  的确是的,华人能在外国地方出人头地,非要打真军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画有什么好处,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艺术学院又还没有毕业,能够获得画廊的支持而开画展,已经够难得了,我替她高兴。她的快乐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说:“这画展原本应该早一年举行的呢。”
  朱明说:“现在也不迟呀。”她笑吟吟的说。
  “自然不迟。”我说。
  她盘膝坐在地毯上,她的书一直在她身后两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风景,我几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说。
  “我不知道你会拍照。”她笑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头发几时再长?”
  “不打算留长了,多脏!”她皱皱鼻子。
  我吻她的脸,她避开。
  我笑一笑,“怎么,你不是怕难为情吧?”我问,“怕我?”
  朱明低下头,不响。
  我说:“不要紧。”
  朱明忽然抬起头来,说:“家豪,我老把你当哥哥似的,真不习惯。”
  “从今天起,你努力把我当未婚夫吧。”
  “真抱歉,与你拥抱接吻,乱伦似的。”她笑。
  “乱讲!”我说,“过一阵就好了。”我也笑。
  “不过我是爱你的。”朱明说,“我十分敬爱你。”
  我说:“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兴了?”朱明不放心的问,“我说话老是不用心。
  “没有,我又不是喜怒无常的人。”我心中还是气着唐,说话老把矛头指着他。
  朱明并没有察觉,她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我说:“我等着明天看你吧。
  对丈夫是应该尊敬的,我非常了解,朱明尊重我,无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为什么,在琪琪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长大与成熟起来,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画展中看到了朱明,她与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一看就觉得她是会得成功的,她有那种信心。
  朱明见到我,马上撇下众人迎上来。
  朱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由衷的说,“你今天太漂亮,为什么订婚的时候不穿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纱的晚礼服,背部挖空,都是纱边,她略略化了点妆,显得明艳照人,一头卷发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脸笑容,简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别说人长得漂亮没有用。简直太有用了,朱明单在长相方面就占尽了优势。
  “订婚是订婚,画展是画展,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当然明白,我以你为荣。”我说,“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着欣赏她的画,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转头,见是唐,他最喜欢这种轻浮的动作。
  我问他:“你的女朋友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带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个外国离婚妇人。
  “什么女朋友?”唐没好气的说。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说:“真没想到朱明穿晚礼服有这么漂亮。”
  “你根本没有给她一个穿晚礼服的机会。”
  我记得他们只来往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朱明都在哭。唐这种人永远不会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一直羡慕别人的快乐。
  我把他撇下,一会儿他走到朱明身边去,朱明愉快地与他说了几句话,也撇下他走开了。活该!我幸灾乐祸的想。
  但是唐的意图我不是看不出来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这个下流的人,他想怎么样?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刚站起来,他又想来破坏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顿。
  朱明出尽了风头,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与心血都得了报酬,我的努力也得了报酬。
  画展的鸡尾酒会散后,我与她一齐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纱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没有见过这一件。”
  “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给我寄来的。”
  我挽着她。现在朱明是属于我的。
  我感喟的想,终于属于我了。
  她道:“家豪,与你说话,实在是最最开心的,你永远称赞我鼓励我与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我很开心。”她看着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时候很孩子气。
  她说:“你知道吗?家豪,我已经有好久没睡觉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补一觉。”
  “你又该担心画展有没有人光临。”我笑她。
  “我才不担心这个呢。”她扬一扬眉毛,“由得出钱的人去担心,谁叫他们把我当商品。”
  我哈哈的笑几声,搂着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发觉你好高兴。”她说,“为什么?”
  我想一想,“那是因为你高兴的关系。”
  “真的?”她问。
  “是!”我简单的答。
  “家豪,我始终不明白你怎会那么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说,“我跟你说过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没有消息?”
  “她结婚了。”我低声说。
  “是唐说的吗?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哪里可信,他倒不是撒谎,他只是喜欢信口开河,讲到哪里是哪里。”
  “不是唐。”我说,“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结婚启事。”
  “哦,她爱那个人吗?”朱明问。
  “那个男人是医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觉得相处和睦比热烈的爱情重要,这是各人的习惯。”
  朱明问:“你想念她吗?”
  我坦白的说:“有时候。”
  “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们”使我觉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时候,是那么理智与冷淡,都是令我高兴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别人打扰她——我们就不要打扰她。”我说。
  “暧,到家了。”她往回看我们走过的那条小路。
  公园永远是深紫色的,天空蓝蓝灰灰地压在树顶,黑色的空树枝伸展在天空中。这个美丽的公园只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么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我这一生只对两个女子认真,真正倚赖的是琪琪,真正爱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可以,你说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驯服的说道。
  她可没有想到她的事业刚开始,她也没有考虑到我的论文写好没有。
  我的论文!
  拿去给教授看过,认为有两节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写,再交上去,现在还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经发了多少牢骚,对朱明我什么也不敢说,人就是这么贱,琪琪好像一生下来就该听我的牢骚,现在,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她说什么,我做什么,想想琪琪,难怪她要逃走,的确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辞,永远要做一个体贴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呢,我从来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确实又很少留住我,我从来不向她表示亲热,除非她主动,她又把话说得很明白,她对我如哥哥般。这样子的未婚妻!我做梦也没想到。
  事情还不止这样,朱明跟别人的亲热常常叫我难受,不久她便与其他的朋友联络上了,世态是这样的,救活橘树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众,朱明的姿势洋味太重,见了人搂搂抱抱,百无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觉,我是活该冷落的,反正我永远在场,永远不会冷落她。
  有一次我终于发脾气了。我早上到她家去,发觉她睡在床上,穿着长长的睡袍,有两个外国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裤毛衣全在身上。
  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朱明的不检点表示对我看轻,我非常的愤怒。
  那两个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连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窜逃,留下我与朱明面对着面。
  我面色铁青的看着朱明,“难道艺术家都非要这样才能表示潇洒吗?”
  她刚刚被我叫醒,卷发蓬松,憨里憨气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气。
  “你要到几时才学乖呢!吃的亏还不够多?”
  她低下头。
  “我是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总得检点,怎么可以留两个男人在屋子里睡觉?”
  她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分辩。
  她很心平气和的说:“家豪,我错了,我叫你生气。”
  我说:“你说话呀,你怎么不为自己说话?”
  她稍微有点急,“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推开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气,我深深为自己悲哀着。她对我的服从不外是因为我救过她,我对她好。谁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我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后,等我回过头去,她没有披上厚衣服,冷风直往她身上吹,我终于不忍,把她推进睡房,关上了窗。
  世上最讨厌的不是知恩不报,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处处表现伟大状,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讨厌朱明这样子听话,简直是一种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后让她自由发展好了。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我说,“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家豪,”她连忙说,“我对于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听你的话。”
  我叹一口气,我觉得我像一个土匪对着强抢回来的民女,太服从了,太认命了,也许朱明对她的诺言真的遵守的,她说过:“以后我会好好的做人,以后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她变了,她在我面前太拘谨太害怕。我们之间的气氛是僵硬的。我的脸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来,我是一个严兄,不是未婚夫。
  我说:“朱明,你一个人吃中饭吧,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你还在生气吗?陪我吃中饭吧,如果你没有生气,陪着我。”她是非常惶恐的。
  我温和的说:“朱明,我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你有权保留你的生活方式。”
  我取起外套,走了。走到门口,无上无缘无故地飘下大雪来,一团一团的飞扬着,我默默地走着,没有开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雪不停的下着,被风吹得四周围飘。琪琪白色的大衣。白色的雪,为什么我可以告诉朱明,我常常想念琪琪,而朱明却不可以招待异性朋友?以我这么自私的性格,其实不配获得任何女朋友。
  我用手拨开车窗上的雪,看见朱明坐在车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她在微笑。
  我拉开车门,笑问:“你不怕冷,坐在车子里,当心冻死你!”我开动了车。
  我们还是去吃午饭,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很恩爱的,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心中的事。
  我心中很闷,是的,我明白朱明对我的感情,她会很乐意的嫁给我,但是她不会爱我,永远不会。吃完饭我送她回家,朱明说:“你今天自己放假?”
  我点点头。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过算了。我认得朱明,已经差不多足足一年。
  在她门口,另有一部车子。
  唐坐在车子里,这个人永远阴魂不息。
  他迎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不客气的问。
  “来看看你们。”唐涎着脸说。
  “我们很好。”我说,“朱明打算休息。”
  朱明马上开大门,自己先进去,正眼都没看唐,也不打招呼。
  我说:“唐,路上的女人多得很,你何不去烦她们?朱明对你没有兴趣,你难道不晓得?”
  “我来探访你们,我没说我要见朱明。”
  “自从琪琪离去后,我已经与你断绝关系了,我讨厌你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对你发生过好感,为什么你从来不知道该何时停止呢?非要让人有机会侮辱你不可。”我说。
  “你恨我是因为朱明爱过我。”唐说。
  “哼。”我根本不想与他分辩。
  我进屋子,重重的把他关在门外。
  他的拿手好戏是在门外等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把朱明等上手的吧?他这个人的性格,人一到手便尽情糟蹋,朱明要是那时真死了,他还洋洋得意,以他这样的人,照说是不会回头的,什么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我不想上去见朱明,我高声说:“我走了。”
  “我做了咖啡,你上来吃吧。”她在阁楼上叫下来。
  这是难得的,朱明长年累月的喝水龙头水,冰牛奶,我买了维他命丸给她,她自己去买面包,她始终不肯点炉子做饭吃。
  我用咖啡杯暖着手。
  朱明忽然说:“家豪,你不必担心唐这个人。
  我一怔,勉强的笑道:“我没有担心呵。”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今天是我叫他来的。
  我抬起眼,“为什么?”
  “因为他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没有,他问什么时间可以约会我,我叫他在门口等,他果然来了,对付他这种人,原该如此。”
  “何必呢?”我不以为然的,过去的事忘了算了。
  “我知道你会不高兴,但是我要看看这个人,以前对我那么嚣张,现在能有多卑下。
  “过去的事还是忘了的好。”我说,“他这种人原本是这样的,你睬他做什么?”
  “知道了。”她笑。
  我拍拍她的肩,越来越像一个哥哥。“唐是一把火,不能玩火。”
  “知道了。”朱明还是笑。
  她是想报复的,我不是不明白,这是人的本性。
  很少女人有朱明这么好的机会。
  我走的时候唐还在门口等。
  我问:“为什么?”我冷冷的看着他。
  “现在的朱明不再是以前那个。我在你们订婚的时候看见她,她是这么威风,明艳照人,她那么忙,目中无人,我巴不得想在她身上抢一点时间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根本没有把她与以前那个朱明连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等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惜碰巧她也叫朱明?”
  “正是。”
  “她恨你,你当心点。”我说。
  唐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如果恨我,我还有希望。”
  我走了,唐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人如果不珍惜已有的东西,都是非常悲剧的。
  我开始约会别的女朋友,像大部分的老式中国男人,我开始把对象划分开来好几种,吃饭有吃饭的女朋友,睡觉有睡觉的女朋友,而朱明则是我精神的寄托。
  在旁人的眼中我仿佛是艳福齐天,我知道我自己的苦处。
  有一天我约了华人同学会一个名誉挺坏的女孩子出去喝酒,才进去就在门口碰见朱明出来,朱明身边是一个卷发的男孩子,朱明穿一件长裙子,戴一件披肩,那件披肩是非常美丽的,彩色缤纷,衬着她的浓发,大眼睛,唐说得对,她是这么威风,这么明艳,我看呆了。
  朱明看见我连忙打招呼,过来亲我地下。“家豪,明天记得找我。”她并没有看我身边是谁,便走了。
  我的女伴倒是有点吃醋。“那是谁?”
  “我的未婚妻。
  “呵,她就是朱明呀!”她服帖了。
  我不响。
  “所以说男人都是坏蛋。”她说,“那么漂亮的未婚妻还来约会别的女人。”她媚笑着。
  这种话是每个女人爱说的,我实在是听得很腻,那夜我喝酒喝得不痛快。
  朱明始终对我不在乎,完全是一个幼妹的感情:哥哥不交女朋友当然最好,有了嫂子也无所谓,这算什么未婚夫妻,太荒谬了。
  第二天她见了我:“爸妈要看我们的照片,我们用自动照相机去拍几张吧。
  “好好的到照相馆去拍。”我说。
  “那多贵。”她说,“我不赞成。”
  她不赞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并不重视,结果还是去了照相馆,印出来的照片很美,像一幅油画,我寄回了香港。
  朱明自从出院之后过得太得意了,她自己常常扬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笑置之。
  圣诞我想与她去瑞士。她说巴黎。我说瑞士,她说巴黎。
  “巴黎有什么好?你又不是爱吃爱穿的人,我取笑她,“一天到晚是烂裤子烂披肩,吃罐头汤与面包。”
  “巴黎有美术馆!”她理直气壮的说。
  所以我们决定去巴黎。
  我到过巴黎那么多次数,自己去,与琪琪去,都很高兴。在巴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要的东西,从漂亮的女人到漂亮的菜式。但是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找到。
  冬天到巴黎实在不是好主意。
  朱明在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知己,去一趟美术馆,一个人进去,成群结队的出来,一起喝咖啡,吃面包,高谈阔论,我被撇在一旁。
  天气很冷很灰,穿了大衣戴手套还要搓手,不停地下着毛毛雨,还是美丽的巴黎,我却这么寂寞。
  我们睡在旅店同一间房内,不到三天,朱明的床那边已经堆满了画样、瓷碟、颜料,都是她的宝贝。
  我忍气吞声的睡另一边床,总不能在巴黎与未婚妻吵架吧?于理不合。
  自现代美术馆出来,我买了两条面包,朱明一边吃一边走。“那十多座像,型状完全一样,颜色不同——”
  “垃圾。”我说。
  “家豪?”她住了脚。
  “垃圾!骗人的垃圾!”侮辱了朱明的宗教,我觉得痛快,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伤害她。
  朱明不出声,她的快乐消失了,她照例不敢反辩,只是默默的走着。
  我说:“我们去美心吃饭。”
  “我不饿。”
  “为什么?”我残忍的问,“又闹情绪?”
  “我把面包都吃光了。”她温和的解释。
  “你这个人,永远这么吊儿郎当!不该吃的时候吃,不该睡的时候睡,你简直是与这个世界脱节的!你怎么那么可怕!”
  她沉默了很久,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总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家豪。”
  我也沉默下来。
  然后她说:“看!氢气球!下雨天有气球!”
  她飞奔过去。
  是的,她完全是个小妹妹,那么驯服她的兄长,她不介意我教训她,妹妹原来是受兄长管教的,她的皮很厚呢,我伤不了她的自尊心。
  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已买了一大堆气球,用一只手抓着,兴奋得哇哇叫,我见到这种情景,忍不住拿起照相机,替她拍了一张照。
  在旅馆时,我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为什么?”她震惊了,“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惶恐的问,“为什么?”说着脸色都变了,她不懂伪装。
  我忍不住问她:“朱明,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她大声说。
  “把我当哥哥?”我问。
  她说:“你不能离开我,家豪。”
  “我没有要离开你,朱明,我只是觉得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不如取消了吧。”
  “你有了别的女朋友,一样会离开我的。”她说。
  我厉声说:“你自己不肯嫁我,又不让别人嫁我,我再笨,也不能这样呀!”
  “我愿意嫁你!”她叫起来。
  “不是吧?恐怕是你不愿意离开我吧?”我说道。
  “家豪,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为谁努力,我会失去重心,”她绝望的说,“我听你的话,我都听你的,没有你我又会堕落的,掉在坏人的手里,睡觉老做梦,家豪,求求你。”
  我绝望的叹一口气。
  “好吧,朱明,我等你找到了男朋友再离开吧。
  “家豪,我不会再要男朋友的了。”她说。
  “睡吧。
  她无可奈何的睡下,翻来覆去,终于睡定了。
  半夜我起来吸烟,听见她喉咙底下发出呻吟声。这小子,又在做梦了。天晓得我是怎么多了一个妹妹的,我摇摇头,忽然之间她的呻吟声较剧,我转身去推她。
  朱明被我摇醒,发狂地尖叫,眼泪滚下来。
  我抱紧她,“朱明,是我,我是家豪!”
  她哭得很厉害,尖声喊:“家豪!你为什么吓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做梦又回到那阁楼去了——”她喘气,呕吐。
  我抱紧她,“别怕,我不走,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她绝望的号叫着。
  楼下有人来敲门:“发生了什么事?快开开门!”
  我连忙开了门,让酒店老板进来,问他要拔兰地。
  “什么事?”老板狐疑的问。
  “她是我妻子,她做了恶梦。”
  “那么我马上拿酒上来。”老板匆匆下楼。
  我跟朱明说:.“你看,整个旅店都让你吵醒了。”
  她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头发都被汗贴在额上,也不言语,只是哭。
  老板拿了酒上来。
  我说:“喝。”
  她听话的喝了。
  我向老板道谢,老板关上门走了。
  “我不走,好不好?永远不走,你赶我也不走,那总行了?”我说。
  朱明不说话,哭声渐渐平下来。
  我嘀咕,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唐真的害惨了她,那件事的阴影在她心头永远不散,太可怕了。
  那天我没有睡,我坐了一夜,朱明的头枕在我的怀里,她脸色惨白的睡了。
  我不明白她,没有我,她难道不仍然是朱明?出色的朱明?她没有独立的精神,也许等她的自信心再坚定一点的时候——
  我们在十点钟起来,上路到鲁昂去的时候,筋疲力尽。
  我想回家。
  末了在罗浮宫,我买一只银制仿埃及的戒指给她。
  朱明又似一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担心,等她另外找到一个更好的男孩子,她会自动叫我走。我毫怀疑她爱我,但是爱分好多种。
  我们乘气垫船回来,朱明无端端多了三箱行李,在码头她走快了几步,回头不见我,大叫“家豪”,又急了,我原来想躲起来吓她,后来实在不忍心。
  自从巴黎事件之后,我一直以“大哥”姿态出现,我找别的女孩子,找得更勤了。
  有人跟我说,朱明有好几次与唐在一起,我没在意。
  朱明怕唐。她会找别的男孩子,但是不会找唐的。
  找朱明,她会说:“我今天跟朋友去吃饭,你要不要来?”
  “你们谈的话我不爱听,我在家好了。”
  天气益发的冷。
  朱明每隔三两小时来一次电话,她喜欢随时与我联络,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那天我回实验室,同事告诉我说朱明来过,没碰见我,我打电话到她家去,没人听。
  “什么事?”我问。
  “朱小姐好像有心事。”同事说,“她说一会儿再来。”
  发生了什么?偏偏不打电话,要亲自来找?
  我心中无端端的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像以前琪琪跟我说,她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心中就是这么忐忑不安的。
  发生了什么事?朱明是不会出毛病的,朱明刚说过她不能离开我,我还能不放心吗?
  朱明——
  “家豪。”
  我抬起头来。
  “朱明,你来了?”我站起来,让她坐。
  “家豪,我有话跟你说。”她低着头。
  “什么要紧的话?”我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回家说来不及吗?”
  “你找个角落吧,我快快说了出来的好。”她说。
  我勉强的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见风驶帆。”
  我与她到饭堂去,叫了两杯咖啡。
  “说吧。”
  “家豪,我们还是解除婚约吧,你说得对,我不能像爱一个丈夫似的爱你。”
  我几乎一切都逆来顺受似的,默默的想了一想。
  “好吧。”我说,“只是你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我想过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自己不能嫁你,也不让别人嫁你,离开你,至少你可以再认识别的女人——”
  “我早就累死了,你认为我还有那样的精力吗?”
  “这都是我的错,别的女人不会像我这么麻烦。”
  “我不是指这些。”
  “家豪,抱歉得很,我不能对你发生激情。”
  “你并没有试试看,是不是?也许我们之间的确会相处很好,你并没有与我上床睡过觉,”我激愤的说,“也许你会觉得很满意呢?”
  朱明低着头,“要找男人睡觉我自信还不难,家豪,像你这样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
  “是的,”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击了一下似的,“我是你的傻瓜,你要我留,我便留下,你要我走,我便马上走,这样的傻瓜,的确是不多了。”
  “家豪,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你现在找到对象了,是不是?所以你可以叫我走了,先几天你才大哭大叫的让我留下来呢?原来你是找我填空档。是不是?”
  “不是!”她哭了。
  她哭了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下来。跟她吵有什么用?她不是琪琪,她不会让我,她也不会跟我论理。天理循环,我怎么对琪琪,朱明也怎么对我。
  现在我最好的办法,是学琪琪那样,逃到美国去,来个不闻不问的,那才是本事。
  我不能再控诉朱明,那是非常幼稚的行为,感情要来,便来,去了,阻挡不住,不论怎么样,她曾经给我带来过无限的快乐。
  我哭了,我伏在桌上。如果琪琪看到,她会怎么想呢?琪琪是不会落井下石的,琪琪会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然后鼓励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应该后悔,我确确实实爱过,我不应该后悔爱过朱明,她要拖我,也就拖下去了,但是她没有,她需要我,但是无法做我的妻子。男女关系不过如此,如不能结婚,便只好分手做陌路人了。
  “家豪,你怎么了?家豪!”
  我伏着摇摇头,在朱明眼中,我是强壮的、可靠的,琪琪眼中那个孩子气、幼稚的家豪不是朱明的家豪。
  朱明没想到我会哭。
  我抬起头来,“别摇我,随我去。
  她神色是凄然的,“家豪,对不起你。”
  “没有,才没有,最主要的是,有人快乐。”我说,“只要你快乐便行了。
  “我对不起你,我把琪琪气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给你,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很明白,那时我在垃圾堆里,不会有人来理睬我。”朱明说。
  “没有关系,那时我自己愿意的。”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么回去吐血死的,现在我完全有一种吐血的感觉,朱明啊朱明,生命那么短,你为什么要做令我那么伤心的事。但是生命那么短,朱明的确不应做勉强的事。
  我不是她爱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来,“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说,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头来,“家豪,你的口气,你的口气怎么会这样?”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终于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气怎么样?我到底不是一条狗,你赶我走,难道还要我对你摇尾巴吗?”
  “家豪,”她大哭起来,“家豪,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谁知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我拂开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过你哭!”我走了!
  我离开时从大门走的,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我觉得一切都像个梦。
  我决定走,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个男人被女人面对面的发话,说她不爱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牵丝攀藤的,她十分想报恩,但是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所以她这个恩无法报下去。
  我真的那么不可爱吗?
  失恋最痛苦之处就是对自己的存在价值起了怀疑。
  为什么她不爱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爱?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漂亮?不潇洒?
  我长长叹息一声。
  自电影院出来,我在街上闲荡,学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开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还要解释,一直解释得她自己心安理得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开她们,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我终于回了家,老远便看见朱明蹲在石级上等我。
  我转头就走,她有什么权那么做?让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让她坐在那里,让她内疚,让她坐一个晚上好了。
  我到旅馆去开了一间房间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红丝充满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经不在了,我连忙做贼似的取出一些应用的物品,逃到同学家去。
  同学问:“这次怎么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说:“一点也不错,这个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学一怔,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请假两个礼拜。”
  “这种重要关头,家豪,你怎么可以请假?”同学大惊,“院长随时会传你。”
  “我不要那张文凭了。”
  “你会后悔的,为一个女人而不要文凭,你会后悔的。”
  我迟疑着,是的,我也知道我是会后悔的,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回学校去。
  “你再没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里!”同学说。
  “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不能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我亦要去学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来。
  我跟他走,到了学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级人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说不在,都不放进来。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学的时候,我问门房有没有人来过找我?没有。
  朱明没有来找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想她来又不想见她。
  我随同学回到他家去。
  几天来我混沌的过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药,也不大做梦,白天吸很多的香烟。第四天院长传我上去,把我的论文还给我,告诉我口试的日子。
  我记了下来,谢了他。几乎欢天喜地的跑回实验室,告诉谁呢?论文可以开始打字,但是告诉谁呢?
  我心中闷闷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给别人,琪琪现在所关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么样的病人。
  我坐下来,静静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没有开车,让他们以为我失踪好了。
  但愿我懂得在适当的时间失踪,出场出得好才是艺术,不是进场。
  我请了秘书小姐打字,付款,依旧回到同学家睡。
  同学笑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说:“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两次失恋都跑到我家来坐着,也不见你有多伤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恋便狂饮狂嫖。”
  “我是最爱自己的。”我冷冷的说。
  “再接再厉,从头开始,摔倒了再爬起来是好汉。”
  “我不是好汉。”
  “有什么打算?”
  “把这边的事结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没有家。”他说,“上哪儿去?”
  “有钱便有家。”我强辩。
  “一间屋子不是个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觉得安眠药有什么不好,那时候朱明也借助过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药,朱明,琪琪,我与意气风发的女孩子无缘。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余,她们只有在消沉的时候才会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课做出来再说吧。
  有了这一点寄托也是好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注重过功课,忙着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现在知道只有功课永远不会辜负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只有在事业上寻求答案,有了事业就什么都有。
  我忙着做这个那个,渐渐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忘记我爱她,但是我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我。幸亏我是男人,被人扔来扔去骨头还没有碎,经用得很。
  在周末朋友要带我出去,我摇头,我不要再与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开始喝一点点酒,倚靠安眠药,体重减轻,不修边幅,常常陪着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经近五十岁了。
  同学说:“标准的失恋相!”
  我认了命,也许命中注定在三十岁之前不可能认得女朋友,做不了那么多事,组织不了家庭。
  同学又说:“不与女人出去,改与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恋人都容易转为同性恋!哈哈,以家豪这般相貌,不难找到对象哩。”
  我问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吗?”
  老小姐端详我一会儿,“很漂亮,年轻人,很漂亮。”
  我满意的点点头,我们继续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实验室中预备口试,唐闯了进来。
  我大叫:“赶这个人出去,我不认识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发神经!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你的博士学位,你不会一走了之,你一定还在学校里!”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
  “当然有事!”
  “什么事?”我不耐烦的问。
  “朱明病了。”他说。
  我怔一怔,随即不耐烦的说:“我不是特别护士,通知我有什么用?”
  “她是为你病的!”唐说。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贾宝玉。”
  “天气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门口等你,冻出病来的。”唐说。
  “唐,”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觉得有点好笑?唐人街华人与华籍学生有五万名,为什么你我老是为朱明起争执?我们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内疚,家豪,除非你原谅她,她会一直病下去表示她于心有愧,惩罚她自己。”
  “你几时变了心理病医生?”我冷笑问。
  “你答不答应!”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领。
  我大力拍开了他的手,同学几乎以为我在与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说:“就算有人来找我算帐,也不应该是你!我心里有数,我对得起朱明,现在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别来烦我!”我转头走了。
  后来的同学就说:“你何必生气呢?”
  我苦笑,“非这样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伙上十年八年没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壮士断臂。”我同学说。
  这是自尊心问题,老叫我跟在朱明后面,像个保姆似的,算什么呢,她那么爱我,却把我当瘟生,手都不让我碰一下。但是我并不生她的气。她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的优点远远胜过了她的缺点。
  当论文拿去印的时候,我比较空闲,晚上买了很多武侠小说来看,常常看十二个小时,到天亮才睡,我学了朱明,家里储藏了大量的罐头荡,饿了便吃一个,吃完一个又一个,周末除了睡觉便是看小说,非常的没有味道。
  有时候我会听到朱明的哭声。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的哭声,其实到后来,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为唐伤心的痴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伤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痊愈得那么快,到后来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那么飞扬跋扈,意气风发,而唐就是爱上了她那点神气。唐需要永远的挑战,如果这时候的朱明碰到那时候的唐,两个人准可以过一辈子。
  现在整个事与我无关了,怎么样的来,我怎么样的回去。
  一个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琪琪来了。
  房东告诉我有女客来探访,她坐在我房间等了好久。
  我以为是朱明,并没有回避,反正要走了,见她一面也无所谓,我推开轻掩着的房门。
  里面站一个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背我站着,朝窗户,房间在二楼,楼下是后园子,一株树,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没什么好看的。
  这并不是朱明,我一时还会不过意来,我敲敲房门,她听见声音,一转身。
  “琪琪。”我叫出来。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发,她在脸上展开了一个笑容,给我某一个程度的愉快。
  房间里的暖气关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没有脱大衣,我连忙扭开煤气暖炉,火融融的上来。
  她问:“你与房东同住,习惯吗?”
  我微笑,“房东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变了,整个人成熟了,瘦了不少,为什么?”
  “赶功课。”
  “拿到了学位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总会拿到的,日子见功。”
  “朱明呢?”
  “朱明并没有嫁我。”我说,“我的地址是唐告诉你的吧?他一定说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学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说的,记得葛兰姆教授吧?他与我很要好。”
  房东太太问:“要茶吗?”
  “谢谢你,钟斯太太。”我高声说。
  “生活好吗?”琪琪问。
  我微笑,搓搓手,“时间总是要过的,到时不妥的事情自然会妥当,信不信由你,事后看当时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长大了。”琪琪惊异的说。
  现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时间捉弄了我们。
  “朱明呢?”琪琪关心的问。
  “她现在与唐好得很。”我说,我想起唐那次为了她而来臭骂我,“你结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么想到来看我?”
  她温和的说:“我总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当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声,我想到了我们之间的过去,她的体贴,她的退出,都是温馨的,忽然之间,我不觉得她是一块冰了。
  “你知道吗,琪琪,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败,与你相处三年,还使你有这种感觉。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非常空虚。每个人都有了适当的下场,只除了我之外,我以后怎么办呢?
  “你又来了,”琪琪熟络的说,“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对你很好吧?”我问她。
  琪琪说:“我觉得你与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对生活上琐碎的要求太高,一点点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当然我丈夫是对我很好的,因为我也对他好,不过是互相迁就罢了。”
  “琪琪,你总是不忘教训我。”
  “对不起。”琪琪说。
  “可以与我吃饭吧?”我提议。
  “我只想看看你,说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很不成熟,这次见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么了?”我问,“在美国跟得上吗?”
  “美国完全是两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没有念下去,我婚后的职业是家庭妇女。”
  “你——”我惊讶,意外,惋惜,震动,一句话说不下去。
  琪琪轻松的说:“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颓然坐下,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弃了功课,不可思议的人心,是什么令她变得这么厉害?
  “我要走了。”琪琪说。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我已经搬回来了。”琪琪说,“我丈夫会在伦敦住上两年。”
  我心里想,你回来,我却要走了。
  我到门口送她,风吹来,她的大衣衣角被吹起来。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与她说,但是忽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了,没有那种必要,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回了房间。
  房东太太送了茶来,很惊异我的女伴已经离去了。
  我独个儿坐在房间里慢慢喝茶。
  房间渐渐暖起来。
  想到朱明,我的心猛地痛一痛。她将永远使我心痛,因为我放她自由了,多么奢侈的一个动作。
  我很满意一无所有?并不。我喝着茶,我将从头开始,生活不是星,只是碎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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