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筑音:若解多情

(2009-01-03 09:54:53) 下一个

  契子
  飞机在长长的跑道上滑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慢慢停稳。耿绍昀缓步走下飞机,在空中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再次有了脚步踏实地的感觉。举目四顾,惨白灯光打在冰冷的水泥上,让冬天的雨夜凭添几分寒意与萧索。
  机场大厅里,前来接机的耿绍谦已经等候多时,一见绍昀走出安检口,他立即迎上前,一脸爽朗的笑容:“欢迎你回来,大哥。”绍昀微笑着,习惯性伸手拍在弟弟伟岸的肩上,才意识到昔日那个毛毛燥燥的青头愣小子已然褪尽青涩,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伟男子。
  城市的街道车水马龙,街道两边灯火辉煌,灯光不时流淌到车厢内,光与影斑驳落在绍昀英挺的眉宇间,忽明忽暗。绍谦一边开车,一边的讲述着亲朋好友们的诸多变迁和趣闻,心情甚是愉悦:“听说你准备回来长驻,大伙都很高兴,商议着要聚一聚。商业上那些空有形式的宴会虽然没啥意思,却也免不了。私低下,我们几个死党来场聚会,好好大醉一场……”
  绍均心不在焉的听着,CD里正在播放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轻缓的音乐流淌着淡淡忧伤,绍昀觉得有些疲倦,仰首靠在座椅的头枕上,微微阖眼,沉浸在黑暗中,依稀间似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总裁,别怕,我在这里。她温软的小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让他焦燥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绍昀陡然一惊,睁开眼,“小小!”
  绍谦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震,车头侧偏,他急忙调整方向盘,堪堪避开邻近驶过的一辆车。
  “她——”,绍昀犹豫一下,倒底还是问了:“怎么样了?”
  “她,哦——,她很好,沈家的大少奶奶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绍谦盯着车子的前方,萧洒打过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笑语中带着刻意的轻松,“儿子都已经二岁了,小名叫笑笑。”
  绍昀沉默,低头取出一根烟衔在口中,银质打火机在掌心中握到发烫,他才想起要按下开关,幽蓝的火焰轻轻跳跃,一缕轻烟在他的指间袅袅升起。
  绍谦把车靠边停下,“我要买点东西,你等一会儿。”他解开安全带,匆匆的下了车。
  绍昀喷出浓浓一口烟雾,指尖按住电动车窗的按钮,车窗玻璃徐徐下降,冷风挟着雨丝“呼啦”一下,冲进暖气十足的车厢,寒意沁骨。远处,鼎沸的欢声笑语传来,子夜十二点,正是夜生活最酣热的时候,冬夜的寒意阻止不了寻欢作乐的人们。三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已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唯一不变的是这座城市繁华依旧。
  刺耳的音乐突然响起,惊醒了绍昀游离的思绪,他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一眼,是绍谦的手机落在驾驶坐上。不经意的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两个字:小小。绍昀的呼吸凝滞,半晌,他机械的按下了接听键,手机另一端传来哭泣过后的哽咽声音:“绍谦,笑笑受重伤了,大量失血,你知道你们家族的血型很特殊……”
  绍昀沉重的喘了口气.手机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些疑虑:“绍谦,笑笑需要输血,帮帮我——”
  “你在哪里?”绍昀终于开口。
  “你——,”对方讶然,半天无声无息。
  “说话!”绍昀眉峰拧在了一起。
  “绍谦的医院——”
  绍昀“啪”的摔下手机,坐到驾驶室里启动了车子。
  绍谦提着一瓶纯净水小跑过来,“大哥,你——”
  “上车。”
  绍谦刚上车还没坐稳,车子已经冲出去。绍谦不解的看一眼绍昀阴沉的脸色,不敢再多问。车厢内安静的骇人。前方红灯亮起,绍谦见他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不由惊叫:“大哥——”
  绍昀一脚踩下刹车,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狠狠一拍方向盘,罕有的骂一句粗话:“他妈的——”
  绍聊诧异的看着他。
  红灯上的数字一秒一秒减绍,绍昀逐渐平静,绿灯亮起,他一踩油门,车子疾冲出去:“那个孩子的事,为什么要隐瞒我?”


  一般来说,女性的好奇心比较重,从而引发了八卦精神的存在,即使是懒散的小小也不缺乏这种精神。在胜天集团举办的酒会上,小小窝在大厅一角的沙发里,把娇小的身型隐藏在大型盆栽棕榈后,一边用小叉子快乐的戳着盘中美食,一边兴致勃勃的听附近一群太太小姐谈论风流总裁与台上那位美女司仪玉女明星林薇珊的八卦绯闻。
  总裁首席秘书江雅秋来到她身后,“苏小小,你又偷懒。”
  小小条件反射般从柔软的沙发中一跃而起,很流畅的理由脱口而出:“秋姐,我在养精蓄锐,随时待命。”
  雅秋没有心情计较她话中含了多少水份,问:“会弹钢琴吗?”
  小小恋恋不舍的看看手中一盘还没来得及享用的美食,“不……”
  江雅秋两眼一瞪,“嗯——”
  “哦哦,会那么一点。”小小立即改口,象她这种刚从大学毕业,在秘书处打杂的小虾米还是识时务点比较好。
  “那就好。”江雅秋夺过她手中的盘子随手一放,拉着她向琴台走去:“原先的钢琴师临时出了点事,新安排的钢琴师一会儿就到,你先顶上弹一两曲,别出现冷场。”
  走过摆满琳琅美食的长桌,小小频频回首,深情款款。雅秋无可奈何:“小小,专心点,完成了这项任务,算你今晚的工作全部完成,到时你就可以自由行动,OK?”
  小小顿时心情大好,“OK!”欢欢喜喜的在钢琴前坐下,美女司仪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意大利名琴Fazioli,音色性感撩人,具有很强杀伤力和穿透力,小小精神为之一振,欢乐的圆舞曲在她指下流畅如大海的波浪。
  耿绍昀对林薇珊优雅的作了一个邀请姿势,一对璧人率先飘入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四周的人纷纷随之成对起舞。小小十指在琴键上娴熟翻飞,目光不时瞄向舞池,俊男美女呀,而且不止一对,养眼,太养眼了!
  江雅秋暗暗松了一口气,顺便狠狠鄙视了小小一把,这叫“会么一点”?以前怎么不知道她大小姐还有谦虚这种美德?
  一曲舞结束后,耿绍昀牵着林薇珊的手,把她送回原座位,十足的绅士风度。他双手轻扶她的双肩,俯身在她耳畔底语:“玩得开心点,我等一会儿来找你。”林薇珊知道他有正事要办,温柔微笑点头。
  看见耿绍昀从女伴身边离开,江雅秋快速走上前,“总裁,沈先生在二楼贵宾体息室。”
  走上二楼,耿绍昀见沈嘉恒站在圆弧长廊上,目不转睛盯着一楼宴会厅的某处。绍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弹钢琴的小小,眉稍含笑,双眸顾盼生辉, 她的人与她指下的音乐完全融为了一体,每一根发稍似乎都弹跳着欢快的音符。虽然绍昀实在是想不通有什么事值得一个人这么快乐,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快乐极具感染力,仅仅是看着她,就能让人心情大好。
  贵宾休息室的门无声打开,耿绍谦带有几分醉意斜倚门框,盯着小小吹了一声口哨,“哥,没想到你的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绝色。”
  绍昀回头不悦的瞟了绍谦一眼,“你在外面怎么胡闹我不管,公司内部的女职员最好别去招惹。”
  “知道,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嘛。”绍谦笑嘻嘻的回应,三步并作两步跃向一楼宴会厅,“其实那是错误的,好兔专吃窝边草。”
  沈嘉恒轻笑出声,向着小小一扬下颌,“她叫什么名字?”
  绍昀又看了小小一眼,的确是一个美人不假,但是在这种衣香鬓影美女云集的场合,还没有美到艳压群芳、鹤立鸡群的程度,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转身走入室内,“先谈正事,如果感兴趣,稍后可以去问问江小姐。”
  嘉恒尾随绍昀走进议事厅,顺手把门掩上,“果然不出你所料,永通那帮老家伙今天来找过我。”
  “哦,”绍昀斯条慢理的往高脚水晶杯中倒入红酒,“你没有让他们失望吧。”
  “当然没有,我最敬重老人家了。” 嘉恒笑:“怎么样,要赶尽杀绝吗?”
  “为什么不?”绍昀递一杯酒给嘉恒,笑容里流露出狩猎者的冷酷:“当年永通对胜天玩的不也是赶尽杀绝这一套?如果不是杜老爷子鼎力相助, 胜天早就被他们踩在脚底下了。” 当年父亲意外身亡,永通集团趁机携同数家财团用鄙劣的手段打压胜天,导致胜天各股狂跌。在国外求学的他,被迫中断学业归国接掌重担。却因年绍缺乏经验,面对永通的恶意收购险些陷入永无翻身的境地。商场上,雪中送炭的事绍见,落井下石的事常有,当时既使与他们耿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世交沈家,也只是袖手旁观。耿绍昀没有理由怨恨任何人与事,毕竟弱肉强食是商界的生存法则;同样,成王败寇也是商界的生存法则。当年他成功了,所以现在他要把当年永通对胜天用过的手段,再对永通重演一遍。
  “啧,真狠!不过——”嘉恒扬眉微笑:“咱们亲兄弟明算帐,我帮你演这一出戏,我们华丰能得到什么好处?”
  “胜利的成果一半一半,如何?”绍昀举起手中的酒杯。
  “成交!”两杯相碰,柔和的桔黄色灯光下,殷红酒液微微晃动。
  门外传来江雅秋的声音:“总裁,您的电话。”
  凡经江雅秋过滤后传递到耿绍昀手中的电话,一般都是重要电话,耿绍昀开门接过电话,“喂”了一声,神情即刻变得凝重,“杜世伯!”他向江雅秋打了一手势,让她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走向一边去聊电话。
  趁着耿绍昀接电话的空档,沈嘉恒靠近门前,向楼下瞄了一眼,弹琴的人已经换了一个,他问:“刚才弹琴的那位小姐是谁?”
  江雅秋回答:“是秘室新来的文员。”
  “名字?”
  “苏小小。”
  沈嘉恒失声笑:“苏小小?”好一个令人暇想无限的名字。
  没等他再问什么,耿绍昀已经聊完电话走了过来,“江小姐,为我定下月初去拉斯维加斯的机票。”
  沈嘉恒问:“杜修宇的电话?”
  “嗯,他要见我,让我去一趟拉斯维加斯。”
  “哧,”沈嘉恒不以为然,“杜老爷子的架子可真大。”
  绍昀面色沉了一下,淡淡的说:“他是我们耿家的恩人。”真正的枭雄远比伪君子高尚得多,令人发自肺腑的敬畏。纵横欧亚的大财阀杜修宇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大枭雄。曾经一度,绍昀只能眼睁睁看着耿家上两代人苦心打造的基业在他手中一点一点终结,直到机缘巧合之下遇见杜修宇,他耐心听完绍昀的请求后,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胜天是个好名字,去谛造一个人定胜天的传奇给我看看吧!在杜氏庞大资金的支持下,绍昀得以扭转乾坤,再造胜天。尽管杜修宇坦诚告诉过他:我不过是在投资,你不必对我说感谢,只要记住你欠我一份人情即可,在需要的时候还给我。绍昀依然由衷的感激与敬重他。
  嘉恒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看一眼绍昀的神色,立即转移了话题:“听说杜家独女是一个美人,有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杜家大小姐?”
  “见是见过一次,可惜妆化得太浓,没看清。” 想起那时的情形,绍昀有点忍俊不禁,其实那唯一的一次也不能算是见面,他站在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杜家大小姐在花园里冲着老爷子发脾气,五颜六色的头发如同被八国联军轰炸过,满面油彩涂得惨不忍睹,所谓的新潮衣服,象是一堆破布挂在身上。一向威严的杜老爷子被气得晕头转向,语无伦次。
  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沈嘉恒,绍昀说:“如果你因为对杜氏王国有兴趣,而去招惹杜小姐,是很不明智的行为。”每一条龙都有逆鳞,杜老爷子的逆鳞就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杜惜若。在最辉煌的时候退出江湖,花重金洗底漂白,用毕生心血打造杜氏王国,一切都是为了给他最心爱女儿一生幸福的保障。
  嘉恒点上一枝烟,慢慢吐一长串烟圈,俊美的脸庞上泛出浅浅笑意:“女孩长大了,总要嫁人,对吗?难道,你对杜氏王国就没有一点兴趣吗?”
  绍昀没有答话,望着半空缭绕的烟雾,微微的笑。那一次,杜惜若倒底没有按照杜老子的要求进屋来与他相见。他看着她拂袖而去,一会儿杜府的管家递给他一支手提电话,是杜惜若来电,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出奇的好听,完全不似她的装扮与行为那般乖张与桀傲,“你是那个、那个……”电话里传来她懊恼的自语:“忘记是谁了,唉,不管是谁了。”她接着说:“我知道老爷子一直想让我嫁给你,可我是不会同意的,有劳你拒绝老爷子联姻的提议。”
  “我还没有见过你,杜小姐。”他提醒她。
  她沉默了一下,“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想娶的并不是我,而是杜氏王国。我也是人,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份真心与真情,凭什么我的婚姻要是一场交易,被你们算计着投入与收益?”
  “我答应你,我会向你父亲拒婚。”
  也许是他答应的太爽快,使得对方反而疑惑不解,“为什么?”她问。
  “我承认,我是对杜氏王国很感兴趣,但是我并不喜欢勉强别人。”
  “谢谢。”她挂上了电话。电话里传来挂线后的“嘟嘟”声,握着听筒,他有一些惋惜,也许杜家小姐并不难相处。如果她愿意嫁,他会善待与尊重她,虽然婚姻与爱无关。
  最后,他依照与她的约定,拒绝了杜老爷子联姻的提议。
  小小绕着“M”型的餐台悠闲转悠,选择的机会太多也未必是好事,虽然美食满桌,胃的容量却有限,真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偏好什么口味?”有人在她身旁说话,“我可以给你建议一下。”
  小小抬头,确定对方是向自己说话,出于礼貌,敷衍的笑了笑:“谢谢,我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低下头,继续绕着餐台搜索美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绍谦有些气馁,就凭他的魅力,居然不及这些食物?他不甘心的跟上前,决定亮出他的金字招牌:“我是耿绍谦,很高兴能认识你。”耿绍谦哎,飙车一流,打球一流,歌舞一流,而且是未来医学界的泰斗!当然,最后一项是他自己这么认为,作为胜天集团的员工,她没有理由不知道他吧?
  “哦——,我,鹅肝!”小小欣喜的把一片法式鹅肝排装入盘中,完全忘记了绍谦的存在。
  “你难道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切,太伤自尊了,绍谦极力忍耐。
  小小终于抬头,绍谦用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带着淡淡的忧郁,据说这个样子最能迷倒绍女的芳心。果然,小小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他的双眼看了又看,绍谦窃喜,保持住忧郁而深沉的样子。
  “那个——,嗯——”小小怯怯的说:“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靠!”绍谦差点晕倒,忍无可忍,“你也太白了吧?”
  “是的,”小小点头,认真的说:“大家都说我的皮肤很白,其实也就一般般了,湘湘美人的皮肤才真正的白。”
  “不是白色的白,是白痴的白。” 这下该听懂了吧,绍谦满怀恶意的盯着她。
  果不出他所料,小小两颊绯红,眼中迅速噙起泪花:“你骂人,我不理你了。”
  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身影,绍谦有一种负疚感,向旁边那一群等着看热闹的死党无奈耸了耸肩,瞧,碰到了一个傻瓜,本少爷也没办法。
  身后传来了沈嘉恒的笑声。绍谦回头,看见兄长与沈嘉恒正并肩走来,绍昀似笑非笑的瞥了弟弟一眼,一言不发的越过他,径直向林薇珊走去。沈嘉恒伸手勾在绍谦的肩上,笑:“老弟,你的道行比别人差太远了。”
  小小满意的捧着一盘美食,来到早就选好的避静露台。顾湘湘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见到她就说:“大小姐,我还以为你要把整个餐台搬过呢。”
  “我想呀,”小小点点头,“可是别人不让。”狠狠剜一勺水果沙律放入口,甘甜生津,说有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顾湘湘捧一杯果汁慢慢吸,羡慕的看着她,天生吃不胖的人就是有口福。“嗳,你知不知道刚才和你搭讪的人是谁?”
  “声色犬马耿二公子嘛,我再怎么无知,也会看八卦新闻吧!”小小窃笑:“这种花花公子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噢,小小……”顾湘湘话语中断,半天没有吱声。
  小小发觉她出奇安静坐在身旁,美丽的小脑袋仰成了四十五度角。于是小小把脑袋也仰成同样的角度,看见了耿绍谦发绿的脸。
  “原来你耍我。”太丢人了,绍谦咬牙切齿。
  “唉,唉——”小小诚惶诚恐:“二少爷,你饶了我吧,你是总裁的弟弟,我得罪不起,你的游戏我更玩不起,你们这种豪门贵公子已经是魅力无敌,没必要再在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身上证实自己的魅力了吧。”
  绍谦在小小对面坐下,掏出支票本: “有人对我说过,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有价格,区别不过在于价格的多少,你开个价吧?”
  “啊?”小小一时反映不过来。
  “买你一夜,要多少钱?”绍谦开始签支票,沈嘉恒说过,男人签支票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时候,他就不相信面前这个女人能抵抗得了。
  小小面色一沉,旋继笑了起来,面向坐在身旁发愣的古典美人,问:“湘湘,有没有一块钱。”
  “有。”顾湘湘从包里掏出一块钱硬币递给小小。
  小小把硬币放在绍谦面前,“我买你一夜,一块钱。”看着绍谦僵愣的表情,小小又笑:“我知道一块钱是便宜了一点,可是一份价钱一份货嘛,你就值这么多。”
  “小小,小小……”看见绍谦比青菜还要绿油油的脸色,湘湘暗暗拉扯小小的衣角,小声提醒:“别闹了——”
  绍谦瞪她半晌后,轻佻的笑:“好,我现在就开始为你提供服务。”他突然凑近小小身前,暖昧的低声问:“我们是去开房呢,还是就在这里?”
  靠得太近,温热气息吹向小小的脸庞,她向座椅后背缩去,窘迫干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二少爷何必认真呢。”
  绍谦抛了抛手中的硬币,再逼近一点,一本正经的说:“钱已经收了,就不能当玩笑了,做生意要讲信用。”
  小小也一本正经的说:“货色太次,我不要了,一块钱赏你。”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货色好不好,总要试试才能退货吧。”
  “我,我——”小小张口结舌。
  “行了,绍谦。”沈嘉恒走了过来,把绍谦从小小面前拉开,“别吓着人家小女孩。”
  小小松了一口气,从座椅上站起来,感激的对沈嘉恒笑笑。沈嘉恒冲她礼貌颌首,又向着旁边的顾湘湘招呼:“顾小姐,你好。”
  “沈先生好,”顾湘湘向小小介绍:“这位是华丰集团的总裁沈嘉恒先生。”又指着小小对沈沈嘉恒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兼同事苏小小。”
  绍谦“嗤”的一声笑:“苏小小,名妓呀——”小小用“凶恶”的眼神狠狠瞪过去,用眼神谋杀他,显然对他没有任何威慑力,一脸可恶的笑越发得意。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沈嘉恒醇厚的声音似乎带有磁力:“那是一个超凡脱俗、至情至性的奇女子。”
  绍谦“切”一声,准备再说点什么,沈嘉恒已先开口:“绍昀让你去见他,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他吧。”
  绍谦终于闭上嘴,苦着脸,慢吞吞走开了。顾湘湘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担忧的问:“沈先生,我们惹恼了二少爷,他会不会……”
  “不会,”沈嘉恒摇头:“绍谦不过是年轻胡闹了一点,人品并不下作。至于你们的总裁,你们就更不必多虑了,绍昀向来公私分明。”
  小小说:“沈先生,刚才谢——”
  顾湘湘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听了一会儿电话,她的脸色剧变,“我马上来医院!”
  “怎么了,湘湘?”小小问:“是不是阿姨的病情——”
  “我妈妈情况突然恶化,”湘湘几乎要哭出来,“小小,帮我向江小姐告个假。”
  “嗯,放心吧,我替你顶班就是。”小小一边说话,一边手忙脚乱的翻着皮包:“你要多备点钱在身边,以防万一。”湘湘每月收入仅用在母亲的巨额医药费上就已经入不敷出,小小知道她身上必定没有多余的钱。遗憾的是,翻来翻去,小小在自己的包中也没有找到多少钱。
  一张卡递到了她们面前,沈嘉恒说:“先用着吧,以后再还我。让我的司机送顾小姐去医院,这样会快一点。”合宜得体语音与笑容让人感觉十分温暖,湘湘没有拒绝,接过卡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就匆匆的离去。
  沈嘉恒拔通了电话,让司机把车开到酒店门口接顾湘湘。放下电话后,他对一脸感激的小小优雅伸手,笑:“如果想对我说谢谢的话,不如赏脸陪我跳个舞。”小小也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弯成两泓新月,唇边现出浅浅一个甜酒窝,十分的动人。沈嘉恒仿佛眩目般眯了一下眼。
  已经到了嘴边的“谢”字没有说出口,小小把手交到沈嘉恒手中,认认真真陪他跳起了华尔兹。沈嘉恒的舞技极高,带着小小在舞池中轻轻松松旋转。与耿绍昀和林薇珊这一对璧人交错而过的瞬间,小小欣赏的目光停留在林薇珊身上。
  “你绝不比她差。”沈嘉恒在小小耳畔低语,愠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小小有些不好意思,略略侧首向一旁。不远处,耿绍昀的视线不经意扫过,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夜两点才结束,小小强打精神陪江雅秋送出最后一位客人,全身无力窝进糍粑柔软的沙发里,脑袋枕着双臂伏在沙发的扶手上,茫茫然看着仍在忙碌中的江雅秋,心中无比敬仰,首席就是首席,她这个小文员不能比。不知不觉的,她打起瞌睡来。
  “苏小姐,苏小姐……”听见有人叫,小小惊醒,猛然坐直上身,沈嘉恒恰好俯下身来看她,柔软的唇轻轻刷过他的脸庞,小小顿时吓得睡意全,目瞪口呆看着沈嘉恒,脸颊象火烧一般。
  沈嘉恒显然也有些尴尬,站直身子,轻咳了一声,得体的微笑:“苏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小小有些慌乱,“不,我——”
  “沈先生,”江雅秋适时的到来:“总裁在宴会厅外等您。”
  “知道了。”沈嘉恒答应着,眼睛仍看着小小。
  “小小,我们也回去吧。”江雅秋把小小从沙发上拉起,对沈嘉恒不卑不亢笑笑:“沈先生,再见。”
  沈嘉恒礼貌的颌首:“再见。”
  酒店外,冬夜的寒风冻得小小直哆嗦,一溜小跑钻进江雅秋的车里。车厢里暖气十足,她倒在后座上蒙头就睡。江雅秋在中环有一套三居室的房,为减轻月供压力,租了一个单间给小小。顺带的,小小上下班就蹭她的车坐,美名曰资源共享。见小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江雅秋几经踯躅,终于还是开口:“小小,离那个沈嘉恒远一点。”
  “哦。”小小不怎么在意应一声,双眼困倦得几乎睁不开。
  江雅秋正色说:“他们这些豪门贵公子看中一个女人时,会千方百计花钱把她买下来,一段时间后,如果腻了,又会用钱把她打发走,谁也别奢望他们会有真感情。小小,这样的游戏不适合你。”
  “秋姐,”小小打着哈欠,懒懒的说:“他不过是请我跳了两支舞,不用这么草木皆兵吧。”
  “之前他向我打听过你,如果没猜错的话,明天就会有花送给你。”
  “你怎么知道?”小小好奇问。
  “跟随总裁身边这么多年,他们作派见多得了。先找机会认识了,然后送花,接着请吃饭,送贵重礼物,最后——,就这样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一个月。等到我退休,就写一本书,书名叫《我与富豪们不得不说的故事》,销量铁定好。”
  江雅秋难得幽默一把,却没有把小小逗乐,“他们都这样吗,就没有一个例外?”
  “这种风气在他们的圈子已约定成俗,不这样反倒是不正常了。”
  “他们的妻子呢,他们又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什么?”
  江雅秋看她激愤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你呀,还真是傻得可爱。婚姻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利益的权衡,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放在家里供起,除了作为摆设,或许还可以起到传宗接代的作用,自己则继续在外面声笙歌舞。”
  小小闷闷的说:“那做他们的妻子不是很可怜?”
  “可不可怜就不我们所能关心的事了。”江雅秋又慎而重之的提醒:“你只要记住离沈嘉恒远一点就行了。”
  “知道了,”小小被她郑重的表情给逗笑了起来:“你怎么象我爸一样。”
  “你爸怎么了?”
  “只要有男性接近我,他就凶神恶煞的把人赶跑,害得我从小到大,一个男性朋友都没有。”
  江雅秋开着车,从后室镜中看小小一眼,“这么一个有趣的父亲,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小小慢慢敛起笑容,低声说:“我十一岁的时候就没有妈妈,是被风流成性的爸爸给气死的,这十年来,我很少见他。”她冷笑一声:“他大概也不想见我吧,一见面就吵架,他生气,我更生气。”
  江雅秋不禁后悔说错了话, “对不起。”半天没听到任何回音,转过头一看,小小早已靠在后座上睡着了。
  第二天,沈嘉恒没有如江雅秋所预料的那样送花给小小,反倒是耿绍谦来到了公司。小小奉江雅秋之令,正在总裁办公室里整理卷宗。耿绍谦推门探头张望了一下,问:“我哥呢?”
  “不知道,”小小中规中矩的回答:“总裁可能外出公务去。”
  “那,江雅秋呢?”
  “可能随总裁一起出去了。”
  “哦。”耿绍谦点点头,退出总裁办公室,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小小刚低头准备继续整理卷宗,他又推门走了进来,“那个——”绍谦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昨天我喝多了,被那群小免崽子一激,就和他们打赌,所以,所以——,我向你道歉。”
  小小没有说话,狐疑的瞪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该不会是——,嗯——,”小小小心翼翼的说:“昨天被削了面子,今天变着法子想整我吧?”
  “别把我想得这么坏,好不好?”绍谦受伤般的嚷:“我才不想泡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小小又开始发挥八卦精神。
  “温柔漂亮的那种。”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小小,“你长得还不错,可是太狡猾了,又不温柔,我不喜欢。”
  “切,谁稀罕。”小小也不生气,笑眯眯说:“温柔漂亮的,我知道了,象湘湘美人那一类型的。”
  “你是说昨天在你身旁的那位?”绍谦轻轻一跃,坐上办公桌;连连摇头:“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看着就心情郁闷,不喜欢。”
  小小不高兴的瞪他一眼:“你干嘛不找只猴子,天天看猴戏,开心。”
  “我也不喜欢猴子,”绍谦倒是有几分认真的说:“我喜欢的人应该成熟稳重、秀外慧中。”
  “有一个人绝对符合你的要求。”
  “谁?”
  “秋姐。”出乎意料的,绍谦的脸居然一下子变得通红,小小讶然盯着他:“你——,该不会是被我说中心事了吧?你——”她指着他通红的脸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绍谦恼怒:“不可吗?小龙女还比杨过大五岁呢。”江雅秋恰好比耿绍谦大五岁。
  小小止住笑,点一点头,颇有诚意:“兄弟,好眼光,我从没见过比秋姐更好的女人。”
  绍谦激动的一把握住小小的手:“姐妹,我终于找到知音了。”一转眼,他又颓然甩开小小的手,“好眼光又怎么样,雅秋心里只有大哥,而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弟弟。”
  “你是说秋姐喜欢总裁?”小小说:“怎么可能,总裁不是有玉女明星的女朋友吗,秋姐还帮他订过花呢。”
  “唉,苏小小,你还小,不会明白的。”绍谦说得老气横秋,其实他自己也不过是年长小小几个月而已,“大哥这些年来什么都换过了,连女朋友都换了好几届,唯一没有换过的是雅秋这个女秘书;这些年也有不少人想以更高的薪水挖走雅秋,都没有成功,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小小不关心绍谦的问题,反而饶有兴趣的问。“总裁有过很多女朋友?一共多少个?”
  “记不清了,反正是没有一个超过半年的,这个林薇珊肯定也长久不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会分手呢?”
  “总裁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你觉得他最有可能取一个怎样的妻子?”
  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引起绍谦的疑心,“你这么关心大哥的事,难道——,莫非——”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小小,暧昧的笑
  小小幽幽怨怨的叹了一口气,“你看我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神是不是很忧郁?”
  绍谦点头:“很忧郁!”
  “是不是很哀怨?”
  “哀怨!”
  “其实我——”小小手撑在额前,作沉思状:“已经苦苦暗恋总裁许多年——”
  “不对噢,你好象进公司才半年。”
  “别打岔。”小小剜绍谦一眼,继续保持沉思的姿势,用悲伤而缓慢的语调说:“我千方百计进入胜天集团总公司,只为守侯在他身边……
  绍谦又一次打断的小小的话:“大哥是一座冰山,你不怕被冻伤?”
  “我要用我火一样的热情,融化那千年的寒冰!”
  “太感人了。”绍谦感叹,“象咏叹调!”
  小小做了一个作呕的表情,两人捧腹大笑。手机的铃音打断了笑声,小小与绍谦对视一眼,确定都不是对方手机的音铃后,同时望向办公室里间休息室的门,门里传出耿绍昀的声音,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耿绍昀打开门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件外套。他正在接电话,漫不经心的扫了小小与绍谦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你说,”小小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想,该听都听到了吧。”绍谦慢吞吞的说。
  “天呐——”小小窘迫的抱住脑袋呻吟:“我不想活了。”
  “其实,也未必是坏事,你终于可以明恋,再也不必苦苦的暗恋了。”绍谦可恶的笑:“鉴于我们以后有可能会成为叔嫂关系,现在就交个朋友吧。”
  “耿绍谦,”小小几乎抓狂:“你怎么不去死!”
  经历了一场尴尬后,小小一整天焉焉的提不起精神。临近下班时,江雅秋把她叫入办公室,语重心长:“小小,你很聪明,如果你能勤奋点,将来一定大有前途。”
  “秋姐,”小小无精打采,问:“我要什么前途好呢?”
  江雅秋噎一下,“难道你就没有任何人生目标?”
  “有呀,有呀。”小小快乐的点头,“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吃好,睡好,心情好!”
  江雅秋无语气结,办公室虚掩的门被推开,绍谦倚在门侧“哧哧”的笑。
  “你先回办公室。”江雅秋对小小说:“我今晚要陪总裁应酬,你下班后不用等我。”
  小小说:“嗯,我要去看望湘湘的妈妈。”
  “我送你去?”绍谦笑嘻嘻凑上前。
  小小横他一眼,毫不领情的说:“不要——”转身走出了江雅秋的办公室。
  江雅秋无可奈何的看着耿绍谦,“绍谦,你想玩去找别人,小小是一个好女孩,玩不起你们的游戏。”
  绍谦一声不吭,转身走到门前,又忍不住回头,说:“我没有玩,我是真想与她做纯粹的朋友。”还有一句话,他在心中说:对你,我也是认真的。
  顾湘湘的母亲在城北郊区的明山疗养院,下班高峰期,不但公车难挤,连的士也很难拦得到。最后在江雅秋安排下,小小还是坐进了耿绍谦那辆Volvo。事先打过电话给湘湘,他们到达疗养院时,湘湘在门口接他们。 小小问:“阿姨的病情怎么样了?”
  “已经控制住了。”湘湘声音里透着疲惫, “老毛病了,不能根治,只能用药物控制。”
  医院的长廊空旷宁静,小小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想起了一句话:天底下,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明山疗养院收费很高,湘湘是一个孝顺女儿,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让母亲受一点委屈。病房里,湘湘的母亲已经睡着,长年病痛的折磨,令她形销骸立,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龄,已苍老如七十岁的老妪。小小放下水果与鲜花,回头看见湘湘专注的望着母亲,憔悴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帘下浓浓的阴影。
  “湘湘,”小小轻声说:“好好陪阿姨几天,公司那边秋姐已经准假。”
  湘湘感激的点头,小小知道她很累,便不再打扰她, “我们先走了。”不想再累她出门相送,小小向站在门口的绍谦打个招呼,快步离去。
  没走多远,湘湘从后面追了上来:“小小,”她手中举着一张信用卡,“帮我把这个还给沈先生,已经从里面借支了五万元钱,请你替我转告他,一有钱我就会还上。”
  一直闷不作声的绍谦抢先接过了卡,“我常与嘉恒哥见面,我替你还给他。”
  “要你多事?”小小一把夺回信用卡,对湘湘说:“钱的事你别担心,还记得上次我们凑钱说用来买彩票吗?刚好中了六万元的奖,老规矩,你得五万,我替你打入沈先生的信用卡里就是。”
  “你买的是什么彩票?”湘湘诧异,“怎么会有六万元的奖?”
  “哦——”小小眼波一转,瞟见了身旁的绍谦,一把拉过来指着他:“是他,他今天带我去赌马了,在他的指点下,我们发了这么一点小财。”她亲昵挽起绍谦的手臂,甜甜的笑:“是不是呀,二少爷?”
  手臂被掐得生痛,绍谦把唇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露出标准的上下八颗牙,“是的,顾小姐,以后有机会,我也可以带你去赌马。”
  小小松一口气,推着将信将疑的湘湘往回走,“我们要走了,你快回房去陪阿姨吧!”
  绍谦突然说:“顾小姐很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沈家见过面?”
  湘湘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愣了一下,说:“也许,我念大学时,曾经在沈先生家中做他弟弟的家庭教师。”
  他想再问,被小小给打断:“行了”,扯起他的衣袖向前冲,“你以为每个人都与你一样闲得无聊?”
  送小小回家的路上,绍谦问:“你有没有五万元替她还债?”
  “卖身呀,”小小没好气的回答,“你不知道买我一夜很贵的吗?”
  绍谦哈哈笑:“卖身为友还债,你当你是圣母玛利娅?”
  “阿门,”小小虔诚划一个十字,“我是主最忠诚的仆人。”
  绍谦单手打方向盘,冲小小伸出另一只手,笑眯眯:“交个朋友吧,很铁的那种,我帮你把五万元补上。”
  “切,”小小鄙视的斜睨他,“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与我套近乎的根本原因是我和秋姐住在一起,虚伪!五万元就想让我出卖阶级的姐妹,想都别想。”
  不管绍谦怎么游说,小小始终保持坚定的立场,义正严词拒绝。第二天她就替湘湘还上了五万债款,并托江雅秋把卡还给沈嘉恒。此后,绍谦每日九点准时到胜天总公司报到。小小横眉冷对,他不屈不挠,越挫越勇。僵局一直持续到某日午间休息的时候,绍谦看见小小趴在桌上画一幅素描,问:“你画什么?”
  小小爱理不理:“别打扰我临摹梵高的向日葵。”
  绍谦左看右看,没看出她的素描哪点与向日葵相似,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你用的是抽像派手法吧?”
  小小顿时两眼放光:“你看出来了?”
  “嗯,你很有艺术气质。”
  “你太有品味了!”小小第一次热情相待,飞快在自己的素描纸上签了个名,递给绍谦:“送给你,是你慧眼视明珠的回报;不久的将来,这幅画会是最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
  “哦,哦!”绍谦忙不迭的点头,郑重的双手接过,“是不是会变得很值钱?”
  小小一脸痛心疾首:“这是艺术,艺术,你懂不懂,是不能金钱来衡量的。”
  “对,对,我错了。”绍谦一脸诚挚,“那,我们现在是不是朋友?”
  看他认错态度良好,小小的心情大好:“当然是,从量变到质变,总有一个过程。”
  绍谦长长吁一口气,看来,他们的友谊终于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久而久之,两人倒也真的很合得来。于是,耿二少爷与秘书室小文员的绯闻在胜天集团内部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顾湘湘刚销假回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向小小追问事情的真象与过程。
  周未,绍谦请小小去泡吧。坐在绝色酒吧的高脚凳上,小小晃着手中碧绿色的Melon liqueu r,感慨万千:“以前总是八卦别人的绯闻,没有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绯闻中的女主角,这都是拜你所赐呀,二少爷。”
  绍谦喝多了,笑嘻嘻勾着小小的肩:“嘿,我说哥们,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说咱俩有没有可能发展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那是不可能的,兄弟。”小小伸出一根食指头晃呀晃,晃得她自己眼花,“第一次见面,你就在我幼小而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两人嘻嘻哈哈笑,被他们一起拉来酒吧的湘湘苦着脸:“你们别喝醉,我一人照顾不了两个醉鬼。”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绍谦声情并茂的吟诗。
  小小被调起了八卦兴致:“来来来,讲一讲你的暗恋史。”
  绍谦倒也诚实:“我是真心喜欢她,五年前就喜欢她,那时胜天风雨飘摇,大哥四处求助;妈妈因为爸爸的突然去世,伤心病倒;我正逢高考时期,再也没有心思参加考试,是她一直陪着我,照顾我,让我安心考试。”
  湘湘看着他,莫名奇妙,“谁,你在说谁。”
  “唉,湘湘。”小小深沉的说:“一言难尽呀。”
  一口饮尽烈性的Jose Cuervo Gold,一股辛辣回旋在胸臆,绍谦明朗的笑容微涩:“她不过当我是小弟弟,而我连向她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绍谦!”有人在喊,回过头,耿绍昀、沈嘉恒与一帮朋友站在他们后面,绝色酒吧是会员制的,在这里看见他们并不意外。除了沈嘉恒,每一个人都携有一个女伴,衣香鬓影,百媚千红,什么关系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这帮人的老婆或未来的老婆。
  小小有那么一点气愤,他们出来寻欢作乐时,可曾想过家中寂寞孤独的妻子?
  “哟,小老弟,”其中一个人说:“陪女朋友呢?”
  绍谦呵呵的笑,“是呵,是呵!”
  “哪一位是你的女朋友?”
  绍谦说:“两个都是。”
  一帮人哄笑:“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一代更比一代浪。” 小小接一句,一群人笑得更厉害,她却不笑,一脸的酷。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窜到小小面前,“咦,绍谦,你这个小女朋有点意思,不如今晚借作我的女伴。”小小嫌恶的退了一步。
  “得了吧,陈少。”沈嘉恒为小小解围,“你已经有美丽的女伴了,倒是我孤家寡人一个,需要向绍谦借一个女伴。”
  绍昀笑着发话:“绍谦,带你的朋友与我们一起玩吗。”虽然是在征询意见,语气倒更象命令。诏谦从来就没反抗他大哥的勇气;湘湘生性腼腆,垂首静立,一声不吭;小小本想说一个“不”字,绍昀看她一眼,吓得她立即很没出息的缩回绍谦身后。自从上次的尴尬事件后,她只要一见到绍昀,能多远就躲多远,现在没处可躲,就让他无视她的存在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虽然小小对不讲民主的独裁者表示鄙视,却也只敢在心里意淫一下。沈嘉恒来到她面前举起手臂,用绅士的风度邀请她时,小小除了乖乖把手搭进他的臂弯里,别无选择。
  绍缣嚷嚷着:“嘉恒哥,我暂时把小小交给你了,你可要帮我照顾好她。”
  大家又哄笑:“好小子,真心疼女朋友呀。嘉恒听到没,头发也不能少一根。”
  嘉恒笑:“知道了,我以人格担保。”
  一大群人吃喝玩乐、斗酒唱歌掷筛子,虽然玩得疯,倒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至于耿绍昀,显然不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小小渐渐安心,言行也就自在起来。
  不知道谁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报大财阀杜修宇的新闻,讲他又买下了一艘豪华赌船,专用于公海之行。其中一人感叹:“杜修宇这一生是什么都不缺了,就缺个儿子。”
  另一人接上话:“说也怪了,据说杜修宇年轻时风流成性,怎么就得了一个女儿?谁要是取到杜家大小姐,那可真是,啧啧——。绍昀,听说杜老爷子很赏识你,该不会内定你作为女婿人选吧?”
  绍昀微笑,掸一掸烟灰:“别胡扯了,想娶杜家小姐的人简直可以从东半球排到西半球,我要是去插队,还不引起公愤。”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笑,沈嘉恒没有笑,只静静的听着,不时关照一下身旁的小小,他很会照顾人,细心周到,又不愠不火,恰到好处,世家子弟的风度,无懈可击。作他的女伴,应该算是一件很不错的差事。
  又有人笑:“杜老爷子把他的宝贝女儿保护得密不透风,外界连她长啥样都不清楚。要是不小心娶个又丑又凶的母老虎回家,这辈岂不是没有活头了。”绍昀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却什么也没有说。
  小小突然“啪”的一下拍在桌上,“你们这些人,算计着别人的财产,还损别人,缺不缺德!” 绍昀讶然看向她,小小怒:“看什么看,枉他那么赏识你!”说得激动,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杯酒就喝,沈嘉恒从她手下抢下时,酒杯已见底。
  “哎,小小,人家说杜惜若,你生什么气?”诏谦喝了不少,走路都有几分飘忽,跌跌撞撞来到小小身边,一看空空的酒杯:“怎么都喝光了?”
  小小又捧起另一杯酒,对绍谦笑:“甜的。”七色彩虹顾名思义,被调出七层颜色,看着漂亮,喝起来也甜,酒性却极烈,后劲很强。小小的酒量一般,之前已经喝过一些,这一杯下肚,两颊立即嫣红。有点天然曲卷的长发,拱托着她小巧秀气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大眼睛,整个人精致得如商场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耿绍昀也喝了不少酒,眼神依然锐利,毫不避忌直视着她。小小带了几分醉意,胆子倒大了起来,斜睨着他,说:“你真让我失望。” 她的眼睛很漂亮,斜眼看人时,眼角微微上翘,别有一种风情。耿绍昀有瞬间的错神,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模模糊糊一闪而逝。
  绍谦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她的脸,喃喃说:“现在才发觉,你其实很好看的。”
  “好看就以后慢慢看吧,”沈嘉恒把绍谦拉开,“时候不早,该送两位小姐回家了。”
  绍谦口齿不清的说:“我送,我这就去送。”
  “不用,有湘湘送我就行。”小小拉着身旁顾湘湘的手:“湘湘,湘湘,你可要送我家呀——”话音没落,人已经醉倒在沙发上不醒人事。顾湘湘没有注意到她,两眼直直的盯着电视,脸色苍白。
  绍谦也醉得差不多了,根本不可能开车送人。沈嘉恒自觉揽下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向绍昀打了个招呼:“我送她们回去。”不等绍昀回答,他就扶起小小,对顾湘湘说:“顾小姐,我们走吧。”
  顾湘湘似乎一下子回不过神来,转过头怔怔看着沈嘉恒,直到他扶着小小走出房间,才匆匆追了出去。
  早晨醒来,小小头痛欲裂,丝绒被轻柔暖和,她缩在里面,动都不想动。昨晚她好象喝醉了,醉倒在绝色酒吧的贵宾房里,后来——。小小猛然坐起来,糟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第一反映是检查自己,没什么不妥,除了鞋子,什么也没被脱下,嗯,没被劫色;手袋完好无损的放在床头柜上,也没被劫财,她放下心。第二反映是想到自己一夜未归,肯定会被江雅秋骂个狗血淋头,急忙从手袋里翻出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她托着脑袋,呆坐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赤脚走过木质地板,脚底丝丝透着凉,来到窗前,“唰”的拉开浅紫色窗帘,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暖洋洋照在身上。居高临下望去,绿树成萌,青草茵茵,南国的气候,四季一向难以分明,自己应该是在一个高尚住宅区里。
  小小开始整理自己的仪表,睡得发皱的衣服,怎么都拉不平,还带有酒气,很不舒服。她皱着眉打开卧室的门,先探头四处张望了一下,静悄悄的,好象没有人。贼兮兮走过客厅,还来不及幸庆,就看见了宽大落地玻璃门后的沈嘉恒。他侧向客厅而坐,穿一身休闲服,怀中抱着一把吉它,垂首随意拔弄,阳光跳跃在他的发稍眉宇间,不再是小小映象中的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但洒脱随性,令人感觉亲切。小小尴尬呆立,悄悄溜走?似乎不太礼貌。上前打个招呼?又不知该说什么。
  在她发呆的时候,沈嘉恒已经推开了玻璃门,双手抱臂斜靠门框,阳光从后面照在他挺拔颀长的身上,气宇轩昂,小小不禁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帅啊!。
  “这是我个人的公寓,”不等小小开口问,他主动解释:“昨晚我送你与顾小姐回家,半路上顾小姐接到医院的电话,就先打的走了,我不知道你住哪里,只好——,”和煦的笑容让人很舒服:“希望你别介意。”
  小小尴尬的感觉减轻了不少,其实不用他解释,她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是我打扰了你,我该回去了。”
  沈嘉恒说:“我已经叫了早餐,你昨晚喝多了,要吃点早餐才不会伤胃。”
  一身的酒气,头又痛得厉害,小小怎么也不可能有胃口,她急于告辞:“我——”
  沈嘉恒仿佛看透了她的心理,指指沙发上的几个袋子,“这是早上让成衣店配送过来的,不知道你穿什么码,就让他们多配了几套。”
  衣服一共是五套,每一套不同的款式、不同的码数。小小挑出其中一袋,袋面上的尺码适合自己。 打开一看,从里到外,整套搭配齐全,她意外了一下,现在成衣店的工作居然细致到了这种地步,连内衣也配送?
  沈嘉恒走近来:“怎么了,没有合适的?”
  小小一惊,袋子掉在地上,一件贴身内衣从袋子里露了出来,她窘得要命,慌慌张张把内衣塞回去,“有、有合适的。”
  沈嘉恒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神情自若的退开两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随意翻看,说:“浴室在客厅右边,你请自便就是。”
  小小有点洁癖,一刻不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坐立不安、无所适从。美滋滋洗了个热水澡,全身清清爽爽,头痛症也不再犯得那样厉害。赤足走出浴室,门口摆放着一双崭新的绒布拖鞋,男式的,穿在她脚上大得像撑船。
  早餐送到已有一会儿,沈嘉恒坐在餐桌前看报,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点燃。听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她一步一拖慢慢挪过来,象个木偶娃娃,不由笑,站起身为她拉开餐桌座椅,“不好意思,公寓里没有女式的鞋,我忘记叫衣店送了。”
  “哦,好的。”小小牛头不对马嘴的答应着,脑子里尽是不纯洁的想法,秋姐说他们这些阔公子风流成性,那他带女人回家过夜时穿什么鞋?
  沈嘉恒盛一碗小米粥放在她面前,说:“酒醉之后,吃清淡点比较好。”
  小小突然良心发现,别人如此待她,她却在腹诽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为掩饰窘态,她端过粥就喝,热呼呼的粥一下滑入咽喉,烫得她泪眼汪汪,却还要面对沈嘉恒疑惑的目光强颜欢笑:“很——好喝,我太喜欢——”难道这就是报应?小小终于相信因果循环。
  沈嘉恒微微一笑,也不问什么,倒了一杯冷开水递给她:“不要急,慢慢吃。”
  小小喝一大口冷水解决了困境,食欲立即被充份调动起来。早餐是中式的清粥小菜小笼汤包,熬化了的小米粥醇香清淡,喝一口下去,胃暖烘烘透出舒泰;精酱小菜香脆爽口;刚刚出笼的小笼汤包晶莹剔透。她吃得心满意足,才注意到沈嘉恒连筷子也没有动一下,脸一红,轻轻放下筷子,小声问:“你不吃吗?”
  沈嘉恒笑:“看着你吃,心情都会变好,你很容易快乐,连一个早餐都能吃得这般快乐,真好!”
  小小也笑:“那是因为我头脑比较简单,用秋姐的话说,没心没肺。”一提到江雅秋,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拍脑袋:“糟了。”
  “怎么?”沈嘉恒关心的问
  “沈先生,能不能借你的电话一用?”
  沈嘉恒的手机也关了,刚一开机,铃音就急促响起。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屏幕上闪烁着耿绍谦的名字。他瞟了小小一眼,按下接听键,绍谦焦燥的声音传入耳:“嘉恒哥,小小呢?”。听得出来,他很着急,他真的很关心她,也许还很喜欢她的吧!“嘉恒哥——”绍谦又在电话里崔促。
  “她在我这里,你等一下。” 沈嘉恒把手机递到小小面前。
  接过手机,小小“喂”了一声,绍谦立即在电话里凄切的大喊:“小小——,你快点回来吧,不然雅秋会把我给掐死——”话没说完,手机就被抢走了,电话里传来江雅秋怒不可遏的声音:“苏小小,你给我半个小时内滚回来,否则,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小小诚惶诚恐:“马上,我马上就回来。”
  放下电话,沈嘉恒已经拿着车匙在等她,“我送你回去。”似乎不管什么事,不需要她开口,他都会先一步准备好,让她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小小在玄关处换回自己的鞋子,沈嘉恒站在门前等,看一眼她手中提的衣袋,里面装着她换下的衣服。他又快步进入房里,连鞋也没脱,把剩下的四袋衣服一起提出了门。在电梯里,他说:“这些衣物我这里用不着,你带走吧,合适就自己穿插,不合适就送人。”
  小小知道这个牌子的衣服,价格非常昂贵,说:“一共多少钱?我还你。”
  他似乎没听见,专注盯着电梯上数字的变幻,一言不发。坐进车里,他除了向她问地址,没再多说一句话,车厢里的气氛冷凝。小小不安,想不通自己倒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大少爷了,就因为她要还衣服的钱吗?可无功不受禄,她没理由让他花钱的呀,虽然他很有钱。
  车子拐个弯,远远就看见绍谦候在小区门前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象只呆头鹅。小小忍不住笑,沈嘉恒急剧刹车,太过突然,小小向前一个趄趔,幸好安全带把她给拉住了。望向数百米之外的绍谦,他说:“我就送这儿吧。”
  “谢谢。”小小低头解安全带
  “小小。”沈嘉恒喊,从认识以来,他只彬彬有礼喊她“苏小姐”,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小小一怔,抬起头,他黝黑的眼眸深邃不见底,与绍谦那次故作深沉的眼神不同,他仿佛一直看到了她心底里去,小小不知所措。他笑一下,又恢复了世家子弟惯有的礼貌与风度,“以后不要在外面喝醉酒,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绍谦是个好孩子,就是不太懂得照顾人,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他帮她解开安全带,又打开了车门,温和说:“去吧,绍谦已经过来接你。”
  小小一下车,他立即打方向盘调头,她站在路边,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茫茫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绍谦大步跑到跟前:“小小,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雅秋差点把我给‘咔嚓’了。”他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打量一下出奇沉默的小小,猛然惨叫:“连衣服都换了,你该不会是和嘉恒哥——,完了,完了,这回雅秋决饶不了我,天呐,我要失恋啦——”
  小小这才记起衣服落在了沈嘉恒的车上,“电话拿来用用。”她毫不客气的从绍谦手中夺过手机,翻看着电话薄,一条条记录从屏幕上滚过,仿佛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找到沈嘉恒的名字,她却犹豫了,怔怔盯着那个号码许久,然后慢慢合上手机,塞回绍谦手中。
  绍谦还在絮絮叨叨:“呆会儿,你一定要帮我向雅秋解释清楚,你和嘉恒哥的事与我无关,不然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喂——”小小狠狠戳他脑门,“你思想纯洁点,好不好?”她懒得再理他,率先往前走。
  看见小小回到家里,雅秋如释重负,并没有如绍谦所担心的那样兴师问罪,只是关切的问:“会不会头痛?”她知道小小有轻微的偏头痛,喝多了酒,最容易诱发病症。
  小小苦着脸扶在脑门上,博同情:“嗯,头很痛。”
  “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我给你买止痛片去。”
  “我去,我去。”谦绍急于在江雅秋面前表现,“我专攻医学,知道买什么药好。”
  “不用,”雅秋说:“你不知道哪一种止痛片对小小没副作用。”
  目送江雅秋走出门,绍谦回过头,怪异的盯着小小:“她对你真好。”
  “那是。”小小陷入沙发轻垫里,闭上眼懒懒的说:“秋姐人好,又漂亮能干,所以说,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一双慧眼。”
  “她对你特别的好,比任何人都好。”
  小小察觉不对劲,眼开眼,见他正用一种面对情敌般的眼神看她,好气又好笑,“喂,你再敢这样看我,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江雅秋的房子在十二楼,绍谦不敢冒这个险,苦恼的揪着头发:“我宁可情敌是我哥,也不希望是个女人,我该怎么?”
  “嘿嘿——”小小一脸奸笑:“话不是这么说滴——”娇滴滴的尾音拖得老长,绍谦打一个寒颤,抖抖索索问:“那该怎么说?”
  “根据言情男主追女必杀技之一,你应该这样——”小小一甩头,换一副忧伤的表情,双眼专注凝视绍谦,用煽情的嗓音说:“雅秋,我该拿你怎么办?”
  绍谦目瞪口呆,半天,终于憋不住,开始“哧哧”的笑,最后变成狂笑,“你,你这个样——”他指着小小,“我的妈哟——,太麻了,鬼都会被你吓跑。”
  “喂,”小小恼怒,“你还想不想我帮你?”
  “想,想。”绍谦连忙点头。
  小小兴致勃勃打开电脑,“根据本人研究言情小说八年的成果,总结出言情男主追女十大必杀技,你过来——”她向身后招手,“你只要学会了,再灵活运用于实际,保证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身后的绍谦没有反映,小小不耐烦, “你在磨蹭什么——”一转头,绍谦老老实实坐在原位,江雅秋站在她身后,阴森森盯着她。小小立即扶住脑袋:“哎哟,我头痛。”急冲冲就往自己卧室逃窜。
  江雅秋咬牙:“苏小小,你给我站住。”小小乖乖在原地罚站。江雅秋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她面前,把水和药递给她:“把药吃了,回房好好休息,等吃饭时,我再叫你。”
  在江雅秋监督下,小小听话的吃完药,回房去睡觉了。绍谦看得大跌眼镜,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虽然周未不必上班,江雅秋还是习惯性的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查收电子邮件。
  绍谦坐她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搭讪,“快开学了,还有四天,我就要回学校了。”他正在耶鲁医学院攻读硕士学位。
  江雅秋盯着电脑屏幕,说:“嗯,回校后学习要认真点,别再这么贪玩。”简简单单一句敷衍的话,远不如刚才对小小的那种关心程度。
  绍谦气馁,忍不住问:“雅秋,你为什么对小小特别好?”
  江雅秋看他一眼,想起一件事:“绍谦,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你去告诉沈先生,就说小小是你的女朋友,别让他接近小小。”
  “为什么?”绍谦心中的疑虑又一次涌现,“嘉恒哥还没结婚,就算他要追求小小也很正常。”
  江雅秋叹气,“他太完美了,家世相貌才能就不用说了,为人处世让人无可厚非,品性言行堪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完美得几乎没有瑕庇。”
  “这还不好吗?”绍谦赌气:“难道你自己对他有意思?”
  “绍谦,”江雅秋正视他,“人无完人,只要是人,就必定有缺点,比如小小的懒,总裁的狠,你的骄,还有我的精。太过完美的人,只能说明一点,他隐藏得太深,这样的人,以小小那点小聪明,差得太远了,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为什么?”绍谦固执的问:“为什么你要对她这么好?”
  江雅秋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往里看了一眼,小小已经睡着,治偏头痛的药具有安神的作用。合上门,她看着绍谦,一字一字说:“这是我对曾经得到过的一种投资的回报。”
  第二天是周日,小小趁着闲暇去了趟明山疗养院。一天没见,顾湘湘又憔悴了许多,整个人苍白单薄如原野中的烟尘,仿佛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看见小小,她垂首沉默,神情里透着倦怠。小小不知能为她做点什么,只有轻扶她不断颤抖的肩,笨拙的安慰:“湘湘,别难过——”
  顾湘湘突然狠狠推开她,“走开,是你,都是你——”
  小小愕然,不明白自己倒底做错了什么。顾湘湘恨恨瞪她一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的转身背向她,削瘦的肩无声耸动。小小黯然走出病房,宁静的过廊里,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过一间间病房,偶而有一两声悲泣传出门外,生老病死,在这种地方是最常见的事。她不怪湘湘,贫病交加的环境下,任谁也不可能有好心情。
  一名医生匆匆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小“哎”了一声,医生止住脚步,回过身看她。小小认得他,是湘湘母亲的主治医生。她问:“医生,六号病房的病人情况好吗?”
  “还好,病情基本上已被控制住。”
  “那,医院是不是在催交医疗费,多少钱?你们不必催病人家属了,我现在就去交齐医疗费。”
  医生惊奇问:“六号病人的医疗费已经交了,你不知道?”
  “哦——”小小长长应一声,回头,空荡荡的长廊尽头,六号病房寂静无声,筹集这一大笔医疗费,想必湘湘很辛苦吧。
  明山疗养院相去不远处,有一座陵园,名叫离园,小小徒步走到离园,站在山脚下,仰首向上望去,古朴的青石阶梯两旁,一块块墓碑依次排列,宁静茕立。这里是喧嚣都市中的一片净土,众生平等,与世无争,无论生前是怎样的身份,死后皆归于尘土。离园的大门口有一个鲜花铺,生意冷冷清清,店主却是怡然自在。小小想买的百合已过了花季,只好挑一束白色的万寿菊,朵朵鲜花怒放如拳头大小。在苏步昌的陵墓前,小小俯身放下鲜花,对着嵌在墓碑上的照片说:“舅舅,我又来看你了。”照片里的人一身警服,英姿勃勃,他在韶华之年离去,留在小小的记忆中是永远年轻英俊的容颜。她掏出手帕擦拭蒙尘的墓碑,口中叨唠:“妈妈说这座城市是你们生长的地方,所以我就来这里了,妈妈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是你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唉,我也想要一个哥哥,象你一样的好哥哥——”
  一个人来到旁边的陵墓,小小没有注意,在这里,除了守陵园的人,就是与她一样,前来拜祭亲人的人。那人却讶然叫:“苏……小小”
  小小抬头,意外看见沈嘉恒,一身黑衣,黑色墨镜遮住了他的双眼,手中拿着一束白色康乃馨,小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此时的他阴郁肃穆,与平日里的温文而雅大相庭径。他站在一个女子的陵墓前,从照片上看,那女子明目皓齿,罕见的美丽,眉目间与沈嘉恒有几分相似。小小暗暗揣测他们的关系。
  “这是我母亲的陵墓。”沈嘉恒放下康乃馨,点燃一柱香拜了拜,说,“今天是她的生忌。”
  小小惊讶,沈嘉恒的父亲是沈氏家族的家长,已故夫人的生忌竟如此冷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
  沈嘉恒看见她的表情,冷冷一笑:“今时今日,大概除了我这个亲生儿子,沈家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吧。”轻描淡写的话,多少流露出一丝痛心。
  小小思索一下,抽出两支万寿菊舞摆放在他母亲的墓碑前,“沈夫人的陵墓与我舅舅的陵墓相邻,也算是一种缘分,我每个月都会来看舅舅,以后我会记得每次也为沈夫人献上一束鲜花。”
  沈嘉恒摘下墨镜,清俊的眉目温和了许多,学着她的样子,他也抽出了两支康乃馨放在相邻的墓碑前。抬眼,他看见墓碑正中刻有一排字:苏步昌之墓。旁边还有一排小字:妹苏云若泣立。疑惑不解:“你舅舅?”
  “嗯,是我舅舅。”小小说:“舅舅生前唯一的亲人只有我母亲,所以母亲交代我要经常来看看,别让舅舅的陵墓成为无主的孤坟。”
  “那令堂——”
  “已经去世了,那年我十一岁,这是她唯一的遗愿。”小小说得很平静,自行忽略眼眶中的蕴热,侧首望向天空浓艳的夕阳,“我该回去了。”
  小小沿阶梯向下走,沈嘉恒落后她一两个步阶,一路无语。山风呼啸而过,石阶两旁的长青松摇曳,发出“哗哗”声,松针如雨纷纷跌落。
  山脚下,沈嘉恒问:“可以请你去一个地方吗?”他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小小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的,最后的结果是她坐在了他的车上,这让她很羞愧,自以为经过八年言情小说的浸泡,已达百毒不侵境界,结果还是抵不过美色的诱惑。
  车子左转右转,不知道绕过多少个弯才停下。下了车,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遥远的年代, 弯弯曲曲一道河流, 桨声灯影,笙歌曼舞,秦准余韵,即使是河畔的商铺也透着古雅。趁沈嘉恒去租画舫的空隙,小小饶有兴趣的跑进附近一间旗袍店,抱着好奇的心态试穿传说中的国服。刚换好装,沈嘉恒就回来了,看见小小,眼前陡然一亮,黑色丝绒旗袍轻裹下,妙曼身姿袅袅娜娜,略微曲卷的长发慵懒披散,褪尽稚气,人妖娆如雨后杏花,竟是风情万种。艳光只在惊鸿一瞥间,小小见到他,羞赧一笑,立即缩回了更衣间,再出来时,已经换过自己的衣服。
  画舫凌波,烛影摇红,古雅的仕女倚靠船头拉着二胡。小小坐在画舫里,如置身梦境,惊叹:“怎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下次一定带秋姐和湘湘来玩。”
  “我母亲出在这一带,小时候常随她来这里。”嘉恒慢慢喝杯中酒,十八年的陈年女儿红,甘醇绵长,“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来过,以为早就不在了。”
  小小想起今日是他母亲的生忌,她不擅长于安慰人,只有感慨:“沈夫人真美。”
  “的确,”嘉恒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递给小小的却只是一杯香茶,“三十年前,寒门女子嫁入豪门,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灰姑娘,那场婚礼曾轰动全城,她被称为美丽传奇。可是,灰姑娘嫁给王子真的会幸福么?”
  小小没有出声,有些时候,安静的听就足够了。
  他嘲讽的笑:“沈家三子一女,除了我母亲,另外两个儿媳皆出生豪门。童话里没有讲灰姑娘嫁给王子后会怎样,我真真实实看见过灰姑娘嫁入豪门后是怎样的生活,公婆嫌恶,妯娌排挤,丈夫初时还有一点怜惜之心,时间长了,也就倦了,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妻子扔在家中,任她自生自灭。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也就是绍昀与绍谦的母亲,没有人会善待她。如果不是因为生下了我这个沈家长孙,她早就在沈家没有立足之地。也许是压抑得太久,需要发泄,有一次她喝醉了酒,开车狂飚,出了车祸。她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断气的,最后一刻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和小姑姑。”沈嘉恒声音里隐隐透着恨:“一个月后,她的尸骨未寒,父亲就迎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那个负心的丈夫一脚踢得远远,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小小愤愤不平:“别人不善你,难道自己就不能善待自己吗?”
  沈嘉恒看着她,失声笑:“小小,知不知,当你生气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啊——”小小一愣,无法想象出自己眼睛发亮的样子,问:“是发出绿幽幽的光吗?”
  他大笑,从对面探过身,眼神蒙蒙胧胧,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眼帘,“我喜欢你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小小脑袋象灌浆糊一样,迷迷糊糊,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抬头,她望见夜幕里璀璨的星星,这样的夜晚,真是醉人呐。
  沈嘉恒很快恢复清明的眼神:“对不起,我失态了。”
  小小眨了眨眼,浮光掠影间,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他说:“飞鸟爱上游鱼,注定了是一场悲剧,因为他无法把对方带入自己的世界,也无法让自己融入对方的世界,无论怎样的选择,结局都是以死亡来成全永别。”
  小小也有聪明的时候,听懂了他的话,隐隐的,心底些灼痛,习惯了简单的坦率,她不喜欢复杂的兜圈子,“人不是飞鸟,也不是游鱼。”
  “小小,你很好,真的很好。”他点燃一支烟,冉冉升起的烟雾后面,他的眉目模糊飘渺,“可是,我不能把你带入我的世界,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也一样。我不想看见母亲的悲剧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演一次。”
  隔着烟雾,小小静静看他好一会儿,“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她心平气和的说: “是自杀,我想她大概是太伤心了,一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鲜血流了满地,父亲抱着她还没有冷却的身体,象受伤的野兽一般哀嚎。此后许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满地的鲜血。”她的眼眸中氤氲起水雾,“但是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所以,我只选择让我自己最轻松最快乐的那种方式生活,为自己,也为在天堂里看着我的亲人。”她挥手示意画舫靠岸。
  走上河堤,小小回头望向坐在画舫里的沈嘉恒,“你活得太累了,沈先生。”说完最后一句,她转身离去,他一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始终不曾回首。她要的是一份纯净的感情,没有任何杂质与功利,如果做不到,她宁可不要。
  小小又开始做起了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恶梦,梦里血腥味让她窒息得无法喘气,十年前那个早晨,她被枪声惊醒,惊慌赤足跑进父母的卧室,妈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美丽的脸庞安详宁静,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一朵血色牡丹绮丽绽放在她胸前。父亲紧紧抱着妻子正在冷却的身体,悲痛欲绝:“云若,云若——”他的眼神如濒临死亡的困兽般悲恸绝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用于自杀的手枪机械移到了自己胸口……他的心腹亲信赵晓峰和傅传玉冲了进来,“宇哥,冷静,冷静——”赵晓峰抢下他手中的枪,“你还有小小,还有小小呀——”父亲黯淡得没有一丝生机的目光慢慢转到女儿身上,惊骇中的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猛然从床上坐起,手捂在胸前急促大口喘气,在黑暗里静坐了很久,气息才逐渐平复下,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般。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一片,于是彻夜不敢入眠,以致神经衰弱。为了给她治病,父亲派人满世界寻访名医,整整二年,她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脑科看心理医生,最后虽然治愈了,却落下了个偏头痛的病根。
  摸出几片止痛药,走到客厅里的饮水机前倒了一杯冷水服下。午夜二点,江雅秋还没有回家,大概又陪耿少昀应酬去了,小小独自一人站在客厅中央四顾,只觉空旷寂静。手机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分外刺耳,是父亲左右手之一傅传玉来电,小小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手机铃音不停的响,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小小叹一口气,傅传玉的耐心天下无敌,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她不得不认输,按下接听键,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声。
  “惜若,”傅传玉说话一向干脆利落:“下月初九是宇哥五十大寿,你记得要回来。”
  小小沉默,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名字杜惜若,是杜修宇亲自为她取的名字,惜若——珍惜云若,既然珍惜她,为什么要狠心的逼死她?
  半天等不到小小的反应,傅传玉疑惑:“惜若?”
  小小回过神,答应:“傅姑姑,我在听。”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安排人去接你。”
  “傅姑姑,到时候再说吧。”
  “什么叫到时候再说,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傅传玉一生气就会提高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你听着,如果到了初六还不见你回来,我就亲自带人去把你押回来。”
  小小苦笑:“傅姑姑,我头痛。”这是她的杀手锏,平日里,只要她一说头痛,所人立即三缄其口。果然,傅传玉的声音马上变得低柔:“你好好休息吧,记得下月初六之前回来,你爸爸天天惦着你呢。”不给小小任何拒绝的机会,她迅速挂断了电话。
  小小又叹一口气,扔下手机,窝进柔软的沙发里。头脑一片空白,静静躺了好一会儿,意识逐渐迷糊。
  江雅秋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小小,赶紧推醒她,“怎么睡这儿,当心着凉。”
  小小睁开朦胧睡眼,茫茫然看她,喃喃喊:“妈妈——”
  江雅秋哭笑不得,“苏小小,我有这么老吗?”
  小小完全清醒了过来,打着哈欠坐直身躯,“这么晚才回来?耿绍昀也太没人性了,狠毒压榨你的劳动力,简直是敲骨吸髓。”
  “你呀,”江雅秋笑,轻敲一下她的脑门,“拿了人家的钱,就该替人干活,怎么可以在背后说老板的坏话。”
  “那也不用这么卖命呀,”小小揉揉脑门,想起了耿绍谦的话,一拍脑袋,说:“你该不会是暗恋耿昭昀吧?完了,完了,兄弟相争,同根相煎。”她越说越起劲,两眼发亮,连连感叹:“又一曲爱恨情仇的悲歌,情义两难,兄弟美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江雅秋笑骂:“滚一边去,你是不是中言情小说的毒太深了,什么荒唐的情节都能联想出来,怎么工作就没见你这么用心过?”
  “嘿嘿——”小小心虚干笑,慢慢向自己卧室走去:“习惯性条件反射,条件反射而已,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从明天起我休年假,一共七天,车钥匙留给你,你想用就自己开车上班,不想用就搭公车去。”
  小小立即转身奔回江雅秋身旁,兴奋的问:“你会去哪儿玩?带上我一起去,行不?”
  “不行,”江雅秋板着脸正儿八经说:“你给我好好上班去,要做的工作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等我休假回来,如果你还没完成工作,以后就别想休息。
  小小很郁闷,斜托脑袋,可怜兮兮的看着江雅秋,一副受虐小媳妇样。江雅秋紧绷的脸终于坚持不住,“哧”一声笑起来:“行啦,别装可怜了,我是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和妹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小也笑,伸手对着江雅秋作拥抱状,煽情说:“啊,世上只有秋姐好。”
  消受不了她的热情,江雅秋一边闪避,一边笑着说:“先把你的工作完成了再说,如果做得好,等我回来后就批你七天年假,让你回家去看看你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爸爸,来公司半年还没见你回过家呢。”
  小小笑容淡去许多,显得有点漠然:“那倒不必,我不想回去。”
  江雅秋愣了愣,小心翼翼问:“你父亲对你不好吗?”
  “好,非常的好,如珠如宝,可是……”小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她永远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母亲与她外出归来,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两具赤裸的躯体在床上交缠。苟合的男女没任何羞愧之色,女人倚在杜修宇的怀中,冲着母亲得意的笑,杜修宇对母亲冷冷说:“出去,下次进来之前记得敲门。”看着母亲满脸泪痕踉跄离去,那一刻,她恨透了父亲。当天夜里,母亲轻抚着她的脸,低低饮泣:“对不起,小小,妈妈太累了,原谅妈妈。”第二天,她永远的失去了母亲。从此,再也没叫过杜修宇一声“爸爸”。成年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亲的故乡,远离了杜修宇。
  江雅秋插上精致的小电壶开始煮咖啡,“我定了早上六点的飞机票,现在是凌晨三点,睡不着啦,你呢,睡觉还是喝咖啡?”
  “我也睡不着了。”小小双手抱膝,下颌顶要膝盖上,呆呆盯着咖啡壶上冒起的白色水雾出神。
  “小小,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江雅秋问得突然,小小不解望着她,她继续说:“在夜总会里做舞女,就是俗称里的‘鸡’,我的亲生父亲把我送到了那种地方。”
  小小震惊,结结巴巴:“怎么会、会有这、这种父亲……”
  “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会珍爱女儿如珠如宝,那个人,我从来不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虽然是他给了我生命。”江雅秋对她笑笑,仿佛不甚在意:“他是我们家中的恶梦,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每一次回家都是为了向妈妈要钱,没钱给,就打妈妈,打我和妹妹。他用我和妹妹作为要协,不准妈妈离婚,以便于他源源不断榨取钱财。在那样的环境下,妈妈一个女人咬牙硬撑了下来,独自抚养我和妹妹,并坚持让我读书。十七岁那年,我正在读高三,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妹妹得了重病,家里能卖的都卖掉了,最后,妈妈把我们安身的两间老房也卖掉,钱还没有送到医院,就被那个禽兽不如的人给抢走了。因为没钱治病,妹妹在病痛中煎熬,妈妈痛不欲身。不得已之下,我去求他,求他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救救妹妹。结果,他把我骗到了夜总会,为他欠下的高利贷抵债。”
  “无耻,太无耻了,连牲畜都不如。”小小咬牙切齿,随即又担忧问:“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办?”
  江雅秋看看小小因愤怒而变得嫣红的脸庞,不由笑,这样一个女孩子,还真是爱憎分明,一点也藏不住心思,倒了一杯咖啡给她,按抚的拍拍她手背,“小小,事情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严重,我很幸运,在被迫接客的第一天遇到了我的恩人。当时,一大群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他,为讨好他,他们把我送到了他面前,因为我还没有接过客,有他们的话说,干净。一半是不甘愿,一半是害怕,我表现不怎么好,他没有为难我,甚至连我的指头也没有碰一下。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来这种地方,自从被亲生父亲骗到那种地方,第一次有人这样和言悦色的关心我,我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的哭诉。他耐心听,不时递给我一张面巾纸擦泪,听完我的哭诉后,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一笔投资。人到绝路的时候,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我问都没有问是什么投资就一口答应了,他立刻把我带出夜总会,并让人送我回家,三天之内,他派人为我们一家安顿好了一切,妹妹被送进当地最好地医院,虽然因为延误治疗而失聪,但毕竟保住了生命,从此一家人衣食无忧。那个禽兽不如的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我的恩人供我继续读书,直到我考取硕士学位后到胜天工作。”
  小小隐隐觉得不安,问:“那他要你做什么来作为回报?”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对我说:我不是慈善家,之所以投资,是因为你值得投资,至于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想到,等想到的那一天,无论是什么事,你必须无条件服从。”
  “秋姐,你一定要服从吗?如果他要你做的事非常苛刻与为难,你也要无条件服从吗?”
  “为什么不?”江雅秋笑:“如果当时他不投资,我一生已完了;他的投资,不但挽救了我们一家人,也改变了我的命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给予我的何止是滴水之恩。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心甘情愿的绝对服从。”
  “他是谁?” 小小急切追问:“他倒底是谁?”
  “你不会认识的,他不是什么名人。”江雅秋温和摸了摸她的头,象哄孩子般,“小小,你很幸运,有一个视你如珠如宝的父亲,凭这一点,你就不该与父亲呕气。”
  江雅秋很早就去机场,小小送走她后,又躺回到床上,这一次没有做恶梦,一觉竟睡过了头。因为不敢开快车,只好坐出租车去上班。车子刚到达目的地,小小递给司机一张大钞,等不及找回余额,就冲进了胜天大厦一楼大堂,几步之外,一架电梯恰好合上门冉冉上升,她急得连连跺脚。
  “喂,你是属兔子的,一大早就在这儿蹦达。”耿绍谦双手抱肩站在她身后,幸灾乐祸的笑。
  若是在平时,小小肯定要狠狠回敬他几句,不过眼下有更紧急的情况要处理,她指一指大堂上方挂的壁钟,说:“还有五分钟,我要迟到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告诉秋姐,说你欺负我。”
  耿绍谦悲愤仰天长叹:“小人当道,天理何在。”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乖乖把小小带进了总裁专用电梯,看见她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心情马上又变好,涎着笑脸:“你知道熊猫生平两大愿望是什么?”
  小小没有心情理他,只焦急盯着电梯上变化的楼层数字。
  耿绍谦不怀好意的笑:“第一个愿望是照一张彩色照片,第二个愿望就是把黑眼圈去掉。”
  小小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昨夜失眠了,唉,没办法,暗恋的日子不好过呀。”
  “那倒是,”耿绍谦好象没有听出她话中带刺,“求我呀,我帮助你把暗恋修成正果。”
  小小“哧”一声:“俊男美女,我顶多是当作好山好水般,欣赏一下而已,不象某人,心存非份之想。”
  绍谦凑近小小,把她上上下下审视一遍,摇头:“你有这么纯洁?看不出来。”
  “因为我比较内敛,一般的人看不出来。”小小突发奇想,笑嘻嘻说:“干脆我嫁给你吧,这样就成为总裁的弟媳,啧,近在咫尺,却是天涯海角般的距离,多么浪漫,多么悲情!”
  绍谦骇然后退一大步,双手交叉挡在胸前,防备着可能遭受的袭击,“虽然你对我一往情深,可你太彪悍了,我怎么敢要。”
  “那是你对我的误解,”小小一本正经说:“其实,在我坚强的外表下,有一颗温柔脆弱的心。”
  “唉,唉”绍谦叹气,“要知道一个人的抵抗力是有限的,你怎能如此诱惑我这个纯情少男。”
  “嘿,纯情,你纯情?”小小笑得比春天的阳光还灿烂,趁其不备,一把揪住绍谦的耳朵,“你纯情在什么地方,让我看看。”
  “哎哟,哎哟——”绍谦惨叫:“救命啊,有人谋杀亲夫——”
  电梯的门突然打开,耿绍昀与沈嘉恒并肩站在外面,看见小小与绍谦的姿势,两个人眼都直了。小小赶紧放开绍谦的耳朵,老老实实缩在了电梯的角落里。绍谦揉着耳朵尴尬笑,口中招呼:“嘉恒哥,大哥。”
  “早,绍谦。”沈嘉恒回应,又礼貌的冲小小点头微笑,耿绍昀则是面无表情,举步走进了电梯。电梯又开始上升,宽敞的空间里虽然只有四个人,却沉闷得让人无法透气。小小专注盯着屏幕,默数解脱的时间。沈嘉恒几次侧首看她,眼底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关切:“苏小姐,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哪里是身体不适,”绍谦抢着说:“她是心情不好,刚刚向我求婚,遭到拒绝,哎哟——”他龇牙咧嘴抱脚大声痛呼。小小还是老老实实的站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无辜得不能再无辜。沈嘉恒看她一眼,又看看绍谦,不再说话,低垂眼眸,看不出半分情绪。
  耿绍昀微微皱眉,伸手把电梯按停在四十六层,“绍谦,我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落在一楼大堂前台处忘了拿,你去帮我拿上来。”
  “大哥,打电话让他们送上来不……”一对上耿绍昀严厉的目光,绍谦立即底气不足,“好吧,我这去。”一边走出电梯,一边频频回头担忧的看小小,徐徐合拢的电梯门阻隔了他的视线。
  “苏小姐,”耿绍昀冷淡而不失礼貌,所谓世家子弟的风度,“关于你和绍谦的事,我听说过不少,如果你真有心要嫁他,只要他愿意,我也不反对;但是,如果你只是逗他玩玩而已,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万一他当真了,对大家都不好。另外,希望你能劝他上进,不要每天只顾着玩,连学业也不重视。”
  小小心里暗暗骂:“切,你以为你弟弟真是什么纯情少男啊!”走到电梯门边按了一下, 深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绽开一个国际级标准笑容,用优美的声音说:“总裁,实际上我想嫁的人是你,因为求之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温柔笑一个,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电梯“叮”的一声,适时停住,小小迅速退出电梯,看看两张惊愕的脸,大笑转身离去,心里快乐的直歌唱: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
  虽然尽力赶时间,小小还是迟到了,踮起脚尖,想不引人注意的迅速溜到自己办公室,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计划,“小小,你总算来了,我正担心你,想打电话给你呢。”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集中了过来。小小握紧手,连续作了几个深呼吸,然后露出淑女式的微笑,对着面前一脸关切的美人说:“湘湘,你对我太好了,这么关心我。”眼底闪烁着感动的泪光,胜天集团管理极其严格,鲜有员工迟到早退,一场处罚是免不了啦。
  在同仁们的注目礼中,小小迈着婷婷步伐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纸箱,她诧问邻近的顾湘湘:“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快递公司送来的,我帮你签收了,打开看看不就知道是什么了。”
  纸箱里有六个包装袋,其中四个不必打开,小小就看出来是上周六早晨沈嘉恒让成衣店为她配的衣服,包装袋上标示的尺码全部换成了她合穿的那一款;还有一袋是她自己的衣服,那天早上落在沈嘉恒的车里忘了拿,已经被洗净熨平,整整齐齐叠放在袋子;最后一个小袋子里装的一是件黑色丝绒旗袍,她昨天晚上试穿过,指尖划柔软轻盈的布料,昨晚的浆声灯影仿佛是一场梦,小小突然觉得有些酸涩。纸箱里还有一张卡片,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不必还钱。
  取出自己那一袋衣服,小小又把纸箱封装好,打电话让快递公司按原地址送回。顾湘湘不解:“怎么了,这些衣服很漂亮,你不喜欢?”
  “不属于我的东西,即使再美好,我也不会贪图!”
  自从在电梯里分开,小小一整天没有看见耿绍谦,大概耿绍昀视她为洪水猛兽,把绍谦给禁足了吧,也许,很快她就会收到胜天的辞退信。小小觉得好笑,他与她曾经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她打电话给他,要求他拒婚,他爽快的答应并做到了,她认为这样一个人值得尊重;第二次,是他打电话给她,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嫁,我自然愿意娶,我不能说比任何人都爱你,毕竟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想我比任何人都适合你。男人的自信与骄傲也是一种魅力,尤其对于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而言。可什么是适合,门当户对,还是男才女貌?如果爱情与婚姻有固定的公式可套用,世间的许多事岂不简单许多?其实,他们是见过面的,就他们第一次通话之后,那次她被杜修宇派人强行带回家,目的是要让她去见他选定的女婿。她心里有气,有意打扮得奇形怪状,说粗口:“你选的人有什么好鸟”,把老爷子气得晕头转向。怕她的粗鲁吓坏耿绍昀,打消了逼她相亲的念头。事后,她无意中与他相逢,在拉斯维加斯赌场外,不以杜小姐的身份。他想娶的与其说是杜小姐,不如说是杜修宇一手打下的江山。当苏小小不是杜小姐的时候,他连眼角也不愿多扫一下,杜修宇居然想把她的终生交给这样一个人,甚至不惜告诫她:如果你嫁的人不是耿绍昀,我会取消你的财产继承权。谁希罕,小小愤愤在电脑键盘上一拍,不知道按到了哪个键,电脑突然黑屏。“天呐。”小小惨叫,急忙抢救,等她抢救过来,努力一整天才完成的文件已经消失了一半。
  小小郁闷托着脑袋,人一倒楣,喝凉水都会噎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她心情不好,抓起电话恶声恶气“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被吓倒了,半天不吭声。
  小小以为是耿绍谦,说:“喂,我还以为你被你哥抽筋剥皮,永垂不朽了呢。”
  “为什么把衣服退还?”沈嘉恒醇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小小意外,沉静了一下,说:“那不属于我,请给我一个帐号,还有一套衣服的钱,我要还给你。”
  “作为一个普通朋友送的礼物,也不能收下吗?”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的礼物太贵重了。”
  沈嘉恒“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小小感叹,豪门贵公子的脾气果然大,她轻轻放下话筒,这样也好,在她的世界里从来黑白分明,不存在灰色的暖昧地带。他日相逢,彼此点头礼貌一笑,便是世上大多数人最好的相处方式。
  下班后,小小与顾湘湘一边向地铁站逛去,一边讨论到什么地方解决晚餐。一辆黑色宾士开过来,缓缓停在她们身旁,沈嘉恒走下车,“上车吧,我送你们一程。”彬彬有礼,但不容拒绝。
  小小正要开口,顾湘湘已笑着说:“谢谢沈先生。”拉起小小就往敞开的车门走去,小小扯她一把,想阻止。顾湘湘附耳小声说:“现在地铁很挤的,有顺风车搭何乐而不为。”说完她人已经上车,小小只好随同她上车。
  沈嘉恒坐进副驾驶座,回头问湘湘:“你要到哪儿?”
  小小抢先回答:“我们就到前面不远处的‘海记’吃饭,请你在那里放下我们就行。”
  “不、不——”顾湘湘乖觉:“我已经约了人去做美容,沈先生请先送我到附近的拂云馆,再送小小回家,她往得远一点。”
  沈嘉恒吩咐司机把车向拂云馆开去。小小狠狠瞪着顾湘湘,有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居然连阶级的姐妹也出卖,一点原则性也没有。顾湘湘装着没看见,对沈嘉恒说:“沈先生,请允许我们在您的车上说点闺房秘语。”
  沈嘉恒微笑点头,隔音板缓缓升起,车后座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小小,”不等小小质问,顾湘湘先开口:“我不知道你与沈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管有什么事,说清楚总比这样不尴不尬好,对不?”
  小小有点恼:“你乱猜些什么,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
  “呵呵,”顾湘湘轻轻拍了拍小小手背,“你没事,沈嘉恒绝对有事要对你说,小小,我曾经在沈家做过二年家庭教师,很早就认识沈嘉恒,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听她连续用了几个“非常”作形容,小小不由莞尔:“可他对我说,整个沈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抱括他。”
  “他对你这么说?”顾湘湘低声问,神情古怪,抬眼见小小正好奇的盯着她,侧首避开小小的目光,说:“沈家的情况非常复杂,沈嘉恒是沈氏当家人的第一位夫人所出,下面两个弟弟是他继母所出,因为外家无势可依靠,从小即不为父亲所喜,又受继母和弟弟排拆,他能有今天,全靠自已一人孤军奋战,很不容易。”
  “哦。”小小应一声,不再说话,转头向车窗外望去,这几日寒流袭来,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丫在风中萧瑟,小小看着,也觉寒意袭人,不由拢紧了外套。
  拂云馆很快就到了,沈嘉恒亲自为顾湘湘打开车门,下车时,她回头看了小小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小小正想细看,她已转头离去。沈嘉恒坐进车后座,随手关上车门,隔断了小小的视线。
  车辆继续平稳前行,车内寂静得令人尴尬。终于,沈嘉恒说:“我一直在胜天大厦外等你下班。”
  小小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向他递过去,“我没带什么现金,这张卡里钱不多,不过够还那套衣服的钱了,密码是……”
  沈嘉恒静静看着她,没有去接那张卡。小小慢慢收回手,“算了,我还是等明天取了现金再还给你。”
  沈嘉恒转首注视着窗外,“不如请我吃晚饭吧,”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算是还钱。”
  小小没吭声。
  “就算是看在你醉酒时,我曾照顾过你的份上。”
  很合理的要求,小小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晚餐的地点由沈嘉恒选定,在一家会员制餐厅,环境舒适幽雅,而不会奢华的吓人,但价格绝对有可能贵到吓人。小小随意翻看面前那份没有标价的餐牌,暗暗揣测自己一个月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银子够不够支付这一餐饭。
  沈嘉恒没有询问小小的意见,很快点好了菜,对她说:“听说你认为中国菜是美食中的经典,这里的家常菜很地道,希望你会喜欢。”说话间,餐厅侍应生端上了一瓶红酒,小小看看酒标,倒抽一口凉气,1973的CH.Petrus 。 她牙齿都快咬碎了,“沈先生,我与你近日无冤,远日无仇,你不用下这么狠的手吧?”
  沈嘉恒微微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侍应生开启酒瓶,“按理说,吃中国传统家常菜,应该喝十八年女儿红或陈酿花雕酒,可那酒性太烈,你喝了会头痛,还是喝红酒好,让女人喝下去变得漂亮的唯一一种酒。”他俏皮借用了法王路易十五的女友庞巴度夫人的名言。
  小小笑不出来:“我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但我清楚记得自己从未对你说那些事。”
  “你是没有说过,”沈嘉恒坦然承认:“我向顾小姐打听的。”
  “哦,”小小想到了耿绍谦,也常向她打听雅秋的事,一样的方法,不同的心境,绍谦是真心喜欢雅秋。她抓起高脚水晶杯,牛饮一口,都是钱呐,喝到心痛,说话也带刺:“下次想知道些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不必打擦边球。”
  “那么,”他深邃的眼看着她,认真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菜还没有送上,轻缓的背景音乐回旋在耳畔,是《魂断蓝桥》的主题曲,“我喜欢这首曲子,”小小斜托着脑袋,说,“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看《魂断蓝桥》,哭得一塌糊涂,一连几天缓不过劲。从那以后,我只看喜剧片,比如《东成西就》、《大话西游》,看得连眼泪都笑出来,同样是掉眼泪,却是另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所以我喜欢喜剧片,百看不厌。”小小看沈嘉恒一眼,他在认真的听,她对他笑笑:“很俗,是不是?我本来就是一个世俗的人,只喜欢轻松愉快的生活。比如《廊桥遗梦》这样的经典影片,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了,我不会也不敢看。”第一道菜终于端了上来,名叫朝霞映玉鹅,漂亮得象是艺术品。小小拿起筷子,爽朗的笑:“来来,吃菜,能这样狠宰我一顿的人,你算是前无古人,后来无者,仅此一次。”
  沈嘉恒没有动筷,一个精巧的首饰盒轻轻推到小小面,“我不太懂珠宝,只觉得这条项链很适合你。”黑色丝绒缎面上,铂金链子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紫罗兰色链坠形如一滴泪,精莹剔透。
  小小懂珠宝,Tiffany名家设计,价格自然不菲。眼神微微冷凝,却笑:“沈先生真大方。”伸手合上首饰盒的盖子,柔软的丝缎仿佛带着灼热,从掌心一直灼痛到心底,“还有更值钱的东西么?”
  一张卡和一把钥匙放在了她面前,沈恒嘉缓缓靠向坐椅后背,从烟盒抽出一支烟,旁边的侍应生立即上前按燃了打火机,升腾的烟雾在彼此之间弥漫,“你喜欢什么,可以自己去挑选。我在中环的碧海云天有一套公寓,你可以去看看,如果喜欢,就搬进去吧。”
  珠宝、房子、金卡,富豪买下一个女人的三大必胜法宝,小小一点也不陌生,她的父亲就常常做这种事。第一次出手,就把这三样都用上了,看她还真值钱呐。菜一道道送来,小小再也没有胃口。沈恒嘉沉静的抽烟,若有所待。幽静餐厅里,流淌的音乐似乎变得有点悲怆。这种透过餐厅的落地观景玻璃,小小望见城市中万家灯火,她当然喜欢钱,可惜,她并不缺少钱。她缺少的,不过是万家灯火中,温暖的那一盏灯火。
  “看过《简.爱》么?”她问.
  “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沈嘉恒逐字逐句背出了那段经典对白,按灭手中的烟,说:“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本书。”
  “沈先生,对于你,我或许说不上一往情深、刻骨铭心,但毕竟有过好感。不喜欢我,就请别招惹我,更不要侮辱我;异日相逢,或许还可以彼此尊重,以礼相待。”小小把面前的东西推还给他:“对于情妇这份职业,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好意思,饭钱麻烦你自己付。”她从座椅上站起,转身准备离开。
  “小小。”沈嘉恒仓促站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两人挨得极近,他可以闻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气味,清新自然。
  小小回头,目光冷凝得刺人,“沈先生,请松开你的手。”
  他的手却更握紧了几分,捏得她手腕生痛,“我喜欢你,小小,真的很喜欢。”他凝视着她,幽黑的眼眸仿佛是波涛汹涌的旋涡,紧紧攫住了小小的目光,“第一次看见你,你在弹钢琴,我站在楼上一直看着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纯净的笑容,就象明媚春光下,融雪的山泉,清澈明净。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在一瞬间,感觉对了,就爱上了;真正难得的,是那个人可遇而不可求,或者遇上了,却又不小心错过。”
  小小记起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透过眼晴,可以看见人心,敢看着你眼睛说出的话,才是真心话。他坦然正视她的眼,“是,我承认,与我们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一样,我也曾有过情人,也送过珠宝、金卡,甚至是房子。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做我的情妇,我是在认真的追求你,以让你成为我未来的妻子为目的。小小,请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她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却什么也看不透,在一片幽暗中,只觉得晕眩,不由闭了闭眼,许久,她说:“还记得飞鸟与游鱼的故事么,你讲给我听的;我什么也没有,即不能给你带来财富,也没强大的家族势力可依靠,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所以,”沈嘉恒终于松开了手,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似乎很惫疲的样子,“我犹豫过,也挣扎过。可你说得对,人要继续活下去,就该选择让自己最轻松最快乐的那种方式生活。小小,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低沉的声音仿佛是飞驰的车轮,轰呜着辗过她的大脑,混混沌沌中,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项链是我母亲的遗物,它很配你,送给你,才不至于辱没了它。至于那间公寓,我没有住过,一直空置着,离你上班的地方很近,我以为你租住江小姐的房子有许多不便,才想把那间公寓给你居住。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却除了给你金卡与房子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显然,我用错了方法,我道歉。”他垂下眼眸,出神望着餐桌上的装饰盆景,声音有点暗哑:“该说的,我都已说了,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就请留下;如果,你不愿意给我机会,也请留下,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吃完这餐饭,永远,不再打扰你。”
  她怔怔看着他,许多个沈嘉恒在眼前轮番闪过,初见时温文而雅的沈嘉恒,酒醒后洒脱亲切的沈嘉恒,墓园里忧郁肃穆的沈嘉恒,画舫上模糊飘渺的沈嘉恒……曾经,有那么一刻,内心深处小小的悸动过,却被拒于他的世界之外;当她终于能以平常心相待时,他却告诉她,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一切来得太突然,如同一场梦,似真似幻……
  手机铃音突然大作,小小一惊,如梦初醒,匆忙打开手机,立即听见绍谦扯着嗓子叫嚷:“小小,亲爱的小小,快帮帮我,不然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小小皱眉,把手机从耳畔移开一些,“出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被逼婚吧?”
  绍谦压低声音:“现在没有时间讲,明晚我家有个宴会,你想办法来,到时候面谈,记住了,八点钟,一定要来……”话还没说,电话就被挂断了。
  “喂,喂,绍谦……”小小捧着电话,哭笑不得,让她冒冒然跑到耿家,不当场被轰出来才怪。“该死的耿绍谦——”骂归骂,毕竟是铁哥们,他真有困难,她不可能坐视不理。江雅秋不在,该找谁帮忙?小小抬起头,沈嘉恒英挺的侧影映入眼帘,他站在弧形落地观景玻璃前,望向远处璀璨的灯火,指间随意挟着一支烟,窗外的夜幕成为了陪衬的巨幅布景。
  小小有片刻的错神,依稀间,仿佛看见另一个人。母亲去世后的许多个黄昏,父亲常常站在窗前,望着西天凄艳的残阳,雪茄烟一支接一支,在他指间化作灰烬;夕阳的余辉透窗而过,他挺拔的身形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拉成一个长长的影子;眉宇间浓郁的倦怠与落寂,让她以为他余生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绝望。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潸然泪下,毕竟是肉骨亲情,血浓于水,也曾想忘记过去,承欢膝下。然而,每当华灯燃起是,她的父亲又变成了那个呼风唤雨的杜修宇,纸醉金迷中穷极奢侈,灯红酒绿中纵情享乐。杜修宇,功成名就,风流倜傥,这样的男人,从来就不缺美女相伴。而她的母亲,红颜化作枯骨,永远湮没于尘土下,无声无息。所以,十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杜修宇最珍爱的宝贝;唯独她,毫不领情,远远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不接受他的任何保护。
  沈嘉恒侧首,看见小小微微发红的眼,讶然:“怎么了?是不是绍谦……”
  小小有点狼狈,仓促转过头,“明晚总裁家中是不是有个宴会?”
  “你想去?”他原本关切的眼神黯淡了几分,“见绍谦吗?”
  “我与绍谦只是好朋友。”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解释。
  沈嘉恒的心情似乎愉快了许多:“那是家宴,去的人都是耿家的亲朋好友,如果带你去,我该怎么介绍你的身份。”
  小小不假思索,一句话冲口而出:“就说我是你女朋友好了。”
  “好!”沈嘉恒爽快答应,唇畔隐隐含笑。
  小小窘迫,口中呐呐:“我是说假的,不是真的……”
  他温和看着她,带有纵容的宠溺,柔声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假的变成真的。”
  听见如此煽情的话,小小若无其事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说:“吃饭,我饿了。”
  他愉悦的笑,俊朗的眉宇畅快舒展。
  菜很可口,酒也很醇正,沈嘉恒照顾她面面俱到,小小却愁眉不展,这一餐饭大概把她以后半年的薪水都吃掉了。她不喜欢用杜修宇的钱,大学毕业后,除了上次为帮湘湘还债不得已动用杜修宇放在她帐户上的钱,她一直是自己养活自己。结果,一餐饭到底吃了多少钱,小小无从得知,她没有埋单的机会,沈嘉恒早就签了单。趁着为她披上大衣的机会,他在她耳畔轻声说:“给个面子,在这里的客人都是熟人,如果他们知道我让女士付帐,会鄙视我的。”明明是为她着想,却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人的风度呐,真是好到无可挑剔!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冷雨夜里的城市繁华中透着阴寒,小小斜靠在车厢扶手上,向车窗外望去,车道两旁,路灯在雨幕里闪烁着凄迷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两年前拉斯维加斯的那个雨夜,她第一次见到耿绍昀。当时,她在逃跑,后面一群大男人追,那样的情形,象极了电影里恶霸当街强抢民女的镜头,但是没有哪个不怕死的人敢站出来谱写一曲英雄救美的佳话。杜氏赌场外,会被追捕的人只有一种情况——在赌场里犯规。走投无路,恰好有一辆车在身旁停下,小小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又当即愣住,车内的人是耿绍昀,她认得他,杜修宇拿过照片给她看,这般出色的人,只需一眼,足以让人牢记不忘。他显然不认识她,不悦看着她,淡漠疏离得让人只能敬而远之。
  小小向后望了望,追赶的人正在靠近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救救我,求您了。”她用华语说,雨水洗去了她脸上的浓妆,天然曲卷的长发湿漉漉贴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大眼睛里盈满水雾,楚楚可怜。
  他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她眨了眨眼,泪水沿着脸庞滚落,其实是雨水,“先生,他们说要把我抓去,先奸后杀,再奸再杀,看在大家都是华人的份,求您救救我,家里还有重病的爸爸和年幼的弟妹需要我照顾。”
  他笑了起来:“小姐,你说的是电影台词。”
  小小急:“那你倒底救不救我,一句话?”
  车子终于启动,追赶的人被远远甩在后面。小小大笑,得意的抛给他们一个飞吻:“bye-bye!”。回转过身,她斜托脑袋肆无忌惮打量身旁的人。他在认真开车,双眼平视前方,线条分明的唇微抿,侧影如刻,俊朗挺拔,可她无法喜欢,只因他是杜修宇为她选定的丈夫。一直以来,杜修宇对她百依百顺,唯独这一件事,竟不惜采用强制手段逼她订婚。她在逃婚,他助她逃跑,人生竟有这般的巧合。
  车子转过几个弯,在闹市区停下,“你可以下车了,这里很安全。”耿绍昀对她说话,却不看她一眼。
  小小看看自己身上的奇装异服,他大概把她当成了红灯区里的夜莺,不由顽心大起,凑近他,嗲声嗲气说:“先生,你救了我,我没什么可报答的,今晚免费陪你,好不好嘛——”
  他冷冷瞟她一眼:“下车!”
  她学电影里的风尘女子,手指挑逗的在他手背上轻轻划圈,眼眸轻佻斜睥,媚笑:“我很好的,你不试试——”他抓住了她的手,“伪君子,”小小心里暗骂,杜修宇为她挑选的是什么东西。出乎意料的,他随手拿起放在车门侧边的一本书,卷成长筒狠狠抽打她手心数下。
  小小急急收回手,揉着手心,怒问:“你干什么?”
  “年纪小小就四处胡闹,你的父母没有管教过你吗?”
  这句话触及了她的痛处,“对,我就是有爹生没娘教,关你什么事!”一低头,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发痛的手心里。
  他倒愣住了,沉默片刻,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美钞塞进她手中,“去坐计程车回家吧,赌场的事我会帮你摆平,以后别再胡闹了。”
  最后,小小握着几张美钞站在街边,看耿绍昀开车离去,啼笑皆非。几辆黑色高级轿车慢慢驶来,前呼后拥,杜修宇惯有的作风,他叼着雪茄走下车,对她笑眯眯:“这样的男人,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是啊,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是,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杜修宇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机会。”
  所以,她来,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雨越下越大,大滴雨点敲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小小才惊觉车子已经停止行驶好一会儿,沈嘉恒坐在驾驶座上,沉默望着窗外。茫茫雨幕,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她问:“这是到哪儿了?”
  “在你住处的楼下。”
  “啊?到了,怎么 ……”小小话语一顿,似乎,他提醒过她,她在开小差,恍恍惚惚没注意,她不好意思笑笑,没话找话说:“好大的雨——”
  他回头看她,不说话,车厢里没开灯,小小却能看清他的眼眸,廖若夜空里的星辰,明亮深邃。她突然觉得心慌,匆忙伸手去开车门锁,“不早了,我要回去——”
  “等一下。”沈嘉恒轻轻按住她的手,温热暖意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冰冷的指尖。小小怔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已移开手,拿起一把伞先下了车,走到车的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寒风挟着冰冷雨丝扑面而来,小小打了个寒颤,沈嘉恒高大的身形已移近,为她遮挡风雨的同时,礼貌保持合宜距离。小小再次为他的风度叹息,不似某个人,一点风度也没有,第一次见面就打她手心。脚步猛然一滞,怎么会这样?不自觉又想到耿绍昀。小小茫然望着沿伞角滴落的水线,竟忘了该举步前行。
  沈嘉恒拉起她的手,快步把她带入楼道电梯前,“小小……”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带有些许无奈。
  小小仰起头,问:“你说,常常不自觉的想到一个只有一次交集的人,意味着什么?”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傻,他才向她表白过,她却问他这个问题。
  他盯着她,眼眸里云墨一层接一层涌上,显得越发深邃幽暗。寂静的楼道,只闻两人的呼吸声,“我——”小小张了张口,想说句歉意的话。他已转首望向楼道外铺天盖地的大雨,声音平静淡定:“你自己都不明白,我又怎么可能会明白。”
  “对不……”
  他摆了一下手,打断小小道歉的话,为她按住电梯,“快回去吧,外面冷。”
  小小走入电梯,来不及说一句“再见”,门就合上了。 一个人在封闭的空间里苦苦思索,怎么会这样?耿绍昀,冷漠、自大、花心、粗鲁……从杜修宇逼她与他订婚开始,她就讨厌他。最后,小小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他和杜修宇完全是同一类人,太让她反感,所以不知不觉中把他当作了仇人,仇人与爱人,同样让人刻骨铭心。
  想通了,心里也就释然,小小兴冲冲走出电梯,往她与江雅秋居住的公寓跑去。离家门几步之遥,她的脚步不由缓下来,门前放着一个水蓝色花瓶,一支火色玫瑰在花瓶里怒放,花瓣上点点水珠,莹光流转。小小拿起挂在瓶颈的卡片,几行隽秀的字跃然入目:众里寻她千面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下面没有落款,她已知道是谁。
  手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小小接通电话,沈嘉恒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你还没有到家吗?”
  打开房门,小小走到窗沿向下望去,隔着雨幕,他的身影依稀可见,正仰首望向她所在的窗口。小小挥了挥手,“我看见你啦,谢谢你送的花。” 一朵玫瑰,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故意说:“才一朵花呀,这么少。”
  电话那端,传来沈嘉恒的笑声,“那你要多少朵?”
  望着楼下,夜浓雨重,相隔遥远,小小仿佛看见了他的笑容,清俊如春风拂过绿水泛起的浅浅涟漪,她也笑:“当然是越多越好。”
  “好,我现在摘玫瑰去,明早送给你。”
  目送他开车离去,车前大灯照出两道细密的雨帘。在这冷雨夜里,小小觉得温暖,枕着一室花香,酣然入眠。
  第二天,沈恒嘉果然让人送来一大捧花到办公室,但不是红玫瑰,而是红色郁金香,娇艳得如同燃烧的火焰,让寒冷的冬天也变得热情。秘书室的同事赞叹之余,又一次发挥了八卦精神,把郁金香认认真真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朵,天长地久。顾湘湘神秘兮兮靠近小小:“怎么样,思春了没有?”
  “去死。”小小笑骂。
  顾湘湘不无羡慕说:“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品,最重要的是对你一片真心,大小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满意,小小想不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完全符合她小女生的浪漫情怀。而且,太过完美了,完美得让她以为是在梦中,没有真实感。
  下班后,小小走出胜天大厦,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宾士。同行的顾湘湘拍了拍她的肩,“不打扰你们了。”话音没落,转身就走。
  “喂,湘湘。”小小正想叫住她,车子已开到她面前,沈嘉恒打开车门,“上车吧,时间不多了。”
  坐进车里,小小看看手表,“宴会八点开始,现在才六点多,是不是太早了点?”
  沈恒嘉笑而不语,打过方向盘,车子走上主道。虽然没有去过耿家,小小大略清楚耿家的方向,见车子往耿家相反的方向驶去,急道:“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答应过绍谦的,不能食言。”
  他看她一眼,很文雅的笑:“小姐,你准备就这样去参加晚宴?”
  小小低头打量自己,中规中矩的工作套装,没什么不妥,但不合适参加晚宴,想到那些露胳膊露背的晚礼服,她闷闷说:“唔,还要牺牲色相。”
  沈嘉恒“嗤嗤”的笑:“是呀,多牺牲几次就习惯了。”
  车子在一家女装店前停住,刚下车,一个漂亮女人迎上前,熟稔的与沈嘉恒打招呼:“沈先生,这位就是您说过的苏小姐吧,真漂亮。”
  沈嘉恒亲昵扶住小小的双肩,把她推到那个女人面前,“梁小姐,我们要参加晚宴,麻烦你。”
  梁小姐态度很热情:“苏小姐,请随我来。”小小被带入一个雅致的梳妆间, 发型师与化妆师已经等在那里,见到她,也不多说话,立即开始动手为她打扮。梁小姐捧出一件黑色的晚礼服,笑着说:“苏小姐,这是沈先生为您选的晚礼服,从来没见他这么细心的对待过哪个女朋友呢。”
  “他有很多女朋友,常陪她们来这里买衣服?”小小问,只是出于一时好奇,并没有多少吃醋的意味。
  “苏小姐是唯一一个让沈先生亲自陪着过来的人。”梁小姐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很快转换了话题:“苏小姐,我们‘风华’的衣服全部是由米兰设计师所设计,每个款式只有一套,您不必有出现撞衫的忧虑,我们为您设计的造型绝对能让您在宴会上艳压群芳。”
  小小对于名牌没有什么概念,兴趣缺缺的“哦”一声,任由她们摆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被当作成果送到沈嘉恒面前,“沈先生,请看!”
  沈嘉恒正在看一份文件,听见梁小姐的话,漫不经心抬起头,心不受控制般,剧烈跳动了一下,她果然很适合黑色,黑色裸肩长裙在她妙曼身姿上,仿佛有了生命般,鲜活灵动,妖娆揉和着高贵,逼人的艳光让人屏息,乌黑长发盘起,露出颈部柔美的曲线,肌肤莹白如冰雪雕成,沈嘉恒第一次理解了冰肌玉肤这个词。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她耳畔低语:“很美,非常的美,不过,还少了一样东西。”他拿出母亲留下的那条项链,轻柔绕过她莹白的颈,亲手为她佩戴,温热的指无意间划过她柔腻的肌肤,指尖似有微小的电流窜过,酥酥麻麻。小小的脸庞慢慢蕴过红晕,望向镜中的自己,只看见紫罗兰色链坠在胸前盈盈颤动,与绾在她发鬓间的紫钻簪针相映成趣。
  梁小姐满意的上下打量小小,这是她造型设计生涯以来,最成功的杰作,“沈先生眼光真好。”
  沈嘉恒点头,为小小披上一幅披肩,微笑:“认识她,是我的幸运。”
  到达耿家正好八点整,小小按照社交礼仪,把手搭入沈嘉恒臂弯,随他走进宴会厅。里面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小小一眼就看见了耿绍昀,出色的人即使在人群中,依然引人注目,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位星光闪闪的大美人林薇珊,能出席耿家的家宴,显然他们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小小窃笑,这下老爷子再也没有理由逼她嫁给耿绍昀了,耿绍谦关于林薇珊不能长久的预言正式宣告失败。想到绍谦,小小立刻记起自己今晚的目的,目光四处张望,搜寻绍谦的身影。
  耿绍昀侧过头与林薇珊说话,无意间,目光与小小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小小冲他眨眨眼,做了一个鬼脸,在他脸色改变之前,迅速调转视线,心里快乐得直笑,偶尔调戏一下冰山的感觉真不错。这种世家子弟,她最清楚,就算恼怒到憋成内伤,也不可能不顾风度,当场把她赶走。
  沈嘉恒轻拍一下她的手, “给个面子,专心点。”温和的声音里带有纵容的宠溺和无奈,如同对待一个顽皮的孩子般无可奈何。
  他拖着她向大厅中央的一位美女走去。美女已不再年轻,但还是美女,有着年轻女孩所不具备的成熟与高贵。美女看见沈嘉恒,微笑迎上前,“嘉恒,好久不见,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人家给忘了呢。”
  沈嘉恒伸手拥抱她一下,“姑姑,生日快乐。”原来是耿绍昀与耿绍谦的母亲沈韵心,而且这是为她庆祝生日举办的宴会,耿绍谦和沈嘉恒居然不事先提醒她。小小什么礼物也没有准备,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一抬眼看见罪魁祸首耿绍谦从旋转楼梯跑下,向她冲过来。小小恶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胆怯倒退了一步。
  耳边听见沈嘉恒郑重其事的介绍:“姑姑,这是我的女朋友苏小小。”沈韵心的注意力立即转移过来,小小两眼一黑,正考虑要不要晕倒,又听见沈嘉恒说:“这是小小为姑姑准备的生日礼物,希望您会喜欢。”一个精美的礼品递到了沈韵心面前,小小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望着他,怎么看就怎么顺眼,简直是天使的化身。看在沈韵心眼里,理解成了热恋中含情脉脉的凝视,她热情拉起小小的手,“小小,”亲切直呼她名字,“我是嘉恒的姑姑, 不介意的话,你就叫我一声姑姑,以后常来玩。”
  小小乖巧甜笑:“那怎么行呢,耿夫人漂亮又年轻,如果嘉恒不说,我还以为您是他的姐姐呢。”
  沈韵心笑得更加舒畅,“这孩子,嘴真甜。”
  耿绍谦终于壮起胆走到小小面前,上下打量她,吹了声口哨,“果然是三分长像,七分打扮,收拾一下,你居然也象模象样。”小小作淑女状,娴静垂首而立,粉腮泛红。
  沈韵心嗔怪:“绍谦,你看你,口无遮拦,别吓着小小。”
  绍谦瞪大眼指着小小,“她会被我吓着?”使劲拍了拍脑袋,喃喃:“难道是神魂错位,小姐,你贵姓?”
  “绍谦,别胡闹。”耿绍昀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沈韵心身旁,对沈嘉恒微笑:“嘉恒,你来得正好,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眼角随意瞄了小小一眼,点一点头,算是招呼。被他锐利的眼神一扫,小小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整个人在他面前变得通透,任何心思无所遁形,不禁感到局促。幸好,他很快把目光移向了她身后,越过她向一对中年男女走去,口中叫:“大舅,大舅母。” 沈韵心也迎上去叫:“大哥,大嫂。”
  那名中年贵夫人目光落小小身上,挑剔的审视:“嘉恒,这位小姐是——?”
  沈嘉恒把小小带到他们面前:“爸爸,阿姨,她是苏小小。”
  小小顿时觉得头大,她与沈嘉恒的关系并不明确,现在的情形颇有见家长的架式,而且是三堂会审,这一次,她为耿绍谦牺牲得够彻底,转过头,向绍谦投去求援的眼神,罪魁祸首却在一旁悠悠闲闲看热闹,小小满腔郁闷化为悲愤,几乎想仰天长叹,好人真不是人做的!
  看出了她的紧张,沈天豪和蔼的笑:“苏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沈先生好。”小小闷闷回应一句。
  沈嘉恒的继母陈美琪嘀咕:“本城的名流里面好象没有姓苏的人家,这位苏小姐……”
  一直低头关切注视小小的沈嘉恒抬起头,冷冷看她一眼,冷峻的目光把她后半句话生生给逼了回去。这时,舞曲响起,绍谦总算反映过来,走到小小面前,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小小,请你跳支舞。”不等小小回答,他已经牵起她,几个旋转,飘入舞池,远离了那一群人。
  “小小,”绍谦的舞技远比沈嘉恒高超,带着小小花样百出的跳舞,还能说话:“我明天就要回美国学校去了……”
  “关我什么事!”小小一肚子气,“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来……”
  “怎么不关你事,”绍谦低声嚷,“好好的,你跑去调戏我大哥做什么,他一怒之下,就不许我再去公司,立刻让人为我订好机票,明天要亲自押我上飞机。”
  想起昨天在电梯里耿绍昀的脸色,小小忍不住“哧哧”笑:“他该不是怕我诱拐你这个纯情少男,才把你隔离吧?”
  “你还笑得出来。”绍谦愁眉苦脸,声音低沉了许多,“雅秋,我只是想等她回来后,见一面再走,可现在……”
  看他苦恼的样子,小小心软下来,“放心,我会帮你看好秋姐,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你报告。”
  一曲舞跳完,绍谦把小小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你坐一下,我去帮你拿点吃的,弥补你刚才受到的心灵创伤。” 他边走边回头不放心交代:“你别乱走,一定要等我回来呀。”
  “去吧,去吧。”小小冲他挥挥手,笑:“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只要你不来,我坚决不走。”
  绍谦刚离去,就有一个人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苏小姐真是好手段,做嘉恒女朋友的同时,还能与绍谦卿卿我我。”
  小小斜睨一眼,是沈嘉恒的继母陈美琪,便不多作理睬。
  受到冷落的陈美琪恼怒:“苏小姐,家教良好的女孩应该懂得什么是礼貌,你这样子象个大家闺秀吗?”
  小小也不生气,幽幽叹口气:“沈夫人,我们以后也许在会一屋檐下生活,我实在无法欺骗你,我的确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陈美琪得意笑,说出的话很刻薄:“看得出来,凭嘉恒的亲娘那种低贱出生,她儿子也配不上什么大家闺秀。”
  “其实,我出生黑道,是黑白两道闻风丧胆、杀人如麻的女杀手,人称狂魔霸王花。”小小说得煞有其事,陈美琪的脸渐渐发白,“你别怕,为了嘉恒,我已经退出江湖,只要不激发我内心潜在的魔性,一般是不会伤人。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要记住替我保密哦,不然——哼哼” 她阴森森一笑,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只好杀人灭口了。”
  绍谦拿着两大盘食物回来,差点与仓皇离去的陈琪美撞上,见她神情慌张。目光呆滞,绍谦奇怪问:“大舅母怎么了?”
  “没什么,”小小一本正经说,“她被我的美貌所折服,自惭形秽,觉得上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下不对起沈家子孙后代,决定去整容……”
  “行了,行了。”绍谦啼笑皆非,“没一句正经的。”
  小小看在有东西吃的份上,不再与他计较,拿起银勺,问:“你十万火急的把我叫来,就为交代我帮你看好秋姐。”
  “不是,”绍谦说:“是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给我?”小小惊讶指着自己的鼻子。
  “想得美,”绍谦嗤之以鼻,“是托你带给雅秋,过几天她生日,你再等一会儿,我这就回房去拿。”
  只等了一会儿,人就回到了她面前,小小在专心吃东西,太饿了,头也没抬,问:“回来了,礼物呢?”
  “苏小姐,能请你跳个舞吗?”耿绍昀的声音。
  太意外了,小小吓得手一抖,银勺“叮”一声落在了地上。抬起头,耿绍昀站在她面前,身长玉立,灯光透过花架的间隙落斑驳落在他周围,如同陪衬辉月的星辰。他略微欠身,把手伸到她面前,俊挺剑眉轻扬:“肯赏个脸吗?”
  小小犹豫一下,缓缓递过手,他牵着她步入舞池,手指微凉,如同他凉薄的性情,不似沈嘉恒那般,总能给人温暖。舞池中央,沈嘉恒在与沈韵心跳舞,小小与他交错而过的瞬间,两人相视一笑。
  “嘉恒真是你的男朋友?”耿绍昀问,小小仰起脸望向他,他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线条分明的唇微抿。她想起二年前初次相遇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淡漠的神情。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以为她是默认,又接一句:“那绍谦呢?”他锐利的目光正视她, “我安排绍谦去本城一流的大医院实习,他却天天要留在胜生大厦耗时间;耶鲁医学院校规严格,他明知会受处罚,却一拖再拖,不肯回校;苏小姐不会告诉我,这一切与你无关吧?”
  舞步渐渐缓慢下来,不知不觉退出了喧嚣繁华的舞池中心,在大厅的一隅,小小收回手,退开两步,平静回视他的眼,在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她看见了隐隐浮现的讽意。冷冷的风从心底掠过,曾经朦胧的少女情怀,如烟尘般,无声消失。她懒得解释什么,一如既往的调侃:“没办法,红颜祸水呀!”
  他不以为然,“祸水是不假,红颜倒未必。”似笑非笑,明知道他是讥讽自己,却无从挑剔。
  小小最恨这样的神情,咬牙切齿,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林薇珊往这边走来。恶胆突然生起,她猝然靠近耿绍昀,依偎在他胸前,娇滴滴加凄凄切切,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林薇珊听见:“绍昀,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肉,该怎么呢?”
  耿绍昀僵立,顺着他的视线,小小用眼角的余光瞄见林薇珊花容失色。诡计得逞,她满意的笑,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耿绍昀的手挽在了她肩上,看似轻柔,却紧紧搂住她不能动弹,声音温柔似冰雪初融的春水:“既然有了孩子,我们就结婚吧。”
  小小大惊失色,“你、你……我、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闪光灯已此伏彼起,“耿先生,请问您确定将奉子成婚”?“耿先生,您将如何处理与林薇珊小姐的关系。”……
  在这种家宴里,居然潜伏着狗仔队,小小看见林薇珊梨花带雨、掩面而去,意识到问题严重,慌乱间,她下意识向沈嘉恒望去,他站在人群外,远远望着她,眩目的灯光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在他身旁,沈韵心几乎要晕倒,颤声向一脸莫明其妙的绍谦追问:“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嘉恒的女朋友吗?”
  耿绍昀的助手们上前拦住了狗仔队,他拉起浑浑噩噩的小小,快速躲进一间休息室。站在门边,听见门外的喧哗,小小苦笑:“总裁,我错了,可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吧,现在该怎么办?”
  他不急不躁,从吧台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上两杯,递给她一杯,慢慢饮下自己手中那杯酒,才悠闲开口:“你喜欢玩,我当然要陪你玩,玩够了,就该回家了,杜小姐!”
  殷红的唇微微张成一个“0”形,大眼睛睁得滚圆,怔怔看着耿绍昀,半天回不过神,傻傻的样子娇憨动人。耿绍昀不由笑,仔细打量她一下,说:“我真是糊涂,早该看出来了,你和杜世伯有些相像。”
  小小恍然大悟,愤愤说:“老头子居然出卖我!”
  “哦,你这样认为?”耿绍昀轻轻扬起好看的剑眉,笑着摇摇头,又为自己倒上一杯红酒,对小小举了举杯,不紧不慢说:“杜小姐,希望我的话对你将来会有所帮助,请你记住,永远不要低估别人的智力,尤其是我们这种每天生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中的人。”
  听他的意思,老头子没有出卖她,小小心里舒坦了一点,捧着酒杯,浅啜一口,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绝色酒吧那天,你已经做得很明显,对此没有丝毫疑问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绍谦那样懵懵懂懂,对杜氏王国没有什么概念的人;还有一种人是我这样,明明已知道,却不戳穿你。”他轻晃手中的酒杯,含笑看着她,却不见得热情,也不见得亲切,“杜小姐,很多事,当你以为应该如此时,在它们背后,往往是另一种真象,所以不要总是相信你所看到的那一面。”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隐隐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犹凝片刻,她低声问:“嘉恒,他,知道我的身份吗?”
  耿绍昀微微一笑:“你为什么不问他自己呢?”
  小小仔细看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觉得烦躁,走到窗前,“哗”一下推开巨幅玻璃窗,寒风吹入充满暖气的房间。园子里花团锦簇,虽然是冬天,这些温室里培植出来的名贵植物依然娇艳妩媚。“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她说:“在拉斯维加斯赌场外,你还记得吗?”
  耿绍昀点头:“在绝色酒吧那天我已经记起。”
  小小一口喝下手中红酒,白瓷般的脸庞洇上淡淡红晕,“那一次,老爷子得知我给过你电话,要你拒绝联姻后,暴跳如雷,让他的手下把我强行带回家,准备逼我与你订婚。我逃了出来,无处藏身,就躲进老爷子的赌场里,狂赌几天。输的是老爷子的钱,赢的也是老爷子的钱,反正赌场里好吃好住,还有人侍候,那样的日子呀,快活似天上人间。” 说起那几日的荒唐,她的唇角不住上扬,眼睛弯成两泓弯月,波光潋潋,他静静看她,唇畔不知不觉也有了笑意,“老爷子终于发现,我只好再次逃跑,还好,他的那群保镖只是奉命把我带回去,并不敢伤我分毫,我还是有机会跑出赌场,后来,就碰上了你……”
  他的笑容里总算有了几份真诚的意味,舒展的眉宇英气逼人,“一生中,我难得有那么糊涂的一次,居然以为你……难怪当我为你这个所谓的可怜女子向杜世伯求情时,他笑得很古怪。”
  “经历了那件事,我总算有点理解为什么老爷子会如此赏识你,赏识到非要把我嫁给你不可。他说,如果给彼此机会,你会是我最好的姻缘,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看错过任何人。所以,我与他约定,一年为限,我以苏小小的身份接近你,如果你没有钟情于一无所有的苏小小,也就不可能钟情于杜惜若;而他从此再也不得干涉我的婚姻。”她倚靠在窗边,望着风中摇曳的剑兰, “可是,总裁,我在你身边已经半年多,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不……”她顿一下,恬静的笑:“你不是很想娶我吗,不,应该说是很想娶杜惜若,为什么还要把一切说穿?”
  “如果,我明知道你的身份,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明明是为了你的家族势力,却装作喜欢你,而追求你。你知道了真相后,会怎么做?”
  小小想都没想,凭着直觉回答:“我会一脚把你踢到火星上去。”
  “这就是啦!”耿绍昀双手一摊,“我还没有学会适应火星的生活。”
  小小忍俊不禁,“总裁,你很好,可惜,我们没有缘份。”
  “缘份这种东西是可以人为的。”他走近她身前,两人相距极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伴随着酒香,他认真说:“如果你与绍谦真的只是好朋友,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嫁,我就一定愿意娶;决定权在你手中,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欺骗你。的确,我愿意娶你,是与杜氏王国有关,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愿意嫁我,我会一生忠诚于我们的婚姻,永远善待你。杜世伯老了,与其说他是在为你选丈夫,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选接班人,找一个能够接替他,照顾你、呵护你一生的人,而我,就是最好的人选。”
  小小看着耿绍昀,明亮灯光淹没不了他的光华,丰神如玉,气势如虹,的确是最好的人选。她何尝不知道父亲的苦心,因为他是男人,知道男人的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他更清楚自己的女儿不是一个好舵手,在他百年之后,她绝对无力更无心去撑起杜氏王国的天下。所以,他要选择一个优秀的舵手,一个合适的接班人,用杜氏王国去换取女儿无忧无虑的一生,保证她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耿绍昀恰好每一样都符合了父亲的要求,一个骄傲到连欺骗她都不屑于去做的男人,一定会信守呵护她一生的承诺;他的才能,会让杜氏王国在他手中更加强盛;她与他的儿女,因为杜耿两家的财富合二为一,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的完美!可是,她不甘心,人生就这么一遭,她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总裁,”她说,“你不爱我,却要娶我,如是有一天,你遇上了你真正爱的人,该怎么办呢?”
  耿照昀诧异,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随即展现出礼貌得体的笑容,却没有多少真实的温情:“为什么女人总是相信爱情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呢?”
  “我信,”小小说得认真而固执:“即使你笑我傻,即使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可我还是相信,我相信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我这个人,也值得我全心全意去爱,我与他会相守一生,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而这一切与我身后所代表的强大势力与财富毫无关系。”
  她仰起脸,灯光笼罩在她秀美的脸庞上,散发出薄薄一层光辉,明亮眼眸如同两枚晶莹的黑珍珠,璀璨夺目。他忽然觉得心一动,有点不自然的转开了视线,问:“那么,你找到这么一个人了吗?”
  小小低头,看见胸前盈盈颤动的泪形紫色链坠,脑海里浮现出沈嘉恒的脸容。那句话突如其来盘旋在心头:“很多事,当你以为应该如此时,在它们背后,往往是另一种真象,所以不要总是相信你所看到的那一面。”沈嘉恒的面容逐渐又变得模糊,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再说话,坐回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她坐在他对面,望着半空的浮烟出神,房内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喧哗消失,小小向耿绍昀看去,他也正看着她,“你——”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住。终于,小小忍不住先“哧”一声笑,耿绍昀也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问。
  耿绍昀拔通电话询问了几句,对小小说:“外面的娱记已经遣散了,要不要我派车送你回去?”
  “不用,”小小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总裁,我想我已经不适合再留在胜天,明天我会把辞呈交上去。”
  “等江小姐回来再递交辞呈吧,你的工作由她直管。”他上前,为她打开门,看着她走出门,他叫:“杜小姐!”她回头,他迟疑一下,说:“如果你的想法改变了,还可以找我。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也可以找我,我会尽力而为,毕竟,你父亲有恩于我。”
  小小微笑着点点头,转过身,长长的裙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去,知道她永远不会再来找他,很好的一个女孩,可惜,借用她的话,他们没有缘份,或多或少有些遗憾!
  小小一直向前走,她与耿绍昀的一切,从此划上句号,也许,她该感激他,不管结果如何,他始终没有任何欺骗,即使不爱,他依然值得她尊重。
  宴会还在继续,刚才的插曲除了让要在场的人多一项茶余饭后的谈资,别无影响。在一大群风度翩翩的绅士与风姿绰约的淑女中间,沈嘉恒英挺的身影出类拔萃。看见小小,他向她走来,“我在等你,”平静从容,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是我把你带来这里,就该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去。”
  在他身后,好奇或暖昧的各种眼光向这边望过来,小小有点不自在,往旁边移过几步,置身于花架屏障内,避开那些眼光,问:“现在可以走吗?”
  沈嘉恒还没来得及回答,绍谦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双手激动握住小小的肩,却不说话,盯着她,温柔的眼眸简直滴得出水。“喂,你干什么?”小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捂住自己有脸颊,“你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吧?”
  “大嫂,”绍谦终于开口,深情款款,“原来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咳咳——”小小一口气缓不过不来,剧烈咳嗽,“你、你……”
  绍谦关切轻拍她的后心,“大嫂,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
  “滚一边去。”小小又急又怒,“谁是你大嫂。”
  “咦,”绍谦一脸的纯真,如同小白言情剧中的无敌小白男主,多么天真,多么纯洁,“你都已经亲口承认有我哥的孩子,我哥也向你求婚了,怎么不是我大嫂。”他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原来你怪大哥花心,这个你不必担心,大哥虽然现在有点花心,却是很有责任感的人,结婚后自然会收心,至于外面那些狐狸精蜘蛛精之类,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绝不让她们影响到你与大哥的幸福。哟,我就要升级当叔叔了,真高兴!”
  小小想仰天长哭当歌,却只能看见天花板上精美的兰花浮雕,耿绍谦,你倒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怎么不小心就把你给得罪了?欲哭无泪,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了。
  沈嘉恒有些不耐烦,也不多话,拎起绍谦的衣领直接扔到一边。“走吧,”他牵起小小的手,温热的掌心一如既往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我们去向姑姑告别一声。” 无视各色窥探的目光,他护着小小径直向沈韵心走去。
  沈韵心的态度显然冷淡了许多,“对不起,耿夫人。”扰乱了她的生日宴会,小小的道谦倒是出于诚心诚意:“我与总裁没有任何特别关系,刚才只是想开个玩笑,把总裁给惹恼了,所以就、就——”
  “这种玩笑能随便开吗,何况你还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沈韵心声音不大,语气颇为严厉,瞟一眼陪在小小身旁的沈嘉恒:“绍昀也真胡闹,就不怕伤了兄弟感情。”
  “姑姑,是我不好,我让小小这么做的。”小小愕然转首,沈嘉恒坦坦荡荡,面不改色说:“我知道姑姑不喜欢林薇珊,偏林薇珊又缠着绍昀不放,我就让小小帮个忙,把她气走。”
  很蹩脚的理由,小小不知道沈韵心有没有相信,不过她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你们年轻人真是——,唉,明天的报纸怎么应付,小小以后该怎么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
  “不会刊登出来的,”耿绍昀悠闲逛来,手里随意端着一杯酒,散漫但优雅,“妈,你放心好了,我和嘉恒不让刊登出来就是了。”他在沈嘉身旁站定,两人并肩而立,华灯下,他们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光晕中,譬如芝兰玉树、辉月琼花,同样的出色,不同的风彩。小小想起不久前,她与一群女同事周末聚餐,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大家就耿绍昀与沈嘉恒哪个长得更帅的问题热烈讨论起来,最后投票决定,耿绍昀以一票胜出,而当时她的那一票是投给耿绍昀的,其实未必觉得耿绍昀更出色,只不过他是给她发薪水的老板,不投一票对不起良心。
  耿绍昀突然目光一转,迎着小小的视线,正视她的眼,微笑:“除非苏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再考虑考虑,怎么样?”小小愣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他母亲和沈嘉恒的面前又提起这件事,尴尬避开他锋锐的眼神,垂眸沉默不语,
  “绍昀——”沈韵心不悦,正色说:“我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但耿家的媳妇必须是身家清白的好女孩,而且决不允许兄弟相争。”
  “怎么可能会兄弟相争,天下女人多得是,两兄弟何必争一个。”耿绍昀对着沈嘉恒举杯致意,“是吧,嘉恒?”
  沈嘉恒顺手从旁边侍应生的托盘里拿过一杯酒,也冲着耿绍举了举杯,一口饮尽,“是,不会有那种情况出现。”合宜得体的笑容,仿佛用尺子度量过,没有一丝不妥。
  离开耿家后,车辆一路缓行,城市街道两旁的楼台阁宇,如一幅华丽的长画卷,慢慢延展。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小小靠着车座头枕仰望夜空,透过天窗玻璃,望见寒星几点。传说离开世间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地上的亲人,只是一个美好的童话,她却愿意相信,所以她快乐的活,为自己也为母亲。江雅秋曾对她说:谁也别奢望他们会有真感情,小小,这样的游戏不适合你。确实,她爱笑爱玩爱闹,但只限于无伤大雅、没有恶意的小事情;她用很认真的态度去对待生活,真诚珍惜每一种感情;她怕累怕痛,不喜欢玩感情游戏,没有兴趣去患得患失的揣摩真情与假意,只愿意把一切说个明了通透,无论结局怎样,至少无怨无悔。“你没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她问。
  “问什么?”沈嘉恒平静说:“你和绍昀的关系吗?”小小侧过头,他没有看她,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似乎在专心开车,“你刚才向姑姑解释时,我已经听到了,你说你们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就肯定没有。”他还是没有看她,却笑一下,“小小,你没有理由撒谎,而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
  小小回转过头,继续望向夜空,遥远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星星似乎随着车辆的移动在行走,她对着它微笑,轻轻说:“我从母姓苏,小名叫小小,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也就是所谓的大名,你不问我是谁吗?”
  车辆缓缓靠边停下,他拿出一支烟,沉默片刻,又放下,“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很低,如同梦呓:“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已经知道了。”
  长久的沉寂后,小小笑:“我是一个傻瓜,早已人尽皆知的事,却自以为是秘密,好大一场笑话,象个小丑——” 咽喉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刺痛凝哽。
  “杜修宇是一个传奇人物,他的事迹,即使历经年代久远,依然让人津津乐道。”他带有磁性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不徐不缓,象是在讲一个故事:“说到杜修宇,自然就会说到苏步昌,二十年多前,一个是黑道枭雄,一个是警界精英,天敌加死对头。苏步昌的妹妹苏云若嫁给了杜修宇,不但没有化解他们的夙怨,反而使矛盾更加尖锐,你争我斗不少年,最后一切以苏步昌的死亡而告终,不久,杜修宇金盘洗手退出江湖,而那时他的势力正处于鼎盛时期,这其中终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第一次看见你,是在离园,你依靠着苏步昌的墓碑,满面泪痕,看起来,嗯,应该是很伤心的样子,在你面前站着两名高大的男子,我以为你遇到了麻烦,突发善心,想帮你一把。走近你们,却听见他们叫你杜小姐,求你让他们留下来保护你,否则没办法向杜先生交代。你很凶,象一只被惹恼的野猫,你说你的事不用杜修宇管,叫他们滚远点。当即,我就明白我遇到了什么人,那时并不认为你我会有什么交集,谁都知道,没有杜修宇的首肯,他的女儿,任何人都不能碰,沈家纵使财大势大,又怎么可能与杜家抗衡?”
  “第二次看见你,是在胜天的酒会上,江小姐说你是秘书室的小文员,我以为我看错了,苏小小与杜惜若只是长得相似的两个人而已,你的确不像是杜修宇的女儿,他那样的人,无与伦比的心机与手段,怎么可能生出这么明媚纯净的女儿。直到再次在离园碰见你,我才敢肯定苏小小就是杜惜若。不知者不罪,如果我不知道苏小小是杜惜若,就算追求你,杜修宇又怎么可能怪罪,枭雄自然有枭雄的气度。”
  前方,璀璨灯火连成一片,繁华城市沉浮在灯海里,小小觉得刺眼,一低头,大滴的泪出其不意掉落在手背上,冰冷的水滴慢慢漾开,“一切都是假的,你母亲的故事是假的,飞鸟与游鱼的故事也是假的?”
  他缓缓伸出手,在即将碰触到她的瞬间停滞,慢慢握紧手掌,无声垂落,“母亲的事是真的,至于飞鸟与游鱼的故事——”他顿一下,笑了笑:“杜修宇把你保护得太好,简直不食人间烟火,那一切,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段,你却一点也不明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余音震动得耳膜生痛,她虚弱的笑:“为什么呢,成功在望,为什么又选择了坦诚?”
  他侧过头,望向窗外,城市的大马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那样的热闹繁华,却只属于旁的人,“不想再骗下去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言来掩饰,太累了,而且绍昀不会允许这样的谎言存在,他提醒我,不要兄弟相争!”
  慢慢解下胸着的坠链,递到他面前,晶莹的紫色泪滴盈盈晃动,流光溢彩,美得如同一场虚幻的梦,小小说:“你的演技好到可以拿奥斯卡金奖,下一次,如果还有机会演戏,不要再拿先人的遗物作道具,亵渎了你的母亲。”
  他没有伸出手,她雪白的脸庞上,乌黑的眼眸恰似寒星两点,他问:“你恨我?”
  她松开手,项链无声坠落,美丽的流光湮没在黑暗中,“我不恨你,不爱我,不是什么错,每一个人都有权所择自己的所爱;毕竟在最后一刻你做到了坦诚,让我能在泥足深陷之前,及时抽身。”她打开车门走下去,站在车外面对他:“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感情上的欺骗与背叛,我无法原谅你的欺骗,我们虽然不会是敌人,却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
  目送她远去,看着她上了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他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母亲去世这么年,他早已忘却了这种感觉。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没有想什么,只是麻木的不想动,直到电话铃响起。接通电话,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传来:“沈先生,杜小姐已经平安回家,杜先生很满意,他向您承诺的一切,今晚就可以兑现,您现在是否方便?”
  沈嘉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理清所有思绪,电话那端的人耐心等待他的答复,“江小姐,”他问:“你在什么地方?”
  “我与律师正在前往贵府邸的途中,有两件事,一是杜先生刚才已通过视屏与沈老先生详谈过,沈老先生认为您是沈家子孙中最出众的一个,愿意把整个家业交付到您手中;二是杜先生会把前段时期所收购的所有华丰企业散股转让给您。”江雅秋轻笑一声,话语里隐隐带起一点讽意:“您看,刚才所做的一切很值得,不是么?”
  他没有回答,紧紧握住手机,握到掌心发痛,突然一挥手,手机被狠狠掷落,摔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激起一丝声息。
  江雅兴秋口中的沈家府邸是指沈家在城西的祖宅。沈嘉恒刚下车,一个人影猛然扑了过来,手向他的脸抓去,口中骂:“沈嘉恒,你不是人,你这个贱女人的杂种……”他猝然用手一挡,把来人推倒在地上后,才看清是他的继母陈美琪。他的两名弟弟连同几个下人随后跑来,想把她扶起,口中不停说着劝解的话。她反倒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了,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狗东西,居然勾结耿绍昀那个混蛋欺诈我父兄,还恶意收购永通,连条活路也不给他们,六亲不认,你还是不是人?”
  沈嘉恒厌倦的看着她,娇纵愚蠢的千金大小姐,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霸占了原本属于他母亲的地位,却常常辱骂那个早已辞世的可怜女子。能毁去她所倚仗的家族势力,正是他乐于做的事。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沈夫人,什么叫六亲不认,你是我的亲人吗,你娘家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二十三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陈氏的永通集团正式瓦解,沈夫人,与其在这里无济于事的哭闹,不如去安慰一下你的父兄,让他们想想如何偿还巨额负债。”不再多作理睬,他向庭院中央的主楼走去,二楼书房灯火通明,他知道什么人在等他,知道什么事在等他,忍耐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有些东西他永远不能放弃,有些人他不得不放弃。
  沈天豪站在门口,沈嘉恒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径直从他面前越过,“为什么?”沈天豪问儿子,“陈家虽然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是沈家的姻亲,何必一定要逼得他们破产?”
  沈嘉恒脚步一顿,“即使我什么也不做,绍昀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转过身,正视父亲,“耿家也是沈家的姻亲,当年胜天危难时,我求你们看在小姑姑份上帮助耿家,记得爷爷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在商言商,虽然是姻亲,毕竟不姓沈。爸爸,陈家的小姐嫁到沈家,是沈夫人,永通集团的财富属于陈家,不属于沈家,现在我把它变成沈家的财富,有什么不对?”冷笑一下,他又说:“或者说,你不过是因为空担了一个沈家家长的名,却没有得到绝对家族控股权,怕失去永通这个大靠山,无法与二位叔叔竞争家族控股权?”
  “你,你——”沈天豪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会有你样的儿子。”
  “妈妈去世后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儿子?”他一脚踏上楼梯,没有回头,“如果不是爷爷坚持长孙最重,不是小姑姑全力保护,谁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沈嘉恒这个人的存在!”
  走进书房,沈嘉恒看见四个人,他的祖父沈家正真的灵魂人沈漓、江雅秋、还有两名男子,江雅秋介绍得很含糊:“这两位是律师,负责今日的股权受让事宜。”沈嘉恒认得他们,都是本城有名的大律师。
  两份股权受让书摆在桌面上,一份的内容是沈漓所执掌华丰集团A股48%,B股35%全部转入沈嘉恒名下。沈家的规矩,为了不分薄家业,历代只选择最优秀的子孙掌握绝对控股权,管理家业;其它子孙持小股,享受家族带来的尊荣与富贵。
  另一份是杜修宇所掌控的华丰集团A股17%,B股15%,以一美元的价格全部转让给沈嘉恒。很令人意外,沈嘉恒看了半晌,说:“短短数日,他居然收购了这么多。”
  “是啊,”江雅秋解释,“用高价收购来的散股,花费了巨额资金。”
  巨额收购,却以一美元转让,他似乎得了大便宜。
  手续很快办理完毕,沈漓与两位律师先离开,江雅秋隔着书桌向沈嘉恒伸出手:“沈总裁,恭喜您,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沈氏家族真正的掌权人。”
  沈嘉恒坐在书桌后,一动不动,冷冷看她片刻,问:“江小姐,我很好奇,你到底为耿绍昀效力,还是为杜修宇效力?”
  江雅秋收回手,神情自若,不见有一丝尴尬,“耿总裁给我的是高薪,我当然要为他卖力;杜先生给我的是性命,我便要为他卖命。”看看沈嘉恒阴郁的神情,她又说:“沈先生看起来很不开心,终于得到了您想要的一切,不满意吗?”
  凡事总有代价,他问:“还要我做什么?”
  江雅秋笑:“杜先生希望杜小姐能安心与耿先生在一起,不想让她再为任何事任何人分心,沈先生知道该怎么做。”
  “就为了这个,不惜付出巨额资金?”
  江雅秋点头,让真说:“对于杜先生来说,杜小姐才是无价之宝。对于沈先生而言,一开始追求杜小姐,就是为了求取利益,现在是有得无失。”
  他指着门口:“滚。”
  “这就走,”江雅秋爽快答应,站在门口,说:“沈先生,杜先生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你想要什么,他就给得起什么,当然,前提是要让他认为值得;但是,没有他的许可,请你永远不要再靠近杜小姐,他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毁灭一个人。”转身走出书房,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哗啦”一声巨响,
  桌面上的一切,包括那两份股权受让书,全部被扫落在地上,得到的很多,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桨声灯影里,她一身黑色丝绒旗袍,娉娉婷婷,妖娆如雨后的春杏,一切恍若隔世,这般的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入书房,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他没有抬头,听见沈漓沧桑的声音:“我之所以跳过你的父辈,直接把家业传到你手中,固然是因为在我的后辈子孙中 ,你优秀杰出,远胜于任何一个人;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曾欠杜修宇一份恩情,当时许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提出,我必须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他做一件事作为偿还,等了二十年,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仅仅是让你执掌沈氏家业这么简单,我也乐见其成。杜修宇一生中的投资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但他最大的投资,不是他名下的任何一个企业,而是人。他在世界各地选择贫苦人家的优秀子弟,资助他们的生活与学业,为他们的事业提供资金,这些人成功后,遍布各行各业,政客,企业家、金融家、律师、甚至帮派领袖等等;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在危难之时,深受过他的大恩,绍昀就是其中之一,我也算是一个吧。杜修宇选人的眼光很独到,凡被他选中的人,未必十分十美,但必定有出色的可取之处;而且,每一个人敬他若神明,只要他一句话,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数之不尽。所以,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杜修宇的势力存在。嘉恒,记住我的话,只要杜修宇在世一日,你就不能碰触杜家的锋芒。”
  房间里黑咕隆咚,悄然无声。没有预料中的眼泪滂沱,江雅秋吁了一口气,刚把房门关好,就听见小小的卧室里传出男人的声音,放下的心立刻又悬到半空。小小没有睡觉锁门的习惯,江雅秋按住门柄,悄悄打开一条缝。小小背向门而坐,电脑屏幕散发的微光里,她的身影稍显单薄。音箱中传出耿绍谦的声音:“苏小小,你没义气,我托你带的礼物也不拿走,说是好哥们,这点忙都不帮。”
  小小直着眼瞪他半晌,突兀的问:“绍谦,你知道我是谁?”
  “废话,”耿绍谦没好气说:“你除了是苏小小还能是谁,难道会变成江雅秋。”
  “当初你说要与我做好朋友,是只因为苏小小这个人,还是别有所图?”她问得有些急切。
  “你有财,还是有色,我能图什么?”绍谦奇怪,摸了摸脑门,“是你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怎么今晚你怪怪的?”
  小小的眼泪突然漱漱往下掉,绍谦吓一跳,相处这么久,每天只见她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从来没有想过她居然也会哭。呆了好一会儿,他才反映过来,急道:“小小,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你温柔美丽,德才兼备……”把所能想到的赞美挨个说了一遍,最后总结性的说:“总之,看见你就觉得开心,所以想做你的好朋友,这句话绝对是真的。”
  “真的?”小小噙着泪问:“那你会不会娶我?”
  “不行、不行”绍谦拚命摇头,“这辈子除了雅秋,我谁也不娶。”
  “如果,我有很多钱,能带给你权力和势力呢?”
  “神精病,我又不卖身,”绍谦愤愤,“我可是有节操的人。”
  不知怎的,小小悲从心中来,哽哽咽咽抽泣出声。“喂,喂——”绍谦叫:“你别哭,好不好?”她哭得越发伤心。绍谦苦恼的搔了搔脑袋,“你就这么想嫁我?”他一咬牙,一副取义成仁的样子,“好吧,我娶你就是了!可我事先说明,我对你只有哥们的感情,没有男女那种情。”
  小小反倒“嗤嗤”的笑了起来,“谁要嫁你了,自作多情!”
  能哭能笑,看来是没事了,江雅安下心,无声阖上门。已经是凌晨三点,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开始煮咖啡,浓郁的香气随着升腾的水雾飘散,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小打开了卧室的门,倚着门框怔怔看她,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宽大的白色睡袍在她娇小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整个人却生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韵味。
  江雅秋微笑问:“喝咖啡吗?”
  小小甩一甩头,让自己更清醒一点,略略曲卷的长发,如微风中的海浪般,轻轻起伏。走到江雅秋身旁坐下,她揉一揉有点红肿的眼,“我闻到咖啡的香味,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真的是你回来了。”
  “总裁打电话给我,”江雅秋低垂眼帘,为小小倒上一杯咖啡, “说绍谦明天要走了,让我回来送送他。” 对着这么一双纯净的眼眸说谎,真是一种罪过。
  双手捧住江雅秋递来的小杯盏,咖啡的温度传出来,冰冷指尖逐渐变暖,小小说:“秋姐,绍谦喜欢你。”
  江雅秋抬头瞟她一眼,看见她一脸的认真,不由笑笑,低头继续往自己的杯中注入咖啡,“他还年轻,等到他足够成熟,就会明白他所执着的喜欢,只不过是对少年时代美好回忆的留恋与依赖,小小,人总会长大。”
  小小沉默,在杯中放入一片糖,用小巧的银勺慢慢扰动,踌躇片刻,问:“秋姐,你的恩人,就是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过那个恩人,他要你做什么事作为回报?”
  江雅秋喝一口咖啡,轻言细语:“小小,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在圣.弗朗西斯科。”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杜修宇站在二楼的巨幅落地玻璃前,专注望着楼下花圃,一个学种花的小女孩跟在花匠后面窜来窜去。他那样一个人,平日里既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仅是简简单单站着,就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然而,那一刻,他眼中的温情足以让灿烂阳光失色,看着女儿,仿佛看着他珍爱的全部世界。“她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当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希望你能为她做这什么。”江雅秋说:“这就是我的恩人所要求的回报。”
  小小双手抱膝,小巧的下颌抵在膝盖上,出神了许多,才轻声说:“上次听你说起你的恩人时,我就觉得他的行事作风与一个人很相似,却不愿意深究。真希望别人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可是——,”她顿一下,无奈一笑:“显然,我永远也脱离不了他的庇护。”
  “对不起,小小。”除了道歉,江雅秋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毕竟一切都是事实,没有杜修宇,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认识苏小小。
  “秋姐,不必说对不起,”小小摇头,“你只是善意隐瞒而已,就如我向你隐瞒身份一样,没有恶意的欺骗——”她哽咽一下,眼眶泛起红晕,那一切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这个傻瓜,却在这种手段的操控下心情跌宕!
  “怎么了?”江雅秋扶住她的肩,柔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她说着,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的落下,“他却是为了利益目的而接近我,不喜欢就不该招惹我;不招惹我,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他;即使认识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眼泪越落越急。江雅秋静静陪在她身边,能哭出来总是好事,渲泄过后,才能彻底放开。终于哭够了,小小举起手,狠狠拭去眼泪,发誓般:“我决定,永远不喜欢他了。”
  江雅秋忍不住笑,年轻真好,哭一阵笑一阵,什么事都能过去。轻抚一下她的脑袋,“想开了?”
  小小点一点头,“想开了,我要离开这儿,明天就走。”
  “不行。”江雅秋一口拒绝,“杜先生说你们的约定是一年,没满一年之前,你不能离开;否则,就算你输,要无条件接受杜先生为你安排的婚姻。小小,我虽然喜爱你如同自己的妹妹,但也不能违抗杜先生的意识,到时候,你别见怪,我不得不把你押上礼堂。”
  “唔!”小小觉得头痛,捂着脑袋,说:“老爷子手下的人都很能打,他有没有派人训练过你?”
  江雅秋点了点头,“我空手道黑带四段。”
  “啧,”小小咂舌,“真狠,自己的女儿不舍得拿来训练,就训练别人的女儿,没人性。”
  江雅秋啼笑皆非:“小小,杜先生的女儿只有一个,就是你。”
  “唉——”小小长叹一声,又抱住脑袋,“我知道,如果你押我上礼堂,我肯定打不赢你。”
  “我也不想这样。”江雅秋笑着摊一摊手,“杜先生的为人你最清楚,一诺千金,只要坚持过完一年,你就自由了,他再也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小小期期艾艾说:“耿绍昀已经知道我是谁。”
  “那么,他有没有欺骗过你,逼迫过你?”
  “没有。”小小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很骄傲,根本不屑于欺骗我,如果不喜欢,他绝不会说喜欢,如果说喜欢,就肯定是真的喜欢。”
  “那你怕什么?”江雅秋循循善诱,“既然已经过了大半年,还有五个月,为什么不坚持下去。难道想让杜先生为你安排另一场联姻吗?总裁不会骗你,在他身边总比面对那些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安全。”
  小小沉思不语,江雅秋看着她,暗暗叹息,到底是父女,当小小认真沉静时,在她脸上便可看见与杜修宇相似的冷峻,拍了拍她的肩,“好好想一想,坐着想不通,就躺着想,想好了,明早和我一起去为绍谦送行。”
  机场广播已经播报过一遍登机通知,耿绍谦还恋恋不舍的拉着江雅秋话别。不远处,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小小看清了江雅秋眼底的忍耐。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不喜欢一个人也不是错,她谁也帮不了。眼角的余光瞄见耿绍昀举步向他们走去,小小急忙叫:“总裁。”虽然什么也不能做,至少要帮绍谦多争取几分钟,耿绍昀止步回头,她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耿绍昀走回到她身旁,“什么事。”
  被他锋锐的眼眸一扫,小小生出几分心虚,大脑暂时短路,一时想不出合理个的借口。广播开始播报第二遍登机通知,耿绍昀微微蹙眉,又准备举步。小小情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在胜天多留五个月?”他扬了扬眉,看着她,却不说话。小小冷静下来,点一点头:“对,就这样,我还需要在胜天工作五个月才满一年,期满后,请你告诉老爷子,说我们不合适,以后我就自由了。”
  “自由?”耿绍昀觉得好笑,“杜修宇的女儿,不应该这么的——”他斟酌词句,“不应该这么的单纯。”
  在某些场合,单纯就是白痴的代名词,小小神情微冷,“单不单纯,是我个人的事,好象和你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他用平淡的口气说:“杜世伯昨晚给我电话,要我教会你一些东西。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内,如果你的学习成果达不到要求,说明你只适合做温室里的花朵。到时候,麻烦你乖乖回家做你的千金大小姐,以后杜世伯会为你找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安安份份让别人供养着,不要再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自由。想要飞,首先要学好觅食的本领,至于现在——” 他摇了摇头,“你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不具备。”
  小小深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我不需要你教会什么东西,这大半年来,我一直靠自己生存,并没有让老爷子养活我,以后也一样。”
  “是么?”他笑:“没有江雅秋的庇护,你确信你能够通过胜天的试用期?”
  小小哑然,再一次发觉自己傻,以胜天对员工的严格要求,她的顺利过关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侥幸。
  看看她因为难堪而变得嫣红的脸庞,他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答应过杜世伯,无论你是否会成为我的妻子,在他百年之后,我都必须接替他,帮助你、保护你,直至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希望你在以后的学习中能多用一点心思,我不想一辈子都在照顾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也不愿意这样,对么?”
  “他总自以为是的安排我的生活,却从来不问问我是否需要。而你——”小小愤恨:“这么荒谬的要求居然也会答应,你敢说没有任何利益的驱使?”
  “虽然有点傻,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笑容满面的样子风度翩翩,说出的话却不留一点情面,“我没办法拒绝,第一,杜世伯承诺,我将会拥用杜氏企业20%的股权,也就是说,我将会是杜氏集团中仅次于你的第二大股东;第二,没有杜世伯,就不会有今天的耿绍昀与胜天集团。照顾你一辈子,是他对我投资后,所要求的回报。”
  小小冷笑,略带嘲讽:“好大一笔投资!”
  他不以为意的笑:“一切投资不都是为了你么?怕你吃苦,帮你找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丈夫,你不领情;想让你学会执掌家业,自己又不舍得教,只好让别人教。这样父亲,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小小恼怒:“你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根本就不能明白别人曾经所经历过的痛,有什么资格乱发言。”
  “是,我是不明白。”耿绍昀冷酷的说:“我只知道,一个合格的母亲不应该不负责的扔下孩子不管,更不应该让孩子在怨恨中成长。”
  “你知道个屁!”小小突然蹦出一句粗话,转身冲出了机场。耀眼的阳光猛然刺得双眼发痛,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匆忙低头,几滴水珠跌碎在大理石地面上。暖洋洋的阳光里,她却觉得冷,抱紧双肩,慢慢在机场外的石凳前坐下。
  她的母亲,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小小至今清晰记得她的怀抱温暖馨香,常抱起年幼的女儿轻轻拍打:“宝贝,宝贝……”悦耳的声音如春天里最轻柔的风。父亲的生死兄弟赵晓峰笑嘻嘻说:“嫂子是我心中永远的女神,这辈子没机会了,下辈子做我老婆,好不好?”
  “嗳,想都别想。”另一边,父亲在叫:“云若这辈子是我老婆,下辈子也是我老婆,下下辈子,还是我老婆。”母亲看着他,温柔的笑,即使是百炼钢,也会溶化在她温柔的笑靥里。那时,父母的感情真好!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幸福?舅舅去世时,母亲哭得很伤心,从此再也不会对父亲温柔的笑。终于有一天,母亲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她;时隔半年,母亲被强行带回家,父亲拿起一个针筒,母亲被他的手下所钳制,不能动弹。她不哭不闹,静静看着他,当他亲手把透明的液体注入她纤细的手腕时,大滴的泪沿着她美丽的脸庞无声滑落。那时候,看不懂母亲的眼神,只是觉得很悲伤,许多年后才明白,那种眼神,是万念俱灰的绝望。父亲把针筒狠狠砸在了地上,玻璃碎屑飞溅,在母亲的脸上划一道淡淡的血痕。她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父亲抱住她,“小小,小小……”一滴水珠落在她头顶,冰冷沁入发间。她问:“妈妈为什么要打针,生病了吗?”
  父亲沉默了很久,说:“是。”
  她看见母亲流泪,以为是打针太痛,轻抚母亲的手腕,“妈妈,病快点好,好了就不用打针了。”
  母亲合上眼,泪水成串沿颊滚落,“把小小带走,再也不要让她看见。”
  父亲拉她走出母亲的卧室,迎面跑来的赵晓峰扑上前,冲着他的胸口狠狠一拳,“混蛋,你竟然给嫂子注射毒品。”
  她瞪大了眼,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不少事,也知道毒品不是好东西,她以为这是一个误会,赵叔叔对父亲的误会。
  父亲没有还手,望着远方的虚空,疲惫而虚弱,“晓峰,我没办法,苏步昌死了,云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离开我。”
  赵晓峰咬牙:“你会害死她,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她的!”
  父亲怆然笑:“就算是死,她也只能死在我身边。”宁可让母亲死,也不放手,这就是杜修宇,叫她如何不恨?
  一道阴影挡住了温暖的阳光,小小抬头,耿绍昀站在她面前,阳光的晕辉里,他的面容有点模糊,反倒衬托出一种出尘的俊逸。“对不起,”他说:“我道歉。”
  “道歉有个屁用。”小小恶狠狠说。
  “有个性!”他感叹,“可是,你能不能——,呃,能不能文雅一点?”
  “不能!”她说完,却忍不住“哧”一声笑了起来,偶而说说粗话,感觉也挺爽。
  小小的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侧显得狭长妩媚,真正是媚眼如丝。看见她笑,耿绍昀也笑,这个女孩性情很豁达,意识到这一点,耿绍昀觉得愉快。对于哄女人,他没有什么耐心,显然,小小不需要别人哄,让他感到轻松自在。
  左顾右盼一阵,小小问:“秋姐呢?”
  “她一夜末眠,我让司机先送她回休息。”
  小小“哎”一声,从石凳上跳起,“我跟她一起回去。”
  “你随我回公司。”耿绍昀转身率先走,“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总裁,”小小站在原地不动,可怜兮兮小声说:“我也一夜末眠。”
  他回过头,笑了笑:“我该怎么称呼你,苏小姐,还是杜小姐。”
  “我是苏小小。”
  “好吧,苏小小,”他说:“杜先生已经答应我,从今天开始直至你离开胜天,他将断绝对你的一切经济支援,也就是说,你在胜天工作的收入将会是你近期唯一的生活来源。江雅秋还在休假期间,她今天不上班没关系;而你,作为胜天的员工,如果无故旷工,你的直属上司将会按公司规定给予处罚,你说,到时我该怎么做呢?”
  小小不再说什么,乖乖尾随他身后上车。耿绍昀又一次满意的笑,乖巧的女孩比起骄纵的千金大小姐,自然要可爱许多。
  司机不在,耿绍昀自己开车。晚冬的晴天里,似乎已经有了春的气息,阳光透过车顶天窗玻璃,暖暖照在身上,天窗打开一指大小,微风徐徐吹拂过脸庞,小小开始昏昏欲睡。
  耿绍昀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飘飘渺渺,一时模糊,一时清晰,“我让人为你安置了一张桌子……以后你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有些事,我可以教你,更多的事,需要你自己去领悟,不明白再来问我……”
  “哦。”她含含糊糊答应。
  “下班后我陪你过去收拾一下,今天就搬到我那里去住。”
  “什么?”小小立刻清醒过来,“为什么要搬到你家去住?”
  “不、不是我家,是我个人的公寓。”耿绍昀详细的解释:“不和我家人住在一起,只和我住在一起。”
  小小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太直接了吧,她低声嘟哝:“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耿绍昀笑:“我也不是随便的人!”
  “哦,哦……”小小更加的困窘, “那个,那个——”
  耿绍昀瞟她一眼,一缕阳光恰好射下来,映照着她莹白的肌肤,仿佛透明般,绯红的脸庞却浓艳欲滴。古人形容女子美好肌肤的那个词——吹弹可破,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让人产生忍不住想摸一把的冲动。他急忙转开视线,克制住自己不再看她,说:“你父亲不但要求我教你做事,还要我教你处世,让你学会在不同环境下与不同的人打交道。除了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我必须在同一屋檐下住三个月,但不会同房,更不会同床。”
  “我不同意!”
  “不同意?”耿绍昀又笑:“那么,你是要和我同房,还是同床?”
  “你这个——”小小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把一句骂人的话给咽回去,说:“我在秋姐那儿住得很好,不想搬。”
  “这件事已经有了决定,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你不需要发表意见。”
  “可是,可是——”小小犹不死心:“我不会做家务,会把你的房子弄得又脏又乱。”
  “我请了钟工点。”
  小小想了想,又说:“如果我住进去,就会打扰到你和你的女朋友。”
  “放心,我从来不带女人回家。”他语气淡薄,但已经没有了商榷的余地。
  最后,小小怯怯的说:“万一,万一你兽性大发,向我扑过来,怎么办?”
  耿绍昀猛然一脚踩下刹车,小小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一脸惊恐看着他,眼神纯洁柔弱。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有一瞬间,他几乎产生错觉,仿佛她是一只等待被屠宰的小羊羔,而他就是那只兽性大发的大灰狼。“算了,”他说,“你不想搬就不……”关键时刻,想起面前的人是谁,他相信遗传基因的作用,杜修宇最善长迂回战术,他的女儿再差也不可能差到这么白痴的地步。冷静下来,耿绍昀重新启动车子,优雅的微笑:“你放心,真到了那种地步,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小小气馁,这个人居然比她家老爷子还强悍,沮丧扭头望向窗外,前段时间突袭而来的寒流冻死了许多花草树木,车道两旁除了枯黄的干草,别无景致,看了一会儿,渐渐的,她眼皮又开始发沉。
  突然发觉她出奇的安静,耿绍不由转首看了看,她靠在座椅上睡得正香。前一刻说怕他兽性大发,下一刻就在他的车上放心睡起觉来了,耿绍昀笑着摇摇头,的确不像是杜修宇的女儿,没有继承到父亲的一点心机与手段。显赫的家世,不俗的容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父亲的保护,只怕她早就被连皮带骨给吞了。人真是矛盾的动物,比如杜修宇,一方面把女儿保护得滴水不漏,一方面又因为她缺乏生活阅历、不谙世事苦恼不已。
  手机响起来,耿绍昀怕吵醒小小,匆忙腾出一只手接电话,“总裁,”江雅秋在电话里说:“小小在您身边吗?”
  “她在,睡着了。”
  “啊?”江雅秋讶然,却没有追问什么,杜修宇把她训练得很好,从不多事,“总裁,”她又说:“请问,您——,您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
  “看了,”他淡漠的说:“那又怎样?”
  “对不起,总裁,我必须向杜先生报告这件事。”
  “随你!”耿绍昀挂断电话,车子在路边停下,他站在车外点燃一支香烟,看着微风把烟雾吹得飘零四散。他并非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感恩是一回事,派一个人时时刻刻在他身边盯着,而且隐瞒了这么多年,他却未必愿意接受。
  转过身,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小小的睡颜安详恬静,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好梦,唇畔绽开一丝笑意,她的睫毛很长,眼睛闭合的时候,象一把弧形的小扇子,弯弯的向上微翘, 尖端闪烁着阳光的碎金。突然觉得,她这样的单纯也未必是坏事,教给她的东西越少,是否就意味着他将来撑握杜氏王国的机会越多?耿绍昀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吓了一跳。
  小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被耿绍昀叫醒时,车子已经停在胜天广场。神思困倦的跟随在他后面,一路上迎面碰见不少人,每个人恭恭敬敬招呼一声“总裁,您好!”后,无一例外的会向她客气招呼一声:“苏小姐好!”小小想到一个词,狐假虎威,如果耿绍昀变成老虎,会是什么样子?她充分发挥想象力,不知不觉笑出声。
  听见笑声,耿绍昀问:“怎么了?”
  “嗳,”小小凑前一步:“你说,我像不像狐狸?”
  耿绍昀回头,她半侧着头,眼角微微上扬成一个妩媚的弧度,他赞同的点头:“像,非常像。”
  她却喜孜孜:“那也挺漂亮!”
  耿绍昀又看她一眼,是挺漂亮,他没见过杜夫人,从容貌上看,小小应该像父亲多一点,杜修宇是罕见的美男子,相似的五官,长在她脸上或许比不上她父亲那般俊朗逼人,但精致秀丽得多,令人赏心悦目。
  总裁室很大,小小的办公桌靠近巨幅玻璃落地窗,视野开阔,光线充沛,受够了干燥的空调风荼毒后,偶而还能享受一下自然空气。宽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文件盒等办公用具,还摆了一盆长满尖刺的仙人球,据说这东西能吸走电脑辐射,为她布置办公桌的人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小小满意:“你手下的人办事效率真高!”
  “该开始工作了。”耿绍昀惜时如金,简短提醒完,立即按下桌面的对讲键,“进来吧。”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耿绍昀的私人秘书陈倩一手端着香醇的热咖啡,一手抱着文件,把东西放在他面前,问:“总裁,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拿一份今天的晨报给苏小小。” 耿绍昀吩咐。
  “不用、不用。”小小慌忙摇手,平日与陈倩关系不错,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做事。
  “苏小姐,”陈倩说:“您要喝点什么吗?请稍等片刻,我会把饮料与报纸一起送进来。”小小变成了苏小姐,礼貌了许多,也疏离了许多。
  小小郁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郁闷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报纸吸引了,晨报娱乐版的头条“耿绍昀神秘女友浮现”,触目惊心的标题下,是她与耿绍昀的亲密合影,他的手挽在她肩上,低头温柔看着她,她则靠在他怀中,小鸟依人状。再看内容,大致意思是耿绍昀的真命天女终于出现,该女已怀有耿家骨肉,两人婚期将近云云。小小看得脑袋发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耿绍昀在批阅文件,头也没抬,“怎么,不满意吗?照片拍得不错,你看起来很漂亮呢。”
  “不是,不是——”小小急,“你不是说不让刊出吗?”
  “我改变注意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在你父亲给我电话后。”
  小小眼神变冷:“他让你这么做?”
  “不,”耿绍昀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对小小微笑:“他叫我暂时代替他看管你,你有手有脚,我怎么看管,凭什么身份看管?如果哪天你不高兴,一走了之,我能把你强行留住吗?万一你大叫非礼,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作为我未来孩子的妈,我看管你合情合理,你吵也好,闹也好,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情侣间闹别扭而已,没有人会多管闲事。”
  “你——”小小气极,恨不得一拳打掉他可恶的笑容,难怪,难怪一路过来,大家都知道她姓苏,刚才还在纳闷,自己名不经传,怎么突然有这么多人认识她;难怪一向交好的陈倩会对她恭谦疏离,敢情是把她当成未来老板娘了。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几次,才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展开一个甜甜的笑靥,娇滴滴喊:“耿世兄——”
  耿绍昀打一个寒颤。
  她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楚楚可怜,“你有办法澄清的,对不对?帮帮忙,澄清这件事,不然我以后怎么嫁人呀,我保证乖乖听你的话,好不好嘛,耿世兄。”话没说完,小小心里先呕了好几遍,装痴卖娇,下足了血本,事后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
  耿绍昀却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只要你还在胜天一日,我就是你的老板,你应该叫我总裁;至于世兄,等你离开胜天后,可以这么叫我。”
  “那你到底帮不帮我澄清这件事?”
  “没那个必要,我们自己知道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看见小小握紧的拳头,他笑着摇头:“别冲动,虽然我从不打女人,可真要动起手来,肯定是你吃亏。”
  小小牙都快咬碎了,想找一句最恶毒的话狠狠打击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找到。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耿绍昀按下接听键,陈倩动听的声音传出:“总裁,美国长途。”
  耿绍昀看着小小,笑得意味深长:“接进来。”
  电话刚接通,赵晓峰宏亮的声音立刻响起:“绍昀,你够猛,居然不经过宇哥同意,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赵叔叔——”小小扑到电话机前。
  “小小?”赵晓峰大笑:“恭喜你,要当妈了,呀,小丫头终于长大。”
  “赵叔叔,没这回事,”小小急得语无伦次,“你别胡说,我没有——”
  “别急,别急,你说没有就没有。”赵晓峰急忙按抚她,“不用害羞,年轻人嘛,一时冲动也没啥大不了的。”
  “叔叔,叔叔——”小小欲哭无泪,愤恨的指责耿绍昀,“都是你,我冤死了。”
  耿绍昀无辜的摊一摊手,“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说怀了我的骨肉,让那些娱记给听到,我可什么也没说。”
  “绍昀呐——”赵晓峰说:“宇哥现在气得不想和你说话,让我替他转告你几句话。”他咳两声,清清嗓子:“下面是宇哥的原话,耿绍昀,老子让你照顾女儿,没叫你把她照顾到床上去,是个男人你就负起责任,一个月之内和我女儿结婚,别让我外孙做私生子,不然,哼哼,老子阉了你。”
  小小听着听着,笑逐颜开,“赵叔叔,老爷子真这么说?”
  “嗯,嗯,差不多吧,我只不过稍加修饰了一下而已。”
  “我知道了,赵叔叔再见。”不让耿绍昀有任何辩解的机会,小小迅速挂断电话,盯着他直笑。
  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屏壁,温洋洋照耀着办公室,耿绍昀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笑什么?”
  “你知不知道——”小小笑得更加诡异:“知不知道太监最怕听到的是什么歌,最想唱的是什么歌?”
  他不懂她的意思,“什么?”
  小小哈哈笑:“太监最怕听的歌是《一剪梅》,最想唱的歌是《把根留住》,”亲切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学着唱,很快就用得着了。”
  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笑,不紧不慢说:“下月初九是杜世伯五十大寿,我已经定好去拉斯维加斯的机票,顺便帮你也定了一张机票,见到你,杜世伯自然会明白一切。”
  “不去,不去,”小小猛摇脑袋,把他先前说过的话copy了一次:“没那必要,我们自己知道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
  “别人怎么想,的确可以不在乎,但那个人是你父亲,你不在乎,我却不能不向他证明清白。”
  “清白,嘿嘿,清白,”小小斜睨着他,刻薄的挖苦:“久经沙场,历尽沧桑,居然还保持清白之身,可真不容易啊!”
  他也不生气,平静看她片刻,笑:“如果你想坐实了那个名,我也不介意生米煮成熟饭。”
  “切,想都别想。”小小不屑,“我才不要劈腿的男人,脏死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去哪里?”
  “去医院,买也好,骗也好,总之要弄张堕胎证明书来给老爷子看,就说是你逼我的。”她打开门,站在门口对他幸灾乐祸的夹了夹眼,“学好唱《一剪梅》哦!”
  耿绍昀啼笑皆非,好歹一个大家闺秀,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任由她离去,不作任何阻拦。
  小小站在电梯里寻思,先回江雅秋那儿美美睡一觉,再收拾行李一走了之,管他什么掌管家业,管他什么学习为人处世,让老爷子和耿绍昀去烦吧。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没什么雄心壮志。电梯很快到达一楼,站在电梯口,远远就听见接待大堂传来的喧哗声,小小好奇的凑过去看热闹。
  一个眼尖的人看见她,“苏小姐!”镁光灯立刻闪烁成一片白芒,记者把她团团围住,“苏小姐,你能接受我们报社的专访吗?”“苏小姐,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和耿先生交往的呢?”“苏小姐……”小小低头避开镜头,用尽全力,也无法突围出去。终于,胜天大厦的一队警卫跑过来把她带出包围圈,护着她避入总裁室专用电梯。
  耿绍昀还在批阅文件,看见惊魂未定的小小跑回来,毫不意外的笑:“这么快,我还没有学会唱那两首歌呢。”
  脑袋里似乎有灵光一闪,小小瞪着他:“你故意的,明知道下面有狗仔队,却不告诉我。”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从座椅上站起走到她面前,递过一份卷宗,“你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现在开始认真看这份文件 ,看完后告诉我这家子公司的营运状况。”
  小小正考虑要不要接过卷宗狠狠砸在他脑袋上,陈倩端了一杯咖啡进来:“苏小姐,喝杯咖啡压压惊。”
  小小冲她感激的笑笑,还没来得及接过,耿绍昀就说:“陈小姐,去换一杯白开水来,孕妇不适合喝咖啡。”
  “是,总裁。”陈倩端着咖啡忙不迭走了。
  “我终于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这么欣赏你,”小小咬牙切齿,“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恶毒。”
  他面不改色,“谢谢夸奖。”
  “我永远也不爱上你这种人,就算老爷子逼我嫁给你,我也永远不会爱你。”
  他可恶的笑:“真巧,我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就算娶了你,也不会有所改变,扯平了!”
  小小一向奉行“好女不与恶男斗”的原则,确认耿绍昀远比她强势后,暂时放弃强硬的抗争,按照他的要求开始认真审阅卷宗。耿绍昀是个工作狂,显然,他准备把小小也改造成一个工作狂。一天忙碌下来,小小已经吃不消,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眼吧吧的向他频频凝视,他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样子严肃得骇人。
  “总裁,总裁——”小小虚弱的叫。
  他抬眼看她。
  小小提醒:“下班了。”
  “哦。”他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工作。
  小小咬牙,再咬牙,真想咬他一口。
  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耿绍昀扬声:“进来!”江雅秋推开办公室的门,小小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秋姐。”激动得热泪盈眶,组织啊,亲人啊,终于看见你了!
  冲着小小温和笑了笑,江雅秋走到耿绍昀办公桌前,递上一把钥匙,“总裁,已按您的吩咐,把小小的日常用品全部搬入您的寓所。”
  耿绍昀面无表情的点一下头,示意她把钥匙给小小。“秋姐,唉,秋姐——”小小哀叹:“我每个月有付房租的,减轻了你的月供压力……”
  “小小,”江雅秋显得有点为难,“其实、其实我那套房子是一次性买断的,为了找个理由让你住进去,我才不得不向银行按揭贷款,每个月要付不少利息呢。”她面带喜色,“以后好了,不用再白白付利息了。”
  小小用手遮住眼睛,天呐,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大姐,虽然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可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坦白吧,人都是要面子的嘛。
  还好,耿绍昀对这件事不怎么关注,他问江雅秋:“我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都带来了,我还带了造型设计师来。”
  什么?小小放下手,向耿绍昀看去,他也正看向她,“今晚有一个华丰集团主办的酒会,宣布沈氏家族正式易主,由嘉恒执掌家业,无论是作为合作伙伴,还是作为姻亲,我都应该出席,你随我一起去。”
  小小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我不想去。”
  耿绍昀似乎没有听见,对江雅秋吩咐:“请造型设计师进来吧。”
  “我说了不想去!”小小提高声音。
  “今晚的宴会有各界名流,你可以看看这个圈子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怎么打交道,是你学习的好机会。”耿绍昀了然瞟她一眼, “不管什么事,首先要学会的是面对,而不是逃避。”
  江雅秋带造型设计师走进办公定,手中捧着一件晚礼服。小小坐在原位上不动,耿绍昀冷冷盯着她,她毫不示弱的回瞪。耿绍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十八点一刻,我给你半个小时进休息室换衣服,如果过了半个小时你还没有换好礼服,我来帮你换。”
  小小扭过头不看他,还是不动,也不说话,用沉默来反抗。
  耿绍昀从座位上站起身,脱下西服外套,又解开衬衣的袖扣,慢慢往上卷,“你们先出去,把礼服留下,”
  小小惊愕,他居然来真的?眼看着他向她靠近,江雅秋与造型师也即将走出门,她霍然起身,愤愤走进休息室,休息室的门合着她的怒气“砰”一声,被重重甩上。江雅秋抿唇轻笑:“总裁,还是您有办法。”
  “她虽然有点任性,倒也不刁蛮,杜世伯教不了,是不舍得;别人教不了,是不敢。”耿绍昀笑一下,话锋突然一转,“江小姐,你是一个人才,很可惜,等杜小姐这件事了结后,我不方便再留你。”
  “我明白,总裁。”江雅秋平静颌首:“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小发觉人生真是富有戏剧性,前一天,她以沈嘉恒女朋友的身份参加耿家宴会,事隔一日,她又以耿绍昀未婚妻的身份参加沈家宴会。人群中,沈嘉恒依然俊朗夺目,他是宴会的主角,众星捧月,意气风发。在他身旁,绝色佳人小鸟依人,美丽的眼睛,真如书中所描绘的剪水秋瞳,波光盈盈,脉脉含情。而他,每当转眸看向身边的佳人时,犀利的眼神顿时化作刻骨柔情。原来如此,难怪成功再望,他却不愿再继续敷衍,这样的女子,只要是男人都会为之心荡神移,有谁舍得让她受委屈。小小又喝下一杯鸡尾酒,这种酒,色泽艳丽,入口甘醇,明明知道会喝醉,她却喝上了瘾。
  “那个女人是薛家的三小姐,你跟她怎么比?被沈嘉恒玩腻了,又被耿绍昀接手,你的运气算是不错啦!”陈美琪刻薄的声音传来,小小皱了皱眉,懒得看她一眼,从沙发上站起,准备离开。酒劲涌上头,觉得晕眩,她趔趄一下,单手扶住沙发靠背静立。陈美琪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像你这样出身的女人,除了让那些丧尽天良的花花公子玩弄,还能有什么办法!”
  “阿姨,苏小姐的真名叫杜惜若,按照您的逻辑,以你们陈家现在的境况,连替她提鞋都不配。”醇厚的声音再也熟悉不过,小小缓缓转身,突然觉得象极了八点档言情剧情,而且是慢镜头。一双璧人相互依偎,站在她身后,沈嘉恒靠近陈美琪,笑容可掬,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如果以后还想在沈家过得舒坦,就安份一些。”他的声音很轻,小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清楚看见了他笑容里的恶毒,以及陈美琪因惊惧而苍白的脸色,感觉很滑稽,她“哧哧”的笑起来,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杜小姐,你好。”美丽女子向她招呼,落落大方,“我姓薛,你叫我灵烟就行了。”
  薛灵烟,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小小笑,举了举酒杯:“喝一杯么,味道很不错。”
  旁边伸过一只手,夺走她手中的酒杯,“你已经喝了不少,再喝又头痛。”小小睁大眼,是耿绍昀,从宴会开始,就看他与一名大美女在一起,现在终于舍得回来了,她伸出一个指头,狠狠戳他胸口,表现得象个十足的醋坛子,“你舍下我这个未婚妻,去勾搭别的女人,除了借酒消愁,我还能做什么。”
  “是,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敢了。”耿绍昀配合得很好,握住她的手,唯唯诺诺答应,适当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宠溺。
  薛灵烟掩唇轻笑,“耿总裁与杜小姐的感情真好。”
  “婚期将近,能感情不好么。” 沈嘉恒微笑着拿起一杯酒,“来,我先恭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多好的祝福,小小笑得春花灿烂,璀璨灯光太过刺眼,她的视野里一片模糊,乏力倚靠着耿绍昀,“谢谢,谢谢,我们应该喝一杯庆祝庆祝。”她四处张望,寻找送酒的侍应生。
  “杜小姐,你还是喝果汁吧。” 薛灵烟温温柔柔,娇美的脸庞浮起红晕,“喝酒对胎儿不好。”
  “胡说,”小小笑嘻嘻,“胎教,胎教是最重要的,我要从胎儿开始培养孩子的酒量。”
  有人哈哈大笑走过来,耿绍昀叫了声“外公。”沈嘉恒叫了声“爷爷。”小小跟着耿绍昀,叫:“外公好!”
  “好,好。”沈漓走近前,对着小小点头:“惜若,我叫你一声惜若,不介意吧。”
  “怎么会,”小小甜甜的笑:“绍昀的外公,不就是我的外公嘛!”
  “对,对。”沈漓大笑,手掌重重拍在耿绍昀肩上,“绍昀,好福气,你们很相配。”
  所有人都在笑,沈漓畅快的笑,薛灵烟斯文的笑,沈嘉恒轻松的笑,小小也在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反胃,猛然推开耿绍昀的扶持,掩口冲进洗手间,扶着台盆剧烈呕吐,吐到最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口中发苦。她打水龙头,看着“哗哗”的水流把一切污垢冲走,许久,捧起一把冷冰的水覆上滚烫的脸庞,抬眼,她看见镜中狼狈的自己,一缕湿发粘在绯红的脸庞上,眼底的水雾,不知是泪还是水。
  耿绍昀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小小骇然转身:“你、你,这是女性洗手间。”
  “我知道。”他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出洗手间,薛灵烟站在门口,看见他们,笑了笑,有些同情的对小小说:“妊娠反映很不好受吧,我大嫂以前怀孕的时候也这样,过一二个月就好。”
  多好的女孩,小小对着她笑,耿绍昀解释:“你进去太久了,我怕你有事,只好进去找你,让薛小姐帮忙守在门外。”他为她披上大衣,“我们回去吧。”
  “好,”小小柔弱的笑:“回去!”
  宴厅的中心,沈嘉恒心不在焉的与周围人交谈,眼角的余光瞄见耿绍昀拥着小小离去,浑然不觉水晶杯已从手中滑,“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引得众人纷纷注目,耿绍昀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回头。沈嘉恒低下头,万千玻璃碎片在华灯下,泛出冷冷的光,如同她的眼眸,看着他再也不会有温度,仿佛有一根细长的针深深刺入心口,只觉得痛,却看不见一丝伤痕。 长年活在阴暗中的生物,居然奢望拥有明媚的阳光,多么荒唐的错误,他会永远记住杜修宇的话:“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的小小!”
  耿绍昀走出浴室,意外的看见小小蜷缩在客厅沙发上,身上裹一件蓬松棉睡袍,把小巧的脸庞衬托得更加精致,神情惘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孤独无助。看见他,怅惘的神情瞬间隐去,仿佛风过无痕,她长长吹一声响亮的口哨,“正点啊,身材真不错!”
  耿绍昀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习惯了长久独居的生活,忘记了从今天开始屋子里多出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妙龄少女。他刚刚洗过澡,身上除内裤和搭在肩上的浴巾,别无它物。小小毫不避忌直勾勾盯着他几乎赤裸的身躯,点点头:“原来男人的身材也挺有看头。”
  他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却也不由有点窘迫,苦笑:“你好好一个女孩子,难道就不懂得什么叫含蓄吗?”
  “含蓄,哦,你喜欢含蓄,这个容易。”小小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尖叫,逼尖嗓子嚷嚷:“唉哎,你怎么不穿衣服,吓死人家啦,人家以后怎么好意思见人嘛!”
  耿绍昀仰天无语,匆忙进卧室穿戴整齐才回到客厅,问:“时间不早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小指一指脑袋,蹙眉说:“头痛,没洗澡,睡不着。”一个简单的句子,包含了三个内容,他不擅长于照顾别人,听起来比较麻烦。事情总要一样样解决,他叹了口气:“江小姐说为你准备了止痛片,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她想了想,“好象在床头柜里,又好象在梳妆台上,不对,应该在包里,也不对——”
  知道多问无益,耿绍昀无可奈何,拔通江雅秋的手机,一个动听的女中音从电话里传出: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只好又问:“你知道江小姐家中的座机号码吗?”
  小小眨了眨朦胧的醉眼,有点困惑: “有了手机还要座机干什么,秋姐才不是浪费的人。”
  两指按在太阳穴上,他也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最后,只得出门去社康中心买一盒止痛片,把水和药送到她手上,看着她吞下药片,他问:“好点了吗?”问完,才发觉自己也是头脑发蒙了,又不是仙丹,怎么可能立刻起效。
  她却煞有其事的点头:“好很多,你人真好,我要洗澡!”
  差不多习惯了她的跳跃式思维,耿绍昀大概明白“你人真好”与“她要洗澡”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唇角略微下沉,是真他妈的好,连自己的妈都没有这样伺候过。虽然不甘愿,他却不得不做,放好洗澡水,见她摇摇晃晃走向浴室,他又忍不住:“你行不行?”
  “你想帮我洗澡?”她回头眯着眼睛笑,象极了狐狸的媚眼。他的心猛烈一跳,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几秒钟,然后不着痕迹的移开,淡淡说:“你喝多了,小心别滑倒。”其实他并不担心,浴室里铺的是防滑地板,她还没有醉到不能站立的地步。女人酒醉,是男人的机会,他终究还是放过了这个机会,更多的是不屑于这样做。
  小小进浴室已经有一阵子,里面不时传出“哗哗”的水流声。耿绍昀倚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一阵阵倦意袭来,尔虞我诈的拼杀中不会感觉到累,亦步亦趋的照顾一个人却很容易疲倦,他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感觉,杜修宇的托付,虽然令他为难,但无法拒绝。“哗啦”一声巨响从浴室里传出,耿绍昀霍然站起,“怎么了?”浴室里寂然无声,他又提高声音:“苏小小?”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几步冲在浴室门前,他急切拍打浴室的门:“苏小小,你答应我一声。”等了一分钟,没有听见任何回音。情急之下,他狠狠一脚踹开门,闯进了浴室。
  小小安静坐在浴池里,双手交叠扶住浴池边缘,仰起头怔怔看着突然闯入的绍昀,柔和的桔黄灯光下,她的脸色出奇惨白,脸上几滴水珠闪烁着迷离光泽。乌黑长发湿漉漉披散,遮掩住赤裸肩背的映雪肌肤,水底下,白玉胴体若隐若现,十分诱人。
  耿绍昀却生不出丝毫绮念,只觉得恼怒,转身背对着她,“你搞什么,怎么叫,都不答应一声!”
  “我想出浴池,不小心扭伤了脚,很痛,”小小轻声说:“刚缓过劲,正想答应你,你就进来了。”
  他气消了,回过头,尽量管住自己的眼睛不看她脸部以下,“扶着墙壁能站起来吗?”小小点头。他展开一块大浴巾,挡住自己的视线,小小从扶着墙,从浴池里站起来,身子刚挨着浴巾,立刻被浴巾严严实实的包住。抱她到卧室的床上后,耿绍昀又从衣柜时随手拿出几件衣物扔给她,“快点把衣服穿上,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他迅速转身走出她的卧室,还不忘替她关上门。
  过了好一会儿,耿绍昀拿着一瓶药酒再次进入小小的卧室,她已经穿好衣服,他问:“伤处在哪里?”
  小小伸过一只脚,脚踝处高高隆起,红肿里透着乌青。耿绍昀把药酒倒入掌心,覆在她的淤伤处轻揉,手掌的力度轻重适宜,一股药味向四周弥漫开来,“我刚才去买药酒的时候问过医生,他说如果有淤血要揉散,才能好得快。”
  小小感觉伤处的剧烈痛楚逐渐轻缓,“你人真好!”她再次肯定,“不如,我就嫁你吧!”
  他抬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对不起!”
  “什么?”
  “我不该逼你去,太操之过急,忽略了你的感受。”
  她定定看着他,眼圈慢慢发红。耿绍昀伸手把她额前几缕散乱的碎发理向脑后,“一切顺其自然吧,不要再强作欢颜。”
  她双手突然揪住他的衣襟,伏在他胸前“呜呜”哭起来,温热的泪水渗过他的衣服沁入胸口,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颈部,酥酥麻麻,一种异样感觉涌上心头,他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仓促想推开她,她却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住他不肯松手。耿绍昀挫败的抚额,这个女人,在他怀里哭泣,却为另外一个男人流眼泪。他仰首望着天花板上的白云浮雕,苍天呐,上帝呐,万一他娶了她,难道下半辈子都要过这种日子吗?
  耿绍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竟不知身在何处,窗帘低垂,稀薄的阳光透过厚重布幔,照得卧室昏昏黄黄,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错觉。他躺着没动,仔细回想这是哪一个女友的香闺。卧室的门半掩,歌声断断续续穿过门隙飘入,唱的是一首经典老歌《雪绒花》,低缓柔和,听着十分悦耳。他听出了是小小的声音,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她的卧室里,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一夜,居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仅仅是睡觉而已,柳下惠也不过如此,耿绍昀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定力。
  客厅的落地窗前,小小席地而坐,正在摆弄面前两株盆栽, 口中哼着歌。无意抬头,她看见耿绍昀不声不响站在卧室门口,身上还穿着睡得发皱的衣服,头发也有点凌乱,远比不上平日仪表堂堂时来得完美,她却觉得顺眼,至少多了几分人情味,冲他笑了笑,“醒了?等你梳洗完毕后,就可以吃早餐了。”
  他靠近前,俯身看她把盆栽植物的大段枯枝剪去,“在干什么?”两盆植物似乎是绍谦送过来的,一直放在阳台上没有理会过。
  “这两盆文竹好好打理一下,可能还有得救。”她晃了晃脑袋,把落在胸前的一缕长发甩向脑后,笑着说:“横竖都这样半死不活了,不如让我做做试验。”他与她挨得极近,清晨的微风吹起她的发丝,飘飘扬扬拂过他脸庞,发间清香扑鼻而来。万丈青丝仿佛缠缠绕绕拂在了心口,莫明的心悸,他退开几步,站在较远的距离外看她,清晨的阳光里,她一身浅碧色休闲衣,微湿的长发披散,衬着素净的脸,清新如早春里一支新芽。他突然觉得幸庆,幸好她长得不错,也不刁蛮,虽然照顾起来有点麻烦,但偶而也可以拿来养眼。
  耿绍昀从洗盥间里出来,小小已经摆好早餐,是纯西式的,牛奶、土司、果酱加熏肉。不怎么合他的口味,盛情难却,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问:“你出去买的?”
  小小“嗯”了一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又不知道订餐电话,就到社区会所里去买了。”
  他意外:“脚好了?”
  “只要不跑不跳不穿高跟鞋,走路基本没问题,我还在小区里面溜达了一圈呢,你这个小区高档是高档,可一点也不好玩,早晨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吧,又摆出一幅酷得不能再酷的样子,好象我欠了他十万八千银子似得,哪比得上秋姐那儿有人情味,同一个小区里的人见面有说有笑。唉——”她叹一口气,“是不是你们有钱人都比较冷血?”
  “你也是有钱人,而且比我更有钱。”他提醒。
  “那不是我的钱。”小小低声嘀咕,端着牛奶慢慢喝,显然,她也不怎么喜欢西式早餐,除了牛奶,没见她动过其他东西。
  他笑一笑,不再和她争论,问:“你有什么事吗?”无事献殷勤,她特意去为他买早餐,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对他芳心暗许。
  “哦——”她略显窘态,掩饰的低头喝牛奶,“昨晚,那个,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他笑:“就这样?”
  “昨晚的事,别告诉老爷子。”
  他看着她,不说话。
  “如果老爷子知道了,肯定会找沈——,沈先生的麻烦。”她抬头回视他的眼,轻轻说:“都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横生枝节。”
  “好,”耿绍昀点头,端起杯子又喝一口牛奶,不由皱眉,牛奶里加多了糖,甜得发腻,放下杯子,他说:“以后别再喝酒了,一个女孩子,喝醉了不安全。”
  “嗯!”她乖巧的答应。
  “还有——”他顿一下,“做柳下惠不是那么轻松的事。”
  小小“噗”一声笑了起来,晨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唇红齿白,眼眸顾盼生辉,所谓明眸皓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自从这个友好的早晨后,他们的关系改善了许多,耿绍耿并不难相处,大多数时间里,他对她和言悦色以待,也肯耐心细致的教她。小小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但还是很承他的情,即使万般不愿,也不好意思再辜负他的好意,终于肯认真学习。相处久了,他的魄力让她不得不服气,尤其欣赏他的处世态度,常在谈笑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对手弃械投降后,他总是会给对方一条活路。“有些人,给他一条活路,就等于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对于仇敌,就一定要让他灰飞烟灭,永远不得翻身。”他是这样教她的,又告诉她:“一切都是你父亲教给我的,他才是最好的老师。”
  “哦,哦,”小小忙不迭点头,又疑惑说:“他怎么从不告诉我这些,就对我说,只要我快乐,做什么都可以。”
  耿绍昀看着她笑,杜修宇会教别人,却不懂得教自己女儿,难怪女儿要给别人教。其实小小很聪明,学东西基本上一点即通,举一反三。他感慨:“如果你肯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学上二年,再用三年时间独自去历练,五年之后足以独挡一面,杜世伯完全可以放心的把家业交到你手上。”
  “我并不想要呀,背这么重的担子,一点也不自由,活得多累。”小小闷闷不乐:“老爷子说在他有生之年,要么让我嫁人,找一个能给我一世安乐的丈夫;要么让我学会执掌家业;总之他决不会让我有第三条路可走,我连放弃的权利都没有。”
  “愚蠢!”耿绍昀第一次严厉的叱责她:“如果你真的放弃一切,变得一无所有,就会发觉更加没有自由,活得更累,你和你的后代或许会因为你的不负责任,不得不在困窘中求生存,一生碌碌无为。”
  小小不服气反驳:“不是都说逆境出人才吗?”
  “骗人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顺境出人才,每十个成功的人里面,真正从逆境中成就事业的人至多只有一个,为了励志,世人就会不断的大肆宣传,让人产生逆境出人才的错觉。实际上,出生不同,很大程度上注定了命运不同。你想想看,当一个人必须为一日三餐奔波时,他有多少资本与时间去创就事业?贫苦人家的子弟即使资质出众,能有多少机会接受高等教育? 例外的人也有,但很少,而且付出的代价与艰辛是别人的十倍甚至百倍。”他看小小还是很不服气的样子,就说:“举个例子吧,你钢琴弹得很好,很多女孩却不知道该怎么按琴键,是因为她们比你笨吗?当然不是,当你学钢琴时,寒门子弟连摸钢琴的机会都没有。再有,江雅秋、陈倩,她们现在哪一个能力不如你?付出再多的努力,却永远难以与你所拥有的相匹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命好,有一个好父亲!”
  他说话很直接,不留一点情面,小小想了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隐隐觉得有道理,一时间却又难以接受,许久, 她问:“你想让我明白什么呢?”
  “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既然不愿意选择你父亲安排的第一条路,嫁一个能让你继续活在玻璃城里的丈夫;就要学会自己担待一切,不要轻言放弃,别辜负你父亲为你打下的好江山,不为自己想,也为子孙后代想想。”
  小小托着脑袋思索,他太强悍了,几句话,让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开始动摇。
  “初九那天,随我一起去为你父亲贺寿。”
  “唔——”小小恍然大悟,“说一大堆话,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阴险,太阴险了!”
  耿绍昀笑:“教了你这么多,让你答应一件事作为回报,不算过份吧。”
  她挖苦:“杜氏企业20%的股权还不够啊?”
  他不以为意:“你父亲说,除非能说服你和我订婚,才会立刻把20%股权转让给我,否则,只能等到你执掌家业后,到那时,话事的人是你,天知道有没有。”
  “不给,坚决不给,”小小狠狠说:“让你白忙乎一场,什么也得不到。”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到时候,你哭着喊着要嫁给我,我得现在就考虑一下要不要,免得事到临头,不小心伤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小小正在咬牙切齿,他双手忽然扶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不得不正面对他,“小小,”他认真说:“我不清楚你们家中的恩怨,或许杜世伯不是一个好男人,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对你有过任何亏欠吗?”
  小小沉默,年幼时,母亲远走,她在病中哭着要妈妈,是他彻夜不眠抱着她在寂静长廊中来回走动,哄她入眠;恶梦纠缠的日子里,每每从恐惧中惊醒,是他守候在床畔为她驱逐梦魇;二十一年的岁月,他为她遮风挡雨,是她生命中最强的依靠……最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没有任何亏欠,作为一个父亲,他无可挑剔!”
  耿绍昀最终把小小给说服了,下班后,陪她去买礼物,在商业街上漫无目的逛了一大圈,一无所获。他叹息:“做女儿做到你这种程度,真够可耻的,居然不知道自己父亲喜欢什么。”
  “别光说我,你又好倒哪里去?”小小反驳:“口口声声说敬老爷子如师如父,怎么就不见你准备礼物?”
  “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他懒洋洋扫她两眼,“我早就为杜世伯准备了最好的礼物。”
  小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什么礼物,拿来看看?”
  “饿了,先吃饭。”耿绍昀顾他而言,“吃完饭,陪你去订做一套晚装。”
  “我跟你说礼物,你扯什么晚装。”
  他上上下下仿佛把她看了个通透,才慢慢说:“这份礼物不包装一下,还真送不出手。”
  “哦——,哦——”小小指着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个“最好的礼物”,难怪费尽心机要说服她去贺寿,她愤愤不平:“奸商,奸商……”两道熟悉的人影相互依偎着不经意闯入视野,她咦了一声,瞪大眼睛仔细张望,却无影无踪。
  耿绍昀回过头,繁华的商业城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了?”
  “我好象看见……”她困惑的摇摇头,“不对,肯定是我眼花了,她怎么可能和沈嘉恒在一起?”
  “喂,”耿绍昀在她脑门上弹一下,“我第一次陪女人逛街,你能不能给个面子,别老想着旧情人,我好歹是你的挂名未婚夫。”
  “去、去、去,是哪个人啊,历任的、现任的情人一大堆。”小小狠狠推开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他腕上的手表,“哎呀,我想到了。”她一把抓过他的手,仔细看腕上的手表,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就你这个款式的,多少钱?”
  她的手很软,纤细的指尖划过他掌心,如同有电流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心底,他不太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抽回了手:“就要这个款式的?”
  他手腕上的表是一款限量的Patek Philippe手表,已经停产,在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得卖。小小想一下,说:“就要这个品牌的,款式不一定要完全一样”。结果耿绍昀陪她到Patek Philippe手表专卖店选购了另一个款式,付帐时,他很自然的拿出信用卡给递给店员,她笑嘻嘻:“是不是你陪每届女朋友购物时,都习惯了主动付帐?”
  他敲她脑门一下:“帮你付钱,还说风凉话。”
  “别敲脑袋,人都被你敲傻了。”小小揉着脑袋:“这钱算我向你借用的,以后还你”
  他斜睨她一眼,笑:“让你父亲帮你还?用你父亲的钱为你父亲买礼物,啧,比我这个奸商还会算计。”
  “呃——”小小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她没有存款,凭她的工资一年不吃不喝也还不起这笔钱。看她说不出话,他笑得越发开心,小小不服气,“从我每月工资里扣还,分期还款,大不了生活艰苦一点。”
  “利息怎么算?”
  “利息?”小小气愤:“你这奸商,我都被你拿去当礼物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说利息!”
  他哈哈大笑:“请我吃饭吧,算作利息,便宜你了。”
  说到吃饭,她也觉得饿了,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饭,保证你没有去过,作为感谢,这顿饭你请。”
  本就没打算让她掏钱请吃饭,耿绍昀顺水推舟答应了,小小带他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小胡同外,车子没法开进去,只好下来走,转一个弯,有一间独立的小瓦房,矮小的木门半虚掩着,里面静悄悄,听不到任何声音传出,门头只挂了一盏昏黄的小灯,连个招牌都没有。他不禁怀疑:“这种地方有什么好东西可吃的?”
  小小推开门,回头对他招呼:“进来看看呀,又不会把你卖掉。”
  进门是一个小厅堂,布置很简单,就摆了四五张桌子,收拾得还算干净。其中两张桌上已经有人在吃饭,看见他们进来,冲小小点头微笑一下,又继续安静的吃饭。一个中年女人过来招呼他们,却没有给他们菜谱点菜,只问了几句口味上的偏好就走开了,耿绍昀更觉奇怪。“哎,我跟你说,”小小解释:“这里不需要自己点菜,老板会根据客人的口味及人数把菜色安排好。”
  “这样也行?”
  “当然行,大饭店吃的是品味和气派,真正的民间美食,却在这种小胡同,保证你会满意。”
  菜很快送上来,上了三个菜,松鼠桂鱼,虾仁肉蓉酿胜瓜,肉骨茶浸鸡,看不出别致之处,吃入口中,才感觉味道鲜得让人通体舒泰,胃口大开。两个人都饿了,吃得不少,又尝了尝店主自酿的糯米酒,甘甜清香,酒精度数不高,小小很喜欢这个味,就多喝了一些,“怎么样?”她托着腮,笑意盈盈:“比起那些贵得要命的地方,这里的小菜一点也不逊色吧?”
  “那倒是,”他点头赞同:“别有风味,亏你这种地方也找得到。”
  “那有什么,这地方我们许多同事都知道,大家常一起来吃。”小小说:“我们平民百姓消费不是那些高档场所,自然会找到更实惠的地方,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他笑一笑,也不纠正她话里的语病,结帐后走出小店,他说:“下次还有什么好地方,再带我一起去,我可以少收你一点利息。”
  她嘻笑,有点耍赖的样子:“哎——,别谈钱,谈钱伤感情!”昏黄灯光照在她嫣红的脸庞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粼粼波光,他看着她,微微出神。
  “嗳——,看什么?”小小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靠近前神秘兮兮的低声问:“是不是我的美貌让你震惊,难道,你一直暗恋我?”
  “是啊!”他打开车门让她先坐进去,自己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启动车子,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知不觉爱得死去活来,无法自拔。”
  “真的?”她盯着他的脸,仔细察看他的神色,明亮眼眸里仿佛闪烁着星芒。
  察觉到她的不安,他眉头略微一拧,随即又笑:“假的!”一手熟练打过方向盘,“我不是十七八岁的小男生,烈焰焚情这种东西早就不适合我。”
  “哦——”小小长长吁一口气,突又悲愤指责:“你这死奸商,欺骗我纯真的感情,让我纯洁无暇的心灵蒙上不可磨灭的阴影。”嘴上这么说,眼里却分明蕴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耿绍昀凉凉瞟她一眼,“你对我有过感情吗,虚伪!”
  “喂,喂!”小小突然叫:“停车,停车——”
  “别闹,”他不耐烦,“我开车的时候别胡闹。”
  “我看见湘湘了,这回真是的湘湘!”路边的树阴里,一个长发少女伏在树杆上,凄冷的灯光透过不甚茂密的枝叶斑驳洒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上,更显得孤苦无依,从她剧烈耸动的肩来看,显然正在哭泣。
  耿绍昀看见小小跑到那个少女身边,似乎在劝慰她。这个地方不能停车,他把车子开到她们身前,按下车窗玻璃:“有什么事上车再说吧。”
  小小拉着顾湘湘上车,对前排的耿绍昀说了一句:“去明山疗养院。”又转过头安慰顾湘湘:“湘湘,既然医生说动手术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动手术肯定没救,那你就让他安排手术,医药费的事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顾湘湘摇了摇头,大颗的泪珠滚落:“妈妈坚决不肯再接受治疗,她说不想拖累我。”
  小小把纸巾递给她,轻握住她一只手:“湘湘,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耿绍昀从后视镜里看了顾湘湘一眼,很漂亮一个女孩,柔柔弱弱,我见犹怜。
  刚走进明山疗养院,一名护士迎面走来对顾湘湘说:“顾小姐,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你母亲 ……”没等她把话说完,顾湘湘已向母亲的病房冲去。
  小小站在原地,回过头看看身后的耿绍昀,有点难为情:“总裁,能不能借——”
  他已经拿出一张金卡递到她手中:“需要多少钱你自己划帐。”
  小小笑颜逐开,一迭声说:“谢谢,谢谢!”
  “不用谢,要还的。”
  “行、行,我一定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话音未落,她已追赶顾湘湘的身影跑去。
  望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交待一句:“快去快回,我在车上等你,”
  “知道了。”她清脆的答应,回过头璀然一笑,很纯净的笑容,冲淡了医院里的惨白森冷。
  小小跑进病房的时候,顾湘湘的母亲正在床上痛苦抽搐,一个护士压制住她翻滚的身躯,另一个护举着针筒进行静脉注射,干瘦的手臂青筋暴起,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湘湘,湘湘,”她嘶声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让我死,让我解脱呀!”顾湘湘伏在床沿,已经泣不成声,镇定剂注射过后好一阵子,她仍在痛苦的翻腾,冷汗和着泪水湿透了枕畔。
  “怎么会这样?”顾湘湘慌乱的叫:“医生,医生,你快看看——”
  大概见多了这种场合,医生显得很冷静:“顾小姐,多次注射镇定剂,你母亲的身体对药物已经产生抗体,止痛的效果不会理想,但是,不能加大药剂量了,否则……”
  顾湘湘再也说不出话,伸手紧紧抱住母亲,大滴的泪无声滚落。小小不忍再看下去,缓缓退出门外倚墙而立,痛楚的呻吟一阵阵传入耳中,脸上痒痒的,有什么东西悄悄流下,她抬手抹过脸庞,手背上一片泪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里面的呻吟声渐渐低弱,直至平息,大概药物开始发挥作用了。小小听见医生说:“顾小姐,你母亲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动手术。”没有听见顾湘湘答话,长久的沉寂后,医生说:“顾小姐,我先回办公室,你好好考虑一下。”
  医生出来后,小小跟随他走进办公室,“医生,请问最快什么时候可以给六号房的病人动手术?”
  “后天。”
  “我现在就去交费,请您尽快安排手术。”
  在医院的收款处等了十几分钟,长长一条医疗费用单据终于打印完毕,小小随意看一眼,把金卡递过去,没等交到收费员手中,半途伸出一只手截过金卡,小小侧首:“湘湘?”
  白炽灯光下,顾湘湘冰冷的眼眸如有刀锋,两指捏住卡举到小小眼前,因为太过用力,指尖泛白,“早就对你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她把卡狠狠扔向小小,转身就走。
  “湘湘。”小小仓促拉住她的手臂,“我没有怜悯你,我只是不想看见阿姨这么痛苦。”
  “够了,我们家的事,不需要你管!”顾湘湘几近失控的大吼,猛然一甩手,小小一个趔趄,向后摔去,没有摔倒在地上,后面有人及时扶住了她。顾湘湘看向她身后,冷静下来,叫:“总裁!”
  耿绍昀淡漠的眼光扫过顾湘湘,俯身捡起金卡,对小小说:“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去了。”他看起来温和平静,却霸道的不容小小抗拒,抓起她的手腕,强行把她带出医院。
  临上车之际,小小用力挣脱他的嵌制,“不行,我不能不管湘湘和阿姨。”
  耿绍昀面露愠色,两手紧握住她的双肩:“你听着,你不是圣母,不需表现得这么伟大和博爱,受恩的人已经高姿态拒绝了你的恩惠,施恩的人更没有必要这样低姿态的求着别人接受,从现在开始,不要再管她的事!”
  “不,我做不到。”小小倔强的仰起头:“湘湘自尊心太强,宁可独自捱苦,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是我用错了方法,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不让她感觉到被施舍的屈辱。总裁,我知道你很聪明,请你想个办法,在不伤害湘湘自尊的前提下,帮帮她。”
  耿绍昀松开手退后几步,点燃起一支烟,漠然说:“先给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帮助她?”
  “湘湘是胜天的员工。”
  “她出卖劳动力,胜天给钱,很公平的交易,我不欠她什么。”
  “湘湘很可怜。”
  “这世上可怜人多得是,我只一个生意人,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奸商,不是慈善家。”
  小小沉默片刻,说:“我与湘湘是大学同学,你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多出色,不象我,懒得要命,天天就会混日子。有一次,我去她家蹭饭吃,见到当时还没有生病的顾阿姨,我以为看见了妈妈,真难以相信,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居然会相像到这种地步。”她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照片递给耿绍昀,一张是小小与顾湘湘母女的合影,另一张照片是年幼的小小与她母亲的合影。小小的母亲与顾湘湘的母亲竟如孪生姐妹般,惊人的相似,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有眼睛,小小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显然遗传自母亲。她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常常去湘湘家中,顾阿姨对我很好,就象妈妈一样温柔可亲。后来,她病成这个样,我想见她,又怕见她,见她在痛苦中煎熬,我就很难过。我帮助湘湘,不是因为我伟大博爱,更不是在施恩,而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
  耿绍昀掐灭烟蒂,抬手轻柔把她被夜风吹得散乱的发丝拂向脑后,“这事交给我,不要再烦恼了。”
  她惊喜的看他,“你答应帮我了吗?”
  “在这里等我。”他向医院大门走去,又不放心的回过头,象哄孩子般:“乖乖地听话。”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顾湘湘坐在床畔,出神望着昏睡中的母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以后的路难道真的只能她一个人独自走下去?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回过头,黯淡的光线里,耿绍昀挺拔的身影如刀刻,凌厉得让人惊慑。她站起身招呼:“总裁。”
  他走近她,递过一张支票。顾湘湘没有伸手接:“是小小让您送过来的?”
  “顾小姐,为你成全你所谓的自尊心,宁可让你母亲在非人的折磨中凄惨等待死亡,你不觉得太过自私与可悲了吗?无论怎样,生存总是第一位,先活下去,才能谈及其它。”他放下支票,转身向外走去,“三十万,买小小一个安心,怎么处理,随你自己决定。”
  小小倚靠着车身,仰望天际朦胧的弯月,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耿绍昀的身影出现在医院门口,她向前冲过几步,又停下,望着逐渐走近的耿绍昀,担忧的问:“怎么样,湘湘怎么说?”
  耿绍昀安抚般拍拍她的肩,“三十万,刚好够给顾小姐的母亲做手术,她已经收下了。”
  小小半信半疑:“就这样,她肯收下?”
  “是呀,”他拉着小小上车,“我告诉她,以后从她的薪水里扣回,她就收下了。”
  小小喜笑颜开:“还是你有办法。”
  他看她一眼,正色说:“有句话或许你不愿意听,可我还是希望你记住,以后离顾湘湘远一点。”
  “啊?”
  “这个女孩怨气太重,不会是你的益友。”
  小小垂眸,半晌,抬头笑一笑,“我活在这样优越的环境中,有时尚且难免有怨气,何况湘湘,生活这么的艰难——”
  耿绍昀又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一踩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顾湘湘两指挟起面前的支票轻轻扬一扬,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思索了许久,她拿着支票向医院大门冲去,只看见车辆飞驰远去的烟尘。支票在手心中被捏成了一团,她抱紧双肩,慢慢委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单薄身躯如秋风中萧瑟的枯叶,不停颤抖。她把皱成一团的支票又展开,一点一点抚平,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本是同根生,凭什么一个是掌心中的明珠,高高捧在云端上;一个是路边的泥泞,低贱任人践踏,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双锃亮的皮鞋无声出现在眼前,她慢慢仰起头,泪眼朦胧里,他清俊的眉目模糊如远山朦胧的素描,“我答应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做!”
  他俯身扶起她,温热的手抚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醇厚的声音依然温柔悦耳:“我们才是同类,不是吗?”
  距离杜修宇五十大寿的日子还有三天,耿绍昀就带着小小出发,他们乘坐的是一架庞巴GlobalExpressXRS私人长程喷射机,机师、厨师及机舱服务员俱全,乘客只有他们两人。小小坐上飞机四处张望一下,笑:“老爷子也有一架这样的私人飞机,在某些方面,你们还真相似,难怪他这么喜欢你。”
  “你应该叫他爸爸,”耿绍昀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处理公务,口中随意说:“送他再贵重的礼物,也抵不过你诚心诚意的叫一声爸爸。”没有听见小小答话,他也没怎么在意,一旦全神贯注投入工作,难免会忽略身边的人。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直到晚餐时间,他处理完毕手上的公务,才察觉到整整一个下午,小小居然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由转首看了一眼,她坐在机舱尾端望着窗外出神,神情黯然。相处已有一些时日,她大多数时间开朗明净,鲜有这种神情。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是不是觉得很闷?”
  “我已经近一年多没见过他,”她回过头,轻轻叹一口气,“一见面就吵架,他烦,我也烦。”
  耿绍昀笑而无语,虽然是父女,却天生相克,也只有她,才能让杜修宇这么的容忍和无奈!
  “妈妈去世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他很寂寞,如果安安份份找个伴,我没有什么意见,偏他三天两头换女人,有些女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当他女儿都有份,真恶心。”
  他不以为然:“只要那些女人愿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我倒忘了,你们是同类。”小小瞟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就想气他一气,刻薄的挖苦:“欠下这么多风流债,小心哪天牡丹花下死。”
  他却不生气,神情自若:“任何关系都是建立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没有丝毫欺骗和强迫;任何东西都有价,我给出了合理的价格,对方可以不接受;自愿接受了,就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
  “怎么一切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交易,做你的妻子真可怜。”小小不赞同的摇摇头, “幸好我不爱你,也不会嫁你!”
  耿绍昀沉默望向窗外,轻盈的云朵飘过,洁白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近在眼前,却可望不可即。
  用过晚餐,天色已完全暗下去,小小靠着座椅,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耿绍昀闲聊,渐渐困倦的打盹,朦朦胧胧知道自己脑袋枕在了耿绍昀的肩上,却懒洋洋的不想动,半睡半醒间,听见他说:“小小,小小,如果……”
  “别吵,别吵,”她含糊咕哝,“睡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帮她把座椅调整成舒适的睡床后,起身离开。
  半夜,小小在飞机剧烈的颠簸中惊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耿绍昀凝重的神色,她问:“出什么事了?”
  “飞机遇上雷雨云,”他迅速调正座椅,帮她穿好防撞救身衣和系紧安全带,“可能要紧急迫降,你听我的指挥,不要昏迷,要清醒。”
  窗外浓重夜色仿佛狰狞的兽,随时会破窗而入吞噬一切,小小似乎听见夜风凄厉的呼啸声,手心不住的冒出冷汗。耿绍昀握住她颤抖的手:“别怕,我会在你身边。”
  他沉稳的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作用,她的恐惧平复了些许,惶然问:“我们、我们会失散吗?”
  他解下领带,一端绑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绑住自己的手腕,“无论生死,我们都会在一起。”她望着他,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他用力拥抱她一下,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嘻笑:“如果我们大难不死,就是姻缘天注定,你一定得嫁给我。”此时此刻居然还有心思惦记这件事,她噙着眼泪“哧哧”的笑,突然觉得只要在他身边,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事了。
  他拉着她弯下腰,两脚前伸紧贴地板,保持最稳定的安全体位。飞机开始下坠,撞地轰响的一瞬间,他飞速解开安全带系扣,拉着她猛然冲向机舱尾部朝着外界的裂口,赶在油箱爆炸之前逃出飞机残骸。没跑多远,轰鸣的爆炸声响起,一股热浪向他们冲击过来,两人的身躯如飘零的落叶,被掀起飞向半空,耿绍昀下意识的把小小紧紧抱在怀中,向后飞过一段距离,他重重摔落在地上,剧烈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顿时失去了知觉,小小大半身躯落在他的身上,自始至终,他没有松开过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不知过了多久,耿绍昀从昏迷中醒来,周身依然痛楚难忍,仿佛动一下,全身骨头就会散架。他努力睁大眼,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四周一片静宓,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气息,“小小!”他怆惶坐起大声喊,喉底发出的声音却粗嘎低哑。
  “总裁,别怕,我在这里。”她温软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焦燥的心慢慢安定,“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她顿一下,“没事,我们安全了,对不对?”
  “对,安全了!”他叹息,果然是大难不死,也不知道有没有后福,“其它人呢?”
  “我没看见他们,应该也没事,可能只是暂时和我们失散了,哎呀——”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他焦急问:“什么事,是不是你受伤了?”
  “你的右小腿在流血。”她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小心卷起他的裤脚,“还好是外伤,没有伤到筋骨,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解下系在颈项间的纱巾,“我先用纱巾帮你包扎止血。”
  确定她没有受伤,他松了一口气,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天还没有亮,你怎么看得见?”
  小小惊愕,半晌,缓缓伸出一只手到他眼前晃了晃,他没有任何反映。不同寻常的沉默,让他不安:“怎么?”她没有回答,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虽然不再锋锐慑人,但明亮如昔,没有什么异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沿着后脑摸去,指尖碰到了一个大肿包。一股钻心的痛令他忍不住叫出了声,不安的感觉愈加强烈,“我的眼睛,是不是……”
  “总裁,”她握紧他的手,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完,你的后脑勺有一个大肿包,我以前听绍谦说过,后脑受伤充血,血块压迫视神经,会造成暂时性失明,等血块消散后,视力就会恢复……”后面的话,她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进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攫住胸口,他闭眼重新躺下,也许是一场梦而已,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
  相处这么久,一直是他照顾她,现在换过来,该由她好好照顾他一次。小小细心的为耿绍昀包扎好腿部伤口,又脱下松软的救生衣让他枕在上面。飞机紧急迫降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站起身四处张望好一阵子,触目所及只有一丛丛灌木和参差的树林,不见一点人烟的迹象。“我去飞机残骸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到水和吃的东西,你等我一会儿。”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的回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等我呀!”他一言不发,听着细碎的脚步远去,四周又陷入在一片寂静中,静得叫人发慌。活过二十七年,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感觉,即使在六年前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只是绝望但并不感到害怕。
  只过了一会儿,小小果然又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什么都没有了,附近有一个水潭,找不到盛水的东西,我就用树叶托了一点水回来,你先润润喉,不够我再去盛。”树叶的边缘凑近他干裂的唇,他固执的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梦,一动不动,凉凉的水滴沿着唇畔洒落。“总裁——”她喊,一滴温热的水珠打在他脸上,似乎是泪。
  他终于再次睁开眼,眼前仍然一片黑暗,“小小?”
  “水全部洒光了。”她哽咽一下,“我再去盛。”
  “我和你一起去。”他手撑在地面上坐起,曲膝准备站起来,右腿刚一使力,剧烈疼痛令他几乎昏厥,无力委顿在地上。
  “总裁,你别动,别动——”小小惊慌的叫。
  手沿着膝盖摸下去,右小腿疼痛处有粘稠的液体大量涌出,他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似乎瞬间跌入暗无天日的冰窑里,森森寒意席卷而来,又残又瞎,他宁可自己已经死去。“你走吧,”他颓然躺下,“去找到其他人,寻一条出路,没有我这个拖累,你们生存的机会多出许多。”大半天,他没有听见任何回音,“走吧,我不是在对你说客套话,这种情况下,活一个就赚一个,记住了,生存才是第一的,其它的不用顾及太多。”
  一只手轻柔绕住他的颈项,她俯身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你叫我别怕,我就听你的话,不害怕,可是,现在你却撑不下去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声音凝滞在喉底,她再也说不出话。
  他听见微弱的抽泣声,抬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庞,触手一片湿润:“你哭了?”
  “没有。”她倔强摇头,柔软的发轻轻刷过他脸庞,清香沁入鼻端。轻抚她的长发,温情一点一点从冰冷的心底浮起,酸涩而温柔,“别哭,”他说:“我会撑下去!”
  耿绍昀无法走动,小小陪在他身旁,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两人只喝了一点水解渴。夜幕降临后,凉风四起,又冷又饿的两个人偎依在一起取暖。“你说,”小小打一个哈欠,很不确定的问:“会有人找到我们吗?”她的手机落在飞机上,他的手机虽然还在,在这个地方却一点信号也没有,他们与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
  “会,”他感觉到怀中的小小打了一个寒颤,把她搂得更紧一点,“我的手机装有全球定位追踪器,很快会有人找到我们。”
  “可是,你确定外面的人已经知道我们遇上空难?”
  “傻瓜,机师在紧急迫降前,会先与地面取得联系,这是常识。”
  “哦!”她的神思渐渐模糊,“睡吧,说不定醒了,就得救了——”
  “小小,小小——”他轻拍她的脸,“快醒来,现在不能睡。”
  “好,好,不睡。”她有气无力的敷衍。
  一旦睡着了,也许就再也不能醒来,他努力寻找话题让她保持清醒:“你的小名为什么叫小小?”
  “我出生的时候很小,小得象只饿猫,妈妈就为我取了一个小名,叫小小;她说姓名是父母送给儿女一生的礼物,她送个小名给我,大名让爸爸送给我,爸爸就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惜若,就是珍惜云若的意思……”说起父母,小小清醒了一些,“哎——,再怎么珍惜,也不过如此!”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小小,杜世伯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惨痛代价,你不该再怨他。”
  小小叹一口气,“算了,说说你吧,老爷子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忠心耿耿、不遗余力的为他做事?”
  “杜世伯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对我有恩。”
  小小等了半天,没听见他继续说下去,问:“完了?”
  “嗯,完了。”
  她“嗤”一声,毛绒绒的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个舒适的位置:“没意思,睡觉!”
  “别睡,别睡。”他无可奈何:“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我怎么好象有一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他失声笑:“你还真会形容。”他对她讲起六年前那段艰难的日子,那时他的年龄与她现在差不多,正在美国攻读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因为耿家大少爷的身份,之前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他以为生活理当如此。父亲意外去世,胜天集团风雨飘摇,许多所谓的亲朋世交纷纷趁机落井下石,想分一杯胜天集团的残羹,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世态炎凉,名利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走投无路之际,母亲带着他们两兄弟回娘家沈氏家族求援。沈家当时的掌家人沈漓有三子一女,母亲是他唯一的女儿,她以为自小对她痛爱有加的父亲一定会施以援手。不料沈漓一口拒绝:“沈家不可能为了耿家而受到拖累,实在撑不过,就放弃胜天,你们是我的女儿外孙,耿家垮了,沈家无论如何总会给你们母子三人一个安生立命之所。”听完这样一番话,他当即带着母亲和弟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沈家。
  “沈家毕竟是耿夫人的娘家,这么多亲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为你们说句话吗?”
  “有,只有嘉恒,他求外公和大舅看在我母亲的份上帮助耿家,被外公叱责为妇人之仁。”
  “唔!”她显然不愿意再提起沈嘉恒,又把话题转回去,“后来呢,老爷子帮了你吗?”
  “是啊,”他说:“眼睁睁看着家业被仇人吞噬,却束手无策、求助无门,那种感觉,你不知道有多难受,当时我连杀人的心都有。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亲人、世交、朋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袖手旁观;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却施以援手。杜世伯不仅提供了庞大的资金支援,并教会我如何谋略与处世。”
  自己的父亲,自己当然最清楚不过,她轻声笑:“你不用这么感激老爷子,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人,尤其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我知道,杜世伯坦诚告诉过我,一切只是为了投资;所以,他随时有权索取投资后的回报,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小小沉默片刻,问:“如果,我没有杜惜若这个身份,仅仅只是苏小小,你大概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吧?”
  耿绍昀没有说话,人不是神,很多事情决定得了开始,却控制不了结果,他需要思索一下,才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她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我恨死你了!”
  熬到下半夜,再也坚持不住,两个人相继昏睡过去。浑浑噩噩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耿绍昀听见有人在低声交谈,“小小。”他喃喃喊,交谈的声音嘎然而止,“小小——”他提高声音,马上清醒过来,睁眼看见两张的熟悉脸庞,他霍然坐起:“小小,小小怎么样?”
  耿绍谦惊喜盯着兄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反而向门外跑去:“医生,医生——”
  耿绍昀把目光转向一旁同样惊喜加交的江雅秋:“江小姐,小小呢?”
  江雅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总裁,小小说您的眼睛——”她又指了指自己,“您能看见我?”
  耿绍昀环顾四周,自已在一间病房内,阳光从窗外射入房中,照着洁白的墙面,是久违了的光明与生机,失而复得的喜悦从胸口满满溢出,却还不忘惦记着小小,“小小还好吗?”
  耿绍谦正带着医生走进来,听见兄长的话,咧着嘴笑:“怎么你们两个都一样,醒过来第一句话就对方好不好,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从绍谦的话中,耿绍昀听出小小也安然无恙,心情愉悦,就不计较他话中的戏谑,“我去看看她。”
  “总裁,”江雅秋阻止,“小小只比您稍早半个小时醒来,刚做完检查,现在可能正在和杜先生说话,您还是先让医生做个全面检查,等一会儿再去看她吧。”
  “就是,就是。”耿绍谦急忙附和:“你们都昏迷了两天两夜,总得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再见面。”
  “两天两夜?”耿绍昀看着江雅秋:“杜世伯也来了?”
  “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做父亲的能不来吗?”绍谦抢着说:“嘿,没想到小小有这么大的来头,平日里抠得要命,常敲诈我——”
  耿绍昀瞥他一眼,绍谦立刻乖乖的闭上嘴。没有他多嘴,房间清静了许多,耿绍昀一边让医生做检查,一边听江雅秋条理清晰的说明情况:“杜先生得知你们空难的消息后,立即带人来乘专机飞来,我怕耿夫人知道您遇上空难的事又犯病,就只通知了绍谦。凭着追踪器的信号找到你们的时间是飞机失事的第二天凌晨四点,当时您和小小已经昏迷,伤口发炎加上受了风寒,你们都在高烧中。”
  “伤口发炎?”耿绍昀疑惑,“小小也受伤了吗?”
  “您不知道?”江雅秋诧异:“小小左手腕骨折,虽然不是很严重,驳接恢复好也不影响日后的行动,但在当时的情况来说,因该非常的痛。”
  左手腕骨折,耿绍昀闭上眼,仿佛听见她轻柔的声音:我,没事!那样的痛楚中,她却对他说得如此轻松,拖着一只骨折的手,为他包扎伤口,为他盛水解渴……他当时居然没有察觉出她行动间的迟缓与艰难,这个女人,该怎么说才好,他只觉得眼眶在微微的发热.
  医生检查完毕,宣布一切情况都好,绍谦和江雅秋才放下心。“大哥,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绍谦问。
  耿绍昀摇摇头,准备下床,“我想去看看小小。”
  “绍昀,你还先吃东西吧,小小也饿了,正在吃东西。”一个挺拔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沉稳的声音如同微风掠过,从容安宁,让人折服的气度,“那孩子,不让她吃饱,根本就不会有心情跟你说话。” 碎金的阳光从后面洒下,他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华,虽然不再年轻,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脸庞上的每一道线条仿佛是用刀锋精心雕刻,凌厉却相当的漂亮,小小有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庞,但是,一个至柔,一个至刚。
  江雅秋与绍谦同时向着他招呼:“杜先生。”
  “嗯。”杜修宇点头,缓步走进房中,“雅秋,他们两天没吃东西,应该吃清淡,让人再准备一份刚才为小小准备的食物。”
  “是!”江雅秋点头迅速离去。
  “绍谦,你去休息吧,”他对诏谦和煦的笑:“守了两天,也该累了。”
  “好的,我这就去。”绍谦回头向耿绍昀招呼一声:“大哥,我先去休息一下。”很快也走出病房,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听话。
  杜修宇走近床前:“小小都对我说了,你肯用生命去保护她,很好,我总算没有看错人。”
  “杜世伯,我很抱歉,小小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杜修宇摆了摆手,“或许不用多久,你该对我换一种称呼了。”
  耿绍昀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有点无奈:“小小有自己的思想,我们不能逼她——”
  “是她亲口答应的!”
  “什么?”耿绍昀意外,仿佛隐隐窥见幸福的光芒,却又不敢进一步碰触,唯恐一碰就幻灭。
  “小小亲口告诉我,愿意和你订婚,就在刚才,你隔壁的病房里。”杜修宇微笑:“我很高兴,五十大寿的庆典举办不了,却可以为你们举行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
  似乎有什么在心中“砰”的一下炸开,喜不自禁到失却了平日的沉稳,急于寻找分享的人,他三口两下把江雅秋送来的食物咽下,“杜世伯,我去看看小小。”
  “去吧,”杜修宇明了的笑:“她也该吃饱了。”目送耿绍昀急切离去的背影,他习惯性的摸了摸鼻梁,自言自语:“这个臭小子!”
  “怎么了,宇哥。”赵晓峰从窗外探出头,笑嘻嘻:“这可是你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女婿,又不满意?”
  杜修宇感慨:“自己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的女儿,一转眼就被别人给带走了,真不甘心呐!”
  “那也没办法,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赵晓峰哈哈笑:“人家都说婆婆和儿媳是天生的情敌,没想到老丈人和女婿也会是情敌。”
  “别光说我。”杜修宇瞟他一眼,“你家也有一个不中留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想起家中宝贝女儿赵彤,赵晓峰有所感触的点头,“唔,还真是臭小子!”
  小小坐在窗台上晒太阳,让暖暖的阳光仿佛把几天的霉气全部驱走。她仔细研究面前的绿色盆景,从小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向家中园丁学过不少植物知识,却叫不出这盆植物的名字。听到有人走进房间,她回过头,看见腿上打着绷带、手里柱着拐杖的耿绍昀,再也没有平日玉树临风的潇洒,愣愣瞪他半晌,终于“哧”一声笑起来,“真丑!”她举了举自己打着石膏的左手,“我也一样。”
  他看着她微微的笑,却不说话,劫后余生,再见面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两人都觉得喜悦,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略略转过脸向着窗外,阳光照在她的侧面,雪白脸颊洇起淡淡红晕,“你坐下,腿不方便,别老站着。”
  他到她身旁坐下,看她莹白的手轻抚过盆景宽大的绿叶,手指纤长光洁,上面没有一点装饰,“你喜欢哪一种风格的戒指?”他牵起她的右手,略有粗糙的指腹轻轻磨挲着她食指指背,“等离开这里,我就找设计师来专门设计一款定婚戒指。”
  小小沉默,半晌,慢慢抽回手:“订婚的事,你别太认真,敷衍一下老爷子就好。”
  耿绍昀抬眼看着她。
  “老爷子说,必须等我们订婚后,才能把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权划归你,你以前说过你想要那百分之二十的股权。为了救我,你都伤成这样了,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感谢你的,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件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那样的话,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曾经迫切希望得到的东西,现在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窗外灿烂春光里,枝头已初绽绿芽,不知名鸟儿的啼叫声让他心烦,“你答应订婚,只是为了让我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权?”
  “嗯,就这样。” 她望着窗外一座精致假山上的淙淙流水,“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他问:“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娶你。”
  “你想娶的是杜惜若。”她背对着他,他无法看见她的表情,“我问过你的。”
  如果,我没有杜惜若这个身份,仅仅只是苏小小,你大概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吧?她是问过他。生死关头,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再作解释,似乎成了一种矫情!
  她回过头,轻松的笑,明亮眼眸依然清澈,“做个约定吧,我们先订婚,以后任何一方找到真心相爱的人,就无条件解除婚约。”
  真心相爱的人,他记起她说过,她永远不会爱上他这种人,既使嫁给他,也永远不会爱他!明媚的阳光下,假山在地面投射出一个浓重阴影,那块石头仿佛压在了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十分难受,他却微笑着说:“好!”
  依照杜修宇的按排,耿绍昀和小小将在圣弗朗西斯科举行隆重的订婚仪式。杜修宇、赵晓峰、傅传玉三个人是相交二十多年共同打天下的兄妹,曾经在江湖上被称为“铁三角”。让傅传玉亲自去接耿家夫人沈韵心来参加订婚仪式,足以说明杜修宇对两家联姻的重视。坐在杜氏私家飞机里,沈韵心望着窗外飘浮的白云,思绪如这空茫云朵,风吹过,飘飘忽忽远去千里。多少年了?二十八年前,年少的沈韵心娇艳如春花,年少的苏云若清新如朝露,年少的王雪蓉优雅如诗,她们是最好的姐妹,并约定要做一生的姐妹。如今,曾经是她大嫂的王雪蓉早已香消玉殒,苏云若自杀身亡,唯有她还活着,也守寡多年。
  “耿夫人,”傅传玉坐在她对面,“惜若会是个好儿媳,虽然出生显赫,但一点大小姐脾气也没有。”
  沈韵心勉强笑笑:“我见过杜小姐的。”难怪初次见面时,总觉得那个女孩眼熟,她有着与杜修宇相似的容貌,与苏云若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是杜修宇和苏云若的女儿。
  傅传玉看她脸色不太好,“耿夫人,您是不是累了?休息一下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沈韵心点点头,把座椅调整成床位躺下,的确感到疲倦,儿子遇到空难,她最晚一个知道;儿子要订婚,不必征求她的意见,直接通知即可。抬手遮挡住眼前的光线,二十八年,她已经老了,却还清晰记得初次见到杜修宇的情形,他骑着一辆黑色摩托从太阳的金光里闯入她的视野,在爱做梦的年龄里,她曾不止一次想象,她的王子骑着白马在金色阳光里翩然而至,他丝毫没有王子的翩翩风度,只有强盗般的野蛮,凶狠拉住苏云若的手,“跟我走!”云若不停的掉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情急之下,她扑上前用力捶打他的手,“你怎么可以当街抢人,放开云若。”他哈哈大笑,好看的剑眉飞扬,“这个小妹妹真有趣。”后来,她常常见到他,他大大咧咧叫她小妹妹,亲昵的叫云若傻丫头。
  云若爱他,他也爱云若,她却迷上了他。那时她已经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耿家少爷风度翩翩,气宇轩昂,虽然是政策联姻,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切在一次绑架事件后发生了改变,她是富家千金,被人绑架勒索没什么奇怪,当时和她在一起的云若受到牵连,惊恐中没等到前来营救的家人,却在晨曦最初的一缕光芒里等来浑身浴血的杜修宇,他紧紧抱住云若,“傻丫头,没事了,我在这里!”她怔怔看着他们,他对着她璀然一笑:“小妹妹,没被吓坏吧。”担惊受怕一整夜,就因为一个温暖的笑容,她着了魔一样,无可救药的迷恋上这个张狂霸道、桀骜不驯的混混。她甚至忘了他是云若的爱人,忘了云若是她最好的姐妹。她有不亚于云若的容颜,有远胜于云若的家世,结果,自以为是飞蛾扑火的悲壮情怀,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飞机抵达圣弗朗西斯科,耿绍昀兄弟没有来接机,傅传玉解释:“宇哥想给耿家二位少爷和惜若一个惊喜,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希望耿夫人别介意。”
  沈韵心回头正视傅传玉,“是不是在见到晚辈们之前,杜先生有话要交待?”
  傅传玉文雅的微笑:“耿夫人,如果您不嫌弃,就请在我的别墅里居住几天,可以吗?那里环境很好,希望您会喜欢。”虽然是询问,实际上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如此霸道,的确是杜修宇的作风。
  沈韵心在傅传玉的别墅安顿好,刚略作休整,傅传玉就来找她:“耿夫人,宇哥邀请您喝下午茶。”
  下午茶的地点在别墅后花园的露天草坪上,满园的郁金香开得正盛,云若是花农的女儿,她最喜欢的花就是郁金香。杜修宇正在和赵晓峰闲聊,看见沈韵心,他从座位上站起,“耿夫人,辛苦了!”礼貌的邀请她坐下,并亲手为她倒上一杯红茶,“这些茶点都是现做的,请随意尝尝。”一言一行优雅高贵,风度好得无可挑剔。
  沈韵心恍然,什么时候开始,昔日张狂桀骜的少年变成了优雅的绅士?以前的他从来不是一个优雅的人,更不会讲究绅士风度。他不喝茶,只喝啤酒,一罐接一罐的喝,却从不会醉;他带云若去吃宵夜,她和雪蓉也跟着去,他会在吃虾的时候,小心的为云若剥虾壳;会在吃云吞面的时候,把云若爱吃的云吞挑给她,自己吃面;却从来不会关注她们,偶而想起,就懒洋洋招呼一声:小妹妹多吃点哦。他不同于她平日里所接触的那些世家子弟,无论在什么场合,永远不会冷落女士;他的眼里,能看见的只有他心爱的女人。
  “耿夫人,耿夫人——”沈韵心回过神,听见杜修宇客气的说:“小小是我唯一的女儿,以后做了耿家的儿媳,还请耿夫人多多包容。”
  “为什么是绍昀?”沈韵心问:“你不知道他是我儿子吗?”
  杜修宇讶然扬眉:“最初帮助绍昀的时候,是因为我欣赏他,后来发觉他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仅此而已,这和他是谁的儿子有什么关系?而且,绍昀很愿意娶小小,不是吗?”
  沈韵心鼓起勇气:“耿家已经足够富有,不需要一场联姻来拓展家业。”
  杜修宇意外的怔一下,旋继微笑:“耿夫人,这话我可不爱听呢!”含笑的眼眸里闪烁着冷峻锋芒,温暖阳光下,她觉得寒意袭人,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的微笑,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笑得如此好看的时候,能说出伤人伤到刻骨铭心的话:“你怎么就这么的下贱!”是呵,她下贱,因为她喜欢他,当她鼓起勇气对他表白后,只换来无情的一句话。从此,他对她视若无睹,也许云若也知道了,虽然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渐渐开始疏远她。
  “小小要嫁的人是绍昀,不是耿夫人,如果耿夫人觉得无法容忍小小,那么,请你先去说服你的儿子。”杜修宇站起来略一欠身,优雅从容的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传玉,你陪耿夫人四处游玩参观一下。”
  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背影,她紧握的手刺得掌心生痛,二十八年前,他给予她的羞辱,她只能无声承受,二十八年后,他的女儿要嫁给她的儿子,她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她永远只是一个可怜的输家!
  “宇哥,”赵晓峰跟在杜修宇身后,担忧说:“她不怎么喜欢小小,你不怕小小嫁入耿家后受委屈?”
  杜修宇停下脚步,转身遥遥望一眼那个静坐不动的身影,“我认为,做一个孝子和做一个好丈夫并没有矛盾,如果耿绍昀是一个连老婆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我当初就不会选中他。何况——”他笑一笑,神情柔和了许多,“小小这孩子象她母亲,善良但并不软弱。”
  尽管小小一再强调只需要把杜修宇敷衍过去即可,耿绍昀依然找来Tiffany名设计师专门设计了一枚订婚戒指。在众人瞩目的庆典上,他把订婚中戒指套入她的中指,仿佛从此真正约定了一生,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小小不由抿唇轻笑,她化着极其精致的容妆,一笑之下,容光潋滟。他低下头,温润的吻如羽毛般轻柔刷过她的脸庞,在她失神的刹那间,他已经牵起她的手滑入舞池,带着她在舞池中央娴熟回旋。小小脸颊微微发烫,仰起脸,正对上他专注的眼,眼眸黝黑深邃,如有旋涡,牵牵攫住她视线,再也法转移。被他引领着旋过几个高亢的乐章,她还没从晕眩中恢复过,他的唇就落在了她的唇上,小小茫然眨了眨眼,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太过耀眼,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想过要推开他。似乎受到鼓励,他的手臂猛然收紧,把她牢牢嵌入怀中,绵缠的吻由浅入深,热烈燃烧。四面掌声如雷动,小小猝然推开耿绍昀,窘迫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看着她的窘态,却笑了起来。她气急败坏,附在他耳边,学着电视里小痞子的语气:“妈的,逢场作戏而已,有必要这么投入吗?”他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的笑。
  大厅相对安静的一隅,杜修宇望着人群中满脸窘迫的女儿,不禁哈哈笑出声。赵彤在他身旁眉飞色舞的比划:“根据我阅人无数的经验,小小绝对是初吻,还好,初吻给了一枚大帅哥,也不算吃亏。”
  杜修宇笑着敲她脑袋,“黄毛丫头一个,哪来阅人无数的经验。”
  赵彤不服气:“我才不是黄毛丫头,被我征服的帅哥海去了。”
  “是、是,小彤不是黄毛丫头。”杜修宇好脾气的笑:“来,告诉一下伯伯,你征服了多少个帅哥。”
  “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赵彤喝下一杯色泽鲜艳的鸡尾酒,开始口无遮拦,“可惜,帅哥虽然见得多了,却没有见过哪个能比得上杜伯伯,杜伯母真是好福气。”
  杜修宇还在笑,笑容却已有些僵化。赵晓峰一把揪起女儿,“去去,小毛孩子一边玩去。”回过头,歉意喊:“宇哥……”
  杜修宇做个手势打住他的话头,“晓峰,小孩子而已,不用太在意。”他神情倦怠,紧抿着唇,显然已不想再说话。赵晓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悄悄走开,多年的兄弟,明白他此刻只需要安静的独处。杜修宇闭眼倚向沙发靠背,四周似乎一下子变得宁静,冥冥中,云若美丽的眼眸在凝视他,他能感觉到她的温柔,哀伤气息脉脉流淌,“云若,”他低声喃喃,孤独了太久,人就会变得软弱,“云若——”只有保证小小一生幸福,他才不至于九泉之下愧对云若。许久,杜修宇睁开眼,四周依然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这才是现实。他伸手招来私人秘书:“替我约赵延律师,告诉他,我要立一份遗嘱。”
  一连几天,耿杜两大豪门联姻的新闻占据着各大报纸的头条,更有人把小小和耿绍昀的相交过程编成了杜家大小姐以灰姑娘的身份接近耿绍昀,日久见真情,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浪漫爱情故事。
  顾湘湘翻开报纸,耿绍昀与小小的合影满满占据了大半版面,“他们订婚了。”她看向宽大办公桌后的人影,房间里没有开灯,黄昏的微光透窗而入,他俊挺的轮廓依稀可见:“你还有多少胜算?”
  他冷冷嗤笑:“订婚而已,结婚还可以离婚呢。”
  “你以为,你斗得过杜修宇和耿绍昀?”
  “他们任何一个我都斗不过,但是,我们可以借力,自然会有人帮我们。”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阴褪却,浓浓的阴影淹没了他整个人,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你是不是爱上了她?”她悲伤的问:“所以执着的想要得到她?”
  长久的沉寂后,他说:“不,我不爱她!”
  因为养伤耗费了许多时日,订婚庆典后的第二天,耿绍昀就急于回去处理积压的公务,小小磨磨蹭蹭不想离开。他只好让江雅秋先陪沈韵心回去,自已则陪小小再逗留几天。圣?弗朗西斯科是时髦购物者的天堂,小小在这里居住了许多年,对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连续两天,她拉着耿绍昀早出晚归的东游西逛,美其名曰为他做导游,却又心不在焉,既没心思购物,也不安心游玩,甚至好几次带错了路。第三天,在外面吃午饭的时候,耿绍昀终于说:“毕竟是父女,既然关心杜世伯,主动去和他说说体已话,有这么难吗?”
  小小正在切一片牛排,刀一滑,划过盘子,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没有时间再陪你耗下去,已经让人订好明天的机票,无论你舍不舍得离开,都必须和我一起走,如果你想和你父亲话别一下,就只有今天下午的机会了。”
  小小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瞪他:“你知不知道你最讨厌的地方在哪里?总是自以为聪明,自作主张。”
  耿绍昀平静回视她,一言不发,锐利的眼眸让她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无所循行。对峙片刻,她挫败的放下刀叉,“好吧,我现在就回家去找老爷子话别。”
  回到家中,耿绍昀拉着她直奔二楼书房,在门口松开手,“进去吧。”
  小小好奇:“你怎么知道老爷子一定在书房里?”
  “在这里住过一些时日,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知道这个时候杜世伯一般都在书房里,你呀——”他无可奈何的叹气,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精美的小礼盒,“把这个给你父亲,就说是你补送的生日礼物,还有,记得要叫他一声爸爸。”
  小小打开礼盒看一眼,是一块Patek Philippe手表,她先前为父亲买的那块手表在飞机失事时遗失,不知道耿绍昀什么时候又为她另外准备了一块。在生活上,他并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难得能做到这样周到,她的心情如同屋外灿烂的阳光般明快,想说一声谢谢,话到嘴边,却变成嘻皮笑脸的调侃:“嗳,你这么的关心我和我家人,是不是对我暗恋已久,情根深种?”
  耿绍昀直接打开书房的门,揪住她扔了进去:“快滚。”
  “喂,”小小不甘心的探出脑袋,“敢对我这么凶,小心我把你这个未婚夫就地革职,永不续用。”
  他懒得理她,伸手把她脑袋往里一推,砰一下带上门。
  房间深处的书桌后,杜修宇看着女儿温和的笑,他最心爱的女儿,只要能永远维护住她这份快乐,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小小讪讪转身,却站在门边不动。杜修宇点起一支雪茄,稀薄的烟雾缭绕在他周身,“快要走了吗?”
  小小皱了皱眉,慢慢走近前,“我问过家庭医生,他说这几年你的身体都快被烟酒色给掏空了,还是戒掉吧。”
  杜修宇嗤一声,“那些医生的话能听吗,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爸爸!”小小嗔怪的喊。
  杜修宇轻微震动一下,竟有热泪盈眶的冲动,终究还是克制住了,默默按灭雪茄。
  “给你!”小小把礼盒放在他面前:“生日的时候没给你礼物,现在补上。”
  杜修宇手按在礼盒上,欢欣伴着酸楚,他唯一的女儿,在她母亲去世后,对他疏离了十年,终于肯再次亲近他。
  小小说:“明天我就要走了,还有许多东西要向耿绍昀学习,学成了我就回来。”
  “多学点东西也好,爸爸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女儿,“这个也是时候给你了,你手上一本,另外还一本备份和一些重要文件,锁在亚特兰大太阳信托银行的保险里,只有你或者我亲自去,才能取得出来。”
  小小随手翻看一下册子,是一本名册,被记录在册的人来自不同的国度,拥有不同的身份,名册罗列了每一个人的详细资料,并附有照片。杜修宇说:“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这些人可以帮助你。”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常,小小听着,却有几分交待后事的意味,心里突然觉得悲怆,就岔开话题,指着第一页那个人的照片说:“我认得他,纽约最有名的华人大律师赵延,其它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没关系,他们都认得你,只要你开口,任何人不会拒绝你的要求。至于他——”杜修宇瞟了一眼赵延的照片,“他会用生命来保护你。”
  “他和耿绍昀一样,是你的投资吗?”
  “不是,”杜修宇摇头,“他原本是纽约贫民窟的一个小乞丐,十岁那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眼睛也被打瞎了一只,你母亲救了他,出钱为他移植眼球,供他读书,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他一直叫你母亲姐姐。为了你母亲,他什么都肯做,曾经在你母亲的墓前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你。”
  小小合上名册,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最应该为我做的是什么?”
  杜修宇习惯性的拿起一支雪茄,看了小小一眼,又放下,“是什么?”
  “医生说你一直在作践自已的身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了我,要好好保重自已,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
  “傻孩子。”他叹息。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肯留在你身边,并不是因为恨,我知道你已经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心里也不好过。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每一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妈妈,除了远远的走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小小走上前,扶住座椅的边缘半跪半蹲在父亲面前,仰起脸,“爸爸,就算是千错万错,你始终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是这世上唯一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颤抖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她钢铁一般的父亲居然落下了眼泪。曾经不止一次听人说起,她的父亲闯过枪林弹雨、趟过刀山火海,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一个硬汉,只流血不流泪。她三次看见他落泪,现在是一次,亲手为母亲注射毒品是一次,还有母亲去世的那一次。小小吸了吸鼻子,头斜靠着父亲的膝盖:“我很快就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能看见一个健康的父亲。”
  “好。”
  “还有,不要再找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了,妈妈已经走了十多年,你应该正正经经找个伴,傅姑姑陪伴你这么多年,终生未嫁,她对你的情份,我都看出来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真是个傻孩子,”杜修宇无奈笑:“你以为是在买衣服吗,一件衣服没了,再换一件新的?你的母亲无可替代,我的妻子永远只有一个。”
  书房的门似乎被风吹开一条细小的缝,又无声合拢,微风里若有若无飘过一声叹息。小小浑然没有知觉,杜修宇向门的方向看一眼,又若无其事的低头,看见小小正抓着他的衣袖抹眼泪,终于畅快的笑出声:“你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小小张开手臂拥抱一下父亲,柔柔的喊:“爸爸!”她已长大,过了在父亲怀中撒娇的年龄,只是这个拥抱,距离上一次拥抱,已经十多年,让人无法不眷恋。午后的斜阳穿窗而入,照着满室温馨。
  他轻抚一下女儿的脑袋,微笑里有洞悉一切的世故,“绍昀很好,如果喜欢,就不要再拒人于千里,等到将来后悔就晚了。”
  “我知道他很好,”小小轻声说:“可是,他的女人太多了,我不想妈妈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一遍!”
  耿绍昀来到杜修宇的书房外,房门没有关,他看见杜修宇挟着一支雪茄站在窗前,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黯淡的灯光下,落寂身影显现出历尽岁月沧桑的疲惫老态,不再如白日那般刚健挺拔。
  耿绍昀敲了敲门,杜修宇转身,“还没有睡?”
  耿绍昀颌首微笑:“明天就要走了,来向您告别一声。”
  “进来坐,”杜修宇招呼着,走到书桌前按下一个控制键,一幅地图投影在雪白的墙面上,地图中用三角形标注出他在世界各地的投资与产业,“这是我为小小创建的王国,她不是一个出色的领导人,绍昀,以后请你为她掌好舵。”
  耿绍昀仔细看面前的地图,不同颜色的三角形代表不同的投资与产业,各色三角形大范围铺开,连贯成一张独立的王国地图。让无数人包括他在内,向往不已的杜氏王国近在眼前,心情却没有了想象中的激动,“小小很聪明,”他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是一个出色的舵手,足以撑起杜氏这条大船。”
  “我的女儿,我当然最清楚。”杜修宇说:“小小是很聪明,领悟力很强,只要认真和努力,大多数事情难不到她,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光靠认真和努力就可以学到、做好,她缺少一个优秀领导人最重要的潜质——魄力,她像她母亲,热情、开朗、善良,不够狠决、果断。”
  “这些都可以磨练出来,”耿绍昀微拧一下眉峰,有点不忍心,“只是,整个过程对于小小非常辛苦,而且,她不会再拥有现在的开朗快乐,这个结果,是您想要的吗?”
  “不,这不是我的本意。”杜修宇摇头,“我千挑万选,把你选出来,不是为了让你磨练她,而是要你接替我,永远守护住她的快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小并不愿意嫁我,”耿绍昀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掩不住眉宇间一丝怅然,“我能怎么做,强迫她,还是欺骗她?”他笑一笑,“即使您允许,我也做不出来。”
  “我对不起小小的母亲,她是自杀身亡,这件事对小小影响很大。”杜修宇重重喘一口气,事隔多年,再提起依然很艰难,雪茄在手指间化作了灰烬,他低头又点上另一支,最初用于麻醉自己的东西现在已经成瘾,习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他能做到的只有在小小面前尽量不碰她要他戒除的那些东西,“她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却又患得患失,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感情,尤其是面对所谓的风流男士,她更是心怀戒备。”
  耿绍昀也点上一支烟,转首望向窗外,豪宅盖在半山,从窗口望去,可以看见远方浩翰的灯海。她说:“幸好,我不爱你,也不会嫁你!”她不爱他,而且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他也说过同样的话。曾经以为,只要她愿意嫁他就行,爱与不爱并不重要。烟草的气息有麻醉的作用,有些事情想起来,似乎不再那么令人难受。
  “小小虽然诚实,可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偶尔使使小性子,说点口是心非的话,也很正常。” 杜修宇拍了拍他的肩:“你是男人,应该主动一些,如果喜欢,就去告诉她,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耿绍昀回过头,看见杜修宇眼中的了然,原来他们自以为是隐密的事,从来就没有瞒过这双睿智的眼。
  柔和月色静静流淌满园,小小坐在草地上,出神看着夜风中摇曳的郁金香。她最喜欢做的事一向都是吃和睡,难得会有闲情逸致欣赏夜景,今夜第一次发觉月光下的郁金香别有一种美丽。
  耿绍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身旁,“干什么,在思索人生哲理?”
  月光,群星,夜风,花香袭人,这样的意境,的确很适合谈论一些风雅的诗歌哲理,小小偏说出一句很煞风景的话:“思春行不行?”
  “行——”他难得也会开玩笑,“反正春天已经到了,我在这里陪着你,需要帮助对我说一声。”
  小小给他一记白眼,回转过头,脸庞微微发红,抬手把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拂向脑后,月光落在她指间的订婚钻戒上,棱形钻石泛起莹莹光泽,璀璨如夜幕里的星辰,他说:“这个戒指很适合你,戴在你的手指上,特别漂亮。”
  小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当然漂亮,专门为她而设计,想不漂亮都难,“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她满不在乎:“很快又会摘下来,真是浪费。”
  “我没有想过让你摘下来。”他牵住她的手,指腹抚过她中指上的钻戒,“从开始为你戴上这枚订婚戒指,我就想让你一直戴着,直到我为你套上另一枚结婚戒指。”
  她诧异抬头,他坦然正视她的眼,认真说:“我诚心诚意的想娶你,如果说,我以前想娶的是代表强大财势的杜惜若;那么,我现在想娶的,是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苏小小,既使你一无所有,我依然想娶你。”
  小小茫然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太过突然,一下子她竟分不清状况,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他专注看着她,深邃眼眸仿佛不见底的幽潭,温柔的神气诱惑着她几乎想不顾一切的沉溺下去。突然记起,曾经有另一个人也用这样深邃温柔的眼光看着她,对她说着类似的话,到头来,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她承受得起那一场骗局,却承受不起这一场骗局,冰冷的恐惧慢慢从心底升起,她匆忙抽回手,从草地上跳起,“耿——,总裁,请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这个婚约不过是、不过是……”
  “小小,”他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别忘了,你最初和杜世伯约定以一年为限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你在我身边大半年,我没有注意你,是我的失误,但一年还没有过完!小小,你始终是要嫁人的,既然可以给别人机会,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她半天说不出话,给他机会?如果,她爱上他,他那么多女人……猛的打一个寒噤,“不……”
  “我们的婚约,我一直用很认真的态度去对待,请你也认真的对待,不要当作只是逢场作戏。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相信我;那么,请给我时间证明给你看。如果期限满后,我依然无法让你接受,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你可以随时要求解除婚约,我无条件接受。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能做到,至少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不是?”
  的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即使别有意图,也会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小小!”他低声喊。
  她慌乱应答:“你让我想一想!”
  “好!”话音刚落,他猝然把她拢入怀中,灼热的吻接踵而至,他独有的气息牢牢包围住她,狂热绵缠,仿佛要把她融化般。她手忙脚乱的想要推开他,越是推搡,他把她箍得越紧,恨不得揉进骨血中,再也分离不开。她几乎不能呼吸,周身似在燃烧,残存的理智逐渐迷离,只剩下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无论生死,我们都会在一起!生死关头,他解下领带,一端绑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绑住自己的手腕,对她说:“无论生死,我们都会在一起。”原来一切早已开始,等她想到防御,已经晚了。抵制的手不知不觉垂落,终于,手臂柔柔绕上了他的颈项。
  杜修宇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花园微笑,口中喃喃:“这个臭小子。”
  飞机上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小小大半时间处于睡眠状态,靠在耿绍昀身上睡得很安心,以至于下飞机后还神思困倦。牵着耿绍昀的手迷迷糊糊走出机场,迎面一片白光,相机按快门的声音此伏彼起,睡意一下子被吓跑掉了,她清醒过来,发觉他们在娱记的重重包围中。形形色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耿先生,你是为了和杜小姐订婚,才与林薇珊小姐分手的吗?”“杜小姐,你和耿先生的婚约,是纯粹的家族联姻,还是因为爱情呢?”……
  来接机的江雅秋带着司机急忙上前解围,配合耿绍昀把小小先从人群中解脱出来,护着她向停车场跑去,刚靠近候在那里的车子,有一名记者冲到了小小面前:“杜小姐,我只问一个问题,据我所知,你以苏小小的身份在胜天集团工作时,耿先生和林小姐正处于热恋中,你当时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
  小小脚步一滞,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在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扑面而来,避也避不掉,胸口闷闷的堵得发慌。江雅秋立刻挡开想继续追问的记者,耿绍昀从后面赶了上来,拉起小小匆匆上车。
  上车后,耿绍昀向江雅秋问起几件紧要公务的情况,小小沉沉默坐在他身旁,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订婚钻戒发怔。车厢内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轻柔握住她微凉的手指,“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很抱歉让你受到干扰,以后不会了。”
  小小抬头:“你们以前热恋?”
  “不,那只是一场交易,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听到交易两个字,小小很不是滋味,转过头望向窗外,正处于车流密集地段,车辆行驶缓慢,因为隔音效果很好,密封的车厢里面听不见任何噪音,静静望着移动的车潮,有种看无声电影的感觉。
  “小小?”他迟疑喊。
  她问:“那我呢?”
  “你是我想共渡一生的人!”
  很有那么一点文艺的腔调在里面,倒把小小给逗乐了,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一抬眼,看见江雅秋从后视镜里瞅着她直笑,才记起车上除她和耿绍昀外还有另外两个人,“秋姐!”她尴尬叫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小,我想起一件事,”江雅秋体贴的为她解困,“顾湘湘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听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她让我向你和总裁道谢一声。”
  小小喜不自禁:“正好,到时候和她一起去接顾阿姨出院。”
  耿绍昀本想先回公司处理一些紧要公务,握着小小的手,改变了主意,吩咐司机直接把车开回公寓,又对江雅秋说:“把我刚才提到的那几个文件发到邮箱里,我先看一下。”
  回到公寓里,小小立刻扑向沙发,软绵绵陷在里面,搂住一只抱枕狠狠亲一下,“家里真舒服!”
  她把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称之为家,耿绍昀很喜欢这个叫法,俯身轻啄一下她的脸庞,“累不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那你呢?”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起洗?”
  “去死。”她红着脸用力推开他。
  小小从浴室里出来,耿绍昀正打电话。她在飞机上已经睡足,洗一个澡后,更觉得神清气爽,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开始收拾行李。两个人的行李都不多,收拾起来也快。她一样样收拾好,最后把他的几件衣服拿到卧室里衣橱去挂上。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不少时日,她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卧室,比她的卧室大了将近一陪,布置简洁明了,完全男性化的气息。
  耿绍昀打完电话,也进了卧室,从后面搂住正在为他整理衣橱的小小。她刚洗过澡,身上有一股自然的淡淡馨香,十分好闻,他用力吸一口气,亲亲她的耳垂,“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像个贤惠的小妻子。”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上,痒痒的,她一边躲避,一边笑:“你还好意思说,卧室比我的卧室大许多,采光通风都比我那边好,我贤惠,你就这样对我呀!”
  他半真半假问:“要不,搬过来住?”
  她手肘撞一下他胸口,“想得美。”晕红的脸庞上,一双明眸斜睨着他,含嗔带笑。他觉得心跳急剧加快,捧住她的脸,热烈的吻纠缠在了她的唇齿间,她温柔回应他。她身上只穿了睡袍,一条衣带宽松的束在腰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全身燥热得火烧一样,狠狠握紧她的腰,她的腰柔软纤细,张开双手就能满握,他吻得贪婪迫切,总觉得不够,滚烫的手滑入她的衣襟。小小突然清醒,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她仓促推开他,束在腰间的衣带已经被解开。
  半天,两人谁也不说话,最后,小小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低声嗔怪:“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他暖昧的笑:“怎么样?”
  “滚,”她把他轰出房间,“快去洗澡。”
  他的确需要洗个澡冷静一下,走到门口,记起一件事,“我妈刚才打电话过来,让我今晚回去吃饭,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小小笑容僵一下,口中还是答应了一声“好”。凭直觉,她感觉到绍昀的母亲很不喜欢她,除了大众场合的礼貌客套,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只客气的称呼她为杜小姐。
  吃晚饭时,沈韵心对小小一如既往的客气,客气里带有淡漠的疏离,晚餐很丰盛,耿绍昀对她悉心呵护,小小却食之无味。用过晚餐后,耿绍昀被沈韵心叫到偏厅里去谈话,小小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客厅里看电视。等了很久,还不见耿绍昀出来,她起身向偏厅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沈韵心恼怒的声音:“我早就说过,你们是兄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相争,你偏不听,天下女人多的是,为什么非要抢嘉恒的女朋友?”
  “小小不是嘉恒的女朋友,”耿绍昀说:“嘉恒是追求过她,但早已经放弃了。”
  “是吗?”沈韵心冷笑:“没有杜修宇强逼,他会放弃?你明知道他在沈家处境艰难,杜修宇那样嚣张的气焰下,他能不放弃?杜修宇也就算了,可你呢,你就忘了当年耿家走投无路时,他为帮你筹资,把他作为沈家长孙所拥有的5%华丰股权转让给他继母?尽管那笔钱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倾尽了他的所有,仅这份情义就已经很难得!”
  “妈,我没有忘,我曾经说过,他给予我的帮助,我会十倍的还他。所以我出巨资收购华丰集团散股,再通过杜世伯的手以一美元转让给他,我求杜世伯出面帮他成为沈家的掌权人,让他拥有沈家的一切。就为他当年那份情义,能为他做到的,我都做了,但要让我放弃小小不可能,她是一个人,不是什么可以转让的物品。”
  “绍昀,做人不能太贪心,耿家足够富有,而且你已经拥有杜氏20%的股份,娶那个女孩,就算让你再拥有整个杜氏,人所需要的也不过三餐一宿……”
  小小木然从门口退开,心中茫茫然,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绍昀沉着脸走出偏厅,看见小小坐在客厅里发呆,拉起她就走,甚至没向他母亲招呼一声。一路上,车子开得飞快,两边的路灯从窗外一晃而过,浮光偶而掠过,映照出他冷峻的神情。
  “绍昀。”小小喊他。
  他终于放缓车速,母亲的话犹在耳畔: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会怎样?如果她知道了沈嘉恒当初放弃她的真相,会怎样?他竟然觉得心慌,车子慢慢靠边停下。
  她张了张口,几经踌躇,最终只是问:“你母亲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抬手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手停驻她的脸庞上,“我喜欢你,很喜欢!”低下头,吻轻轻落下,温柔绵缠,她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柔情中。一切都已经过去,真相不再重要,她没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虽然在圣弗朗西斯科已经举行过订婚庆典,回到本城后,出于商业社交的需要,耿绍昀又专门举办了一场庆祝晚宴。小小以前也参加过类似宴会,但作为宴会女主人还是第一次,在众多宾客间周旋了一圈,不禁感到疲倦。幸好,舞曲及时响起,她和耿绍昀领跳第一支舞。一曲华尔兹后,她乏力倚靠在他的肩上,“绍昀,我又累又饿,真痛苦。”
  耿绍昀四处看一下,舞池中的人在翩翩起舞;舞池外没有跳舞的人三五成群积各自说笑;暂时不需要应酬。他带起小小几个回旋,滑出了舞池,把她安置在偏厅的一间休息室里,“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拿吃的。”
  “嗯,”小小点点头,拽住他的衣袖交待:“快去快回,不许勾搭别的女人。”
  他敲一下她的脑袋,笑:“小气包。”
  “我就这样呀,”她揉着脑袋子嘀咕:“牙刷与男人不得与人共用,这是铁一般的原则!”
  耿绍昀忍俊不禁,又敲一下她的脑袋,“乖乖等着我回来。”
  目送他离去后,小小枕着沙发扶手闭目养神,休息室的门虚掩,音乐声从大厅那边飘来,隔着两道门,听起来低柔缓和,几乎有催眠作用,她渐渐睡意蒙胧。一阵嘻笑声突然把她惊醒,两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休息室外的小厅里,唧唧喳喳的聊着八卦:“我刚才看见林薇珊了,厉害,耿大少爷的正牌未婚妻在场,她也敢出席。”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这样,家里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供起来,外面养一群,尽情逍遥快乐。”
  小小缓缓从沙发里坐起,一只手撑在沙发绒面上,掌心冰冷的泛着虚汗。
  嘻笑声时轻时重,隐隐透着暖昧,“不是说他们已经断了吗?”
  “说说而已呢,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跟了他近一年,没有感情也激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也是,就说耿大少爷那个未婚妻吧,漂亮是漂亮,可一团孩子气,哪比得上风情万种的林薇珊!”
  “补好妆了吗,走吧!”……
  声音随着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小小静静坐在沙发里,飘飘忽忽的音乐从大厅那边传来,回旋在空寂房间里,悲凉得让人心痛!有人轻轻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她喜悦的回过头,笑容却凝固在了唇边,明眸中的光彩慢慢敛去,最后只余一抹牵强的笑:“湘湘,是你?”
  顾湘湘捧着一大盘美食,笑吟吟走近她:“怎么,没看见总裁,失望了吧?他临时有事走不开,又怕把你给饿坏了,就让我先送些吃的给你。”把盘子放在她面前,递过一把小叉子,“来,尝尝看,我选的可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小小接过小叉子,漫不经心戳着盘中的食物,美食当前,却没有了胃口,似乎毫不在意的信口问:“临时会有什么事呢?”
  “碰到了一个熟人。”顾湘湘目光闪烁,“嗯,我不认识那个人。”
  银色小叉子从小小手中滑落,与瓷盘的边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半晌,她站起身:“既然是熟人,我也该去打个招呼。”大概坐得太久了,站起来时,脚步虚浮得踉跄一下。
  顾湘湘一把扶住她,抓紧她的手臂试图阻止:“小小……”
  小小反手握住她的手:“湘湘,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祈求般望着她,眼底渐渐凝聚起水雾,映照着灯光,眼眸出奇明亮。
  顾湘湘侧首避开小小的目光:“我看见他们走出宴厅,应该在花园里。”
  小小迈着虚浮脚步走出休息室,花园里的月色非常好,清辉洒落在花园中央的大喷泉池上,几乎可以看见喷泉飞溅的水花。池畔,风情万种的林薇珊攀附在耿绍昀的臂弯里,微昂着脸专注看他,柔和月色下,无暇脸庞凄美哀婉。耿绍昀双手扶在她肩上,背向而立,看不清他的神情,从姿势上看,两人极其亲密。
  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小小虚脱倚靠着绿萝藤的花架,娇小身躯隐没在碧叶的阴影里,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真正看见了,才发觉尖锐的痛楚早已让所有勇气消失殆尽。千帆过尽皆不是,她是多么的天真,以为自己才是他最终寻觅的那一叶白帆。他愿意娶她,并不代表他爱她,即使他爱她,又能怎样,百媚千红,他不见得就独爱她那一种。前面,是自己未婚夫与别人的风花雪月,身后,大厅辉煌的灯火里歌舞升平。那样的繁华,不过是一场梦,她父亲用强大财势为她构筑的浮华梦。她抬手掩住双眼,泪水濡湿了手心,就算伤心时,眼泪依然是热的。许久,她平静下来,再次举步走出花架的阴影,喷泉池畔已经不见人影。手掌放在水池边缘的大理石上,冰冷的感觉寒心彻骨,她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眼泪又不知不觉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在水面上泛起小小涟漪。
  突然看见水中多出了一个模糊的倒影,小小惶然抬头,隔着两步之遥,沈嘉恒正关切看她。夜风吹散细碎的水花,形成薄薄水雾从彼此眼前飘过,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远处欢声笑语,乐声如潮,却是旁人的快乐,旁人的热闹。知道了事情的另一面,她对他总是心怀愧疚,但,只有愧疚,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小!”耿绍昀匆匆走来,双手扶在她肩上,“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这双手,不久之前扶在另一个女人肩,情深款款,现在扶在她的肩上,殷勤关切。小小冷笑,抬手用力把他的手从肩上拂开。耿绍昀怔一下,看清了她腮畔犹存的泪痕,回头,看一眼关切注视着小小的沈嘉恒,若有所悟,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不过是片刻间,又恢复如常,对着沈嘉恒优雅微笑:“嘉恒,怎么一个人冷冷清清躲在外面,是不是我这个主人招呼得不好?”
  沈嘉恒笑:“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一步。”礼貌的向小小颌首一笑,他转身大步离去。
  耿绍昀回过头,微凉的手抚上小小的脸庞,不理会她的抗拒,用力拭去她脸上泪痕,不留一丝痕迹,“我早就教过你,不要轻易把自己真实情绪暴露在别人眼前。”他语气平淡,冷静一如往昔教导她时,“这个晚宴如果你认定是一场戏,那么,麻烦你,哪怕是强作欢颜,也要把它唱完。”他放开她,摊开手掌平举在她面前,等着她把手放入他的手中,继续演完这场戏。
  小小缓缓退后几步,退到了喷泉池的边缘。她说逢场作戏时,他说不;当她不再逢场作戏时,他又说是一场戏。转首望着喷泉的飞花碎玉,偶尔几滴水花溅落在脸庞上,冰凉沁骨,眼角冷涩痛楚,她却笑起来:“耿绍昀,我不是你,我的生活不需要套用你的模式,你爱演戏,你就一个人演个够吧!”她低头摘下套在指节间的订婚钻戒。
  看见她的举动,耿绍昀微蹙起眉,“小小?”
  她出奇平静,昂起脸庞对着他微笑:“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不记得名字,只记得女主角有这样一句话,爱情没有多项选择,不是only one ,就是say no。我现在对你say no!”她甩手,把戒指向他扔过去,戒指砸在了他的肩上,又滚落在地。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转身急匆匆的走,曳地的裙摆几次绊住她的脚步,她发狠踢掉碍脚的高跟鞋,提起裙摆快步跑。
  江雅秋追逐着小小的背影跑去,从耿绍昀身旁越过时,仓促留下一句话:“您放心,我会看好小小。”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
  贮立很久,他慢慢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钻戒,月光下,璀璨钻石泛出冷冷光泽,刺得他两眼生痛。她曾经在他怀里哭泣,蕴热眼泪湿透了他的胸襟,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过去了这么久,在他以为她终于接纳他时,又看见她的眼泪,还是为那一个人。原来,她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只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心里象有一团火猛烈燃烧,灼痛得想要发狂。她在他身边大半年,他没有发现,等到发现时,她心里已经有别人。错过一时,就错过了一切!
  坐在江雅秋的车子里,小小闷闷啃了半天手指甲,没头没脑问:“秋姐,怎么是你?”
  江雅秋正开车,用眼光的余光瞄一下她,“你希望是谁,总裁?”
  “根据言情剧定律,剧情的发展应该是这样,我在前面跑,他从后面追上来向我解释,我捂着耳朵跺着脚不肯听他解解;他一定要向我解释,我坚定不移的拒绝;最后,他恳求我听他解释,我伤心欲绝,不相信他的话;他痛不欲生,泪流满面,仰天狂啸:天呐——,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江雅秋手一抖,匆忙踩下刹车,伏在方向盘上双肩剧烈耸动,幸好这个路段在晚间没有什么车辆行驶,不至于发生交通事故。小小无辜瞅着她,说:“秋姐,虽然我描述得很生动,可你也没必感动到这种程度吧?我还没有哭呢。”
  江雅秋笑得直抹眼泪连连摆手:“小小,你让我缓缓气,不然实在没法开车了。”
  小小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唇角弯成了一个艰涩的弧度:“说真的,我是想逗自己笑,真奇怪,怎么就笑得这么辛苦呢?”顿了顿,她叹一口气:“秋姐,我心里很难过,你请我吃饭吧。”
  “我请你吃饭,你就不难过了吗?”
  “还是难过,可不吃饱,我哪有力气继续难过,要知道,难过是一件很耗体力的事。”
  江雅秋敛去了笑容,调转车头向着耿家大宅行驶回去,“小小,我不知道你和总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已经不再是孩子,要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宴会还没有结束,你是女主人!”
  车子很快回到耿家大宅的门外,江雅秋打开车窗对前来泊车的小弟吩咐:“麻烦你通知一下里面的管家,让他派人给杜小姐送一双鞋子过来。”回过头,她看着沉默中的小小,用颇为严厉的语气说:“婚约不是儿戏,随随便便就扔订婚戒指的行为太过任性了,有什么事是不能说清楚的?不管是聚还是散,当面把话说明白,总好过将来后悔,是不是?何况,你根本就放不下,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只过了一会儿,鞋子就送来,小小顺从穿上鞋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身握一下江雅秋的手,明朗的笑:“谢谢你,秋姐。”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进宴厅。宴会仍在酣热进行,人众围簇中,耿绍昀随意端着一杯酒,谈笑自如。小小在门口一眼就望见他,的确是出色,站在人群里,倒象是众星拱托的辉月,光辉夺目。发觉自己很不争气,不久前还坚定的对他say no,现在一看见他,眼眶却开始发热。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只是略作停顿,就不动声色的转开。刚刚被江雅秋调起的热情,一点点冷却,她低下头,原来有没有她,于他并没有多少区别。避开前来搭讪的人,她沿着墙角向餐桌走去,取了一大盘食物慢慢吃,是聚是散,总要先吃饱才有力气去想。一道阴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抬起头,耿绍昀站在她面前,定定看她许久,仿佛不确定般,抬手轻轻碰触一下她的脸庞,如释重负:“我以为看错了,原来——”他点一点头,“回来就好。”
  小小突然觉得酸涩,江雅秋没有说错,她根本就放不下,“绍昀……”
  有人在一旁起哄,“我说绍昀刚才怎么老魂不守舍的呢,原来是没看见杜小姐。”
  更有人向小小招手,“hi—,杜小姐,我们见过面,在绝色酒吧。”
  “我说绍昀够狡猾吧,酒吧那次,微服私访的公主在场,还坚决否认是杜家内定的女婿。”
  小小不说话,对着那一群人只是不住的笑,他们都是耿绍昀的死党,当中不少人上次在绝色酒吧见过面。看见她笑,耿绍昀也不由眉宇舒展。
  一群人都懂察言观色,看见他们的神情,又哄笑:“郎情妾意,我们还是别打扰了人家小两口。”
  耿绍昀笑:“知道打扰,还不快滚。”打发了一群舌聒的死党,他在她身旁坐下,柔声说:“慢慢吃,需要什么,我再去帮你拿。”她侧过头,看他神情自若,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小小不喜欢这种粉饰的太平:“绍昀,刚才秋姐把我训了一通,她说得对,我太任性了,无论什么事,总该先问一问你,对么?”
  他为自己取了一杯酒,又拿一杯果汁放在她面前,才问:“什么事?”
  “我在花园看见你和林小姐在一起,你们……”她停一下,轻吁了口气,“我需要一个解释。”耿绍昀慢慢的喝酒,半天不说话。小小无端紧张,不知不觉握紧手中的小叉子,叉柄的边缘刺得掌心生痛,反倒激起了她的勇气,抬眼正视着他:“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因为你不会骗我!”
  他并不看她,“林小姐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去见她,她哭得很伤心,我安慰她,劝她放弃。”
  小小垂下眼眸,继续吃东西。
  “小小,”他说:“对不起。”
  “是我拆散了你们吗?”她的样子像是要哭起来,却还强撑着,“如果是的话,我应该……”
  “不,和你没关系。”他仓促打断她的话,竟害怕听到下面的话,“一开始,大家就说得很清楚,她跟着我,我给她想要的东西,但不可能给予爱情和婚姻,任何一方随时可以要求解除关系。”
  她觉得口干舌燥,想去拿果汁喝,却恍恍惚惚的把手伸到了他面前的酒杯上。“小小,”他抓住她的手,有些焦躁:“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以后——”
  她问:“你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女人?”
  耿绍昀语塞,小小抽回自己的手,沉默吃东西,身体里仿佛有某个部位空荡荡,怎么填也填不满。他担忧的看着她,“小小——”
  她抬起头,冲他笑一笑:“我没事,再多吃一点就饱了,你看,秋姐在那边,好像有急事找你。”
  耿绍昀转过身,看见江雅秋在不远处打着手势,像是有急事。不放心的回头又看了小小一眼,他交待:“小小,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嗯。”她答应一声,头也不抬。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很大一滴泪珠终于跌落,装满食物的瓷盘边缘慢慢漾开一个水印。她也明白,那都是在她之前的事,过去的事不该再计较。可是,她就是没法不在意,没法看见他把别的女人抱在怀里安慰时,故作大度的不计较。
  几步走到江雅秋面前,耿绍昀问:“什么事。”
  “耿夫人在二楼休息室等您。”
  “就这事?”他烦躁,“我现在不想见她。”
  “总裁,”江雅秋叫住正要举步离开的耿绍昀,问:“小小看起来很不开心,关于林小姐的事,您没有向她解释清楚吗?”
  耿绍昀向小小看去,她还在吃东西,吃相很文雅,其实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看出,她的举止有着相当良好的教养。沉默了片刻,他说:“怎么解释,告诉她,我的母亲骗我去和旧情人会面,小小还没有进门,就让她们婆媳关系恶化?”
  江雅秋无语,看着耿绍昀重新回到小小身边,她转身向二楼走去。
  沈韵心看见走进休息室的人只有江雅秋,冷笑:“怎么,为了一个杜惜若,他连亲生母亲也可以翻脸?”
  “耿夫人,”江雅秋语气平和,“您知不知道小小是一个早产儿,出生时特别瘦小,所以小名叫小小。”
  “什么?”沈韵心不解。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杜先生曾经有一个情妇,因为长得像杜夫人,在杜先生和杜夫人关系不怎么和睦的时候,趁虚而入,成功怀上身孕,四个月多月后,确诊出是一个男胎。不知道她从哪儿打听到杜夫人怀有八个多月的身孕,是一个女胎,她以为掌握了争夺杜家女主人位置的王牌,就私自去找杜夫人谈判,杜夫人以前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当场受到刺激,小小因此提早出生。杜先生在妻女身边守候三天三夜,确定了她们母女平安,才去找那个女人,一见面,连话都不多说一句,一脚接一脚踢在她肚子上,直到那个女人流产。据说那个女人曾抱着他的脚苦苦哀求,求他看在亲骨肉的份上,放过她腹中的胎儿,杜先生的回答是:他不会让任何可能伤害到他妻子和女儿的潜在因素留下。”
  沈韵心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
  江雅秋微笑:“某些时候,杜先生的确是一个很残忍的人,为了小小,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下得了手,更何况其他人。这次的事情杜先生肯定不会知道,可是,耿夫人,请您就听我奉劝一句,不要再有其他举动了。或许总裁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您,但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而且,你的行为会伤害了您的儿子。”她礼貌的退到门口:“我不便再打扰您,耿夫人,再见!”
  回到楼下宴客大厅,江雅秋看见耿绍昀和小小相携周旋在宾客间,笑容得体合宜,一切如风过无痕,不留踪迹。只是,小小原本纯净的眼眸里,多出了一丝疲惫与沧桑。
  宴会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小小困倦得受不了,随耿绍昀回到他们居住的公寓,冲了个澡就去睡觉。真到了床上,反而睡不着,辗转反侧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口渴,起床去客厅倒水喝。打开卧室的门,她看见露台上亮着一盏小灯,晕黄灯光下,耿绍昀在玻璃门后徘徊,侧影如剪,一点猩红烟火在他指间明灭,露台外侧是沉沉的夜。这样的场景,小小并不陌生,母亲去世的最初几年,她恶梦缠身,常常彻夜无眠。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趴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见楼下花园的草坪里,父亲来来回回走动,雪茄烟一支接一支,一直燃到天亮。照顾她的保姆总是轻声叹息:“杜先生又在思念夫人!”
  她的母亲去了天国,父亲才会在思念中煎熬;而她就在耿绍昀身边,他思念的人是谁?喉咙又干又涩,小小用力的咳,没咳几下,却咳出了眼泪。突然发觉她竟是爱他的,不是喜欢,是真真实实的爱。不记得谁曾对她说过,爱上一个人其实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在他对她说“无论生死,我们都会在一起”的一瞬间就爱上了;在她千方百计阻止自己爱上他的时候,已经爱上了。在还没确定他是否爱她的时候,她竟这样的爱他!
  “小小。”他也看见了她,推开露台的门,挟着冷冽夜风向她走来,微凉手指拭过她眼角的泪痕,“你怎么又哭了。”
  她仰起脸,凭籍幽幽壁灯,看见他郁结的眉宇。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宇,她听见心底微弱的声音:算了,给他自由吧,趁一切还来得及,给他自由吧!“绍昀,”她抿一抿干涩的唇,“还记得我们有一个约定吗?”
  手僵冷停驻在她脸庞上,幽暗光线里,他的神情晦涩不明。她闻到他指间淡淡的烟草芳香,吸一口气,如哽在喉,说话非常费力:“我说过,任何一方找到真心相爱的人,就……”
  他的吻猛然密密烙下,把她后面的话强行吞噬在唇齿间,凭着本能欲望,他发狠般把她揉入怀中,霸道狂热的吻掳夺了她的呼吸。不能让她说出后面的话,当她把戒指扔还给他时,他已经一败涂地,再让她说出后面的话,就只剩下了绝望,永远没有机会挽回。他要留住她,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她会怨他,她父亲会怪责他,他只要留住她。两个人纠缠着滚落入沙发,他拂开她的衣襟,火热的手游走在她滑腻肌肤上,滚烫的吻沿着脸颊而下,流连颈间。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双手抵在他胸口,“别、别……”
  “小小,小小……”他声音低哑,带有一丝恳求的意味,眼睛一霎不霎盯着她,深邃眼眸因浸染了欲望而变得更加幽暗,她在他幽暗的眼底看见了恐慌,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却不忍心的闭上了眼,仿佛被炽热的温度给焚化般,意识渐渐迷乱。他激烈的动作弄痛了她,痛得她沁出眼泪,十指紧紧扣入他的肩胛,但没有想过要推开他。粗重的喘息依稀夹杂着他含糊的呢喃:“小小……爱你……”
  天色刚刚放亮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迷迷糊糊被雨声吵醒,耿绍昀下意识的向身旁摸去,却摸了个空,心一惊,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举目四顾,不见小小的身影,耳畔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赤脚跳下床,打开卧室的门,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书房里传出,才松了口气。
  钢琴是订婚后他送给小小的礼物,闲暇时,她经常会弹一弹,琴技娴熟,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弹来弹去,反反复复只有几个音符,音不成曲,似乎心情十分凌乱。他听了一会儿,又回到卧房,拿起昨晚她扔还他的那枚戒指,向书房走去。
  钢琴是依照小小的要求斜对书桌而放,摆放的时候,她开玩笑说,这样摆放,方便她看见他,弹琴没有感觉的时候,多看看帅哥,感觉就来了。耿绍昀从身后抱住她的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不累吗?”他本来是随口一问,她顿时两颊绯红,手指放在琴键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耿绍昀拿起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她显然已经洗过澡,微湿头发散发着洗发液的清香,任意披在肩头,她的头发有点天然曲卷,衬着她纤巧的脸庞,其实很好看。她偏最羡慕别人乌发如瀑,时常拿起头发拽两拽,好像这样能拽直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绍昀笑:“在生气?”
  小小转过头,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第一次看见她这样认真严肃的样子,他心一沉,神情变得有点冷凝,依言在她身旁坐下。等了片刻,她还是没有开口,他就先开口:“如果你是想和我谈解除婚约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同意!”
  小小说:“我母亲很爱父亲,对于父亲的风流,原谅了一次又原谅——”耿绍昀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件事,诧异看向她,她低头,手指漫无意识的敲击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一个个短促颤音,“原谅到最后,她开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事隔十多年,再说起时,恨得不再那么强烈,痛得也不再那么深刻,只余舌尖延绵不绝的苦涩。
  他伸手把她搂入怀中,轻吻一下她雪白的脸庞,“我不会这样!”
  “我也不会让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更不会让我的孩子再承受一次我所承受过的噩梦。无论在什么样的理由下,我都不会原谅任何形式的背叛,一次也不行。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绍昀,你想清楚了,对于我来说,彼此忠诚是两个人相守必不可少的条件。我会全心全意的对你,请你也全心全意的对我。如果你做不到,那么,现在就告诉我,我会远远的走开,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个人……”她尽量想表现得冷静淡定,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心情。
  “小小……”他握紧她的手.
  “你听我说完,”她急促打断他,“可是,一旦你向我许下了承诺,就必须信守诺言,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痛,加倍返还给你。”她一向柔和的眼眸变得凌厉,唇角微抿,显出与她父亲极为相似的冷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兑现!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看她那样决然的神情,他却笑了起来,牵起她的手,把订婚戒指再次郑重套上她的指节:“以后不许摘下来!”
  她定定看他,半响,喜悦慢慢涌入乌黑的眼眸,雪白脸庞也染上了嫣红的烟霞色,“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做到……”
  “傻瓜,”他亲昵说:“我一直在全心全意的对你,以后也是,一辈子都是!”
  很普通一句话,与她看过的言情小说中男女主角山盟海誓相比,实在太过普通了,偏她觉得甜,心中像灌了蜜一样,柔情万千,双臂柔柔绕上他的颈项,第一次主动亲了亲他的脸。他搂住她,低头温柔的吻下。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雨点偶尔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砰砰”声。
  许久,他在她耳畔轻声问:“你刚才在害怕什么?”
  “呵,我刚才很害怕,怕你说做不到,那样的话,我会很伤心,可是再怎么伤心,我还是会远远的离开,从此永远不见你。”
  他微笑,她依然这般的坦诚,坦诚得掩藏不住任何情绪。想起她前一晚的话:爱情没有多项选择,不是only one ,就是say no。他又笑:“这是爱情?”
  她把脑袋枕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如果不是爱情,你有多少女人,关我什么事呢?”
  小小坚持要把工作地点搬出总裁办公室,用她的话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相对容易产生审美疲劳感,两人总要有一个各自单独的时间段。耿绍昀拗不过她,只得任由她搬回到原来工作的秘书室。总裁秘书处总共八个人,首席秘书江雅秋有独立办公室,私人秘书陈倩的办公室在总裁办公室外间,余下两名秘书助理、四名文员,全部在大秘书室里办公,小小和顾湘湘作为才入职一年的新人,职位都是文员。虽然身份特殊,小小在公司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任何优待,至少,表面上如此。
  临近下班,小小向总裁办公室走去,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到耿绍昀的办公室等他下班,然后一起回家。两个人相处久了,如许多普通夫妻一般,生活不知不觉形成一种固定模式,平凡而幸福,是她所眷恋的家庭气息。偶而她会自嘲:你看,我真不是做大事业的人,胸无大志。耿绍昀拥着她抚慰:没关系,一切有我呢,女人太能干了,男人做什么?事实上,自从他们同居后,他对她工作上的要求确实远不如以前来得严格,倒有点类似杜修宇,只要不惹出乱子,在许多事情上依着她的性子高兴。
  经过总裁办公室外的秘书间,小小向陈倩招呼一声,径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耿绍昀和沈嘉恒坐在办公桌前,各自拿一份文件热烈讨论着什么。看见小小进来,沈嘉恒先站起身向她颌首微笑一下,风度一如既往,好到无可挑剔。小小心里再无芥蒂,也向他点头笑笑,正要打一声招呼。耿绍昀已经来到她面前,温和说:“我还有事,可能要晚一点,你是在休息室等我,还是让司机先送你回家?”
  “我也有事,”小小笑嘻嘻,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们秘室几个人约好去吃湘菜,吃完晚饭,再去南城商业中心血拼,那里的新款秋装已经上市,你忙你的,我晚点回家。”她一向很有人缘,即使身分公开后,也只是最初几日秘书室的同事面对她有些拘谨客气,很快又没有了隔阂,一群年轻女子和以前一样,常混在一起谈论八卦、逛街购物。
  听她这样说,耿绍昀习以为常,随意问一句:“身上有没有钱?”
  “有卡,没现金。”
  耿绍昀拿出钱包看一看,“真巧,我也缺这个。”抽出一张卡递给她,“自已去取一些现金在身上备用,有些地方可能刷不了卡,让司机送你们去。”
  小小身上有金卡,沈嘉恒在场,不好驳他面子,就接过卡,轻声说;“除了湘湘,我们秘书室其它五个人都去,大家约好坐地铁,不用司机送。”
  “唔,”耿绍昀点一下头,“逛完街后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不必了,我坐出租车回家就行。”
  他却不容她反对,挽起她的肩送到门外,“我等你电话,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知道伙伴们都在等她,小小不再纠缠这种小事情,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看她离去后,耿绍昀刚把门合上,还没有转过身,就听见沈嘉恒冷笑:“我还以为她是个不开窍的傻丫头,没想到居然会对你死心塌地,果然好手段!”他的风度向来极好,鲜有这么尖锐言辞。
  耿绍昀不悦的回过头,“说什么呢?”
  沈嘉恒垂下眼眸,眉头微微一凝,又神情自若的扬了扬手上的文件,“谈正事要紧。”
  耿绍昀也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谈公事。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大致的框架定下,工作算是初步完成,后续细节可以交由下面的人去完成。沈嘉恒说:“我们一帮老朋友约好今晚去KTV,你去吗?”
  以往工作之余,耿绍昀倒是常和那群死党结伴去寻欢作乐,订婚后,大多数时间陪着小小,和那群死党的来往也就少了。他想小小没有那么早回家,便答应:“也好,一起去吧。”
  一路沉默着走进总裁专属电梯,沈嘉恒望徐徐合拢的门,突然说:“绍昀,谢谢你!”
  耿绍昀看他一眼,“什么?”
  “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笨,”沈嘉恒微笑:“杜修宇是什么样的人?我虽然没见过,也听说过,宁可他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他。我骗他的女儿,他不找我麻烦已经算是很客气,怎么可能会帮助我?我能掌控整个沈家,真正起到帮助作用的那个人,想都想得到!”
  耿绍昀笑一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在我危难时,你倾尽所有相助的情义,就为那份情义,我一直把你当作真正的兄弟,嘉恒,无论你需要什么样的支持,我都会尽力而为,唯独小小,我不能为任何人而放弃她。”
  封闭的小空间里一时安静得骇人,电梯快要落到底层时,沈嘉恒笑出声:“并不见得是什么倾城倾国,竟然让你动了真心?”
  耿绍昀了然笑:“既使最初的动机不纯,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假戏真做的成份在里面?”
  沈嘉恒哧笑:“一个女人而已,漂亮的女人多得是……”耿绍昀锋锐的眼眸在他脸上停驻片刻,他声音逐渐低下去,终是怅然若失。电梯“叮”一声,门缓缓打开,他率先走出电梯,忽又转身,手重重拍在耿绍昀肩上:“不管怎样,兄弟才是最重要的!”
  耿绍昀有手也拍在了他肩上,“永远都是兄弟!”
  到达KTV,一群老朋友已经等在包厢里,看见耿绍昀不由意外:“咦,耿大少今天不用做二十四孝未婚夫?”
  耿绍昀笑着点上一枝烟,向着问话的那个人:“怎么,今天出来玩,又找了一个什么借口来应付你家里那位严妻,开会还是陪客户?”
  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心有戚戚:“真不明白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玩够了自然会回家,何必较真。唉,女人女人,好的时候就是女人,不好的时候,就是累人!”一群人笑得更加厉害。
  酒很快送上,KTV小姐相继进了包厢。光影迷离的包厢里,脂粉香水气息和着烟酒气息弥漫开来,满屋莺声燕语,大型背投屏幕正播放一曲绵缠的歌,颇有纸醉金迷的景象。耿绍昀是临时到达,事先没指定陪酒小姐,有人建议:“耿少,听说这里新来了一个很有特色的小姐,叫什么云诗,跟画上的古典美人一样,不如叫她来为你陪酒。”
  倚在沈嘉恒身旁的小姐嗲声嗲气说:“哎,人家可跟我们不一样,只陪客人喝酒唱歌,不肯出台的,先生到时不尽兴,可别见怪呀。”
  那人不以为然:“既然做这一行,还装什么三贞九烈,把名字叫成琴棋诗画,就不是KTV的小姐了吗,真不识趣。“
  耿绍昀呵呵一笑:“就她吧!”
  ……
  一群KTV小姐中,云诗不算最漂亮,她的独特之处在于虽然置身风尘,全身上下却没有半分风尘气息,如古画中的仕女,典雅精致。尤其是在耿绍昀锐利目光下怯怯的样子,更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沈嘉恒诧异盯着她看了片刻,附在耿绍昀耳旁轻声说:“要不,换一个人吧。”
  耿绍昀把目光从云诗身上收回,神色淡漠,不置可否。
  云诗镇定住心神,迈起袅娜步子到耿绍昀身旁坐下,笑靥如花,“先生,来,我敬您。”几杯酒喝下去,眉稍带起了熏醉的娇媚,眼眶却微微泛红。
  沈嘉恒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顾小姐,你怎么会……”
  云诗向他端起酒杯,甜甜笑:“这位老板,赏脸喝一杯吗?”
  沈嘉恒看看耿绍昀,他和坐在身旁另一侧的女人调笑,并没有注意他们。叹一口气,拿起酒杯象征性和云诗碰一下杯,漫不经心的喝着酒。
  吃喝玩乐近十一点,耿绍昀虽然喝了不少酒,头脑还很清醒。接到小小的电话,他立刻起身离开:“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有人带着醉意问:“昀少,又要去当二十四孝未婚夫?”
  旁边的人拍他一下脑门:“要是能娶到杜家大小姐,别说二十四孝,四十二孝我都当。”
  耿绍昀知道他们喝多了,也懒得计较,笑一笑:“玩得开心点,所有费用记我帐下就行。”
  走出门外,泊车的小弟早已把车开过来,替他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听见身后有人叫:“总裁——”耿绍昀回过头,看着云诗气喘吁吁跑到面前:“总裁,您不会解雇我吧?我不可以没有工作的,我、我……”她语无伦次,眼泪漱漱直往下掉。
  “顾小姐,”耿绍昀不动声色,“只要不影响工作,工作之外的时间,你做什么,是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
  顾湘湘安下心,眼泪弄花了容妆,她拿出纸巾一边擦拭泪水,一边恳求说:“总裁,您能不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小小?”
  耿绍昀皱一下眉,“放心,我并不喜欢多事,但是,顾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在这里见过你的人越多,你以后人生的路就越窄。”
  顾湘湘笑得苦涩:“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沦落到这种地步,母亲做手术,我已经欠下您三十万,现在每天还要不断吃药维持身体,我的工作收入只勉强够我们母女的生活费用。”
  “小小可以帮你,而且,她也愿意帮你。顾小姐,为什么不肯接受她的帮助,难道这比沦落风尘还要令你为难吗?”
  “不,我不能再接受她的帮助。”顾湘湘摇头,脸色凄楚,“总裁,谢谢您不解雇我,也谢谢您肯替我保密。”她转身缓缓往回走,光怪陆离的灯火闪烁落在她身上,单薄的身躯不堪重负般,在晚风中盈盈萧瑟,令人恻然。
  耿绍昀在大商场门口接到小小,她购买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堆满汽车后座。一坐进车里,她就兴高采烈的说:“今天采购得真过瘾,那些新上市男装很不错,我替你卖了两条领带,两套休闲衣,还有一双休闲鞋……”
  耿绍昀笑:“行了行了,让你去选新上市的秋装,怎么变成替我买衣服了。”
  小小眨一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喜欢看你帅气的样子,以前看俊男美女,总不太好意思过于直接,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看,真养眼,不看白不看。”
  “贫嘴!”他腾出一只手要去捏她鼻子。
  “哎,小心开车,我风华正茂,可不想红颜薄命。” 她笑着躲避,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调皮,笑语嫣然,眼中波光流转。
  他心一动,问:“现在困不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啊好啊,”小小喜孜孜点头:“反正明天是周末,今晚熬通宵也没关系。”
  车子转来转去绕过许多弯,小小是个路盲,总觉得这条路很熟悉,却想不起是通往哪里。当弯弯的河流出现在面前,笑容凝固在了她的唇。耿绍昀没有察觉,兴致勃勃拉着她下车:“小时候,大舅母带着嘉恒和我来过几次,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古风古韵,很有特色吧?”
  桨声灯影、笙歌曼舞,与最初看见的景致一模一样,是没什么变化。她暗暗瞟一眼耿绍昀,不忍心拂他的兴致,勉强笑:“是,是很有特色。”
  “这里白天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在夜间,倒是通宵达旦的热闹。”他带她坐进一艘画舫里,招手向船家要来一盏精巧的小灯,“放河灯吧,据说许下的愿都能实现。”
  小小托着精美的河灯,轻柔放入碧波中,仿佛一幅画般,耿绍昀看得心旷神怡。浮灯在河面上随波逐流,飘飘荡荡。前方一艘画舫迎面慢慢划来,浮灯飘到画舫的边沿时,一只修长的手从水中把它捞起。小小愕然看见画舫上熟悉的人影。两艘画舫交错而过,他也看见了她,隔着河面飘渺的薄雾向她微微一笑。流光灯影里,他清俊眉宇间有着淡淡的落寂与忧郁。她不知道这样的落寂与忧郁,与她或她父亲所做的一切,是否有关。烛影摇红,船头的歌女拉起了二胡,唱的是粤语版帝女花主题曲《帝女芳魂》,在如此古雅的环境里,唱这首歌倒也应景。小小听着,莫名感到悲伤,低头拿起香茶,一滴泪出其不意落在古朴的桃木案几上。
  耿绍昀的手臂越过案几,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小小抬头,他并不看她,望着那艘远去的画舫,若有所思。
  “绍昀。”小小喊他,想解释一下,张了张口,却又无从说起,他没有问什么,冒冒然解释,似乎反而给人欲盖弥彰的感觉。
  河畔有人在卖酒糟桂花汤圆,风一吹,香甜的气息一直飘到画舫上。耿绍昀回转过头,对着她温和的笑:“这里的酒糟汤圆味道很好,我请你吃。”他让船家帮忙吆喝了一声,很快就有人乘着小船把汤圆送上画舫。一粒粒的汤圆浸在糯米酒水中,晶莹如剔透的珍珠,一口咬下,桂花清香四散。小小慢慢的吃,耿绍昀坐在对面看她,眼底蕴着浅浅笑意。甘醇的糯米酒仿佛甜到心底,一生一世能够这样幸福,便足够了!
  离开画舫,已近凌晨二点,河畔的旗袍店还开着门。耿绍昀突发奇想,决定为小小定做一套旗袍,用在婚礼上穿。店主还那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老板娘热情的向小小推荐一件宝蓝色旗袍:“闺女,这旗袍你试穿看看,肯定好看。”小小抵不住她的热情,拿起旗袍进更衣室去试穿。
  绍昀闲着没事,就和老板聊起天来。老板是个热情的老头,告诉他这店里的旗袍全部是他们两夫妻亲手所做,夫妻两人已有二十多年做旗袍的经验,定做一套老式的纯手工婚礼旗袍,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耿绍昀讶然:“要这么久?”
  “那当然,”老板说得颇为自豪,“做旗袍不比其他衣服,需要精湛的工艺。我们会因人而异,做出适合这个人的旗袍。如果一个人穿不出旗袍的神韵,就是对这种工艺的侮辱,给再多的钱,我们也不会为她制作。刚才那个女孩就很好,能把旗袍穿得韵味十足。”
  耿绍昀觉得老板奉承得有点过了,就笑起来:“她去试穿还没有出来呢,都没看见过她穿旗袍的样子,你能确定是韵味十足?”
  “怎么没有看见过,”老板不服气,说话很直率:“她半年前就在我这里试穿过一件黑色的旗袍,这年头,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完全穿出旗袍的神韵,所以映像特别深刻。她试穿过的那件旗袍当晚就被人买走了,开始我还不肯卖的,可那小伙子太有诚意……”
  耿绍昀手轻轻一颤,挟在指间的香烟几乎跌落,画舫上熟悉的孤独身影,小小的眼泪,恍恍惚惚,他仿佛明白了她莫名悲伤的缘由。小小从试衣间里出来,真如老板所说,宝蓝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韵味十足,如此风情,最初却并非因他而展现。
  回去的路上,小小倦极而眠,在他身边,她总是睡得很安详。车子开到公寓楼下时,天际裂开了一道灰蒙蒙的光隙。他倾过身,轻拍她的脸颊:“小小,小小,我们到家了。”
  她闭着眼钻入他的怀中,象个赖床的孩子,迷糊呢喃:“别吵,让我再睡一会……”
  耿绍昀不禁笑,看着她酣然的睡颜,吻轻轻落在她脸上。熬了一整夜,他生出些硬胡渣,刺在她的脸颊上,微微发痒。她缩了缩脑袋,还是固执的闭着眼睛。“小小,”他亲她的耳垂,“我们结婚吧。”
  半天没有声响,似乎又睡熟了,耿绍昀怅然叹一口气,她突然睁开眼,“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结婚吧!”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怔怔盯着他,沉默不语。热切的心一点一点冷却,他松开搂着她的手,语气尽量保持平淡:“算了,你……”
  她猛然在他胸前捶一下,薄嗔浅怒:“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向我求婚,害我等这么久。”
  他倒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她。她窘迫得两颊绯红,声音如蚊呐:“哎,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笑意在他唇边慢慢绽开,渐渐变成愉悦的哈哈大笑,他重新搂住她,“不后悔,打死也不后悔!”心情如第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小小还来不及把决定结婚的消息告诉父亲,就先接到了傅传玉的电话:“惜若,你快点回来,宇哥情况很不好!”她向来沉稳持重,小小第一次听见她惊慌失措的语气,不由也慌了神。
  耿绍昀不住宽慰她,“我已经让江小姐去订最近一趟航班的机票,我们很快就能达圣弗朗西斯科见杜世伯。”
  一种不祥的感觉盘据心头不去,她反反复复说:“爸爸身体一直很好,这次也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其实,并不怎么笃定,上次在圣弗朗西斯科医生就已告诉过她,父亲的身体已是外强中干,只不过,她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握着她的手,每一次都耐心回答她:“放心,不会有事,杜世伯对我说过,还等着做外公呢,这次过去,我得抓紧时间提亲,免得时间长了,他老人家反悔不肯把宝贝女儿嫁给我。”她终于哧笑出声,依靠着他宽厚的肩,恐慌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最近一趟去圣弗朗西斯科的航班于当天下午一点半起飞,江雅秋送他们去机场。刚办理完毕登机手续,耿绍昀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沈韵心从商场的楼梯电梯上摔落,正在医院急救。什么是祸不单行,这就是了,小小见他焦虑不安,又反过来安慰他:“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你快去医院看看阿姨,到了那边,我给你电话。”
  耿绍昀看她一眼,熬夜加上忧心,她的脸色很憔悴。他始终是不放心,结果前来送他们登机的江雅秋,变成了坐飞机的人,耿绍昀临时改签机票,让她陪小小一起去圣弗朗西斯科。
  匆匆驱车赶到医院,耿绍昀意外看见顾湘湘坐在急诊部门前的长椅上,“顾小姐?”
  “总裁,”顾湘湘站起身招呼。
  “我母亲——,怎么回事?”
  “上午十点钟左右,我碰巧在新天地商场,看见一个人从商场电梯往下跑时,可能是不小心,把站在电梯中央的耿夫人给撞倒了,导致她从电梯上滚落下来,肇事者逃逸,当时情况紧急,我只好先送她到医院。商场应该有监控录像可察,我已经报警……”
  “谢谢你,顾小姐。”他暂时没有心思顾及其它,又急问:“我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还在里面急救……”正说话,急诊室的门就打开了,护士推着移动床出来,医生跟在后面。
  耿绍昀急切冲到床边,躺在床上的母亲虽然脸色苍白,但神志还算清醒,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一些, 他看向主治医生。
  “耿先生,”医生也认识他,“不用担心,您母亲其它伤势都是一些擦伤碰伤,影响不大,唯一比较严重的是左小腿骨折,已经打好石膏,小心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
  沈韵心需要在医院住上一些日子,顾湘湘忙前忙后办理完毕一切手续,天色已经不早。“顾小姐,”沈韵心感激,“辛苦了,这次真是多亏你救我。”
  顾湘湘谦逊笑:“耿夫人不必客气,我在总裁秘书室工作,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份内工作。”
  耿绍昀一夜未眠,又忙碌一整天,已经十分疲倦。沈韵心看见儿子满面倦容,心痛的说:“绍昀,你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有特别看护照顾着,没什么事了。”
  耿绍昀点一点头,对母亲说:“我明天来看你。”
  “顾小姐也忙了一天,还没有吃晚饭。”沈韵心交待:“绍昀,请顾小姐吃餐饭,再送她回家。”
  没等顾湘湘婉拒,耿绍昀已经拿着车匙走出病房,她匆忙跟随在他身后,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医院门口,他才回过头招呼:“顾小姐。”
  顾湘湘走上几步到他面前,“总裁,您不必……”
  “顾小姐,谢谢你救了我母亲,” 他打断她的话,递过一张支票,“今天辛苦你!不过,真抱歉,我很累,不能请你吃饭,也不能送你回家。”
  顾湘湘没有伸手接支票,“总裁,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医院里的所有事项,您是不是会让私人秘书陈小姐来办理?”
  他神色倦怠,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那么,我也是您的员工,这些事本就是我工作的一部份,您已付过工资,不需要再另外付钱。” 她并不如同胜天里的其他女员工那样对他有所畏惧,仰起脸迎着他的目光,“至于送耿夫人到医院这件事,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是耿夫人,换作另外一个人,我也会这么做。您之前给我三十万救了我母亲一命,以我现在的状况,明显不可能有钱还您,请您就让我为您母亲做点事作为回报,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她说完,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回头冲他颌首微笑,不卑不亢,“总裁,再见!”
  耿绍昀看着她离开,真是一个矛盾的女人,为了成全自己所谓的骄傲与尊严,不愿意接受小小的帮助,也不愿意接受他的支票;却又为了钱,跑到娱乐场所去出卖骄傲与尊严;难道她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更好过一点?他算是开眼界了,很特别的一种类型。
  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他接到小小的电话,“绍昀,我到家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黯然,完全没有回家后的欣喜。
  他问:“杜世伯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好。”她叹气,“你说得对,做女儿做到我这种程度,真够可耻的,我居然从来不知道他的身体……”她顿一下,却问:“阿姨呢,怎么样?”
  “左小腿骨折,现在医院住着,过一时间就能康复,其它没什么大碍。”
  小小放下心:“替我问候阿姨,我可能要留在这边陪爸爸一段时间,没办法去看望她,你帮我向阿姨解释一下。”
  “小小。”他喊她一声。
  电话那端,她声音很低柔:“嗯——”
  他突然觉得愧疚,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掌心里,唯独面对他母亲,她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努力讨他母亲的欢心。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何必这么辛苦。
  “等母亲出院,我就过去陪你,还有——”他停一下,“我想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我也是。”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可以想象到,她抿唇偷偷的笑,明亮的眼睛弯成了两泓新月。拿着电话,他无声微笑,满腔柔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喜欢新奇刺激的东西,也欣赏美好的事物,但是,他只爱小小,这一点,他从来就很清楚。
  医院里再次看见顾湘湘,耿绍昀并不觉得意外,意外是沈韵心的态度。顾湘湘似乎很投她的缘,才一天时间,她就熟稔亲热的喊着“湘湘”,而对自己的准儿媳,她至今还生疏客气的称呼为“杜小姐”。母亲住院的日子,耿绍昀每天下班后去看望她,总是能看见顾湘湘在尽心尽力照顾着她。一帮世交的亲朋好友去看望沈韵心,见到顾湘湘,大多数人稍稍意外一下,然后冲着他暖昧的笑:“行呀,正牌未婚妻刚离开没几天,替补的就来了。”沈韵心显然越来越喜欢她,人前人后,一提起顾湘湘就赞不绝口。对于这一切,他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沈韵心出院那天,提出要让顾湘湘搬入沈家大宅与她作伴。耿绍昀终于与母亲面对面坐下,心平气和的问:“先是林薇珊,再是顾湘湘,妈,你究竟想怎么样?”
  究竟想怎么样?沈韵心避开儿子犀利的眼眸,病房里四处摆放着鲜花,大把的百合、康乃馨、素心兰……全部是前来探望她的人所送。其实,她并不喜欢鲜花,喜欢花草的人是苏云若。沈韵心至今不明白杜修宇究竟为什么喜欢苏云若,论美丽,不如王雪蓉;论家世才能,不如她;苏云若唯一擅长的,就是能培育出各种不同季节的植物。
  耿绍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母亲的回答,也不再追问,“我和小小已经决定结婚,您出院后,我就前往圣弗朗西斯科向杜世伯提亲。”
  “绍昀,”她向前倾身抓住儿子的手,有几分恳求的味道:“把她还给嘉恒吧,那孩子虽然什么也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不好受。天下好女孩多得是,比如湘湘,除了家世,哪一样不比她强,你何必为她,伤了兄弟感情。”
  耿绍昀苦笑:“天下好女人是很多,可小小只有一个。妈,您做的那些事,难道我就好受?因为您是我所敬重的母亲,我才会容忍这么久。”
  第一次听见儿子用强硬的语气对她说话,沈韵心愣了一下,眼中涌上悲伤的神情,“雪蓉、雪蓉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我从中牵线,她也不会嫁入沈家,受那么多苦,临终前,我答应过她,要替她照顾好唯一的儿子,嘉恒从小没有母亲,吃过不少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却又被自己的好兄弟抢走,绍昀,你让我愧对雪蓉的在天之灵。”
  “就为这个原因?”耿绍昀锐利的眼直视母亲:“不是为年轻时,你与杜世伯、杜夫人之间的那段恩怨?”
  沈韵心脸色发白,颤声问:“杜修宇向你说了什么?”
  “您不会无缘无故排斥一个人,小小很讨人喜欢,即使是为了嘉恒,也不可能会让您反感到这种程度。所以,我打过电话给杜世伯,他没有说得很清楚,只告诉我,你们三个年轻时就相识,并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恩怨。妈,过去这么多年了,如果您还在计较当年的事,只能说明您放不下,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沈韵心疲倦的闭上眼,满室鲜花芬芳里,她记起在苏家开满鲜花的院圃里,杜修宇鄙夷的目光:“你有什么资格和云若相比!”那样的羞辱,只要一看见他们的女儿,与杜修宇酷似的脸庞,与苏云若一模一样的眼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遭受过的耻辱,她实在无法面对那个女孩,一想到她将成为她的儿媳,天长日久的相对,她就觉得崩溃。
  “算了,我老了,你们小辈的事,我干涉不了。”她乏力说:“绍谦在国外读书,你一个月难得回家几次,整幢大屋除了我,就是些没法沟通的佣人,我虽然出院了,行动还不方便,湘湘是个贴心的好女孩,让她住进去陪伴我一阵子,总可以吧?”
  “可以,”耿绍昀决定结束这场谈话,站起身,“您找谁陪伴是您的自由;为了避嫌,家里有其他女人居住的时候,我不太方便回去,等她走了以后,我再回家看望您,今天就让司机送您回家。”他转身向外走去,顾湘湘无声站在门口,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毫无表情的从她身旁经过,径直走出房间。
  顾湘湘在门口呆立片刻,才匆忙追出去,耿绍昀还走在长廊上,这里是特护高级病区,没有什么人经过,“总裁,”她跑到他身后,“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报答你曾给予我的恩惠,小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您没有任何非份之想。”
  耿绍昀回过头,礼貌性的微笑一下,大多数时候,他的风度也非常好,“顾小姐,你能记得小小是你最好的朋友,这样很好,她这个人,对人好起来的时候,掏心掏肺,这种朋友,不见得人人都有幸遇上。至我母亲那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希望你别当回事,我和你之间,别说不可能有什么,就算有,我也不会娶你,我们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手心留下四个深刻的指甲印。灰姑娘只存在童话里,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她想做的,不过是童话里那个破坏公主幸福的巫婆,父债女还,杜修宇欠下她与她母亲的债,就让他心爱的女儿来还。
  顾湘湘最终还是婉拒了沈韵心关于住进耿家大宅的提议。
  把沈韵心接出医院的当天,耿绍昀回家里陪母亲吃晚饭。饭后,母子又聊了一阵,他看时间不早,就在大宅这边住下。刚洗完澡,听见母亲敲门的声音,她拄着单拐端一杯牛奶走进来,“绍昀,睡前喝杯牛奶有助于睡眠。”
  他笑着接过牛奶,这么大了,母亲还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到底是她的一片心意,而且是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下,他不忍心拒绝,喝完牛奶后,扶起母亲,“我送您回房休息。”
  “绍昀,”沈韵心问:“你是下定决心要和杜惜若结婚了?”
  “是!”
  “好吧,”沈韵心显得疲惫,“你们定好日子后通知我,我好为你们筹备婚事。”母亲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疑惑了一下,毕竟是母亲,他宁愿选择相信她,何况这是好事。
  耿绍昀带着好心情上床,房间里的空调虽然没有打开,但初秋的夜晚应该偏凉,他却辗转反侧,总觉得燥热。依稀间,房内似乎多出一种淡淡幽香,他含糊喊了一声:“小小?”也许是在做梦,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他滚烫的脸庞,立刻清凉了些许。他迷迷糊糊伸手,一个温软的身躯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娇喘,滚入他怀中,饥渴的欲望席卷而来。
  顾湘湘在一片哗哗声中醒来,轻手轻脚下床,掀开窗帘的一角,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风吹过,枝头茂密的树叶迎风招展。倚靠在窗旁看了一会儿,她慢慢回过头,出其不意对上耿绍昀冰冷的眼眸,她受惊般萧瑟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清醒的坐在床上,冷漠锐利的眼神仿佛把她看了个通透,所有一切无所循形。她懵住,竟忘记了应该继续下去的戏码。
  他指一指浴室的门,“去洗个澡。”命令的语气,不容她拒绝,她顺从的进了浴室。
  等她从浴室里出来,耿绍昀已经穿着整齐,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一支烟挟在指间,积起了长长一截烟灰。床上一切物什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窗子旁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粒白色药丸,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把药吃了。”强硬得不留一点旋回余地,她再次选择了顺从。看着她吞下避孕药,他扔给她一张支票,“我不想再看见你,今天十二点之前,把你所有私人物品清出胜天大厦,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总裁,”顾湘湘手扶在桌子的边缘上,支撑住自己微颤的身躯,“我承认,和公司里的许多女员工一样,我对您怀有倾慕之心,但是,我真的没有任何野心,没有想过要和小小争夺什么。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不要您的钱,也不会再打扰您半分,更不敢奢求名份。我求您,求您让我留在您身边,经常能看见您,我就心满意足了!”晶莹的泪沿着雪白的脸庞慢慢滑落,她本就是一个美人,凄楚的神情,深情的告白,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动容。
  他淡漠瞟她一眼,眼中满满的不屑,掸一掸烟灰,讥诮的笑:“沈嘉恒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表演得这么不遗余力?”
  她震惊的瞪大眼睛,试图说点什么,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便明白任何谎言与戏码都是多余,她反倒镇定下来,安静的站着听他说话。
  耿绍昀冷笑:“我相信巧合,但巧合了太多次,就变成了蹊跷。许多事情,只要通过征信社,完全可以查出来,这次被你们算计成功,不是因为你或者沈嘉恒特别的高明,而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母亲会参与到你们这种下三烂的剧情中——,算计我!”
  冰冷的眼眸中终于显出愤恨之色,他狠狠按灭烟蒂,走到她面前略微低头,森冷的气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替我转告沈嘉恒,看在当年他倾尽所有相助的情份上,我还他三次人情,第一次,帮助他获取沈家的一切权益,第二次,他利用林薇珊制造小小和我的误会,我不再计较;第三次,就是这一次,弄伤我母亲,制造你和她相识的机会,设计把你送上我的床,我也放过他。事不过三,我和他的兄弟情份到此为止,如果再有第四次,我绝不会对他客气。”
  沈韵心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坐了很久,看见耿绍昀走下楼梯,她迎上前,满脸温情的笑:“绍昀,一切都是妈安排的,和湘湘没有关系,她一个女孩子……”
  耿绍昀站在她面前,平静看她片刻,说:“在牛奶里放兴奋剂,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
  她心虚的低头,“绍昀……”
  “你以为她上了我的床,我就会负责?”他瞄一眼站在楼梯口的顾湘湘,冷酷说:“我就当是点了一名KTV小姐出台,一个玩物而已,想让我负责,未免太可笑了。”
  他冷漠的从母亲面前走过,“明智的话,这件事,永远不要让小小知道,杜修宇不会放过任何伤害他女儿的人,真到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保护得了你!”走到门外,他回头看一眼宽敞大厅里孤独孑立的身影,母亲一向保养得当,看起来高贵优雅,并没有丝毫老态,这一刻,佝偻着脊背,却是十分的苍老。
  凉爽的秋风挟着细细雨丝飘落在脸上,冰冷沁骨,胸口在隐隐作疼,酸涩夹杂着悲愤,算计他的人,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情同手足的兄弟,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在风雨中站立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拔通私人秘书的电话:“陈小姐,请替我订最快一班前往圣弗朗西斯科的机票。”
  小小睡得很沉,似乎是在做梦,总感觉耿绍昀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如同以往一般,他睡觉时喜欢搂着她的腰。娇小的身躯缩进他怀中,她翻了个身,双手习惯性抱住身旁的东西。朦胧间听到一声轻笑,温热的唇柔柔落在了眉心,硬胡茬刺得她微微发痒。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小小含糊嘟哝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她霍然从床上坐起,一声尖叫还没出口,就被掩在了口中,“小小,是我。”床头灯被打开,柔和灯光下,耿绍昀含笑的眉目清晰出现在眼前。
  “你、你……”小小瞪大眼,狠狠咬一下指头,痛得直皱眉头,却欣喜的一把抱住他,“绍昀,绍昀,真的是你,你怎么进来……”忽又想起他养伤那段时间一直住在这幢别墅里,值夜的保全人员自然认得他,而她没有睡觉锁门的习惯,他能直接进入她的卧室并不奇怪,于是改口问:“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他手臂一勾,把她按倒在床上,“这些事以后再说,大半个月没见了,先做点更紧要的事。”
  “什么事?”她傻傻的问一句,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红着脸啐他一口,“色鬼。”
  他不怀好意的笑,抬手熄灭了床头灯,火热的气息牢牢包围住她,他显得有点急躁,狂热而迫切:“小小,不要避孕了,我们生个孩子!”
  “嗯。”她软绵绵攀附在他怀中,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
  “对不起——”
  “什么……”她刚不解的开口,唇立刻被堵住,意乱情迷间,她忘记了要问的话。
  小别胜新婚,两个人倦极而眠,糊里糊涂的沉睡不知醒,直到赵彤一声尖叫把他们惊醒。她一手扶在门柄上,另一只手颤抖指着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你们、你们……”
  小小身无寸缕,躲在被子底下又急又窘,随手抓起一个枕头向她扔过去:“快滚!”赵彤脑袋一缩,退出房外,“砰”一声,顺便帮他们把门给带上了。剩下房内两人面面相觑,“糟了,”小小红着脸,“赵彤这个大嘴巴,肯定会弄得整幢屋子的人都知道。”
  “没关系,”耿绍昀宽慰她,“我这次来,一方面是看望杜世伯,另一方面是为了向他提我们的婚事。”
  “嗯,爸爸的病情差不多控制住了,我们的事,也可以提……”卧室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小小按下接听键,傅传玉的声音传出:“惜若,下来吃早餐,就等你们了!”她看耿绍昀一眼,脸红得更加厉害,“傅姑姑在,赵彤在,看样子赵叔叔和秋姐也应该在,怎么办?”
  耿绍昀笑着轻抚她脸庞,像哄小孩子般,“没事,一切有我呢。”
  两个人打理整齐才去一楼大厅,杜修宇和赵晓峰在下国际象棋,江雅秋坐旁边观看,傅传玉专心看报纸,只有赵彤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调台,目光不时溜向正下楼梯的耿绍昀和小小身上,贼兮兮的笑。小小窘迫低头,耿绍昀拉住她的手,走到杜修宇面前大大方方招呼:“杜世伯,赵叔,傅姑姑,早!”
  杜修宇抬头瞟他一眼,神情淡淡,一言不发。倒是赵晓峰站起来热情拍拍耿绍昀的肩:“绍昀呐,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就不通知一声?”
  “飞机是昨天半夜抵达,我不方便打扰各位长辈休息。”
  “也是,”赵彤插嘴:“还是打扰小小比较方便一些!”小小狠狠瞪她一眼,赵彤立即顾他而言,“吃早餐,吃早餐,我饿死了。”
  耿绍昀面对杜修宇,郑重说:“杜世伯,我和小小已经决定结婚,请您同意把女儿嫁给我。”
  “好哇,我当伴娘!”赵彤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举手欢呼,马上发觉一屋子的人都面无表情的瞪她,慢慢焉下来,老老实实缩回沙发里数手指头。
  “结婚?”杜修宇扔下手中的棋子,“原来你还记得你们并没有结婚,怎么……”
  “爸爸!”小小着急的喊,下意识挡在耿绍昀身前。
  杜修宇看看女儿,神情缓和下来,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只不过想到养这么大的女儿还没嫁出去,就让这小子占足便宜,心里不爽到极点,本有意要为难他一下,见女儿窘迫的样子,心立即软了,“好了、好了,爸爸不说就是,结婚的日期定了吗?”
  “谢谢杜世伯成全,”耿绍昀喜形于色:“我正准备与您商定结婚日期!”
  “你们有什么打算?”
  小小侧首温柔看向耿绍昀,显然是听凭他的决定;耿绍昀握住她的手,对她温情的微笑。
  “耶——”赵彤低声嘀咕:“真肉麻!”可惜,人小言微,没有人理她,她郁闷的继续数手指头。
  耿绍昀说:“当然是越快越好,我希望能在这个月底之前完婚,可以吗?”
  “不可以,”一直没说话的傅传玉突然出声,抖了抖手上的报纸叠放在一边,“这个月底是小小母亲的忌日,绍昀,于情于理,你都应该陪小小到你岳母墓前拜祭一下,告知你们结婚的消息,以慰她的在天之灵。”
  傅传玉说得合情合理,耿绍昀无法不同意,他看了小小一眼,见她点头肯定,便说:“是,谢谢傅姑姑提醒。”
  “这样吧,”傅传玉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台历,“我帮你们选一个好日子,过了这个月底,只有下月二十九是好日子,正好,用一个月时间筹备婚礼。订婚典礼是在这边举行,那么结婚典礼就该在男方住家所在地举行,而且那里也是嫂子的故乡,宇哥,你觉得怎么样?”
  从傅传玉提起妻子的忌日开始,杜修宇一直心不在焉,听见她问话,才猛然回过神,“也好,时间宽裕些,把婚礼准备充分,我稍后让人在那边帮忙选一幢别墅,依照你们小两口喜欢的风格装修,当作小小的嫁妆之一。绍昀,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嫁就要风风光光嫁出去,太仓促了可不好!”
  耿绍昀沉默片刻,说:“杜世伯一片好意,按理说,我不该再有什么意见,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和小小先在这边公证注册,等回国后再按选定的日子举行婚礼。”
  “绍昀,”傅传玉笑:“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就算是公证注册,也要有双方父母在场才对,你母亲还在国内,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你再多等四十二天,又有什么关系。”
  赵彤“唧”一声笑:“就是,反正夫妻间能做的事,你们都做了,只差一张婚纸而已,急什么嘛!”
  小小忍无可忍,气道:“赵彤,你给我闭嘴,没有人会当你是哑巴。”
  赵彤赶紧闭上嘴,又缩回沙发里。
  小小拉起耿绍昀走向大厅的另一侧,低声说:“每年妈妈忌日前后那段日子,爸爸心情就特别难受,绍昀,再多等四十二天吧,让爸爸有时间调理一下心情和身体。”
  他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我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以免夜长梦多!”
  “嗯?”小小疑惑。
  他突然握紧她的手,认真说:“小小,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辈子,我只想要你,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待你,让你永远幸福!”
  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很少听到他说煽情的话,小小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话,心却如悄悄绽放的昙花,片片花瓣无声舒展,抿唇浅浅笑:“我当然相信你,我们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赵彤远远看着他俩,连连摇头:“完了,完了,小小被这个男人吃得死死的,永无翻身之地。”
  杜修宇饶有兴趣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杜伯伯,您看,小小的眼睛都快滴出水来了,从小到大,她有过柔情似水的时候吗?”
  “哦——”杜修宇正愤愤的点头,耿绍昀已经转身走回到他面前,“一切就按杜世伯和傅姑姑的意思安排吧!
  小小没想到结婚是如此麻烦一件事,从圣弗朗西斯科回来后,就开始筹备婚事,筹备了半个多月,还是茫茫然理不清头绪。幸好,傅传玉专程从圣弗朗西斯科过来帮忙,婚礼事宜交由江雅秋和陈倩主要负责,总算在选定的婚期前三天,把一切事项准备妥善。
  整个婚事筹备过程中,沈韵心始终没有露面,小小几次提出要去看望她,都被耿绍昀以各种理由阻止,便不再提起。在杜修宇为女儿结婚而特意买的别墅里,傅传玉趁着吃早餐时耿绍昀和小小都在场,说:“宇哥乘坐的飞机将于今晚六点抵达,绍昀,明天你们就要去公证注册了,为什么耿夫人至今没出现?”
  耿绍昀放下筷子,接过佣人递上的餐巾随意擦了擦手,“我没有通知她。”
  “什么?”傅传玉提高声音:“这样的人生大事,居然不通知你母亲?”她随杜修宇闯荡江湖多年,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养成了泼辣直率的性格,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留半分情面:“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小小不配做你们耿家的媳妇?”
  耿绍昀神情略微一僵,却也坦诚迎着她的目光,“能娶小小为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傅姑姑,我是个成年人,人生大事完全可以由我自己做主。”
  傅传玉不悦蹙眉,正想说话,小小娇嗔的喊一声:“傅姑姑!”转过头,她对耿绍昀笑着说:“你今上午不是还有个重要会议吗,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不等他说话,她已替他拿过公文包,“快去吧,虽然是老板,也要有时间观念。”
  被她推到大厅门口,他回过身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晚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接爸爸。”
  “胡扯,谁是你爸爸。”话虽这么说,她眼中盈盈荡漾着的全是笑意。
  他忍不住在她嫣红的脸庞上偷了一记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走到车库,发觉车匙忘了拿,他又回去,大厅里没有人,车匙就放在茶几上,他拿起车匙刚准备离开,听见餐厅里传出傅传玉的声音,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呀,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竟也纵容着他,难不成要学你母亲,由着自己的丈夫在外面三妻四妾?”
  “不,绍昀不会。”小小着急的为他辩解:“他没有通知他母亲,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傅姑姑,你就别再为难他了。”
  “好、好,”傅传玉气急:“我不难为他,不过,你自己想清楚,明天注册公证时,还有婚礼上,如果他母亲不出现,你爸爸会怎么想,你又有多难堪?”
  短暂的静默后,小小说:“绍昀的母亲能来,当然更好,爸爸会安心,绍昀肯定也会很高兴;可是万一她不能来,也没关系,我嫁的人是绍昀,和我过一辈子的人也是绍昀。”她的声音里有了恳求的意味:“姑姑,明天无论怎样,你什么也别问,好不好?明天是我的好日子,我不想爸爸和绍昀不开心。”
  “唉——”傅传玉重重叹一口气,“你就这么的相信他?”
  “我相信他,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他!”
  耿绍昀悄悄走出大厅,坐进车子里,一手按在太阳穴上,耳畔不住回旋着她那句“我相信他”,她是这样毫无保留的全身心信任他,酸楚的感觉从心中一直蔓延到喉底。过了好一会儿,他拿来出手机,拔通江雅秋的电话:“江小姐,今天上午的会议延迟一小时。”车子向耿家大宅的方向驶去。
  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家还是原来熟悉的样子,大厅深处,母亲在玩拼图,她常做这种事,聊以打发时间。看见他回来,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点点头:“终于肯回家了吗?”
  耿绍昀来到她面前坐下,“明天我和小小去注册公证,后天举行婚礼,到时您可以出席吗?”
  沈韵心笑:“我出不出席,对你们的事有什么影响吗?”
  耿绍昀看母亲片刻,说:“很多次,我真想开诚布公把一切向小小坦白,或许可以得到她的谅解。每次事到临头,却又失去了勇气。害怕小小伤心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为了小小,杜世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小小所受的那些委屈,可能会看在我将是他女婿的份上不作计较,也可能会让您无声无息消失。无论怎样,您总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不敢冒这个险!”
  拼图的碎片从手中滑落,沈韵心抬起头看向儿子,微微动容。他一向果断狠决,鲜有这种优柔寡断的时刻。
  “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让您排拆小小,我求您,顾念在母子情份上,出席明天的注册公证以及后天的婚礼,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请您不要让我留下遗憾。”
  “你很喜欢她?”
  “是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的喜欢过一个人,失去了她,我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找到幸福!”
  沈韵心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明天早上过来接我。”
  耿绍昀客气的微笑:“谢谢!”心里觉得难过,自从那一晚后,母子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似乎永远无法找回往日的亲近,然而,再怎么不好,母亲始终是母亲,他狠不下心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耿绍昀走了很久,沈韵心还坐在大厅里发呆,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拿起话筒拔通一个号码:“那件事,就算了吧,我儿子实在是喜欢她,我不想让他伤心难过。”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冰冷的笑,尖锐的声音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咝咝”的钻入她脑海,“当初是你求我,我才帮你,事到如今,你说算就算了吗?游戏是你说开始,该由我说结束才对。”
  “可是……”
  “放心,有我在,杜修宇不能把你怎么样,至于你儿子,他还年轻,这世上繁花似锦,也只是难过一阵子罢了。”
  “他们明天就要注册……”
  “知道时间紧迫,还不快点,难道你们耿家的长孙你也不想要了吗?”
  听筒缓缓从她手中滑落,寓言故事里,与魔鬼定下契约的人,根本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小小接到沈韵心电话的时候,正在睡午觉,迷迷糊糊半天才反映过来:“阿姨,您想见我,在哪儿?”
  梳理整齐跑下楼,碰巧傅传玉拿着一份清单在大厅里清点贺礼,见她行色匆匆,问:“不是说很困吗,怎么急急忙忙的要出去?”
  “绍昀的妈妈约我见面!”
  傅传玉皱一下眉,“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小小几步跑到门外,回过头应一声,“我很快就回来。”午后的阳光照着她清丽的笑脸,明媚得让人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傅传玉看着她,一下子竟看出了神。
  茶庄包厢依照复古风格设计,秀丽的茶女把泡茶工序一道道演示过后,含笑退出包厢。小小在古式独坐方榻上正襟而坐,案几另一侧,沈韵心斯条慢理品茶,谁也没有说话,包厢里安静得几乎不闻一丝声息。
  古朴的木制墙面上挂着一副字画:碾细香尘起,烹新玉乳凝。小小看了一会儿,终于先开口:“阿姨,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叫您阿姨,到了明天,我就要与绍昀一样,称呼您为妈妈,我会如他那般尊重您、孝敬您,请您为我们祝福,好吗?”
  沈韵心举起茶盏,浅抿一口,才说:“杜小姐,据我所知,以你们杜家的财势,想娶你的人数之不尽,绍昀仅是其中之一,为什么一定要他。”
  小小微笑:“阿姨,那些人想娶的是杜家的财势,只有绍昀想娶的是我这个人,而我,也只爱他这个人。”
  “你爱他?”沈韵心带着讽意的笑:“那嘉恒呢,这么快就变心,你的爱是不是太不可靠了?”
  小小脸色微微冷凝,但还是隐忍住,正视着沈韵心:“阿姨,我承认,我曾经对沈先生有过好感,如果继续下去,也许会发展成为更近一步的感情;但是,一切毕竟没有继续下去,好感不等于爱,从来没有爱过,哪来的变心!”
  “你知不知道,恒嘉为什么放弃?”沈韵心愤恨冷笑:“是你父亲逼他,你父亲用整个沈家来逼迫他放弃你,逼迫他找其他女孩在你面前表演亲热戏,好让你彻底死心。”
  小小平静:“那又怎么样?”
  沈韵心愕然。
  小小说:“我很清楚我父亲的为人,也许正如您所说,他逼迫过沈先生,因此,我对沈先生一直怀有愧疚之心。但是,在逼迫之前,我父亲肯定给过沈先生选择的机会,如果当时沈先生坚持不肯放弃我,我父亲未必会把他怎么样,很遗憾,沈先生没有为我冒这个险,或者,他认为不值得冒这个险。沈先生优秀出众,我想他对于自己的选择会有所担待,我也尊重他的选择,彼此之间应该无怨无悔。同样,愧疚不是爱情,不爱就是不爱,我不能因为愧疚就强迫自己用爱情去作为弥补。阿姨,作为当事人的沈先生尚且没有说过什么,您又何必打抱不平!”
  沈韵心语塞,到底是杜修宇的女儿,远非她所认为的那样软弱无知。半晌,她温和的笑:“这么说,你的确很爱绍昀,那么,你是否可以包容他的一切,无论优点还是缺点?”
  小小回答得毫不犹豫:“是。”
  “那我就放心了。”沈韵心向着门外扬声喊:“湘湘,进来吧!”
  与以往的单薄苍白相比,顾湘湘丰腴不少,容貌增添了几分娇艳。小小看她推门进来,讶然呆怔一下,随即从座位上跳起,拉着她喜笑颜开:“湘湘,果然是你,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回来后就听说你辞职,电话打不通,家也搬了,问公司里的同事,都说不知道你的去向,到医院里,医生说顾阿姨已经很久没去检查,怎么跟人间蒸发似的,一点音讯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有种莫明的恐惧,小小只好不停的说话,让自己没有思索的空隙,“我快要结婚了,好姐妹一场,如果你不来参加我的婚礼,就太不够义气,小彤总闹着要当伴娘,我决定不给她机会,谁让她大嘴巴,到时候,你来当……”
  顾湘湘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小小,我对不起你,我求你,看在好姐妹的份上,原谅我,原谅我——”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麻痹的感觉涌向四肢百骸,小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却仍勉强的笑,轻声细语,怕惊动什么似的,“湘湘,别再跟我开玩笑了,我明天要注册公证,公证后,我和绍昀就是合法夫妻,后天举行婚礼,你来给我当伴娘,倒时候,我把花球抛给你……”
  顾湘湘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小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争夺些什么,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我只是爱绍昀,无法自拔的爱着他,我不求他给我什么,只要能留在他边,经常看见他,我就心满意足,哪怕没名没份,永不见天日,也无所谓。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永远不会打扰你。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和我一样,一辈子背负私生子的罪名,让人看不起,小小,求求你,给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沈韵心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无限怜惜:“你这孩子,明知道怀了身孕,还跪在地上,万一受凉怎么办?快起来,小心动了胎气。”
  四周的一切似乎在高速旋转,小小的视野里一片昏暗,晕眩中,仿佛无数杂乱的啸声冲入耳中,刺得耳膜尖锐疼痛,她什么也不想听,偏偏沈韵心的话一字一字清晰钻入脑海:“杜小姐,绍昀没有和你订婚之前,就和湘湘在一起了,虽然迫于身份没有公开关系,但我早把湘湘当作儿媳。可惜,绍昀心太高,我们耿家虽然算是豪门世家,终究比不过你们杜家富可敌国,当你父亲提出联姻时,他就想通过这个方式进一步拓展耿家的事业。不得已只有委屈湘湘这孩子,好在她什么也不争,你永远都是耿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今天找你,主要是为湘湘腹中的孩子,这是耿家长孙,我不能让他名不正言不顺的流落在外。杜小姐,既然你爱绍昀爱到能包容他的一切,肯定也容得下这个孩子,对不对?等这个孩子出生后,你只要认下来,给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就行了。”
  “我不信,”小小艰涩说,喉底哽痛凝滞,每说一个字,痛得冒出冷汗,“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沈韵心不以为然的笑,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一段通话录音响起:“绍昀,湘湘怀孕了。”是沈韵心的声音。
  耿绍昀的声音随之传出:“不可能,我给她吃过避孕药。”
  “任何避孕措施都不是百分之百的保证,你是孩子的父亲,你说怎么办吧。”
  “让她去打掉……”
  沈韵心关闭了通话录音,有点怜悯的看着小小:“我是绍昀的母亲,难道会抵毁自己的儿子不成?”
  小小身子微微颤抖,手揪住胸口的衣襟,急促喘气。突然想到一件事,跌跌撞撞扑向案几,手忙脚乱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准备拔号,指尖急剧颤抖,几次从拔号键上滑开,泪水不自觉落下,模糊了手机屏幕,她抬起一只手胡乱的擦拭,眼泪却越擦越多,仿佛永远也擦不完。终于拔通了耿绍昀的手机,传出的是关机盲音,她犹不死心一遍又一遍拔打。
  顾湘湘看着她,一种奇异的快感从心底涌出,从来都是她一个人独自在痛,现在该轮到另一个人、被所有人捧在掌心中的那个人好好痛一次,原来杜修宇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沈韵心恻然:“杜小姐,我知道这样对你、对湘湘都很不公平,所以一开始我极力反对你们订婚……”
  小小抬头,冰冷的眼眸里寒意逼人:“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无辜装清白,我尊重你、千方百计讨你欢心,只因为你是他的母亲,因他而敬你,可你,又是怎样对待我的?”
  沈韵心恼羞成怒,冷哼一声:“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把事实告诉你,他们真心相爱,要算起来,还是你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
  小小转首看向顾湘湘,眼神苦楚:“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姐妹,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对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和耿绍昀真的早就是情人,你腹中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
  顾湘湘低敛眉目,柔弱的样子楚楚可怜,“是真的,小小,我也不想这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打扰你?”
  “你们真心相爱,你们是苦命鸳鸯?”小小唇角轻扬,恍恍惚惚浮出一抹凄厉的笑,“那我是什么,坏人姻缘的富家女,还是利益权衡下的牺牲品?你们早就在一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何去何从,至少我还有选择的机会。一个是我推心置腹的好姐妹,一个是我全心爱恋的未婚夫,好一段悲伤伟大的爱情。你们相爱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拿我的爱情我的友情作殉葬品?你们是人,难道我就不是人?我和你们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一个人——”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大颗的泪一滴一滴不断滚落。
  顾湘湘掩唇,细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逸出,“对不起,小小,对不起,只要你肯原谅我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原谅你们?不,不可能。”她扶持住墙壁站起来,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我会查实这件事,如果你们所说这一切是真的,我至死都不会原谅你和耿绍昀,你们必须付出代价,很大的代价。”
  沈韵心含怒摔下茶盏:“你什么意思,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小小在门口转过身,眼中凌厉的光芒逼得她们不敢正视,“对,这一次我就是要仗势欺人,又怎么样!你们先欺我,难道我就不可欺回去?不要指望我是宽容大度,以德报怨的圣母;更不要指望有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出了这个门,从此你们就是我的敌人;我一定、一定会把你们给予我的痛,加倍还给你们!”冷冷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她没有做过天理不容的坏事,没有伤害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她们无端端的就把她推入了暗无天日、永不超生的地狱里,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把她们一起拖入地狱?
  出了茶庄,小小茫然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行走在哪里,天空开始飘起雨丝,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深秋的风雨寒气侵骨,雨水沉着她的发丝滴落,却感觉不到冷。走了很久,终于筋疲力尽的坐在江边,望着奔腾不息的浪花,想起《上海滩》主题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 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爱你恨你 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
  手机铃音不停的响,她麻木按下接听键,“小小,”耿绍昀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告诉我地址,我去接你。”
  她的鼻子发酸,“绍昀。”没有看见她,他是那样的着急,她应该相信他的,不是么?轻轻吸了口气,她又喊一声:“绍昀。”
  “小小,”他疑惑,“怎么了?”
  “我想问一件事,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一定!”
  他声音低沉:“什么事?”
  “你母亲说——”她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你母亲说顾湘湘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电话那端没了声音,觉寂片刻,他小心翼翼说:“小小,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一颗心渐渐沉入黑暗深渊,剧烈的痛楚,痛过之后,反而没有了任何感觉,“你只要告诉我,是或都不是!”
  “小小,”他像是在求她“告诉我,你在哪里。”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干涸的眼睛里已流不出眼泪,雨水飘入眼中,冰冷刺痛,喃喃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小小,让我去找你,见了面,我们再说,好吗?”
  她木然合上手机,电话被挂断不到两秒,急促的铃音又响起。她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往复回荡:他们真心相爱,他们真心相爱……我是绍昀的母亲,难道会抵毁自己的儿子不成?
  手一扬,手机在半空划出长长一道弧度,落入了湍急的江流中。滔滔巨浪似乎在她招手,来吧,下来吧,只要下来,所有爱恨苦痛,从此与你无关!
  小小受到了诱惑,身体无意识向前倾过去。猝然间,一只手猛的抓住她手臂,大力把她从江边拖开,急切的声音里挟着怒气:“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干什么?小小抬起空茫的眼,她并不知道自已刚才在干什么,有人之所以不畏死亡,是因为对这世上一切无所牵挂,可她心中分明还有许多牵挂。
  手臂被握得生痛,理智在空白脑海中一丝一丝复苏,她的视野里终于有了焦点。沈嘉恒站在面前,关切注视她,“你,怎么了?”雨水沿着他头上安全盔的边缘滴落。不远处,江边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在这阴雨黄昏,听起来竟像是悲鸣。
  小小茫然摇摇头,居然还不忘礼貌的说一声“谢谢”,转身继续漫无目标的向前走。当天际最后一丝光线湮灭于夜色中时,她迷失了方向,分辨不清来路归程。寒风冷雨扑面而来,她的两颊却滚烫火燎,全身虚软无力,十分难受。
  一辆车子从后面开来,缓缓停在她身旁,车窗玻璃徐徐降下,沈嘉恒探出头:“上车,我送你回去!”
  她站在原地不动,心憔力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他走下车,半带着强制,把她拉进车厢内,并细心为她扣上安全带,才回到驾驶座上。她全身被雨淋湿,发稍挂着点点水滴,风雨中被冻得麻木,感觉不到冷,进了车厢,被空调的暖风一吹,反倒漱漱发抖。沈恒嘉轻叹一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你现在住哪儿,绍昀的公寓,还你父亲为你新买的别墅?”
  她似乎没有听见,额角抵在车窗玻璃上,望着外面茫茫夜色出神。原本明亮的眼眸黯淡无光,再无一丝昔日顾盼生辉的神采。
  沈嘉恒开着车子,说:“如果觉得伤心,就哭出来吧,大哭一场后,或许会舒服很多。”
  “被伤透了的心,哭过之后,难道就可以修补完好吗?”她喉咙痛得如被刀锋割过,声音低哑:“如果哭一场,可以不再伤心,那肯定不是真正的伤心,顶多是心情不好。”
  他一脚踏在刹车上,停住车,取出一支烟衔在口中,四处摸了摸,没找到打火机,有点烦躁的取下烟。“绍昀伤了你的心吗?”他望向前方,并不看她。半天没有听见她的回答,他侧过头,她已经陷入昏睡中,唇色惨白,脸颊洇着异样的潮红。迟疑一下,他伸手抚上她的前额,额头烫得手心发热,“小小,小小——”他焦急喊,“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滚烫温度从她手心传递到他手心,“我要回家,送我回家,绍昀——”
  如同石化般,沈嘉恒僵坐不动,另一只手中,香烟不知不觉被揉碎,烟丝从指缝间漏下。他仍然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她站在楼上窗台前冲他挥手,明媚的笑容让寒雨夜也变得温暖;而她早已忘记他为她摘取的郁金香,红色郁金香——爱的告白。心里是一片空洞的荒芜,他慢慢抽回手,重新启动车子,车灯在浓郁夜色里,打出两道长长的惨白光柱!
  车子刚到达别墅大门外,一群人就从里面冲出来,当先的杜修宇看见从车里出来的人是沈嘉恒,不耐烦皱了皱眉:“怎么是你?”
  “杜先生,”沈嘉恒不卑不亢:“我马上就会走,下午我在巡察江边工地时,看见杜小姐似乎有想跳江的迹象……”
  还没有听沈嘉恒说完,杜修宇就变了脸色,他本是一个极其沉稳冷静的人,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下眼,此刻几乎有些仓皇:“小小在哪里?”
  “我就是为了送她回家才到贵府上,在车里——”
  杜修宇匆忙跑到车旁,从车厢里抱出昏迷中的小小,惊急交加:“小小、小小——,这是怎么回事?”
  “杜小姐淋了很长时间雨,可能病……”
  “快点叫医生!”杜修宇对跟随身后的江雅秋吩咐一声,抱起女儿慌忙往屋内跑,甚至顾不上向沈嘉恒道一声谢。
  相较之下,傅传玉显得冷静许多,一把拉住手忙脚乱跟着杜修宇跑的赵彤,“先打电话给你爸爸和绍昀,让他们撤回在外面寻找的人。”回过头,对沈嘉恒感激一笑:“沈先生,谢谢你,今日实在不方便,改日再登门向您表示谢意。”
  沈嘉恒微笑颌首:“不必客气。”
  目送他开车离去后,傅传玉转身,看见赵彤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想什么?”傅传玉问。
  “这个沈先生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废话,”傅传玉没好气说:“他跟你杜伯伯一样,是社会名流,常在报纸上看见,觉得眼熟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不对。”赵彤摇头,无意间瞟见傅传玉的眼睛,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傅姑姑,您有没有发觉,他长得有些像您,尤其是眼睛。”
  “胡扯,”傅传玉轻叱:“他是男的,我是女的,非亲非故,怎么像得起来。”
  “真的,我学的是绘画,视觉特别敏锐,你们不在一起,倒也感觉不到,可一旦站在一起,稍微多注意些,就可以看出不少相似之处。”
  “行了,你与其有空在这里说废话,还不如快点去照顾小小。”
  “哎,我又犯糊涂了。”赵彤拍拍脑门,一溜烟跑入屋内。
  杜修宇抱着女儿跑进卧室,仿佛是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上。微颤的手指拔开她额前乱发,触及她滚烫的额头,心中升起一种恐惧,相同的感觉,十多年前妻子去世时曾经有过,他一霎不霎盯着女儿,害怕眨眼间,女儿就会消失。
  江雅秋拿出一叠干燥松软的睡衣,站在杜修宇身旁:“杜先生,小小全身湿透了,再不换衣服,会加重病情。”
  杜修宇点点头,“拜托了!”举起沉重步履向门口迈去,不过是片刻功夫,英挺的身姿竟显出了老态。
  在卧室外的小厅里,他焦虑来回踱步,心如燃烧着一团烈火,狂躁得几欲爆炸。外面长廊上,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耿绍昀冲进房内,“小小呢?”
  杜修宇停步瞪他,见他心急如焚的样子,也觉得乏力,苛责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指一指卧室微阖的门:“里面换衣服……”
  话音未落,耿绍昀已经推门进了卧室,江雅秋为小小换好睡衣,正用一个大毛巾轻柔擦拭她被雨水淋湿的长发。她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生气。他拉起她的手,想起天空中稀薄的云雾,虚无飘渺,一触即散,掌心中的炽热一直炙痛到心底,痛得窒息。似乎若有感应,她的手指轻颤一下,喃喃低语一声。隐隐约约,他听见两个字:“绍昀……”很大一滴泪,从她眼角沁出,缓缓滑落,隐没在枕畔间。
    医生很快到达,按他建议,只留下江雅秋在卧房内照应,其他人全部到一楼等候消息。偌大的厅内,除了女佣偶然进出端茶倒水的声音,再无一丝声响,沉闷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绍谦不时担忧注视对面的兄长,从小小房内出来后,他一直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动弹一下,指间挟一支烟,眼看烟头就要烧到手指,他毫无知觉。绍谦喊:“大哥——”指一指他的手。耿绍昀抬手掐灭烟蒂,按下打火机,又重新点上一支烟,幽蓝焰火映照出他深锁的眉宇。
  绍谦动了动唇,想问点什么,又问不出口。为参加兄长的婚礼,他搭乘杜修宇的私人飞机专程回国,刚下飞机,被告知小小失踪,顾不得歇口气便带人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听到她回家的消息,见到的却是她昏迷不醒的样子。虽然很想知道好好一桩喜事为什么变成眼前这个样子,但以兄长现在的心情,显然不宜多作询问。
  赵彤按捺不住,闷闷等一阵,还没见医生下来,就问:“耿大哥,我和小小一起长大,从没见她这么失常过,是不是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一屋子的人闻言,目光全部落在耿绍昀身上,他却恍若未闻,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不可能。”绍谦急切回护兄长,“大哥担忧小小,有什么事,等小小醒过来再说,行不行?”
  “可是——”
  “小彤,”赵晓峰打断女儿的话,“绍谦说得有理,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别在这里添乱。”
  赵彤忿忿不平,正巧医生走下楼,所有人急忙迎上去,医生说:“杜小姐受寒过重引起高烧,这本不算很严重的病,问题是本小姐现在情况很特殊,不能随便用药退烧。”
  杜修宇听不明白:“情况很特殊?”
  医生点头:“杜小姐应该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特效药物会对胎儿产生影响。”
  杜修宇侧首看了耿绍昀一眼,目光冷凝。
  耿绍昀没有注意他的目光,站在那儿兀自出神,神情极其复杂,惊喜、懊恼、担忧……皆而有之,最后一切归于焦虑,问:“现在该怎么做?”
  “刚才为杜小姐注射了退热柴胡注射液,余下能做的,只有采取物理降温法,用湿毛巾冷敷、酒精擦两侧颈部及腋窝大动脉经过处,还有,给她多喝水。如果到天亮还没有退烧,建议考虑放弃胎儿。”
  小小不停做梦,心悸的感觉即使在梦里也不放过她,全身像被火烧一样灼痛,似乎所有力气被抽出了体外,虚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耳畔有人说话,恍恍惚惚捕捉到一丝熟悉声线,“绍昀,绍昀……”她竭力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知道他就在身边,他的气息,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如此的爱他,所以他让她相信他,她就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知道他曾经有过不少韵事,他说那都是在她之前,以后再也不会,她相信他;知道他与林薇珊私会,他说了结过去,以后再也不会,她相信他;现在又有顾湘湘,她曾经的好朋友……她记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问他,她一定要清醒过来,当面亲口问个明明白白。
  喂下一碗姜汤后,小小惨白的嘴唇终于略有血色,护士为她量过体温,轻吁一口气,“体温降下来了,现在还有一点低热。”
  夜深寒重,长时间飞行旅程加上大半夜担忧,足以令人困倦萎顿,杜修宇让其他人都去休息,自己却不敢睡,害怕一觉醒来,如同当年失去妻子一样失去女儿。没有了女儿,纵是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人生于他还有什么意义?
  耿绍昀又为小小换上一条凉湿毛巾,她的小指突然勾在了他袖口上。手僵在原处,他一动不敢动,手指一个接一接攀附上来,最终紧紧揪住他衣袖。她的眼睛缓缓张开,眼眸出奇明亮,仿佛跳跃着两簇小火焰。
  “小小。”他低低喊,唯恐惊吓了她。
  她艰难开口,一字一字费力吐出:“那件事,我一定要个明确答案,顾、顾湘湘、腹中的胎儿是不是你的?”
  他沉默一下,看见她坚定的眼神,终于艰涩说:“我不知道……”
  “原来,”她揪住他衣袖的手无力垂下,眼眸深处仅有的一缕生气熄灭,明亮眼眸瞬间黯淡,只余了一片冷灰,“在和我订婚后,你的确和她有过关系,”
  “小小,事情并非你所认为的样子,那是,很荒诞情况下的一次错误。”
  “你说,我在听。”
  “我母亲出院那天,我喝……”
  “宇哥。”傅传玉走进房内,讶然问:“你怎么——,是不是小小——?”
  耿绍昀抬头,看见杜修宇脸色变成极其难看的紫青色,眼神森冷狠绝,若非怒极失控,他向来喜怒不现于形。绍昀踌躇一下,母亲的种种涌入脑海,年幼时,对他悉心呵护,病重时,在他身旁彻夜守护……
  竭尽全力凝聚起的一点神志渐渐开始涣散,昏昏沉沉中,小小坚持住最后一丝清明,等待绍昀解释。
  他低下头,吃力的说:“对不起,小小,这样的错误,以后永远不会再有——”
  她“哧哧”笑,眼泪止不住纷纷滚落。又是以后,以后复以后,他到底要让她等待多少个以后?难道像母亲一样,等待了无数个以后,最终一枪射穿自己的心脏?“你走,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精疲力竭,再一次陷入昏迷中。
  “小小——”杜修宇俯身焦急喊。
  值夜护士急忙阻止:“让她睡,长时间高烧,平常人也会心神俱疲,何况她还是个孕妇。”喂她喝了点水,又替她量量体温,说:“杜小姐体温恢复正常,您就放心吧。”
  杜修宇直起身躯转眼看向耿绍昀,眼底浮起森森寒意“我把女儿交给你,你却让她哭?”
  耿绍昀目不转睛凝视小小,她已经退热,手指微凉。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敢松开。他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并不包括永远失去她。
  杜修宇慢慢踱出卧室,站在外面小厅负手思索一会儿,对无声跟随在身后的傅传玉吩咐:“派人调查一下,中午十二点之前,我要知道事件的全部。”
  天色渐渐放亮,绍谦一大早去把医生接来,还请来一个产科医生。经过细致检查,两名医生宣布大人和胎儿均安好,众人才松了口气。
  赵彤问:“她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医生笑一笑:“她想醒来的时候,自然会醒来。”
  杜修宇瞟绍昀一眼,平和的语气透着疏离:“你先走吧!”
  绍昀站在原地没动,目光不曾离开过小小,为保证体力,她的腕上一直挂着葡萄糖点滴,针头扎在她细小血管里,手腕纤弱苍白,仿佛透明般。他觉得痛,她不愿意醒来,是因为不想看见他么?
  绍谦关切拍拍兄长的肩,“大哥,你熬了一整夜,我送你回去休息,小小还在生病中,你的身体可不能这时候垮下。”
  江雅秋也走近前劝慰:“总裁,您去休息吧,小小醒来,我立刻给您电话。”
  耿绍昀点点头,“绍谦,先开车送我回大宅一趟。”
  看见耿绍昀回家,沈韵心并不意外,有点心虚的说:“我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求她成为耿家大少奶奶后,给耿家长孙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耿家长孙?”耿绍昀冷笑:“你知不知道耿家长孙在哪里?小小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今天本是我和她注册公证的好日子,我会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而你,生生把早已和我骨肉相连的一切从我生命中剥离,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母亲?”
  沈韵心脸色惨白。
  “大哥,”绍谦上前一步打圆场,“我昨晚回家已经告诉过妈,妈也很后悔,你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耿绍昀望着母亲,哀伤而疲惫:“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求你,能不能当作没有我这个儿子,从此别再过问我的任何事!”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绍谦追在后面:“大哥,大哥——”追到门口看见兄长驾车绝尘而去,回过身,母亲萎顿于地上哭泣,他靠在门上,一股无力倦意涌上心头。
  上午十点左右,一份完整的调查资料送到杜修宇面前,“顾湘湘,23岁,于一年半前,与小小同时进入胜天集团工作,两个人交情极好。因为家中有重病的母亲,顾湘湘经济负担很重,小小多次以各种名目资助她。两个月前,为筹集其母的医药费,她兼职做KTV小姐,艺名云诗,耿绍昀在KTV应酬时,曾经点名让她坐台陪酒。小小回圣弗朗西斯科那段时间,耿夫人意外受伤住院,是顾湘湘在医院里陪伴照顾她,当作诸多探病的世交亲戚面前,耿夫人承认顾湘湘和她儿子有特殊关系。耿夫人出院后,顾湘湘搬入耿家大宅居住。不过,耿夫人出院的第二天,耿绍昀就去了圣弗朗西斯科,回来后,一直和小小在一起,没有再和顾湘湘见过面。经耿家的家庭医生证实,顾湘湘已怀有四十多天身孕,按时间推算,这个胎儿应该是趁小小离开那段时间里怀上。 昨天小小应耿夫人之约去了天羽茶庄,据茶庄茶女说,当时顾湘湘也在场,三个在包厢内交谈近一个小时后,小小一个人出来,两眼红肿,看样子是哭过,接着就发生了后面小小试图跳江自杀的事件。” 傅传玉放下手中资料,“宇哥,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杜修宇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半晌,赵晓峰出声打破沉寂:“宇哥,我觉得还是先问问绍昀比较好,这孩子一向行事磊落,对小小也是痴心一片,说不定里面另有内情。”
  傅传玉冷哼一声:“有什么内情?他和顾湘湘上床总是真的吧,男人自己不愿意,女人强迫得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赵晓峰皱眉:“把耿绍昀杀了还是阉了,让小小孤儿寡母,孤老终生?你喜欢这种生活,小小不见得喜欢。”
  “你……”
  “行了,”杜修宇打断他们的争执,心平气和说:“整个事件,我心里已经有数,晓峰,这个地方道上是谁的地盘?”
  赵晓峰说:“本城老大是蔡九,当年落难泰国时,受过宇哥你大力资助,今早他还给我打电话,想为你接风洗尘,我看你正为小小的事烦着,先婉拒了他。”
  “回个电话给他,就说我想借他的地方和人手用一用。”
  赵晓峰正打电话的时候,赵彤兴冲冲闯进来,气喘吁吁叫:“小小醒了!”杜修宇几步冲上楼,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小小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出神,杜修宇急匆匆跑入房内,他一向从容沉着,鲜有这么失常的时候,小小心一酸,弱弱的喊一声:“爸爸。”
  “你这孩子。”杜修宇心痛摸了摸女儿脑袋,才一天功夫,她就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嵌在苍白惟悴的脸庞上,显得更加大,却没有丝毫神采,“凡事有爸爸,以后千万别再犯傻。”
  小小拽住他衣角:“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杜修宇怔一下,“你想去哪儿?”
  “不管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行。”小小吸了口气,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呜呜”哭起来,“爸爸,带我走,现在就走,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看见他——”她说过,要把自己所承受的痛双倍还给加诸于她身上的人,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懦弱到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只能远远逃避,慢慢学会遗忘。
  杜修宇坐在床畔,轻拍女儿后背,多傻的孩子,如果真能放下,又怎么会伤心到这种地步,可是,疗伤的确需要地方与时间。他说:“好,爸爸答应你,现在就走。”他站起身:“晓峰,你带上小小和小彤先乘专机去拉斯维加斯,雅秋也一起去,路上照顾好小小。传玉留下来陪我处理一些事,事情办完,我们马上过去和你们会合。”
  赵晓峰有点惊讶,但还是服从的答应:“是,只不过小小的身体……”
  杜修宇叹一口气,回头怜惜的看着女儿,小小倔强仰起脸,脸上泪痕斑驳,她固执起来,与她父亲一样绝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走!”
  杜修宇转过头对江雅秋吩咐:“请两名医生和特别看护随行。”
  “是。”江雅秋答应,犹豫一下,又说:“总裁那边,是不是该告知一声。”
  “不用,谁也不许告诉他,如果有心,他自然会寻找到。”
  江雅秋鼓起勇气:“杜先生,这次的错未必全在总裁,您不知道,耿夫人……”
  “我知道。”杜修宇说:“主要责任也许不在于耿绍昀,但是并不代表他没有错,人犯了错,总该受点惩罚,付出相应代价!”
  耿绍昀一直在等江雅秋的电话。走进胜天大厦,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露出诧异神色。也是,今天是他公证注册的好日子,谁能料他会回来上班?一瞬间,他觉得心神俱疲,从来没有过的乏力感。坐进办公椅里闭上眼,本只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睡着了,人疲惫到极致,连做梦的力气也没有。一睁开眼,就看见宽大玻璃墙外,一轮艳丽红日渐向西移;墙脚下,成排绿色盆栽,大片绿叶染上淡淡红晕。小小喜欢花草,他办公室里所有盆栽都是她亲手摆放。依稀看见她温柔的笑:疲劳的时候,看看绿色植物,你就不会觉得太累。怆然的感觉排山倒海涌来,眼眶刺痛发热。
  电话始终没有响过,他不能再等,驾车驶向别墅。远远看见别墅大门外停有四辆黑色轿车,杜修宇被保镖拥簇着坐进车里,车子迅速驶出。他加速追上前,那一队车已经驶出很远。不知为什么,隐隐感觉不安,他用遥控锁打开别墅大门,行驶入宽敞车道上,不安的感觉逾加强烈,不但杜修宇带来的几名保镖不见,连别墅里的工人也不见一个。他匆匆下车,向小小的卧室跑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站在卧室门外,他深深喘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手按上门柄,慢慢推开门,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很符合她整洁的习惯;窗台上摆放着她喜爱的兰花,满室暗香浮动;她自己画的一幅图还挂在墙上,她曾笑言那是未来惊世之作,虽然他从来没有看懂过画中内容……
  到处是她的气息,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枚戒指孤伶伶摆放桌子中央,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射落在上面,璀璨钻石折射出绮丽光芒。他走近前,伸出两个手指捏起订婚戒指,曾经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以后不许摘下来!”
  “一定不摘,如果再一次摘下来,肯定就永远不会戴上了。”
  “一旦你向我许下了承诺,就必须信守诺言,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痛,加倍返还给你。”
  加倍的痛,乃至百倍的痛,他愿意承受,只要她还在。然而,她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殆尽,无边无尽黑暗包围住他,四周死一般寂静。戒指从他手指间滑落,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冰冷的“叮”一声。
  顾湘湘购买了许多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刚走出超市,一辆空出租车恰好停在面前。在这个繁华地段要拦一辆空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赶紧上车,正要对前排的司机说地址,一个人拉开另一侧车门,进入车内,在她身旁坐下,车子立即启动。
  她愣一下,随即慌乱的喊:“停车,我要下车!”
  旁边的人手按在她肩上,强大力度使她无法动弹,“有人要见你。”话刚说完,一张手帕掩住她的口鼻。只来得及微弱挣扎一下,她便失去所有知觉。
  冰冷的水泼上脸,顾湘湘一个激凌,悠悠转醒,头顶上方悬着一盏聚光灯,刺眼的白炽灯光直直射来,泪水一下子涌入眼眶,她急忙闭上眼。身体下面是又冰又硬的大理石地面,双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她张眼四顾,发觉自己在一个很大的房间内,窗帘低垂,分不清白天黑夜,四周昏暗处,隐约可见人影贮立,正面前方,有三个人并列而坐,光影恍惚,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其中一个人仔细看了看顾湘湘,对居中的人说:“宇哥,您要见的就是这人女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呀!”
  顾湘湘听见他的话,马上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她浑身颤抖,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杜修宇!”
  刚才说话的男人扬了一下颌,旁边立即有人走到她面前,抬手狠狠一巴掌摔在她脸上:“没让你说话就闭上嘴,杜先生是你随便叫的吗?”
  一缕血线沿她的唇角滑落,她咬紧牙,恨恨盯着杜修宇,瞪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给她生命、又抛弃她们母女、毁了母亲一生的男人。
  杜修宇声音低缓:“顾湘湘,是吗?你让我的小小很不开心,本来我并不愿意伤及妇孺,不过对于让小小不开心的人,可以例外。”他打一个响指,两名穿白大卦的人向她走来,她惊恐后退:“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一个小手术而已,你腹中那个是伤害小小的利器,不该留下来,从此以后,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谁让我的小小一时难过,我就让她一世难过。”
  顾湘湘被那两名穿白大卦的人抓住手臂,往旁边小房间拖去,她拚命挣扎,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两双铁钳般的大手,不由嘶声大喊:“杜修宇,你不是人,虎毒不食子,你禽兽不如……”
  “停、停——”杜修宇阻止那两个人,莫明奇妙:“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虎毒不食子?”
  “我妈妈是顾海婷,”她泪流满面,“顾海婷——,你还记不记得!”
  杜修宇想了想,侧过头,茫然问身旁的傅传玉:“顾海婷是谁?”
  傅传玉不屑说:“一个舞女,二十多年前跟了宇哥你一段时间,因为冒犯嫂子,害得小小不足月出生,被狠狠教训一通后,就消失了。”
  “哦——”杜修宇恍然大悟,回过头,饶有兴趣打量顾湘湘,“她说你是我女儿?还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顾湘湘顿时觉得寒意彻骨,虽然从来没有奢望会如煽情电视剧所演的那样,骨肉热泪相认,父慈女孝;更没有奢望取回她所应该拥有的杜家千金身份,让他弥补二十多年对她的亏欠;却以为他总该有最起码的舔犊之情。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以笑话的态度看待她们母女的悲剧。她悲愤加交,声音也在发抖:“是,我母亲出生风尘,身份卑贱,可是,借用你宝贝女儿的一句话,你的妻女是人,难道我们母女就不是人了吗,我们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和你妻子同时怀孕,就因为你妻子一句话——两个孩子你只能选一个,你就逼着我母亲去堕胎,为了保住我,她四处躲避,处境凄苦,以至于落下病根,才会有现在重疾缠身的悲惨境地。千错万错,错在她对你痴心一片,杜修宇,你扪心自问,这样对待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公平吗?”
  听完她一番慷慨陈词,杜修宇和傅传玉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居然能编出如此动人的谎言,那个女人,我还真低估了她的智商。”杜修宇用一种讥诮的语气说:“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小小的母亲已经怀孕近四个月,你显然年龄大过小小,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女儿?而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公平?小小的母亲是我同甘共苦多年的结发妻子,你母亲不过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花钱买来的玩物,抛弃结发妻子,把玩物扶正,才叫公平?”
  傅传玉接上话:“做人情妇就要有情妇的自觉,没有人骗瞒过你母亲,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边拿了金主的钱,一边又去骚扰别人的妻子,还要满口谎言,歪曲事实,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可能,不可能——”顾湘湘颤声尖叫:“我母亲不会骗我!”
  “你母亲当年确实怀过身孕,在没有征得我许可的情况下偷偷怀孕。其实,她那样做并不能改变什么,云若只为我生了小小这么一个女儿,至于其他人,不管是谁生的,关我什么事!”杜修宇走下座位,来到顾湘湘面前俯身,用一种可笑又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是谁的女儿,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的,你母亲当年怀的是一个男胎,我亲眼看见她落胎,而且从那以后,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顾湘湘呆坐地上,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坚持多年的信念与仇恨,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自以为是的悲剧人生,到头来,却是一场闹剧。她竭斯底里大笑起来,泪如雨下,以杜修宇的身份,根本没必要欺骗她,她唯一的亲人,她最爱的男人,都把她当作了一枚棋子。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杜修宇了然点头:“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攀附富贵的小女人,现在看来,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是有预谋的接近小小,图谋不轨!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孕育后代的好,以免仇恨延续。”他挥挥手,下达一道命令:“让她永远生不出孩子!”
  被注射过麻醉剂后,顾湘湘麻木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器械进出身体间,她觉得冷,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此,她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手术很快结束,她又被架回原来的大房间里,脸庞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从身到心,无处不痛,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一张支票,轻飘飘落在她面前。
  “让人送她回去,顺便帮我约耿夫人出来喝茶。”杜修宇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还有,顾海婷那边,你去处理干净!”
  “是。”傅传玉轻声答应。
  “不——”顾湘湘挣扎着伸手,想要阻止从她眼前踏过的步伐,母亲不能死,她还有很多事要问,问问母亲为什么骗她,问问母亲她的亲生父亲是谁。没有人听见她微弱的哀求,眼睁睁看着每一个脚步从眼前晃过,她无力阻止任何人的步伐。
  傅传玉走进病房时,顾海婷平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血色落日说:“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能力和他抗衡,二十多年来费尽心机,所求的无非是见他最后一面,和他好好谈一次话,这点要求,他也不肯成全我吗?”
  傅传玉戴上手套,“让我亲自来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把药水抽入注射器中,“你别害怕,不会有任何痛苦,就和睡眠一样,从此长眠不醒,再也没有任何烦恼。”
  “湘湘是我收养的一个孤儿,你们放她一条生路吧!”
  “宇哥不要她的命,你放心走吧,以后会有人好好照顾她。”
  药水慢慢注入静脉,顾海婷没做丝毫挣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每一次,他抱住我,口中喊着的都是‘云若’,既然爱她爱到发狂,为什么还会有我的存在?”
  傅传玉笑一笑,笑容有点悲伤:“他最困苦潦倒的时候,她陪伴在他身旁,不离不弃;当他踏着别人的白骨出人头地后,她却执意要离开他。爱恨相煎,这种感情下的牺牲品,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意识开始飘忽游离,顾海婷的视野渐渐模糊,仿佛是前生,灯火阑珊处,他在万众拥簇中,意气风发,丰神如玉。她远远望着他,仰望她不可企及的人生。他突然转眸,隔着灯海人群,向她微笑,温柔眷恋,“原来你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辛苦!”只为这一句,她断送了这一生!
  耿绍昀不眠不休的寻找,幸好,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傍晚得到确切消息,小小已经乘坐杜家的私家飞机出境,杜修宇被蔡九接走。杜氏在世界许多城市有产业,耿绍昀不想满世界找人,不是不愿意花费力气,而是每一次等待之后,都有可能发生变数,他无法再等待,必须在杜修宇离开本城之前找到他。蔡九的儿子蔡文涛是耿绍昀国外留学时的校友,两人颇有交情,接到绍昀的电话,一口应承向父亲打听到消息后立刻通知他。
  刚放下电话,绍谦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大哥,妈不见了。”
  耿绍昀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今天下午,妈对我说,顾湘湘失踪,顾湘湘的母亲突然病发死亡,下一个就会轮到她。吃晚饭时,我到处找不到她。妈平时不这样无缘无故失踪,连手机也没带上。”绍谦喘一口气,语气里带有恳求的意味:“大哥,我知道妈这一次做得很不对,可她总是生养我们的母亲,你救救她吧!”
  耿绍昀从迷惘中清醒,渐渐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曾经亲眼见识过杜修宇的手段,狠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他深深吸一口,努力保持镇定,又拿起电话,连续拔打了几个号码。
  天羽茶庄中,在上次与小小会面的那间包厢里,沈韵心战战兢兢坐着。杜修宇熟稔泡好茶,把茶水注入杯中,浅品一口,满意点头:“果然是好茶,难怪耿夫人喜欢来这里饮茶。”他为沈韵心倒上一杯茶:“来,耿夫人请品一下我泡茶的手艺。”
  沈韵心捧起茶杯,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一不小心,杯子倾翻,滚烫的茶水倒在身上,她惊叫一声跳起。
  一直沉静坐在杜修宇身旁的傅传玉忍不住嗤笑出声。杜修宇眼中隐隐含着讥讽,揶揄说:“耿夫人向来好胆识,怎么会连一杯茶也端不稳?”
  沈韵心恼怒,重新在杜修宇对面坐下,鼓起勇气正视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很好,我喜欢和爽快的人说话。”杜修宇微笑:“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事找你。”
  “如果你是因为我儿子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兴师问罪,我认为你没这个资格,你自己对于你妻子先没有做到忠诚,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儿子对你女儿忠诚?至少,我儿子没有效仿你,把自己的妻子逼死!”沈韵心一鼓作气说完,才想起害怕,瞥见杜修宇阴冷的目光,胆怯低垂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杜修宇冷冷审视她片刻,“是,对于我妻子,我的确没有做到忠诚,我自己作的孽,由我自己来承受,无论什么报应,报应到我身上即可,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耿夫人,不管是你还是其它什么人,如果想替天行道,有本事尽管来找我,小小一生积德行善,不该承受我的任何罪孽。”
  “你以为,我想让我儿子受伤害,让我儿子恨我?”沈韵心苦涩笑笑,神情怅然:“我也知道你女儿无辜,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你的女儿,我就没办法面对她。”
  杜修宇不解:“耿夫人,我不明白你怨恨我的理由,好像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我曾经对不起朋友,你辱骂我,我认了,是我自取其辱,活该。后来,我嫁人了,一心一意想当一个贤妻良母,你却不肯放过我,把过去的事弄得满城皆知,绍昀他父亲、他——,”沈韵心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落下:“从此,我们夫妻失和,顶着夫妻的名份,貌合神离,杜修宇,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居然还能满脸无辜的说没有对不起我?”
  杜修宇蹙眉:“我还是不明白,我连你的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怎么会令你们夫妻失和?”
  “认识你之前,我已经订婚,世家子弟最重视的是面子,结婚之初,我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可毕竟是家族政策联姻,比不得你和云若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到可以什么也不计较。婚后才一年,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经为、为了一个混混有过悔婚之意,不但被人拒绝,还被骂作下贱,他受不了朋友的取笑,渐渐开始冷落我,在外面夜夜笙歌,我却不能过问,是我先有负于他。甚至,他把和外面女人生下的孩子抱回家,我只能毫无怨言的接受并抚养那个孩子。”
  杜修宇讶然:“绍昀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绍昀是我亲生儿子,绍谦不是,这孩子的生母扔下他不管,我把他从小带大,时间久了,感情也就深了。”
  杜修宇沉默一会儿,侧首若有若无瞄了傅传玉一眼,拿起茶壶往沈韵心的茶杯里注水: “不管你信不信,当年那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云若也没有说过,至于为什么会弄得满城皆知,我不知道,但这种无聊的事,绝对不是我所做。”
  沈韵心呆怔:“不是你,那、那是——?”出神半晌,苦笑一下,“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说到底是我自己放不开。”她捧起茶杯轻泯一口,润了润喉,“放在心里太久,说出来舒服多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女儿,有些错误已铸成,我们没法改变,湘湘腹中那个胎儿——”
  “没有了!”
  “啊?”沈韵心抬头,莫明奇妙:“什么没有了?”
  “顾湘湘腹中那个胎儿已经没有了,你不必再为她烦恼。”
  沈韵心用力握紧茶杯,恨恨盯着杜修宇:“那是我们耿家的骨肉,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杜修宇轻描淡写:“反正我坏事已经做多了,再多做一件也无妨。”
  沈韵心气极,手一扬,一杯茶水向他泼过去。杜修宇猝不及防,被茶水泼了满脸。傅传玉脸色大变,倾身横过茶几,一巴掌重重摔在沈韵心脸上:“不识抬举,给你脸不要脸!”她是练过武术的人,手劲极大,一巴掌把沈韵心从座位上打下去,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
  包厢的门猛然被人推开,耿绍昀看见倒在地上的母亲,神色一凌,急忙把她扶起来,仔细检查一下她脸上的伤,见没有什么其它大碍,才把她拉到身后,不动声色面对杜修宇:“杜世伯,所有事情是我一时糊涂,和我母亲没有关系,我愿意承受一切责罚。”
  杜修宇擦干脸上的水,瞟一眼门口,自己的几名保镖已在耿绍昀带来的保全人员控制之下,冷笑:“强龙难敌地头蛇,在你的地盘上,我哪动得了你!”
  耿绍昀把母亲送到门口,对焦急守在外面的绍谦交待:“你先送妈回去。”顺手带上门,回转身走到杜修宇对面坐下,倒满一杯茶,双手捧至他面前:“杜世伯,我做错了事,我向您斟茶谢罪,您怎么罚我,我毫无怨言,但殴打妇孺,不应该是您的作风,对我母亲的一切举措,请您就此作罢。”
  杜修宇端坐不动,凌厉的眼眸直视着耿绍昀,耿绍昀平静回视他,毫无惧色。半晌,杜修宇终于露出点笑容,眼底有赞许之色:“如果你是一个连自己母亲都不敢维护的懦夫,我会看不起你。”他从耿绍昀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走。
  “杜世伯,”耿绍昀拦住他:“小小在哪里?”
  杜修宇扬眉:“你还记得她,我以为你只想做一名孝子。”
  “如果没有意外,她今天本该是我的妻子,而且她腹中有我的孩子。”耿绍昀诚挚说:“杜世伯,我维护我的母亲,并不代表要放弃小小,请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尽全力保护和照顾好小小,不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
  “行,我给你机会,让你证实你的能力和决心。”杜修宇从他身前越过,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内,你能找到小小,过往的事一笔勾销,小小还是你们耿家的媳妇;否则,你不必再见她,至于那个孩子,是我们杜家的骨肉,从此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耿绍昀正要追上去,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来电显示,马上接通电话。江雅秋在电话里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总裁,我们在拉斯维加斯。”不等他出声,就匆匆挂断电话。
  得到小小的下落,耿绍昀心绪安定下来,打电话通知过陈倩替他订机票后,他决定先回家一趟,交待绍谦一些事。一路上开着车,想起小小,仿佛听见她温婉的声音:绍昀,绍昀。他微笑一下,心底某一处变得非常柔软。车子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他听见警笛长鸣,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加速驶过去,仓促冲下车,耿家大宅的门外,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绍谦慌乱悲伤的脸庞。司机正向警察说明情况:“五十多米外,车胎突然爆了,夫人说没多少路,就下车走回家,一辆失控的车向她冲来……”
  耿绍昀觉得晕眩,整个世界似乎瞬间变成血一般的颜色,小小清丽的容颜遥远模糊,他与她之间,凭空裂出一道天堑!
  深夜,小小又梦见耿绍昀,在他们共同居住了一年的公寓里,他斜靠床头翻看报纸,她倚着他的肩,絮絮叨叨讲述一些白天的趣闻。发觉他并不怎么关注她的话题,她娇嗔:“耿绍昀,你有没有听我讲话?”他低头纵容的笑,搂住她,安抚般在她额前印下轻轻一吻,柔和灯光下,空气中散发出幸福详和的气息。她依偎向他怀里,靠了个空,一下子惊醒,才发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卧室里有极好的暖气装置,却抵挡不住侵骨寒意,小小下床,撩开窗帘一角,庭院中玉兰花灯柱寂寞伫立,清冷的光透窗而入,轻薄的雪花无声飘落,触及地面转瞬间消融,圣诞节即将到来。已经一个多月,耿绍昀始终没有出现,所有人小心颤颤,尽量不提及他的名字,她自己也绝口不提,仿佛生命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梦,每每午夜梦回,噬骨思念如潮水般把她淹没,心中空荡荡,任何事与物无法填补的虚空。小小转身拿起放置床头的手机,屏幕在暗夜里散发出幽幽冷芒,他的名字跃然现于屏幕上,只需要轻轻按下一个键,就能接通彼端。她盯着屏幕许久,直到光亮暗灭,手机从掌心滑下,跌落厚实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脸埋入柔软的枕头里,不过一会儿,枕面湿了一大片,她如此的爱他,难道,这份爱一定要她以尊严为代价?
  小小再没有一丝睡意,披上外袍打开卧室的门,穿过长廊,她看见楼下大厅里父亲佝偻的背影,自从回到拉斯维加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短短一个月时间,苍老了许多。她走下楼,从父亲手中夺过雪茄,有点气恼:“爸爸,医生交待你要戒烟,你总是敷衍我。”
  杜修宇抬头:“深更半夜的,怎么不睡觉,你不是最喜欢睡觉的吗?”
  小小在父亲身旁坐下:“睡不着。”
  杜修宇看看女儿日见清瘦的脸庞,神色黯然:“小小,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以前稍有一点责任心,不要纵容自己的惰性,您现在可以轻松许多。” 回到拉斯维加斯后,小小开始参与家族事业管理,边做边学,像海绵一样吸收一切知识,虽然学得很快,毕竟不是神童,以往的底子太薄,缺乏实战经验,她暂时还不具备独挡一面的能力,“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以后,我一定会把担子接下,到那时,您就可以享清福了。”
  杜修宇苦笑:“傻孩子,爸爸并没有想过让你成为一个女强人,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嫁一个痛惜你的人,生育几个可爱的的孩子,一生安逸幸福,这才是爸爸想给你的生活,也是你所喜欢的生活。本以为可以控制一切,为你安排好一切,但是,爸爸错了,对不起,小小!”
  “爸爸,”小小眼眶发热,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父亲膝上,“我不需要嫁人,我有您痛惜我,现在还有孩子,这个孩子姓杜,是我们杜家血脉的延续,我会打理好杜氏一切,以后完整的交到孩子手中,让他一生幸福。”
  “自己不幸福,就把幸福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像爸爸一样吗?”杜修宇手轻放在女儿脑袋上,鼻子发酸,“孤老终生,这种日太难过,如果你一辈子要在这种日子中渡过,我死也不会瞑目!”
  吃早餐的时候,小小刚喝一口牛奶,一阵恶心,仓促起身跑到饭厅外呕吐,一桌子的人关切注视她。妊娠反映得厉害,加上工作繁忙,她消瘦了许多,虽然怀有两个月身孕,腰身反而显得更加纤细。
  赵晓峰说:“小小,工作的事不忙在一时,你看你眼睛,又红又肿,可惜了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白天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带你和小彤去赌场玩。”
  赵彤兴奋赞同:“好哦,好哦,赢了算我们的,输了算杜伯伯的。”
  杜修宇笑:“小丫头,真会算计。小小,和小彤一起去吧,玩得开心点。”
  “小小,”赵彤对小小乞求:“我还没有到赌场里面见识过,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一群人想着法子千方百计哄她开心,看见他们殷切的目光,小小狠不下心拒绝。夜间没有睡好,她的确感到困倦,好好睡了一觉,刚吃过晚餐,就被赵彤拖着去赌场。进了杜氏赌场,赵晓峰吩咐赌场工作人员为她们兑换一些筹码,又交待赵彤照顾好小小,才去处理公务。赵彤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赌场,玩心大起,兴致勃勃投入到赌博游戏中,竟把小小给忘在了一边。
  小小百无聊赖四处闲逛,无意中在大轮盘前看见一个熟悉身影,亢奋的人群里,沈嘉恒平静而淡定,漫不经心望着转动的轮盘,不焦不躁,似乎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输赢并不值得重视。输了一把,他准备再次投入筹码时,小小来到他身边阻止:“这样投注的胜算不大。”
  沈嘉恒抬头看见小小,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只是笑了笑,把手中的筹码递给她,小小选了6,18,31,19,8几个号码分别投入筹码,第一把赢了;第二把还是由小小选号投入筹码,他静静的看,如此连续赢了三把,她说:“久赌必输,每晚赢三把足够了。”
  两人漫步逛出赌场,赌场门前现代科技模拟的火山爆发和加勒比海炮火连天的海盗大战,情景逼真、气势宏伟磅礴,让人心惊肉跳。沈嘉恒出神看了片刻,说:“听说拉斯维加斯的美食和赌业一样出色,你帮我赢了钱,我请你吃饭。”
  小小笑吟吟:“你来这里是客,哪能让你请吃饭,上次谢谢你送我回家,走得仓促,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一声,今晚这餐让我请你,算是略表谢意。”
  沈嘉恒不作推辞。夜晚是拉斯维加斯的良辰美景,越到夜晚,这座城市越是妖媚,一路观赏着街景,徒步向附近餐厅走去,她随口问:“你来这里旅游吗?”
  “到洛杉矶处理一些公务,顺便来拉斯维加斯散心。”
  “真巧,居然进了我家的赌场。”
  “不是巧合,”沈嘉恒坦然:“我特意进杜氏名下赌场,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
  小小怔一下, 不知不觉走到Delmonico Steakhouse,这里的特色牛排和美味海鲜极负盛名,沈嘉恒反客为主,熟练用英语和侍应生交谈了几句,他们被带到顶楼就坐。
  她回过神,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有没有看报?各大报纸刊出你们临时取消婚礼的消息,各有不同猜测。我找你,是为了问一句话,你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刻意回避的话题突然被挑起,表面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挑破,才发觉伤口并没有愈合过,而是在阴暗处溃烂化脓,胸口急剧抽痛,痛楚一直蔓延到指尖,她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神情变得淡漠:“我想,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
  沈嘉恒说:“我知道,有些话选在这个时候对你说,确实有趁虚而入的嫌疑,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可是,人生难得碰见一个自己真心实意喜欢的人,错过一次,我后悔了一年;我不想为了所谓的君子风范,错过第二次,让自己抱憾终身。如果你们还会在一起,我诚心诚意祝福你;如果你们已经没有可能在一起,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小错愕,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沈先生,或许,我和他永远不会有破镜重圆的那一日,但你我之间,不可能了,你明白吗?”
  “你总要结婚,对不对?”
  “不,我不——”小小想起父亲的话,她选择孤老终生,他会死不瞑,于是默然。
  “假如你嫁的人不是绍昀,那么,既然可以给别人机会,为什么不可以给我机会?”
  牛排端了上来,小小没动刀叉,喝一口鲜果汁,歉意的说:“对不起,沈先生,我不爱你,也许我应该说得委婉点,可又觉得没这个必要,拖泥带水,反而害人害已。”
  修长的手端起酒杯慢慢饮下,沈嘉恒怅然笑:“你原本也不爱绍昀,他拥有了让你爱上的机会……” 转过脸,望向落地观景玻璃外的景致,远方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勾勒出这座光怪陆离的不夜城,“我不能向你强求些什么,只希望有朝一日,你将来嫁的人,如果不是你所爱的那个人,那么,可不可以让我充当这个角色?”他本是极其骄傲的人,却把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
  小小动容:“你何必——”
  “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可以做一份婚前财产公证。”
  小小不说话。
  他又说:“你看起来很不快乐,以前你笑的时候,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现在,只能看见忧郁。我想争取的,是让你重新快乐起来的机会。”
  小小垂下眼帘,遮掩眸中的泪光,那个人也曾对她说:小小,你始终是要嫁人的,既然可以给别人机会,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她给了他机会,结果赔进自己所有快乐,从此再也没有爱一个人的力量!她摇头:“嘉恒,我曾经对你说,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现在我收那句话,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至于其它,我很抱歉,如果我答应你,对你很不公平!”
  沈嘉恒忧伤的笑:“感情的事哪有公平与不公平,自己心甘情愿,就是公平。”他最大优点在于懂得适而可止,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不再步步紧逼。转开话题,听她介绍一些当地别具风格的休闲娱乐。
  小小回到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江雅秋坐在楼下大厅里,看见她,急忙迎上前,“小小,总裁来了。”
  书房的门虚掩,小小轻轻一推,无声无息,从窄窄的缝隙望进去,只能看见耿绍昀的侧影,他似乎也消瘦不少,英挺的身形显得更加修长。她乏力倚靠着门框,他终于来了,不是做梦,眼泪几乎落下,其实心中早有了定论,只要他来,她就原谅他,她爱他,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杜修宇的声音响起,开门见山,“但那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耿绍昀语气平和:“您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我不再追究,车祸的事必定不是出于您的授意。”
  杜修宇指一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这么说,你是来找小小的?”
  耿绍昀站在原地没动,答非所问:“车祸后,我母亲经过二天二夜抢救,勉强保住性命,至今没有清醒,除了有心跳呼吸,她和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说难听点,就是活死人一个。医生说,也许她还有清醒过来的一线希望,但必定半身不邃,永远不可能有站起来的那一天。无论她做错过什么,这样的惩罚足够了,却有人还是不肯放过她,竟然把杀手派到医院,如果不是我事先安排了保全人员,也许她最后一丝生息早已被掐断。我曾经试图通过各种途径追查凶手,每每搜寻到一点线索,马上被清除得不留半分痕迹。杜世伯,能够做到如此干净利索,令我调用任何财力与势力都无可奈何的人,除了您,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杜修宇并不生气,毫不在意的笑:“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
  “不,我很清楚,一定不是你。”耿绍昀笃定说:“但是,凶手在您的庇护之下,我来,是请您不要再庇护凶手,行吗?”
  “不行,”杜修宇一口回绝,毫无商榷余地:“她的确犯了一个大错,错得离谱,等我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至于派杀手到医院那种事,你可以放心,仅那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你母亲不会再有任何生命危险。那个人的一切行动,从此全部在我约束之下,我会处罚她,可我不能把她交给你。”
  “即使我用合法手段起诉她,也不行?”
  杜修宇微笑:“绍昀,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不会找到任何证据。”
  “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耿绍昀礼貌欠身告辞。
  “绍昀,”杜修宇犹豫一下,冲他的背影说:“你不见小小一面吗?”
  耿绍昀脚步一顿,什么话也不说,又继续前行,大步走出书房。
  杜修宇拿出一支雪茄,一直坐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傅传玉走近前,替他点上烟,怯怯的喊:“宇哥——”
  “不要跟我说话!”他喷出浓浓一口烟雾,神情阴郁。
  “宇哥,”傅传玉低声下气,“我知道错了,看那女人把小小伤得那么厉害,我实在气不过,一冲动就——”
  杜修宇冷笑:“傅传玉是什么人,会冲动到失去理性?”
  “我、我——”傅传玉张口结舌。
  “传玉,”杜修宇的表情在迷蒙烟雾后模糊不清:“你不想小小嫁给耿绍昀,为什么呢?”
  傅传玉撇一撇嘴角:“那个花花公子有什么好,他配不上小小。”
  “你跟随我有二十八年了吧!”
  傅传玉没想到他会突然转换话题,愣了一下,感慨说:“自从十六岁那年,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家,我就跟随在你身边,已经二十八年,我们都老了!”
  “前十年,你陪我出生入死,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后十六年,你殚精竭虑,协助我打造杜氏王国;我从来没有忘记二十五年前,是你冒死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他话锋一转,“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准备太多的谎言。”
  “那么——”傅传的眼眸变得犀利,“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为救你怀孕的妻子,被你那帮死对头轮奸?你一直都知道的,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她咬牙,泪水沿着苍白的脸庞滚落,“你以为把那帮人全部杀干净,就可以还我清白?知道我为什么终身不嫁吗?”
  杜修宇叹息:“传玉,我们一家三口欠你太多!”
  崩紧的弦仿佛突然断开,人顿时变得脆弱,傅传玉禁不住掩面失声痛哭,杜修宇从来没见她哭过,无论是生死关头,还是受尽屈辱,她不曾掉过一滴眼泪。黯然半晌,他轻拍她的肩头:“对不起,传玉,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不会再追究;但我希望你牢记,不管有什么怨与恨,我一人承担足已,与小小无关;答应我,永远不要伤害小小!”
  “我答应你,”傅传玉擦干泪水,“永远不会伤害小小!”
  耿绍昀慢慢下楼,小小站在窗前,按燃打火机,盯着幽蓝跳跃的小火焰,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接近,终于在她身后停下,手指一松,火焰熄灭了,她没有回头,“原来,你不是为我而来!”
  “你跟我走吗?”耿绍昀问,“放弃杜氏的一切荣耀,跟我走,好吗?”
  小小转过身,他果然消瘦了许多,眼底透出淡淡疲惫与憔悴,她笑一笑,有点凄楚:“你放不下你的母亲,难道我就能放弃我父亲,置之不理?”
  他抬手,微凉的手指在她脸庞停驻,“你等我吗?”
  “等到什么时候,等你母亲醒来,还是等你把凶手处决了?”她仰起脸看他,目光里惶恐交杂着哀恳:“绍昀,伤你母亲的人不是我爸爸,你可不可以放弃仇恨,就算是为了孩子——”
  他缓缓退开几步,深深看她片刻,转身向门的方向走去。她又按燃打火机,点起一支烟,第一次抽烟,烟雾呛得她连连咳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走到门口,他手握在门柄上,回过头,房间里光线很暗,她倚窗而立,娇小的身型淹没在窗帘的阴影中,唯一能看清的是她指间一明一灭的点点火星。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我出生的时候很小,小得象只饿猫,妈妈就为我取了一个小名,叫小小。
  他问:“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她侧首想了想,“好象没有。”
  “我爱你。”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砰——”大门闭合的声音在空旷房间里回荡。
  一截烟灰被震落,她捂住胸口慢慢蜷缩在地上,“我爱你。”她低声说,大滴的泪落在厚实的地毯上,不过是转瞬间,就失去了踪迹。
  手滑向腹部,里面正孕育一个小生命,尽管他对她有所背叛,尽管他让她苦等不至,她依然那样不争气的爱着他,小心呵护他们共同的骨肉,分明是心中若有所待。现在,他已经彻底弃她们母子而去,还不死心吗?她觉得痛,席卷五脏六腑不可竭制的痛,痛出了冷汗。撕心裂肺,还是肝肠寸断?干脆一次性痛个彻底,以后,她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机会,让自己痛!
  小小指尖颤抖着拔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端传来沈嘉恒醇厚悦耳的声音:“喂,小小吗?”
  “你还愿意娶我吗?”
  那边没有了声响。
  “我不会骗你,我不爱你,但我愿意嫁给你,你如果不愿意接受,可以拒绝,我向你道歉。”
  “我愿意娶你,”他轻声但果决的说:“即使你不爱我!”
  “明天早上八点,请你到市中心的克拉克郡婚姻登记处,我在门口等你。”她挂断电话,伏地痛哭出声,在疼痛中,最后一次为一个男人痛哭,从此真真正正心如死水
  拉斯维加斯享有“世界结婚之都”称号,结婚手续简易快捷到令人咋舌,在克拉克郡婚姻登记处填写一张结婚表,支付55美元手续登记费,15分钟内就能拿到结婚证书。沈嘉恒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婚书,仔细看了看,沈嘉恒杜惜若两个名字并列其上,从此他和她是夫妻,至少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他不由笑一下。拿起其中一份婚书递向小小,她站在窗前出神,远处街面冷冷清清,灰色的鸽子展翅划过晴空,带过一抹生命的痕迹。白天的拉斯维加斯再无半分夜间的鲜活妖媚,看上去活像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城,一如现在的小小,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苍白沉静的躯壳。他沉默看着她,有点怀念昔日那个灵动狡黠的小小,怀念她明媚如朝阳的笑靥。
  察觉到沈嘉恒的目光,小小回神,略带歉意笑笑,“手续既然已经办好,我们该回去见爸爸了。”从他手中接过婚书,并不看一眼,直接塞入手袋中,“结婚的事,是我个人主张,爸爸还不知情,他最近身体不太好,万一、万一发脾气,麻烦你到时候多担待点,对不起了!”
  见她担忧的样子,沈嘉恒温和的笑,柔声说:“放心吧,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会敬重他老人家。”轻握住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小小怔一下,极不自然的抽回手,逃避似的率先走出登记处大门,笑意冷凝在沈嘉恒唇畔。附近教堂传来祝福的钟声,每天有许多对新人在那里举行婚礼,相互许下终生宣誓。钟声悠远绵长,回荡在城市上空,他突然觉得难过,目的已经达到,而且出乎意料的容易,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回到家里,大厅只有杜修宇和傅传玉两个人,一个看报纸,一个泡茶。虽然移居国外多年,杜修宇依然钟情于中国式的茶道。小小带沈嘉恒走到父亲面前:“爸爸,我结婚了!”
  傅传玉闻言,仿佛听见什么可怕的事情,猝然扔下报纸,惊骇盯着他们。杜修宇迷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没有反映过来,喃喃重复一句:“结婚了?”手微微一颤,紫砂壶中新煮的茶水倾出些许。他低下头,继续往摆成一圈的杯子中依次注入茶水,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什么时候的事?”
  小小说:“刚才,在克拉克郡婚姻登记处办完手续。”
  “哦,”杜修宇放下茶壶,随手拿起一杯茶慢慢饮,面无表情:“沈先生辛苦了,我现在有些家事要处理,不方便招待你。”
  “爸爸!”小小着急喊。
  沈嘉恒并不怎么在意杜修宇的冷淡,宽慰般拍拍她手背,微笑:“没关系,我先回酒店,等你有空再给我电话。”向杜修宇礼貌说:“杜先生,告辞了。”
  杜修宇没有理会他,把目光投向傅传玉,她立刻会意的站起身,“沈先生,请跟我来,我让司机送你回酒店。”
  屋内剩下父女二人,一时间沉寂无声,杜修宇喝完一杯茶,并不开口,又拿起第二杯茶,小小在父亲身边坐下,怯怯的说:“对不起,爸爸!”
  杜修宇“砰”一下把茶杯砸在桌上,还不够解气,用力一推,满桌茶具“乒乒砰砰”相互撞击着落地,“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从小到大,他对她向来和言悦色,哪怕她犯了错,也不舍得责备一句,小小第一次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乌沉沉的大眼睛望着他,脆弱无助,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杜修宇心一软,放缓了语气;“小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小神情淡淡,如同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我把自己给嫁了,以后您不必担心我会孤老终生。”
  杜修宇恼怒:“嫁给姓沈的这种人,我宁可你孤老终生。”
  “为什么呢,爸爸。”小小疑惑,“您认定嘉恒接近我是别有动机,就算这是事实,但耿绍昀最初答应联姻,不也是为了我们杜家的势力吗,为什么您容得下绍昀,却容不下嘉恒呢?”
  “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不能相提并论。”杜修宇说:“耿绍昀这种人,即使不爱,娶了你之后,出于责任和道义,也一定会善待你,何况,他现在是真心喜欢你。沈嘉恒这种人太过阴暗,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没有丝毫真情可言,总有一天,他会伤到你……”
  “嘉恒伤不了我,”小小笑一笑,眸中却蒙上了一层薄雾,“我不爱他,所以,他伤不了我。而绍昀,他已经伤了我……以前看到那些苦命的痴情女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总以为,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拿得起,难道就不放下?事到临头,才明白,做和说完全是两回事。看他和林薇珊在一起,我下定决心,不要他了;订婚后,知道他和顾湘湘有关系,我下定决心,不要他了;在这里每多等待一天,我就下一次决心,不要他了……无论下过多少次决心,只要一看见他,什么决心都没有了。可是,现在他不要我了,哪怕为着杜氏的强大财富,他也不肯要我——”
  “傻孩子,”杜修宇心疼:“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意气用事呀!”
  “那我该怎么办呢,爸爸?”小小微仰起脸庞,泪光里眼眶中盘旋,终是坚持住没有落下:“要么,继续等待,等到他回心转意,再次把感情施舍给我,如果这样,或许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的伤痛,我不知道,我还能承受多少次;要么,做点什么,断绝所有可能给予他的机会,让自己彻底死心。两个选择我选了后者,如果没有爱,至少让我保持最后一点尊严!”
  杜修宇不忍心再说重话,只得温言劝说:“小小,和沈嘉恒离婚吧,他不是一个好选择,爸爸想让你在家里多留几年,我们杜家难道还怕养不起你和一个孩子么!”
  “不,”小小坚定说:“沈嘉恒是一个人,不是工具,我不能要的时候,就拿他来,不要的时候,就把他扔开。”
  杜修宇喘一口气,紧按住太阳穴,尽力平缓语气:“听雅秋说你昨晚一夜没睡,先回房去休息,让我考虑一下。”
  小小犹豫的看着父亲,傅传玉已经进来,拉起她的手,“小小,回房休息吧,别打扰你爸爸。”半拖半拉的把她送回卧房。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傅传玉回到杜修宇身旁,“宇哥,我已经让人把沈嘉恒送往西郊别墅,小小那边,我用了一点安神熏香……”
  杜修宇不满的看她一眼,傅传玉赶紧解释:“不会伤害到她的身体,只是让她安稳睡上几小时。”
  到达西郊别墅,杜修宇让跟随的保镖守在外面,只带着傅传玉进入书房。沈嘉恒正悠闲翻看书架上的书本,看见杜修宇进来,很有风度的欠身招呼:“杜先生!”
  杜修宇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书桌后坐下,直奔主题:“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和小小离婚。”
  沈嘉恒细心把书房门关拢,回转身英挺的眉轻扬,含笑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和小小离婚。”
  杜修宇嗤笑一声,端起傅传玉送上的茶饮一口,眼底隐隐含着不屑:“你是不是又想象上次那样,信誓旦旦说你是真心喜欢小小,求我给你一个机会?”
  “当然不是,说那些废话有什么用!”沈嘉恒踱到杜修宇对面的椅子坐下,悠闲自在,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现在该怎么称呼您呢,应该是岳父吧?”无视杜修宇变得阴沉的脸色,他笑容可掬:“岳父大人,我想说的是,我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把我多年的情人送上耿绍昀的床,好不容易才娶到小小,怎么可能轻易离婚?”
  杜修宇眼眸瞬间变得锋锐,思索片刻,若有所悟,点点头:“原来如此,好心计,手段够狠!”
  “您太过奖了!”沈嘉恒优雅微笑:“人生有舍才有得,只可惜了我那个在湘湘腹中才两月的孩子,不过没关系,岳父大人,以后,我会让小小为我多生几个孩子,弥补这一遗憾,再冠上我沈家的姓,继承你们杜家的财产。”
  杜修宇凌厉的目光越过沈嘉恒,如带有刀锋般,刮过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傅传玉,“你呢,为什么背叛我,给我一个理由!”
  傅传玉低垂着头,脸色惨白,身躯在他的目光下,不断萧瑟。
  杜修宇冷笑:“你怕什么,沈嘉恒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显然已是稳操胜券,什么原因可以让你背叛二十八年的兄妹情份?”
  “宇哥,”傅传玉从沙发里慢慢站起,巍巍发颤,“傅传玉是我养父母为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王雪莲。”
  沈嘉恒走到她身旁,扶持住她不稳的身躯,“我母亲的名字叫王雪蓉。”
  “宇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傅传玉凝视杜修宇,目光细细扫过他脸庞上每一分每一寸,仿佛又看见初次相逢时那个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许多年来,总想光明正大,好好的仔细看他,“你一定知道的,对吗?小小这糊涂的孩子都看出来了,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凄婉笑,哀怨柔弱。
  杜修宇仲怔,她大半生追随他左右,只见她笑傲江湖、雷厉风行,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柔情的一面!
  她拂开沈嘉恒扶持的手,迈起虚浮的步子,向杜修宇靠近,“我两岁时失去母亲,父亲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我,年长我六岁的姐姐身代母职,照顾我长大,我们姐妹感情远比寻常人家来得深厚。八岁那年,父亲病重身亡,我和姐姐进入孤儿院,一年后,我被傅姓人家收养,临走时姐姐抱住我痛哭,我们约定将来一定要找到对方。养父母带我迁居国外,他们对我算是不错,好景不长,才五年时间,他们意外去世,我沦落贫民窟,每天和一大群流浪儿争食,一身打架功夫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直到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家。”
  忆及往事,她仿佛有点羞郝,笑一下,“记得刚捡到我那会儿,你以为我是一个小男孩儿,不仅是你,我都忘记忆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又脏又臭,满口粗话。嫂子把我收拾得干净净,让我穿上漂亮的衣裙,告诉我一个美丽的女孩要懂得礼貌和卫生,除了姐姐,她是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看见她,我心里觉得温暖。”
  “沈韵心的事,是我说出去的,她向你表白时,我在花圃后面,听到她说,她比嫂子更适合你,能助你成就大事业。我气极了,气她贬低嫂子,更气她可以光明证大的向你表白出自己的感情。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那一刻起,生命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只想永远留在你身旁,甚至不敢去寻找我姐姐,我们那时情况很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我不能让她又一次承受分离之痛。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却对嫂子没有半点妒嫉之心,更没有想过和她争夺你。那时,她在我眼中,简直是天仙化人,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柔,只有她才配得上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冒死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你受了重伤,昏迷中一直喊着嫂子的名字,嫂子落入死对头手中,我知道你清醒过来后,拚死都会去救她。我先去替你去冒这个险,虽然承受了天大的耻辱,但保全了嫂子,我不后悔。我以为,世上的女人,你眼里只容得下嫂子,即使你不曾多看我一眼,我毫无怨言。可我错了,你的成就越大,身边的女人越多,一个又一个;我才明白,你并不是眼里只容得下嫂子,而是除了不要我,其他的女人你都要,你嫌我脏,对不对?嫂子去世后,你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窃喜,以为从此能停留在你身边的女人,只有我一个;谁知,不过短短一年,你变本加厉,过起了风流放纵,纸醉金迷的生活。小小对你的行为气不过,拒绝你为她安排的名校,独自一个人跑回嫂子的故乡去念大学。她毕业那一年,叫我作为家长去观礼。去到那里,我无意间看到一份寻找王雪莲的启事,终于和嘉恒在姐姐的墓前相认,才知道她生前从来没放弃过寻找我,临终时,还交待嘉恒一定要找到她唯一的妹妹。”
  “宇哥,”她半蹲半跪在杜修宇身旁,侧过脑袋枕着他手腕,白金袖扣冷冷贴在她脸上,泪水滑落到唇边,又苦又涩,“我把一生交付给你,得到财富、地位、权势,我老了,却发觉这一切其实很空洞,孑然一生,无家无夫无子,等到离世的那一天,仅余孤伶伶一座墓碑,还有什么?我希望这一生过完之前,能抓住点什么,你急需一个接班人,继承你的事业,代替你照顾小小;嘉恒是这世上唯一和我有血亲的人,小小是你唯一的骨肉,如果让小小嫁给嘉恒,也算对我一辈子痴情空付的一点慰藉。我回来后,本想把嘉恒推荐给你,他出众优秀,我认为你一定会满意;还没来得及说,你却先告诉我,已经选定耿绍昀作为接班人,你决定的事,除了小小,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得了,幸好,小小很不满意你的安排,我便让嘉恒先从她那边入手。”
  杜修宇倚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从那时起,你们谋划好了一切?“
  “不能说是谋划好一切。”沈嘉恒接过话题,“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胜天集团新入职小文员苏小小的真实身份,并没有立采取行动,而是用了半年时间安排这件事,深入了解她的习惯、喜好、弱点,以及身边交往的人,务求一击必中。有时候,天从人愿这句话真没说错,湘湘居然是小小的好朋友。在湘湘帮助下,我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契机,和小小初次相识、多次偶遇,直到相知。知道杜家大小姐最怕别人冲着她的身份去追求她,我特意演了一出欲擒故纵的戏,即让她相信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又迎合了她们这种小女孩特有的心态,喜欢一波三折的爱情剧。果然很有效,眼看即将成功,因为你横加干涉,功败垂成。老实说,小小确实很讨人喜欢,当时,我说真心实意的喜欢她,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并不完全是谎言,可惜,你对我根本不屑一顾。情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屈从,屈从不等于放弃。也许你早看出了我的不甘和愤恨,却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也对,蚍蜉撼大树,简直是笑话。”
  “我最大优点在于有足够的忍耐力和耐心,否则,早被沈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人给弄死了, 我可以慢慢等待,寻找机会。绍昀和小小订婚的时候,阿姨和我几乎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不料,连老天都帮我,阿姨发现绍昀的母亲、我的小姑姑,竟还因为多年前的旧事对你心怀怨恨。于是,有意激化她的怨恨,导致她求阿姨帮助阻止绍昀和小小订婚,她们达成合作约定,所以有了后面一系列事情发生,直到现在,一切总算功德圆满面。说起来,功劳最大的人当数湘湘,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读大学时,她就跟着我,无欲无求,一心一意对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这一次,她为我吃了这么大的苦,我以后还真不好意思辜负她。”
  杜修宇突然坐直身躯,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向他砸去。沈嘉恒仓促闪身,茶杯堪堪从他脸颊边擦过,杜修宇乏力跌入椅子里,大口喘气。傅传玉急忙抚拍他的胸口,“宇哥,宇哥,别生气。嘉恒,你不要再乱说话了。”
  沈嘉恒抽出一张纸巾,拭去飞溅到脸上的茶水,悠闲微笑:“何必发火呢,岳父大人,难为你喝下了带麻醉剂的茶水,居然还能动,不愧是当年叱咤江湖的枭雄。按理,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喝下的份量不多,药效应该过去了,你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很遗憾,这种特工组织专用麻醉剂药性极强,时间拖得越长,药效作用越大,你很快会连话也说不出来。”
  杜修宇愤怒的眼神盯着他,恨不能把他凌迟。
  “宇哥。”傅传玉喊他,眼泪又落下,“你不必为小小担心,嘉恒是真心喜欢她,一定会善待她。”
  杜修宇转眸,恶狠狠瞪住傅传玉,含糊不清说:“沈韵心从小对他痛爱有加,他都下得了手,这种人,会善待小小?”
  “沈韵心是我派人去杀的,”傅传玉说:“事情到后面,她有所动摇,而且,她知道了我和嘉恒的关系,如果她供出我,没什么大不了,活过这么多年,我早活够了,可我不能让她说出嘉恒,就必须灭口。她受重伤后,耿绍昀开始追察凶手,我故意处处设计误导他,让他认为是你派人下的手,这样,他和小小永远没有可能了。他很聪明,不但没有被误导,而且猜出了幕后的人是我,当他来向你要元凶时,我已经准备好一死,想不到宇哥你宁可冒着让小小失去幸福的危险,也要回护我。我很感动,真的感动,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有些后悔,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由不得我控制。自从嫂子去世,你开始吸食大麻,麻醉自己,十多年,身体渐渐被大麻掏空。小小订婚后,我偷偷在你的雪茄里逐日加重份量,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完全被药性控制。”
  沈嘉恒戴上手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和药水,“岳父大人,您放心,阿姨不舍得您死,我不忍看小小伤心,这一针下去,只会让您肌体坏死,从此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此外,没有其它伤害。当然,医生检查后,也只能得出吸食大麻过量,损坏肌体神经系统的结论。”
  杜修宇闭上眼,掩住眼底所有不甘与愤懑!
  注射器挨近杜修宇的腕脉,傅传玉猝然拉住沈嘉恒的手,迟疑:“等一下!”
  “阿姨,我们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走出这个门,只要说一句话,足以让我们生不如死。”
  傅传玉缓缓松开手,转身搂住杜修宇的颈项,脸埋入他的肩胛,“宇哥,对不起,只有用这种方式,我才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真真实实拥有你一段时间。你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都会原谅我,你原谅我,好吗?你以后不能动,我当你的手脚,伺候你;你不能说话,我当你的嘴巴,替你说话,喂你吃喝,天天读报给你听……”
  针头刺进杜修宇的静脉,他仿佛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闭合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把一切痕迹收拾干净后,沈嘉恒扶住傅传玉微颤的肩,“阿姨,别难过,就算不这么做,他的身体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傅传玉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杜修宇的肩头一片润湿,她擦去泪水:“你乔装一下,我出去把外面的人调开,你立刻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来过西郊别墅,如果小小问起,你就说你一直在酒店里睡觉,我已经布置好一切,酒店里的人可以作证。”
  “那您呢?”沈嘉恒蹙眉,担忧的问:“万一有人怀疑您,怎么办?”
  “没有人会怀疑我,”她苦笑,“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万一真有人怀疑我,没关系。”转过头,她深情注视杜修宇,“无论生死,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抬起手,她轻抚沈嘉恒酷似姐姐的脸庞,“只要你不被人发现,只要你安全,我和姐姐这一辈子,才没有白活一场!”
  傅传玉走出书房,去调开外面守候的保镖。沈嘉恒站在杜修宇面前,仔细打量他,即使落了难,枭雄依然是枭雄,他没有失态与失措。沈嘉恒从他衣袋中掏出手机:“岳父大人,您把我们的对话录音下来,想给小小听吗?”按键仔细删除手机里的每一段录音,“这样是不对的,会给小小带来杀身之祸。”
  杜修宇睁眼,目光凌厉狠绝,沈嘉恒骇然后退一步,半晌,断定他确实不能动弹,凑前一步俯身,唇角微扬,俊秀的脸庞上浮起一个阴狠笑意,“听说岳父大人爱妻如命,我一定效仿您老人家,好好对待小小,她和湘湘是好姐妹,肯定能容得下湘湘,你说对吗,岳父大人?”
  不知道杜修宇从哪里激出一股力量,猛然发狂一样掐住沈嘉恒的脖子,死死不肯松手。沈嘉恒大惊失色,尽全力狠狠在他胸口一撞。强行聚起的一股力气泄去,杜修宇虚软倒在地上,傅传玉恰好匆匆进来,看见地上的杜修宇,恼怒问“嘉恒,你又做什么?”
  沈嘉恒抚颈,惊魂不定:“他用手机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我刚才删除录音,他居然还能动!”
  杜修宇紧紧盯着傅传玉,目光痛苦绝望,嘴唇颤动,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傅传玉从他的口形看出,是“小小”两个字。
  “你知不知道,宇哥叫小小和你离婚时,她是怎么说的?”傅传玉扶杜修宇坐起,向着沈嘉恒:“她说,沈嘉恒是一个人,不是工具,我不能要的时候,就拿他来,不要的时候,就把他扔开。”
  沈嘉恒眼中掠过一丝温情。
  “只为这一句话,她就值得你好好珍惜,嘉恒,我答应过宇哥,永远不伤害小小,你一定要善待她。”
  “我会善待她。”沈嘉恒点头,“阿姨,您放心。”
  “快走吧!”
  沈嘉恒迅速离开。
  傅传玉拥抱住杜修宇,如怀春的少女般,苍白脸庞飞起淡淡红晕,她轻柔说:“宇哥,有人说相守是福,我会和你厮守到老,没有嫂子,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你和我!”
  耿绍昀忙完手头工作,一抬头,望见玻璃墙外一轮明月高挂无边苍穹,散发着冷冷清辉。空乏疲倦如浪潮般涌来,每一日,不住拍打,即便最坚硬的崖石也会被磨平锐角。离开拉斯维加斯那一夜,走出杜氏大宅,寒风扑面而来,冰冷刺痛,一瞬间,他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茫然站在庭院的花圃前,望着天际清凄冷月,不知是该继续前行离去,做他该做的事;还是回头寻觅他所渴望的人;直到管家开一辆车到他面前:“小姐让我送您去机场。”他才浑浑噩噩的离开。也许,她会等他的吧?
  大街上,狂欢的人群挥舞着荧光棒,荧火流光,黯淡了漫天星光。耿绍昀记起今夜是圣诞夜,西方的节日传到东方,居然过得象模象样。小小最喜欢玩乐,一定会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他按下车窗,沿街道边缘缓缓行驶,渴望的目光无意识向狂欢人群中搜寻。一个清丽的少女跑到车旁向他招手,他仿佛看见最初相遇的小小,混身被雨水浇湿,狼狈不堪,却掩不住张扬的青春与生动的活力。那少女对他善意微笑:“你看起来很不快乐,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耿绍昀从往事中猛然醒悟,礼貌一笑,摇了摇头,启动车子离去。车子驶出闹市区,清冷公路车道上,偶尔一两辆车子迎面驶过,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他机械驾驶车辆,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个他们曾经共同居住过的家,每次他加班晚归,她都有会在客厅里为他留一盏小灯。他怕惊醒她,刻意放轻手脚,她却总能在他进门的同一时刻惊觉,一边懒洋洋口打着哈欠,一边把宵夜放进微波炉里,为他放洗澡水……家,是让他想起来就觉得窝心的地方。没有了她,那个地方只是一间房子,不能再称之为家,无论什么时候,再也看不见那盏温暖小灯。他竟害怕回去,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医院门前摆放了两株圣诞树,上面绕着闪烁的彩灯,多少有几分节日的气氛。已经是夜间十二点,医院里静悄悄,值班护士认得绍昀,告诉他,绍谦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守在病房中。
  轻轻推开房门,病房里亮着一盏淡黄色壁灯,绍谦倦缩在一旁的沙发里,身上盖有毯子,看样子正在熟睡中。耿绍昀放轻脚步,走到病床前,昏睡中的母亲形容枯槁,苍白干瘦的手腕终日扎着针管,青筋突起,她只能靠注射营养素维系微弱的一息生命。绍昀握住母亲的手,寒冷如冰,松驰皮肤下嶙峋瘦骨。他伏首在床畔,母亲纵有千错万错,总是给他生命、养育他的人,他该怎么去面对庇护元凶的杜修宇?
  一只手扶上他的肩,“哥!”
  耿绍昀抬起头,并不转身:“今天是圣诞夜,你出去玩一下吧。”
  耿绍谦轻缓的脚步渐渐远去,耿绍昀低声对母亲喊::“妈!”
  病床上的母亲没有一点反映。
  耿绍昀涩笑,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倾心相爱的女人,他两个都要,难道这也算贪心?
  只过了一会儿,谦绍又回来,手上端着一杯牛奶和一盘三文治,“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饭,这样不好,会伤胃。”
  耿绍昀食之无味,不想辜负弟弟的一番心意,就随便吃了一点。
  绍谦见他放下杯子,问:“哥,雅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已经向我传真过辞职报告,不会回来了。”
  绍谦点点头,倒也不意外,“那小小呢,你准备放弃她,还有你们的孩子?”
  绍昀望向母亲,曾经高贵优雅的母亲,现在何异于一具尸体,他沉默不语。
  “或者,你想等妈醒过来,再去找她?”
  绍昀诧异回头,绍谦平静回视兄长的目光,这一场事故后,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显然沉稳了许多,“你能肯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她一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你吗?”
  一直刻意回避去想的事情,突然被摊到了面前,才发觉自己的懦弱,绍昀喘不过气,拿出一盒烟,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又放下烟盒,缓缓吁一口气,他不会放纵自己的脆弱太久,“你想对我说什么?”
  “大哥,别说这件事不是杜先生做的,就算是杜先生做的,和小小又有什么关系?你要娶的人是小小,如果你无法面对杜修宇,把小小带回来就是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耿绍昀唇畔微扬,却笑得苦涩,“她怎么可能背弃她的父亲,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她做到?”
  “为什么要背弃,她和她父亲往来,是他们父女的事,你不想面对杜修宇,不和他往来,不就行了吗,小小会体谅你的。”
  耿绍昀愕然,“你想得这么简单?”
  绍谦不解:“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为什么你们非要想得很复杂?妈未必不会清醒,而小小和你的孩子是现实存在的,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放弃已知的人,你认为值得吗?”在某些方面,绍谦和小小颇为相似,事情能简单化尽量简单,绝不思虑复杂的问题,更不瞻前顾后,“去把小小带回来吧,”他诚恳说:“妈这里有我!”
  绍昀没有答话,凝神盯着母亲,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绍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母亲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天呐——”他惊呼出声,绍昀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沈韵心被送进了急诊室,两兄弟守在门外,谁也不说话,有时候,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清晨的时分,主治医生一脸倦容走出急诊室,绍昀和绍谦急忙迎上前,医生欣慰的笑:“耿夫人终于恢复知觉,只是,需要较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语言功能和上半身自如行动能力,至于下半身,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比起成为植物人,已是一大惊喜。
  绍昀和绍谦进入病房,在床头俯身关切注视着母亲,沈韵呆滞的目光慢慢移动,最后落定在绍昀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颤动半天,终于艰难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妈——对——不起——你,去——找——小……”
  杜修宇紧抿着唇,一勺牛奶刚喂入口中,立即从他的唇角流出。傅传玉不死心,又喂入一勺,依然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周而复始。她加速一勺接一勺往他口中灌入,牛奶沿他脸颊汩汩流下,浸湿了枕畔,她的眼泪随之越落越急, “你以为一死就解脱了吗?”她咬牙,嘶声喊:“你休想,休想——” 他不要她,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意与她相伴到老。
  “傅姑姑!”小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拿去她手中的碗,语音平和:“你累了,回房去休息吧。”
  “我没有!”傅传玉霍然转身,失控怒吼,“我没有——”
  小小静静看她,一向柔顺的目光变得严厉,不怒而威。傅传玉愣一下,竟被震慑住,慢慢站起身,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走到墙角,抱膝席地坐下。
  小小不再管她,在床边坐下,把湿枕头撤换下来,用毛巾细心擦干净父亲脸颊上的牛奶,柔声细语,象哄小孩子般:“爸爸,我知道你喜欢中餐,特意为你熬了小米粥。”她舀一勺小米粥,小心吹凉后,送到父亲唇边,他的嘴唇还是紧抿。她半带着撒娇,说:“爸爸,这一碗粥我熬了好久,给个面子,吃一点,好不好?”
  杜修宇看着女儿,目光哀伤无奈。小小放下碗勺,轻柔抚顺父亲略有凌乱的眉,温婉的笑,指尖却微微颤抖,自从医生宣布父亲吸食大麻过量,肌体神经系统坏死后,他就拒绝进食。她明白,曾经那么辉煌的一生,他的骄傲无法忍受苟延残喘的生命,也许死是一种解脱,可她却自私的想要留住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
  “爸爸,雅秋已经去纽约接人,那几位权威医生明天会到达为您会诊,您的病一定能找治愈方法,别灰心,好吗?”她拉起父亲的手轻轻贴在额前,“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这是您告诉我的,爸爸——”哽咽一下,她低垂着头,半头没有抬起。
  杜修宇的眼眸湿润,痛苦闭阖上眼睛。
  赵晓峰站在门口,酸楚望着这一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多年兄弟,他感同身受。赵彤站他身后,抱着大捧花束,不住抽泣。他回头,拍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见她止住眼泪,勉强换上笑容,才大步向杜修宇走去,“宇哥。”
  杜修宇睁开眼,注视他片刻,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转眸看了小小一眼,又盯着他。
  赵晓峰了然,走到小小身旁,抬手放在她肩上,坚定说:“宇哥,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像你一样,爱惜她,保护她。”
  杜修宇欣慰眨一下眼,牵动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容,僵硬的肌体把笑容扭曲成一种怪异的表情。胸口剧烈的痛楚不可抑制,小小仓促别过脸,眸中莹光点点,许久,回转过头,依然一脸温婉的笑容。
  杜修宇嘴唇艰难颤动,用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赵晓峰仔细看他唇形,“绍昀?宇哥,你想见绍昀。”
  杜修宇眨一下眼。
  赵晓峰点头:“我知道了,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马上过来。”他拿出手机,正要拔号,突然想起什么,看了小小一眼,她如一座雕塑一般,挺着僵直的脊梁,纹丝不动。赵晓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拿着手机,走向外室去回避,恰好,碰见杰弗逊医生前来为杜修宇复诊,他是杜氏的家庭医生,在拉斯维加斯医学界极负盛名,赵晓峰立即把他迎入里室。
  仔细全面的为杜修宇做过检查后,杰弗逊医生神情凝重,问:“杜小姐,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小小看看他的脸色,心底生起一股寒意,几乎无法站稳。“小小,”赵彤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我陪你!”
  目送小小和赵彤随杰弗逊医生走出房间,赵晓峰回头,对上杜修宇急切的眼,才想起要给耿绍昀打电话,他向闷不吭声坐在墙角的傅传玉交待:“传玉,你照顾一下宇哥,我去看看医生怎么说,顺便给绍昀打个电话。”说完,急匆匆的也跑出了房间。
  傅传玉靠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重若千钧,终于走到床边,久久凝视杜修宇,他分明看见了她,却视而不见,空茫的眼眸里,没有恨,也没在厌恶,只是无视,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漠然望向远方。她诡异冷笑:“如果你死了,我决不让你的宝贝女儿有好日子!”
  杜修宇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悲愤欲燃烧。
  “终于有了反应吗?”她俯身挨近他的脸庞,对着他的眼一字一字说:“你恨我,是不是?没关系,如果不爱,那就恨吧,这样,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小小吃力的听杰弗逊医生说话:“杜先生没有生存的意志,他自己要放弃生命,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从目前情况看,他的情况很糟糕,随时有可能……”她茫然呆立,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小小。”赵彤担忧的喊。
  小小一震,神志回复清晰,“不可能。”她冲着杰弗逊医生摇头,缓缓后退,“这不可能。”她急促转身,向父亲的卧房快步走去。赵彤和杰弗逊医生紧跟后面。推开房门,杜修宇躺在床上,手正向俯身眼前的傅传玉挥去,刚触及她的脸庞,又无力虚软垂下。
  “爸爸,”小小惊喜大叫,冲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能动了?”杜修宇喘着粗气,胸口急剧起伏,颤抖的手指在女儿掌心中划动。小小迷惘,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不敢眨一下眼。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小小仓皇回头,“杰弗逊先生!”
  杰弗逊医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这种突发情况,通常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出现了奇迹,另一种是回光返照。他从病人眼中看见的,显然是一片死灰,濒临死亡的绝望!
  杜修宇吃力抬手,向女儿的脸庞抚去,却停滞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垂落,睁大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很大一滴泪,沿眼角慢慢滑落。
  “爸爸!”小小轻声喊,仿佛怕惊吓了他,温婉微笑:“你看看你自己,都要做外公的人了,还哭,不害臊。等您的外孙出生后,我叫他笑笑,好不好,让他天天开心的笑。只要你病好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乖乖的听话,再也不任性胡闹……”
  杰弗逊医生走上前,掀开眼帘,看了看他扩散的瞳孔,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张开手掌抚过他的双眼,不甘合上的眼,终于闭合。
  赵彤忍不住,掩口哭泣出声。傅传玉木然挪到床畔,他终究还是走了,扔下她走了。呆滞盯着床上那个她爱恋了一生的男人,心已经麻木,竟分不清是痛还是恨。
  赵晓峰匆匆跑进来,“宇哥,我打不通绍昀的电话,绍谦说,他已经……”声音戛然而止,手机从他手心滑落……
  小小没有哭,静静跪伏床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乌黑眼眸仿佛凝固在了冰点,雪白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许久不曾改变分毫。
  赵晓峰率先从悲痛中冷静下来,他是男人,必须抗起所有担子,有些担忧的看着小小……“小小,你——”
  小小站起身,拉过薄被,轻轻盖住父亲的遗容,平静说:“葬礼的事,就辛苦赵叔叔了。”两行泪无声滚落,抬手,擦拭得干干净净,她挺直脊梁,从此,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留不住,就让父亲安心的走!
  一朵朵浮云从窗外飘过,幻化成无数个小小,狡黠的小小,温柔的小小,倔强的小小,还有,忧伤的小小……耿绍昀不由微笑,欢欣伴着酸楚,曾经一度背道而驰,她是他心头一道伤痕,时时惦念,却又怕碰触。
  清晨的时候到达拉斯维加斯,耿绍昀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想到与她终于又在同一个城市,心就变得柔软。拦下一辆计程车,直奔杜氏大宅,远远望见杜宅的大门,他轻轻喊:“小小。”这个名字是他所有喜悦与思念所在。大门突然敞开,一辆黑色高级轿车率先驶出来,随后一辆接一辆车子开出,一律的黑色,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场面非常壮观,似乎要举什么大规模的仪式。耿绍昀下了计程车,快步向大门走去。车队中的一辆车子向他开来,停泊在他身前,一身黑衣的江雅秋从副驾驶室出来:“总裁!”
  耿绍昀困惑:“江小姐,杜世伯举行重要聚会吗?”
  江雅秋眉头微微一凝,欲言又止,叹一口气,替他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再说吧。”
  耿绍昀看见赵晓峰也坐在车里,同样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墨镜,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依言坐进车内,向赵晓峰颌首招呼:“赵叔。”
  “你终于来了,”赵晓峰声音暗哑,“我前天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机,又打电话给你弟弟,才知道你上了飞机,正往这边来,真可惜,太晚了!”
  耿绍侧过头,看着赵晓峰:“赵叔,您能说明白点吗?”
  “今天是宇哥出殡的日子,临终前,也就是前天下午,他很想见你,走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耿绍昀僵坐,曾经助他脱困、教会他应对一切争斗的人,一直以最强大的形象出现于人前,他从没有把死亡与杜修宇联系在一起。思维有短暂的停滞,只觉得很难过,尽管曾经因为他包庇伤害母亲的凶手,而对他有所不满,但多年来,杜修宇于他亦父亦师,对他始终心怀敬意,已成为了一种习惯。半晌,他问:“杜世伯出了什么事?”
  “吸食大麻过量,导致肌体神经坏死,你上次走后的第二天,宇哥就病发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从那天起,他拒绝进食,一心求死,所以——”杜晓峰没能再说下去,神情黯然。
  耿绍昀想到了小小,她单薄的身躯该如何撑过这么大的悲痛?他问:“小小,怎么样?”
  “她不愧是宇哥的女儿,”赵晓峰无不自豪,“丧事虽由我操办,但她才是主导,这两天来祭奠宇哥的宾客不绝,她镇定从容,没有半点失态,很坚强。”
  “坚强只是表面,”坐在前排的江雅秋插话,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看了耿绍昀一眼,“连续两夜,我都看见小小在灵堂里,对着杜先生的遗像落泪。”
  耿绍昀无语,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所有的解释都成了枉然,胸口隐隐作痛。
  “绍昀,”赵晓峰严肃说:“有件事,我必须事先让你知道,希望你在宇哥的葬礼上不要有出格的举动。”
  耿绍昀心不在焉点点头。
  “你走后第二天,小小就和沈嘉恒注册结婚,大概是和你赌气,医生说宇哥受了刺激导致病因诱发,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小小已经很自责,你不要再……”
  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耿绍昀茫然望着赵晓峰,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她抿唇浅浅笑,唇畔一个酒窝若隐若现,“我们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绍昀,绍昀。”赵晓峰喊他,“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你……”
  耿绍昀回过神,微笑:“不可能,赵叔,我做错了事,您责怪我,惩罚我,我毫无怨言,但是,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总裁,”江雅秋回头,伤感的说:“是真的,有些人,你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人希望小小嫁给沈嘉恒,可他抓住了最好的机会。”
  耿绍昀冷冷注视她片刻,转眸望向窗外,天空飘起细雨,晚了吗?夫妻,就是不离不弃,相守一生,她怎么可能弃他而去?她说过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相信他,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她。手指变得冰凉,他握紧手,掌心被刺得生痛,他该信她,她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一定要见到她,听她亲口告诉。手却微微发抖,如果她告诉他,一切是真的,他又该怎么办?他想都不敢想。
  耿绍昀终于见到小小,墓园里,她被众人围簇,单薄身影如霜风中落叶,清凄飘伶。沈嘉恒陪在她身旁,关切注视她。耿绍昀曾经设想过种种再见情形,也许她会怨他,恨他,甚至不理他。他愿意放下一切骄傲,求得她的原谅;他可以用最大的耐心,等待她回眸一顾。唯独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形,近在咫尺,远如天涯,她的痛,他不能分担,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另一个男人陪伴在她身旁。冷风凄雨,他独自在烈火中煎熬。
  葬礼结束,小小又被大群人拥簇着向停车场走去,一路上任何人都不说话,场面肃穆沉静。她突然脚步一顿,望向前方,耿绍昀突兀站在路中央,沉默看她。她消瘦了许多,如一道稀薄的影子,宽大的墨镜遮住她大半脸庞,他看不见她的眼神。
  在场的大部份人都认得耿绍昀,得到赵晓峰暗示,识趣的相继离开,很快只剩下了三个人。绍昀慢慢走近小小,并不看她身边的沈嘉恒一眼,只盯着她,却不说话。
  沈嘉恒坦然笑了笑,对小小说:“我在车上等你。”
  沈嘉恒走远后,耿绍昀上前一步,拿下小小脸上的墨镜,她的双眼略微红肿,目光却清冷平静。
  “小小,”他艰涩的说:“我——”
  小小打断他的话:“你可以叫我杜小姐,或者,沈太太!”
  刹那间,耿绍昀面色煞白,紧抿着唇,空泛的眼看了她很久,渐渐浮现悲伤之色:“你是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小小从他手中拿回墨镜重新戴上,墨色的镜片再次遮蔽了她的双眸。侧过身,遥遥望向墓园里相依相伴的两座陵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十一年来,爸爸没有一天真正开心过,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小小,”耿绍昀说:“我错了,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最后一次,好么?”他几乎是在恳求她。
  小小记起一年前的他,世人景仰的耀眼光环中,意气风发,风采卓然;明知她是杜修宇的女儿,却没有青眼相加,骄傲得连敷衍一句恭维话也不肯,何曾这般的卑微过,怆然的感觉呛得鼻子发酸,“以前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怎么可以狠心扔下我,独自离去。到现在才明白她当时的心情,一个人绝望到极点,死是唯一的解脱。我不能也不想走她的老路,杜氏血脉必须从我身上延续下去,我厌倦了患得患失的生活与漫漫无期的等待,所以我把自己嫁了。”没有爱,她永远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等待。
  她轻缓的声音里透沧桑与疲惫,他觉得痛,痛过之后,是惶恐与焦燥:“你知不知道,你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这并不重要。” 她轻扯一下唇角,“我只知道,我伤心绝望到差点跳江时,是他拉住我,把我送回家;我苦苦等待你的时候,是他找到我,对我说愿意娶我,即使知道我不爱他;父亲重病直到去世,那段彷徨无助的日子里,是他陪在我身边,支持我安慰我。我只知道,明知我怀有身孕,却毫不犹豫转身弃我而去的那个人,是你!” 雨丝飘落,在她发鬓间凝成小小的水珠,如同细碎的珍珠,闪烁出晶莹光泽。
  他温柔凝睇她,愧疚酸楚,缓缓抬手,抚向她的苍白脸庞。小小侧首避开,指尖拂过她的发鬓,手无力垂落,“对不起,小小,我真的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爱你。”小小摘下墨镜,正视他的眼:“因为我的过失,导致父亲病发,死不瞑目,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耿绍昀,我不爱你了,这一辈子,我没办法再爱任何人了。”她从他身前越过,他抓住她的手臂,仿佛入定般,僵立原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肯松手,喉咙哽痛得说不出话。她并不看他,漫无目标的望向远方,抬起手,把他的手从手臂上掰开。
  她越掰,他握得越紧,突然用力一扯,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拥抱住她,“我不会再一次放开手,我答应过你父亲,在他百年之后,接替他照顾你、保护你,直至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需要了,”她不挣扎,只是站得笔直,用冷漠抗拒他的拥抱:“一个男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如果你纠缠不休,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他猝然松开手,后退两步,眼底布满面红丝,目光哀凉绝望:“你会看不起我?”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的雨幕,沿着眼角滚落的只是雨水,不是泪水,“请你永远不要打扰我,我只想安安静静走完这一生。”转身绝然离去,步履平稳,始终没有回头一顾。终于走出他的视野,她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一双手稳稳扶住她,沈嘉恒温醇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没事吧?”
  小小虚脱般,乏力摇摇头,仰起脸冲他一笑,眼泪却跌落了下来。沈嘉恒不多问什么,体贴的扶她入车内,递过自己的大衣,“你的外套湿了,小心着凉。”
  她脱下外套,把他的大衣披在身上,抱紧双臂,像个初生的婴儿般,蜷缩在车厢一侧。沈嘉恒拿起纸巾,轻柔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与雨水,“想哭就哭个够吧,你已经忍耐足够长的时间了。”
  “不,我不哭。”她唇边浮现一抹虚浮空洞的笑,缓缓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突然轻轻说:“谢谢你,嘉恒。”
  他怔怔看她,衣服过于宽大,显得她的脸庞只有巴掌大小,憔悴得让人心碎,一瞬间,他觉得迷茫,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耿绍昀在杜修宇的墓前站了很久,雨越下越大,大滴的雨水沿着发端滴落脸上,再沿脸庞滚落,仿佛是止不住的眼泪。
  另一个人在旁边的苏云若墓前也站了很久,几次侧过头注目耿绍昀,最后,他问:“耿绍昀先生,是吗?”
  耿绍昀看他一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华人,气宇轩昂。他点一点头:“我是。”
  中年人微笑伸出手:“我叫赵延,杜氏律师团首席律师,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耿绍昀随意和他握一下手,有点倦怠:“不好意思,改天再谈吧。”
  赵延说:“耿先生现在心情很不好?如果这件事不是涉及杜先生的遗愿以及小小的未来,我并不愿意打扰你。”
  耿绍昀听见他这样说,止步回头。
  “一年前,杜先生把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权转到耿先生名下,相关法律程序是由我处理的,耿先生应该还记得当时向杜先生许下的承诺吧?”
  耿绍昀恍惚笑:“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她不需要了。
  “耿先生记得就好。”赵延说:“明天,我将在杜家主宅公布杜先生的遗嘱,其中有一项重要内容涉及耿先生,希望您能在场。”
  “我会在场。”耿绍昀答应,又想到了小小,尊严与爱情,哪个更重要一些?
  慢慢走出墓园,意外看见沈嘉恒,他显然站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耿绍昀视而不见,径直走过。沈嘉恒却拦在了他的身前:“绍昀,我们谈谈,好么?”
  又是谈谈?耿绍昀回头瞟了赵延一眼,他挑眉一笑,摊一摊手,表示与他无关。
  沈嘉恒说:“不要再去找小小了,你找她一次,她难过一次,我不希望她承受了亡父之痛后,还要承受其它痛楚。”
  耿绍昀不屑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沈嘉恒并不介意他的轻慢,悠然微笑:“就凭我现在是她的合法丈夫。”
  耿绍昀本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听到这一句话,情绪顿时失控,狠狠一拳挥在沈嘉恒的脸上,一缕鲜血沿唇边流下,紧接着又一拳击中他的腹部,痛得他弯下了腰。沈嘉恒既不闪避也不还手。面对一味挨打的人,耿绍打不下去第三拳,恨恨的一挥手:“滚,我不想看见你。”
  沈嘉恒直起腰,满不在乎拭去唇角的血痕,“出够气了没有?如果没有,请继续打,是我欠你的,出够了气之后,就请你记住,小小现在是有夫之妇。”
  第三拳终于挥出,却不是击在沈嘉恒身上,而是砸在了他身边的一棵大树上,殷红的血迹蜿蜒流下。耿绍昀转过头,锐利眼眸恢复了清明,冷冷直视沈嘉恒:“我不够你狠,所以我输了,但是,我会为她守住家产,你休想从杜氏集团捞到半点好处。”
  沈嘉恒无谓的耸耸肩,进入泊在一旁的车内,开车离去。
  旁观的赵延走近前:“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们两人不分轩轾,不明白杜先生为什么重你而轻他。现在终于看懂了,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的人,很可怕,这种人往往没有真实的感情。情义这两个字,在很大程度上,会帮助一个人,而不是阻碍一个人,杜先生没有选错人,耿先生,你未必输给了他。”
  手背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耿绍昀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茫茫雨幕中,天地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是她的脸庞:我们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他盯着赵延,一字一字:“你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吗?”
  失去了她,他便是一败涂地!
  遗产的归属没有悬念,杜修宇名下所有产业,除拉斯维加斯的赌城归入赵彤名下,其它一切全部由小小继承。让人意外的是遗嘱最后的附注要求:
  第一、如果杜惜若所嫁之人不是耿绍昀,三年之内不得转让或出卖其所继承遗产中的任何动产与不动产;并必须以其所继承的杜氏集团百分之五十一股权全力支持耿绍昀成为杜氏集团执行总裁,任期三年;杜惜若本人则三年之内不得参与杜氏集团核心管理与决策,只能以杜氏集团第一大股东身份享有股利分红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股利分红给予耿绍昀,作为其担任执行总裁的报酬。
  第二、杜惜若签署遗产继承书的同时,必须立下遗嘱,她的所有财产只能由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后代继承,如果没有后代,她将来所有遗产全部捐赠给慈善机构。
  赵延用中文和英文各念一遍遗嘱内容后,把相关法律文件递给涉及的三个人:“如果没有异议,请各位在文件上签字,我会让人替你们办好相关手续。”
  赵彤没有想过自己会继承这么庞大的遗产,看着小小,有点为难:“小小?”
  赵晓峰走上前:“我看,小彤还是放弃继承吧,这一切本该是小小的。”他和傅传玉跟随杜修宇多年,早已成为豪门大户,对于遗产没有什么贪念。
  小小笑一笑,诚恳说:“这是爸爸给小彤的嫁妆,他的心意,你们如果拒绝,是对他的不尊重。”她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法律文件,举起笔正要签字。
  傅传玉突然出声:“小小,你考虑清楚了吗?”
  小小不解看她,“考虑什么?”
  傅传玉愤然指着耿绍昀,“暂且不说他对你的伤害和背叛,宇哥早逝,不也是被他气的吗,你还要支持他?”
  小小淡淡瞟耿绍昀一眼:“耿先生,您有什么决定?”
  “耿先生?”耿绍昀笑得讽刺,曾经亲密相依的两个人,居然可以若无其事的形同陌路,“无论你需不需要,我必须遵守我向杜先生许下的承诺。”锐利笔锋在法律文书上划过,留下一个刚劲有力的签名,“这个执行总裁我当定了。”
  “凭什么你说当定了,就一定能担任执行总裁?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小小的事,如果宇哥临终前还能说话,根本不可能会让这条内容保留。”傅传玉冷笑:“这种重大事情,必须由董事会推选,股东会批准,作为杜氏集团股东之一,我反对这项提议。”
  耿绍昀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把签好的法律文书交给赵延后,自行回到原来位置坐下。
  “也好,”小小颌首:“一切走法律程序是对的,等这里的事了结,让董事会推选新任执行总裁吧。我作为杜氏集团第一大股东,提名耿绍昀先生参选杜氏集团执行总裁,根据一股一票的原则,加上耿先生本身所持有的股权,支持率已在三分之二以上,傅姑姑,您认为形式还有必要举行吗?”
  “你——,”傅传玉气极,“真是不孝,事到如今,你还对他余情未了,别忘记,你嫁人了!”
  对于她的指责,小小并不生气,低头一边签字,一边心平气和说:“我相信爸爸,他的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傅传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愤摔门而去。
  赵晓峰苦笑摇头:“绍昀,小小,你们别介意,宇哥去世,传玉受打击不小,可怜她痴心一辈子。”
  小小微微一笑:“我明白的,赵叔叔,”她合上签署完毕的法律文书,递给赵延:“我听说,您一直喊我母亲为姐姐,我可以称呼您为舅舅吗?”
  赵延含笑点头:“小小,我很高兴,你肯承认我这个舅舅。”
  小小微笑:“关于我的遗嘱,我想现在就定下来,除了爸爸提到的那两条,我还要增加一点内容。舅舅,我们单独谈谈,好吗?”征得赵延的同意,小小邀请他到书房商谈,临走之际,回头礼貌招呼:“赵叔叔,小彤……”她顿一下,并不看绍昀,含糊说:“你们请便,我先走一步。”
  目送小小远去的背影,赵彤捧住脑袋说:“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小。”
  室内一片沉寂,过了半晌,赵哓峰叹息:“她只是长大了!”转过头,看见绍昀站在窗前,眷恋望着小小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宇郁结,怅然若失。他问:“绍昀,你以后是留纽约总部,还是回国内?”
  耿绍昀心神不宁,随口答应:“先看小小在哪里,再作决定吧。”
  “绍昀,”赵晓峰语重心长:“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她毕竟是有夫之妇了,你这样纠缠下去,有失体面吧?”
  尖锐的痛楚从胸口呼啸而过,虽然是善意的提醒,绍昀依然觉得刺耳。沉默了很久,他听见自己机械的说:“赵叔,您误会了,我不会再打扰她。”他声音越来越低,堵在喉底,凝滞哽痛,只想离她近一点,可以经常看见她,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傅传玉气汹汹踢开房门,狠狠一甩,房门重重的发出“砰”一声,震得摆设的高脚花瓶连晃几下。沈嘉恒正看书,抬头:“阿姨,出什么事了?”为了避嫌,他没有出席今天公布遗嘱的场合。倒一杯红茶递给傅传玉,顺势在她对面坐下。
  傅传玉把遗嘱内容以及小小的态度讲了一遍,沈嘉恒平静听完,神色波澜不兴:“您就为这事生气?”
  “你不急?”傅传玉疑惑,“这种情况下,最大的得益人是耿绍昀,而不是你。”
  “三年而已,”沈嘉恒不以为然:“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三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退一步说,就算我什么也得不到,我是她的合法丈夫,这个事实总改变不了,杜家的财产迟早归我子孙后代。”
  提及子孙后代,傅传玉想起一件事:“她肚子里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阿姨怎么看?”
  “让她生!”
  沈嘉恒眉头略微一拧,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傅传玉了然,说:“她到底是杜修宇的女儿,不会简单到哪里去,现在已经开始越来越强势。让一个女人变得软弱的最好办法就是孩子。虽然她不参与杜氏核心管理和决策,但作为第一大股东,对董事会有很大影响。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她无暇顾及杜氏,才会依赖你、信任你,你才有机会代理她的股权管理,参与到杜氏事业中来。有她的支持,加上我的影响力,你或许能和耿绍昀抗衡。至于一个小孩子——”她眼中浮现几分阴狠:“将来用不着的时候,偶尔一个不小心,出点意外是很正常的,对不?”
  沈嘉恒出神望向窗外,隐隐可以望见庭院中央的花圃,因为是冬季,原本种满郁金香的花圃此刻空荡荡,他微笑:“小小很喜欢郁金香,等开春时,我让花匠在我家的花院里种满郁金香,她会不会很高兴?“
  傅传玉眼眸一凌,直直盯着他:“嘉恒,你爱上了她?”
  沈嘉恒点上一支烟,慢慢吐出一串烟圈:“其实,我第一次看见她,不是在苏步昌的墓前,也不是在胜天集团的宴会上,而是在一个街边大排档。那天,陈美琪对我爸搬弄我的是非,下班后,我爸和我同乘一辆车回家,在车里不问青红皂白对我横加指责,我一气之下,半路下了车。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无意中走到美食街,路边大排挡坐了不少人,一个个喜笑颜开,看见这些快乐的人,我突然觉得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被这种快乐的气氛吸引,我第一次坐在路边大排档吃起东西,吃完后,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现金,手机也落车里了,您知道,那种地方是不能刷卡的。我向大排档老板解释,想就近找个取款机,取了现金再给他送来。大排挡的老板大声嚷嚷,说我吃白食,旁边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最尴尬的时候,她出现了,她和大排挡的老板夫妇似乎很熟稔,叫他们刘叔刘婶,说‘您别小题大做了,人家肯定是有难处’。替我付过钱后,大排档的老板说‘丫头,你小心碰上拆白党,有些人长得人模狗样,骨子里很坏,专骗你这样的傻女孩。”
  “我气极了,正要发火,她回过头冲我笑,低声说‘刘叔就这样,爱乱说话,心地很好的,您别计较。’她的笑容很甜,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笑容,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的笑,真实纯净,如同早春融雪的阳光,温暖剔透。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两弘新月,波光潋滟,明亮如天上的星辰,我所有怒气莫明奇妙消失了。”
  “她的同伴在远处喊她‘小小,苏小小,你还不走吗?’她答应一声,又递给我一些零钱,说‘我猜您肯定没有现金坐车,这钱先借给你。’我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她已经转身向同伴跑去,我对着她的背影问她怎么还钱给她,她回头笑着向我挥挥手,‘我日行一善,你祝我青春永驻,貌美如花就好。’回眸一笑百媚生,我总算明白古人所描绘的是怎样一种笑容了。”
  “当时,我并不认识她,更不可能想到她是杜家小姐,谁能料到一个千金大小姐会到大排档吃东西。她早忘记了我,可我却一直记得她明亮的眼睛和纯净的笑容。半年后,您把她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仿佛是一个我不可企及的梦,杜修宇说我配不上他的女儿,他越是阻止,我越是发疯一样的想要得到她,明知道和杜修宇抗争很危险,明知道多年兄弟会因此反目。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冷静想,算了吧,天下女人多得是,她不见得最好也不见得最美,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等到天亮,我只要看到或听到她和耿绍昀在一起的消息,就嫉妒得发狂,我没办法,阿姨,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这算得上是爱,那么,我应该是爱她的吧。”
  傅传玉短暂的静默后,又问:“那顾湘湘呢,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是啊,我很喜欢她,她一颦一笑,像我母亲,忧郁悲伤。”沈嘉恒无奈笑笑:“可我们是同类,都是冷血动物,靠在一起取暖,不但温暖不了彼此,反而会更加寒冷。”
  “你爱杜惜若,她却不爱你,这样你会永远处于劣势中。”
  “阿姨,你明知道杜修宇不爱你,也知道他那种人是不可控制的,为什么还要爱?爱得那么辛苦,赔尽一生,还是要爱?”
  傅传玉觉得疲倦,轻揉眉心,迟疑一下,说:“你们有没有——”
  “没有,”沈嘉恒说:“至今为止,我们只是挂名夫妻,有这个孩子存在,她这一辈子和耿绍昀就牵扯不清。我想要得到的,不仅是代表强大势力的杜惜若,还有一个完整的苏小小!”
  耿绍谦盯着面前精美请柬,愁眉不展。耿绍昀、小小以及沈嘉恒三个人从美国归来后的这半个月里,他们的婚变事件一直是娱乐新闻的热门话题。由于三位涉事主角一致保持缄默,使得外界更加好奇,对于婚变原因各种猜测不断,众说纷纭。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原本既将成为耿太太的小小变成了沈太太,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沈家是豪门世家,虽然因为杜修宇刚去世,不适宜举办大规模的婚礼庆典,但一场宴会总免不了,今晚的宴会上,小小将以沈太太的身份正式亮相公众场合。
  耿绍谦思索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下定决心,把请柬卷成一团塞入口袋。归国之后,兄长对于在美国发生的事,不提片言只字,只是越来越沉默,眼见他的沉郁,绍谦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仅有尽量小心不提及让他难过的人或事。
  走上二楼,耿绍谦见沈韵心坐在轮椅里,守着耿绍昀的书房门发呆。清醒后,她只能依靠轮椅行动,对于这样的母亲,耿绍昀不可能恨得起来,却很少再和她说话。
  耿绍谦到沈韵心旁边,半蹲下身躯,“妈,你想找大哥吗,有什么事?”
  沈韵心指了指书房的门,嘴唇蠕动一下,没有声音,她还需要一段较长时日,才能完全恢复语言功能。
  绍谦了然点头,“我明白,您放心,我会劝大哥,让陈嫂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他招手示意守在一旁的佣人推母亲回房。
  沈韵心焦急摇头,艰难吐词:“不,我——等——”
  绍谦叹一口气,“好吧,我先进去看看大哥。”
  推开书房的门,就闻到一股呛鼻烟味,房内烟雾缭绕,一缕阳光无精打采探入窗内,照得满室昏黄。书桌后,茕然的身影被重重烟雾包围。绍谦走近前,桌上的烟灰盅里堆满了烟蒂,“大哥,你这样子抽烟法,迟早要得肺癌。”
  绍昀抬头看弟弟一眼,掐灭指间的香烟,拿起桌面上一份请柬递给他,“你去出席今晚的宴会,记得替我送一份礼物给她。”
  绍谦苦笑,本打算把晚宴的事隐瞒过去,没想到沈嘉恒居然给绍昀单独送了请柬。接过请柬,他看见兄长眼中红丝密布,心中恻然:“大哥——”
  绍昀摆摆手,“我没事,你不用劝我,更不用安慰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行了。”
  绍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静静站了一会儿,慢慢退出书房。门外,沈韵心眼巴巴望他,绍谦勉强挤出一个抚慰的笑容:“妈,大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心里难过,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沈韵心看向紧闭的房门,眼中流露出悲伤悔恨的神色。
  虽然尽可能低调,沈家晚宴依然宾朋满座,繁华似锦,富贵如云。盛装打扮的小小高贵典雅,精致完美得如同一座艺术雕像。绍谦觉得陌生,盯着她看了又看,最后叹息:“你漂亮了很多,可我比较怀念那个精灵刁钻的小小,真实生动。”
  小小淡笑:“绍谦,苏小小是我父亲精心呵护下的产物,没有了我父亲的呵护,苏小小就消失了。”
  “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杜小姐,还是沈太太?”
  小小垂下眼眸,手中托着一杯酒,殷红酒液倒映灯火,泛出冷冷波光,她说:“你可以称呼我真正的名字——惜若。”
  不远处,沈嘉恒正和身旁的人说笑,满面春风,无意中对上绍谦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优雅举杯致意。绍谦想起郁郁寡欢的兄长,有点气闷,没心情再逗留下去,“我该走了。”
  小小并不多作挽留,送他到门口,轻声说:“绍谦,我们仍然是朋友!”
  绍谦回头:“还有三个月我就毕业了,毕业后我会回本城医院工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他自嘲一笑:“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份,可能是不需要了。”
  小小笑而不语,眼中有了温暖的神情。
  江雅秋受小小委托,陪绍谦去停车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闷。临上车之际,绍谦忍不住问:“雅秋,孩子、我哥的孩子,她准备怎么处理?”
  “她没有提过,我不知道,”江雅秋忧虑蹙眉:“就算她想要,沈先生未必能容得下,毕竟,现在他们才是夫妻。”
  绍谦默然,看他上了车,江雅秋转身准备离去,又听见他喊:“雅秋——”
  她回过头。
  “如果——”他踌躇一下,却说:“如果她准备处理那个孩子,你能不能先给我来个电话?”
  江雅秋点头。
  宾客直到凌晨三点才散尽,小小卸妆后,坐在梳妆台前心神不宁的梳理满头长发。浴室里传出水流声,沈嘉恒正洗澡。注册结婚以来,他们今晚才开始同居一室。明知这一日迟早要来临,潜意识里,总盼望能迟一点、再迟一点!
  双手轻抚上她的肩,小小微微颤抖一下,手不由握紧了梳子的把柄。沈嘉恒俯身,炙热气息吹入她后颈,感受到他的欲望,她的脊背不知不觉僵直。他的唇轻轻刷过她耳畔,柔声说:“累了吧,早点休息。”
  她极不自然的应一声:“嗯!”用力狠捏梳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肯松手,梳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他张开手臂,从背后把她搂入怀中,她的身体一如他想象,温软馨香,他渴望已久,滚烫的吻烙上她颈侧。
  一股恶心的感觉不可抑制涌上来,小小猝然推开他,冲入浴室。怀孕后,妊娠反映虽时有发生,却是第一次这么厉害,排山倒海的呕吐,吐到最后,连胃酸也呕出来了,太过难受,眼泪不停落下,她说过不哭的,再也不哭的。擦干眼泪,她打开水龙头冲刷台盆,缓慢细致,不知道过了多久,浴室外传来“砰”的一声。她张开手,掌心有两道淤血的刻痕,抬起头,看见镜中自己苍白的倒影。许久,走出浴室,沈嘉恒早已离去,满室冷寂无声。
  小小扶住床沿,乏力跪坐在地毯上,手掌留恋轻轻抚摸腹部,那里,有另一颗心脏与她的心脏一起跳动。可是,既然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何必自私的把他带到这世上受苦!
  第二天,小小让江雅秋陪她去医院,事先没有预约,办手续需要较长时间。江雅秋借机拔通了绍谦的电话:“绍谦,小小在康慈中心医院三楼手术部。”
  绍谦立即拔打绍昀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新任首席秘书,礼貌告诉他“总裁召开重要会议,不能受任何打扰”。绍谦没耐心和她多说,扔下电话驱车冲向胜天大厦,不顾秘书和助理的阻拦,径直闯进会议室,满室的人愕然看向他。
  “大哥。”绍谦气喘吁吁,用手背擦一把额头的汗。
  绍昀正在召开高层会议,见绍谦这副样子,知道必定有急事,立即起身领他走出会议室,问:“怎么了?”
  “小小在康慈中心医院,准备做手术……”
  恐慌的感觉轰然辗过胸口,他最惊惧的事终究是免不了,几近绝望,犹不死心,“什么手术?”
  绍谦咽一口唾沫,补充说:“人流——”
  话没有说完,绍昀已经冲向电梯,绍谦紧追后面,“大哥,让我开车——”以往用于玩乐的飚车特技终于派上正当用场,绍谦开着车,穿梭于城市的滚滚车流中,见缝插针、左右逢源。车子刚到达医院门口,绍昀不等车子停稳就跃了下来,绍谦冲他背影喊:“大哥,三楼手术部。”
  小小在专用休息室里等待手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寒意侵骨,双手紧抱住肩,斜靠沙发一角,双眼微阖。江雅秋陪坐她身旁,看看她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欲言又止。
  休息室的门被大力推开,耿绍昀出现在门口,凌厉的双眸紧盯着小小,气息急促紊乱。江雅秋顿时如释重负,放轻脚步走出休息室,顺手带上门。
  他平缓一下呼吸,慢慢走近她,低低的,哀求般:“可不可以,留下孩子?”
  小小似乎反应不过来,茫然看着他,没有说话。
  护士从门外探进脑袋,“杜小姐,可以做手术了。”
  小小站起身,向对面的手术室走去。
  “小小,”耿绍昀仓促拉住她,喘一口气,艰难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自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求你。等他一出生,我就带走他,永远不会回来打扰你的生活。”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的手竟微微发发抖,她用力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捋下她的手臂:“曾经,我也求过你!”
  眼睁睁看她走进对面手术室的门,他怆然喊:“小小!”一滴泪突然就跌落了下来。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断了彼此间最后一丝情缘,他与她的世界,从此各在天涯的另一方。
  不知道怎样走出医院大门,脉脉斜阳把影子拉成了长长一条,踏过一地枯叶,再回首,但见半生苍凉。耿绍昀仰首,高空中,一架飞机掠过,离得太远,只看见一个微小的影子,从云层间穿行过去。
  手术室里白晃晃的刺眼,锃亮金属器械泛出寒芒,她的孩子,与她骨血相融的一部份,将被这些冰冷工具从她身体内生生剥离,小小胸口绞痛,不知道她的孩子会不会痛。
  医生见她脸色苍白,安慰说:“放松点,手术很快结束。”
  她拒绝用麻醉剂,躺上手术台,侧过头,望见窗外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温暖阳光下,稀稀疏疏结出几个木棉花苞。在南方,只要木棉花开,就意味这一年的天气从此变得暖和,不会再有寒流侵袭。她莫明奇妙想象起孩子的模样,如果是女孩,可以让她在温暖的玻璃里学钢琴舞蹈;如果是男孩,男孩子比较顽皮,还是让他学足球和篮球。
  冰冷的手术钳碰触到下体,小小一个激凌,“不——”霍然坐起,看见医生一脸讶然盯着她,她不由惶恐:“手术,结束了吗?”
  医生说:“还没开始呢,杜小姐,你不必太紧张——”
  “我不做了,”小小爬下手术台,“我不做了——”逃跑似的冲出手术室,迎面撞到守在外的江雅秋,小小急切拽住她的手腕,“带我走,秋姐,快点带我走。”
  江雅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她急切惊恐的样子,匆忙扶她离开医院。车子漫无目的沿城道乱转了好几圈,靠边停下,江雅秋回头对后座上茫然出神的小小说:“小小,不能再这样下去,你需要休息。”
  小小回过神,想了想,说:“去新区别墅吧。”
  别墅是当时为了她和耿绍昀结婚,父亲特意准备的嫁妆之一。她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并不长,预定婚期前二十多天才从耿绍昀的公寓里搬过来。傅传玉说结婚前的一段时间,两个人不适宜在一起,否则婚姻会不幸福。他们偏没那顾忌,天天见面,结果真被她给说中了。现在算起来,她那时候应该已经怀有身孕,却懵懂不知,经历了重重打击,孩子仍然在她腹中健康成长,如此强盛的生命力,说明他愿意来到这世间,她怎么能狠心夺走孩子的生命!
  两个多月没有来过,别墅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居然没有积下灰尘,最难得的是,她养的那盆兰花还活着。手指轻抚绿叶,小小问:“秋姐,是你打理的吗?”
  “是总裁,”江雅秋说:“他说你随时有可能回来,请了钟点工每天打理别墅,保持整洁。”
  小小惆怅转过头,楼下花园里,青草地正吐着新芽,一片清新的嫩绿。想起沈嘉恒为她安置的新家,担心她不习惯和他家人相处,回国之前先派人购置好单独的宅院;天气刚转暖,特意空运过来的郁金香花苗种满了整个花圃,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满院郁金香。他待她极好,她不可能毫无知觉。
  “秋姐,”小小伏在窗台上,轻轻说:“我把孩子留下来了。”
  江雅秋“嗯”一声,并不意外,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察言观色,便能猜到七八分,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既然决定了,就安心养胎,七个月后,生个胖娃娃。”
  小小回过头,乌黑清冽的眼眸直直望入江雅秋眼中:“答应我,不要告诉耿绍昀,永远别让他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
  江雅秋愕然:“你想让孩子姓沈?”停顿一下,又说:“只怕沈先生未必愿意。”
  小小唇角微抿,显出与杜修宇相似的坚毅:“孩子姓杜,是杜家血脉的延续。”
  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暗,沈嘉恒在大厅里焦急踱步,看见小小,阴郁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怎么现在才回来?下人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小小说:“对不起!”
  他怔一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伸手向她脸庞抚去:“你不舒服?吃了晚饭吗?”
  小小本能的后退一步,“嘉恒,我有事要对你说。”
  他的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随即垂落下来,牵住她的手,平静微笑:“你不是一向吃饭比天大吗,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不动声色看着她,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松开她的手,率先往楼上走。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他离她远远的坐下,幽暗光线里,神情模糊不清。
  小小说:“我怀孕了,已经三个月。”
  他不作声,取出一支烟,连按了好几下打火机,才把烟点上。
  “我今天去医院,本来是想把胎儿拿掉,可是进了手术室……”她紧紧捏住沙发的边缘,手心中沁出冷汗,捏得上的绒布又湿又腻,“对不起,嘉恒,我不舍得——”
  “这么说,”他平缓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下定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了?”
  “对不起!”
  “你就这么爱他?即使他背叛你,甚至曾经舍弃你和孩子,你还是放不下他,要为他生下孩子?”
  “对不起!”
  “你只会说这三个字吗?”他骤然发火,一脚踹倒面前的茶几,烟灰盅落在地毯上,辘辘滚到她脚旁。
  她捡起烟灰盅,走到他面前慢慢放下,“孩子姓杜,是我的孩子,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低柔声音里带了恳求的意味:“嘉恒,请让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小小,”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我们还年轻,你以后想要多少个孩子都可以。”
  她缓缓摇头,声音虽轻,但很坚定:“我要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顶着沈太太的名份,生下别人的孩子,你把我当什么?”
  “嘉恒,我很抱歉,如果你实在无法容忍孩子的存在——”她从手袋里拿出白天拟定的协议书,递到他手中,“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总之是我亏欠了你,除了上面的条件,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做到。”
  她递给他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他的眼眸骤然深沉,死死盯着面前两张薄纸,仿佛要把纸张看穿看透一般,她已经在上面签好字,只需要他一落笔即时生效,房间里沉寂得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许久,他冷冷嗤笑:“我真是赚大了,别的男人离婚,要给女方大把赡养费,我离婚,女方反倒要给我优渥补偿。”拿起那两张薄纸扬了扬,“这算是什么,赡养费吗,你是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他按燃打火机,离婚协议书被跳跃的火焰吞噬,化作灰烬无声飘落,“你想生就生吧,”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但是,不要再提离婚这两个字,我们要一起过完一辈子,恩恩爱爱,白头揩老!”走廊上方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形成朦胧光晕,他背向她,半低着头,仿佛不堪重负,疲惫得抬不起头。
耿绍昀终于走了,一走就是三年。听到这个消息,小小正不慌不忙收拾着衣物,
  江雅秋说:“总裁以为你把孩子拿掉了,我送他上飞机时,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我想他应该是伤透了心。”
  小小拿起一件量身定做的时装感叹:“没有适合现在的衣服,明天得去买一些宽松孕服装来穿,宝宝和我都舒服。”
  江雅秋又说:“总裁让我转告你,三年之内他会为你守住家产,三年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小小合上箱子,“新区别墅那边,你都帮我安排好了吧?嗯,还得帮我请几个有经验的月嫂,听说女人做月子时,需要打理的事情可多了。”
  “小小,”江雅秋气恼:“你在逃避什么?”
  小小淡笑:“我没有逃避什么,过去的事情已成为定局,与其感叹伤怀,不如想想现实可行的事情,何况以我目前状况,应该时刻保持愉快心情,对不对?”
  她说得合情合理,江雅秋叹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箱子,“可以走了吗?”小小点头。
  车子沿车道绕过花园,小小从车窗往外看,花圃里不少郁金香含苞待放,也许过两三天,就花开满园了,可惜她看不到那个景致。自从那天她明确表示要生下孩子,沈嘉恒再没有回来过,甚至电话也没有一通。报纸上娱乐新闻时有他的消息,不外乎是沈家大公子金屋藏娇,与杜家大小姐新婚不睦。小小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江雅秋颇有微词,“在拉斯维加斯看他对你体贴入微,赵叔和我还以为他对你多少有几分真情,没想一回来,原形毕露。”
  小小不以为然的笑:“我当初嫁给他又是为什么?连我都不明白,怎么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给嫁了,但可以肯定不是因为爱。”车子行驶出宅院,她回头一顾,大门缓缓闭合,他不回来,大概是不愿意看见她。她没理由住着他的房子,生下别人的孩子。抬手支住额头,她闭上眼喃喃低语:“自己的心态先不正确,有什么资格去苛求别人?”
  江雅秋觉得难过,“小小,你难道这样过一辈子吗?”
  “当然不是,”小小冲她夹了夹眼,有了几分往日的顽皮劲,“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三年后得靠我自己掌管杜氏集团,到时候,我要做一个有深度有强度的CEO,聘请你做首席秘书,我们两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强人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实在敌不过别人,用美人计也行。”
  江雅秋失声笑:“亏你想得出来。”
  小小也笑,笑了一阵,她慢慢敛去笑容,诚恳说:“秋姐,你是一个人才,让你像保姆一样留在这里照顾我,浪费了你的才华,我已经发函总部,向董会事推荐你主管亚洲市场,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业吧!”
  江雅秋沉默一下,说:“我不放心你和宝宝。”
  小小轻松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都替我打点好了吗,入有佣人出有司机,还有爸爸的一群老友,一个电话,他们随时能照应到。”
  “可是,在这座城市里你没有朋友。”江雅秋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我会去工作,耿先生前往纽约担任杜氏执行总裁,胜天集团由原先的朱副总裁接任总裁职位,他问过我是否有意向回胜天继续担任总裁首席秘书。小小,让我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常常可以看见你和宝宝。”
  小小拍拍她的手背,“秋姐,爸爸当年遇上你,真是我的幸运。”
  “当年能遇上杜先生,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沈嘉恒醒来时,天色刚蒙蒙发亮,下了床,他开始穿衣服。顾湘湘翻一个身,睡眼惺松,问:“今天是周未,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半个月没回家,我该回去看看了。”
  她顿时睡意全无,从床上坐起,呆呆看他,几乎忘记他结婚了,而她不过是他的情妇,见不得光的地下夫人。
  他看她一眼,温和说:“你继续睡,不用送我。”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卧室,顾湘湘焦急喊:“嘉恒——”
  他回头,“什么事?”
  “我——”她匆忙下床,“吃了早餐再走吧,我马上让人去准备”
  她企盼看他,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他心一软,点了点头。
  早餐是西式的,顾湘湘陪坐旁边,捧一杯牛奶慢慢啜饮。
  “湘湘。”沈嘉恒放下刀叉,拿餐巾随意拭一下唇角,“今天天气不错,不要总窝在家里,出去逛一逛,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衣服和首饰。”
  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察觉她异常沉默,他抬起她的下颌,疑惑问:“怎么了?”
  眼泪就要掉下来,她急忙扭头,“没、没什么。”
  他皱眉:“你不想让我回去?”
  “我哪有这个资格,她才是名正言顺的沈夫人。”她有些悲凉的笑:“而且,听说已经怀有身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霍然起身向外走。
  “嘉恒,”顾湘湘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我只是害怕,怕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脸贴着他的背,汲取他的体温与气息,眼泪止不住落下,“我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你。”
  “傻瓜,”他回转身拥住她,“你为我吃了不少苦,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可是,湘湘,你要记住,我可以宠你、痛惜你,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唯独不可以让你干涉我的事,包括我的工作和生活!”
  “满足我的一切要求?”她眉间浮起凄楚之色:“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神情微冷:“除了名份,我还有什么没给你?”
  她恍惚笑,他给她的的确够多,住豪宅开名车刷金卡,出有司机入有佣人,与以往的困穷相比,简直算得上是天堂了。即使他已经结婚,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新婚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失却的不过是一个名份,该知足了!
  沈恒嘉轻吁一口气,捧起她的脸,“乖乖的,别胡思乱想了,我明天来看你。”
  回到家里,隐隐觉得不对,环顾四周,似乎少了什么,沈嘉恒问:“大少奶奶呢?”
  管家回答:“大少爷,少奶奶让我转告您,她回新区别墅养胎,留了两份重要文件放在您书桌上。”
  走进书房,桌面上摆着两份她签好字、盖上私人印章的有效文件,一份以杜惜若个人名下产业担保,让华尔街的杜氏银行提供低息贷款,为华丰集团扩资;另一份是杜惜若发给欧洲市场各相关事业部的函文,要求协助华丰集团开拓欧洲市场。把两份文件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沈嘉恒冷冷笑,他一直想开拓欧洲市场,却苦于资金线不够长以及缺乏关系网,久久不能实现,现在终于拥有机会,而且低风险低成本。他却高兴不起来,她到底是防着他,怕他伤害她腹中的的孩子,以此为条件,换取孩子的平安出生。
  桌面上的呼叫器响起来,沈嘉恒按下摇控器,墙面屏幕上出现傅传玉的头像,一脸满意笑容:“嘉恒,我今早收到杜惜若的函文,让我协助你开拓欧洲,你用了什么方法,使得她不惜惹恼耿绍昀也要帮助你?”
  沈嘉恒举起手中的文件:“她告诉我,要腹中那个孩子平安出生,然后给了我这个。”
  “哦——”傅传玉若有所思:“这么说,不管你同不同意,她一定要生下肚里的孩子,如果平安出生,你能得到不少好处,如果不能平安出生,是不是你们只能一拍两散?”
  “差不多!”
  “这不是坏事,”傅传玉说:“你可以趁机好好表现,博取她的信任和支持。”
  “我知道,”沈恒嘉沉下脸,“但我做不到,太辛苦了!”
  傅传玉意外:“嘉恒?”
  他沉默,胸口郁结,隐隐作疼。
  “好吧,嘉恒,”傅传玉笑,“我先帮你分析一下情况,你认为你现在能够完全控制得了她吗?”
  沈嘉恒断然说:“不能!”
  “那就是了,且不说虎视眈眈的耿绍昭,首先,死心塌地为杜家卖命的赵晓峰和赵延两个人就很不好惹;其次,杜修宇生前施恩过的那些大人物,又有哪一个是简单的?单打独斗或许你还机会博一博,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呢?你可能连渣都不剩,而能让他们联手的人,只有杜修宇的女儿。现在一拍两散,除了前功尽弃,你还能得到什么?”
  傅传玉剖析现实,一句比一句犀利,让他无力反驳,“你不会以为杜修宇不在了,杜家所有势力都随之消失了吧?杜修宇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即使你从杜惜若那里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冲着你是杜修宇的女婿这个身份,就有很多人会买这个面子,给你的事业让道,甚至帮你清除障碍。嘉恒,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沈嘉恒静默,往昔一幕幕仿佛一条倒流的河,无声从眼前流淌过去,大排挡前,她回眸一笑;离园里,她每月一次,放在他母亲陵墓前的鲜花;画舫里,她明亮如天上星星的美眸……如果没有感情,他何必在乎多做一场戏,反正他最擅长的就是真真假假中扮演各种角色。然而,她于他,早已不再是游戏中的一枚棋子,“阿姨,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对于你用一生去爱的人,你可以下得了狠手,甚至他死后,还不放过他的女儿?”
  傅传玉眼中显出凌厉凄切的狠绝,咬牙冷笑:“我是爱他,可我更恨他,他宁可死,也不肯给我一个最后与他相伴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他死都不安心。嘉恒,当付出的情得不到回报时,不如抓住点实质的东西,你不是最善于忍耐的吗?”
  “我明白了!”他关上通讯器。站在窗前,楼下花圃里,郁金香开得正盛,风吹过,如海浪般起起伏伏,那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他闭上眼,紧捏住拳头,清晨的凉风徐徐拂过脸庞,吹散了满怀烦躁,许久,他再睁开眼,缓缓松开手掌,掌心几乎被掐出血,痛过之后,只余一片冰冷:“我的心,你不要就算了!”
  小小倚坐秋千上轻轻晃动,早春的阳光洒落她身上,温暖详和,大丛桃花盛开在身后,花雨漫天飞舞,她轻抚腹部温婉一笑,“宝宝,妈妈唱歌给你听。”
  陪护人员提醒她:“杜小姐,沈先生来了。”
  不远处,沈嘉恒迎着她的目光,温柔微笑:“小小,我来接你回家。”
  小小终究随沈嘉恒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他们是公众人物,刚结婚就分居容易引人猜疑,既然做了夫妻,她应该顾及他的颜面。何况他一番话多少令她有点感动:“我曾经说过,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这句话是真的,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也许你现在还没办法全身心的接纳我,那么我给你时间,等到你可以完全接纳我的那一天;同样,也请你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接受你腹中的孩子。”
  日子平静无波的一天天过去,沈嘉恒待她算得上是相当好,考虑到她身体处于特殊时期,特意请了专人打理她的饮食起居,甚至抽空陪她布置婴儿房,选购婴儿用品。为她做这一切,虽然不可能有发自肺腑的喜悦,却也细心体贴,没有显示出一丝不耐烦。
  有一次记者拍到他陪她去医院做定期检查的照片,第二天就大篇幅的刊了出来,报上称他们“恩爱夫妻一脸甜蜜的期待宝宝出世”,更从她怀孕的时间上推测出他们是“奉子成婚”以及杜家大小姐和耿家公子婚变的真正内幕。吃早餐时,他盯着报纸看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正对上小小关注的目光,看清了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浓郁伤感,从那以后,她不再让他插手有关于孩子的所有事务。也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在孩子的事情上,小小特别小心,每次做检查,宁可自己一趟趟的往医院跑,却不用沈恒嘉为她按排的医生;至于看护人员和月嫂则由江雅秋帮助挑选。沈嘉恒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间会不经意流露出黯然的神气,小小觉得内疚,便加大了对他事业的支持力度。
  尽管小小不能参与杜氏集团的核心管理与决策,但作为第一大股东,常有股东会的一些重要事务需要处理,加上杜家名下产业众多,也需要专人打理。随着身体越来越沉重,小小常觉得困乏,江雅秋已经回到胜天集团,公务繁忙。小小开始委托沈嘉恒代为管理,渐渐地,除了产业所有权外,其它一切权限由他接掌。
  临产那个月,小小由江雅秋陪同去医院做检查。走出检查室,迎面碰见耿绍谦推着坐在轮上的沈韵心,无处可避,小小干脆大大方方的冲他微笑招呼:“好久不见!”
  耿绍谦讶然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却只问了一句:“快生了吧?”
  江雅秋接过话:“预产期是下个月十号。”
  绍谦了然,又问:“房间和主治医生预约好了吗?”
  小小说:“正准备预约呢。”
  “交给我吧,”绍谦说:“我在这家医院工作,比较熟悉情况。”
  他说得极有诚意,几乎有点恳求的意味,小小不好拒绝,“那就麻烦你了。”留下电话,正准备离去,一直不出声的沈韵心突然叫:“杜小姐!”小小脚步一顿。
  沈韵心转动轮椅靠近她:“我对不起你和绍昀。”
  小小没有回头,对于一个曾经把羞辱加诸于她身上、并间接毁去她少女时代所有梦想的人,她不可能大度到一笑泯恩怨、以德报怨;但眼前这个人苍老残疾,不再有往日那个优雅贵夫人的丝毫影子,又实在激不起恨意,她能做到的只有漠视。
  绍谦到小小身旁低声说:“小小,我求你!”
  小小瞟他一眼,“孩子的事,别告诉你哥。”
  绍谦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小回转过身,对沈韵心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沈韵心眼中泪光闪烁:“孩子出生后,我可以看看他吗?”
  “可以!”小小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向绍谦简短告别一声,转身就走,坐进车里,觉得难过又可笑,人做错了事,总是说一句“对不起”,以求一个心安,可是区区三个字,能挽回点什么?
  刚到家门口,江雅秋就接到公司电话,小小下了车,让司机立即送她去胜天大厦。一个人走进屋内,恰好傅传玉打电话过来,向她抱怨耿绍昀把持大权,独断专行,在董事会里排挤她,以让她专心负责欧洲市场为名,架空她在总部的权力。小小懒洋洋半躺沙发里听了一会儿,说:“傅姑姑,您也知道,我暂时没有权力干涉杜氏集团任何决策。至于执行总裁的安排,或许自有他的道理,如果他真做得不对,赵叔叔和其他董事肯定会联合反对他。”
  “赵晓峰会反对他?”傅传玉冷笑:“以他宝贝女儿和耿绍昀现在的关系,支持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反对他?”
  小小握住电话的手蓦然收紧,半天没有声响,傅传玉担忧喊:“小小?”
  “傅姑姑,我累了!”小小平静说完,挂上电话。
  许多疑惑的事情瞬间明了,因为不想孩子的事情让耿绍昀知道,她与美国那边的联系基本采用电话与电邮,需要出面的事,由沈嘉恒代理。刚回国那段时间,赵晓峰和赵彤不时打电话来,近二个月,电话渐少。几天前,她打电话过去,赵彤在电话里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原来是这样,脸上微痒,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蔓延,小小用手一摸,掌心一片润湿。
  突然看见沈嘉恒阴沉着脸站在偏厅门口,他难得会这个时候在家,晃了晃手中的分机,慢慢走向她,“我并不是有意要偷听你的电话,本来想打个电话,却意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俯身盯着她:“你就这么爱他,不管我怎么做,你始终对他念念不忘,为他伤心流泪?”
  小小说不出话,有些事情越解释,越容易让人怀疑心虚。
  退开几步,他狠狠扔下分机,转身大步离去,一走好几天。过了几天,他不声不响回来,碰见小小正在收拾东西,无端紧张:“你要去哪里?”
  “预产期快到了,我得先做好准备。”
  他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似乎有点腼腆的样子,小小不由“哧”一声笑起来,他看她一眼,也笑起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一切又风平浪静。
  孩子出生的时候,恰逢杜氏集团年度股东大会召开,沈嘉恒作为小小的代理人出席纽约总部会议,江雅秋和沈韵心彻夜守护在小小身旁,小家伙折腾了八个多小时,一出生哭得惊天动地,是一个男孩子。小小摸着孩子柔软的胎发,“现在哭个够吧,以后要多笑,笑笑!”
  笑笑满月那天,沈嘉恒才回到家,进门看见沈韵心抱着婴儿,对站在身后的耿绍谦说:“笑笑长得跟你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脸色顿时铁青,不理会上前迎接他的小小,转身摔门而去,留下屋内四个人尴尬面面相觑。
  长久的沉寂后,绍谦说:“小小,他对你好吗?”
  “好,非常好。”小小说:“请你们不要介意他的失态,毕竟,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太过难堪。”
  江雅秋叹气,“小小,不如把笑笑的告诉总裁吧!”
  “也是,”绍谦忙不迭点头:“我知道,我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如果他知道孩子还在……”
  “然后呢?破镜重圆?破了的镜子就算可以重新合起来,难道裂缝可以消失吗?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小彤。”小小看看面前沉默不语的三个人,唇边浮起解嘲的淡笑:“原来你们都知道,说不定我才是最晚知道的那个人,我杜惜若什么时候沦落到和自己姐妹抢男人的地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曾经被自己最好的朋友伤害,转过身,又去伤害自己的姐妹吗?”
  江雅秋急切说:“那是不同的,总裁先和你有婚约。”
  “有什么不同?从耿绍昀不顾我的恳求,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我和他的过往种种全部烟消云散。我已经嫁人,小彤和他完全有权利选择彼此,如果你们认为我会因此生气而刻意隐瞒我,实在是太小看了我。”小小低头,笑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你们听着,笑笑是我的孩子,跟耿绍昀无关,如果你们任何一个人把笑笑的事告诉他,就永远不用再来见我和笑笑!”
  临走时,耿绍谦刻意落后两步,低声对小小说:“你以前不是说要嫁给我吗?如果嘉恒哥对你不好,你就离婚,我吃亏点娶你算了。”
  小小夸张的睁大眼睛:“难道你一直苦苦暗恋我?”
  又见小小久违了的调侃,绍谦觉得亲切,嘿嘿的笑:“你刚才的样子真凶,吓我一跳,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凶悍的样子。”
  小小向走在前方的江雅秋扬一扬颌:“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敢向秋姐表白吧?”
  “早表白过,她拒绝了。”绍谦苦着脸,“所以说,我们正好凑成一对,同病相怜,笑笑是我亲侄子,我保证会对他非常好。”
  “想得美,”小小笑:“我这么有钱的女人,大把男人排队等着娶,干嘛一定要嫁给你们姓耿的男人。”
  “别人是娶你的钱,我娶是你的人。”
  “滚,”小小大笑推他一把,“你肯将就,我还不肯将就呢。”
  沈嘉恒站在门边,冷冷看着他们。绍谦并不紧张,笑嘻嘻附在小小耳畔:“现场捉奸!”小小一脚把他踹出门,向沈嘉恒走去。
  “嘉恒!”小小刚走到他身边,他一个趔趄,向旁边倒过去,小小仓促抱住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
  沈嘉恒一向拥有极强的自制力,这一次是真的喝醉了,翻江倒海的吐,头痛欲裂,难受得要命。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别急,一下子就好。”他能感觉到她为他做的一切,为他擦脸,为他换衣服,喂他喝水……却睁不开眼,也没有力气说话,最后,他迷迷糊糊的睡去。半夜,觉得口干舌燥,他不由喊出声:“水……”
  柔软的手托在他脑后,甘泉般的水徐徐喂入他口中,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睁开眼,朦胧灯光下,她美得如同一幅画,见他怔怔盯着她,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酒劲还没过,身体不舒服?”
  “对不起,小小。”他抬手穿梭过她的长发,“我不想那样失态,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嫉妒心。”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她侧首靠在他的枕边,结婚这么久,第一次主动接近他,“对不起,嘉恒,我该顾虑到你的感受。”
  他张开臂把她拥入怀中,脸埋入她的发间,长长的叹息,“小小,我真的爱你!”
  “我明白,”她又轻轻拍他的背,哄孩子般,“我明白的——”
  他的唇轻缓落在她的唇上,小心翼翼试探性的,她的脊背微微一僵,到底没有推开他,他倏地收紧手臂紧紧抱住她,渴望过无数次,终于可以真真实实的拥有她,吻由浅入深,唇舌热烈纠缠。
  她突然把他推开一些,倾耳细听,寂静的夜里,小儿的啼哭声清晰可闻。 “等一下,笑笑在哭,等——”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
  他呼吸急促,沉浸在迷乱情欲里,生出了一股蛮力,强行将她再次拥入怀,迫切撕扯她的衣带,急于拂去彼此间的阻隔。孩子的啼哭越发响亮,情急之下,她张口在他手臂上咬一下,趁他吃痛松手的机会,她匆匆跳下床跑出了他的卧室。
  他一动不动躺着,仿佛做了一场美梦,一觉醒来,依然一无所有,脸是热的,心是冷的。木然躺了很久,他从床上爬起来,斯条慢理穿戴整齐,走出了卧室。
  笑笑在母亲怀中吃饱喝足,巴咂着小嘴再次安然睡去,每到半夜,必须给他喂一次奶,小小没有请奶妈,由自己哺育孩子。轻柔把笑笑放入婴儿床,盖上小被子。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啸,是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静夜里,分外刺耳,车子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深夜寂静如初。小小站在婴儿床旁,低头出神看儿子酣睡的小脸,许久,慢慢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夜色浓重,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沈嘉恒又开始终日不入家门,隔上半月一月的回来一趟,身上总不免带有女人香水的气息。小小什么也不问,看见他,客客气气微笑招呼一声,然后各做各的事,真正相敬如宾。
  笑笑慢慢长大,越发粉雕玉琢般,同时,来自父系的遗传特征也越发明显。沈嘉恒一看见笑笑,脸色就阴沉得可怕。以至于每次他回家,小小尽可能的不让笑笑出现在他面前。
  江雅秋来看望小小母子,八个月的笑笑刚学会爬,小小陪着儿子满地爬。江雅秋坐一旁看着这对欢快嘻笑的母子,几次张嘴,又闭上。
  终于,小小抱起笑笑,到她面前坐下:“秋姐,有什么事你直说吧,看你这样憋着,我也觉得难受。”
  “小小,你知不知沈先生外面有女人?”
  “就这事呀,”小小毫不在意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如果那个女人是顾湘湘呢?”
  “什么?”小小迅速抬头,眼神瞬间变得冷峻。
  “半个月前,我陪朱总裁请一位重要客户吃饭,无意中在酒店看见沈先生和顾湘湘,两人举止亲密。杜先生以前派人教过我追踪术,当晚,我跟踪了他们,看见进入他们圣苑山庄的一栋墅里。据调查,这栋别墅二年前被沈嘉恒买下,一年半以前,也就你和总裁发生婚变回美国那段时间,转入顾湘湘名下,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小小紧锁眉头,不发一语。
  “小小?”
  小小摆了摆手,“让我仔细想一想。”她把笑笑抱给江雅秋,独自走入偏厅回来踱步,往昔的许多事依次浮现于脑海,她第一次见到沈嘉恒,是顾湘湘作的介绍;第二次邂逅,顾湘湘在场,并在她酒醉后,中途离开,让沈嘉恒照顾酒醉的她,由此产生好感;第三次邂逅在离园,也是和顾湘湘见面之后;以及,商业城那次两个相互偎依的熟悉身影,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父亲曾经派人调查过顾湘湘,如果沈嘉恒和顾湘湘那时真有关系,以杜家的情报调查能力不可能查不到他们的关系,那么这个调查的人——,曾经多次疑惑过的情形再现眼前,父亲病重期间,傅传玉失态的表现;父亲挥向傅传玉脸庞的那一掌,不像是要抚摸她;临终前,父亲眼中的痛苦与愤怒,最后一滴泪,死不瞑目……
  隐隐约约,总觉得一切事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却又模糊不清抓不住主线。她摊开手掌,食指在掌心反反复复色勒着几个笔画,猛然扼腕跌入沙发里,额头上冷汗岑岑。
  小小从偏厅走出来,一脸淡定的笑:“秋姐,我想通了,男人嘛,外面逢场作戏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闹得太过份,让我失了颜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江雅秋惊愕,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小小——”
  小小手一摆,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上次不是说想要一些花苗吗,我带你看看新培育的品种,有合意的,就拿一些去吧。”她抱过笑笑,领先向花园走去,江雅秋会意,紧随其后。
  宽阔的花园里,四周景致一览无余,小小悠闲含笑望着面前大簇的郁金香,语音却低沉急促:“秋姐,事情也许比我们所想的要复杂得多,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离开这里后,立即和赵延律师联络,我在他那里预留了一份有签章的空白委托书,让他填写我名下所有产业委托他全权代理的内容,尽快接管我名下现有产业;你不要再回家,直接去机场,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去纽约会见耿绍昀,叫他即刻把耿夫人接走,并仔细询问。当初她出车祸,我还以为——,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她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有人想杀她灭口,大概出于某种顾虑,她一直不敢说出来。”
  见小小语气凝重,江雅秋感觉到事态严重,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来不及解释了,你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还有,小心傅传玉。”
  “那你呢,”江雅秋担忧,“如果有危险,你们应该和我一起走!”
  “如果事情真是我所猜想的那样,我恐怕已经陷入天罗地网中,走不了啦。”小小把笑笑放在柔软的草地上,俯身拔出几株花苗,“与其三个人都被困在网中,不如让我和笑笑先引开别人的目光,你脱身了,我们才有希望脱身,我有一份重要名册放在赵延处,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她把花苗递给江雅秋,用被枝叶挡住的另一只手握一下江雅秋的手,“秋姐,保重!”
  江雅秋刚走不久,天空就响起了炸雷,一个接一个,小小听得心惊,好动的笑笑也吓得窝进母亲怀中,少有的乖巧安静。中午,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一直延续到傍晚,雨势越来越大,形成了暴雨。春天虽然多雨,但下这么大的暴雨,是一种极其反常的现象。小小心神不宁,站在窗前望着雨幕出神,花圃里的郁金香被狂风暴雨摧残得七零八落,满目苍夷。沈嘉恒的车子意外驶入视线,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车门打开,助手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伞,才把他迎下车。
  笑笑对于这个难得见面的男人似乎十分好奇,乌黑大眼睛盯着他滴溜溜的转,沈嘉恒好心情的冲他招手:“嘿,小家伙,又长大了不少。”
  笑笑挥舞小手“咯咯”的笑,沈嘉恒呵呵一笑,伸手去摸他粉嫩的小脸蛋,“真可爱!”小小下意识用手拦开,沈嘉恒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我还没有吃晚饭,你呢?”
  “我吃过饭了,你想吃什么,让厨房替你做吧。”她抱起笑笑准备离开。
  “沈太太,”他不无讽刺:“你丈夫难得回家一趟,你就不能表现出一点热情吗?”
  小小收回踏上楼梯的脚步,反唇相讥:“沈先生,你认为我该表现出什么样的热情?你外面玩女人回来,难不成我要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以示贤惠?”
  她一向温和,鲜有这么尖锐的措词,他饶有兴趣的扬眉,“如果你的表现可以理解为吃醋的话,真令我受宠若惊,没想到沈太太表面上不闻不问,内心深处居然对我有这么炽热的感情。”
  小小侧首,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不闻不问并不代表我要忍声吞气,承受你的冷嘲热讽。我看我们母子还是搬回新区别墅去住,眼不见为净,免得碍了你的眼。”
  “找借口搬出去,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对不对?”他逼近她,指背轻轻磨挲她光洁柔滑的脸庞,温柔的声音甜腻得要化掉般:“小小,跟我玩手段,你还太嫩了点。”
  小小不由微颤一下,天气反常,人也反常,也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笑笑突然伸手向他的脸抓去,出其不意,胖胖的小手从他脸上刮过。沈恒嘉仓促后退,小孩子没什么手劲,抓得并不痛,却让他有点狼狈。小小见他目光阴沉,暗暗心惊,警觉的护住笑笑,强作轻松说:“笑笑太淘气了,我的脸常被他抓破,你不会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婴儿计较吧?”
  他的眼神稍稍缓和,悠然走到大厅一角的吧台后面,“来,陪我喝点酒,我告诉你一件很好笑的事。”
  小小抱着笑笑往楼上婴儿房走去:“笑笑要睡觉了。”
  他自顾自的说:“蔡九得了重病,躺在床上还没有断气,两个儿子就开始争权……”满意的看见小小停下脚步,他继续说:“权力这种东西,必须要有一定的势力和财力支持,才能争取得到,对不?我支持了老二蔡隽帆,老大蔡文涛败落逃亡。”
  小小站在楼梯中央,冷冷瞟他一眼:“无聊!”
  “哦,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俊秀脸庞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让我觉得好笑的是,今天上午有人打电话给蔡九,说你有危险,请他带人来接你走,结果接电话的人是蔡隽帆。”
  仿佛一个响雷猛烈炸开在脑海里,小小头晕脑眩,虚浮无力倚靠在栏杆边缘,“你把秋姐怎么样了?” 寒意彻骨,她控制不住的颤抖,声音透出恐惧:“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母子天性,笑笑 “哇”一声哭了起来,眼汪汪的大眼睛惊恐望着她。小小低头,孩子无邪纯真的眼中倒映出自己苍白凄切的脸庞。她闭了闭眼,把孩子抱紧几分,轻轻拍打后背安抚他。
  他专注看他们母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柔和。笑笑揪住母亲胸前的衣襟抽抽咽咽,渐渐睡去。把孩子送入婴儿房,交待保姆小心看顾,她匆匆下楼走到他身前,清冽的目光直直盯住他:“秋姐在哪里?”
  他侧身而坐,俊挺的脸庞被光与影分割成两面,一半在幽幽灯光下,一半隐在阴影里,端起酒杯仰首慢慢喝下去,“我最讨厌嘴碎的八婆。”
  她握紧擅抖的手,重复问:“秋姐在哪里?”
  他又说:“其实,你想知道些什么,可以自已来问我,我一直盼望你能问一问,比如,我不归家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比如,我回家的时候,为什么从不掩饰一下女人的香水味;再比如,我和顾湘湘是什么关系……”
  她冷冷说:“我不想知道,这些跟我没有关系。”
  “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他又倒满一杯酒,轻轻晃动殷红的酒液,“你授意姓江的女人委托征信社搜集我出轨的证据,不过是想找一个离婚的借口。我是什么?一个被你利用来报复耿绍昀的工具,利用完了就扔?”
  “你娶我,为的又是什么?这一年半来,你从我身上捞的好处还不够多吗?”她微微抿唇,浮起含讽的冷笑:“我不爱你,至少没有骗过你。你呢,从一开始的步步为谋,到现在,这幢房子里,你安排了多少眼睛或摄像头,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处心积虑,难道是因为你太爱我的缘故?”
  他沉默一下,低声说:“如果我说是,你信不信?”
  她漠然望向窗外,雨势湍急,无边无际的暗夜望不到尽头,“我不要!”
  他凝视她,眼中悲伤的苍凉渐渐被无望的阴郁所取代,嘴角噙起一丝凉薄笑意:“我们,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吗?”
  电话铃突兀响起,小小扑过去拿起话筒,里面传出绍谦疲惫的声音:“小小,雅秋上午的时候出了车祸,刚做完手术,我是主刀医师的助手……”
  “车祸——”她喃喃,掌心冰冷湿腻,话筒几乎没法握住,“秋姐,秋姐,她——”
  “生命没有危险,但是——”绍谦顿一下,艰难的说:“她大脑严重受损,成为了植物人……”
  话筒终于从手中滑,她茫然呆立。话筒里传出绍谦急切的声音:“小小,小小,你怎么了——”
  沈嘉恒拿起话筒:“绍谦,是我,小小难过得说不出话。现在雨太大了,我明天陪她去医院看望江小姐。嗯,好的,再见。”
  她缓缓转眸,乌黑眼眸如千年寒潭,冰冷幽暗,“沈嘉恒,跟我离婚吧,或许,还能给彼此留一条活路。”
  他似乎没有听懂,呆滞片刻,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风度翩翩,“听说,杜修宇把你当宝贝,不管你怎么胡闹,都不舍得对你动一个手指头,别的人更不敢碰你一下?”
  她没有说话,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仿佛是不屑。
  胸口有一种尖锐的痛,她的神情像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高贵而冷漠:“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的小小!”沈嘉恒抬起手,“啪”一巴掌突然甩下,小小站不稳,一下子跌入沙发里,白晰脸庞上,五个指印迅速红肿。他俯下身:“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提离婚这两个字,我们要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记住我的话!”
  她慢慢抬起头,空茫的目光不哀不怒,静静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
  他隐隐不安:“小小。”伸手想要扶她,她身躯急剧往后一缩,眼中浓烈的憎恶,刀一样,硬生生劈入他胸膛。如濒临绝望的困兽,最后一点清醒被燃尽,他冷酷的笑,手指轻抚她脸上浮肿的伤痕:“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半之久,你是不是该尽一尽妻子的责任了?这种事情总让别人代替你完成,很不好。”他低下头吻她。
  “禽兽。”她一巴掌甩回他脸上,用尽全力推开他,刚站起来,又被他拉住,狠狠掼回沙发里,“我希望明年的今日,我们会有一个孩子,跟笑笑一样可爱。”
  笑笑?听他提到笑笑,她停止了剧烈的挣扎,孩子的哭声夹杂在哗哗的雨声中,隐约可闻。“笑笑,”她惊恐的问:“你对笑笑做了什么?”
  他优雅微笑,不急不缓扯下领带,解开衬衣扣子,“一个小孩子,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找不到妈妈,害怕得哭起来。”他的手滑入她的衣底,流连柔腻的肌肤间,“如果不想让他哭太久,最好配合一点。”她无力垂下手,紧紧咬住唇,泪水止不住从紧闭的眼角渗出。她犯了大错误,再也没有父亲来为她遮风挡雨,必须自己来承受这个后果。
  她的身体一如他记忆中温软馨香,曾经是他不可企及的梦,渴望了太久,压抑了太久,扮演了太久谦谦君子的角色,才得以放纵自己的欲念,他贪婪狂热汲取着她的温暖,满足的沸点后,神智从迷醉中渐渐复苏,她泪痕斑驳的脸映入眼中。推开他的怀抱,她跌跌撞撞往楼上婴儿房冲去。
  他一动不动斜靠在沙发里,望着她,直至从视野中消失。眼眶酸涩痛楚,极致的满足后,是空乏的虚无,他以为他得到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长期游走在真真假假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爱她,绝对真实。只是,经过了今晚,她不会再相信,更不会要。他疲惫的合上眼,爱情不过是奢侈品,没有了它,人未必就不能生存。天好像裂了般,狂风挟着急雨,发出惊天动地声响!
  一场重病来得气势汹汹,小小躺在床上昏天暗地一连数日,听春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懒洋洋的执意不肯睁开眼睛,一直沉睡未必不是好事。医生无可奈何说:“沈先生,如果沈太太潜意识中不愿意醒来,单纯的医药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沈嘉恒走到床边俯身,昏睡中的小小安详温和,再也不会用冷漠鄙夷的目光刺痛他。其他人相继离开房间,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输液管中药水滴落的声音。他把她抱入怀里,娇小的身躯削瘦单薄,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沈嘉恒微皱起眉,他并不喜欢现在的她,虽然很温顺,可是吸引他的,是那个明媚如朝阳的苏小小。
  浑浑噩噩中,小小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依稀梦回遥远的年代,父亲抱着幼小的她踱过长廊,修长身影从夕照昏黄的光辉里逶迤而过,“爸爸。”她含糊喊。一只手轻抚她的脸庞,她闻到淡淡的烟草芳香,记起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他说过,无论生死,他会和她在一起,她喊:“绍昀!”温暖的怀抱顿时变得僵冷。
  他低下头,附在她耳畔:“你听着,如果你不愿清醒过来,我就成全你,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按照你父亲的遗嘱,笑笑作为杜家唯一的血脉,可以继承你所有遗产,而我作为笑笑名义上的父亲,是他唯一监护人,我将接管你们杜家产业,蚕食杜氏的一切。等到那一天,我送笑笑去和你团聚,或者,我娶顾湘湘,让她来照顾你的笑笑,好不好?”把她轻缓放回床上,他站在床边看她,“为了你的笑笑,你最好快点清醒过来,我等着你。”脚步声从门口消失。
  小小听见孩子的哭声,是她的笑笑在哭,她拚命挣扎,猛然扑跌床畔,一下清醒了过来,大口喘着气,侧耳仔细听,听不到笑笑的任何声音。她拔掉手腕上输液的针头,扶墙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婴儿房,目光急切搜寻每一处,没有笑笑,正在整理房间的育婴保姆惊喜:“太太,您醒过来?”
  小小断断续续问:“笑——笑呢?”
  “沈先生抱小少爷上三楼琴室了。”
  “扶我上去。”
  琴室三面是巨幅玻璃墙,雨过天晴,一缕阳光斜入室内。沈嘉恒修长的指在琴键上跳跃,一曲《此情可待》行云流水般流畅。笑笑快乐的满地爬行,胖胖身躯浴在金色阳光中,再长两只翅膀,活脱脱一个安琪儿。一口气松懈下来,小小沿门框虚弱滑坐地上,眼眶发热:“笑笑。”无知的孩子置若罔闻,趴在玻璃墙前好奇张望外面。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沈嘉恒望着半空中的彩虹,沉静许久,说:“我也学过弹钢琴,不如你弹得好,我没有时间。”
  小小艰难挪到笑笑身旁,搂住他坐在地毯上,玻璃墙外,楼下庭院里不时可见晃动的人影。
  他来到她身边,也席地而坐,“我为你配了一名私人秘书,叫林娟,能力不比江雅秋差多少,你有什么事交待她去办就行,所有的邮件与电话,她会替你过滤。如果你想外出,告诉我一声,能去的地方,我会陪你去。”
  小小忍不住笑,明明是把她给软禁了,居然话说得这么好听,她侧过头,讽刺说:“你是不是面具太多,把自己真实的脸给弄丢了?”
  “不,”他摇头,“你现在看到的就是真实的脸,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每天戴着面具太累,从今以后,你可以看见完全真实的我,慢慢适应并接纳,这样你才活得快乐。”
  “准备关我一辈子?”
  他微笑:“当然不是,等到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那天,你就自由了。”
  她嗤笑:“那不就是一辈子吗?”转首继续望向玻璃墙外,满院的郁金香早已支离破碎,差不多是尸骨无存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问:“要重新种植一批花苗吗?”
  “要种就种仙人掌吧。”仙人掌生命力强,郁金香太过娇气,她现在不喜欢。
  他看着她,冰冷的笑:“随你喜欢!”
  杜修宇生前为女儿准备好了一切,怕她没有能力掌管杜氏集团,安排耿绍昀代替接管三年;怕她被人骗财骗色,立下三年不得转让或出卖产业的遗嘱;怕她被人谋财害命,规定产业只能由杜氏血脉的后代继承家业;总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她学会并掌握一切。唯独没想到不成器的女儿会被别人当作金丝雀关进笼子里,沈嘉恒为她打造了一个华丽的笼子,用杜氏的钱。她一年半不曾理事,所有人早已习惯他作为她的代言人,管理她名下的一切产业。除了杜氏集团暂时由耿绍昀把持,她名下其他一切产业成为了沈氏华丰集团的赚钱工具。他用杜氏产业作抵押,套取大量流动资金,为华丰集团挣进大把钱,却不必承担任何风险与成本。
  小小终于明白沈嘉恒之所以能容忍笑笑存在的原因,那是他控制她的最有力王牌,只要一想到幼弱的笑笑可能遭受折磨,她就不得不在沈嘉恒拿回来的每一份文件上签章,使其产生法律效用。依照沈嘉恒的计划,三年期满后,必定会要求她支持他成为杜氏集团新一届执行总裁,然后一点一点蚕食杜氏集团,当姓杜的一切变成姓沈,杜氏王国正式终结。
  每每夜深人静,她看着笑笑熟睡的小脸,想起父亲留下的庞大家业,她只能眼睁睁任由沈嘉恒侵占,就这样两手空空,什么也不留给笑笑,甚至让他随时有生命危险?倚在窗前,她望见院子里的仙人掌已长有一尺来高,这种植物生命力真强,不闻不问,任凭风吹雨打日晒,仍然能旺盛生长。她紧紧抓住窗台边缘,突出的棱角刺入掌心,等不到别人的救援,她必须学会自救。
  突然警觉到房内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小小迅速回头,黑洞洞的枪口指住她的脑门,“你不用怕,看在杜世伯份上,我不会伤你分毫,只要借沈嘉恒的儿子用一用。”
  她镇定打量面前的人,衣着脏破,面目憔悴,很落魄的样子,整体轮廓颇为英挺,“蔡文涛?”
  他点点头。
  “你怎么还没有离开本城?”
  “我爸快不行了,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却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并不想拿一个小孩子做人质。”
  小小苦笑:“我倒很想帮你,听说你和耿绍昀是同学,看不出来这孩子长得像谁吗?”
  蔡文涛仔细看了看笑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孩子来自父系的明显遗传,诧异:“你怎么——?”
  “我被软禁了,”小小说:“外面那些人,不是用来防你的,是用来看守我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说的是实话,颓然就地坐下,“这几十天来,我不断逃亡,又累又饿,你能给我找点吃的吗?”
  不敢惊动其他人,小小只找到一盒糕点,又冲一杯牛奶。他狼吞虎咽,边吃边问:“沈嘉恒为什么软禁你,他怎么能容忍你生下绍昀的儿子?”
  小小叹气,“先不说我,一时半刻死不了,倒是你,准备怎么办?”
  “去美国的路已经被封死,我打算去泰国,那边有我爸以前的兄弟。”他紧皱眉头,看了熟睡中的笑笑一眼,“本来想——,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小小大致明白他的窘迫,拿起手袋翻找了一下,递给他一叠钞票和一张卡:“我身上只有这么多现金。”顺手捋下手指间的钻戒:“这个大概值一些钱,现金不够,就把它变卖了。如果你能活着逃出这个城市,卡里有我在瑞士银行的一笔存款,可以作为你东山再起的资金。”她又随意抓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这是密码。”
  蔡文涛拿着钻戒反复看:“结婚戒指?”
  “嗯。”小小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扔给他,“把衣服换了吧,你身上的太显眼。”
  他不慌不忙换下又脏又破的衣服,“结婚戒指都送人了,沈嘉恒会不会被你气死?”
  “能被气死就好了。”她抱起睡得正香的笑笑,“我去引开外面的人,这房子里到处是摄像头,在没有被发觉之前,你尽快离开。”
  蔡文涛四处张望一下,“这是你们的卧室吧,他在卧室里也安装摄像头,拍春宫十八摸?”
  见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小小也笑:“谁知道他有没有这种变态的嗜好,我得找机会问问他。”走到卧室门口,她回过头,神情凝重:“如果你能活着回来,一定要救这个孩子。”
  蔡文涛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郑重点一下头。
  她到一楼大厅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紧接着笑笑被惊醒大哭出声,所有人向大厅汇集。蔡文涛趁机从二楼阳台翻越下来,融入茫茫夜色中。
  以前,小小只要一碰到枕头,就能睡得不亦乐乎,现在却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仿佛闻到阵阵花香,似锦繁花间,父亲轻轻拍了拍一个七岁小女孩的脑袋,“小小,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是一种很好的战术,必要时,要懂得向你的敌人示弱。”年幼的孩子迷茫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他笑:“算了,你不懂没关系,天塌下来,有爸爸替你顶住。”终有一天,他不能再为她顶天立地,临终前,颤抖的指尖在她掌心艰难一笔一划,眼中满满的不甘与担忧,至死不肯合上眼睛。泪流满面的惊醒,窗帘没有拉上,天际已泛出一隙灰白。沈嘉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支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专注看她,晨曦的微光里,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小小心情不好,从床上坐起,恶声恶气说:“干什么,莫名奇妙跑来吓人,顾湘湘没侍候好?”
  他拉过她的手,一枚戒指缓缓套上她的无名指,“结婚戒指还是不要送给别人比较好。”
  小小盯着戒指几秒钟,笑了起来,本就当作一场赌博,不抱多少希望,当然不会有太大失望,“你真在卧室里装了摄像头?”
  他笑一下,“我没那变态的嗜好。”手抚过她的脸颊,慢慢滑落到颈项,“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地听话,这样对你、对我、对笑笑、都好。”
  “蔡文涛死了吗?”
  “大概是吧,中了五枪,跌落海里去了。”
  “哦,”小小漫不经心,“可惜了一名帅哥,不过,根据主角不死定律,说不定有奇迹发生。”
  “他是配角。”沈嘉恒手指流连她的锁骨间,“有时候想,直接结束你的生命,是一了百了的最好方法,事到临头,却又不舍得。”
  她揶揄:“不舍得,还是不敢?”
  他沉默一下,才说:“是不舍得!”倾身去吻她,她侧首避开。吻落在她的耳畔,他低低的笑:“是不是想杀了我?”
  “不,我没想过要杀了你!”
  “那就好,”他扯开她的睡袍,用力抱紧她,仿佛渴求什么,又仿佛想抓住些什么,“否则,我一定会在你具备杀我的能力之前,亲手杀了你,一定!”
  她没有做无谓的反抗,默默承受他几近颠狂的渲泄。茫然望着天花板,似乎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让他痛快的死,而是让他痛苦的活,惶惶不可终日,眼睁睁看着自己所在乎的东西一样一样失去,却无能为力,那种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顾湘湘百无聊赖翻看报纸,今天头条又是沈氏夫妇的新闻,大字标题“豪门金童玉女将再添新丁”,标题下面是沈嘉恒和杜惜若的亲密合影,两人一脸甜蜜的笑容,仿佛真是一对幸福的恩爱夫妻。她冷冷的笑,有多久没见过沈嘉恒了?他一直是公众面前的好丈夫好父亲角色,所以她成了他最见不得光的一面,唯一一次见光就是半年多前她过生日,百般恳求,才让他陪她去著名的兰苑大酒店庆生,却被江雅秋看见,险些坏了他的大事。从那以后,她只能从报纸上知道他的消息,守着一幢豪宅,还有一张刷不完的卡,一看着容颜天天老去。他爱她吗?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爱,信誓旦旦等一切事情了结后,要与她厮守终生。可他真的爱她吗?她始终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抱着她落下眼泪:“我本可以像他一样的爱你,你为什么要变心,为什么要变心……”第二天酒醒后,他只字不提,她也不问,两人都当作没有这回事发生。
  开门的声音响起,顾湘湘诧异看见沈嘉恒走进来.他脱下外套随手扔沙发上,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她手中的报纸,微笑:"怎么了,傻乎乎看着我干什么?"
  “没想到你会来,”她老实承认:“听说沈太太又怀孕了,我以为你会陪在她身边。”
  他敛起笑容,盯着她看,她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傻丫头,”他叹息,伸手替她擦泪,“你要明白,沈家家大业大,我必须后继有人,只有她生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继承沈杜两家的产业。”
  “我明白,我只是想起了我们的那个孩子。”她眼泪落得更急。
  他正想安慰她,手机响起,是林娟打来的:“沈先生,沈太太有点不舒服,要去医院。”
  “你先陪她去医院,我马上就来。”挂上电话,见顾湘湘眼巴巴盯着他,眼中泪迹未干,“湘湘——”
  “你要走了,是不是?扮演了二年多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这次总算名至实归,不当别人儿子的便宜老爸了,对不对?。”
  他沉下脸,“你再说一遍!”
  她紧抿着唇,神情凄楚
  他心一软:“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如果觉得闷,就去瑞士旅游一趟,要不去巴黎也行,多买一些时装回来。”他匆匆走出门,扔下一句话:“我有空再来看你。”
  顾湘湘呆呆僵坐很久,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有些歇斯底里,付出了那么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小小做完检查,就去看江雅秋,耿绍谦把她照顾得很好,昏睡半年之久,肌肉并没有萎缩。尽管如此,曾经美丽聪慧的江雅秋,也只剩下一具干瘦的躯壳。捧起她冰冷的手,小小俯身附在她耳边:“对不起,秋姐,这笔债我一定替你讨还——”一滴泪夺眶而出,落在江雅秋苍白的脸庞上。
  小小脊背突然崩紧,江雅秋的手指缓缓在她掌心划动,并不明显,眼睛依然闭合着,一如既往毫无生气。小小额头轻抵床头冰冷的铁架,保持原有的姿势纹丝不动。几分钟后,她抬起头,神色如故,看不出任何变化。
  沈嘉恒在病房外等待,见小小出来,迎上前看她眼眶泛红,说:“你怎么又哭了,对胎儿不好,这个地方你以后还是少来。”
  小小不说话,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沈嘉恒并不介意,她每次看望过江雅秋后,心情会低落一段时间,他习以为常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你和顾湘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于他和顾湘湘的事,她一向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他侧过头诧异看了她一眼,她并不看他,漫无目标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
  他说:“湘湘念大学时,给我的两个弟弟当家庭教师,那两个臭小子读书不行,欺负人倒很有一套。有一次,我看见她忍声吞气的样子,与我母亲以前受婆婆妯娌欺负时的隐忍神态一模一样,就阻止了他们对她的捉弄,并帮她出学费生活费,从那时起,她一直跟着我。”
  “很感人的故事,”她笑:“如果你娶了她,能成就一段佳话,可惜,你娶的人是我,所以,你以后不能和她在一起!”
  “哦,”他的眼神变冷,“因为她曾经破坏了你和耿绍昀的好事?”
  小小冷冷瞟他一眼,遥控按下隔音板,对司机吩咐:“停车!”
  看她下车,他也下车,跟着她走进紫荆商业城:“你要选购什么?我陪你去。”
  她停下脚步,有些恼怒:“我已经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要跑也跑不了,有必要时时刻刻紧盯不放吗?”
  自从小小怀孕后,他们才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可以融洽相处。沈嘉恒不想破坏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融洽,大多事情上顺着她的意思,他摇一下头:“小小,我们不要吵了,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
  她神色稍缓,放低声音说:“我要选购一些女性贴身用品。”
  他不方便进入女性专用品选购区,就让林娟陪她,自己则在一楼的贵宾休息室等候。
  乘手扶电梯到达二楼,一眼望见坐在二楼休闲咖啡屋前的顾湘湘,她的确是一个美人,精心妆扮过后,比以往更增了几分美艳动人,即使抽烟的样子,也有一种慵懒的妩媚。
  眼角微挑,斜睨走近前的小小,顾湘湘直截了当说:“你约我出来,如果是为了叫我离开嘉恒,就免谈了,我不会离开他。”
  小小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林娟也坐下,才不慌不忙说:“我的原则是丈夫不得与人共享,尤其是一个对我和我的孩子恨之入骨的女人,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孩子,”小小的话触及到她的隐痛,顾湘湘冷笑:“我比你更早有他的孩子,老天真不公平,明明是你抢了我的男人,却在这里理真气壮叫我离开。我和嘉恒在一起六年,你们做夫妻还不到三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离开。”她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盅里,缓缓站起:“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了,我之所以会赴约,是要让你明白一件事,你母亲欠我母亲一个孩子的生命,你欠我一个孩子的生命,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转身袅袅婷婷离去。
  目送她走到楼梯口,小小喊:“等一下。”
  顾湘湘回头,仪态万千站在原地不动。
  小小让林娟等她,独自走近顾湘湘身前,低声说:“告诉你一件事,我约你出来的真正目的,是要成全你的心愿。”在林娟看不见的角度,小小的笑容里透出一丝诡异,突然抓住顾湘湘的手腕,甩手给她一记耳光,顾湘湘本能反应的用手推开她,小小的身躯向后倒去,林娟惊叫一声,来不及施求,小小已经沿着阶梯滚下,摔落在一楼大堂里,鲜红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得到消息的沈嘉恒仓促冲来,满地鲜血映红了他的眼睛,抬头看一眼惊恐站在台阶顶端的顾湘湘,他抱起昏迷的小小狂奔而去。
  顾湘湘面无血色,喃喃:“不是我,她居然连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空气里弥漫着药水的气息,小小恹恹睁开眼。沈嘉恒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凝视她,眼底红丝密布。腹部的痛楚时缓时疾,手抚过平坦的腹部,她的唇畔不由自主掠过一丝笑意。
  一记耳光猛然甩在她的脸上,手劲极狠,却也不特别痛,只觉得晕眩,耳中嗡嗡作响,口里涌起一股血腥味。
  小小一动不动盯着他:“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也是我生凭第二次挨打。”
  “这一耳光,替那个无缘人世的孩子给你。”手扣上她的颈项,“你的演技太好,我以为——,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手上力道加大,他厉声说:“你在报复我,是不是?”
  小小喘不气,几乎晕厥。
  门突然被推开,沈韵心急切转动轮椅进入房内:“嘉恒——”,沈嘉恒松开手,侧过头看她,她顿一下,说:“我看了报纸,说小小不慎从商场楼梯跌下来,你们还年轻,孩子以后会有的……”
  小小一边喘气一边大笑:“不慎,是不慎!”
  他回过头看她一眼,目光阴冷。转身向沈韵心走去,语气平缓:“姑姑,我有事先走了,麻烦您陪陪她。”
  目送沈嘉恒离开,耿绍谦进洗盥间拧了一个湿毛巾,敷在小小浮肿的半边脸上,“他对你到底怎么样?”
  她微侧过脸,让脸颊紧贴着冷毛巾,火辣的感觉减轻了许多,“还好,失去了孩子,他有点失控。”
  耿绍谦默然,与小小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关于她的消息大多来自报纸。报纸上,她和沈嘉恒是恩爱夫妻典范;为数不多的见面时间里,她身边总陪伴着沈嘉恒,他的表现无可挑剔,正如外界所传闻的那样完全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沈韵心握住小小的手,低泣出声:“都是我不好,如果当时我不……”
  小小抽回手,厌倦的闭上眼,“你真想帮我的话,能不能把笑笑接到你家中照顾几天?越快越好!”不知道沈嘉恒出于什么心态,凡事总会给沈韵心几分情面,或许现在只有她能保笑笑安然无恙。
  沈韵心立刻点头:“我马上就去。”
  耿绍谦让司机先送母亲去接笑笑,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盯着小小,仔细观察她神情:“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多一个人商量,总是好的。”
  “好。”小小虚弱的笑,如果告诉绍谦一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许没出这个门,他就变成了和江雅秋一个样。正如沈嘉恒所说,他既然敢做,自然有办法封锁消息,何必赔上绍谦的大好年华。她转移话题:“秋姐的情况怎么样?”
  绍谦摇头:“胜天的现任总裁朱先生从美国请来了几名脑科专家会诊,可是……”
  “美国来的脑科专家,”小小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半晌,苦笑:“原来,他知道……”
  绍谦不解看她。
  她抬起一只手,掩在眼睛上,“绍谦,我累了!”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带笑笑来看你。”
  小小的身体时好时坏,足足在医院里住一个多月才康复。出院那天,沈嘉恒来接她,细心关切,体贴入微。车子启动后,小小略有嘲意的笑:“现在没有记者了,可以放松一下,你表演得不累,我看着却累了。”
  他冷冷说:“我以后不会见顾湘湘,希望你也安份点。”
  她挖苦说:“这么绝情?她可是为了你,连床都肯陪别的男人上,有没有问过她,你和耿绍昀哪个床上技术更好?”
  他斜睨她一眼:“这个问题,你应该比较清楚。”
  小小沉下脸,不再说话。
  “一年多前,也就是江雅秋出事的时候,耿绍昀曾派人来打探你的消息,知不知道那个人潜入时,我们正在做什么?”
  她不理睬他。
  他看着她笑:“我们正在亲热,不知道他是怎么向耿绍昀汇报的,从那以后,再没有派人来调查过你的事。”
  小小诧异:“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变态,为什么不干脆拍个春宫十八式给他寄去?”
  “下次一定。”他点点头,“不过,恐怕没下次了,耿绍昀已经和赵家小姐订婚。”
  小小调头望向窗外的街景,明媚阳光下,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都是旁人的事,她漠然说:“那关我什么事!”
  “是呀,关你什么事。”他低声重复一遍,递给她一份文件,“把这个文件签了。”
  小小随意瞄一眼,立即从他手中夺过来细看,她为华丰集团提供担保的部分个人产业将被银行收走抵债,其中包括法国的酒庄和英国的城堡。“不行,”小小把文件摔还给他,“酒庄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城堡是父亲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为你提供担保已经是极限,我不能让父亲留下的产业落入别人手中,何况,华丰集团股价分明一直上涨,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债务。”
  “耿绍昀正在收购华丰集团的股份,果然是好手段,不声不响,不着一点痕迹,等我察觉,已经被他收购了10%左右,我需要大量资金反收购。”
  “技不如人,就要服输,你除了会利用女人,还有什么本事?
  沈嘉恒没有被她激怒,不急不缓说:“耿绍昀又比我高尚多少?为了能得到赵晓峰的支持,在杜氏集团站稳脚跟,不是一样利用女人?”
  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坚定说:“无论如何,这份文件我不会签!”
  他淡淡的笑了笑,不再逼迫她。
  车子驶入大门,远远的,小小望见笑笑在草地上玩耍,胖胖的小身躯如同一个球满草地滚动。她笑一下,正要打开车门,他抓住她的手臂,把文件递到她面前:“签了它。”
  小小瞪着他,他不看她,目光望向前方草地上的笑笑,她顿时了然:“你又想用笑笑来威胁我。”
  “他是耿绍昀的儿子,”他笑一下,俊秀的脸上显出一点狰狞,“至于你,欠我孩子一条命,想试试我这次怎么对他吗?”
  小小手指微微发颤,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在他的视线里,笑笑摇摇晃晃向车的方向跑来,沈嘉恒刺痛的闭上眼,他的孩子,做母亲的人连到这世上的机会都不给,疼痛与无望伴随在每一次呼吸中!
  杜氏集团总部位于曼哈顿中城,从五十九层顶楼俯瞰,洛克菲勒中心广场景致一览无余。赵彤悄悄推开门,宽敞的办公室尽头,耿绍昀背向而立,站在巨幅落地玻璃窗前。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
  耿绍昀握住她的手腕,轻声笑:“小小,别胡闹了。”
  赵彤愕然,一缕笑意凝滞在唇畔,渐渐弯成了一个艰涩的弧度。
  他回头看她一眼,松开手,不动声色后退几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小彤,今天怎么有空来。”
  “你又想起小小了吗?”她一只手扶在桌上,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划动。
  他不说话,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随意翻看。
  “我前两天还从报上看到她的消息,自从半年前她不慎流产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才有起色,据说准备怀第三胎……”
  “小彤,”耿绍昀突然打断她的话,她看着他,眼底隐隐泛起一点悲伤,他低下头继续看文件:“我还有事要忙。”
  “这几年来,你对小小不闻不问,是因为害怕听到有关于她和沈嘉恒夫妻恩爱的消息,对吗?越是放不下,越要逃避;如果真放下了,反面能坦然面对。耿大哥,你依然爱她?”
  他望向广场正面的希腊神普罗米修斯飞翔雕像,离得太远,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下面喷泉水池的水花射向半空,浮光耀眼,“有时候,真恨透了她,我做错了事,一个改过的机会也不给我,不声不响就嫁人,连同我的孩子一并绝情的剔除;可是,恨过之后,我依然无法不爱。对不起,小彤!”
  室内寂静无声。
  内线电话响起,分外突兀,秘书说:“耿先生,傅小姐在您的办公室外,您要见她吗?”
  耿绍昀看了赵彤一眼,“五分钟后,请她进来。”不等他开口,赵彤乖觉进入侧旁的休息室回避。
  傅传玉慢慢走进总裁办公室,耿绍昀含笑礼貌颌首:“傅小姐。”她暗喘一口气,平静的递上辞呈。争斗了三年,以她这个开辟杜氏江山的元老之一失败而告终。
  耿绍昀粗略扫视一遍辞呈,微微一笑,爽快的签下了字,又递还给傅传玉。接过辞呈,她问:“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有,”耿绍昀说:“可以阻止杜氏集团改姓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耿绍昀微笑看着她。
  傅传玉失声笑:“一念之仁真要不得,嘉恒顾念小时候你母亲照顾他的情份,坚决不肯让我灭口,给自己惹了多少麻烦。”
  “有道理,”耿绍昀赞同,“我一定吸取你的教训,永远不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比如你,比如沈嘉恒。”
  “你做得再多,也是枉然,嘉恒是宇哥名正言顺的女婿,小小名正言顺的丈夫,你不过是一个外人,嘉恒根本没必要让杜氏集团改姓,杜家的产业迟早属于他的孩子”傅传玉冷笑:“你该不会以为知道我和嘉恒的关系,就稳操胜券了吧。即使小小知道我主谋破坏了你们的婚事,又会怎么样?至多生气一阵子,他们做了三年夫妻,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孩子也有了,难道会因此改变既成的事实?而你,为了得到赵晓峰的支持,欺骗赵彤,仅凭这一点,小小还有可能再次接纳你吗?”
  “傅姑姑,”赵彤出现在休息室门口:“耿大哥没有骗过我,是我自愿帮他;爸爸和其他叔伯支持耿大哥,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您的私心,您破坏耿大哥和小小的婚事,欺瞒杜伯伯;利用杜氏的资源为华丰谋利,损害杜氏集团的利益;爸爸说这些是大忌。”
  傅传玉看一眼赵彤,转回头冲耿绍昀点了点头:“干得很漂亮,我低估了你,其实,你比嘉恒更无情!”
  傅传玉离去后,室内恢复了沉寂,过了好一会儿,赵彤轻声说:“耿大哥,你回去看看吧,如果你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你一定要努力争取,不要为了所谓的骄傲,错过自己一生的至爱;如果你们不可能了,你可以找我,或许我会考虑再给你一次机会,当然要尽快,要知道很多人排队等着娶我。”
  耿绍昀笑了起来,实际上,从手术室的门在他面前合上的那一刻起,他与小小就再无可能,尽管他爱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相见争如不见。或许若干年后,他会娶一个不讨厌并对事业有利的女人为妻,但绝不是与她有关的任何人。看见赵彤坦诚的目光,他不忍拒绝,“好!”
  三年任期将满,一个月后,杜氏企业将相继召开股东大会、董事会,推选新一届董事局成员以及执行总裁。耿绍昀确定了最终行程,临走前,约赵延晚餐。耿绍昀交给他一个密封的文件袋:“这里面是我名下杜氏企业20%股权的转让书,以及所收购的华丰集团10%股权转让书,所有文件我已经签署完毕,杜小姐担任杜氏企业执行总裁后,这些股权即可转入她的名下。”
  赵延没有接过文件袋,倒了一杯红酒递给耿绍昀,又给自己倒一杯,轻轻晃动酒杯:“小小这几年太胡闹了一点,不断把杜先生转入她个人名下的产业拿去做抵押担保,不少项已被银行收走抵债,甚至大量动用瑞士银行的存款,我通过电话或电邮多次试图和她沟通……她表现得很不耐烦。难道她真如外界所传闻的那样,是被杜先生宠坏了的二世祖?”
  耿绍昀笑一笑:“就当是让她交学费吧,总好过将来被人拔走整个杜氏集团的根基。”
  “你不再管她了吗?”
  “杜世伯生前对我说,杜氏王国的权杖并不好握,上面长有尖刺,如果接撑权杖的人是杜小姐,他一定要在移交前把尖刺全部削平,可惜,他走得太急,来不及做这件事。我用了三年时间,把权杖上的尖刺一一削去,以后杜小姐一定能握牢这根权杖。”他把文件袋放在赵延面前,“我确保一个月后,她会亲自出席股东会与董事会,到时候,你可以看清楚,杜家的后代是不是一个庸材。”为她铺好今后的路,他便可以功成身退,永远不必有再见面的一天。
  他什么都想过了,以为百无一漏,唯独没想到她留下了那个孩子,他与她共同的孩子,血脉相连,才知道他的存在,马上又面临着失去的危险。
  车子飞驰的速度,使得惯于飚车的绍谦也心惊胆战,“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
  “闭嘴!”耿绍昀怒吼,总觉得速度不够快,一次又一次提速。
  终于到达医院,江雅秋焦急等在门口,看见他们,如释重负喘一口气:“笑笑进了手术室,你们快跟我来。”
  来不及多作询问,立刻签字验血,最后,从绍昀身上抽了400CC血,从绍谦身上抽了200CC血。
  刚拔下针头,耿绍昀就问:“笑笑怎么样?”
  江雅秋态度显得冷淡:“手术还在进行中,你们休息一下,我去陪惜若。”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左腿有些不灵便,不小心崴一下,身体倾向一旁,绍谦急忙搂住她的腰,神情亲昵自然:“你没伤到吧。”
  耿绍昀先走出了休息室,长廊尽头,娇小的人站在手术室前,微微仰首,望着手室门上的灯,昏黄灯光下,侧影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他一瞬不瞬地凝视她,她瘦了很多,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稀薄得仿佛一道影子。
  似乎有所感应,她缓缓转过头,彼此目光相触,隔着长廊,默默相视。
  “叮”一声轻响,门上的灯熄灭,一张床被推出手术室。耿绍昀几步跨过长廊,幼弱的孩子躺在床上安静沉睡,苍白的小脸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孩子,不可割舍的血脉,有着与他肖似的五官,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面,错综复杂的心情,分不清悲喜。
  她紧张望着医生,双手绞在一起,仿制要把手指绞断般。
  “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没有射中要害,孩子很快能康复,不会有后遗症。”
  她重重吁一口气,魂魄此刻才重新回归躯体,小心翼翼轻触笑笑的脸庞,眼泪几乎要落下,“他一定很痛吧?”
  “麻药过后会有些痛,小孩子不能多用止痛剂。”
  耿绍昀眉宇纠结,胸口隐隐作痛。
  笑笑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她隔着大玻璃久久凝望,他站在她身后,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曾经梦中无数次出现,每每午夜梦回,抓不住她的轻颦浅笑,他的心就如流沙般,不断空陷。
  “小小。”
  她回头,“我叫杜惜若。”淡漠疏离,片刻前的脆弱荡然无存。
  “惜若,”江雅秋到她身旁:“休息一下吧,等笑笑醒来,你才有精神照顾他。”
  杜惜若点一下头,转身走进特护病房对面专配的休息室。耿绍谦看见她进来,迎上前,“笑笑怎么会中枪伤?”
  “遇上了绑匪,原本是想向我开枪的,射偏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声音里透出浓浓倦意,两指轻按住太阳穴,“你刚抽了血,回去休息,雅秋,你陪绍谦一起走,守在外面的人大概也累了,另叫一批人来换班。”命令式的语气,江雅秋显然已经习惯,顺从答应一声“是”,拉起绍谦离去。
  杜惜若并没有立刻休息,走到窗前,取出一支为女士特制的香烟点燃,却不抽,随意挟在指间,看着烟雾在夜风袅娜升腾,黑色的身影与窗外清凄夜色融为了一体。
  耿绍昀望着她的背影,眼前人分明还是朝思暮想的模样,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熟悉的感觉,“最初的一年,我打探过你的消息,都说他对你很好,又说你们有了孩子。我的确不是一个大度的男人,你过得好,本该为你高兴才对,可是,只要一听到你们夫妻恩爱的消息,我就控制不住嫉妒,那种感觉,简直让人发狂。我决定把你忘了,不闻不问,主动回避一切和你有关的信息。直到江雅秋出事,我忍不住再次派人打探你的消息,得到的答复是你们恩爱有加;后来,看你签署了很多授权文件,以你的个性,如果不是自愿,就算他杀了你,也不能逼你签下字,何况他不敢杀你;我以为你受他迷惑,昏了头,所以……”他顿一下,艰涩说:“我不知道笑笑是……”
  她轻笑一声,仍然背对他:“你在向我解释吗?不必了,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不,不是向你解释,更不是为自己开脱,有些事情,你有权力知道。”他缓缓坐进沙发里,感觉十分困乏,慢慢点上了一支烟,“我曾经答应过杜世伯,如果你嫁的人不是我,一定要代替他,把你培养成一位优秀的继承人,很惭愧,我没有能力做好这件事,所以,让沈嘉恒来做!”
  杜惜若终于回头,静静看着他。
  “江雅秋出事后,你签下了一系列不合理的文件,我知道你并不笨,既使一时昏了头,迟早总会看穿假相,而沈嘉恒不可能轻易放手。他暂时不敢动你,我只要确保你性命无虞,其他的——,”他无声叹一口气:“我必须狠下心不作过问,每每于心不忍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不可能庇护你一辈子,现在让你受一些苦,总强过他日杜氏江山易姓,你成为弃卒,丢了性命。”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磨练一个人,我回来,是要确保让你亲自出席杜氏的股东会和董事会,而不是继续由沈嘉恒代理。我以为自己算准了一切,唯独漏算了笑笑的存在。”
  她看他很久,突然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是吗?你一定不会失望。”
  “看见你和笑笑,我就后悔,我又做错了,小小,对不起,我该怎么样,才能弥补你们母子?”
  她重复:“我叫杜惜若!”从容正视他:“笑笑姓杜,大名杜承邺,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不存在弥补的说法。”她对他无怒无嗔,波澜不惊,这样的冷静让他心寒,仿佛他于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他沉默注视她,她的容颜没有改变多少,柔美如昔,只有线条分明的唇角多了几分凌厉。恍然间,他似乎看见往昔那个清丽的快乐少女:“你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神是不是很忧郁?”“是不是很哀怨?”却分明是眉稍含笑,双眸顾盼生辉。经历了怎样的磨难,让明亮的眼眸蒙上寒霜,冰冷而锐利?
  她睡下眼帘,掸去烟头上老长一截烟灰:“傅传玉和沈嘉恒是什么关系?”
  “傅传玉是沈嘉恒母亲散多年的妹妹。”
  她微眯一下眼,眼神显得冷酷:“原来是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当时,我母亲没有恢复语言功能,我自己则是大脑一片混乱。到了纽约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感觉事情蹊跷,才作了一番调查。只那个时候,你会相信我的话吗?”
  她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问:“听说你把傅传玉踢出了杜氏集团,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跟随你父亲多年,以现有的财产足以奢华的过完余生,何况,她还持有杜氏集团的股权。安享晚年应该没问题。”
  杜惜若抿唇淡笑,“这就好,没有被气死就好,我可以放心了。”神情冷峻,连笑容里也渗着丝丝寒意,陌生得可怕。
  他觉得悲哀,明眸蒙尘,有多少是他的罪责?
  她躺进沙发里,闭上眼睛,表明已经没兴趣继续谈话,大概太疲倦了,她一躺下就睡着了。
  耿绍昀却睡不着,慢慢站起身走到对面特护病房的大玻璃前,看着病床上的孩子, 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天色微熹,一阵急促的脚步打破沉寂。耿绍昀看一眼来人,惊愕:“文涛!”一年半前,蔡文涛和蔡隽帆两兄弟突然翻脸内杠,蔡文涛失败逃亡,他得知后,派人回来相救,只收到蔡文涛死亡的消息。
  蔡文涛冲他点头一笑,神情颇为兴奋,却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跑进了休息室。
  杜惜若已经从沙发里坐起,手指呈梳状,随意理了理稍乱的头发,“看样子,你大获全胜,恭喜了。”
  蔡文涛大笑:“如果没有你这个幕后大老板出谋划策,我早就没命了。”
  “开枪的人呢?”
  “抓住了。” 蔡文涛迟疑一下,“我刚才问过医生,笑笑没有生命危险,蔡隽帆毕竟是我弟弟,能不能给他留一条活路。”
  “当然可以,我长这么大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会杀人呢。打断他的手脚,你养他一辈子。”她的语气如同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一样轻松。
  蔡文涛诧异看她。
  杜惜若瞟一眼蔡文涛:“怎么,你没钱养他吗?我给你好了。”
  “惜若,”蔡文涛叹气,“你怎么会——”
  她摆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混黑社会呢,要专业一点,反败为胜、东山再起的榜样有你蔡文涛一个就够了!”
  蔡文涛郁闷苦笑:“你又不混黑社会,不用这么专业吧?”
  “所以嘛,”她无辜的两手一摊,“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从来不做,看见流血,我会晕倒的。”
  耿绍昀终于明白她所说“不会失望”的意思,杜修宇曾经认为她所缺乏的狠决、果断,现在完全具备,杜惜若不再是苏小小。
  笑笑醒来第一句话:“妈妈,痛!”泪水一下涌进杜惜若眼中,想抱住孩子,又怕碰确他的伤口,只能俯身亲了亲孩子的前额,“笑笑,别怕……”
  蔡文涛隔着大玻璃窗望见特护病房内的情形,“我以为她强悍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幸好,还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身边的江雅秋横他一眼:“如果男人靠得住,女人何必变得强悍!”
  耿绍昀突然有一种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的冲动。蔡文涛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任重而道远呐!”
  一声“嗤”笑传来,沈嘉恒抱臂倚靠墙壁,悠闲看着他们三人。
  蔡文涛一瞬间全身戒备,眼神阴狠:“你还敢来?”
  “为什么不敢?”沈嘉恒诧异,“你闯进我家里,把我的老婆儿子劫走,难道我不可以寻求司法保护?”
  警察已经来到,要求蔡文涛就前一夜发生在沈宅的枪击事件,到警局协助调查。蔡文涛也不慌乱,只是有几分不耐烦:“我去打个转就回来,雅秋,麻烦给我的律师去个电话。”
  耿绍昀说:“文涛,如果有事就给我电话。”
  “当然不会有事,”蔡文涛笑:“别小看了惜若,一切尽在她的预料中。”江雅秋陪蔡文涛一起离开。
  杜惜若在喂笑笑喝牛奶,刚动过手术,只能给孩子喝流汁。外面发生的事情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专心照顾笑笑。
  “这三年来,我常常想,”沈嘉恒望着他们母子,“如果没有你,我和她会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我不知道,”耿绍昀回答,“但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你,我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沈嘉恒调过头,耿绍昀冷冷的看他。兄弟,这个词对于彼此而言,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沈嘉恒伤感,回头又看着他们母子,她正为笑笑擦脸,轻柔细致,一脸温暖的笑,这样的笑容,已很难得看到。
  “我和她有过一个孩子,得知她怀孕时,我真高兴,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的高兴,我想,就算将来留不住她,至少我还有孩子,有一个念想。我肯定能做一个好父亲,不会让我的孩子重复我小时候的命运,可惜,我们缘份太浅,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她真狠,将近四个月孩子,快成形了……”他喘一口气,“孩子没有了,我还是不死心,我求她,求她爱我,只要她肯爱我,肯和我好好的在一起,我把一切还给她。她说,她死都不会爱我,宁可死也不会要我。”
  “哦,”耿绍昀漠然:“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该清楚,我这个人没什么同情心。”
  “我以为你会感到高兴。”他对大玻璃另一侧的杜惜若微笑挥挥手,她已经转过视线,正向他看过来,“我不会离婚,死都不会放手!”
  “那你就去死好了。”杜惜若走出了病房,站在门口,轻描淡写的语气,声音里没有温度,“等你死了,由不得你不放手。有没有想好怎么个死法?我一定成全你。”
  “这个由你来帮我选比较好,需要多长时间?”
  “一年!”
  “好,”他点点头,“我等你!”
  临走时,沈嘉恒对耿绍昀笑,似乎幸灾乐祸:“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小小,以后,你也永远得不到她了!”
  “那又怎么样呢?”耿绍昀平静说:“我又不是你。”
  蔡文涛真如他自己所言,到警局打了个转就回来。刚把地盘夺回来,按理说应该很忙才对,他却可以在医院里晃上一整天。
  耿绍昀问:“你没事可做吗?”
  “有,很多事,可先得把这边的事处理完。”蔡文涛无可奈何,看一眼对面紧闭的门,“你知道,我欠她很多钱。”
  耿绍昀笑一下,“可不可以问你一些事情?”
  “你问,我就答;你不问,我当然不答。”
  耿绍昀神色凝重起来:“笑笑是怎么受伤的?”
  “这件事要从一年半前讲起,当时我被蔡隽帆逼得走投无路,趁夜潜入沈宅,打算绑架沈嘉恒的儿子做人质……”蔡文涛把他和杜惜若相遇的前后情形详细讲了一遍,“卧室里虽然没有安装摄像头,却有窃听装置,我们的一言一行全在别人的撑握之中。”
  “你是怎么脱险的?”
  蔡文涛嘿嘿笑:“我就说你太小看她了,她给我的那张卡并不是什么瑞士银行卡,一张国内通用的金卡而已。在给我写密码的那张纸上,她同时写下了新区别墅的地址,二个人的名字及联系方式、联络暗号。还有两个建议,第一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第二个是有钱可使鬼推磨。她让我换衣服的时候,就把新区别墅的钥匙放进了给我更换的那件衣服口袋里。”
  耿绍昀顿时了然,她知道自己被沈嘉恒监控,故意让他听到她和蔡文涛的谈话,所有人以为蔡文涛会效仿蔡九当年,前往泰国避难,以图东山再起。蔡隽帆在可能通往泰国的路途上布下天罗地网,却万万想不到蔡文涛根本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躲入了杜家的新区别墅里。
  “惜若让我去求助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爸手下坐第二把交椅的楚杰,你应该听过这个人吧?”
  耿绍昀点头,楚杰跟随蔡九多年,重情重义、能力出众,虽然年纪比蔡文涛还要小,在道上却颇有威望。对于蔡家两兄内杠,他一直持中立态度。前一夜的决定性争斗中,他却站到了蔡文涛这一边,是蔡文涛大获全胜的关键。原来,归根到底还是杜修宇的面子。
  “我在一个——”蔡文涛踌躇一下,才说:“一个女人的帮助下,把戒指和从沈家穿出来的那件衣服转交到楚杰手中,他传话给我,说知道怎么做了。第二天,外面就传出了我死亡的消息。风头过后,我潜出本城,找到惜若让我求援的第二个人——邻城的老大。行有行规,他不能明着干涉不属于自己地盘的事,便暗中支持我,布置了近一年,我以另一个身份回来站稳脚跟,重新和自己兄弟争斗。”
  “惜若仍然被沈嘉恒软禁着,而且看管比一年前更加严密,我没办联络她,真到江雅秋找上我。雅秋是个很让人佩服的女子,”蔡文涛赏赞:“她早清醒过来,为避开沈嘉恒耳目,不得不继续装植物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惜若所有指令全部是通过她向外传达。两天前,雅秋要我尽快把惜若母子带出沈宅,我安排好人手去接他们母子出来,没想到碰见蔡隽帆也在,双方动起手。混乱中,蔡隽帆向惜若开枪,子弹击中笑笑……”
  “惜若大概是怒极了,调动杜家在这个城市里可用的一切力量,铁了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让蔡隽帆的势力彻底消失,所以有了前一夜的黑帮大火拼。”
  蔡文涛走了很久,耿绍昀还在独自出神,她宁可自己苦苦捱着,也不肯向他求援。他走出休息室望向对面,笑笑睡着了,她守在床畔,凝神注视孩子安详的睡颜,神情温柔眷恋。只有这个时候,昔日小小的影子才依稀可见,可是,那么的遥远。
  重逢后,杜惜若与耿绍昀保持适当的距离,冷淡而客气,但并不阻止他和笑笑亲近。一段时间下来,笑笑康复得差不多,很喜欢粘耿绍昀,却不肯叫他爸爸。甚至有一次杜惜若指着耿绍昀教他喊“爸爸。”笑笑天真的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不是爸爸,没有爸爸。”
  耿绍昀啼笑皆非:“慢慢来,慢慢来吧!”两人单独相处时,他说:“谢谢你!”
  杜惜若看他一眼,明白他为什么道谢,“不,你别误会,笑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仅此而已。”
  他轻叹一口气:“我明白,不会误会。”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味,不由眉宇紧皱。
  杜惜若慢慢扰动咖啡,低垂的眼帘下,有一道疲倦的阴影。她最近很忙,一边要照顾笑笑,一边要处理一些事务,常常需要用咖啡来提神。
  他看着她:“其实你不必这么辛苦,很多事情,可以让我来做!”
  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很低:“带笑笑走吧,等他出院,你带他远离我的身边。”
  耿绍昀意外,心中不是没有过奢望,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把笑笑交给他。
  “我需要一年时间,”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对于这世上的一切,懒洋洋不怎么在乎,“一年后,如果我安然无恙,会把他带回身边;万一……”她喝一口咖啡,接着说:“我早就立下遗嘱,笑笑将继承杜氏家族的一切财产,在他没有成年之前,你作为他的监护人,替他掌管一切产业。请你看在父子情份上,好好照顾笑笑。至于小彤,她很善良,应该容得下笑笑的吧。”
  他凝神仔细看她,问:“一年时间,你要做什么?”
  她别开脸,“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管。”
  他依然目不转睛看她:“我和小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杜氏董事局成员一半以上是当年追随你父亲打天下的人,只有你父亲可以镇得住他们,我刚接管杜氏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买帐,何况还有傅传玉暗中使绊子。我需要赵叔的支持,他顾念那帮兄弟的旧情,犹豫不决,小彤为了帮我,才告诉赵叔,她和我确立了恋人关系,并且和我假订婚。”
  “哦,”杜惜若讶然:“她居然肯为你做到这一步。”停一下,说:“你该娶她的,人生难得碰到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辜负了她,对她不公平。”
  “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可惜,我心里没有她,娶了她,才是对她不公平,她值得更好的人给她完整的感情。”
  杜惜若笑:“最初,你愿意娶的我时候,心里也没有我。那时你怎么说的?你说,娶谁不是娶,不如娶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妻子。”
  “那不同,”他简短的说:“那时候,我心里没其她人。”
  她不再说话,拿起杯子,发觉咖啡已经凉了,又恹恹的放下。
  “用一年的时间对付沈嘉恒吗?”他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她抬起头,发觉他站在她近前,低着头,“笑笑太小,不应该离开母亲,你想要怎么做,告诉我,让我去替你做。”
  她仰起头,秀气的唇微抿,唇角上扬,揶揄的笑:“沈家毕竟是你母亲的家族,你能做到哪一步?”
  “你要求做哪一步?”他正视她的眼,乌黑深邃的眼眸直直望入她眼底。
  她有片刻的错神,眼角的余光瞄见江雅秋正向室内探头张望,站起身到对面的沙发坐下,“秋姐,进来吧!”
  江雅秋捧着一叠文件进来,杜惜若开始一一翻看,她处理公务并不避开耿绍昀。他坐在对面看她,她批阅文件不急不躁,丝毫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即使他一直盯着她看,也不能干扰她的情绪,严肃而认真。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以前的小小多懒呀,连续工作时间一般不超过四十五钟,就开始打瞌睡或开小差。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都没办法让她勤奋一点,她振振有词:“如果我太能干了,怎么体现出你的能力?”可那个人是小小,没心没肺,快乐单纯的小小。
  杜惜若拿起其中的一份文件反复看,问江雅秋:“华丰的收购工作不顺利吗?至今为止收购的股份只占华丰集团总股的8%,是什么原因?”
  江雅秋看了看耿绍昀,杜惜若顺着她的视线瞄一眼,轻摇了一下头,“没关系,你说就是。”
  江雅秋说:“按照沈家族长绝对控股的传统,沈嘉恒掌控A、B股各50%以上,耿、耿先生掌控A股8%,B股4%,沈天豪三兄弟总共掌控A股15%,B股18%。这几个人的股权不太好收购,其它一些小股东包括沈嘉恒的继母和兄弟都没问题,已经签下转让书。”
  杜惜若看向耿绍昀,“我和赵延通过电话,他说你把手上所有股权转让给了我?”
  “股权受让书我早签过,在赵延手上。”
  她点点头:“谢谢,华丰的股权我会按高价收购,至于杜氏的股权——”她侧首稍作思索,“以后再说。”
  “那一切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耿绍昀说:“我三个舅舅手中的股权,你不用指望了,他们都是沈家直系子孙,就算有内部矛盾,也不敢拿家族利益来胡闹,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杜惜若不以为然,对江雅秋说:“收购华丰的事让成浩接手。”成浩是杜修宇为女儿培养的另一个得力助手,杜惜若自由后,立刻把他招过来和江雅秋联手,“他手上有的是这些富豪子弟的私秘丑闻,让他对付他们;再不行,把楚杰叫来帮手,总之沈天豪三兄弟手上的股权不卖也得卖。”
  “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耿绍昀皱眉,“就算你收购成功,沈嘉恒依然掌握绝对控股权,华丰大权不可能旁落。”
  “不要紧,”杜惜若说:“我只要以第二大股东的身份进入华丰董事会就行。”
  “在商言商,商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很正常,让人输也输得心服口服。但以私隐要挟,未免下作,更不应该引进黑道势力来挟迫对方。”
  杜惜诧异失声笑:“你好像忘记我们杜家是怎么起家的吧?”
  “杜世伯洗底漂白不容易,他并不希望你走他的老路。”耿绍昀叹一口气,“小小,做回以前那个快乐的小小吧,剩下的事,让我来帮你做,就当是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杜惜若沉默一下,扬起脸冷冷的笑:“你现在才说这句话,不觉得太晚了吗?我被沈嘉恒糟蹋的时候,你在哪里?”
  耿绍昀痛惜看她:“小小——”
  “别叫我小小,小小死了。”她语气骤然激烈,“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他说,既然注定不能一辈子拥有,不如趁现在我还被他控制中,玩个痛快。只要他高兴,随时随地……”她重重喘一口气,咬牙:“这个变态!”眼底隐约闪烁着泪光。
  耿绍昀震惊,知道她会受苦,没想到是这样的屈辱。从小被捧在掌心的明珠,如果不是因为笑笑,何必忍受这莫大的屈辱。他分不清胸中难受的感觉是悔恨还是痛楚,走到她面前,扶住她轻轻颤动的肩。
  她抬手,慢慢的,用力拂开他的手,“你不是要为杜氏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吗,那么,我现在就做给你看,看看你和沈嘉恒共同铸造出来的这个继承人有多合格。我所做的一切,你只需要旁观就行,没有必要指手划脚。我会亲手把我所承受的一切,一点一点,连本带利返还给所有加诸于我身上的人。”
  他沉默的看她,对不起三个字太单薄,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
  “妈妈。”笑笑稚嫩的声音传来。杜惜若微微一震,仿佛如梦初醒。笑笑赤脚站在门口,乌溜溜的眼睛怯怯望着父母。她的神情变得柔和,抱起孩子,柔声问:“笑笑,你怎么跑出病房了。”
  笑笑搂住母亲的脖子,“笑笑找妈妈。“
  她温柔微笑:“是妈妈不对,妈妈该陪着笑笑的。”
  她和笑笑已经回到了对面病房。他还站在原地,呆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总裁,”江雅秋轻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谢谢您!”
  耿绍昀回头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一年多前,朱总裁从美国邀请专家来为我会诊,实际上是你的安排,对吗?”江雅秋笑了笑:“我很感激您。可是,你既然会授意绍谦把我的病情说得严重,并在沈嘉恒眼皮底下,让人不动声色治好我,难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您早就知道我已经清醒,却什么也不问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无言以答,看见小小签署的一份份文件,以为她爱上了沈嘉恒,怕她不相信他的话。于是等着她自己发现错误,受到教训,等着她主动向他求援。
  “惜若已经不是往日的小小,”江雅秋慢慢说:“变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喜欢,但是,她需要生存,她有她自己要守护的人与物。”
  江雅秋沉重叹一口气:“法国的多情酒庄,是杜先生生前送给杜夫人的礼物,听小小说,杜先生曾经向杜夫人许诺,要陪伴她在多情酒庄酿一辈子酒。那个地方,不仅是小小的一段美好回忆,也是杜夫人生前的一个梦。当时,沈嘉恒要拿多情酒庄抵债,小小无论如何也不肯签字,沈嘉恒把笑笑关起来,吩咐任何人不许给他吃喝,才一岁多的孩子,被单独关进一个黑房子。笑笑在房间里不停的哭,小小在房外,拍打着房门哭,僵持了近二个小时,小小受不了啦,对着沈嘉恒哭喊:我签,我签字——,等她签完字,进了房间,笑笑已经哭不出声音,趴在地上,全身浸在屎尿里。”她底下头,一滴泪无声落在手背上,“从那以后,小小这个人就再也不存在了,总裁,不要试图找回昔日的小小,找不回来了!”
  耿绍昀胸口抽痛,他明明可以救回小小的,却什么也没做。沈嘉恒扼杀了小小,他则是帮凶,充斥在胸口的愤怒,更多的是因为自己。
  他僵立了很久,缓缓移步走进对面的病房。她搂着笑笑,低声讲故事。温暖的笑容下,隐藏了多少的悲恸?
  “惜若。”他第一次这样喊她。
  她没有回头。
  “我曾经从你的身边走开过两次,第一次,你叫我留下,我走了;第二次,你让我离开,我也走了。这一次,无论你是要我留,还是要我走,我都不会再走开第三次!”
  笑笑出院这天,蔡文涛、成浩、楚杰相继带着手下出现。成浩和楚杰是杜修宇从贫民窟捡回的孤儿,杜修宇似乎偏好相貌出众的人,被他助养的一批孩子,各有特色,分布不同行业中,但无论男女都有一个共同点,无一不是外表出色。俊秀的成浩、帅气的楚杰、美艳的江雅秋、再上英挺的蔡文涛,俊男美女,怎么看怎么养眼。一群人围着杜惜若母子,前呼后拥,颇有当年杜修宇的架势,而杜惜若也越来越神似杜修宇,血缘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爸爸。”临上车之际,笑笑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杜惜若身后喊,和耿绍昀相处这么久,他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
  杜惜若止步回头,耿绍昀站在医院门口目送他们,听到笑笑的喊声,几步跨上前,笑笑扑入他怀中,“爸爸,一起走。”
  耿绍昀摸了摸孩子的脸,轻轻叹口气。其他人会意,自觉退开一段距离,让他们有单独谈话的空间。
  “还是不肯带笑笑走吗?”杜惜若低声问。
  笑笑在耿绍昀怀中不安份的扭动身子,他按抚般轻拍孩子的后背,简洁明了说:“我会留在笑笑身边,我想我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
  他下定决心的事,除非有重大变故,否则一般很难让他改变主意。杜惜若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另一个问题:“你会出席会议的吧?”她指的是半个月后,杜氏的年度股东会和董事会,耿绍昀转让给她的股权中,她只收下了华丰集团的股权,并把收购资金汇入他的帐上,杜氏的20%股权则还给了他,作为股东以及上一届的核心领导者,他没有理由不出席年度重大会议。
  耿绍昀点头,“会。”
  “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明天先回圣弗朗西斯科,笑笑刚出院,不适合长途飞行,请你替我照顾他一些日子,等你去参加会议时,把他一起带到纽约去,可以吗?”她的语气极其客气,重逢以来,她对他一向很客气,客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
  他转开脸,淡淡答应:“好,你可以放心。”不远处,绍谦正缠着江雅秋说话,弟弟对于江雅秋的感情,耿绍昀一直清楚,他们两人的性情年龄颇有差距,曾经以为这份感情不过是绍谦年少轻狂时的一种激清,从没料到他会这么的认真与执着。
  杜惜若顺着耿绍昀的视线望去,不由笑一下:“明天我会让秋姐送笑笑到你那边去,秋姐和成浩都留在国内,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通知我。”
  “你一个去美国?”耿绍昀关切问:“要不要——”
  “不要,”她抱回笑笑,转身向车子走去,“我通知赵延作了安排,接我的专机今天到达。”
  耿绍昀怅然,总是这样,每每他走近一步,她就退开两步,或把他推开更远的距离。
  车子驶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杜惜若回头,看见耿绍谦还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这个年代的人特别燥动,像绍谦这种长情的人真少见,因为难得,所以更加珍贵。”她向着坐在身旁的江雅秋,“秋姐,你还有什么顾虑呢?”经历了生死劫难,江雅秋虽不再如同以前那样拒绍谦于千里之外,却始终不能敞开心扉坦然接受他的感情。
  江雅秋叹气:“惜若,我已年近而立,大好青春年华早已过完,因为车祸,一条腿也半残了。绍谦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青年才俊,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名门淑女,我凑什么热闹,担误他的大好年华。”
  杜惜若也叹气:“都怪我,害得你受伤,让你的青春年华耗尽在我们母子身上。”
  “别,你别这样,”江雅秋最怕她一脸愧疚的模样,“这跟你没关系。”
  “那你就试试吧,”杜惜若笑嘻嘻,“不试过,怎么知道绍谦合不合适,反正他还年轻,担耽一年半载的不要紧。”
  江雅秋哑然。
  “就试试吧。”坐在前排的成浩回头,“这么重情的男人很少见,错过了可惜,如果试着实在不合适,大不了我吃亏点,娶你就是了。”
  正开车的楚杰也凑上一句:“成浩如果不合你的意,还有我。”
  笑笑顽皮的学舌:“还有我——”
  江雅秋紧绷的脸忍不住莞尔,一车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杜惜若仿佛看见父亲的脸浮在半空,他为她安排好一切,丈夫、朋友、下属……目的只有一个,要让她幸福的过一生,这个要求并不贪心,结果却是含恨而终,她的眼眶微微发热。
  耿绍昀和耿绍谦在帝华俱乐部门前下车,迎宾小姐微笑迎上前:“两位耿先生,陈先生他们已经来了,在三楼水月轩。”得知耿绍昀回国,一群死党早就嚷着给他接风洗尘,直到今天笑笑出院,他才有空参加老朋友的聚会。
  推开包房的门,里面已经有十多个人,沈嘉恒赫然在列,绍谦不安的看了绍昀一眼,绍昀神情自若,含笑和朋友一一招呼。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笑闹:“绍昀,终于肯回来了,一去就是三年,老实交待,是不是被洋女人给迷住了。”
  “你真不够义气,回来大半个月了,才肯出来跟兄弟们聚一聚,重色轻友。”
  “该罚,该罚。”
  ……
  作为东道的陈少说:“天上人间新来一批小姐,色艺双全,我点了几名来陪酒,在坐有家室的各位没问题吧?”
  有人笑着说:“其他人都没问题,就是沈少,沈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不知道有没问题。”
  沈嘉恒笑:“你这家伙危言耸听,诬蔑我家沈少奶奶。”
  又人有说:“就是,沈少和沈少奶奶恩爱着呢,肯定没问题。”
  “人家夫妻的事你也知道?”
  “话说,有一次我去嘉恒公司,被他的秘书给拦在了办公室门外,说是总裁有事。问她什么事,她又支支唔唔说不清楚。我等了一个多小时,嘉恒才满面春色的开门出来,透过门缝,我看见沈少奶奶也在里面,难怪……
  一群人暖昧大笑,耿绍昀脸色微微发青。有人记起耿绍昀和杜惜若的过往,急忙岔开话题:“哎,陪酒的小姐怎么还不来,要不要让人催一催?”
  正说着,门被推开,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鱼贯而入,分别走到各人身旁坐下。耿绍昀一眼看见陪酒小姐中的顾湘湘,她的艺名依然是云。又来这一套,他含讽冷笑看向沈嘉恒,沈嘉恒正看着顾湘湘,神情困惑。
  相较之下,顾湘湘显得冷静许多,迈起娉婷步子依偎着沈嘉恒坐下,眼波流转,烟视媚行,和其她陪酒小姐没有什么区别。她端起酒杯,娇声说:“沈先生,好久不见,我先干为敬了。”
  沈嘉恒皱眉,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怎么,我留给你的钱不够用吗?”
  “您是指遣散费吗?”顾湘湘笑得花枝乱颤:“沈先生一向大方,怎么会不够,不过,沈太太那样的身份,她要让我做陪酒女郎,我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不可能,”沈嘉恒断然说:“她不会这么做。”
  顾湘湘眼中有了悲伤的神情,“你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小小?”
  “她从来不会为一个不屑一顾的人浪费时间和精力。”沈嘉恒轻轻推开她:“你已经跟我没关系,爱做什么,我管不了,去和其他人换个位置吧,我是出来找乐的,不想看见怨妇。”他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耿绍昀正在洗手间盥洗台前洗手,对于沈嘉恒的进入视若无睹,沈嘉恒在他身旁站定,问:“笑笑,还好吗?”
  耿绍昀置若罔闻,转身手按上门柄。
  沈嘉恒说:“我虽然不是笑笑的亲生父亲,可他毕竟叫过我一声爸爸,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受。”
  耿绍昀回头冷冷看他,“你利用笑笑逼迫他母亲的时候,会这么想吗?”
  沈嘉恒问:“以后是敌人了吗?”
  耿绍昀反问:“让你失去华丰,你认为需要多少时间?”
  “看怎么做,”沈嘉恒冷静分析:“这三年,多亏杜家的产业和关系脉络,华丰目前实力应该在你的胜天之上。如果仅凭你个人,十年八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如果仅凭小小个人,十年之内,她动不了我,虽然她很聪明,却缺少经验。只是,杜家可借的势力太多,黑道白道、政界商界……杜修宇的确很了不起,即使死了,我依然斗不过他。杜家的势力加上你的能力,一年足够。”
  耿绍昀心一跳,想起小小所说的一年时间。
  沈嘉恒笃定微笑:“她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对不对。因为,她很清楚,根本不需要开口,你会千方百计帮她,为了笑笑,你一定会这么做。”他眼眸微眯,笑容变得有点苍凉:“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被她当作工具利用的,即使没有出生的胎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
  耿绍昀缓缓说:“我会为她做一切事,只要是她想让我做的,不是为了笑笑,是为了那个被你我共同扼杀掉的小小。”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包房里众人纵情享乐,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正当酣热中。
  第二天一大早,江雅秋和成浩送笑笑到耿家,沈韵心喜不自禁,热情邀请江雅秋和成浩一起用早餐,他们客气婉拒后,却没有立即告辞。耿绍昀会意,交待母亲先带笑笑去餐厅吃早餐,又把绍谦打发去上班。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耿绍昀问:“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成浩微笑:“雅秋果然没有说错,对于耿先生不必拐弯抹角,没有什么瞒得了您。”
  不着痕迹的恭维,耿绍昀不在意的笑了笑:“收购工作不顺利吗?”
  “是的,”江雅秋直率坦言,“惜若已经前往美国,她让我和成浩留守国内,成浩主持收购华丰,我负责创建事业部。之前,我和成浩联手做市,收购工作全部在底下操作,市面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近段时间,华丰的流通股价突然被拉到奇高,原先谈定的小股东也开始犹豫,收购工作停滞不前。”
  听她简短的说明,耿绍昀大至明白目前的情况,沈嘉恒毕竟非等闲之辈,很快察觉到他们的举动,并采取行动狙击。杜惜若还没有正式接管杜氏集团,能调用的资金只有她个人瑞士银行的存款,而华丰资金雄厚,这种情况下,平仓压力很大。
  成浩说:“耿先生,您看华丰的流通股价需要多少时间才会下跌?”
  耿绍昀笑:“你确定华丰的股价一定会下跌?”
  江雅秋说:“只要您肯施以援手,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对吗?当然,可能会造成您资金上的损失,这个问题不大,您很快就能得到合理补偿。”
  “是她的意思?”
  “不是,”江雅秋声音低下去,“您知道,以她的性子,宁可自己苦捱,也不可能开口向您求援。”
  耿绍昀黯然,静默片刻,说:“正式举牌前,我会设法压低华丰流通股价。”
  用了近一个小时谈定细节问题,江雅秋和成浩起身告辞。“惜若让我转告您,”江雅秋边走边说:“她很惭愧没有保护好笑笑,请您好好照顾笑笑,不要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耿绍昀送他们到门口,“你让她放心就是了。”
  江雅秋含笑颌首:“照顾笑笑的事,她从不肯假手于人,即便是我,也不行。现在她却肯把笑笑交给您,或许,你是唯一个让她完全放心的人。总裁,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我总是希望惜若能幸福。”
  “我不会第三次放弃他们母子。”
  目送他们上车后,耿绍昀转身往回走,看见沈韵心推着轮椅出现在客厅门前,“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了,”她说:“惜若要和嘉恒离婚了吗?”
  耿绍昀推动母亲的轮椅:“笑笑呢,带我去看看他。”
  “绍昀,”沈韵心拉住儿子的衣袖,“当初如果不是我做错了事,你们现在一家三口该是多么的幸福。这几年,惜若虽然答应绍谦原谅我,但对我冷冷淡淡。我清楚,以我对她的伤害,要让她毫无怨恨是不可能的。假如她肯不计前嫌,和你重归于好,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甚至可以去劝嘉恒同意离婚,求他成全你们。可是,你们能不能放过华丰?那毕竟是我父兄的产业,嘉恒这孩子也不容易。”
  耿绍昀不悦蹙眉:“您忘了是谁让您变成这样子吗?”
  沈韵心摇头,“嘉恒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坏,我无意中发现他和傅传玉的关系,傅传玉要杀我灭口,嘉恒护住我,他说,阿姨,如果我现在能狠心杀死从小爱护我的姑姑,将来也能狠心对付您,您希望这样吗?后来,傅传玉瞒着他制造了车祸,他觉得对我有所亏欠,这几年,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有求必应。绍昀,其实是我对嘉恒有所亏欠,当年因为你父亲养外室的事,我让雪蓉陪着我喝酒飚车,为了救我,雪蓉才会死,嘉恒才会年幼丧母。”
  “妈,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以他对惜若和笑笑的所作所为,就算让他死,也不足惜。”
  沈韵心紧张:“惜若会要嘉恒的性命?他们始终夫妻一场……”
  “不会,”耿绍昀安慰母亲,“除非沈嘉恒是她杀父仇人。”
  随意的一句话,结果却一语成戳。
  杜氏集团股东会举行的前一天,耿绍昀带笑笑抵达纽约。母子两个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惜若欣喜抱住笑笑,使劲亲他粉嫩的小脸,“宝贝,想不想妈妈?”
  “想!”笑笑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在她脸上一通乱啃。
  “有多想?”
  笑笑天真的翻动十个手指,奶声奶气说:“这么多,这么多……”
  杜惜若哈哈大笑,眉稍眼眸间掩不住欢愉的四溢。
  赵彤看着他们母子欣慰的笑,低声对耿绍昀说:“耿大哥,恭喜你们一家团圆。”
  耿绍昀笑一下,无话可说,仿佛有点无奈。
  年度股东会议如期举行,杜惜若作为第一大股东,理所当然的被推选为新任董事长,经她提名,耿绍昀连任杜氏集团执行总裁。事先已有过商量,杜惜若的理由与沈嘉恒所说的一样,她刚接手企业,缺乏经验,需要一个能力出众的人协助及指点,而耿绍昀受杜修宇之托,是充当这个辅助角色的最佳人选。对于她的要求,耿绍昀明知道她真正目的是要腾出手对付沈嘉恒和傅传玉,却拒绝不了。
  会议进程十分顺利,未了,杜惜若坐在主席位上,扫视一眼两边的股东成员,“公事已了,现在要处理一件家事,各位叔伯前辈请留下,其他人请先行离席。”
  片刻时间,会议室里只剩下数名昔年追随杜修宇打天下的元老级人物,以及应邀出席的耿绍昀和赵延。赵晓峰见惜若郑重其事,不解问:“惜若,什么家事?”
  杜惜若转眸,目光落在静坐一侧的傅传玉身上,自从她被耿绍昀踢出董事局,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既使在不得不出席的股会上,也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很难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杜惜若盯着她,一字一字说:“傅姑姑,我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在坐诸人都是老江湖,闻音辩意,听到杜惜若的话,震惊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傅传玉,等着她的回答。
  傅传玉直面回视杜惜若的目光,神色镇定自若:“惜若,请你解释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惜若看她一脸的无辜,讽刺的冷笑:“我和沈嘉恒注册结婚那天,爸爸曾大发雷霆,要求我马上离婚;就在当天,爸爸病发,那时我人在半山别墅,爸爸病发地点却在西郊别墅,病发时他身边只有傅姑姑一人;而傅姑姑您是沈嘉恒的姨母,这种巧合是否有点奇怪?”
  “不可能,”赵晓峰率先反驳,“传玉对宇哥的情意众所周知,当年为宇哥一家三口,她连清……生家性命都搭进去了。作为沈嘉恒的姨母,只能说明她出于私心破坏绍昀和惜若的婚事,欺骗大哥,损害杜氏集团的利益,她所做的这一切,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并不能成为她杀害宇哥的理由。”
  “对,傅姑姑为我们杜家付出了一生,照顾我多年,等同于我半个母亲,我的确不该有任何怀疑。如果不是爸爸临终前在我手心里留下的字,我这一辈子,可能到死也不会怀疑到傅姑姑头上。”
  其中一名元老急切问:“什么字。”
  “爸爸在我手心里划下了一串英文字母sfkillm,很长一段时间,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这些字母代表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猜测到傅姑姑和沈嘉恒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关系,才想通这串字母应该是这样s f kill me,爸爸临终前无力,漏写了最后一个字母e,意思就是——”一字一顿,从她殷红的唇中吐出: “沈傅杀我!”
  会议室里死一般沉寂,江湖上诛杀大哥是大忌,虽然杜修宇退出江湖多年,但影响力犹存,这一帮对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保持着当年江湖上的大部分作风,如果证据确凿,傅传玉的下场可想而知。杜惜若作为杜修宇唯一的女儿,在场的长辈几乎看着她长大,她敢在这里指控傅传玉,就决不可能是毫无凭据的胡言乱语。
  赵晓峰尤为震惊,近三十年的兄妹情份,亲眼看着傅传玉为杜修宇出生入死,他宁可相信自己会背叛大哥,也无法相信傅传玉会背叛大哥,垂死挣扎般断断续续说:“小小,这其中,是不是,有、有什么误会。”
  “误会?”杜惜若唇畔浮现一抹涩笑:“我倒很希望一切只是我的误会。所以,我提前十多天回到美国,让赵律师帮忙详细调查当年事件的整个过程。”她看向赵延,“舅舅,麻烦您。”
  赵延起身关掉会议室内的灯,墙面屏幕缓缓降下,屏幕上出现病重中的杜修宇,傅传玉站在他床前,诡异冷笑:“如果你死了,我决不让你的宝贝女儿有好日子!”杜修宇的目光悲愤欲燃。
  “终于有了反应吗?”她俯身挨近他的脸庞, “你恨我,是不是?没关系,如果不爱,那就恨吧,这样,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杜修宇猛然抬手向俯身眼前的傅传玉挥去,刚触及她的脸庞,又无力虚软垂下。
  遥控关闭播放器,杜惜若低垂眼眸,掩去眼底浮现的水光,“爸爸病重时,为了能时时刻刻观察他的情况,我按医生建议在他房内安上摄影装置。因为爸爸突然去世,后面的录像就没有被取出来,直到舅舅调查时,才看到这一段。”
  赵延拿出一叠卷宗,递给赵晓峰,“这些是杜先生历次身体检查报告和病发后病情分析报告。杜先生曾经长期吸食大麻,导致身体机能受损,病发的原因正是吸食大麻过度,损坏肌体神经系统。但是,杜先生去世前半年,因为惜若要求他戒烟,他开始有节制的抽烟,身体状况并没有过度恶化。我们征询过多名医学专家的意见,以杜先生当时的身体状况,一日之内突然导致全身神经系统坏死,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就是注射了高浓度提炼的药物。”
  众人哗然,赵晓峰死死盯着傅传玉,“你说,是不是你做的,给我一句话。”
  傅传玉紧闭嘴唇,面无表情,既不辩白也不承认
  赵延继续说:“如果大家觉得还不够,那么——”他拿出一盒雪茄烟和一份化验报告,“杜先生病发时的现场被仔细清理过,他生前剩下的雪茄烟也被全部清理,据杜家的佣人说,这一切全部由傅小姐亲手打理。傅小姐没想到的是,杜先生因为要戒烟,把大部份雪茄送给了我,并告诉我,雪茄是傅小姐所赠,他不想让傅小姐失望,转赠给我,却告诉傅小姐是他抽完了。我不喜欢雪茄的味道,搁置一旁忘了处理,这一次拿出来化验,发现里面被添加了高量大麻。”
  众人色变,有人开始摩拳擦掌,赵晓峰不可置信的重重喘一口气,沉痛问傅传玉:“为什么这么做。”
  傅传玉缓缓从座位上站起,终于开口:“杀了我吧,宇哥去世后,我就不想活了,惜若,你是宇哥唯一的血脉,你不想让我存在这世上,只要一句话,我双手奉上我的性命,根本没必要找这些所谓的证据。”
  “很好,”杜惜若说:“打死不承认,为了维护沈嘉恒?”她原本清澈的眼眸蒙上一层冷酷的阴寒,“果然用心良苦,当年,你调开爸爸的贴身保镖,伪造沈嘉恒留在酒店的假象,把送沈嘉恒到西郊别墅的司机灭口,销毁西郊别墅监控录影,为的就是要让沈嘉恒置身事外,对不对?很可惜——”她把一个手机摆上桌面,“这个手机你该认得吧,我留下爸爸的手机,原本打算作一个纪念。”
  傅传玉脸色惨白,隐藏心底永远不愿再次触及的一段回忆,一下子硬生生劈入脑海。
  “手机上有一段被删除的录音,删除时间恰好是爸爸病发那天,赵律师找技术人员恢复了这段录音,傅姑姑想听一遍吗?”
  傅传玉拚命摇头,“不,不,我不听,我恨他,我陪了他一辈子,他身边女人不断更换,唯有我,他从来不肯正视我一眼。”她虚脱般双手撑住桌面,眼神狂乱涣散,“是我让他喝下了麻醉剂,是我把浓缩药水注入他的静脉,我不想杀他的,我只想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能够完完整整的拥有他。他宁可死,也不给我机会。”她突然向杜惜若跑去,赵晓峰挥手一巴掌,把她打摔在地上,转过脸,他的眼泪潸然落下。
  她仰起脸望着杜惜若,“你杀了我吧,给宇哥报仇,不关嘉恒的事,求你看在你分辩们三年夫妻的情份上,放过他。”
  早有人抽出手枪指住傅传玉,就等杜惜若一声命令。
  杜惜若走近傅传玉,居高临下,仔细看她,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意:“知道吗,那段录音根本没办法恢复,你却会相信,因为心虚?如果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么多。爸爸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她哽咽一下,转身走开几步,“我引狼入室,害得爸爸含恨而终,活该受苦,活该被折磨——”
  “惜若。”赵延一手扶上她的肩,“不是你的错。”
  “是呀,是呀,”其他人相继附和劝慰,“世侄女,这怎么能怪你,不该太过自责。”
  杜惜若回头冷然看着傅传玉,“你毕竟跟随我父亲近三十年,我狠不下心取你性命,你现有的一切财富,来自于我父亲,我收回去,用于赎回父亲遗留下来的多情酒庄等产业。从此以后,你永远不要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这样的处罚,任何人无可厚非,甚至人有觉得杜惜若过于宽容,按江湖上的规矩,谋杀老大,三刀九洞处死,也不为过。
  赵延取出准备好的法律文件,对于傅传玉的产业他早已清点过,半个小时后,傅传玉名下所有产业转入杜氏名下,只除了杜氏5%的股权被傅传玉事先转入沈嘉恒名下。杜惜若并不怎么在意,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迟早会拿回来的。”
  耿绍昀一旁静观,一干元老围簇着杜惜若温言宽慰,并连声赞叹她有乃父之风。他要培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她就做给他看,让他站在一旁,好好看清楚,她有多合格。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延问:“怎么,终于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你又不满意了吗?”
  耿绍昀轻声说:“傅传玉还是死了的好,迟早逃不了一死,何必活着多受折磨。”
  似乎听到他的话一般,杜惜若突然转首,隔着人群,远远冲他微微一笑,他看见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果然很了解我。
  他教过她,对于仇敌,就一定要让对方灰飞烟灭,永远不得翻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怎么可能会对方一丝生机?之所以暂时放过傅传玉,无非两个原因,体现大度,收买人心;还有,就是不想让她死得太痛快。猫捉老鼠的游戏,老鼠总免不了一死,猫却在老鼠的恐惧与绝望中,得到了享受。
赵彤送傅传玉去机场,护照、机票、现金一一交到她手中,“以后不会有机会见面,您自己保重。”
  傅传玉抬起干涸的眼,短短数日,她仿佛苍老了数十年,“你爸爸,病情好转了吗?”
  “老毛病,受点刺激血压就高,”赵彤吸了吸鼻子,“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忍不住抽泣出声,“为什么会这样呢,以前杜伯伯、爸爸、您、还有小小和我,我们是一家人。没想到杜伯伯竟然……小小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傅姑姑,爸爸和小小这一生永远不可能原谅您了,离开以后,就不要再回来,找个宁静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傅传玉闭了闭眼,艰涩说:“对不起,小彤,对不起,我想我那段时间是疯了,真的疯了。”
  傅传玉终究没有登上飞机,赵彤把她送到机场外,随即调转车头离去。傅传玉明白,事到如今,赵家父女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恍恍惚惚向入口走去,一个人冒冒失失冲出来,一不小心重重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后退,行李掉在地上。冒失的人连声道歉,捡起行李递向她。在她伸手接住行李的一瞬间,对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一枚细小的针刺进她的手心。她顿时全身麻木,意识清醒,却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与些同时,另外两个人走出机场大门,一人一边扶住她迅速进入等候的汽车中。机场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车子转来转去,绕了很一段路,最后,傅传玉被扔进一个房间,有人扯下蒙住她眼睛的黑布条,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亮灯,壁炉的火光勾勒出杜惜若姣好的身影。她侧坐壁炉旁,翻看傅传玉的护照,轻笑一声:“赵叔倒底是顾念旧情,为什么你向我父亲下手时,就没有顾念一丝旧情呢?”她手腕轻扬,把护照和机票扔进壁炉,焰火迅速腾起,一切化为灰烬。
  眼前的情形,让傅传玉想起当初杜修宇惩治顾湘湘的情形,只不过,顾湘湘换成了她,杜修宇换成了杜惜若。
  “你是不是想去找沈嘉恒?以他现在的财势,当然可以继续保你荣华富贵。如果就这样放你走,我父亲岂不是白死了,我这几年的苦,难道是白受的吗?”
  傅传玉仰躺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嘶哑声音:“杀了我吧,我知道我该死。”
  “杀了你?”杜惜若走到她身边蹲下,“到了那边,如果你碰见我父亲,想对他说什么?”
  傅传玉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杜惜若笑了起来,带有一种冷酷的愉悦,“我从不杀人,不过,礼尚往来,你给予我父亲的东西,我应当加倍奉还。”她向旁边做了一个手势,傅传玉头顶亮起一盏照明灯,一个人拿起注满药水的注射器刺入傅传玉麻木的手腕。
  杜惜若轻松倚坐进旁边的软椅里,“你看,我对你多慷慨,这种药水在欧美市场上称为黄金血液,连续注射三次,没有人抵抗得了它的诱惑。 三十一年前,我父亲把你从贫民窟的垃圾堆里捡回来,三天后,我把会你送回贫民窟。”
  早春初升的阳光暖洋洋照在人身上,高尔夫球场上鲜嫩的绿茵无边延展,赵晓峰娴熟挥出一杆,白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停落球洞附近,球僮报出离洞尺码。耿绍昀拍手称赞:“真不错。”赵晓峰换一支推杆,正要把球推入洞中,笑笑拖一根比他还高的球杆乐颠颠跑来,“打球,我想打球耶——”赵彤笑眯眯跟在他后面。
  赵晓峰顾不得推球入洞,随手把球杆递给球僮,好心情的抱起笑笑:“宝宝也要打打球吗?”
  笑笑眨一眨水汪汪的眼睛,明亮的眼眸里,倒映出太阳的光芒:“吃饭,宝宝要吃饭。”
  “好,”赵晓峰愉悦的笑:“爷爷这就带你去吃早餐。”他抱着笑笑向球场餐厅走去。
  赵彤刻意落后几步,低声向走在身旁的耿绍昀说:“耿大哥,爸爸最近气色好了很多,心情越来越开朗,谢谢你每天带笑笑来陪他打球。”
  “小彤,你太过客气了,”耿绍昀则过头对她微笑,他穿一套白色球服,比起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样子,另有一种洒脱的俊朗,“我也很喜欢打球,而且,让笑笑经常来跑动一下,有利于他的身体发育。如果你一定要向我道谢,那我应该向赵叔道谢才对。”
  赵彤哑然失笑,抬头望见笑笑亲热搂住赵晓峰的脖子,用稚嫩的童音嘀嘀咕咕唱着没人能听懂的歌词, “耿大哥,虽然你不说,可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小小似乎?——,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去向小小解释清楚……”
  “小彤,我很感激你,但我和她之间的事,不是误会这么简单,答应我,以后不要为这件事让你自己困扰。”
  赵彤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说着话,两个人已经走进餐厅,赵晓峰正在喂笑笑喝牛奶,一脸慈爱的笑容,空气中洋溢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鲜活气息。
  一名手下匆匆走来,附在赵晓峰的耳畔悄声说了几句。他神情突变,手僵在半空,微微颤动,笑笑喝不到牛奶,拉住他的衣袖喊:“爷爷——”
  赵晓峰惊醒过来,把牛奶递给耿绍昀,勉强展开一丝笑意:“你们继续,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不等他们说话,他已站起来,快步走出餐厅。
  赵彤鄂然:“爸爸——”
  耿绍昀了然看一眼赵晓峰离去的方向,“小彤,我陪赵叔走一趟,麻烦你送笑笑回惜若那里。”他开车紧随赵晓峰车后,拔通电话:“赵叔,我在您后面。”
  纽约的贫民窟是整座城市最阴暗的地方,人的生命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卑贱。傅传玉蜷缩成一团,手里捏着半个刚出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硬面包。毒瘾又一次发作,如同有千万条虫子啃噬全身,她痛苦翻滚,嘶声尖叫,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流下,旁边的人嫌她吵闹,一拥而上对她拳打脚踢,被殴打的痛楚奇异减轻了毒瘾的折磨。围殴的人群突然四散,有人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傅传玉松开紧抱脑袋的手,慢慢抬起头。赵晓峰僵立她面前,胸口急剧起伏,急剧的痛楚令他几近晕厥。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蹲下身,抽出手枪抵住她的脑门:“传玉,你活得这个样子,不如让我送你上路。”
  傅传玉干枯的手握住枪管,一点一点移到自己的胸口,微弱喘着气:“我早就想死,可是没有勇气,我怕到了那边碰见宇哥,我该怎么面对他?晓峰,帮帮我,谢谢你。”
  赵晓峰闭上眼,老泪纵横,一咬牙,扳动了开关,消音手枪一声闷响后,傅传玉的身子软软倒下。耿绍昀走过来扶起虚软无力的赵晓峰,向身后几名手下交待:“处理一下傅小姐的后事,把她的骨灰交给我。我会派人送给沈嘉恒,让她回故土安息,和她姐姐在一起,也许是她所希望的归宿。”后面一句话是对赵晓峰说。
  赵晓峰回过头盯着耿绍昀:“你早就知道,知道惜若会这么做?”
  “我不知道,”耿绍昀眉宇纠结:“我只是猜到,猜到她不可能轻易放过杀父仇人罢了。”
  杜惜若在办公室里忙碌,杜氏的事业太大,她必须短时间内熟悉一切业务,不得不加班加点。近段时间,连笑笑也疏于照顾,幸好,还可以放心托付给耿绍昀。
  内线电话传出秘书的声音:“杜小姐,赵先生想见您。”
  赵晓峰似乎十分疲惫,每一步迟缓困顿,沉重迈进办公室,一把枪放上办公桌,慢慢推向杜惜若面前,“我杀了傅传玉。”
  “哦。”她平静的应一声,脸上毫无意外的神色。
  “小小,我对不起宇哥,没有照顾好你,我老了,让我退休吧!”
  杜惜若沉吟片刻,拿一个文件袋包好桌面上的手枪,放入抽屉内:“赵叔叔,退休金我会让人按月汇入您帐上,你所持有的股份,将按季度获取股利分红。”
  赵晓峰正要拒绝,她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摆手阻止他开口,“赵叔叔,以您现有的产业,或许并不在意这点钱,但这是我父亲定下的规矩,所有与他共患难共创业的兄弟,理应共享杜氏的财富与荣耀。”
  “小小,你越来越象年轻时的宇哥了,可这并不是宇哥所希望的。”他伤感说完,转身缓慢向门口走去。
  “赵叔叔,”杜惜若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杜惜若不是小小,人能够一直保持天性,是一种福份。将来小彤可以一生享受杜氏的财富与荣耀, 但别让她参与到杜氏中来,让她继续完成当画家的理想。赵叔叔,好好保护小彤,不要让她也变成另一种人。”
  夕阳的余辉映照出一室昏黄的光阴,笑笑坐在地上摆弄他那一大堆玩具,偶而抬头冲守护身旁的母亲笑一下,笑容灿烂如盛开的向日葵,纯净无暇。她席地而坐,双手抱膝,下颌抵在膝盖上,眼前的小人儿一颦一笑,百看不厌,他是她暗无天日生活中唯一的一缕阳光。沈嘉恒又一连数日没有归家,她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生活。
  房间的门被轰然推开,沈嘉恒倚靠门框,醉态熏然,“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跟人私奔了呢。”
  她警惕的把笑笑护在身后。
  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俯身困惑看他们母子,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小小,这个小孩子是谁。”
  笑笑扑闪着乌溜溜的眼睛,乖巧的喊:“爸爸。”
  “嗯,”沈嘉恒茫然点头,“是我儿子?”他伸手想去拉孩子。
  她急切挡住他的手,“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他顺手拉住她,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臂,握得她手臂生疼,“小小,”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呢喃,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庞,拇指来回摩挲她的唇,“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
  他的手下滑至她的颈项,猛然收紧,厉声说:“说话!”
  “妈妈,”大概是母子天性,笑笑不谙世事,却懂得回护母亲,扑上前一口咬住沈嘉恒的手,拚命想把母亲从他手中释放出来。
  沈嘉恒手一甩,笑笑被扔了出去,地上铺有厚实的地毯,虽不至于摔伤,但毕竟是幼弱的孩子,痛得哇哇大哭。
  “笑笑,”她惊唤一声,向孩子冲过去,他紧拽住她的手臂,一个趔趄,两人一起摔倒,他压在她的身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他固执的抱紧她,紧密得没有一点间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是,”她望着哭泣的笑笑,面无表情他,机械的说:“我爱你,我爱你,行了吗!”
  “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他炽热的唇从她脸颊沿颈项一路滑落,温柔留连锁骨间,衣扣被慢慢解开。
  她惊慌的揪紧衣领,“别,别在孩子面前……”
  “孩子?”他蛮横拉开她的手,迷乱的眼中渐渐有了暴戾之色,“对,我想起来了,你欠我一个孩子的生命,你得还我一个孩子。”他毫无理智撕扯她的衣裳,笑笑的哭声不断传来,耳畔是他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她绝望作无用的挣扎:“放开我——”
  “惜若,惜若——”她从梦魇中惊醒,耿绍昀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她恍恍惚惚看着他,半天不能反映过来。
  “你在梦里哭,不停的喊……”
  她茫然张望四周,哦,这不是以前的沈府,她现在自由了,置身于杜家纽约的别墅中。夜已经很深,壁灯散发出幽幽冷芒,冷月的清辉透过窗外枝叶茂密的木棉树,斑驳落在地面上。曾经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一如眼前的情形,漆黑如墨令人窒息的寒夜,漫无边际让人绝望的孤寂。白天里,她用铜墙铁壁把自己武装起来,每每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深夜里惊醒,所有无助与脆弱就会不受控制的倾泄。
  耿绍昀轻柔擦拭她脸庞上的泪水,温暖的手指不经意碰到她冰凉的肌肤,“小小——”他低低叹息。
  冷冷的夜,冷冷的月光,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是痛惜,她贪恋这唯一的温暖,无暇顾及眼前的人是谁,本能向着温暖的来源依靠过去,天知道她多想要一份坚实的依靠。
  他搂住她,轻抚她微微耸动的肩,她的脸埋入他的胸膛,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洇湿他的胸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对她情愫初萌的那一夜,她还是那个伏在他胸前痛快哭泣的小小,两个相依入眠,仅仅是睡觉。她睡得极不安稳,常常在梦中惊悸,他拥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般,温柔抚慰,让她一次又一次安然入睡。
  杜惜若一觉醒来,看见温暖的金光散落满室,长久以来,能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于她而言已是一种难求的奢望。她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某种迹象从脑海中闪过,随即略有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笑什么?”耿绍昀颀长的身影突然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伸手拂开她额前一缕碎发,“梳洗一下,到楼下吃早餐吧,笑笑一直嚷嚷着找妈妈。”
  她抬头,呆怔看着耿绍昀,他刚从浴室出来,乌黑的发间还缀有水珠,在晨光里泛出晶莹的光泽。一身简洁的休闲衣装,随意洒脱,比清晨的阳光更加夺目。“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解的问。
  “昨天晚上我送笑笑回来,你在客厅里睡着了,看来这段时间你被繁重的工作给累坏了。” 他唇边含着温和的笑意:“所以没有叫醒你,直接把你送回了卧室。”
  “哦,是这样。”原来昨夜的一切不是一场梦,她有些不悦,不明白别墅的管事怎么会任由别人出入她的卧室。
  察觉到她的不悦,他解释:“过去的三年,我经常住在这幢别墅里,而且,他们知道我是笑笑的父亲。”
  她用平淡的语气提醒:“但我们并不是夫妻。”
  他默然注视她,她依然是坚冰之下不可接近的杜惜若 ,昨夜的温情在她冰封的淡漠中,荡然无存,仿佛那只是他的一场绮梦。长久的缄默后,他转开脸,平静的说:“对不起,我很抱歉,以后,我会注意。”他离开了她的卧室。
  她觉得烦躁,取出一支香烟点燃,烟草的气熄让心绪渐渐平复。她没有烟瘾,在那段被软禁的日子里,心里隐藏着仇恨,却又要小心翼翼的不能显露出来,便学会了籍由烟草的麻醉作用放松情绪。
  最初分离的一段时间,她每一次想起他,心就不受控制的抽痛,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绝望,很让人难受;于是,她努力的克制自己不去想他,渐渐地,真得很少想起他;再到后来,就算偶尔想他,除了一片麻木的冰凉,别无感觉。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女人,没有男人爱她不要紧,但一定要懂得自己多爱自己一点。她向来所信奉的恪言,经历了这么多事,才真正懂得该怎么做。
  杜惜若走下楼的时候,耿绍昀还在,淡然瞟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喂笑笑吃早餐。看见母亲,笑笑兴奋挥舞小勺子:“妈妈,妈妈——”沾在勺子上的牛奶四溅,其中一滴溅在了他自己脸上。
  杜惜若大笑张开双臂:“笑笑,过来让妈妈抱一抱。”
  笑笑扑入母亲怀中,她狠狠亲一下孩子粉嫩的脸蛋,好几天没见到孩子,她贪恋的汲取孩子身上带着奶味的馨香,“笑笑,想不想妈妈?”
  笑笑搂住她的脖,柔软的唇在她脸上蹭了蹭:“笑笑想妈妈。”
  她的心变得跟晴空里的云朵一般,又轻又柔,飘飘然。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年留下了这个孩子,她生命中仅余的一缕阳光。
  耿绍昀看着他们母子,微微出神。杜惜若眼眸一转,落在了他身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耿绍昀笑一下:“你的心思越来越缜密了,确实,我昨晚来本是想告诉你,赵叔已乘昨天下午的班机离开纽约。几年前他一时兴起,在得克萨斯州置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场,现在竟成为安享晚年的最佳选择场所。他让我转告你,那里地域开阔,气候宜人,而且与世无争,累了的时候,随时欢迎你去他的农场稍作歇息。”
  “哦,”她眸中闪过一抹温暖的色泽,“小彤呢,也去农场了吗?”
  “不,她去罗马了,说是去寻找艺术的真谛,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见到一位名叫赵彤的大艺术家。”
  “为什么不留下她?”
  他端起红茶喝一口,淡淡说:“你明白的。”
  杜惜若拿餐巾替笑笑擦了擦嘴角,笑眯眯说:“宝贝,吃饱了吗?”
  “饱了。”笑笑从母亲怀中窜下来,“我想出去玩。”
  “去吧,去吧,消化一下,长得快。”她轻轻拍了拍笑笑的小脸,吩咐保姆带他去花园。
  餐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正色看他,“耿绍昀,”三个字唤出口,她松了一口气,重逢以来,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喊“耿先生”似乎有点别扭的刻意,喊“绍昀”,以他们现在的情形,又有点生硬。就这样,一直不尴不尬的含糊着。
  他静静看她,等着她说话。
  “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是笑笑的生父,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彼此怨恨。”
  他神色平静,不冷不热说:“难道,你现在就对我毫无怨恨了吗?”
  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反驳,突然觉得疲惫,抬手按在太阳穴上,言不由衷:“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是绍谦,不会和女人成为铁哥们,”他说:“我和女人的关系可以是亲人、情人、拍档、陌生人……唯独不是朋友。”
  “那么你和小彤算是什么关系?”
  他神情自若,“我可不可以荣幸的把你这句话理解为吃醋?”
  杜惜若眨了眨眼,断然否决:“不可能。”
  他反倒笑了起来:“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草地里打滚的笑笑,“其实,你对我不是没有怨恨,只不过,我于你还有用处,对不对?你说得对,我毕竟是笑笑的生父,想让我做什么,交待一声就行,不需要拐弯抹角,玩弄心计。”
  “好,”她爽快答应。
  “傅传玉那件事——”
  她含讽笑:“你是不是也想发挥一下你的正义感,谴责我的心狠手辣?”
  “不,”耿绍昀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会当作众多元老的面当场处决她,你刚上位,那些叔伯前辈未必全都服你,需要立威;处决后,再让人好好安置她的后事,所谓恩威并施。而不是应承放她一条生路,再逼她走投无路,这样容易让别人病诟你没有信义。”
  “让她死得太痛快,岂不是便宜了她?”
  “结果都一样,不是吗,何必在乎过程。”
  “我和你不同,”杜惜若冷笑:“你只在乎结果,我却过程和结果全部在乎,任何人欠我们父女的,在我没有连本带利讨还之前,想死都不行。至于那些叔伯前辈,只要不碍事,面子上我会给予充分的尊重,如果一定要成为我的绊脚石,我只好一脚踏开。”
  “你确定每一次都能顺利踢开绊脚石,而不伤到自己的脚?”
  “不是还有你吗,”她狡黠一笑:“难道你会袖手旁观?”
  “是,我不会。”他笑着说,眉宇却不由自主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中隐隐有一丝惆怅,他和她之间,只这样了吗?
  纽约总部的事务暂告一个段落,杜惜若把笑笑托付给耿绍昀,随即回国。蔡文涛来接班机,一见面就没好气:“我说,你一个女人逞什么强,好好在家照顾孩子,有空做做美容、逛逛街。冲锋打拚从来是男人的事,有绍昀那样的男人为你撑住天,你怎么就不懂得充分依靠,安心享受生活呢?”
  杜惜若把行李扔给他,不屑的“嗤”一声,“男人要是靠得住,猪都会飞上树了。”
  “这叫什么话?”蔡文涛认命的替她拿着行李,一边向停车场走去,一边说:“好男人有的是,因为一次无心的过错,就把别人全盘否决,未免有失公平。做人有时候不能太过于固执,你还年轻,难不成准备孤伶伶过一辈,到了晚年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
  杜惜若瞪他一眼:“天下男人除了耿绍昀都死光了?”
  “经历了太阳的光芒,你还看上萤火虫吗?”说着话,已经走了车旁,蔡文涛颇有风度的先为她拉开车门。
  杜惜若不以为然的撇一下唇角:“什么太阳的光芒,顶多是一根小蜡烛。”转身上车,“砰”一下拉上车门。
  蔡文涛啼笑皆非,转到另一侧拉开驾驶的门,上车启动,“我是站在铁哥们的立场给你一点善意的忠告,要换作别的女人,我甩都懒得甩她。”
  杜惜若想起耿绍昀的话,不由笑:“有人对我说,他和女人什么关系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成为铁哥们。”
  “男的?”
  “嗯。”
  “这个当然,如果不是欠了你太多钱,我也不可能和你做铁哥们,我们的铁哥们关系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
  杜惜若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知道真正的铁哥们是什么样子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酒同喝,有床同睡。男人和女人做铁哥们,要么是男人身体欠安,要么是女人没有一点女人的味道。否则,嘿嘿——”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对着杜惜若比划了一个“S”型的曲线,“面对着这样一个形状的铁哥们,朝夕相处,不到床上去培养感情,还真对不起——”
  看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杜惜若暴打他一拳,“混球,”
  蔡文涛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说:“惜若,我和绍昀从中学时代开始相识,一起打球,一起泡妞,一起出国求学,十几年的老朋友,他的性情,我算是比较了解。他很受女人欢迎不假,但自从和你在一起,确实是对你一心一意;你不让他碰别的女人,他答应了你,就肯定会做到。既使被我们这一帮狐朋狗友强拉出去鬼混,他也不肯逢场作戏,当时我们都笑他是二十四孝未婚夫。几年前,你在结婚的前一天不知所踪,他托我帮忙打听你们父女的消息,要知道,他这个人向来沉稳冷静,天塌下来,照样能不动声色,那次,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惶恐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暗暗瞄杜惜若一眼,见她神色淡淡,不置可否,继续说:“远的不说,就说上一次笑笑住院的半个多月,他处处顺着你,竭尽所能照顾你母子,老实说吧,当时局面一片混乱,我本根派不出什么多余的人手,在医院保护你们母子的人,全部是他一手按排,怕你不肯接受,还要顶着我的名号;你却对他冷冷淡淡,爱理不理;他那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天之骄子、世人景仰,如果不是十分喜欢,以他的骄傲,怎么可能会一直留在那里看你的脸色,忍声吞气。”
  杜惜若剜他一眼,“什么叫忍声吞气,我有这么恶吗?别忘了,笑笑是他亲生儿子,他留在医院,是为了照顾儿子。”
  蔡文涛笑:“你还真不了解男人,当年顾湘湘也声称怀上了绍昀的孩子,你看他在乎过吗?首先在乎孩子的母亲,才有可能在乎孩子。想嫁他的女人多得是,有了女人,还怕没有孩子?或许,你又会认为他对你不同于其他的女人,是因为你的钱。你们杜家固然财大势大,但他们耿家毕竟豪门世家,这一辈子难道会缺钱,用得着低声下气讨好你吗?再说了,如果真的是冲着钱去接近你,在为你掌管杜氏企业的这三年,以他的能力,别说一个杜氏企业,就是十个杜氏企业也足够被淘空了,何必巴巴的守上三年,兢兢业业发展你们杜家的事业,然后,连带你父亲作为报酬送给他的股份一并双手奉上到你的面前,却还不能博得你一笑。人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绍昀虽然犯了一个大错,但是如果你肯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他一定会加倍珍惜你,下半辈子肯定被你吃得死死,你说东,他不敢往西,你说站,他不敢坐,哈哈……”想象意气风发、潇洒从容的老朋友从此低眉顺目做贤夫良父的样子,他止不住畅快大笑,人生实在太美好,遥想当年,吃喝玩乐加泡妞,耿绍昀处处把他比下去,现在终于有机会出一口气,他更加卖力促成破镜重圆,煽情的说:“惜若,必要的时候,要懂得向生活妥协,给绍昀一个弥补的机会,等于给你自己一个幸福的机会,给笑笑一个完整的家,只要你幸福,我这一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杜惜若掏了掏耳朵,凉凉说:“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专心开车,我还没活够,不想英年早逝。”
  “你这个女人——”蔡文涛气结,说了大半天,他自己都觉得被感动了,她居然没有半点反映,“要换作我是绍昀,一个女人而已,不领我的情,我立马转身离开,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么洒脱?”杜惜若斜睨他,似笑非笑:“真想得开,为什么要跟楚杰抢女人?”
  蔡文涛一脚踩下刹车,眼神猝然变冷:“我没有跟楚杰抢女人。”
  杜惜若沉默看着他,目光冷静锐利,显然洞悉一切。他渐渐气馁,仿佛严霜后的枯叶,焉了下去,半晌,他闷闷说:“我先认识舒娅,当时逃难,不能带着她,没想到等我回来,她和楚杰……”
  杜惜若叹一口气,“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没有楚杰相助,既使有我的支持,你也未必能有今天;而那个女孩,在你危难时收留你,为你跑腿送信,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她喜欢你,我无话可说,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她和楚杰两情相悦,你何苦横插一脚,惹得大家都不开心?”
  蔡文涛苦笑:“道理大家都知道,做起来却很难,总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和楚杰为敌,让你难做”他重新启车子,“你要去哪里?回西郊别墅,还是公司?”
  “先去离园吧,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拜祭舅舅了。”
  到达离园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杜惜若让蔡文涛在车里等她,独自一人进了离园。苏步昌的墓前放着一束百合,花枝略有枯萎,但没有残败,大概放置了数日时间。她转眸向旁边看去,毗邻的王雪蓉陵墓前是一束乃馨,再过去是一座新起的陵墓,墓前也放着一束百合花。
  杜惜若拿起舅舅墓前的百合花走了过去,站在新墓前,认真审视碑上所刻的字——“王雪莲之墓”,她冷冷的笑:“傅传玉,都说人死万事休,你害死我父亲,却还要让他死都不得安宁;你们欠我们父女的债还没有还清,别以为你一死,就一了百了,我要让你同样死也不能瞑目。”她甩手,把花束狠狠砸在傅传玉墓碑上,“你不是最重视亲情血脉吗?你们王家的血脉永远不要妄想再延续下去。”
  转过身,她看见淡薄烟雨中沈嘉恒挺拔的身影,他没有打伞,雨丝飘落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凝结成点点细小的水珠。
    她傲倨的微扬起下颌,一双深幽的大眼睛毫不掩饰深切的恨,冰冷逼视着他。沈嘉恒只是微微一笑,仿佛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抬步踏上墓阶,从杜惜若身前越过,把手中的花束依次放在母亲和傅传玉的墓前,手中还剩下一束百合,看一眼被杜惜若砸在傅传玉墓碑上的花束,他自嘲一笑,最终把剩下的花束放在了傅传玉墓前,“我阿姨是怎么死的?”
  她看着他微笑,有一种快意的残忍,“我父亲怎么去世的,她就怎么死的,只不过死得更没有尊严罢了,你不用急,这一天很快会轮到你头上。”
  雨丝沾染在她浓密欣长的睫毛上,渐渐汇聚成很大一滴水珠,随着睫毛轻轻翕动滴落下来,如同晶莹的泪滴。他有短暂的恍惚,记得孩子从她身体里剥离的那一刻,她呜咽着痛哭出声,不知道是缘于身体的痛楚,抑或是别的原因。她滚烫的泪水曾经熨热他的掌心,当时他只觉深切的恨意和无望的痛楚。
  他不自觉抬起手,想为她拂开粘住颊畔的一缕湿发。她骇然后退一步,眼中流露出浓郁的厌恶。疲惫的感觉再次如浪潮般席卷全身,他缓缓收回手,“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你怎么样。”顿一下,又轻笑一声:“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如果我真想怎么样,你害怕也没有用。”
  她轻蔑的说:“不是怕,是恶心,一想到被你碰触,我就觉得恶心。”
  “好,”沈嘉恒点头,“够绝情,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情似海深,何况,我们现还是合法夫妻。”
  “夫妻?”她冷笑:“未婚夫随时有可能弃我而去;丈夫随时有可能变成别人的丈夫;父亲永远是父亲,不离不弃;别的先不说,就凭你和傅传玉合谋害死我父亲,要是我还能若无其事的和你做夫妻,情深意切的和你谈夫妻之情,那我能算得上是人吗?”
  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雨越下越大,隔着雨帘,彼此的眉目逐渐变得模糊。她准备离去,他突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秋姐发生车祸那天,我就猜到了。”
  他有些意外,随即失声笑:“不愧是杜修宇的女儿,我以为我的耐力够好了,没想到你更能忍耐。”近二年的时间,她该是恨透了他,却能不动声色的一味示弱,装作一无所知,不露丝毫破绽。
  “的确,忍耐得很辛苦,多少个夜晚,我听见你在我身旁呼吸的声音,恨不得立刻掐断你的气息。”她握紧手,指甲掐住手心,“可是,我不得不忍耐,笑笑需要我照顾,父亲的仇等着我去报,我必须先让自己活下去。”
  曾经的小小,是那样的爱憎分明,从来掩藏不住任何情绪,而她,早就不再是原来那个明媚纯净如阳春的苏小小。
  “所以,你说,你死都不会爱我,宁可死也不会要我?”
  “爱?”她唇边漾起一丝笑意,仿佛是悲凉,“我很幸庆,虽然曾经一度心动于你的假象,但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和耿绍昀是我最好的老师,从你们开始,我才真正走出父亲为我构筑的水晶城,才明白人世间本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静默望她,曾经心动,果然曾经心动,倘若老天或者说是杜修宇,当年肯多给他一个机会,人生或许完全不一样。他突然上前两步,用力拥抱她一下,她猝不及防,正想使劲推开他,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小,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再走错,可惜,人生不可能重来,从此以后,我会牢牢记住,你是杜惜若。”他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
  走下十来个阶梯,迎面撞见快速奔跑上来的蔡文涛。看见沈嘉恒,他急促止步,森冷的目光紧盯住他,手伸向别在腰际的手枪。沈嘉恒半侧过身,望了身后的高阶一眼。蔡文涛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立在高处娇小的人影,青黑的天空下,狂风扯起大片的雨幕,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茕茕孑立。
  蔡文涛莫明觉得心酸,几步冲到她身边,关切喊:“惜若?”
  杜惜若对他温和一笑,摆了摆手:“我没事。”转眸远眺,沈嘉恒的身影消失在离园大门口。
  车子开得极快,一路漫无目的向前疾驰,停下来时,才发觉竟回到了当初特意为她安置的宅院。沈嘉恒遥控打开大门,车子徐徐驶入庭院。自从她和笑笑被蔡文涛接走,这幢房子就一直被空置着。几个月没人打理,庭院里花枝凋零,杂草丛生,一派荒凉的景象,唯有花圃里生命力极强的仙人掌长成了半人多高,阴森森的尖刺交错。
  沈嘉恒下车,慢慢踱入屋内,孤独的脚步声在空旷大厅里回荡。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曾经以为会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终究是与幸福失之交臂,在阴暗里成长的生物,果然不配拥有阳光。
  他走上二楼,推开主卧室隔壁的婴儿房,“哗”一声拉开低垂的窗帘,雨天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婴儿室温馨的浅蓝色墙壁,壁上画满各种可爱的卡通图。做梦都要一个与她共有的孩子,得知她怀孕时,他亲手布置了这间婴儿房,满怀希望等待着小生命的降临。甚至妄想着,从此花好月圆,幸福美满。世间的确有报应,只是报应落在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身上,失去孩子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曾最为在意的身家利益、权势富贵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沈嘉恒在婴儿床边的摇摇椅坐下,微闭着眼轻轻摇晃,依稀间,仿佛看见小小站在门边的阴暗处,她从医院回来没几天,他恳求她:“小小,我真的爱你,就算我有千万不是,你已经报复了我,一切都过去了,你试着学会爱我,好吗,我们好好的在一起生活,我把一切还给你。”
  她冷漠的扬起脸,一字一句说:“我死都不会爱你,宁可死也不会要你。”
  沈嘉恒猝然睁开眼,怆惶四顾,空空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他大力站起身,摇摇椅剧烈晃动。他快速冲下楼,启动车子驰向绝色酒吧。
  酒吧领班看见他,满脸笑容的迎上前:“沈先生,好久没来了,您一个人吗?”
  沈嘉恒说:“给我开一个单间。”
  “需要找人陪您吗?”
  “不要。”
  他一下子点了好几种酒,自斟自饮。他一向自律,从不纵情声色,所有不良嗜只是点到即止。现在却很想肆意放纵一天,明天的事情明天说。墙上的液晶大屏幕里放着缠绵绯恻的情歌,他以前并不喜欢这种无病呻吟软绵绵的调调,此刻倒也觉得无所谓了。一瓶接一瓶喝下去,眼前的物体都在晃动,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不想停下。身体软绵绵滑下沙发,他躺倒地上,无力站起来。包厢的门被推开,有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盈的脚步踩上厚实的地毯,没有一丝声音,慢慢走到他身旁,俯身抱住他,温柔的喊:“嘉恒,嘉恒——”
  反手搂住这具温暖柔软的身体,醉意沉重,他低低的呢喃:“小小,痛——”
  几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宿醉醒后,头痛欲裂,沈嘉恒手支住额头,茫然打量周身的环境……一间狭小的卧房,墙壁及门的色泽比较陈旧,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卧室的门轻轻打开,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讶然说:“是你?”
  顾湘湘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艰涩一笑:“很失望?”
  沈嘉恒翻身下床,捡起散乱扔到床边地上的衣服穿戴整齐,拿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全部取出来放在床头,“昨夜辛苦你了。”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无力靠着门慢慢滑落地上,低下头,抱紧双膝。他的脚从她眼底下越过,向外走去,“不必付钱的,”她说:“你昨天喝醉了,什么都没做。”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能给你的,我都给了,选择怎么样生活,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如果你认为作贱自已,能让我心怀愧疚,那就大错特错了。”
  提出分手的时候,他把圣苑山庄的豪宅留给她,并留下大笔存款,足以让她安稳过完这一生。作为曾经的金主,他足够大方,任谁都会认为她应该懂得进退。只是,心底那一股寒意时时冻得心髓发痛,她战栗着把自己抱得更紧,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蜷缩成一团,“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他低低笑了一声:“你看我这样的人,会有真心吗?”
  “果然,”顾湘湘苦涩喃喃:“我早该想到,如果真心爱过,哪怕只有一点点,你也不可能主动要求我爬上其他男人的床。”眼泪成串的坠落,她酸楚的说:“我却真心的爱着你,从你帮我解围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办法回头;味着良心所做的一切,小部份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更多的是因为你,为了让你达成心愿,让你开心,我的世界,你就是全部。”
  他终于回头,仿佛有点感动, 走近几步,双手扶起她,“湘湘,把圣苑山庄的那幢房子买掉,带上我给你的钱,离开这个城市吧。趁着年轻,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男人,或许,你还有幸福的机会。为我付出一生,不值得的,我的心早就没有了,你叫我到哪里去找一颗真心给你?”
  “但你却爱她,在你最痛的时候,你喊着的是,小小。”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冷,收回扶住她的手,“这不关你的事。”
  “嘉恒,”她急切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稻草,“嘉恒,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
  “我知道,是她籍由你的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把衣袖从她手中用力拽出来:“可是,湘湘,我没办法面对你,只要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的手上沾有我孩子的血。是我背弃了当初对你的承诺,你恨我吧。”他无所谓的笑笑:“反正,恨我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多你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快步走到门边,手按上了门柄。
  她在他身后说:“你给我的房子和钱,我都替你保管着。她已经知道一切,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朝一日你走投无路时,总会有一个地方给你遮风挡雨,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温饱无虞。我总是,会在那里等你。”
  “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宁可去死。”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顾湘湘全身脱力般跪坐地上,双手掩面,眼泪从她指缝间渗出。
  复仇的网铺天盖地撒开,早在杜惜若去纽约之初,成浩和江雅秋得到耿绍昀帮助,加上杜惜若调集各方势力联手打压,华丰的流通股价直线走低。与此同时,有媒体爆出华丰总裁沈嘉恒与杜家大小姐婚姻出现状况,杜氏家族中止为华丰担供货款担保,股市里的价格动荡激烈,华丰股票持有者人人自危,争先恐后清仓,愈发拉低了股价。成浩和江雅秋趁机大量吸纳,等杜惜若从纽约回来,已顺利成为华丰的第二大股东。她没有给沈嘉恒任何喘息的机会,在她示意下,华尔街杜氏银行停止为华丰银行提供低息贷款,华丰集团的欧洲事业线和美洲事业线明里暗里相继遭受种种打击,市场份额急剧萎缩。短时间内,华丰内部流动资金匮乏,并面临银行逼仓。
  月底举行的股东会议,杜惜若增选成为华丰集团董事局成员。会议接近尾声时,沈嘉恒宣布这一消息,目光缓缓从她脸上掠过,没有丝毫表情。杜惜若笑靥如花,向他伸手:“总裁,以后我们要多多合作,为华丰的美好前景共同努力。”
  旁边有人呵呵笑着附和:“贤伉俪夫唱妇随,比翼双飞,必定能为华丰的美好前景开拓一条康庄大道。”
  沈嘉恒不说话,杜惜若却诚恳的和他握手,“总裁,虽然我们即将离婚,但是公事和私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对吗?会议已经结束了,您有没有空,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一办吧。”
  其他人看情形不对,相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杜惜若敛去笑容,甩开他的手,目光变得尖锐:“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把你手上的股权全部转卖给我,华丰易姓,你还能得到一笔养老的钱;第二,让华丰破产,你一无所有,或许还要负上巨债。走哪一条路,你自己选。”
  他乏力靠向椅背,闭上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你走吧!”
  杜惜若转身推开门,成浩和江雅秋不放心的等在会议室门外,看见她出来,立即跟随她身后一起离开。
  归程途中,江雅秋说:“沈嘉恒对华丰有绝对控股权,他并不傻,应该很清楚既使转让了股权,你也没可能放过他,肯定不会主动放弃绝对控股权;如果采用逼迫华丰清盘一途,是最差的一种做法,损人不利已,还要耗费上很大的人力物力,你会损失很大一笔钱。”
  杜惜若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指尖无意识的敲打扶手:“得设个套子,让沈嘉恒钻进去,报仇赚钱两不误,这年头钱不好赚呐。”
  “华丰虽然近期接连受沉重打击,但还没有大伤元气,颇有实力,沈嘉恒也很有能力,真要斗垮他,恐怕要借助耿绍昀的力量;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中间还有沈韵心,之前耿先生已经帮过我们一次,不知道肯不肯再帮得彻底一些。”江雅秋瞅着杜惜若,嘻嘻一笑:“要不,你对耿绍昀用一次美人计。”
  “唔,”杜惜若笑:“合理开发利用自身资源,是一个好提议。”
  前排开车的成浩对着后视镜连连摇头:“你们这两个女人呀——”他突然急速刹车,杜惜若和江雅秋同时往前一弹,又摔回座位上。
  “喂,怎么了?”杜惜若恼怒。
  “一个女人——”成浩指向车子正前方。
  “女人怎么了,没见过女人——”声音嘎然而止,正前方是自家大门,顾湘湘站在大门口,挡住了车道,杜惜若莫明其妙:“她来干什么?”
  江雅秋说:“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看见杜惜若下车,顾湘湘小跑到她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杜惜若站在顾湘湘身前,居高临下漠然看着她,一言不发。顾湘湘仰起头平静与她对视。僵持片刻,顾湘湘渐渐失去了初时的冷静,在冰冷的目光中,慢慢低下了头。杜惜若冷笑一下,从她身前越过,向别墅大门走去。
  “小小——”顾湘湘慌乱的想拉住杜惜若。
  江雅秋挡开她的手,淡淡说:“顾小姐,这里是私人住宅区,你是自己离开,还是让保安人员来请你离开?”
  “杜小姐,”顾湘湘哀求:“求您给我几分钟,就只要几分钟,让我把话说完,我就走。”
  杜惜若止住脚步,仍然背对着她。
  顾湘湘用一种卑微的语气恳求:“我是来求您的,求求您放过嘉恒,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为了替妈妈报仇,我设计了一切,嘉恒、嘉恒只是被我欺骗利用,请你看在他对你一片真情的份上,放过他吧,一切惩罚由我来承担。”
  杜惜若回头,有些不屑:“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利用了你,又抛弃了你,值得吗?”
  “你不懂,”顾湘湘缓缓摇头,“像你这种千金大小姐,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真爱,爱一个人,就该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悲伤为悲伤,不计较得失回报。”
  “哇——”成浩抚着下颌感叹:“怎么我就没碰到这样一个女人。”
  杜惜若颌首:“很伟大,可是,你伟大是你的事,我不懂是我的事,我并没有去招惹你,你时不时来招惹我做什么?”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嘉恒?只要你答应放过嘉恒,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杜惜若走回到她的身前,锐利的眼眸盯着她审视片刻,心平气和问:“你想要的是不是只是这个男人,和他的财富一点关系也没有?”
  顾湘湘犹豫一下,说:“是。”
  “好,”杜惜若说:“我成全你。”
  顾湘湘茫然看着她。
  “你看,你和沈嘉恒倾心苦恋,迫于门第悬殊,他不能给你一个名份。”杜惜若俯下身,面对着她笑颜色逐开,“我把他变成和你一样,让你们门当户对,这样,他就可以娶你了。”
  “不、不——”顾湘湘惊慌 “他不可能容忍自己卑微的活着——”
  “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话,事成后,我送你们出国,给你一笔钱,虽然不可能大富大贵,安渡余生是没有问题。”
  顾湘湘沉默。
  杜惜若继续说:“放心,你还不值得我费心思去算计,如果我有心要对付你,你早就没有机会在这里跟我说话了,对不对?你现在已没有什么可输的了,何不最后赌一把。赌赢了,你就得到你想要的人和钱,赌输了,不过是维持原状。”
  顾湘湘身躯微微一颤,抬眼看向杜惜若。
  杜惜若微微一笑:“我不需要沈嘉恒的性命,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获得的一切全部被夺走,拿一笔养老钱,安安份份过着平庸的生活,于他那样骄傲与野心庞大的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让他痛苦无奈的活比起让他痛快的死,岂不是更来得解气!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是他的唯一,他自然就会珍惜你。”
  顾湘湘幽幽问:“我信得过你吗?”
  “你还有得选择吗?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后,你能选的只有听从我的安排,否则——”杜惜若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顾湘湘深深吸一口气,认命般无力垂下了头。
  空旷的会议厅里寂静无声,秘书小小翼翼把门推开一条缝隙,看见沈嘉恒闭着眼坐在主席位上,散会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仿佛是睡着了般,秘书又轻轻把门带上。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门口踱到沈嘉恒身前,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只是觉得厌倦,对一切厌倦透了,不想理会。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终于睁开眼睛,沈漓苍老的脸庞映入眼帘,
  “爷爷。”沈嘉恒从座位上站起。
  沈漓说:“我早就告诫过你,有生之年,不要碰触杜家的锋芒,可你,你做什么了?华丰是我们历经三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现在却因为你的过失,危在旦夕。”
  “爷爷,”沈嘉恒不耐烦敷衍:“事情还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杜修宇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而已,早已化成灰,难不成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兴风作浪。”
  “一个死人而已,你真这么认为?”沈漓笑得沧桑,“你父亲和两个叔叔的股权全部被她给收购了,我沈漓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也不至于吃里扒外,自毁家族产业。可是他们没得选,先以私稳丑闻要挟,哪怕没有丑闻,她手下的成浩也能制造出丑闻;再引进黑道势力迫逼,那个楚杰行事狠毒,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而这些人全是当年杜修宇一手培养出来的,整个过程,做得滴水不漏,我们一点证据也找不到。杜修宇是死了,可杜修宇的女儿,手段作风之狠绝,何亚于当年的杜修宇。华丰现在面临的危机,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权、势、财、人,她要什么有什么,你凭什么跟她斗?”
  沈嘉恒觉得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快步走到窗旁透一口气,天色已暗,因为站得高,可以望见远方的璀璨灯海。许多年前,他向往着站在高处俯视人生的感觉,而今,站在了高处,大厦却将倾,被废虚掩埋又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您来这里,就是为了训斥我?”
  “我要你去求她,你的骄傲跟沈家的基业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再怎么狠,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有了孩子的女人总会心软,或许她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
  “呵——”沈嘉恒失声笑:“只怕你要失望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沈漓愕然。
  “她嫁给的我时候,就已经怀有耿绍昀的种,不如,你让耿绍昀去求她吧。”
  沈漓呆呆静立片刻,然后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去,弓着身躯,步履蹒跚,仿佛在一瞬间变得老态龙钟。
  沈嘉恒低头,摊开紧握着的手,指甲已在掌心中刺出血印。他可以去求任何人,唯独不可能去求她,只因为不想让她看见他卑躬屈膝的样子。
  沈漓和沈韵心到访时,杜惜若正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的枝叶,看见他们,毫无意外,放下剪刀,笑吟吟迎上前:“沈老先生,耿夫人。”她身穿平常的家居服饰,脸上清清爽爽,没有一丝妆容,看起来让人觉得亲近平和,沈韵心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把他们迎进客厅,喝过一杯茶后,杜惜若说:“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沈韵心壮起胆子:“惜若,我知道嘉恒很对不起你,可是他、他……”对上杜惜若冷冷的目光,她一阵心惊,说话语无论次,“总之,我求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
  “耿夫人,”杜惜若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您产生错觉,实际上,您在我面前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不会看在你的份上改变任何决定。”
  沈韵心难堪的涨红了脸,杜惜若不再理会她,把目光转向沈漓。
  “我明白的,”沈漓看着她,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没有天真到想为嘉恒求情。”
  杜惜若点头:“明白就好。”
  “我已经老了,没有勇气看着自己一生苦心经营的基业毁灭,至死不能瞑目。所以,我求你手下留情,只要保住华丰,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杜惜若扬了扬秀气的眉,一字一字重复:“任何代价?”
  “爸爸,”沈韵心焦急拉住沈漓的手,“你不能——”
  沈漓轻轻叹息一声,对杜惜若点头:“是!”
  “作为华丰的股东兼董事,我要与沈老先生谈一点公事,想必耿夫人不会感兴趣。”杜惜若招了招手,对应招而来的女佣吩咐:“推耿夫人到花园里晒晒太阳,散散心。”
  女佣推着轮椅向厅外走去,沈韵心坐在轮椅上,眼睛一直巴巴的望着父亲,眼中泪光闪烁。
  “您的女儿,请您自己安抚好,别让她又做了不该做的事。”杜惜若亲手为沈漓斟上一杯茶,“我们以后好好合作,只要让我顺利完成要做的事后,我不但不会对华丰不利,而且会扶持华丰发展海外事业,毕竟我是华丰的第二大股东,与华丰利益相关,对不对?”
  沈漓问:“你要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完结?”
  杜惜若微笑:“让沈嘉恒身败名裂,像狗一样的活着。”
  沈漓眼中流露出不犹之色,似乎是不忍。
  杜惜若唇畔浮起一丝淡笑,略带嘲意:“华丰是你们沈家的基业,有华丰,才有沈家,没有了华丰,沈家子弟在世人眼中,就什么也不是了。至于孙儿,您老何止一个?有舍才有得,您自己想清楚了。”
  沈漓静默不语。
  杜惜若也不催促他,气定神闲的耐心等待。
  许久,沈漓终于向杜惜若伸出手:“合作愉快!”
  接到沈漓邀约餐叙的电话,沈嘉恒猜测可能是想让他放弃掌控权,以达到保全华丰的目的,但他还是按时赴约。晚餐的地点不在沈家大宅,而是选在了一家会员制餐厅,沈嘉恒到达时,沈漓已经在等他,几天不见,他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爷爷。”沈嘉恒恭敬的喊。
  “来,嘉恒,”沈漓满脸慈爱的笑容,“到爷爷身边来坐下。”他伸手招来侍应,低声吩咐了几句,回头又对沈嘉恒说:“菜已经点好,很送上来,都是你最喜欢的。”
  “谢谢爷爷。”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跟爷爷这么生分?所有孙辈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并不仅仅是因为你身为长孙。”沈漓低沉的声音渐渐柔和,仿佛是缅怀昔日的时光,“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很少管你,你大多数时间是跟在我身边。我们沈家可谓是家门不幸,后辈子孙尽出一些平庸之人,你父亲和两个叔叔纵情声色,难成大器;和你同辈的兄弟姐妹,声色犬马,个个是一流好手,对于家族基业,一窍不通也就算了,甚至没有一点爱惜之心。唯独你,你跟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同,从小就象一个小影子,跟在我身边,耐心的陪着我这个老头子,不厌其烦的承受着我的唠叨,认真学习每一种知识。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努力、上进、刻苦,而且你又是那么的聪明,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中就认定了你是家族基业的接班人。”
  沈嘉恒低头喝着茶,一言不发,等沈漓说出此次餐叙的重点。菜送了上来,沈漓拿起筷子:“来,嘉恒,多吃点,爷爷现在能为做的只有这一样了。”
  沈嘉恒看一眼菜式,点了不少菜,每一样菜都是合他口味的。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小小,结婚最初那段时间,她还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虽然不能做到全身心的接纳他,但她一直在努力,饮食起居各方面尽可能的迁就他。每一次,只要他在家吃饭,她就会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他所喜欢的菜式。渐渐的,他们的口味有些相近,他最爱她的吃相,没有刻意的优雅,吃得香甜惬意,让同桌的他也觉得胃口大开。如果没有这么多恩怨横隔中间,或许他们可以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嘉恒,嘉恒?”沈漓唤醒他游离的神思,困惑的问:“菜不合口味吗?”
  沈嘉恒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尝过一遍后,放下筷子,说:“爷爷,想说什么,您就请说吧。”
  沈漓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嘉恒,不如放弃一切,离开这里吧。”
  沈嘉恒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漓艰难说:“她的目标只是你,如果华丰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她就不会关注华丰。嘉恒,离开这个城市吧,越远越好,爷爷会给你充足的资金,保证你这一生衣食无忧。”
  沈嘉恒说:“对不起,爷爷,我只能让您失望了!”
  沈漓悲伤看着他,沈嘉恒迎着他的目光,坚定从容。 过了好一会儿,沈漓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向门口走去,经过沈嘉恒身后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说对不起,嘉恒,我只是不想有生之年看着自已辛苦一生的基业轰然倒塌,请你原谅我。”沈嘉恒坐在原位上,背向沈漓,没有回头,直至沈漓离去,他还保持着同一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起身离开,刚踏出大门,脚步不由一顿。顾湘湘站在门边,秋风带着飒飒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削瘦的身影瑟瑟发抖。
  “嘉恒,”她吸了一口气,仿佛不胜寒意:“我在停车场看到你的车子,本想进去找你,又怕你公务繁忙,冒然进去会打扰你,所以在这里等你。”停一下,见沈嘉恒默不作声,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等了很久,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看见她祈求的眼神,沈嘉恒心一软,“外面冷,进去再说吧。”领着她又回到刚才的包厢里。
  顾湘湘捧一杯热茶啜饮,沈嘉恒坐在对面打量着她,深秋的寒意已颇为浓得,她衣着单薄,眼睛下面有着浓浓的阴影,显得神情更加的憔悴。
  “有什么事吗?”他温和的问。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来向你告别一声。”
  “哦,”沈恒嘉淡淡笑了笑:“这样最好,以后自己多保重。”
  顾湘湘望着他,眼神依恋,渐渐地,眼中仿佛有了泪意:“也许,是最后一面了,我能再拥抱你一下吗?”
  沈嘉恒沉默不语。
  顾湘湘仓皇扭头,大滴的泪突然掉下,“算了,我——”
  沈嘉恒走到她的面前,张臂轻轻拥住她轻颤的身躯。顾湘湘紧紧回抱住他,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呜咽着说:“对不起,嘉恒,对不起——”
  沈嘉恒皱一下眉,想推开顾湘湘,却发觉自己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杜惜若冰冷的眼光: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所作所为,一样样还到你身上!
  第二天,各大媒体娱乐版的头条刊出了沈嘉恒与顾湘湘热情相拥的照片,消息灵通的娱记甚至挖出顾湘湘多年来一直是沈嘉恒地下情人的消息,暗指一年前杜惜若在商场楼梯跌下直接导致三个多月胎儿流产的事件,完全是遭受到顾湘湘的伤害。沈嘉恒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一朝之间轰塌,顾湘湘成为最无耻的第三者代名词。
  大批媒体记者蜂拥至华丰大厦及三名涉事主角居住场所外,欲采访当事人,却发现了另一个惊人消息:华丰总裁沈嘉恒和顾湘湘双双失踪,华丰集团巨额资金流失。警方已介入调查,据华丰财务总监提供证词,在总裁失踪前一段时间,曾调动一切流动资金集中于他个人手中。
  消息传出后,引起市面上一片哗然,华丰名下所有股票急挫不止,华丰旗下银行出现储户拥挤提款的现象,其它银行一律拒绝为华丰提供同业拆借。原本已面临诸多困难的华丰集团,在短短数日之内,演变成了岌岌可危的局面,似乎只有面临清盘一途。
  杜惜若临危受命,被董事会推选为华丰集团新任总裁。沈漓拿出当年签署股权转让书同时签下的后备文件,宣布收回沈嘉恒手中所持所有华丰集团股权,并把他从沈氏家族中除名。随即,杜惜若当众承诺,她将以杜氏家族产业作担保,让华尔街杜氏银行为华丰提供低息贷款,帮助华丰渡过难关,并确保华丰旗下银行所有储户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损害。话音刚落,掌声雷动,镁光灯闪成一片。
  耿绍昀看着电视中的人,意气风发,万众瞩目,他微微闭了一下眼,按下遥控器的关闭键。笑笑跑到乌黑的屏幕前转了几圈,确定妈妈不再从里面出现。跑回父亲身边,拍打着他的手,叫:“妈妈,我要妈妈。”
  耿绍昀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柔声说:“笑笑,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忙碌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暗,大厅里灯火通明,杜惜若下车站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央,看着透出灯光的窗子,被人等待回家的感觉真好,可是笑笑不在身边,没有人会等她。无声喟叹,她走过去推开大厅的门,一个胖胖的小身躯扑过来,“妈妈。”
  她本能的抱住,几秒钟的忡怔后,才看清怀中抱着的小人儿,“笑笑!”她惊喜搂紧儿子,亲了又亲,使劲吸着儿子身上的奶香,“你怎么来了?”
  “爸爸一起来。”笑笑伸手指向大厅一隅。
  耿绍昀站在窗前吸烟,蒙胧烟雾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很少当着笑笑的面吸烟,见杜惜若看着他,他掐灭烟蒂,走近前,从她怀中抱过笑笑,“笑笑,先让妈妈吃饭。”
  大概闻到他身上的烟味,笑笑扭动小身躯不肯让他抱:“妈妈,妈妈,爸爸臭。”
  杜惜若忍不住“哧哧”笑出声,耿绍昀一脸尴尬。
  耿绍昀和笑笑都没有吃饭,等她回来一起吃饭。笑笑特别兴奋,坐父母中间,时不时叫一声“妈妈”,转过头,又叫一声“爸爸”,
  杜惜若饶有兴趣看着耿绍昀细心的用刀叉把肉食和蔬菜切成碎粒放入笑笑碗中,拌上米饭,再教他自己用勺子吃饭。与他以往的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一副家居好男人的形象,却不会给人婆婆妈妈的感觉,只是觉得别样的温柔。
  她微笑:“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懂得照顾孩子。”
  “多做几次就懂了,”他低头喂笑笑喝一口汤,“我欠他三年时间,能为他做的,尽可能不假手于保姆。”
  杜惜若轻轻叹口气。
  毕竟年幼,经过长时间的飞行,笑笑饭后不久就开始犯困。临睡前,还一边打哈欠,一边喃喃:“爸爸一起睡,妈妈一起睡。”
  杜惜若轻轻拍着孩子,柔声哄他入睡后,替他掖好小被子,打开一盏小灯,才轻手轻脚走出婴儿室,耿绍昀跟在她身后。
  婴儿室隔壁是杜惜若的卧室,她在卧室门口站住,正想说晚安,耿绍昀却先说:“我们谈谈好吗?”
  “好!”杜惜若转身走进另一侧的书房,点上一支烟,懒洋洋窝进宽大的软垫座椅里,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却不过沈漓的情面,来为沈嘉恒求情?”
  耿绍昀轻摇一下头:“惜若,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
  “已经沾上了怎么办?”
  耿绍昀眉宇微蹙:“又在说气话。”
  杜惜若笑:“不是气话,傅传玉和蔡隽帆的血,也是鲜血。不过你放心,沈嘉恒没有死,人死了,一了百了,就不好玩了,哪能这么容易让他死。”她旋转过椅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在被他软禁的那段日子里,我每一天数着时间过,惶惶不可终日,总是盼望着他不要回来,怕他一回来就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怕他打我,我很怕痛,这一辈子除了他,没有人打过我;最怕的是怕他伤害笑笑。除非他要求我陪同出席一些场面上的活动,否则我一步也不能踏出那个华丽的牢笼。大部份时间,我就和笑笑呆在一个房间,傻傻望着他出神。很多次,我想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不如一死解脱,可是,笑笑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如果我走了,他该怎么办呢。如果没有笑笑,我根本挺不过那段时间。每当夜深人静,笑笑睡着了,看花圃里的仙人掌是我唯一的消遣,那时,我常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沈嘉恒加诸于我身上的,一样一样还给他。”她的声音轻缓平淡,是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耿绍昀听着,觉得心酸,走近前取下她指间的烟,轻抚她的肩:“你现在已经做到了,以后再也不用怕什么。”
  “是呀,我做到了。”杜惜若微笑,笑意没有传递到眼眸中,“他利用顾湘湘和你母亲破坏我的婚事,我就利用顾湘湘和他的外公毁他一生;他制造各种假像欺骗我,害死我父亲,我就制造出假的后备文件和巨额资金流失事件,让他一无所有,身败名裂;他软禁我,现在我也软禁他……”
  她又点上一支烟,抬头盯着耿绍昀的眼睛:“是不是很失望,觉得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再是你心中那个傻乎乎的苏小小?我所承受的,有一部份是上一代恩怨的延续,你母亲、顾湘湘、傅传玉……我何曾伤害过她们?她们却不放过我。我不会让笑笑重蹈我的覆辙,所有恩怨,必须到我这一代终结,所有潜在的危险,必须从我手中剔除。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人,所做的一切,你只需要旁观就好,不要干涉。”
  烟雾弥漫在她的脸庞周围,他低头看她,仿佛雾里看花,近在咫尺,却不真切。一络碎发落在她光洁的额前,他抬了抬手,终究是缓缓垂落,“我想去见他一面。”
  “可以,”她的声音清冷淡漠,“反正大局已定,你甚至可以放了他和顾湘湘。”
  报纸散乱的扔在地上,大幅标题清晰可见,全是与沈嘉恒及华丰集团有关的报道。一张躺椅摆在窗台下,沈嘉恒闭眼倚靠椅子上,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中,似乎睡得正沉。
  耿绍昀缓步踱到他身旁,抬眼可见窗外尖刺交错的仙人掌。沈嘉恒突然睁开眼,侧首困惑的看一眼耿绍昀,却笑:“怎么是你,我还以为她会亲自来奚落我。”他衣着整洁,脸上的胡渣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见落魄潦倒的样子。
  “我想,她还不屑于这样做。”耿绍昀随意在他对面的窗台边沿坐下。
  “做了那些事,我知道迟早会有报应,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她能做得这么漂亮,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不损一分一毫,就让我声败名裂,这一辈子再也没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他唇角轻扯一下,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也好,早点来,免得整天提心吊胆。”
  耿绍昀没有搭话,痛打落水狗不是他的作风,以沈嘉恒那样高傲的心性,落到这个地步,大概宁愿死去。
  顾湘湘出现在门旁,声音低弱:“她说过,会给我一笔钱,送我们去国外的……”
  耿绍昀拿出一张支票递向她,不等她接过,沈嘉恒抢先拿到手中,几下撕成碎片。
  “嘉恒,”顾湘湘扑向前,抓住他的手:“我们还要生活,需要钱……”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沈嘉恒看着她,仿佛是在笑,眼底却透出悲伤:“我们怎么去兑现这张支票,别忘了,我们现在是过街老鼠……”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百口莫辩。
  顾湘湘怔怔出神,似乎还不明白状况,杜惜若说她决不食言,给一张支票,能不能兑现是他们自己的事,至于说送他们去国外,非洲也是国外。可是,谁也不能说她食言了。
  耿绍昀站起身走到门口,止步回头:“走吧,我送你们离开。”
  沈嘉恒没有动,神情有些意外。
  耿绍昀补充一句:“困扰在这样的仇恨中,惜若大概也很累了,该作一个了结,她同意我带走你们。”
  楚杰告诉杜惜若:“耿绍昀已经把沈嘉恒送到沈漓那儿了。”
  “知道了,”杜惜若漫不经心答应一声,一边翻阅面前的文件,一边说:“游戏还没有结束,派人继续盯紧沈嘉恒。”
  “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沦落为不能见光的潦倒地步,苦难日子才刚刚开始,他这一辈子基本上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沈嘉恒这个人很聪明,而且忍耐力极强,不能小看他。”
  楚杰说:“如果你还不放心,不如我安排人弄点意外事故,解决了他或弄残他。”
  杜惜若没有吱声,低头看文件。
  楚杰瞟了她一眼,正想说话,手机铃声响起,他走到一旁接电话。
  杜惜若放下文件,站在大厅门口向庭园张望了一阵,招手唤过正在花园中分派工作的管家:“怎么还没有把笑笑从耿家接回来?”
  “早上耿夫人来过电话,说不舍得小少爷,想再留他住一晚,明早让耿先生送回来。”
  “哦,”杜惜转身走回大厅,楚杰已经接完电话,握着手机站在大厅中央凝神思索,她问:“怎么了?”
  “我手下人刚刚来电话,说失去了沈嘉恒的踪影,你说得对,不能小看了他。”
  杜惜若脸色一变,随即急促冲出门,向管家吩咐:“快,给我准备车。”
  “有什么急事吗?”楚杰跟在她身后。
  “马上去耿家把笑笑接回来。”
  刚进入耿家大门,杜惜若就听到沈韵心的哭声。耿绍昀站在母亲面前,脸色隐隐泛青,绍谦拍着沈韵心的背,柔声安抚:“妈,您放松点,别只顾着哭,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沈韵心呜咽着说:“嘉恒来找我,说是要永远离开这里,最后见我一面,我就想多给他准备点钱,没想、没想到他会趁我不注意带走笑笑……”
  杜惜若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全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惜若!”江雅秋急忙扶住她。
  耿绍昀回头,看见杜惜若,两人对视,担忧,愤怒,愧疚……皆而有之,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扶住她双臂:“笑笑也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把他平安带回来。”
  杜惜若用力拂开他的手,咬牙说:“如果笑笑有什么事,我一定会用对付沈嘉恒的手段,来对付你们!”
  谁也不敢报警,唯恐警方的介入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耿杜两家派出无数人手,经过仔细追查,确定沈嘉恒还没来得及把笑笑带出城,便在全城内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电话安装上了最先进的信息追踪器。杜惜若握着手机,守在固定电话旁,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她早用铜墙铁壁把自己武装起来,处事冷静而坚毅,而此刻,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十分脆弱。
  江雅秋端一盘食物送到她面前,“惜若,好歹吃一点东西,否则哪有力气撑下去。”
  看一眼江雅秋关切忧虑的脸孔,杜惜若终于伸手去接盘子,电话突然响起,她急速收回手,扑向电话按下了接听键。
  果然是沈恒嘉的电话,“你在等我的电话吗?”他问。
  杜惜若深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冷静:“只要让笑笑平安回来,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虽然电话里看不见,杜惜若却能感觉到他在笑,“不表现出一点诚意来,我怎么能相信?”
  “你想怎么样?”
  “出来面谈吧。”他说了一个地址,“你坐计程车先到这个地方,再等我电话,就你一个人来,记牢了,是一个人,多带一个人来,我砍你儿子一个手指,多带两个人,就砍两个手指,手指不够还有脚趾,还是……”
  “够了,”杜惜若喝止他继续说下去,不能让笑笑承受那样的伤害,只是想象一下,她的心就已经很痛,“我保证,只有我一个人。”
  沈嘉恒又笑:“你们是不是正在用信号追踪器追踪我所处的方位?我劝你们最好别再用,我现在外面给你打电话,如果我出了事,我想湘湘会很乐意把你儿子解决掉。”不等杜惜若答话,他挂断了电话。
  虽然满屋子的人,却沉寂无声。杜惜若拿起一个小手袋把手机塞进去,快步向门的方向走去。
  “惜若——”耿绍昀喊她。
  她没有回头,“谁也不许跟来!”
  叫了一辆计程车,到达沈嘉恒指点的地方,是闹市区,人来人往,满目繁华。杜惜若觉得冷,抱紧双臂,双手去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等了约十钟,沈嘉恒才来电话,又说了另一个地址。就这样,绕来绕去,换了好几个地方,耗费近二个小时,最后来到一个僻静之处,一辆车在她身前停下,顾湘湘探出头:“上车!”
  在车厢里,顾湘湘仔细搜过杜惜若全身,没发现有伤害性的武器。又打开她的小挎包看了看,里面除了几样日常用的小化妆品,就只钱包和手机。顾湘湘拿起手机丢出车外,顺手把小挎包扔还给了她。
  一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车子绕过一个大圈,驶入了一个独幢宅院。杜惜若认出,居然就是当年她跟沈嘉恒结婚后,他为她单独安置的新居,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基本上被封闭了。这个地方处于市郊,十分的清静,开始她还以为他是好心,是为了让她经历丧父之痛后,能安心静养;后来才明白,他是为更好的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
  停稳车子后,顾湘湘黑着脸先下了车,回头斜睨杜惜若一眼,冷冷喝一声:“下车!”
  杜惜若走下车,抬眼望去,整幢房子黑暗不见一丝灯光,大门洞开,仿佛是吃人的怪兽,张着嘴等人自投罗网。杜惜若没有理会一旁用仇恨目光瞪着她的顾湘湘,径直走进了大门。
  一丝光亮从二楼小孩房虚掩的门透出,杜惜若几步跑上楼推开门,房内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窗户被厚实的帘子盖住,不让丝毫光亮透出,笑笑躺在小床上,一动不动,出奇安静,沈嘉恒坐在床边,垂首玩着一把小型手枪。
  听到杜惜若进来的声音,他抬起头,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是冲着她笑了笑:“你看,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只在阴暗中苟延残喘,见不得光。”
  杜惜若目不转睛盯着小床上的笑笑,颤声说:“笑笑、笑笑,你把笑笑怎么了?”
  “我想你也不愿意让他面对这个场景,不过是给他喂了一点药,让他睡一觉而已。”
  杜惜若疾步走向笑笑,随后而来的顾湘湘挡在了她面前,“你儿子现在还没有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不一定了。”
  杜惜若站在原地不敢再动,目光转向沈嘉恒,“你想要什么?”
  沈嘉恒笑:“我们毕竟夫妻一场,而且至今为止,你还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这么久没见面,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吗?”
  杜惜若直视着他:“说吧,不管什么条件,只要是我能做到,我都答应。”
  “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吗?”顾湘湘声音尖锐:“不如你去死吧,只有你死了,我们才有安生的日子过。”
  “湘湘,”沈嘉恒的声音不徐不缓:“不要冲动,她死了,我们差不多也完了。”他又冲着小小笑了笑:“其实,这样也不错,人活着太累,黄泉路上又太寂寞,不如你陪我一起走,作个伴?”
  “你并不想死,不是吗?”杜惜若瞟了顾湘湘一眼,“她也不想死。我可以为你恢复名誉,可以把华丰的股权全部还给你,包括我名下的,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从此一笔勾消……”
  顾湘湘微微动容,沈嘉恒微笑着静静的听。
  “你还想要什么?”杜惜若问。
  “你放得下你父亲的仇吗?”
  “相对于报仇,爸爸更希望笑笑平安无事。”
  “既然一切恩怨从此一笔勾消,你是不是准备继续做我的妻子?”
  顾湘湘色变:“嘉恒——”
  杜惜脸色微沉:“你不如叫我去死。”
  沈嘉恒笑:“你看,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就如你不可能相信我一样。”
  “我来做担保,好不好?”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耿绍昀赫然出现在门口。
  沈嘉恒迅速用枪指住笑笑的脑门,盯着杜惜若:“我说过只要你一个人来……”
  “不是她带我来的。”耿绍昀向前走:“我跟你有过同样的心态,所以,我猜你会回到这里,只是来碰碰运气,居然猜对了。”
  沈嘉恒调转枪口指向耿绍昀,他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到小床边,顺手亮起一盏大灯,昏暗的小房间顿时通明。他仔细看了看笑笑,又摸摸笑笑的脸,回头对杜惜若点头:“笑笑没事。”俯身抱起了笑笑。
  沈嘉恒摆了摆手中的枪,“你逼我开枪吗?”
  耿绍昀说:“只要让他们母子平安离开,我保证,她向你许下的任何承诺一定会竞现,如果她不作为,我来作为,你信不过她,总该信得过我。”
  沈嘉恒沉默,从小一起长大,他自然知道沈耿绍昀的品行,一言九鼎,既便对于仇敌,他也能做到言出必行。
  耿绍昀抱着笑笑回到杜惜若的身边。
  顾湘湘突然嘶声说:“嘉恒,不要相信他们,难道我们还被他们害得不够,你忘记你阿姨是怎么死的了吗,她当众答应过要放你阿姨一条生路的,结果呢?她不杀你,自然有办法逼得你自杀或者让别人杀你”
  枪口又指向了杜惜若,耿绍昀让她抱住笑笑,把她拉往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们母子前面,平静直视沈嘉恒,“我也不瞒你,找到这里的时候,我马上通知了其他人,现在应该就在外面。不开这一枪,你可以继续做回以前那个风光无比的沈嘉恒,开了这一枪,你这一生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你自己想清楚。”
  房间内沉静得只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沈嘉恒看着杜惜若,许久,拿枪的手慢慢垂下,“其实,对你,我始终是下不了手。”
  耿绍昀转身一手抱过笑笑,另一只手挽住杜惜若的腰,护着她向门口走去。
  枪声骤然响起,一声之后,紧接着一声。耿绍昀猝然回首,顾湘湘垂着一只断腕,血如泉涌,一只小型手枪落在她脚下,她惨白的脸上满是凄笑:“你不忍心杀她,她却可以狠下心杀你。”
  沈嘉恒的胸口绽开着大片艳丽的鲜红色,他努力保持挺拔的身姿,扔下手中的枪,如释重负的笑:“这样也好,我把这一辈子欠你的,全部还给你,下一辈子就再也不用还债了。”
  耿绍昀回头,杜惜若手中口红形状的袖珍手枪犹冒着青烟。
  沈嘉恒开枪阻止顾湘湘杀她,她却开枪射中了他的心脏。
  “你现在原谅我了吗?”沈嘉恒轻声问杜惜若。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
  “呵——”沈嘉恒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到死都不肯原谅……”
  顾湘湘呆呆看着他,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痛,似乎什么都忘了。
  耿绍昀静立片刻,把怀中的笑笑放回床上,缓缓走到他身旁,蹲下身,看见他的眼睛已经合上,他终究是合上了眼睛。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楚杰和江雅秋率人冲入房内,“惜若!”看清房内的情形,一切动作静止。
  杜惜若走到床前,俯身去抱笑笑,一滴水珠滴落,在床单上留下了一个水印。抬起头,她的神情平淡,雪白的脸庞上不见丝毫泪痕,抱着笑笑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冷静吩咐:“楚杰,你按排人把现场处理一下,秋姐,你陪我送笑笑去看医生。”
  耿绍昀侧过头,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她始终没有回头。
  华丰巨额资金流失案件的两名主犯,以一名饮弹自尽,一名精神失常而告终。
  与沈嘉恒母亲毗邻的苏步昌墓已经迁走,沈嘉恒的骨灰被安葬在了这个空出来的位置——他母亲坟墓的旁边。入敛那天,除了沈氏家族的部份人,只有耿家兄弟,以及神志不清的顾湘湘。早已与沈嘉恒成为挂名夫妻的杜惜若没有出席葬礼。葬礼将近结束,江雅秋才抱着一束白菊出现,一言不发,把菊花放下在墓碑前,随即转身离去。经过耿绍昀前面,她脚步稍缓,低声说:“耿先生,惜若乘坐今天下午三点的班机离开,以后再也不会回这座城市了。”
  江雅秋的身影渐行渐远,绍谦看着绍昀,轻轻喊了声:“大哥——”
  耿绍昀无声摇了摇头,没有移动脚步。
  真如江雅秋所言,杜惜若离开之后,再也没有踏足这座城市,耿绍昀经常可以从媒体上得知她的消息,他们称赞她为“铁腕娘子”,把她与昔年的杜修宇并列,是杜氏家族的第二代传奇人物。他曾说过,不会第三次放弃他们母子,可是她却不再需要他,就如她永远不可能再成为当初的苏小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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