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朗/赵晨光:谢苏

(2009-01-27 16:55:29) 下一个

又名《浩然剑》
??谢苏 (第一部)?
??序
??白刃如霜,介兰亭挥手隔开,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一面想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三个刺客,这些人还真当他这个堡主年轻可欺么?
??他原就是个出手无情之人,这样想着,下手愈发狠辣,隔开剑锋的右手回指一弹,一缕指风如刀锋尖锐,倏然而出,那刺客惨呼一声,一口血直喷出来,短剑当啷啷掉落地上,却是要害已被击中。
??他傲然一笑,拍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尘,俯视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刺客:“现下可知道了大罗天指的厉害么?”
??西域罗天堡的大罗天指,京师潘家世传的惊神指,昔年玉京未灭之时军师段克阳的失空斩,有“世间三绝”之称。介兰亭虽是初接堡主之位,年纪又轻,然论到大罗天指上的造诣,决不在历任哪一位堡主之下。
??他这边心中微微自得之际,那一边地上的刺客忽然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把蓝汪汪小匕首,一望即是毒┐阒乒?模?兆沤槔纪さ毙乇愦蹋?
??这一下变生突然,介兰亭也未想到这刺客竟然如此悍勇,仓促间那匕首已至眼前,大罗天指不及使出,他左手手腕一翻,无名指与小指微屈,风仪若清逸寒竹,浑不似他平日招式,动作却是迅如闪电,瞬息之间,他三指已经搭上那刺客手腕。“扑”的一声,那柄蓝汪汪小匕首霎时落地,介兰亭不依不饶,手下用力,那刺客腕骨竟已被他生生折断!
??好一招精彩妙绝的小擒拿手!
??那刺客一直未曾言语,身受重伤也不在意,只见了介兰亭方才这一招时才不由失声:“青梅竹!”
??介兰亭右手大罗天指已是蓄势待发,拟待一举将这刺客击毙。然那刺客简简单单三个字,听在他耳中滋味却是大不相同,招式霎时缓了下来。
??“你——你识得青梅竹?”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年轻骄傲的堡主,反倒像个迫切期待着甚么的孩子。
??那刺客也愣了一下,想是没料到介兰亭竟会问到这个:“你……你刚才那一招小擒拿手是他的,十几年前我刚出道,就是败在这一招下,几乎丢了性命,没想到……唉!”
??介兰亭心情忽然好起来,“喂,你知道当年青梅竹的事啊,他很有名吧,再多讲一些我听听。”
??那刺客诧异之极,心道这人莫不成是故意拿我开心?但又见介兰亭神情认真热切,不似作伪,便道:“十余年前的京师第一高手,权臣石太师的义子,自己又在朝里任着高官,谁不晓得他?只是他在二十一岁那年忽然失踪,后来便生死不明了。”
??介兰亭听得十分得意,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本是我的老师呢。”
??“甚么?”那刺客一惊,抬头看着他。
??“他只教过我三招,无所谓,怎样也是我的老师。喂,你知道不知道——”他微微弯下腰,看着那刺客,“你们只晓得他从前的名字叫青梅竹,却无一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姓呢。”
??“我的老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谢苏。”

??(一) 初遇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在介兰亭和他的老师相处的那些年中,经常看到沉默的谢苏,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着这几句话。
??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不住、不停的写,力透纸背,墨迹淋漓。
??写到最后,谢苏往往还是沉默着,把那些散落了一紫檀木桌的纸张一张张的整理在一起,放好。
??他的老师写得一笔好字,极刚硬凝立的隶书,却与谢苏的气质殊不相符。
??而介兰亭的父亲,罗天堡的第七代堡主介花弧与谢苏初识之时,无意于禅理的谢苏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首诗。
??或者,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写个不休。
??七年前,介花弧第一次见到谢苏,是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天阴沉沉的,雪片夹着冰屑,不由分说的从天上掉下来,又阴又冷,风不大,却是沁到骨子里的寒。这样天气,若不是有甚么非办不可的事,决没人愿意出门的。
??偏偏介花弧就有这样非办不可的事。
??他是罗天堡的堡主,天高皇帝远,西域这边无人拘管。罗天堡在当地人心中地位比皇帝还要高上几分。这一日他在外面处理完几样事务,眼见雪下得大,天近黄昏,离罗天堡尚有一段距离,便带了十几个随从,来到附近为琬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内歇息一宿。
??这家客栈又兼酒楼,那老板见得是他,连忙的上前用心招待,将这一行人的座位安排到室内一个大火炉旁边,又端茶送水跑前跑后的极是周到,便是无事,也要寻一两件事出来做做,以显示自己对这位堡主的格外殷勤。
??介花弧平日里这些见得惯了,也不在意。自端了一碗酒,方要饮下,却闻侧近一阵喧哗之声,不由微皱眉头,向那边看去。
??原来这火炉一边原坐了个青衣人,手里拿了碗热酒要喝不喝的出神,那老板连叫了他两次,要他换个位置。那青衣人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有意为之,端着酒就和没事人一样。介花弧手下几个随从看不下去,朝他大声呵斥起来。
??这么一呵斥,那青衣人总算注意到了,却不看那几个随从,抬头便向介花弧那边望去。恰逢介花弧也在看他,两下对视。介花弧见那青衣人头上戴了一顶极大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面容,唯见他衣着颇为单薄简陋,落下的石青衣袖中露出一截削瘦手腕,腕骨突出,似个少年模样。身上也无兵器,止手上戴了一副极薄的灰色手套,不知为何一直未曾除去,却也是半旧之物。
??他素非悲天悯人之辈,看了一眼,见那青衣人并无特异之处,也就移回目光,自去饮酒。
??那青衣人也看了介花弧一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双眉斜飞入鬓,一脸的冷漠自矜,气派非同寻常。他虽不知介花弧身份,却也想到这人定是此地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愿多事,自拿酒换了位置。
??那青衣人换的位置,是个靠窗之处。他穿的本来不多,这里风又大,只端了碗热酒颠来倒去的暖手,却也起不得多少作用。
??这一边介花弧慢慢用着酒菜,心中却念着回堡后要处理的几件事情。
??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了。
??窗外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客栈门前停下,随后门帘一挑,众人眼前一亮,却是极出色漂亮的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年纪,服饰华贵,腰间配一把杏黄色宝剑,剑鞘上镶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光芒润泽,极是显眼。
??这年轻人向里面一走,一店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意众人目光,自顾寻找座位,只是这时店内座位大多已满,只那青衣人桌边尚有两个位置,便笑道:“这位朋友,搭个座位如何?”
??那青衣人微一点头,那年轻人方要坐下,忽然见到那青衣人手上一双灰色手套,心念一动,一伸手便抽出了腰间宝剑,喝道:“原来你竟躲在这里!”挥剑便向那青衣人头上削去。
??这一下变生突然,谁也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忽下杀手。眼见他手中锋芒如电,那青衣人不避不闪,便要丧生在剑锋之下。
??介花弧自这人进来之后,便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形,为琬城是他治下,决无当着他这个堡主面前杀人的道理,一扬手,手中一只牙箸脱手飞出。
??这些动作说来虽缓,其实不过瞬间之事,那年轻人一剑挥下,忽见眼前青影一闪,并未见那青衣人如何动作,便是鬼魅也无他这般无声无息,却是已闪到三尺之外,手中竟还端着那只酒碗,里面的酒水分毫未洒。
??那青衣人虽躲过了这一剑,却未想到介花弧这边的牙箸,这一下本是冲着那年轻人剑锋而来,风声尖锐,力道着实的不小,他这一躲却正迎了上去,百忙中把头一低,那只牙箸避过要害,恰恰把他头上斗笠打落在地。
??那年轻人一剑落空,又惊又怒,方要补上一剑,一抬头却见那青衣人头上斗笠落下,一张苍白面容上一双漆黑眸子烁烁闪耀,一时愣住了:“啊,不是……”
??明亮灯火照映之下,愈发显得那青衣人神情十分憔悴,一望即知是个长期漂泊在外的江湖人,年约二十六七岁左右,容貌颇为疲惫削瘦,唯眉目之间尚存清厉之气,依稀可想见少年时几分秀气轮廓。
??众人起初见那青衣人身形,原当他是个少年。此刻他一起身,又显出真实面目,皆是有些惊讶。其中最吃惊的,还是方才那个当头一剑劈下的年轻人。
??“对不住,我……我认错了……”他武功虽不错,却殊少江湖经验。方才那一剑实是鲁莽之极,若不是那青衣人轻功高明,极有可能命送当场。他自己也知这岂是一句道歉便可了事?
??眼见店内众人个个眼睁睁看向自己,那青衣人却是神色平淡,若无其事一般,愈发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于他,再忍不住,大叫一声,直奔出店去。
??这年轻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店内众人自是议论不休。
??介花弧低声叫过身边一个随从,嘱咐了几句,那随从便即悄悄出门,跟随那年轻人足迹而去。
??从那年轻人武功佩剑上,他已大约猜出此人身份,心道这个人居然来了西域,其中必有缘故。
??另一边那青衣人放下酒碗,招手叫小二出来,意欲结帐离开。
??自他现出真实面目,介花弧便一直留意于他,又叫过身边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人,是他的一个重要心腹洛子宁,淡淡道:“留下他。”
??罗天堡暗里控制西域几十年,势力如许,招揽人才亦是其稳固根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洛子宁跟随他多年,一听此言自明其意,便笑着走到那青衣人面前,道:“这位朋友,外面风雪极大,若无急事,何不留下来歇息一宿,明日再走呢。”
??那青衣人抬头看他一眼,“你家主人要留我?”声音不高,略有些克制压抑,却听不出是那一处的口音。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洛子宁竟有一种寂寞刀锋冷的感觉。
??这青衣人说话,锐利直接,不加丝毫掩饰客气。
??洛子宁也只好笑笑,正要再说些甚么,那青衣人却又道:“替我谢过你家主人,只是,”他微一顿,“不必了。”
??他放下一小块银子,也不待店小二过来,转身即走,并未向介花弧方向看过一眼。
??介花弧坐在炉边,微微眯起一双眸子,眼神一直未离开他身影,却是未发一言。
??外面大雪纷飞,那人一袭青衣背影愈发显得单薄,却仍是十分挺直。
??洛子宁追出门外,叫道:“这位朋友且等等……”但那青衣人轻功实是高明之极,他怎生追赶得上?
??他低下头,看雪地中那青衣人留下的一排清浅足印,江湖中有所谓“踏雪无痕”的说法,但那不过是传说中事,谁也没有见过,这青衣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极为罕见之事了。
??店中,介花弧慢慢起身,走到那青衣人座位前,端起那他留下的酒碗,碗里的酒早已冷了。他随意晃了几下,忽然一抬手,饮下了那青衣人剩下的半碗酒。
??为琬城外,方才那年轻人立于雪地,心中大是茫然。
??他原是江南御剑门门主的独子,名叫方玉平,御剑门是江南有名武林世家,老门主又只他这一子,从小便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之下长大,虽然已是二十岁的年纪,却并未曾独身一人行走过江湖。这一次远赴西域,亦是私自的离家出走。
??原来前几年时间,江湖上出了一个暗杀组织,自称生死门。首领一名日天子,一名月天子。据闻乃是由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脉。武功诡异,手段毒辣,无所不为,自入中原以来,不但许多武林中人死在他们手中,而且频频派人刺杀朝中官员,甚至当时闻名天下的小潘相潘白华也被刺身亡。
??当时朝中震怒,太师石敬成派手下四大铁卫联合江湖中人围歼生死门,然在这其中,四大铁卫中武功最高的朱雀又为月天子设计所杀,尸骨无存。
??那朱雀原是江湖中年轻一代有名剑客,于石敬成得力心腹,京师第一高手青梅竹失踪之后,为石敬成收服,是为带艺投师。平生好穿红衣,极是俊美高傲的一个人,他这一死,江湖中人更是愤慨莫名。
??眼见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生死门中忽然却出了内杠,日月天子不知何故竟自相残杀起来,也只三月内,月天子死于日天子之手,而三大铁卫也乘此良机一举击溃生死门,日天子侥幸逃得一条性命,避于东海荒岛,再无能力入中原。
??这些都是数年前江湖中的大事,是时方玉平年纪尚轻,也只大约听说过详情。然在上个月,他父亲一位老友来访,自他们谈话间方玉平无意听到一个消息:当年的月天子竟然未死,而且人正在西域!
??他对当年三大铁卫灭生死门一事一直十分向往,此刻更是大喜,心道若是杀了月天子,可不是上好的一个成名立万机会!也免得天天在家中听一众长辈唠叨。于是瞒了父亲出门,悄悄来到西域。
??然而方玉平并未见过月天子其人,一路寻来,只听说此人常年戴一副灰色手套,从不除下,又听说月天子形貌虽与中原人一般无异,一双眸子却是颜色极淡,甚好辨认。
??方才在客栈中,他误当那青衣人便是月天子,鲁莽出手后又惭愧跑出,此刻心里大是后悔。心道大丈夫敢作敢为,做错了事便应及时补救,方玉平堂堂一个御剑门少主,岂有如此退缩之理?
??这样想着,他便转过身形,意欲回到客栈向那青衣人重新赔礼。此刻风雪已停,在西域,这般大雪亦是颇为少见,远远望去十分开阔,天地间一片晶明,他深吸一口气,只觉便如饮入大杯冰水一般,直是清爽透彻到了极点,不由暗想:若不是自己瞒了父亲跑出,在江南那能见得如此奇景?
??他这边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忽见一阵疾风骤起,前方地上积雪为这阵疾风所卷,铺天盖地的向他压来。
??方玉平一怔,正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冷冽声音已自身后传来,“退!”
??这声音不高,却极是决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之意。与此同时,一只极瘦削的手已搭上了方玉平的手腕,竟是一招极高明的小擒拿手,方玉平未加思索,也未想挣脱,跟着那人回身后跃。
??一缕闪电般的剑光,便在此刻自飞雪中激射而出,若不是那人及时将方玉平拉走,只怕江南御剑门方家,便要从此绝后。
??那缕剑光一击未中,却是不依不饶。方玉平只觉眼前一花,依稀见得一个修长身影自雪中跃出,追风逐电一般又向自己袭来。动作之快,方玉平竟连对方面目也看不清。
??他站在那里,急切中不知如何招架,索性一剑也向对方刺去。
??那修长身影冷笑一声,剑光一变,速度竟是分毫未减,直刺方玉平双目之间,剑招诡异毒辣之极。
??单以这一手剑法,这人已足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忽闻“叮、叮、叮”几声,却是方才救助方玉平那人出手,一只飞燕银梭袭向那修长身影手腕,两只银梭打向剑锋,数声轻响之后,三只银梭合着一把长剑,却是一同落到了雪地之上。
??那修长身影失了剑,又晓得面前之人厉害,身形一展,忽然又没入了雪地之中。
??方玉平由死到生的走了一圈,心中大是感激,转过身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这一转身却见不对,面前这人那是甚么大侠,正是那个他在客栈里一剑砍去的青衣人!
??此刻那青衣人头上斗笠已经不见,长发用一条青色发带束了,猎猎风中飞舞不定。而他手上依然戴着那副手套,正把一个机簧银筒收入袖中。
??方才,那青衣人正是用这一银筒射出飞燕银梭,打落了那伏击之人的长剑。
??他大为尴尬,正想寻些言语致歉。那青衣人却不待他多说,右手倏出,将他带到身边,低声道:“别动,跟着我,那人藏在雪下还没走。”
??方玉平奇道,“这是甚么人,武功这么高?”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叫道:“莫非他便是那月天子!”
??那青衣人简捷答道:“不是,是他的侍从。”
??方玉平一惊,心道单一个侍从就如此了得,那月天子要厉害到甚么份上?这样想着,忽又觉被那青衣人抓住的手感觉不对,一转手反握回去,这下确定无疑,又是一惊,“你……你的手……”
??那青衣人的右手,原来只剩下三根手指,食中二指竟已被齐根斩断。方玉平心道难怪他在室内也戴着手套;又觉方才被他一带,力道甚轻,显是他内力也极差,这一下不由担心起来。
??那青衣人回过头,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傲然一笑:“你放心。”
??“我虽右手废了,内力失了大半,但那个伏击之人,还不是我的对手。”
??这一句声音不高,语气平平,却自有一种凛然之意。

??(二) 退敌
??不知为什么,方玉平对这个尚且不知道名字的青衣人,十二分的相信。
??这青衣人形容单薄落拓,一只手废了,全无他想象中英雄侠客那般慷慨激昂之态。方玉平素来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平生除了他父亲,只有面前这人,令他从心里往外的钦服。
??不完全是武功的原因,这个青衣人,确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气概。
??他紧紧贴在那青衣人身边,手中长剑锋芒闪耀,映着雪光,分外的明澈。那青衣人手中却无兵刃,一双眼沉静如清水中养的两枚黑水银,却是盯着地面,不做稍移。
??雪地上一无异动。经过了方才一场较量,方玉平丝毫不敢大意。只是双眼盯着白茫茫一片雪地。时间长了,却也不免有些酸痛。
??他眨一眨眼睛,正当此时,一大蓬积雪忽然自正前方冲天而起,随即其他几个方向白雪一并涌起,时间上虽有先后之差,却因速度极快,倒像是在二人周围,四面八方一同凭空多了一道雪障。
??大片积雪纷纷扬扬地飘起,又纷纷扬扬的落下,竟是一直未住。方玉平只觉视野里一片模糊,实不知方才那人又会从甚么方向袭来。反观身边青衣人,虽亦是一脸肃穆之色,却仍是凝立不动。他不由有几分焦急,低声道:“我们要不要离开此地?”
??“不必。”青衣人平静开口,“生死门是波斯武功一脉,门中高手虽可长期潜伏雪下,却不能如东瀛忍者一般在雪下潜行,那人掀起周围积雪是为了掩饰自身方位,只要找出他藏身之处……”
??他一语未完,忽然凌空而起,冷冷一声:“出来!”借那一跃之力,脚尖一点方才那柄被他打落的长剑,那柄长剑便如活物一般,向东南方雪地上直插下去!
??方玉平出身御剑门,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剑派,讲究的便是以人御剑,人剑合一的道理。他自小耳濡目染,见青衣人方才那闪电般的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实际无论劲道、角度、控剑能力,无一不是巧妙到了极点,便是家中几个长辈,也少有人能做到这样地步,不由便叫了一声:“好!”
??这一声叫好出来,他心念一转,又想到了青衣人那只残缺的右手,用剑之人,右手这食中二指尤为重要,那青衣人却偏偏没了这两根手指。
??想到那青衣人一生无法用剑,不知怎的,竟是为他难过起来。又想日后若见到那个伤他之人,定然要为他报复回来。
??至于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去报复,方玉平却是未曾想过。
??这一边御剑门少主脑子里连转了数个念头,其实也不过瞬间之事。那一边战局,却又起了变化。
??那青衣人这一剑声势并不甚大,远不如方才那一阵雪障气魄惊人,然而其中的狠准之处却丝毫不容得雪下那高手小觑。那人再无法隐藏,随着一声低沉叱喝,一道修长身影疾如飞鸟,霎时破雪而出!
??他人在空中,身形未稳,忽闻耳后风声大响,心道这青衣人果然难缠。此刻他虽无借力之处,但凭着一身了得内功,竟是硬生生在半空中转了方向,躲开了身后袭来的两只银梭。
??他松一口气,身形尚未落地,忽觉左肩一疼,转头一看,第三只银梭正正打在他肩头之上。
??那青衣人凭着卓越目力经验发现他藏身之处,掷剑逼他现身,发出前两只银梭引开他注意,又使他转到眼前方位,全是为了最后这一只银梭而来。
??远远看去,那只银梭不像是打在那人身上,倒像是他在空中,自行撞上去一般。
??前后一切,全盘在这青衣人掌控之中,那高手剑法内力虽均是一流,在这青衣人面前,却全无反抗余地。
??那人亦是十分知机,见事不好,连地上的剑一并不理,提一口气便向西北处疾奔。
??方玉平提剑正要追赶,却被那青衣人一手拦阻,“不必,他活不久了。”
??方玉平大惑不解,“可是,那人只是肩上中了暗器……”
??青衣人淡淡道:“银梭上有剧毒,他跑不远。”
??方玉平又是一惊,他出身名门,自小受长辈教诲,从来便觉在暗器上淬毒乃是小人所为,侠义道绝不可取。然而这青衣人平淡说来,便如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之处。
??他张一张口,想说些甚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青衣人却不理会,此刻雪下那高手负伤退走,适才被他掀起的漫天风雪,慢慢也就宁定下来。清野茫茫,四周一片空旷,天地间,却似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方玉平深呼吸几下,道:“先生,我们走么?”他想了半晌该如何称呼这青衣人:若说叫“大侠”,这人举止却与他平素见得那些侠客殊不相同;叫“兄台”,二人关系似乎并未到这个地步;要是叫“恩人”,那青衣人叫了会怎样暂且不说,他自己便先觉实是肉麻之极。
??想到最后,因他对这青衣人别有一番尊崇之情,所以干脆以“先生”呼之。
??那青衣人听了,只道:“有人还没到。”
??方玉平一惊,他脑子转的也极快,失声道:“月天子!”他从江南赶到西域,便是为了捉拿此人而来。然而方才雪夜一番恶斗下来,他方知自己想法实是幼稚浅薄。虽是如此,这位御剑门少主天性里毕竟有着一股义侠之气,朗声道:“好,那我们便在这里等他!”
??那青衣人诧异看他一眼,似是也未想到这年轻人竟有如此性情。
??一缕红线,便在此时无声无息自雪地前方蜿蜒而来,也不知是活物还是其他甚么物事,速度却是极快,一眨眼间,已到了二人面前,随即形成一个红圈,将二人围在当中。
??青衣人微微冷笑,“血河车?他还真舍得。”又对身边方玉平道:“莫碰那红雪,有剧毒。”
??便是他不说,方玉平也知那红雪断然是触碰不得。一低首却见那个红圈似有生命一般,竟是自动向内扩展,直向二人逼来,所经之处,大片积雪均被染成血一样的鲜红,实是诡异到了十分。
??那青衣人双手笼在袖中,却是不言不动。
??方玉平心中焦急,偏又无法催促。
??终于,那青衣人右手从袖中缓缓伸出,正要有所动作,忽然间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掌力自外发出,极是霸气凛烈。周围大片红雪和圈中二人脚下积雪为这掌力所逼,竟是全盘向外倒飞出去,却又无一点溅到二人身上。
??那血河车之毒只能借水传播,如雨水、河流、冰雪、甚至大雾均可。眼下离了雪为媒介,也就无法前进。而这出掌之人虽在外围,却能令红雪自圈内倒飞,可见其内力、掌法、劲道,无一不是高妙非常,实是叹为观止。
??这自然不是那青衣人出手,他内力之差,大概尚不如一个寻常练武之人。
??红雪积在两旁,恰为二人开出一条通道,那青衣人转过头,却见不远处,一人唇边微带笑意,负手立于雪中。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形修长,长发如墨,一身的明决大气。穿的亦是一身青色长衣,但无论质地裁剪,均不知要比那青衣人高出多少倍,腰中玉带亦是十分名贵,与他衣上银色暗纹相映成辉,雪地中看的格外分明。
??青衣人只看了他一眼,“罗天堡。”又微微顿了一下,续道:“介花弧。”
??这两声并非询问,只是单纯为了确定而已。
??那人面上淡薄笑意不变,走了过来,“能从方才在下出掌判断出武功路数,进而推断出在下身份,先生果非常人。”正是罗天堡堡主介花弧。
??那青衣人似乎略犹豫了一下,道:“多谢相助。”
??方才介花弧确实为二人解脱了血河车之困,但若他不出手,单这青衣人也可带着方玉平脱身。只是这青衣人性子分明,得了介花弧援手便是得了他援手,决无否认之理。
??介花弧道:“哪里,若我不出手,先生也自有退敌妙计。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个问题方玉平却也关心,方才一阵激斗,他亦是不及问这青衣人姓名,也道:“是啊,先生你叫甚么名字?”
??青衣人看了一眼方玉平,缓缓道:“我叫谢苏。”
??“原来是谢先生。”方玉平点一点头,他其实并未听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但想自己经验尚浅,未听过也是寻常。介花弧却于一旁笑道:“哦,谢苏。先生如此见识武功,却为何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呢?”
??这句话问出来,加上介花弧特有一种高傲语气,竟隐隐有几分挑衅味道。
??谢苏眼神冷冷,也不答言。
??介花弧却也没有追问下去,转向一边的方玉平:“这一位,可是江南御剑门的方玉平方公子?”
??方玉平自然知道罗天堡大名,他父亲方天诚也不过与介花弧平辈论交,连忙行礼道:“正是,方玉平见过堡主。”
??介花弧面上笑容甚是和煦,“方公子不必客气。”又道:“那月天子已然逃走,此刻风雪甚大,夜色深重,不利追击。且他党羽又受了重伤,二人不会走远。我已命总管洛子宁派人把守四方要道,只待天明,再行追击,何况——”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玉平一眼,“江南的几位门主也赶了过来,方公子还是先去见一上一面为好。”
??“甚么?”方才面对月天子手下用剑高手、诡异毒药于生死关头泯然不惧的方家大公子哀叫一声。
??“我……我爹他来了?!”
??依然是方才的那家客栈,人却不是原来的人。其余闲杂客人已然离开,几个老者围坐火边,一眼望去均非寻常人物,正是御剑门门主方天诚和江南其他几个有名剑客。
??原来方玉平留书出走后不久便被其父发现,方天诚大怒之余,却也担心爱子。又兼月天子再度现身亦是江湖上一件大事,于是会同几个好友,一同来了西域,却又恰好在这里遇见了介花弧。
??两下相见,介花弧派出跟踪方玉平的随从也已归来。介花弧安顿下江南诸人,便带了洛子宁出城寻找,正逢上月天子出手。此刻洛子宁被他派出封锁四围道路,尚未归来。
??众人相聚,方天诚见爱子无恙,心中自然大喜,口中却责骂个不住。方玉平缩缩脖子,“爹,你别骂了,要不是谢先生和介堡主搭救,我连命都没了,哪还能听你骂。”便将方才种种情由说了一遍,他毕竟年轻,又兼性子坦荡,连起初他向谢苏砍了一剑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并没有避讳。
??方天诚一面听,一面心中思索。他自是分得轻重之人,方玉平讲述之时,便不曾打断,直待他讲完,忙走到介花弧面前,连声谢过他一番救助之恩。介花弧也自谦逊了两句。
??谢苏独自坐在窗边,依旧是原来的位置。方才在为琬城外,方玉平一定要谢苏和他们同行,奇怪的是,谢苏并未坚拒,随着二人一同回了客栈。
??这时方天诚已回到自家座位,起身向谢苏方向,谢了几句。
??谢苏头也未抬,双手握着酒碗,微微的一颔首。
??方天诚碰了一个软钉子,他是老江湖,并未说甚么,自坐下与众人商讨捉拿月天子一事,最后亦是赞成介花弧意见,待到天明,再行追击。
??大家商议既定,此时已是三更,介花弧手下已吩咐客栈备好房间,于是各自进房休息。
??介花弧走上楼梯,一抬眼却见谢苏依然孤零零坐在楼下窗边,面前一碗酒水,桌上一灯如豆,小小火焰光芒在他面上跳跃,衬着一双眸子便如琉璃一般,却不知他在想些甚么。
??他脚步一顿,向楼下道:“谢先生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谢苏一怔,抬眼看上去,一瞬间他的眼神仿佛恍惚了一下,方道:“不敢当。”
??介花弧道:“那么不打扰了,先生请自便。”说着径自上楼。
??谢苏原当他必有一番说话,却未想介花弧如此简捷,心中微觉诧异。他端起酒碗,忽闻楼梯又响,一抬首,却是方玉平走了下来,身上换了件瑞雪色箭袖中衣,愈发显得俊朗非凡,只面上神色,却颇有尴尬之意。
??谢苏放下酒碗,道:“你怎么不去歇息?”
??方玉平又走近了几步,吞吞吐吐的说:“厄……先生……这个……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谢苏却有些惊讶,道:“赔罪,赔甚么罪?”
??方玉平一怔,只当谢苏还在介意,忙道:“谢先生,我那时当真不是有意砍你一剑,我只当你是那月天子……”
??谢苏这次才想起来,笑了一笑,“那件事啊,我都忘了。”
??自方玉平识得谢苏以来,却是第一次见他展露笑容。以谢苏相貌而言,并不算得如何年轻,这一笑却颇有三分少年人的挥洒之意,一时间只觉十分亲切,虽然谢苏并未说其他甚么话,他却顿时放下心来。
??他走到谢苏对面,问道:“谢先生,我坐下可以么?“
??谢苏道:“你坐下好了。“
??方玉平便坐下。
??坐了一会儿,他觉面前这盏油灯实是太过昏暗。又道:“谢先生,我去点些灯火好么?”
??谢苏道:“你去点好了。”
??方玉平便寻了蜡烛,点燃放在桌上。
??这时灯火明亮,他又道:“谢先生……”
??谢苏真有点啼笑皆非,道:“你要做甚么,直接去即可,不必问我。”
??方玉平道:“我……我饿了,哪里能找到吃的啊?”
??谢苏一怔,见方玉平正襟危坐,说了这句话却又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玉平苦了脸,“谢先生,别笑我啊。”却见谢苏这一笑与方才笑容又自不同,四周烛光摇曳,衬的他一身颇有冷肃之感的青衣亦是柔和了许多,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面前这位谢先生,年少时定是个清彻秀致到十分的人物。
??谢苏那边却不再笑了,回想一下,方玉平傍晚进客栈时并未用餐,之后又是雪地遇伏,一直没有吃上东西,他年纪尚轻,此时定是饿得紧了。便道:“你且等等。”起身离开。
??方玉平又是诧异又是好奇,便坐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谢苏端着一个木制托盘回来,尚未走近,便觉一阵饭菜香气袭来,方玉平咽了口口水,只觉又是饿了几分。
??谢苏放下托盘,里面放了一盘炒饭,一碗蛋花汤,还有两碟小菜,看上去十分的清淡爽口。
??方玉平不由大喜,一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紧紧盯着那托盘。
??谢苏怕他又问一句“谢先生我吃饭可以么”,连忙的先说了一句:“你吃饭吧。”
??方玉平也不再客气,抄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的说:“这里的厨子实在了得,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谢苏叹口气:“你错了。”
??“第一,你觉得好吃是因为你饿了,而不是因为做饭的人手艺了得。第二,”他略停了一下,“这些东西不是厨子做的,是我做的。”
??方玉平一口蛋花汤几乎喷了出来。
??吃完饭,方玉平流连着却不想走,一眼又看到谢苏手上那副灰色手套,心中又觉难过,开口便问:“谢先生,是哪个卑鄙小人把您手伤成这样的?”
??这一句话其实颇为莽撞。方玉平一时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谢苏也不恼,平静道:“不是甚么小人,和人比试,我输了。”
??这本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江湖中人尤其看重名誉,谢苏却似全不在意。
??方玉平大惊:“甚么人,武功这么高!”
??谢苏侧了头,一面思索一面道:“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南疆的刀客,还有一个是来自东海明光岛……”
??“谢先生等等!”方玉平拦住他话语,“您是说,四个人围攻您一个?”
??谢苏点点头。
??方玉平怒道:“这些人怎如此不讲江湖信义,以多打少,岂是侠义道所为!”
??谢苏淡然道:“有何不可,他们胜了就是胜了,至于用何方式,却是不必计较。”
??方玉平用力摇摇头,他只觉这位“谢先生”,当真是处处都与他过去所见之人不同。虽觉他说的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批驳。

??(三)揭牌
??这个雪夜的经历,真比方大公子过去二十年的日子都要精彩的多,少年人初历江湖,不觉惊险只觉兴奋。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想到那潜伏雪下的用剑高手;一会儿想到神鬼莫测,却终未现身的月天子;一会儿又想到内力、掌法,声名均为当世一流的罗天堡堡主。只是思前想后,念头终又转回到那个一身清寒布衣,性子古怪的谢先生身上。
??“也不知谢先生现在歇息没有?”方玉平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翻个身,不知不觉睡着了。
??落雪无声,暗沉沉的压了一天一地。
??第二日大雪方停,方玉平起身甚早,见窗外天色昏暗,几颗星子隐隐闪烁,雪光晶明,心怀大为舒畅。
??他下得楼来,见谢苏依旧坐在昨夜位置,伸手烤着火。三四个伙计在他身后正忙着拾掇桌椅,排放热水热粥。炉里炭火融融,谢苏一张苍白面容微微泛出血色,不若昨夜那般憔悴。
??方玉平兴高采烈的叫道:“谢先生,早啊!”
??谢苏见得是他,点了点头。
??方玉平正要再说点甚么,却听楼梯声响,罗天堡与江南诸人一并下楼,为首一人穿一件深黛色天水锦长衣,腰间青玉为饰,颇具威仪,正是介花弧。
??方玉平见父亲也在其中,便迎上去说话。谢苏却未起身,只收回了手,端正坐在窗下阴影里。
??众人简单用了早饭,便即出发。这些人中,止谢苏没有坐骑,只是他方一出门,便有罗天堡一名侍卫为他牵过一匹马来。方玉平走在他身边,心想谢先生性子骄傲,若是拒绝,便把自己的马让给他。
??这匹马原也是介花弧坐骑之一,生得十分高大,毛色漆黑,目光炯炯有神,神骏非常。只是性子骠悍暴烈,寻常人难以接近。谢苏抬头看它一眼,眼中也现出赞赏神色。
??他走到那黑马面前,那马见是生人,不住打着响鼻,前蹄刨雪,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谢苏也不在意,左手一按马身,轻飘飘落在鞍上,毫无声息。
??那黑马也无防备,霎时一声嘶叫,便要发作,谢苏却抢先一步,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扬起左手,一鞭子又快又狠,当即挥下;同时右手用力一勒缰绳,不容得那黑马前进一步。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漂亮之极。谢苏那一马鞭恰是抽在那黑马要害之处,那黑马一声嘶叫叫到一半,硬生生被卡在喉咙里,再动弹不得。
??介花弧手下尽有骑术高超之人,见得谢苏适才举动,不由齐齐叫了一声“好”!
??介花弧骑在为首一匹高大白马上,听得后面声音,回首看了一眼,面上不自觉带了一分笑意。
??这一行人马,在为琬城外方圆百里足足搜索了半月有余,来往道路早被洛子宁封锁,严密程度直是水泼不进。虽然如此,却是一无所获。
??月天子倒也罢了,他那侍从身中剧毒,又怎生逃脱?也有人想谢苏当日说银梭上有剧毒不过是一句大话,碍了御剑门面子没有当面问出,举止神色中亦有表露。
??方玉平这些日子却一直和谢苏一起。少年人初入江湖,谢苏是他第一个交往略深的人物,又是好奇又是向往。谢苏虽是神色冷然,对方玉平间或还能假三分颜色。
??谢苏身份莫名,方天诚其实并不大愿自家儿子与他整日混在一起。但一来谢苏毕竟救了方玉平一命;二来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和他们一路,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一日清晨,众人正要出发,方天诚却忽然收到飞鸽传信,道是江南忽现月天子与那侍从踪迹,要他速速回去。
??江南诸人自然大惊,向介花弧解释情形,便即各自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这一边众人忙乱,那一边方玉平听了消息,惊讶之余想到要离开,倒有几分惆怅。也未和父亲打招呼,便匆匆去找谢苏辞行。
??与众人不同,谢苏单独住在东南角一个院落。方玉平穿过数条长廊,一脚踏进院门,便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院内枯枝上几只麻雀被他一叫,扑棱棱的飞起。院内却无人应答。
??他好生奇怪,大清早的,谢苏却是去了哪里?也未多想,也未敲门,推门便走了进去。
??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温度竟与外面一般无二。原来几扇窗子全然敞开,房内也未生火。床上被褥折叠的整齐,显是昨晚并未有人歇息。
??方玉平却未留意那些,他的注意力被桌上的一幅字吸引住了。
??说是一幅字,其实只有一行,纸上尚余大片空白,不知为什么没有写下去。
??那一行字刚硬端凝,方玉平不谙书法,却也觉写的实在是漂亮,不由便念出声来:
??——“一日心期千劫在。”
??那幅字上面压了一块青石镇纸,被风吹得忽喇喇上下作响,上面深深的几道折痕。方玉平看着可惜,走上去伸手把纸抚平。
??只是折痕太深,方玉平用力抹了几下,越弄越糟,心下一个不耐烦,力道大了些,白纸被镇纸压住的一角“哧”的一声撕开,冷风一吹,那幅字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方玉平沮丧抬起头来,却见面前不知甚么时候多了一个青衣人。
??“谢先生!”他惊喜叫起来。
??谢苏脸色灰败,额前散发被雪水打湿了大半,腰带衣角皆被冻得板结住了。他弯下身,默默把那张字拾起来。
??方玉平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说:“谢先生,你这副字写得真漂亮……”
??一句话未完又知自己不对,谢苏右手少了两根手指,如何再能握笔?连忙又道:“对不住,谢先生,我忘了你的手……”
??“是我写的。”谢苏似已猜出他心中所想,比一比自己左手,淡淡道:“这个。”
??方玉平惊讶莫名。
??谢苏走过来,静静拾掇桌上笔墨纸砚。方玉平想到自己过来目的,跟在谢苏身后,絮絮说着今天要走的事情。谢苏点点头,也未多说甚么。
??“谢先生,以后到我们江南来好不好?”方玉平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谢苏正用清水冲洗砚台,听到这句话,手中动作不由停顿了一下,却并未转身,声音依稀平静:“我在江南,住过一年多的时间。”
??“啊,甚么时候的事情?真可惜,那时我见过您就好了。”方玉平叹口气。
??“那是三年前的事,我一直住在寒江边一个小镇上。你还小,就是见过,又怎会记得。”
??其实谢苏比方玉平年纪大的有限,但方玉平不自觉言语间便把他当前辈看待,谢苏也习以为常。
??“要不,谢先生您这次就和我们一起回江南吧?”方玉平又发奇想:“我家是江南武林世家,父亲又好客,您想住多久都成……”
??他说得起劲,谢苏却只道:“不必,我在这边,还有几件事情未完。”
??方玉平觉得有点遗憾,却又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话好说。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到底离开了。
??看方玉平身影逐渐远去,谢苏关上门窗,正欲更换被雪水打湿的外衣。忽听脚步声又响,他一怔,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旋风一样又冲了回来。
??“谢先生,谢先生!”闯进来的年轻人喘着气,正是方玉平。
??“你得闲了,一定要来江南,好不好!”
??这一句语出真诚,谢苏又是一怔,心中莫名一阵温暖,默默点一点头。
??御剑门与江南其他人终于离去。谢苏一直留在房中,并未出门相送。耳听得门外由寂静到喧嚣,最终又归于寂静。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当年当是雨过天青的颜色,现在已被洗成月白。然后仔细束好发带,取出银梭机簧,一只一只检查了一遍,复又放回袖中。
??谢苏走出门外,外面天气干冷,一阵大风卷着墙头碎雪直扑到他面上,双目霎时一片朦胧。
??这样的雪这样的风,和三年前江南那一场风雪是否相同?
??他没有停步,挺直了身子继续向前走。
??这所住宅,原是介花弧的一处别院,穿过短短一段回廊,便是介花弧的住处。
??朱漆门户,赤铜门环。谢苏停了一下脚步,随后推门直入。
??室内温暖如春,熏香浓郁,介花弧着一件轻便长衣,坐在正中,看见谢苏进来也不吃惊,微微一笑:“你到底来了。”
??谢苏缓缓抬起头,一双乌黑眸子凝若寒潭:“介花弧,月天子在哪里?”
??介花弧自斟了一杯苏合香酒,慢慢的饮了,方道:“我若说他在江南,你信也不信?”
??谢苏冷冷道:“也罢,那就暂且算他现在江南,介花弧,你为何要助他离开?”
??介花弧笑起来,取了两个杯子,各斟了一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放在桌子对面,笑道:“好,好!你能猜出来,我不吃惊。只是我自认并未留下什么破绽,你又是怎样发现的?”话语之间有恃无恐,毫无隐瞒之意。
??只是他也确实不必避讳,西域这里,有谁能奈何的了罗天堡堡主?
??谢苏神色未变,“从方玉平初到那天开始。”
??介花弧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
??那天方玉平奔出客栈之时,介花弧已经派了手下跟踪,后来江南诸人虽至,但派出一名总管去寻找方玉平即可,以介花弧身份,怎会亲身赶赴城外?
??能让介花弧冒着大雪出城,丢下初次见面的方天诚等人去见之人,决非等闲人物。那日城外只有四人。介花弧不是去找方玉平,更不会去找谢苏,余下的,只有月天子和他那侍从。
??谢苏银梭上的毒是天山有名寒毒,名曰寒水碧,毒性剧烈,当年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曾折在这寒毒之下。即使当日月天子及时为那侍从拔毒,三日之内,那侍从也不可轻易移动。然而起初三天中,谢苏与众人一同搜查,所有地方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却未见得那二人踪影。
??谢苏心思何等缜密,这些疑问加上半月来身边许多细节,他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论。
??介花弧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谢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他半湿的黑发上,又看看他憔悴脸色,伸手推过另一杯酒,笑道:“为琬城那家客栈距此百里,你雪夜奔波,辛苦了——要不要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谢苏摇摇头,“不必。”
??半月来众人搜遍了为琬城内外百里,未曾寻得月天子众人踪迹,然而只有一处。是他们始终未曾搜过的,那便是那一日,他们初遇的那一家客栈!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二人带至客栈中,又能将他们隐藏数日不被人发现,最后又将其平安送出西域,除了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尚有何人能够做到?
??而谢苏前一夜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才不辞雪夜,前往查证。
??简简单单几句话,二人已是分别了解对方心思。对对方防备之余亦是颇有钦佩。
??谢苏眼神冰冷,看向介花弧,二人目光交会,一时间竟如薄刃相接,锋芒毕现。
??“当我回到客栈时,发现老板换了人,便已猜到十之五六了。”谢苏平静道,“那家客栈不是你手下,难怪你不放心。你想抹去痕迹,岂不知抹去动作本身就是一种痕迹?
??“何况客栈里还有其他伙计客人,问一问,一样知道真正情形。”
??“问一问”三个字轻描淡写,其实这些伙计个个被介花弧控制,从他们口中撬出消息,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办些。
??介花弧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江南那些人?”
??谢苏沉默片刻,终于道:“你亦知,他们不会相信我。”
??要知罗天堡地处西域,正是朝中与北方戎族交界之处,势力既大,代代堡主又均是武功高超之人,在朝廷戎族之间,起着极其微妙的折冲作用。无论在官场江湖,那是何等势力!而谢苏不过是个一无名气的江湖客,就算是方玉平,也未见得会全然相信于他。
??介花弧又笑了:“你怎知他们不会相信?”
??谢苏疑惑看向他,介花弧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何以问出这样一句话?
??介花弧慢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七年前的京师第一高手,太师石敬成的心腹义子,谋略心计名满京华的吏部侍郎青梅竹,梅大人,你以这个身份说出话来,又怎会无人听从呢?”
??外面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咣当咣当用力撞击着木板窗,时而又转为呜咽之声,如鬼夜哭。
??室内的温度却极高,火炭烧得炽热,熏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
??介花弧面上带着淡薄笑意,不疾不缓继续说着话,声音遥远得不知从哪一个方向传来:
??“三十六路浩然剑,一身千里快哉风。梅大人失踪七年,容颜与当年相比变化极大,已是分辨不出。但是其他东西会变,武功路数不会变。你不再使剑,平时亦是刻意隐藏轻功路数,只是那一夜城外,月天子侍从一剑刺向方玉平,你为救他,到底还是用了千里快哉风身法。
??“在这世上,擅于千里快哉风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义父石敬成,另一个是谁,还要我说出来么,恩,梅大人?”
??谢苏猛然开口,声音尖锐,几近失控:“我不是甚么梅大人,我是谢苏!”
??介花弧亦是一惊,实未想到他反应竟是如此激烈。
??谢苏一句既出,亦是自觉失态,后退一步,伸手扶住檀木桌几,却因动作过快,一下子带翻了桌上那杯苏合香酒,衣袖沾湿大片。
??熏香夹着酒气,中人欲醉。他又是一夜未曾休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介花弧不再言语,凝神看着他。
??半晌,谢苏终是开口,声音压抑,勉强平静,便似介花弧方才甚么都没有说过一般,“那月天子是用甚么换你相助?罗天堡富可敌国,不会是财物,莫非是高明武学一类?”
??介花弧傲然一笑:“介家称雄西域数十年,武学堪为当世一绝,何用他人武功!”
??这一句语气神情,无不是高傲到了极点,只是由介花弧说来,却似天经地义一般。
??谢苏沉吟一下:“原是如此,方才那句话,是我小觑你了。”
??介花弧微微一笑,又恢复平日神情,“我与月天子交换的,是情报。”
??“生死门一度势力极大,其中月天子专司门中暗杀情报之事。朝中许多官员,大小秘密事宜只他一人得知。拿这些情报换他一条命,我倒也不算亏。”
??那里是不算亏,这些情报直是黄金难买!这人心计之深,眼光之远,实为当世人杰。谢苏心中转念,介花弧却又道:“只是梅大人隐迹多年,为何又对这月天子如此在意呢?”
??谢苏眼神骤然一黯,却不曾回答介花弧问话。
??片刻静默之后,他只反问了一句:“你把这些话说与我听,竟不怕外传出去么?”
??介花弧笑容未改,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何时说过,要放你走了?”
??最后一个“了”字刚刚出口,面前忽然一阵银光闪动,他一惊,一掌击出,内力深厚。三只银梭霎时被击偏方向,贴着他鬓边直飞过去。
??这一招介花弧虽然躲过,却也着实的有几分狼狈。
??谢苏口气冷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手指微动,一只银梭破空而出。随即身形一转,又一只银梭追击而来。
??要知介花弧指法如神,内力强盛,故而谢苏出手如电,不容他半分出手机会。
??瞬息之间,他已连射出九只银梭,介花弧空有一身绝学盖世,竟是毫无还手机会。
??只是谢苏手中这机关银筒,内里却只容得十二只银梭。
??到第十只银梭时,介花弧一个躲闪不及,衣袖恰被钉在桌上。谢苏眼神一凛,左手方抬,却觉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单膝跪倒在地。
??也正在他跪下那一刹那,一股极强劲的指风向他袭来。谢苏几可听见指风破空的尖锐风响,却已无法躲避,正中前心。
??谢苏并无内力护体,霎时间只觉天地倒转,一口热血直要涌出。但他性子倔强,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只是一时之间,再也无力站起。
??介花弧已解开衣袖,负了手,笑吟吟站在他面前。
??谢苏一眼看到墙角那只熏香炉青烟袅袅,心念一转,低声道:“原来是迷神引。”
??介花弧笑道:“正是,这迷神引要燃上半个时辰才会发生效力,以你见识,原也能识破,只是那时你方被我揭穿身份,心神大乱,没有发现罢了。”又道:“那杯苏合香酒便是解药,你不喝,却怪不得别人了。”说着大笑。
??能击败青梅竹这样的对手,深沉如介花弧,也不免颇有得意之色。
??谢苏低声道:“也罢了,就是真实武学,你原也在我之上。只是……”他眼神慢慢冷下来:“若是先杀了你,那么我是否中了迷药,应该也没多大关系。”
??最后的两只银梭,便在他说这句话的同一时间,疾飞而出。
??北风愈发的大了起来,天阴沉沉的,方玉平骑在一匹白马上,一面走,脑子里一面不住转着念头。
??“谢先生的字写的可真漂亮,他怎么用左手写的还那般好看呢?早知道,把那张字要过来好了……唉,上面写的甚么来着?”
??方大公子自幼好武,诗词一道并不精通,正想着,忽听方天诚在前边喝道:“玉平,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快些赶路!”
??“是!”方玉平缩一缩头,他可不想惹自己老爹生气。手里加上一鞭,那白马飞快地向前驰去,北风呼呼过耳,一时也忘了自己方才想了些甚么。
??原道是,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四)赌约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虽有雪,风却不算冷,江南的冬天,原就是这样的轻寒。
??青石巷尽头一户平常人家,窗子却是开着的,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映在酒中,澄明如水。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年轻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穿一袭红衣,在雪地中直是要燃烧起来一般。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 ……
??谢苏猛地睁开眼睛,头上一片潮湿冷汗,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做梦了么,三年前的事情……
??他定一定神,不再多想,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地上散放的满是稻草;谢苏自己则躺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上,墙壁亦为大石所砌。前方却是一道铁门,上面的栏杆足有儿臂粗细。
??这种地方谢苏真是再熟悉不过,六七年前当他还在京师的时候,常与这种地方打交道。
??地方不同,名字都是一样的。这类地方通常被称之为监牢;或者再具体一些,是一个专门关押武林高手的监牢。
??他勉力坐起身来,只觉眼前金星飞舞,胸口一阵尖锐疼痛。心中暗道:罗天堡的大罗天指,果然名不虚传。
??那一日,他与介花弧比拼到最后,其时谢苏身上迷神引已然发作,眼前模糊一片,朦胧间只见介花弧负手笑的真是得意,左手伸至袖中,触动机关,最后两只银梭便倏然飞了出去。
??这一个动作已是耗尽他最后一分气力,银梭既出,谢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一击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介花弧看其声势也颇为吃惊,他来不及躲闪,事实上也用不着躲闪。
??铿然一声响,两只银梭正正击中了介花弧对面一面一人来高的铜镜。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银梭掉落,悄然无声。铜镜上两处凹痕赫然,这一击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此刻在监牢里的谢苏,自然不晓得最后那一击情形究竟如何。但略一推想,他亦知介花弧定然未死,非但未死,只怕连重伤也未曾受,否则,他怕不早被罗天堡一干人等活剐了。
??他以手拄地,慢慢坐起身来,一呼一吸之间,疼痛愈发尖锐,介花弧那一指着实不轻。万幸的是并未伤及筋骨,行动尚无太大阻碍。
??门外长廊中燃着几只松明火把,谢苏站起身,借着火光又仔细观察了一次周遭环境,他伸手入怀,欲取出一柄随身短剑,检查一下墙壁上有无机关暗道。这一伸手,却是吃了一惊。
??他身上所有物事,如机关银筒、防身短剑、暗器毒药,甚至于火石、银两等物,统统被搜了个干净。除一身长衣之外,几是别无所有。
??唯一留下的是一块玉佩,以一条墨绿丝绦挂在他贴身衣物上。这块玉佩颜色黯淡,一无光泽,看上去并非名贵之物,故而搜身之人也未留意。
??谢苏摘下那块玉佩,握在手中,静静出了一会儿神。
??随后他走到石墙一侧,屈指轻轻扣击石壁。
??昔日石太师麾下,京师第一高手青梅竹,非但武学精湛,文采非俗,奇门遁甲、机关暗道之学亦是颇为精通。
??他一处处石壁细细检视过来,但以谢苏之能,并未发现哪一处有何异状。
??接下来谢苏检查的是地板,那地板亦是以青石铺就,西域气候干燥,这些青石也不似一般监牢潮湿,连上面稻草亦是十分干爽。
??谢苏查看一遍,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凭着这里机关逃出的希望已告破灭,那铁门十分牢固,从那里逃出亦不可能,介花弧不会无缘无故把他关在这里,自然还是有用的着他的地方。眼下之计,也只得随机应变了。
??多想也无用,他靠墙抱膝而坐,静静的闭目养神。
??牢中无日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听长廊中脚步声响,声音钝重,并不似身有武功之人。
??谢苏坐在一个隐蔽角落,双目似合未合,只做未闻。
??脚步声近,原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须发花白,手里拿了一只木盘,动作倒不算迟缓。他走到牢门前,弯下腰把木盘放在地上,也未看谢苏一眼,也未停留,就这么径直去了。
??直到那老人身影消失,谢苏才起身走过来,见木盘内放了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倒还干净。
??将有一日未进饮食,谢苏确有些饿了,拿过馒头送入口中。他现在罗天堡掌控下,介花弧若想对付他,方法多的是,犯不着用下毒这么无聊的方式。
??吃过东西,他将木盘归于原处,继续闭目调息经脉。昔日一场大战,他内力折了大半,调息殊为不易,但若不调息,那一指更难恢复。
??只是时间未久,一种异样感觉便袭上心头。谢苏睁开眼睛,忽然省到一事。
??那送饭的老人虽然送来了食物,却并未送来清水!
??大凡武林高手,忍耐力总比一般人强些,谢苏就曾听说过一个塞北刀客,在塞外单靠挖蚯蚓为食,竟也挺过了二十多日。
??但是再怎样的高手,七八天不吃东西或者还说得过去,但若是没有水,只怕连三天都熬不过。
??那老人未送清水,自然是有人授意。谢苏心中一片凉意,莫非介花弧把他关在这里,竟是想把他活活渴死么?
??随后他摇摇头,介花弧一代人杰,就算当真渴死自己,对他也并无好处,只怕是别有所图。
??从前他在京师石太师手下,对刑部一些手段也颇为了解。比如捉到一些江湖大盗、冷血杀手,刑部欲从他们口中撬出东西,多半不会立即审问。而是先将这大盗关起来,有时是饿上数日,有时是不住在他耳边喧嚣吵闹,使其不能入睡;方法不一,皆是为了挫其锐气,促其招供。
??不过,以上种种,都没有这种方式迅速好用。再怎样的英雄好汉,熬刑容易,但这活活渴死的滋味,大概没有人愿意尝试。
??而这监牢之中石壁干燥,连一滴沁出的水滴亦不可得。
??又过了几个时辰,那老人又来送饭,同样是并无清水。谢苏知他只是个寻常仆役,逼问于他都无用处,也未与他搭言。只是此刻喉中有若火烧,那盘食物已是再吃不下了。
??他躺在石板之上,眼前一阵发黑,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呻吟出声。
??介花弧接到手下报告,是那老人第三次为谢苏送饭的一个时辰之后。
??“青梅竹呼吸微弱,人事不省?以他本领,原不至此啊。”
??总管洛子宁恰在一旁,便道:“堡主,那青梅竹当年虽为京师第一高手,但毕竟内力废了大半,又受了重伤,一时挺不过,也是有的。”
??介花弧却也点点头。他要的是活的谢苏,死了可是糟糕之极,一念至此,带了洛子宁和其他几个随从,便来到那监牢之中。
??几人来到监牢之外,透过铁栅,介花弧向里面望去,摇曳火光之下,见谢苏躺在石板上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削薄唇上干裂的全是血口,间或传来几声极细微的喘息,竟有几分似刚出生的幼猫叫声。
??两个随从拿过钥匙,打开铁门进去抬人。介花弧站在门外,一抬眼却见洛子宁站的略远些,面上若有不忍之状,便带了淡薄笑意,问了一声:“洛子宁?”
??洛子宁骤然回神,见得介花弧神色立明其意,忙解释道:“堡主,我早年也知道这青梅竹……”
??这话还用他说,早些年青梅竹名满天下,没听说过他的才是异数。
??洛子宁也省得自己这话不对,苦笑一声道:“堡主,您原知我当年也曾苦求功名……”
??原来洛子宁本为历州人氏,十六岁便中了秀才,在家乡也有少年才子之称。谁知这一中之后,十年来竟是次次落榜。在这第三次上,却闻得今科的探花,恰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青梅竹。
??洛子宁向来自视甚高,又闻得青梅竹乃是当朝太师石敬成义子,心中更是不服。适时青梅竹文章遍传天下,他便也寻了一篇,拿来细看。
??“然后呢?” 介花弧笑问道。
??“然后?”洛子宁自嘲笑笑,“然后我就弃文从武,投到堡主您手下来了。”
??昔日青梅竹十六岁中探花,名动京城,他才华卓绝,双手能写梅花篆字,未满二十接吏部侍郎之职,手段干练无情,一时间京城大小官员人人畏惧,那是何等声名!
??思及至此,洛子宁抬首看了一眼倒在牢中,几无知觉的谢苏,一时间也不由失神片刻。
??而两个随从抬着谢苏,已经走到了铁门外。
??介花弧转过身来,正要向洛子宁吩咐一句什么,却忽闻身后“砰砰”两声,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他一惊,急忙转过身,却见方才那两名随从倒在地上,他们手中的谢苏却是不见了踪影。
??一个暗白色身影忽然由暗处一闪而出,如风如影,如露如电,洛子宁正出神间,忽觉颈上一凉,一片不知甚么物事已经冷冷贴上了他的颈,“别动。”
??“青梅竹!”
??在场数人,包括介花弧这等一流高手在内,竟无一人看出他身影行踪。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那是世间唯有两人会使的千里快哉风身法。
??昔年的京城第一高手轻功高妙,一至于斯。
??只是谢苏佯装伤重昏厥,虽然有做作之处,其实亦是勉力支撑。
??洛子宁与谢苏相距既近,只觉他呼吸沉重不匀,心念一转,方要有所动作,谢苏已然察觉,手腕微一动,洛子宁颈上已然多了深深一道伤口,鲜血滴滴嗒嗒的落下来。
??“我说过,别动。”谢苏的手依然稳定,只是单这一句话,他足足停了三次才说完整。
??介花弧却是向谢苏左手望去,苍白手指间抵住洛子宁的物事,原是一块是边缘锋锐如刃的玉石,色泽暗淡,正是谢苏身上未曾搜出的那块贴身佩玉。
??“金刚玉?”介花弧笑一笑:“梅大人身上,宝物当真不少。”
??谢苏不加理睬:“洛子宁是罗天堡第一钱粮总管,他一命,换我离开。”
??介花弧笑道:“梅大人所知果然广博,连洛子宁在我手下是何身份这等小事,梅大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苏皱一下眉:“你不必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我确是支撑不了太久,若不应,我便直接取他性命。”他口中说话,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洛子宁闷哼一声,颈间鲜血水一样纷流下来。
??他下手果真毫不留情,再过个一时片刻,不必谢苏动手,洛子宁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介花弧也不由怔了一下,随即敛了笑意,肃容道:“好,既是如此,我也不欲多做纠缠。洛子宁身份虽重,然百年以来,罗天堡从未容得一个人肆意至此。你若想离开,必先应了我的赌约。”
??“赌约?”
??“不错。”
??介花弧面上又现出惯常的淡薄笑意,“前些时日追捕月天子半月,然而那是罗天堡有意放他离开。今日你我亦以半月为期,我放你离开这石牢之门,半月内,你若能逃脱罗天堡的追捕,从此西域一带,任你来往行事,罗天堡不再干涉半分。”
??谢苏冷冷看着他,也不答言,却有细密冷汗,自他额上一点一点渗出来,和着那金刚玉划出的鲜血,一起落到地上。
??介花弧仔细看了谢苏神情,笑意依然,“梅大人不想知道,若你输了,被罗天堡捉住,又当如何呢?”
??“若你输了赌约,便须留在罗天堡不得离开,终你一生。”
??“终你一生”四个字咬得极重,谢苏猛地抬起头,介花弧却是笑吟吟一副全不在意模样,“这是我的底限,你不应亦可,杀了洛子宁,你没了人质,到时会如何,我却是不能保证了。”
??谢苏自然明白,所谓“留在罗天堡不得离开”云云,便是要自己从此一生为罗天堡效力。而后面几句话说得轻飘,其中阴狠威胁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
??一时间石牢内一片静默,众人皆是眼珠不错盯着谢苏。
??若是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在此,此人虽是素来动手狠辣无情,然其性子随意不忌,多半是胡搅一番,随后寻个机会乘机逃走;若换成与清明雨齐名的另一杀手南园,此时当是停顿片刻,全盘衡量一番利弊,随后退走;又或是昔日权倾一时的小潘相潘白华陷此境地,必将利用自身一切有利条件,即便暂时退却亦是不失风度。
??这几个人,皆是数年前一时俊彦,青梅竹虽与他们齐名,然其行事,又为不同。
??这一番话说完,介花弧退后一步,正待再说些甚么,忽觉面前暗白人影一晃,谢苏竟已放开了手,跃至门前,指间仍然紧紧握着那块金刚玉。
??洛子宁一手捂着颈间伤口,踉跄后退了几步。
??“这个赌约,我认了。”谢苏沉声道,声音虽低,却是十分清晰。说着,他转身便向石牢门外走去。
??无一人能料到他竟是说放人便放人,说走便走,决断之处近乎决绝,并不加任何思索,不由都怔了一下。
??“谢苏,且等等!”介花弧在他身后忽然叫道。
??这却是介花弧揭穿他身份以来,第一次叫他现在的名字。谢苏诧异之中,不由当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介花弧自怀中拿出一只雕花银瓶,笑道:“你数日未曾饮水,不如先喝上一口。”
??谢苏诧异更甚,心道这个人何时变得如此好心起来了?介花弧见他神态,自知其意,于是打开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这才递过来,笑道:“现下放心了么?”
??他这么一来,谢苏反有些不好意思,他眼下无论体力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喉中更是干渴难耐,全凭着极大意志力才能站在当地。于是一手接过银瓶,也未多想,径直便喝了一大口下去。
??洛子宁在一旁包扎完伤口,刚刚起身,却惊见谢苏一手死死握住咽喉,另一只手扶住墙壁,上半身几乎折在墙上,脸上颜色比白纸尚要不如。他张开口,似要说些什么,却只闻几个模糊音节,竟是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那雕花银瓶里不是毒药,是西域里最烈的烈酒。
??谢苏受伤本重,加上数日未曾饮水,嗓子里早就红肿疼痛,这样一大口毫无防备的烈酒直冲下去,霎时被灼烧的不成模样。
??他挣扎着抬起头,介花弧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面上带笑。
??此刻谢苏也顾不上防备或是其他,方要开口,嗓子里又是一阵剧痛,握住咽喉的手指痉挛数下,指间的那块金刚玉便直直落了下去。
??介花弧忽然向前一步,一手抄住那块将落的佩玉,拿到眼前看了看,笑道:“好一块金刚玉。”又道:“梅大人素来一诺千金,然而这次赌约事大,拿这块玉做一个信物,倒也不错。”说罢收入怀中。
??就这样,谢苏身上最后一件利器也到了介花弧手中。
??自然,介花弧更加不会好心到把匕首、机关银筒、银两火折这些物事还给谢苏。
??谢苏一语不发,事已至此,他不是纠缠不清之人。一手仍然握着咽喉,展身形便向石牢门外掠去。
??出了这道门,便处在罗天堡诸人重重包围追捕之下了。
??身后介花弧的声音遥遥传来,若有冰寒之意:“梅大人,出了这道门,便是赌约正式开始之时,只是梅大人能否走出罗天堡大门,却尚不可知啊……”
??一轮冷月遥遥挂在九天之上,罗天堡内,处处寒光闪烁。
??七年前,盛名满京华的青梅竹孑然一身离开京城,却也是一般的清冷月色。

??(五)追捕
??“你们几个去那边,其余的人跟我过来!”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大声吆喝着。
??便有纷乱脚步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罗天堡治下不若京城石敬成下属那般秩序井然、悄然无声,然而论到手段效率,却也不见得逊色于京城太师府。
??行到一处装饰富丽的庭院之处,起初的那个小头目便停住了脚步。他身边一个护卫问道:“头领,少主的住处还要进去搜一下么?”
??“不必了。”那小头目挥一挥手,“少主这里机关密布,谅那青梅竹也进不来。再说,要是他真能进去,此时早把少主当作人质出来要挟了,还能像现在这样甚么动静都没有?”
??那护卫点点头:“头领说的是,少主也睡下了,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纷乱一阵,这些人又向其他方向搜去。
??富丽庭院之中,最深处的一座屋舍帷幕低垂,缝隙中隐约可见一个少年躺在床上,睡的正香。
??帷幕外,一个暗白色身影半晕半睡伏在桌上,正是谢苏。
??此处机关确是颇为精妙,只可惜来的人是他,论到机关暗道之学,年轻一代中除去蜀中唐门几个高手,谢苏足可排到前三位。
??除去躲避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好处:罗天堡少主房间里的食水,总不至于再有问题的。
??在卧房里面找到的半壶温热茶水,几是救了谢苏一命。庭院外面人声鼎沸,谢苏无意这时间出去当靶子,此刻最重要的是补充体力,他倒在桌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 ……
??梦中恍惚之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你叫谢苏?你不是青……算了,管你叫什么呢,是你这个人就好。”一身红衣的俊美青年笑着,一双眼眸认真无比。
??“……谢谢。”他低声说。
??…… ……
??天将明时,谢苏朦胧醒来,眼前红影晃动,他抬眼看去,却是床前那一副锦缎帷幕,下面流苏犹在晃动不已。
??他怔了一下,低低自语了一句:“是你么?”
??他先前咽喉处受了重伤,这一声沙哑之极,带着丝金属样的颤音。
??冬日里亮的晚,外面依然是昏暗一片。罗天堡里诸人搜了一夜,大多也都回去歇息了,四下里甚是安静。
??床上的少年睡得依然很香,自始至终,他并不知道在他身边发生了甚么事情。谢苏走到床前看了一眼,见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眉目生的颇为俊美,与介花弧倒不算十分相似。
??谢苏若把这少年作为人质,自然可以安全脱身,况且方才在石牢之中,他也曾挟持过洛子宁。
??一声鸡鸣遥遥传来,谢苏只在那少年床前略站了一站,转身径直离开。
??此刻床上躺着的这个少年,正是介花弧的独生子介兰亭,不过一十五岁年纪。七载后他接任第八任堡主之位,比他父亲当年还要早了三年。
??虽近拂晓,罗天堡内外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远远高处岗哨上一点昏黄灯光,隔了大雾,影影绰绰的甚么都看不分明。
??数日后,西域各地文书,几日里流水样送到罗天堡里。
??介花弧坐在一张红木椅上,随手翻着一张新送来的文书,内容与前几天送来的没甚么区别,都是说青梅竹最近经过某地某地,但或是在刚发现他人时随即便觅不到踪迹,又或是拦截不下被他重伤若干人后走脱。当时的赌约日期几已过半,却无一人能拦下他。
??罗天堡几个大头领在他面前跪了一排,神色惶恐,介花弧倒没有责备甚么,挥挥手要他们起来。
??“和你们没关系,青梅竹原没那么容易捉住的。”
??几个人站起身,表情仍是不安。介花弧却不再在意他们,他站起身,背着手走了两圈又停了下来,面朝着室内平平静静的喊了一声:“疾如星。”
??一个黑影从梁上飘身而下,在场这些人也均是好手,却并无一人事先发现他踪迹。但几个大头领却似习以为常,并未诧异。
??那黑影屈一膝在地,头垂得极低,看不分明他面目。介花弧看了他一会儿,挥了一下手,“你去吧,把青梅竹拦下来。”
??那黑影应了一声,展身形便走,瞬间便已不见,这份轻功,竟似不在谢苏之下。
??直待他消失,一个头领才抬起头,小心问道:“堡主,那疾如星下手向来没个分寸,若是……”
??介花弧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那头领一惊,连忙住了口。
??介花弧面上却并无甚么特殊表情,只那一双眼睛中流露出玩味似的笑意。
??西域,红牙河畔。
??红牙河乃是西域主要水源之一,河道甚宽。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雪,隐约透出冰蓝之色。此刻因是冬末,冰面上绽开几道极深裂纹,纵横交错,远远看来,倒甚是好看。
??这一日天气较之平时,倒还算得和暖。也没甚么风,一对老夫妇便借此时机,来到河畔破冰捕鱼。老者弓了腰凿开一个冰洞,老妇人却是整理一旁一只极大渔篓上的绳索。正忙乱间,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声音甚是响亮。
??“老人家,去罗天堡的路可怎么走?”
??老者转过身,见岸上立着个穿枣红袍子的青年人,面相生的憨厚,正向这边不住张望着。
??那老者一皱眉道:“罗天堡?这路可远着呢,怎么说还得有一天的路程。你先顺着红牙河向上走,一直走到上游有个小镇叫望望镇,到了望望镇再往北走……”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那老妇人一口截断,“你还真是老悖晦了,去罗天堡那有个向北走的!那不是越走越远了么,分明是向南走才是!”
??老者自然不服,便与那老妇人争辩起来。
??岸上那青年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被他们搅的头昏。一抬眼却见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双手笼在袖中,似有畏寒之意。心中一喜,三两步跑过去,“这位大哥,你可知道去罗天堡的路怎么走么?”
??随着这一句问话,那老者和那老妇人也都转过身来,一起等着那行人作答。
??一阵北风吹过,四围白草被吹得呼呼作响。
??极简单的一句问话,听在那行人耳中,却是分外不同。
??他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怔了那么一下,双目清明,而面上神色若有所思。
??“罗天堡?”他反问了一句,声音模糊谙哑。
??就在那他自语那一瞬间,冰上的人,岸上的人,忽然都动了。
??先自向那行人发动的是冰上那一对老夫妇,老者向左,老妇人向右,各人手中执一把锋利无匹的鱼钩,钩尖雪亮,隐隐泛出暗红之色,也不知上面断送了多少人命。
??二人一攻小腹,一攻咽喉,招式均是十分凶狠。
??那青年人右手一晃,竟已有五把飞刀在手,他却不急着出手,只静候着场中局势变化。
??“罗天堡”三字显是已扰乱那行人心神,这三人抓住的正是霎那之机。双钩出手,那行人似乎并未料到,不避不闪,眼见雪亮光芒已到眼前,他仍是未有动作,这两钩下去,不死也是重伤。
??“扑、扑”两声连响,正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钝之声。
??岸上那青年拈着手中飞刀一笑,此刻情形,显然是不必再由他出手。
??只是这笑容尚未展开,却已像被浆糊贴在他脸上,再揭不下来了。
??确实有人受了重伤,那老者的鱼钩刺入那老妇的小腹,那老妇的鱼钩却刺入那老者咽喉相隔一寸之处,也幸得他二人武艺高超,在最后一刻发现不对及时收手,不然,只怕这二人均是要血溅当场了。
??那行人距他们约有几步距离,神色冷冷。方才在那一对假扮渔民的老夫妇向他攻击的最后一刻,他倏然拧身,沉肩,于常人绝无可能做到之情况下连退三步。二人收势不住,这才有自相残杀之举。
??电光石火,不外如是。
??岸上青年嘿嘿一声冷笑,“梅大人,好一个‘千里快哉风’!”他手腕振动,那五把飞刀忽然化成无数碎片,向那行人疾飞而去!
??日光掩映之下,片片碎片中折射出幽蓝之色,显是剧毒非常。
??那行人正是谢苏,他手中一无兵器。自是不能与这暗器硬碰。一手接住小半暗器,另一大半却接之不住,身形滴溜溜一转,便向那大鱼篓后面掩去,那鱼篓将有半人来高,他身法又快,躲开这一招当是没有问题。
??单是躲开这一招,确是没有问题。
??然而谢苏所要面对的,却不仅是那一招满天花雨。因为就在他躲到鱼篓后的那一瞬间,鱼篓之中,忽然冲天而起一道电光。
??青天白日之下,那里来的电光?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电光,电光纵有这般的明亮,又怎有这般的狠绝?纵有这般的迅捷,然而雷从电闪,又怎生有这般的无声无息!
??那一道电光过后,明白冰面之上,洒落一篷飞血。
??谢苏疾退数步,一手按住右臂,他右肩之上一个纵长伤口,深可见骨。
??一个黑色身影自鱼篓中激射而起,速度之快竟是与谢苏不相上下,他手中执一把弯刀,刀尖之处,鲜血犹在滴答流下。
??那一对老夫妇隐藏身份,岸上青年佯装问路,双钩夹攻,飞刀如雨,计划之周详,算计之精密,一切的一切,皆是为了鱼篓中黑衣人这风驰电掣般的一刀!
??然而那黑衣人这一刀,准拟将谢苏一分为二,最终却也只是令谢苏右肩受了重伤而已。
??谢苏一双眼冷电也似,并不看自己身上伤口,只全神贯注望着那黑衣人,半晌方道:“苗疆,疾如星?”
??这一声依然沙哑的厉害,一字一字却咬的十分清晰。
??那黑衣人缓缓的点了点头。
??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上,两匹马一前一后正自前行,前面的那人一身烟青色锦缎长衣,装束极华贵,正是介花弧;后一人却是洛子宁。
??“堡主,”转了一个弯,洛子宁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疾如星来自苗疆,虽蒙堡主收留,却并不晓得甚么规矩分寸,他若是一个失手竟杀了那青梅竹,如何是好?”
??“唉,”介花弧轻勒马缰,竟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若是我手下真有一个能杀了那青梅竹之人,倒也好了。”
??这一边冰面之上,二人却仍在对峙之中。
??风起,冬日里的阳光带些惨白的颜色,照在冰上对峙的两个人身上。
??那一句问话之后,二人之间并无言语,气氛凝定沉重之极。那刀手环抱弯刀,长身而立,身体绷紧若弓弦。他一刀得手,面上却仍无表情,一双眸子暗沉沉泛着亮,如若择人而噬。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一对乔装打渔的老夫妇已然上岸,和穿枣红袍子的青年站在一处,他们似是对那疾如星颇为忌惮,并不欲同时出手。
??谢苏手中并无兵刃,一件暗白色外衣松松束在身上,一侧衣袖被血染红近半,他半垂了首,纷乱发丝散落在眼眉之间。
??一线略带温意的冬末阳光晃在他面上,光影掩映间,谢苏的眼神疲惫的近乎死寂。
??天气微微地回了一点儿春,这样的天气,合该坐在家中窗下,温一壶酒,呷一口滚在舌尖,舒缓一下劳累不堪的身躯;又或者甚么都不做也好,单是静静的坐下晒一会儿太阳,出一会儿神。
??但是谢苏却不得不立于冰上,与人生死相搏。
??这时分,冰下面忽然“轧喇”一声响,声音沉浊,似是从下面极深处传来。岸边那几人同是一惊,这一声响,极像是冰层破裂的声音。此时数九寒冬,冰水如针刺一般,落到红牙河中为那冰水一激顷刻送命的,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
??也正在此时,那刀手动了。
??青天白日之下,又一道电光晃亮了众人眼目。
??那刀手出刀全然不合常理,前一刀方向谢苏眼眉之处劈去,后一刀却又转向他左膝关节,诡异之处与苗疆刀法一脉相传,毫无章法之处却又仿佛闽南一带的乱披风,加上他身法奇快,莫说反攻,便是防守也令人无从防起。
??谢苏暗白衣襟晃动,堪堪躲过他快过星火般的七刀,到第八刀时谢苏脚下一滑,单膝跪在地上,这一刀躲的极是勉强。那刀手更不犹疑,身形如影随形般跟上,反手挑过一刀,谢苏一侧头,束发发带为他刀锋所带,连着一绺散发一同飘落冰面。
??九刀之内,将青梅竹逼迫于此,单凭这一点,这刀手已足可扬名天下。
??谢苏手中一无兵刃,无心与他硬拼,暗白身影展动,便向东南方向而去,正是“千里快哉风”身法。
??此刻若是换了第二个人与他对峙,也就追之不上了。但那刀手并非旁人,他动作虽不若谢苏清逸,快捷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谢苏连换了三个方向,皆被他拦下。那刀手施展轻功之余,手上动作竟不稍逊,顷刻之间,谢苏又中一刀,白衣上血迹俨然,那血迹竟也是晦暗之色。
??若是数年前的青梅竹,轻功上自然丝毫不惧这刀手。然而此刻谢苏逃亡多日,身心俱疲,更兼他二人于冰面打斗,那刀手足踏皮靴,行走冰面毫无阻碍;谢苏穿的却是一双寻常青布鞋,轻功又打了个折扣。
??眼见那弯刀光如雪,谢苏所能做的,却也只有躲避一途。
??官道上冰雪消融大半,路边一截树枝擦着介花弧马鞍过去,树枝上隐隐透出一丝绿色。
??“虽然如此,只怕一开始,青梅竹还是要吃些苦头的。”介花弧放缓了速度,继续言道。
??洛子宁也不知是该赞成还是反对,只胡乱点了点头。
??这一边,局势却是更加峻急,那刀手出招越来越快,谢苏全凭着一身轻功支撑闪避,虽于分毫之间躲过了他接踵而来的十余刀,却已是左支右绌。
??他随打随退,渐已到了河道中心。那刀手双眼眯成一线,瞳孔内暗光闪耀,接连又是九刀劈下,刀光纵横,成半圆之势,恰将谢苏圈在中央。
??这一招有个称呼,名曰“一夕风雨”。
??苗疆地处偏僻,本无可能有这般风雅招式。然而多年之前,有三个江湖客退隐南疆,其中有个衣白如雪的年轻人,一只右手废了,却是一身的好剑法。这一招“一夕风雨”,便是由他传给一位苗疆前辈,化剑招为刀法,自此留传下来。
??只是如斯雅致名称之下,却是杀意四溢。
??谢苏身处重重刀影之中,避无可避,危急中身子后仰,躲开数招,未想此处冰面薄脆,他一用力,右足竟然已踏入了冰水之中!
??那刀手眼中光芒更盛,提手又是一刀。
??谢苏已无可能起身,索性着地倒下,那刀手一刀贴着他发边削过,冰面又被他劈出了一道裂纹,冰水涌出,打湿了谢苏半边衣衫。
??这也幸好是谢苏倒在冰上,要知在冰面破裂之时,决不可快速奔跑,只有立即躺在冰上,向前滚动,或可逃脱。谢苏此刻无心插柳,却是救了自己一命。
??但冰面破裂声音甚大,那刀手亦有所觉,他也不欲多加推延时间,不待谢苏动作,闪电般又是一刀劈下。
??又一阵风吹过,介花弧在马上转过身,手上加力,“啪”的一声折断了那截方透出一分绿意的树枝,“天气倒是和暖些了。”他微微一笑。
??洛子宁握紧缰绳,手心里一阵冰冷。
??岸上三人一直注视着冰上打斗,看了一会儿,那穿枣红袍子的青年叹口气:“那青梅竹这次大概是要死在疾如星手下了。”
??老者方要出言相驳,恰看到谢苏倒地,冰面破裂,也不由道:“那疾如星果然惹不……”
??一个“得”字尚未出口,他忽然一惊起身,“怎么?!”
??非但是他,其余二人也一同惊在了当场。
??黑衣刀手疾如星手中的弯刀劈到半途,忽然不动,看其面上神情木然,再往下看,咽喉之处竟是多了一个极深血洞,鲜血汩汩而出,竟是已然送了性命!
??半晌,他手中的弯刀“啪”的一声掉在冰面上,随之整个人向前扑倒,直直摔在冰面上。
??他们以为必死无疑的谢苏一手支撑冰面,摇摇晃晃的从冰上站起身来。他未曾多看那尸体一眼,左手一挥,一块纵长冰凌划一个弧线掉落冰面,直摔成数段,上面犹带着血痕。
??生死一线之间,谢苏正是用这块冰凌,取了疾如星的性命。
??三年前,四名一流高手围攻之下,同是这一招“一夕风雨”,废掉了谢苏一只右手。
??冰面碎裂之声又响,谢苏身形如风,向岸边掠去。
??在他身后,传来冰层断裂声音,大块浮冰翻滚入水,疾如星尸身恰在一块浮冰边缘,随着冰块断裂,缓缓滑入红牙河中。
??方才一个惊世骇俗的江湖高手,就这般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尸骨无存。
??岸边的三人已是惊得动弹不得,他们相距既远,谢苏那一招又太过诡异奇捷,并无一人看清疾如星如何送命,半晌,那老妇人一手指着发间犹滴着水滴的谢苏叫道:“你……你不是人!”
??这一句话说出,其余二人竟是一同点头不已。
??谢苏不理他们,自顾走过。其时他脚步虚浮,方才这一场恶战实是已然耗去他大半体力,只要这三人中任意一人出来拦阻,不用多,十招之内谢苏定然会被击倒。然而方才疾如星猝死、红牙河冰破一幕太过惊诧,竟是无一人敢上前。
??冬末的风柔和地穿过他的发,然而此刻谢苏半身湿透,除了寒冷之外别无所觉。
??他只想回去,回任意一个甚么能安顿下来他的地方,如果没有可以休息的屋子,那么有一堆火也好;如果没有火,那么有一杯热水也好。
??他的要求实在不高。
??遥遥前方,居然当真有一间破旧木屋,炊烟袅袅。冬日里分外显得温暖。他一纵来到门前,应手推门,同时问了一声:“里面有人么?”
??“有人,怎么没人。”随着屋门推开,一阵暖风迎面扑来,暖融融的中人欲醉。一个身穿烟青色锦缎长衣的修长身影立于门前,面上带着淡薄笑意。
??“梅大人,好身手啊!”
??此人一身贵气逼人,正是罗天堡堡主介花弧。
??霎那间,满室的暖意都变成了冰霜。
??谢苏见得是他,眼神一黯,一言未发,左手一扬,满天的幽蓝碎片纷飞如梦。
??这一把碎片,却是他方才在红牙河畔一战中从那身穿枣红袍子的青年人手中夺来的。借这一把暗器阻了一阻,他本人却已到了一丈以外。
??洛子宁由斜刺里穿出,喝令手下:“快追!”
??介花弧漠然一笑:“不必急,经此一战,他元气大伤。若说像从前一般躲过你们追踪,那是再无可能了。你们下手准些,自可将他慢慢逼回罗天堡来。”
??介花弧没有说错,即使是谢苏,也已到了身体精神上的双重极限。
??谢苏不是神仙,他一样会累、会疲惫,一直以来他身上受的伤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硬挣着一口傲气才挺到今日。
??红牙河上一场恶战,谢苏虽杀了疾如星,然而他所付出的代价,只怕比介花弧想象的尚要严重出几分。
??勉强逃离红牙河畔介花弧手下包围,谢苏稳定心神,来到最近一家小镇的药铺之中,“老板,烦您借我纸笔,我抓副药。”
??老板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张脸面团团的,他闻得谢苏此言,却不答话,只上上下下打量了谢苏几眼,方才笑道:“梅大人,对不住了,小店的药谁都能卖,惟有您老的药,我是着实的不敢卖啊!”
??他说第一句“梅大人”的时候谢苏便已省得不对,身形一展向后便退,却见几个伙计已从身后包抄过来,将药铺门窗等处堵了个严实。他心知是介花弧知晓自己受伤,提前安下来了埋伏,眼神一黯不再移动。
??老板拍一拍手,几个伙计各执兵刃,便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一只麻雀在窗外吱吱喳喳叫的正欢,窗内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麻雀一惊,拍拍翅膀飞走了。
??一个小女孩路过街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指着药铺:“里面在做甚么?”
??“嘘,没甚么,快走快走。”
??药铺大门当的一声响,一个暗白身影走了出来,散发披肩,手上连袖上全是血渍。几个张望闲人惊惶退后,那人却也不理,只慢慢向镇口走去了。
??大门又当的一声响,却是那药铺老板,一头是血跌了出来。
??只是若在以往,谢苏纵不至胜的如此狼狈。
??罗天堡地处东南,介花弧先是将其余几条道路上的药铺全盘封锁,待将谢苏逼至东南一隅之后,地域缩小,他更是加派人手,谢苏连取得食水都成了费力之事。
??介花弧打算谢苏自然一清二楚,但以他眼下情形,已无可能与介花弧硬拼。万般无奈之下,索性与介花弧拼起了时间,所谓拖得一刻少一刻,毕竟当初赌约只有半月时间。
??只是介花弧却也明了他心中所想,二人心计谋略不相上下,这随后的五天,真真是惊险无比。
??到了离半月之期还有最后一日之际,谢苏终于被逼回了罗天堡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介花弧甚至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只挥了挥手,一旁的洛子宁心中明了,自下去安排手下。
??直待洛子宁身影消失在门外,介花弧为自己斟了一杯苏合香酒,眼望窗外天日朗朗,忽然无声的笑起来。
??他不担心追捕谢苏之事,种种布置,他早在三日之前便已细细安排得当,只要属下按部就班,谢苏自可落入罗天堡毂中。
??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苏合香酒,正欲一口饮尽之时,门忽然为人推开,洛子宁急匆匆走进来:“堡主,青梅竹……他,他不见了!”
??介花弧手微微一颤,那杯酒洒出少许,他站起身:“你说甚么?”
??谢苏当真不见了。
??派去跟踪谢苏的三名高手有两名被他以重手法卸脱了关节,倒在地上不住的呻吟;另一名不知所踪,介花弧不觉诧异:“他竟还有如此余力?”
??以谢苏此刻状态,或者也可勉强与这三人一战,但一战之后,他体力消耗必然也到了极限。此刻距赌约结束尚有一日一夜之遥,他却为何如此?
??介花弧又沉吟片刻,只说了一个字“搜!”
??谢苏此刻体力绝不可能走远,唯一可能,是他孤注一掷,击倒那三人后躲在附近,以度这一日一夜之劫。
??洛子宁站在他身后,亦是如此想法。
??外面一片人声嘈杂,自是罗天堡诸人前去搜索。介花弧复又坐下,慢慢把玩着桌上一方青玉镇纸。
??角落里一支错时香悄然燃放,白日时光,就这般一刻一刻缓缓过去。
??夜里。罗天堡里灯笼火把照耀通明,众人搜索忙乱,依然不见谢苏痕迹。
??起风了。
??不知何时起的风,冷飕飕的风声尖利,天色亦是暗的不同寻常,有人叫道:“怎么说,又要下雪了么!”
??正说话间,却是一大滴雨落下,正砸在他鼻子上。
??冬末雨,冷如刀割。
??介花弧不再停留室内,他随手披上一件青绸披风,缓步来到外面,立于罗天堡一处高处所在。
??洛子宁见他独自一人,不甚放心,向下面一招手,又叫了四名护卫过来,皆立于介花弧身后。
??高处看去,下面正是一团混乱,稀稀拉拉的雨水落下来,眼见大雨将临,不少火把已被浇灭。有人正大喊着:“火把不中用,换羊皮灯笼出来!”
??介花弧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事,转身向洛子宁道:“你们在搜罗天堡时,可有搜查我和兰亭的住处?”
??洛子宁却未想到这一点,惶恐答道:“还没有,但这两处都是机关密布……”
??“你们忘了他是谁的学生。”介花弧淡淡一句。
??洛子宁不敢多说,几步退下。
??但这一番搜索下来,仍是不见谢苏人影。
??骤然一声雷响,声音沉闷,漆黑夜幕下,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介花弧并未打伞,雨水打入他披风之中,一双束发东珠宝光柔和,反衬在他眼中却是森冷之极。
??身后四个护卫见此情形,两人冲上前来为介花弧遮雨,一人却是返身下去拿伞,只余一人立于当地,身形挺直如剑。
??介花弧骤然转过身,看着余下那一人,忽然间,他慢慢笑了。
??“原来如此。”
??“跟踪你失踪的那人,他的衣衫令牌却在你身上。”
??一语未了,一道电光忽然划破黑暗。一个暗白人影晃入他面前,速度之快直是无可想象。
??介花弧虽有准备,亦未想到这一剑竟是如此凌厉,仓皇中那一剑已是划破他衣衫。
??那人影正是甩掉护卫披风的谢苏,他手中所执的,却是一把普通不过的青钢剑。
??电光又闪,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谢苏竟是变招如风,介花弧闪移身形,未想谢苏手指微动,第三剑瞬息又刺了过来。
??介花弧避无可避,双掌猛然一合,这一掌暗合内力,“啪”的一声,那柄青钢剑直折为两段。随即一掌拍出。
??这一下他已占了上风,谢苏却更不犹疑,手腕一翻,手中的半截断剑直刺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霎时之间,台上两个护卫根本不及反应。
??这一剑如风逐影,凄厉无比。介花弧连避谢苏三剑,已尽其平生所能。这一剑再无可退之路,那把断剑暗光吞吐,正正刺中他胸口。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大雨滂沱之中下面诸人看得分明,一个个不由惊叫出声。
??谢苏乌黑长发早已散开,和着清冷雨水沾在苍白面容上,一双眸子几被碎发遮住,眼神如刀,一丝温度也无。
??他手指冰冷坚定,这一剑,实也逼出了他最后一分潜力。
??雷声隆隆作响,罗天堡恢弘建筑暗夜中竟如鬼影憧憧。有人按捺不住心悸,大叫出声:“堡主,堡主!”
??又一道闪电长空闪耀,直若将天际划分两半,一时间亮如白昼。众人只见高处的两道人影依然站在原处,谢苏手中断剑抵在介花弧前胸,不知为何竟未刺入。介花弧面带淡薄笑意,屈指向谢苏手上一弹。
??谢苏已无余力反击闪避,木然立于当地,“当啷啷”一声响,半截断剑落于地面大滩雨水之中,水花飞溅。
??介花弧反手又是一指,大雨之中细微一声响,谢苏手腕关节已被卸脱。
??那势在必得,全力旨在取介花弧性命的一剑,为何竟未刺入?
??莫说旁人,就连谢苏自己,也不知其所以。
??介花弧制住谢苏,这才伸手入怀,缓缓拿出一块断成两半的金刚玉。
??这一块金刚玉,正是在地牢中定下赌约那一日,他自谢苏手中所得,一直放在身上。天意巧合,谢苏那一剑,正刺在了这一块玉上。
??若是七年前功力未失的青梅竹刺下这一剑,莫说一块金刚玉,介花弧就算穿了护身宝甲,也早已送了性命;
??又或谢苏这一剑再偏上一分半分,介花弧必也离黄泉不远;
??再不然,若是此刻谢苏拿的是他当年名动京城的银丝软剑,也不致如此境地;
??…… ……
??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谢苏心中一片空白,他双腕关节已被卸脱,却分毫不觉疼痛。大滴大滴雨水砸在他身上,一袭暗白衣衫早被浇透,那份寒意一直钻到骨髓里。
??——他辗转离京,漂泊七载,换来的竟是一个相同的结局。
??闪电一个接一个刺破长空,风声厉烈,那个一直傲然挺立在高台上的暗白身影,终于缓缓倒在了雨水之中。

??(六)拜师
??雨过天青。
??明媚阳光洒落在地上,没有人想象得出昨夜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程五拿了一把扫帚,正卖力的扫着长廊里的积水,忽听见廊外有人大声的叫他:“程五、程五!”
??他探出头一看,见是个他熟识的小头领,姓秦,见他出来,三两步赶过来:“程五,你是临川人不是?”
??程五点点头。
??“是就好!听说你们家乡那边有个土法治晕厥,挺好用的,你会不会?”
??“会啊,先用葛根煎汤,再……”
??话还没完,早被那秦姓头领不容分说拉着便走,“会就好,跟我过来!”
??“我的活计还没干完……”程五手里还抱着那把扫帚,上面的雨水滴答落下。
??走了半晌,绕了七八个弯,程五才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堡主介花弧的居所前面,离得尚远,便可见前面嘈嘈杂杂围了许多人,好几个还是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罗天堡里只是个寻常仆役,不由便害怕起来,道:“秦头领,我们这是要去那儿啊?”
??秦头领脚步不停,不耐烦道:“你这人问的也多,跟着走就是了。”
??程五便不敢多问。
??只到了近前,却听得人群中又一阵喧哗,一个人拧着眉,推门走了出来,正是罗天堡第一个大总管洛子宁。
??那秦姓头领急忙走上去,恭谨道:“总管,您找的人我已经带过来了。”
??洛子宁一脸疲惫,道:“里面那人已经醒过来了,不必他。”一眼扫到程五还抱着一把湿答答的扫帚,不由又有几分好笑,道:“这里反正缺人手,把他留下来好了。”
??“是。”那头领躬身施礼。
??程五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留了下来,依然在外面做杂务。几天来只见来往人等流水价不断,心中只是诧异,甚么人有这样大面子,不但住在堡主这里,还惊动到这个份上?
??诧异归诧异,他身份不够,连外一层房间都进不去,莫说内室了。
??这些日子里,罗天堡内却又张灯结彩,大批采买物品,近些年来从无如此热闹,程五又疑惑起来,这又是要做甚么?
??他去找相熟的人询问,那人笑一声:“这样大事你竟不知?你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么?”
??程五本来面皮薄,这么一说,便讪讪的不再开口了。
??在他来到介花弧居所的第四天,罗天堡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也正在是那一天,程五同时知道了甚么人住在这里。
??那一日风清日朗,天气和煦。一早起,便有许多人忙着布置堡内,程五一出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这是要做甚么?怎么弄得我都不认识了。”
??其实也没甚么太多变化,只是加了几盏灯笼,新刷了几层油漆,从前那些少人注意的角落亦被清理出来,或是加棵翠柏,又或挖个水池,至不济也要种几株花草,一眼看去,处处焕然一新。
??恰好那姓秦的小头领经过,笑道:“今天是谢先生正式入罗天堡的日子,你竟不知么?”
??“谢先生?”
??“就是这几天住在堡主这里的人啊,”秦姓头领伸手一指,“那天把你叫来,也是因为他受了重伤,怎么也醒不过来。病急乱投医,才把你弄过来的。你在这里这些天,怎么不知?”
??“哦,原来这样……”程五点点头,又想了一想,“你说那谢先生受了那么重的伤,到今天也才三四天啊,堡主既是这样看重他,怎么又放心让他参加这样重大仪式,他挨得下来吗?”
??那秦姓头领倒没想过这个,挠挠头:“堡主心里想甚么,我们底下人怎么知道……”
??正说着,忽听院内一阵喧哗,远远只见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青衣人影出来,姓秦的头领一指,“看到没有,中间那个穿青色衣服的就是谢先生。听说堡主特别看重他,并不把他当属下看待。”
??离得太远了,程五实在看不清楚,依稀只见那个青衣人仿佛很瘦,脸色白得怕人,可是他走起路来身体是那么挺直,挺直到程五开始怀疑,这个人不知在甚么时候,就会毫无征兆的倒下。
??谢苏确实倒下了,至少是差一点倒下,就在刚刚出门的第一个转角处。
??一只手恰时扶住了他,手指修长有力,上面佩一枚青玉戒指,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小心。”
??昔日阶下囚,今日座上客。谢苏看了他一眼,介花弧不动声色,口角带笑;他又抬首向周围望去,其中多有当日追捕过他的罗天堡护卫,此刻却是一个个垂首不语,神色恭谨。就连介花弧,自他在雨中倒下那一刻起,便也即时改了称呼,那个“梅大人”再不听他提起,亦未有人提过“青梅竹”三字,想是他下了严令。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手:第一他此刻重伤未愈无力甩开;第二若没了这只手支撑,下面长长一段路,他实在也无法再走下去。
??书剑催人不暂闲,江南羁旅复西关。
??京城、江南、西域。不觉间,竟已是七年。
??入堡的一整套仪式甚是繁琐,谢苏勉力支撑,厅堂烟雾缭绕之中眼前渐至模糊,介花弧见他神情不对,握着谢苏的那只手力道暗自加重,谢苏只觉一阵暖意自掌心散入经脉,神志霎时清醒了许多。
??他转过头,微一颔首:“介堡主内力果然不凡。”
??介花弧一笑:“谢先生过奖。”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套仪式到底结束了,下面众人见二人携手来到厅堂正中,介花弧又是一派神清气爽,只当宾主相得,心中各自庆幸。谁晓得若不是介花弧一直紧握着谢苏左手,只怕仪式未到一半,谢苏早已倒下了。
??介花弧环视一周,方要开口,谢苏忽然道:“介堡主,我有话说。”
??介花弧含笑点头:“好,谢先生请讲。”
??谢苏开口,他声音低哑,虽不甚大,然而此刻厅堂中静的掉一根针也听得分明,故而他说的这句话众人皆是听的一清二楚:
??“介堡主,我当日既答应留在罗天堡,那便终我一生,不再离开。效力甚么的,我可未曾说过。”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待介花弧说话,也不看众人表情,一振衣衫,径直走出厅堂。
??下面的一众人等愣在当地,一句话不敢多说。
??直过了半晌,介花弧方才开口,面上神色竟似尚有迷茫,向着一直站在身后的总管道:“洛子宁,他方才说甚么?”
??洛子宁自然晓得这时理应正颜疾色,无奈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勉强控制了面上表情,他答道:“方才谢先生好象是说,他留在罗天堡可以,效力甚么的……就免谈了……”
??“哦,他说不效力就不效力了?” 介花弧居然是很认真地在询问。
??洛子宁心道这教我怎么说,杀一个人容易,让他死心塌地为你办事可就难了。
??“开甚么玩笑啊……”介花弧负了手,低声笑起来,随即收敛面上所有笑意,叫道:“开甚么玩笑,他是一诺千金的青梅竹啊!定了赌约不承认,搞这种不入流的无赖把戏!”
??洛子宁暗想,堡主您在这之前逼迫谢苏的手段也不见得怎样光彩,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道:“堡主您先不要介意,他毕竟还没离开罗天堡……”
??这一句话等于白说,数月来介花弧费尽心思,到头来却被谢苏在大庭广众之下几句话搅局,谁能不介意?
??未想介花弧却抬起头来,笑道:“你说的很对。”
??“啊?”
??“这个人,毕竟还在罗天堡中啊……”
??三月后,罗天堡,春暖花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一身锦衣,分花拂柳。向堡内一所静园而来。
??这少年正是罗天堡少主介兰亭,前些时日他出外游历,最近才回到堡中。他见这所静园十分隐蔽,墙高森严,悄然无声。屋顶一溜碧琉璃瓦,惟闻墙内流水潺潺。
??“怪了,”介兰亭自语,“这里我怎么没来过?”
??那墙虽高,对他来说倒还不算甚么,纵身一跃,双手一扳墙头,落到了一片草地上。
??他抬起头,见里面是一个小园,放眼之处皆是一片深碧,布置错落,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水声渐响,却不见流水痕迹,
??他心中愈奇,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
??转了一个弯,前方略开阔了几分,树影掩映下露出竹椅一角,一件银狐披风却落在地上。
??介兰亭识得那披风是他父亲之物,怔了一下,心道莫非自己父亲竟然在此,但介花弧对他向来放任,便大了胆子走过去。
??静园深处,两棵翠柏之间放着一张躺椅,椅上铺了厚厚锦垫,一个人侧卧在上面,衣着素朴,长发用一条青色布带束了,背影瘦削非常。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转到那人正面看一眼,谁料脚下声音大了些,那人已从睡梦中惊醒,低声道:“介花弧,是你么......介兰亭?”
??那人转过身,介兰亭恰对上他一双漆黑眸子,只见那人面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一双眼睛却是森森冷冷,大有肃杀之意,不由一惊。
??“你是甚么人?”十五岁的罗天堡少主叫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介兰亭只觉眼前一花,那个眼神肃杀之人已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人竟就这样消失不见,惟有那件银狐披风依然留在地上。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少年揉揉眼睛,神情惊愕。
??洛子宁处理过几件杂务,正要回房,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洛子宁,等等!”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少主,有事?”
??介兰亭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洛子宁,西边的园子里,是不是新住了一个人?”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里面当真是住了一个人,不是一个鬼吧?
??那个人消失的太过诡异,若非时当正午,介兰亭没准真会把这句话问出来。
??洛子宁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正是。这人是堡主请来的贵客,少主对他,却不可失了礼数。”
??介兰亭疑惑道:“贵客?甚么人?”
??洛子宁道:“此人姓谢,名讳是一个苏字。”
??“谢苏?”介兰亭把这名字念了两遍,“没听说过。”口气中便带了分不屑。
??洛子宁正欲告辞离去,听得介兰亭最后言语,不由便添了一句:“数月前,疾如星正是死在他手下。”
??这一次,介兰亭倏然动容。
??他在堡中东转西转晃了一下午,到了晚间,不由自主地又来到静园所在。
??老样子翻墙而入,竹椅上已不见那人身影。他四下看了一遍,见前面零散几间精舍处灯光隐隐,便走了过去。
??一扇碧纱窗半开半合,隐约可见一双人影:端正向东而坐的是那眼神肃杀之人,对面一人身形修长,两颗小指大东珠掩映发间,正是他父亲介花弧。
??介花弧虽然对他从来放任,他却也畏惧这个父亲。少年停住了脚,正听得他父亲开口:“......当时对你手段,确是激烈了些,只是若非如此,以你个性,并无他法能将你留下。而今你是罗天堡中人,自然要换个礼数相待。”
??那人冷然:“赌约中我只应过一生留在罗天堡,可未应过做罗天堡中人。”
??介花弧笑道:“你留在罗天堡一辈子和你是罗天堡的人,有甚么区别?”
??那人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几句话听得介兰亭莫名所以,心道这人不是罗天堡的贵客么?正寻思间,忽听一声门响,却是介花弧推门走了出来。
??那人也起了身,却站在当地未动。
??介花弧推门见了是他,也不吃惊,只微微一笑道:“来了很久了?也罢,想见谢先生,为何又不进去?”
??介兰亭伸一下舌头,只觉当真甚么事都瞒不过自家父亲,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推门而入。
??介花弧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一进门,便觉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此刻已是初夏时分,室内却仍生了火,隐隐传来一阵草药气息。
??介兰亭拉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此刻相距既近,他仔细端详谢苏样貌,见面前这人身形单薄,轮廓生得甚是细致,虽是神色委顿,一双眸子却如琉璃火一般,清郁夺人。
??谢苏也自坐下,另取一只素陶杯,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并未言语。
??介兰亭也不接茶,一眼瞥到谢苏废掉的右手,心中又是一奇,看了对面的人问道:“你就是谢苏?”
??谢苏以左手拿一块软布托了面前素梅陶壶,正自续水,听得这一句,他动作未停,点一点头。
??“你是个残废,怎么杀的疾如星?”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苏抬首,面前少年俊美面容上目光烁烁,虽是单纯好奇所问,却也丝毫不曾顾及他人感受。
??面前灯火忽然一黯,介兰亭眼前一花,一柄寒光闪耀的短剑已经架到了他颈上,竟是他腰间佩剑。不知怎样竟到了谢苏左手上。再看谢苏依然端坐在座位之上,实不知他方才如何动作。
??“现在明白了么?”谢苏平淡道,他声音谙哑低沉,若非介兰亭就在他面前,实难相信这样一个人声音竟是如此。
??介兰亭大惊,又想到白日里谢苏莫名消失,叫道:“邪术!”竟不管颈上剑刃,反手向谢苏持剑手腕抓去。
??这一招正是介家世传的金丝缠腕手,动作巧妙迅捷,风声不起,介兰亭虽然年少,这一抓亦有七分神似。
??谢苏却也暗自点了点头,却未避闪,直至介兰亭将触及他手腕之时,左腕轻挥,剑锋仍不离他颈项,同时无名指与小指微屈,风仪清逸。介兰亭这一抓力度不小,却在谢苏这一挥一带之下偏了方向,全数打到自家右臂上。疼痛之极。他“啊”的一声,惊疑不定。
??“这不是邪术,是武功。”谢苏神情淡然,手腕一翻撤回短剑,递了过去:“剑不错,收好了。”
??介兰亭茫然接剑,见谢苏虽是身形单薄,却是气质安然,宁定如山,心头没来由一跳。
??他随父亲一起,也曾见过不少江湖高手。可是那些人中任谁和面前这人站在一处,单气度二字,已都被比了下去。
??“难怪洛子宁说父亲特别看重他。”他心中暗想,却仍是不服,口中道:“是武功又怎样,我将来定可胜过你。”
??谢苏却不再理他,静静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洛子宁,洛子宁!”次日清晨,刚要出门办事的罗天堡总管又被拦在了半路。
??“你昨天说的那个谢苏,他怎么杀的疾如星?”
??洛子宁一愣,未想介兰亭对谢苏倒在意起来,但介花弧已然严令禁止堡内提到当时之事,只得斟酌一下言辞,答道:“谢先生在红牙河上以冰凌为刃,刺死了疾如星。”
??这一句未免太过简单,反勾起介兰亭的好奇心。他追问道:“你说谢苏是父亲的贵客,可疾如星是父亲亲信的杀手,谢苏为什么要杀他?”
??洛子宁自悔昨日多了一句口,道:“那是谢先生未入罗天堡之前的事情。”
??介兰亭道:“他与罗天堡有仇么?”
??洛子宁心道按堡主那等做法,就算原来没有现在也有了,不过依谢苏性子,真留在罗天堡也未可知。他心中转念,口中却道:“以前是有一些误会,不过现在早已冰释前嫌。”
??介兰亭想到昨夜听到谢苏与自己父亲对话,半信半疑,又待追问。却闻身后一个熟悉声音,深沉中带一分淡薄笑意:“岂止疾如星,我不是也几乎败在他手里了么?”
??二人一惊,同时回身,却见日光下一个修长身影站在那里,面上笑意吟吟。
??“父亲!”
??“堡主!”
??…… ……
??继续在堡中转着圈子,介兰亭一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静园门前。
??方才介花弧将谢苏入堡的经过统说给了他,虽未说明迫谢苏入堡之前因后果,但事件本身已是惊心动魄,少年只听得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抬眼看向洛子宁,洛子宁苦笑着摸一下颈项,当日金刚玉留下的疤痕赫然入目。
??“父亲,有件事我不明白。”
??“恩?”
??“那日雨夜中,若谢苏和其他侍卫一般下去拿伞,父亲还能不能认出他?”
??“多半不能,”罗天堡的堡主却也是微微苦笑,“那夜我全神贯注在下面诸人,又兼心思纷扰,他若不是举止有异,我不会去留意身后几个护卫。”
??“那他为什么不去呢?”少年大是不解。
??介花弧不答,反问道:“兰亭,若是你,你去不去?”
??介兰亭答道:“去啊……不对,”他犹豫了一下,“我当时也未必能想到该下去拿伞。”
??介花弧一笑:“正是如此,那个人太骄傲,他也想不到。就算他想得到,他也做不到一个侍卫该做的事情。”
??少年哼了一声,心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
??静园本有门户,介兰亭却不愿进,老样子翻墙而入,里面寂寂无人。他绕了几个弯,来到昨夜所至精舍前,那扇碧纱窗依然未合,他向里张望,见窗下一炉灵虚香青烟袅袅,谢苏着一袭月白长衫,正自执笔写字。
??介兰亭一眼看过去,只觉谢苏写字的样子有甚么地方不对劲,又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叫道:“我知道你怎么杀掉疾如星,原来你是用左手的!”
??谢苏早就发现介兰亭在窗下,听他在外面大呼小叫,也不理会,只起身来到窗前,“啪”的一声合上了窗子,几乎把介兰亭的鼻子夹住。
??介兰亭一惊,正要发作,却见房门打开,谢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下次记得走门。”
??少年想还一句口,一时却不知该说甚么,只得先走了进来。
??此时谢苏那一张字已然写完,他凑过去看看,见字迹刚正清劲,并看不出是左手所书,心下又生钦佩,面上却仍不愿表露出来,道:“你左手剑很厉害,听说父亲也几乎败在你手里,但我将来一定能胜过你。”
??这话他昨夜说过一次,此刻说来却又不同,神态郑重,便如立下誓言一般。
??谢苏淡淡道:“胜过我也没甚么了得。”
??“甚么?”
??“我只会三式左手剑。”
??“啊?!”
??谢苏并没有说谎,他少年时一直用的是右手剑,直到二十岁时见到一个高手执一对淡青匕首,凌厉如电,心有所感,暗忖自己虽然习练左手剑已晚,但若只练数式,亦可有所成就。
??浩然剑法共有三十六路,谢苏从中选出三式杀手,红牙河上杀疾如星,深夜雨中刺介花弧,正是这三式左手剑中的两式。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有用人送上饭菜,谢苏道:“加一副碗筷,打一盆热水。”
??介兰亭只道父亲要来,正想着要不要离开,东西已经送了上来。谢苏一指,道:“净一下手,坐下来吃饭吧。”
??他举止自然,仿佛他面前对的不是介花弧之子、罗天堡少主,也不是昨夜那个出言不逊,又曾向他出手的少年,而是自己一个熟识晚辈。
??介兰亭怔了一下,他母亲早逝,父亲对他放任,不甚关心。罗天堡其余人等则是对这位少主必恭必敬,便是这样一句寻常关怀言语,他也极少听到。
??他指指自己,“你说的是我?”
??谢苏奇道:“这里还有其他人么?”他起身检点笔墨,见介兰亭佩剑上的璎珞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便顺手拾起,递还给他。
??介兰亭接过璎珞,道:“我甚么时候说过要留下来?”一面说,一面却过去洗手。
??吃过了饭,谢苏铺了纸在书桌上继续写字,介兰亭心道这个人怎么写不厌呢?他坐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温暖照到身上,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一个多时辰,他伸个懒腰,见头上淡青幔帐晃动,身上却盖着他父亲的银狐披风,一时间神志有几分恍惚,抬眼却见谢苏坐在床边不远处,手中拿着书本,见他醒来,道:“醒了?茶刚沏好。”
??一只素陶杯再次递了过来。
??介兰亭起身下床,不由自主伸手接住。
??从无一人对他这般平和相待。
??随后的几日,静园内时常可见罗天堡少主的身影。介花弧向来不怎样拘管他,有时他在谢苏这里一混就是大半天。奇怪的是,这些时日介花弧竟也没有过来。
??谢苏其实不大理他,依旧同平日一样读书写字,只是他在倒茶时,从来会为介兰亭推过一杯。
??介兰亭再没拒绝过他的茶。
??偶尔谢苏会亲自下厨,做一两个小菜,介兰亭第一次见到时吓了一跳,他从未见到哪一个江湖高手自己下厨,做的菜居然还很好吃。
??谢苏再未显露过武功,他最常做的事是习字,介兰亭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写字写上一两个时辰,虽然谢苏的字确实漂亮。
??一次谢苏说:“介兰亭,你写几个字看看。”
??介兰亭未做犹疑,起笔便写,才写两个字谢苏便皱起了眉头,这字虽然不能称之为鬼画符,可较之鬼画符也强不到那里去,大概可以称之为人画符。
??他叹口气:“介兰亭,你名字何等雅致,若能在书法上下些工夫,日后以右军笔法书兰亭集序,岂非也是逸事一桩?”
??介兰亭虽不知“右军笔法”“兰亭集序”为何物,也知道谢苏这句话不是在夸他,不服道:“我将来是罗天堡之主,练字有甚么用!”
??谢苏正色道:“正因你将来亦是一方之主,这等字迹,如何拿去见人!”
??这句话说得甚是严厉,介兰亭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冲口而出:“字写得好又怎样,你还不是一样被父亲抓住关在这里!”
??谢苏脸色骤然一变,握着笔杆的指关节变得煞白。
??介兰亭一语既出,也知自己说错了话,二人相处这些时日,谢苏虽然言语不多,其实对他照顾有加,在介兰亭心中地位早已分外不同。此刻他见谢苏神色不对,心中愈加后悔,却又说不出甚么。
??这一日傍晚,介兰亭身边一个侍从慌张跑到静园,道:“谢先生,少主忽然发了高烧,口中还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先生能不能过去看看?”
??谢苏怔了一下,便随着那侍从出了门。
??三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走出静园。
??居室里光线昏暗,介兰亭躺在床上,脸色绯红,双目紧闭。身上盖了厚厚一层被子,不言不动。
??谢苏走近床前,看了一眼,问道:“他病了多久?”
??“从中午起就这样了。”
??中午,那时介兰亭刚和自己吵了架离开静园,谢苏心中思量。
??那侍从道:“少主想是心中有事,生病也还记挂着先生。”说完向介兰亭处看了一眼。
??床上的被子似乎动了一下。
??那侍从又道:“先生就算心中不快,看在少主病着的份上……”一语未完,却被谢苏打断:“你家少主可有服药?”
??“啊?”那侍从显是未料到有此一问,支吾道:“好象有……”
??“那药不管用,我开个方子给你。”
??那侍从似乎并未想到谢苏有此一说,又向床上看了一眼,道:“我……我去找纸笔。”
??“不必。”谢苏淡然道:“我这方子简单的很,黄连二两,滚水煎服。现在就去,煎完马上让他喝下去。”
??一语未了,却听床上有人叫道:“我可不要喝黄连水!”却是介兰亭掀开被子,已然坐了起来。
??谢苏无声叹口气,走了过去。
??“为什么装病?”
??“因为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你生气又不说出来,我那话是无心的,你对我好我知道!”
??骄纵任性,性子别扭的罗天堡少主,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眼神却转向一旁,不看谢苏。
??谢苏一怔,这般既在意又率直不加掩饰的言语,从前只有一个人对他说过。
??只是那个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一双清澄凤眼总是笔直看着他,从不回避。
??介兰亭,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算了,”谢苏叹口气,“我没有生气,只是下次向别人道歉,记得直接说出来。”
??“好,我知道。”少年毫不犹疑地答道。
??介兰亭不明白为什么,当他以为谢苏生他气的时候,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不得安稳;此刻看到谢苏来探他病情,又亲口说出没有生气,便忍不住高兴起来。
??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
??“以后我再不让他生气了。”他心中暗想。
??日后岁月悠悠,介兰亭未曾负过今日一念。
??门外一个修长身影恰好经过,看见室内情形,唇边微露笑意,却没有进去。
??次日清晨,谢苏起的甚早,刚梳洗完毕,忽听木门一声响,他抬起头,却见多日未见的介花弧站在门前,面上一派笑意,身后却跟着一身穿着齐齐整整的介兰亭。
??介花弧见了他,面上笑意不变,“谢先生,早。”
??他回了一礼,心中却知介花弧定不会无事登门。
??果然,那人声音又缓缓响起,依然带着几分笑意:
??“谢先生,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犬子向来顽劣,偏又狂妄成性,难得先生竟与他十分投缘,可否屈尊一下先生,收下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七)重逢
??听闻此言,谢苏并未即刻回答,他少年显达,后来漂泊江湖,大半时间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想过收徒一事。况他深知介花弧为人,这一句话说出,决非单单教个学生这般简单,背后定有深意。
??然后他看向介兰亭,只问了一句:“你愿意拜我为师?”
??介兰亭站在介花弧身后沉默不语,点一点头,神情坚定。
??于是谢苏道:“好,那我便收你这个学生。”
??介兰亭便即拜倒行礼,随后他抬起头,略停顿一下,开口道:“老师。”
??这一句声音不大,语气却一无犹疑。
??倘若当时介兰亭有一分动摇,谢苏绝不会收下这个学生。
??第一日教的便是书法,谢苏向介兰亭道:“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各有侧重之处;书法又分篆、隶、楷、行、草五道,你想学哪一种?”
??介兰亭心道连这些名称我都是第一次听说,于是道:“老师,您平日写的字,是哪一种?”
??谢苏道:“那是隶书。”
??介兰亭笑道:“好,那我就学隶书。”
??谢苏所书乃是汉隶,是隶书中最为凝重端庄的一种,所谓“书莫胜于汉”,他见介兰亭神情并不似如何重视,便道:“你可知为何我第一日便教你书法?”
??这一句话问出来,纵使介兰亭起初心中轻忽,此时也不免仔细想上一想,他答道:“想是为了将来我即位之用。”
??这一回答乃是从前几日谢苏教训他那一句而来,谢苏却道:“并非如此。”
??“恩?”
??“你天性聪明,资质亦可,但性情失之骄纵浮躁,难成大器。书法有静心凝神之用,对你性情磨砺,大有助益。”
??介兰亭这才恍然为何谢苏执着于此,他心中感念,面上却不愿露出来,自去习字不提。
??除书法外,文学、兵书、乃至机关之学,谢苏也一并教授给他,并不藏私。他对介兰亭教导极为严格,若有不对之处,说罚便罚,说打便打,丝毫不会留情。
??并未有人这般严厉待过介兰亭,但罗天堡少主亦是个性情骄傲之人,殊不愿示弱,他天资本出色,短短一段时间,已是颇有进益。
??谢苏只未曾教他武功,介兰亭也曾问过此事,谢苏道:“我的武功与罗天堡并非一路,且失之阴毒,你学了有害无益。”
??介兰亭便不再多说甚么,罗天堡武学沿袭百年,独到精深,他其实也不特别在意谢苏武功。
??这一日二人对坐用餐,谢苏早年中过探花,儒门子弟讲究食不语,平日用餐多在沉默中度过, 介兰亭却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老师,您这里没有酒么?”
??西域干燥苦寒,当地烈酒亦为一绝,介兰亭八岁时便会喝酒,这里人也大多手不离杯,静园内却从未见过一滴酒水,介兰亭未免奇怪。
??谢苏未曾抬首,道“没有也没甚么。”
??其实谢苏内伤未愈,故而医师不许他饮酒。他却不愿在介兰亭这晚辈面前说出。
??介兰亭听了,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
??这一晚夜色如水,谢苏躺在枕上展转反侧,忽听外面有人扣击窗棂,他一惊,已扣了机簧银筒在手,低声道:“谁?”
??“老师,是我。”咯吱一声响,木窗大开,一个身影立于庭院之中,正是介兰亭,“老师,到院中来一下好么?”
??谢苏心中诧异,却见月光下介兰亭一脸期待,便抄起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这一出门,方见外面月明如镜,静园内一片深碧之上笼罩一层银晖,澄澈皎洁不可方物。顿觉心神一畅。
??介兰亭站在庭院之中,见谢苏面上神情舒畅,笑道:“老师,你没在晚上出来过么?”
??谢苏摇摇头,也觉自己过去数月拘于一室之内,未免辜负了良辰美景。
??介兰亭走到谢苏近前,又道:“过去我总在半夜里出来玩,天亮了不回去,也没人管我。老师,你以后晚上出来走走也好,挺有意思的。”
??这一句话他说的随意,细想一下,诺大的一个罗天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孤独生长至今,又何尝快活?
??谢苏看着他,一双眸子不若往日清寒肃杀,凭生了几分柔和。
??二人并肩立于庭院之中,一阵清风吹来,风里夹带着草木清馨气息,中人欲醉。介兰亭笑道:“甚么时候我轻功像风一样就好了,想去那里就去那里,又快又没人拘束。”
??“轻功像风一样?”谢苏忽然淡淡一笑:“也没甚么难的。”他一手携了介兰亭,口中道:“小心了!”
??介兰亭只觉身子一轻,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却已凌空而起,亭台楼阁皆到了他视线以下。谢苏足尖如不沾地一般,一掠已到了空中,又一掠,介兰亭竟未见他如何借力,二人已出了静园。
??他又惊又喜,也忘了出声,任谢苏带着他轻飘飘自如来去。
??风的声音擦过耳边,从小熟识的景物飞一般自两边向后掠过。介兰亭从未有如此酣畅淋漓感觉,一时间,他忽然明白了谢苏那一身轻功名称所指,不由便叫道:“好一个千里快哉风!”
??话音未落,身子忽然一沉,却是谢苏带着他落在了一处楼阁的屋顶处。谢苏呼吸已有些不稳,道:“我内力不足,再走一段,只怕要摔你下来了。”
??介兰亭听而不闻,只一脸崇拜的看着谢苏。谢苏被他看的莫名其妙,道:“坐下吧,站着做甚么。”
??介兰亭便随着他坐下。
??这处楼阁乃是罗天堡高处所在,名唤天一阁,阁如其名,抬首望天,手指几可触到星辰。谢苏抱膝坐在屋顶上,双目微合。介兰亭坐在他身边,仰头看了一会星空,忽然有点诡秘地笑了笑,“老师,有样好东西你要不要?”
??谢苏略有诧异,抬头看去,介兰亭手里拿个碧绿瓶子晃晃,“竹叶青哦,父亲几年前从江南梅镇带回来的。”
??谢苏怔了一下,“梅镇的竹叶青?”伸手接了过来。
??介兰亭续道,“这酒是我从父亲那里拿过来的,真奇怪,老师你那里怎么没酒呢……”
??他还要说些甚么,却见谢苏一手拔开水晶塞,已然喝了一口。
??半年未曾沾酒,竹叶青入口本是温和醇厚,然而谢苏这一口酒喝下去,却觉一股热流逆行而上,直冲到脑子里,竟有头目森森之感。他却没有犹疑,只几口,半瓶酒已然喝了下去,这才放下瓶子,淡淡笑了一笑,“果然是好酒。”
??介兰亭也笑起来,只觉心满意足之极。
??夜空星河浩瀚,二人坐在屋顶上,介兰亭身子后仰,双手支着瓦片,然后他说:“老师,我忽然发现,这么静静坐着,也很有意思啊。”
??谢苏没有回答,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一边,靠在屋顶一处突起的装饰处,大抵是有些疲惫了,双目半合,散发披散遮住了双眼。
??“喂,老师……”
??介兰亭不知怎么办才好,把老师叫醒是最简单的办法,他不愿;自己先跳下房也可以,他也不愿;想了想,向谢苏身边靠了靠,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老师明天早晨醒过来,不会说我甚么吧……”
??这是介兰亭在睡着之前,脑子里闪现出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以后,有人问罗天堡的年轻堡主:“介堡主,您二十二岁即接任堡主之位,后来又做下几件大事,这一生中,您甚么时候最为称心如意?”
??“这个啊,”年轻的罗天堡堡主未加思索,“应该是有一次和一个人一起去屋顶上吧。”
??“啊?”
??问的人瞠目结舌,介兰亭却只是笑,不再说甚么了。
??烟淡如华,人淡如菊。
??他年旧事,唯我忆取。
??习习凉风吹过,谢苏睡了不知多少时间,被这凉风一袭,又醒了过来。此刻夜色澄明如水,头上一轮明月光彩烁烁,身边雕栏玉砌恍若琉璃仙境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眉宇微展,心胸舒畅。
??判断一下时辰,此时当已将近四更。他又觉膝上沉重,低头一看,却是介兰亭伏在上面睡得正香。谢苏摇摇头,正想着怎么下去,无意间一眼瞥见下面情形,却怔住了。
??天一阁下处处灯火通彻,从内到外层层分明,亮如白昼;一个个护卫手执松明火把,神情沉肃恭谨,却不知已站了多少时辰。
??方才的一时兴致快意恍若梦境,只一眼间,已然回到了现实。
??谢苏忽然手上加劲,“啪”的一声,介兰亭带来的酒瓶被他握的粉碎,里面余下的小半瓶碧绿酒水飞扬空中,更有大半沾湿了他身上青衫。
??几滴酒水落到介兰亭脸上,他从梦中醒来,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抬眼见谢苏一双眸子清清冷冷,一无表情。他刚说了一句“老师……”却听谢苏沉声道:“我们下去。”握着他的手一纵而下。
??谢苏出静园时匆忙,并未如平时一般整束衣衫,这一跃,他身后长发合着衣衫束带在风中猎猎飞舞,与他平日气质不同,平添一层落拓不羁,天一阁下众人多有当日参与追捕过谢苏的,此时皆是眼前一亮,仿佛又见那冷冽青衣人当日风采。
??一道修长身影排众而出,衣着华贵,腰间青鱼在月下光晕流转,他面上微带笑意,一如往日,“更深露重,谢先生怎不注意身体?”正是介花弧。
??月光如酒,浓浓淡淡,月影斑驳了谢苏一身,夜空下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水,听了介花弧言语,只是沉默不言。
??介花弧又向谢苏身后的介兰亭斥道:“可是你带谢先生出来的?不知先生身体欠安么?”
??介兰亭见父亲来了,不敢多说甚么,退至一旁。
??谢苏缓缓开口:“与他无关。”
??介花弧笑道:“也罢,先生说与他无关便是无关,此时已近四更,先生且回去安歇吧。”他言语关怀,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之意,一面说,一面除去身上披风,递予谢苏,“夜来风凉,先生内伤未愈,还须注意为是。”
??介兰亭此时方知谢苏尚有伤在身,不由便向他看去。
??谢苏未曾看他,只淡淡道:“不劳堡主挂怀。”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一众护卫看介花弧眼色,遂为他让开道路。
??松明火把掩映之下,一道青色人影萧瑟如竹,挺直如剑,渐行渐远。
??介兰亭远远望着谢苏离去背影,一时间心里满满的似塞满了东西,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次日,直近午时谢苏方才起身,昨夜他体力消耗太过,又兼在屋顶上歇了半宿,此时犹觉头脑昏然,这时又听外面脚步声响,只道是介兰亭到来,开口道:“兰亭,是你么?”
??门外一个声音答道:“谢先生,在下洛子宁。”
??谢苏微觉诧异,自他搬入静园后,除介家父子外,并无他人来过此处,遂道:“洛总管请进。”
??洛子宁着一袭长衫,恭谨而入。
??自谢苏识得他时,便见洛子宁做儒生打扮,同时见他谈吐不俗,心道此人必然亦有来历。
??他却不知,当年洛子宁投入罗天堡正是起因于他。
??此刻洛子宁向谢苏行了一礼,随后道:“谢先生,堡主请您过去一叙,有要事相商。”
??从来都是介花弧到静园中来,这般相邀却也是第一次,谢苏心念转动,暗忖莫非与昨夜之事有关。他面上神情不变,淡淡答了一声“知道”,正欲出门,却见洛子宁站在当地未动,面上神情竟似有几分为难。
??谢苏停下脚步,静静等着他开口。
??果然不久洛子宁道:“谢先生,我亦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不过……不过,在下可否向先生求一张墨宝?”
??谢苏只当他要说甚么与罗天堡有关的事情,未想却是这样一句话,略觉惊讶。洛子宁见他沉默,只当谢苏不允,苦笑道:“书法一道,在下虽无甚成就,然则一直痴迷至今,先生是当世名家,洛某一直十分景仰,若是先生不便,那便……那便罢了。”
??一言未毕,却听谢苏道:“你要我写些甚么?”
??洛子宁大喜,道:“堡主正在等候,在下也不好太过劳烦先生,先生寻一张从前写的字,就已很好。”
??谢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好,我的字都在窗下,你自己去检吧。”
??这些时日他教导介兰亭书法,其中字帖均为他亲手所书,都放在窗下书桌上。洛子宁走过,一张一张细细审视,见里面多为经史篇章,间或有一两张诗词,字迹各有精妙,大为赞叹。
??他毕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于是检了一首杜甫的《奉寄别马巴州》,道的是:“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
??独把鱼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沉郁之中另有清扬之意,此诗恰如其分。”洛子宁暗想,他拿了那张纸正要离开,却见在这张字下面另有一张字条,被他一抽,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他拾起那张字条,见上面字迹跌拓纵横,并不似谢苏平日字迹工整,更像随手涂写而成。
??上面只有一句词,只有一句: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洛子宁拿着那张字纸,一时间却是痴了。
??在洛子宁引路下,谢苏被带至一间清净隐蔽书房之中。
??介花弧的住处谢苏并不陌生,当日他重伤之时便是在这里休养,只是这一间书房他却从未来过。此刻见室内甚是轩敞,布置简洁,唯东首墙上一字排开挂了六幅工笔画像,介花弧负手站在画像前面,神色感慨,若有所思。听他来了,也未回首,只道:“谢先生,这些画像如何?”
??谢苏停顿了一下,随即走过一一审视,他见有些画像纸质已然发黄,显是年代久远之物,画上人物各有不凡气质,连眉梢眼角之处也点染清晰,十分细致,遂道:“画像诸人气宇轩昂,笔法也非凡品。”
??介花弧转过身,负手微微一笑,“这里挂的,原是罗天堡建堡以来,前后六位堡主的画像。这些先人,各有不凡功绩。”
??罗天堡建立至今几近百年,地处朝廷与戎族之间,位置十分微妙,在双方之间一向中立。这些年来,朝廷戎族之间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罗天堡却能于征战中保持如此超然折冲之位,西域一带从未受战火侵袭,诸位堡主居功非浅。
??此刻谢苏听得此言,只道:“介堡主文才武略称雄一时,功绩定然更胜一筹。”
??介花弧笑道:“功绩不敢当,我只求日后自身画像挂在此处时,不至愧对先人,也就是了。”
??这话隐有深意其中,谢苏心中思索,一时便没有答言。
??果然,略停顿一下,介花弧笑道:“近年来谢先生虽处江湖之远,却亦应知朝堂之事,可知朝廷里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了么?”
??谢苏闻言一惊,适时为灭玉京内乱,朝中曾与戎族签下和约,戎族名将燕然更曾带五百骑兵相助,至今也只七八年时间,却是烽烟又起。
??向深里寻思,若刀兵再动,不仅两国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处置不当,西域十万子民一并也会牵连其中。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反观介花弧却仍是面带笑意。谢苏一时沉吟不语,介花弧却似并不在意他反应如何,只是一笑,“今晚有戎族使者来访,远道是客,罗天堡自当设宴款待,先生既为罗天堡上宾,也一同来吧。”
??这一晚,罗天堡香烟渺渺,笙歌隐隐。
??这次来访的戎族使者与罗天堡原是旧识,名叫也丹,近十年来便是他与罗天堡往来交易,此刻他见了介花弧等人,春风满面,道:“介堡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一旁的洛子宁笑道:“正是,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掐指一算,说是十载也不夸张。”
??被洛子宁一句暗讽,也丹却毫不在意,只笑道:“正是正是,洛总管清姿一如往昔,甚是可喜。”
??数人分宾主落座,也丹笑道:“今日前来非为别事,闻得再过一月,便是少堡主的生辰,主上特命在下送来明珠五对,玉带一双,舞伎十人,以为祝贺。”
??介兰亭年仅十五,要舞伎有何用处!何况这份礼物之厚,远超一般生辰贺礼。显是也丹借贺生辰之名,其中另有他意。
??介花弧却只是面带笑容,不置可否。也丹见他如此神情,便拍一拍手,下面自有人答应一声,一队舞女连着乐师,依次鱼贯而入。
??这些舞女均是身着彩衣,姿容殊丽。只为首的一个人,却与诸人不同。
??“这个人是……”介花弧眉头一挑。
??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一身华衣,腕系金铃,腰间一条彩带飘飘洒洒,眉间一点朱砂印记鲜明,一头长发漆黑便如鸦翼一般,生了一双碧绿的猫儿眼,神情倨傲,却是一个波斯舞女。
??适时不若盛唐,中原波斯歌舞伎人数量本来就少,西域就更是难得一见,且那波斯舞女样貌端丽,气质都雅,迥非一般舞伎可言。
??介花弧笑道:“也丹,你倒是有心人。”
??此时酒菜已然送上,也丹笑道,“堡主缪赞,也丹愧不敢当,且让她们献舞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介花弧笑举酒杯,道“有何不可?”
??乐声飘洒而起,以那波斯舞女为首,众女翩翩起舞。当真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一曲既毕,众人称赞不已。介花弧吩咐手下拿来锦缎之物赏赐,众女各自称谢。
??只那波斯舞女不接赏赐,得众人称赞,面上也无欢然之色,眉头紧蹙,也丹笑道:“这波斯女子有一支最擅长的舞蹈,名唤《达摩支》,是波斯古曲,只是当初随她来中原的波斯琴师已死,故而我也只是听说,并未见过。”
??那舞女闻得此言,更是湫然不乐。
??介花弧笑道:“这也无妨,当此清歌妙舞,已足以畅人心怀了……”一语未毕,忽听身边“叮、叮”几声,音节婉转却古怪,荡人心魄。
??那歌女闻此音节,面露惊喜之色,一双明眸便向发声之处望去。
??众人也随她眼波望去,只见介花弧身边最近一个座位上,一个身穿月白长衫之人翻转手中象牙箸,“叮”的又是一声,却是在敲击手中一只琉璃杯。
??也丹进门之即,已见此人座次竟与罗天堡堡主并列,介花弧对他礼节又分外不同,当时便曾注意过他。但这人面目一直隐于阴影之中,又未曾开口,想注意也无从看起。此时才见他神色端凝,见歌舞而声色不动,举止安然有法,心道:“此人定非寻常人物。”
??这人正是谢苏,虽只是一支牙箸,一只琉璃杯,在他手下却分外不同起来,众人只见他手下动作渐快,一声一声却是节奏分明,疾若惊风密雨一般,声振全场。
??那波斯歌女又听了几声,面上神色更为欣喜,忽地扬眉动目,足尖轻点而立,姿态飘逸,眉间一点朱砂更是鲜红欲滴。
??也丹惊喜道:“达摩支!”
??酒杯敲击之声愈疾,竟是亦有宫商角徵之分,那歌女起初动作平缓优雅,随乐曲声音一变,动作亦是随之轻飙,或跳或跃,忽而凝立,忽而飞动,腰间一条彩带飘扬若仙,腕间金铃随着节奏“叮当”作响。舞动之间,面上神情亦是丰富异常,直如自在天女降世一般。
??这正是: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也丹抚掌大笑:“好,好!达摩支飞天绝代之舞,未想今日竟于罗天堡再现!”
??介花弧含笑举杯,“既如此,何不再尽一杯?”
??也丹笑道:“堡主有言,敢不听从!”说着已干一杯,又道:“这位先生却是何人,从前并未见过,好高明的手段!”
??介花弧笑道:“这一位,乃是介某的至交好友,也是罗天堡的上宾。”
??也丹道:“既为堡主好友,又为罗天堡上宾,定非寻常人物,却不知这位先生当怎样称呼?”
??介花弧笑道:“我这位好友姓谢,单名一个苏字。”
??“谢苏?”也丹暗自思索,但并未听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当日介花弧将追捕一事遮盖得严密,故而戎族这边也不知情,此刻也丹只道他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出来,口中却道:“原来是谢先生,久仰,久仰!”
??谢苏全心专注在乐曲之上,听得此言,只微一颔首。
??一曲既毕,那歌女收袖而立,一双猫儿样的碧绿眼眸直望着上首那一身月白的身影。
??谢苏放下手下牙箸,微叹一声,“甚么绝代,这达摩支,中原何尝没有的。”
??昔日北周灭北齐之后,周武帝于庆功会上亲奏五弦琵琶,被俘北齐后主高纬在他伴奏下为“达摩支”舞,当日谢苏读史于此,尚且为之叹息不已。
??他心中翻扰不定,手腕一翻,乐声再响。清泠泠,冷森森,却另有一阵激昂顿挫之意。
??这一曲众人却大多熟悉,正是一曲《将军令》。
??将军令众人皆有听闻,然则这一曲本是雄壮威武,在谢苏手下却是清郁沉抑,低回不已,也丹抬首望去,见谢苏坐在那里,气宇清华,一双眸子比之烛火尚且夺目几分,不由看得住了。
??谢苏手执牙箸,烛光映在他面上飞舞不定,众人皆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低声吟道:“……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一个“重”字方才落定,这一曲将军令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他手中牙箸断为两截。
??那波斯女子一直注视着他,忽然道:“你……心里难过?”
??她这一开口,却是地道的中原官话。
??自这队舞女进来之时,也曾向介花弧等人行礼问好,只这波斯女子未曾开口,也未行礼,众人只当她不谙中原礼节,也未在意。此刻却听她一口官话说得清脆流利。众人皆是一奇。
??介花弧手持酒杯,带笑看了谢苏一眼,谢苏却根本未留意到他眼神。
??他无意在一个舞伎面前流露心绪,只放下手中琉璃杯,并未言语。
??那波斯女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弯下身去,口中喃喃道:“安色俩目阿来库木。”
??谢苏诧异看了她一眼,并未起身,口中却回道:“吾阿来库色俩目”。
??那波斯女子惊讶只有更甚,那一句原为她家乡语言,意为“求主赐你吉祥顺心,事事如意”,是一句极诚挚的祝福之语,中原少有人知;而谢苏却亦是以她家乡语言作答,意为“主也赐你平安”。那波斯女子自小便被卖到中原,少闻乡音,更莫提是这等祝福之语,不由眼眶一热。
??也丹在一旁见了,心中一动,正要说些甚么。却闻罗天堡一个侍卫走入,手持一张烫金拜贴,道:“禀堡主,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八)惊变
??“石太师手下铁卫玄武前来拜会!”
??这一句传来,也丹手一颤,杯中的酒水洒出了少许。
??介花弧面带淡薄笑意,正看着他,也丹尴尬笑笑,喝了一口酒。
??谢苏自从与那波斯女子对答之后,便又隐回了阴影之中,神情静默。
??此刻那些舞伎连同乐师已然退至一旁,时间不久,只闻脚步声响,四个剑士走入大厅,一个个神情精干,向介花弧躬身为礼。
??在这四人之后,又一个玄衣剑士走入,这人衣着与先前人等并无太大分别,年纪未满三十,气沉渊停,一双眸子精光内敛,他步履不缓不疾,待到厅堂当中,他停下脚步,向介花弧拱手为礼。道:“玄武见过介堡主。”
??介花弧笑道:“玄铁卫客气了,请坐。”
??玄武又转向客座,看到也丹却并无甚么异样表情,道:“原来也丹先生也在这里。”
??也丹放下酒杯,伸袖抹了抹额头,道:“是啊,真是巧。”他正待再说些甚么,却见玄武已径直走向座位,四名剑士分列身后,也只罢了。
??介花弧手举酒杯,闲闲道:“玄铁卫几时离的京,令师和令师兄可好?”
??玄武听到“令师”字样,便恭谨答道:“家师康健如昔,只是政务繁忙,幸有龙师兄在一旁协助;白师兄伤病未愈,至今须得以轮椅代步。”
??他口中说的“家师”,正是权倾朝野的太师石敬成,那石敬成手下四大铁卫,当日生死门一役,朱雀惨死,白狐重伤武功尽废;余下二人,龙七协助其处理朝中政务,玄武却是专事行走江湖,声名尤为显赫。
??介花弧道:“原来如此,待玄铁卫回京,代为问候一声。” 玄武闻言,又自起身谢过。
??几人寒暄已毕,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氛又自沉寂下来。
??也丹又饮了一杯酒,他知这次玄武来意不善,只未想京里动作竟然是如此快法;又想太师府这次不知开出了怎样条件,玄武当着自己面又当如何开口,正思量间,却听玄武咳嗽一声,慢慢开口道:“这位先生面生得很,却不知当如何称呼?”
??这一句,却是向着介花弧身边的谢苏说的。
??自谢苏与那波斯舞伎对答一句之后,便退至阴影之中,对周遭一切便似不闻不问一般,一眼看去,实难分辨他是何路数。也丹又想:连玄武也对他重视,这人身后一定有来历。
??介花弧笑吟吟看着这边局面,也不答言,只听谢苏犹豫了一下,道:“在下谢苏。”
??这一句极是谙哑,便如金属摩擦的声音一般。介花弧不动声色移了一下蜡烛,谢苏一张苍白面容便完全现在烛光之下,玄武见他低眉敛目,神情默默,心中亦生犹疑。
??“这人不露面时有种莫名熟悉感觉,只这声音样貌气质,为何却全然陌生呢?”
??这一晚,也丹、玄武均留宿在罗天堡,谢苏自回静园,他甫一推门,忽觉有甚么地方不对,他静立当地,轻吸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有太多特别之处,只是房间中,莫名多了一阵花香。
??这种香气他从未闻过,似乎是龙诞香的一种,却又多了几分玫瑰的馥郁之气。
??他向前一步,推开木门,声音平定如初,“甚么人?”
??银白色的月光,安安静静地照在水磨青石的地面上,一个身姿曼妙的高挑身影自书架后面转出来,走至谢苏面前深施一礼,“谢先生。”
??她抬起头,月光下只见一双碧绿的猫儿眼闪烁如星,一点朱砂印记娇艳欲滴,谢苏看清她面目,亦是微微一惊。
??——竟是夜宴中也丹带来的的那个波斯舞伎!
??谢苏所居住的静园,外表清幽绝俗,其实机关林立之处不下于介花弧和介兰亭的住处,这波斯女子不似身有武功模样,却可轻易进入,又是甚么人物?
??那女子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低声道:“我……七岁时被卖到中原一个世家,这些机关,那里也曾有的……”
??她自在众人面前现身时起,便是一副骄傲不群姿态,直至此时,神态上方现一丝黯然。
??那必然不是一个动听的故事。
??谢苏没有说甚么,他既未如对待一个不速之客那般逼问为甚么来这里,也并非殷勤相询一句过去究竟遭遇了怎样的事情。他的目光澄澈如月,清清淡淡地看着她。
??那波斯女子定定看着他一双清郁夺人的眸子,半晌,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谢先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谢苏没有答言,她却也并不必谢苏回答,续道:“我想求您一把折扇”,她顿了一下,“就像你们中原当年的温玉一般。”说罢嫣然一笑,神情竟是十分坦然。
??温玉是本朝一位有名诗妓,貌美而颇负文才。传说她曾于深夜拜访一位寒士,那寒士才华出众,又有品行。温玉登门之后,言道自己对其人一直十分敬仰,欲为婢妾以奉君子,却也知那寒士定然不会接受。因此,只愿那寒士作一扇面赠予自己,上面题上“赠予妾室温玉”的字样便可。
??那寒士也是个不拘一格之人,便题了扇面赠她,温玉拜谢之后翩然离去,之后竟是不知所终。那寒士终其一生,再未见过她。
??生平第一次,谢苏也有了不知该说甚么的时候。
??当然,这是一件风雅之事;当然,这件事也许与情爱无关,正如当年的温玉一般,不过是单纯的敬仰而已……
??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月白长衫之上,他就那么安静的沉默着。
??“谢先生?”终于,那波斯女子也忍不住了,出声问道,“若是你不允,也没甚么关系……”
??“你叫甚么名字?”
??“啊?”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如何题扇面?”
??那波斯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不完全是为了谢苏应了她的要求。
??——只是因为,那一刹那,她分明看见,谢苏苍白面容之上,微微晕起了一片轻红。
??那女子名叫“沙罗天”,这是她的本名,难怪当时也丹未向罗天堡主介绍。
??离去的时候,沙罗天叹息一声,向谢苏道“其实,若能留在你身边,就更好了……”
??谢苏淡淡道:“那不可能。”
??沙罗天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她身子慢慢后退,退至书架一侧,伸手一触上面一块青玉镇纸,那正是一处机关所在。
??如来时一般,这神秘美丽的波斯女子出现得突然,消失亦是突然,月光清白照耀地面,空气中唯余一阵浓郁花香,方才情景,似真似幻。
??谢苏伫立片刻,走至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这一推窗,窗下却传来一个声音,“老师!”
??谢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兰亭,我记得说过,进来时走门即可。”
??便听脚步声响,一个锦衣少年从窗下绕至门前,却也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而入,“老师,方才甚么人进了静园?”
??“没甚么。”谢苏不愿提及此事。
??介兰亭半信半疑,介花弧并未要他参加夜宴,他便一直在静园等待谢苏,沙罗天离开时触动机关,到底被他察觉。且室内又有一种异样香气,但谢苏既不愿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离开静园后,介兰亭未回自己房间,却是找到了洛子宁。
??“刚才有人闯入了静园,身上有种龙诞香气,你去查查。”
??洛子宁略有些诧异,刚要下去布置,却又被介兰亭叫住,嘱咐道:“这件事,不要告诉父亲。”
??留宿在罗天堡的玄武,这一晚休息得并不好。
??最后他自床上坐起,点燃灯火,随后抽出枕下的宝剑,拔剑出鞘,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剑锋。
??近三年来,这是他最常做的一个动作。
??那把剑剑身乌沉沉的,但正所谓大音无声,大巧无锋,这把看似朴拙的剑,锋锐之处并不于当年京城第一高手青梅竹手中的银丝软剑。
??自从青梅竹莫名失踪之后,银丝软剑也一同随之绝迹江湖。
??玄武屈指一弹剑锋,沉沉的一声响,如乌金着地,如重物坠水。
??“那个坐在介花弧身边的,究竟是甚么人?”
??他手指再次划过剑锋,正思量间,忽闻窗外一声脆响,随即一样物事透过打开的格子窗被丢了进来。
??玄武没有去追,他的视线,全然为地上那样物事所吸引。
??那是一把打开的折扇。平平展开,落在地上,上面题了一首诗,下面还有落款。
??好生漂亮的一笔汉隶。
??次日清晨,也丹先自离开了罗天堡,告辞时一脸遗憾,因他所送的礼物中,介花弧留下了明珠玉带,却返还了那些舞伎,也丹也无他法。
??也丹离开不久,玄武在洛子宁的引领下,来到了介花弧住所附近的一处花厅之外。洛子宁并未进门,自在外面等候。
??那是独属于西域罗天堡主与京城石太师之间的会谈。
??天上白云淡淡,洛子宁出了一会儿神,忽闻后面脚步声响,他一惊,急忙回首,却见一个少年锦衣金冠,正站在他身后。
??“洛子宁,我昨夜叫你查的事情,究竟怎样了?”
??洛子宁不敢怠慢,随着年纪渐长,这位少主行事之处,间或已有乃父之风。
??“线索太少,但也丹带来那一批舞伎中,似有几个女子身上带有龙诞香。”
??介兰亭“哼”了一声,道:“我便知那个戎族人送那些女子来,没打甚么好算盘!”又见洛子宁神色谨慎,花厅门扉紧闭,心念又一动,道:“那个玄武在里面?”
??洛子宁无声点了点头。
??“他能与父亲谈些甚么,石太师又想对罗天堡做些甚么呢?”介兰亭心中纳闷。
??过去近百年来,朝廷与戎族亦有争斗,而罗天堡一直在其中保持中立地位,两国相争,不犯其界。而两国交易粮食马匹等货物亦是多通过罗天堡进行。
??“若我是石太师,我会心甘么?”
??这段谈话的时间并不长,玄武稍后也便告辞,一张脸依然沉肃,并未多说甚么。
??介花弧再未提过这件事情。罗天堡中,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日天气晴好,谢苏与介兰亭坐在静园内一棵高大翠柏下,正自对弈。
??棋之一道,与天资关系甚大,十几岁的少年击败棋坛名宿之事尽有发生,同时工于心计之人亦多善棋。故而介兰亭从师未久,棋艺已颇有可观之处。
??阳光漏过翠柏枝叶,影影绰绰地照在二人身上,介兰亭全神贯注,眼睛眨也不眨。谢苏通常让他五子,但仍是胜多败少。
??“老师,”他伸手落下一枚黑子,“我若这次赢了,你奖我点儿甚么?”
??谢苏垂首,凝神看了一遍棋局。片刻,他落了一枚白子在左下角星位上,道:“这一局只怕你要输了。”
??这一步棋落下,中原腹地顿时局势大变,合纵相连,左右为攻,中间大片黑子虽未被吞噬殆尽,然而四面楚歌,已是再难脱出重围。
??介兰亭“啊”的一声,心道这一步棋我怎未想到,心念一动,伸手竟将棋盘搅乱,笑道:“这一局不算,再来。”又道:“老师,若是我胜了一局,你便为我讲论一下当今局势如何?”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朝廷戎族之间一战必不可免,山雨欲来,情势微妙。他毕竟不敢去问介花弧,向洛子宁相询却又失了身份,想来想去,惟有老师是最为合适之人。少年狡黠,不说“下一局胜了”,而说“若是胜了一局”。这般说来,只要谢苏输了一局,便是他赢了赌注。
??谢苏自不和他计较这些言语,道:“我并非未卜先知之人,这些时日我与外界隔绝,不通音信,既不知局势如何,又如何讲论?何况——”他将左手覆上棋盘,“这一局还未结束,且莫论下一局。”
??他拾起一枚黑子,放在“去”位四五路上;随后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平”位三九路上;之后又是一枚黑子,一枚白子……这般交替往复,速度虽不快,却不曾犹豫停歇。
??介兰亭初时不解其意,心道老师这是在做甚么,直到棋盘将至铺满一半,他才看出端倪,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那青玉棋盘之上,赫然正是方才被他扰乱的棋局!
??不到一炷香时间,棋局已是复原如初,谢苏叹口气,“君子无悔棋,你方才何止是悔棋,简直是无赖,我有教过你这个么?”
??介兰亭张张口,这次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子不教,父不过。”一个声音忽然从树后传来,微带笑意,“小孩子不晓事,不如我与谢先生对弈一局如何?”
??介兰亭急忙起身行礼,谢苏却未动作,半晌,方道:“介堡主,请坐。”
??介花弧一笑,行至谢苏对面坐下,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方两颗星位之中。这一步,却已是全然不顾中原腹地,于别无人处另辟江山,谢苏也不由“噫”了一声,暗忖从前虽未听过此人有善棋之名,单这一步下来,却也不俗。
??略做沉吟,谢苏也落下了一枚白子。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
??二人皆是一等一的棋手:谢苏布局缜密,攻势却又锋锐无匹;介花弧棋路却颇为大胆,气势尤在谢苏之上。一个多时辰厮杀下来,棋盘上黑子白子混作一团,再拆解不开。
??——究竟是谁胜了?介兰亭一面为他们计算棋子,一面转念:奇怪的很,他想老师获胜,却又不愿看到父亲败北。
??一路计算下来,双方竟是和局,一子不曾相差。
??介花弧手摇折扇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谢苏却先道:“这一盘棋你接的是兰亭的残局,本是处于劣势,虽为和局,其实我棋力在你之下。”
??他面上神色不变,眉目低敛,“这一局,是我输了。”
??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客气了。”又道:“方才谢先生言道不知当前情形,这却是我的疏忽。其实也无甚隐瞒之处。那日玄武前来,谈到的乃是朝廷欲假道西域,攻打戎族之事。”
??“不行!”介花弧语音未落,一个少年尖锐声音早已响起,“唇寒齿亡。假道给他们,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们,父亲,您万万不可答应!”
??介花弧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介兰亭一眼:“哦,我何时说过我应了?” 这一眼并不严厉,但介兰亭已惊觉自己失仪,不由低下头去。
??谢苏听得这消息,却未多说甚么,只垂首检点棋盘。
??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对此有何见教?”
??谢苏冷冷道:“介堡主棋力既高,对当前局势自是早有衡量,何必要我入这局中?”
??介花弧放下折扇,笑道:“谢先生,以你身份,早已在这局中了。”
??谢苏一震,手中一枚棋子落回棋盘上,清亮亮的作响。
??介花弧离开之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如今形势危急,西域十万子民,身家性命你我各担一半,我知先生高义,定不至袖手旁观吧。”
??这顶帽子未免压得太大了点,谢苏原可回一句:“这是罗天堡中事,与我何干!”但他却未发一言。
??“老师……”好好的一局棋,最后下出这么一个结果,介兰亭心中也说不出甚么滋味。谢苏却道:“兰亭,快到正午了,你想吃些甚么?”
??“啊?” 谢苏以前也下过厨,但他待介兰亭虽然甚好,态度却是清淡疏离为多,这般殷勤相询,他一时倒有些不大适应,“……老师你做甚么都好。”
??谢苏便起身,自去打理菜蔬。介兰亭留在座位上,心中纷乱。
??这天中午,介兰亭便留在静园用餐,谢苏同往日一般寡言。然而介兰亭总觉得,在他的这位老师身上,有甚么东西,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日傍晚,介花弧又来到静园,言语中仍是不离当前形势,谢苏只淡淡地不接口,介兰亭侍立一旁,只觉不舒服之极,却又不愿离去。
??正谈话间,洛子宁忽然急匆匆赶到静园,道:“堡主,出事了!在堡外五十里处,也丹和他手下人均被杀了!”
??介花弧与谢苏二人同时站起,介花弧问道:“甚么人做的?”
??洛子宁摇摇头,“属下不知,罗天堡守卫发现也丹一行人时,他们已经死去多时,各个身上剑伤纵横交错,想是有人故意破坏尸身,并看不出是何人所伤。”
??介花弧冷笑一声,“尸身在何处?”
??洛子宁道:“已安置在前厅。”说罢自在前方带路。 介花弧看了谢苏一眼,“谢先生也一同前往罢。”说罢径自前行。
??此事关联太大,谢苏没有反对。介兰亭见无人阻止他,便也随在身后。
??前厅之上,一溜排开了十七八具尸体,面目俱未毁损,尸身却俱被砍得血肉模糊,第一具尸体正是也丹。
??谢苏略略一眼扫过去,见那日见到的护卫舞伎多在其中,但并未有沙罗天的尸体,不知怎的,竟有一份安心之感。
??介花弧已弯下身去,细细检查也丹尸身,看其死前面目神情,也丹似是一招毙命,但他身上伤痕太多,并不知究竟伤在何处。
??血腥扑鼻,介花弧忽觉身边一阵清淡草药气味,一抬首,恰对上谢苏一双琉璃火般的眸子。
??二人距离从未这般近过,介花弧一笑,“谢先生?”
??谢苏没有理他,不知是否受厅上气氛影响,他一双眸子不似平日清明,反是幽深了几分。
??他不似介花弧那般细致查看,左手抬起也丹手臂,向他腋下三分之处探去。
??介花弧顺他目光看去,见那里被戳了数刀,但凝聚目力便可看出,那些刀伤不过是为了掩饰一处纵深剑伤,而在那处伤口,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烧痕迹。
??——那才是也丹的致命所在。
??介花弧看了那处剑伤,沉吟一下道,“原来是天雷玄火。”
??谢苏声音平淡:“你早知是他,找的不过是证据而已。”
??介花弧笑而不语,转过头叫道,“洛子宁。” 罗天堡第一总管躬身行礼。
??“着人把也丹的尸身送到戎族那边,去找三王子燕然,把伤口指给他看,他自然明白。”
??天雷玄火,那正是玄武那把乌剑之名;而腋下那一剑,正是玄武的得意招式。
??谢苏又来到一具护卫尸身面前,看其面目神情,这名护卫似乎也是为天雷玄火所杀,介花弧正在他身边,笑道,“这尸体血腥味儿太重,还是我来罢。”伸手翻开尸体,向同样伤处探去。谢苏却也未曾反对。
??介兰亭站在较远处,他虽听得二人谈话,却并不十分明了其中含义。
??洛子宁指挥了几个护卫,正搬运着也丹尸体。 而其他人等,未得介花弧吩咐,是不得靠近厅上的。
??变故,便发生在那一瞬间。
??日后回忆起那一幕时,无论是洛子宁还是介兰亭,都只有四个字:“悔不当初!”
??可是,那又如何?即使他们在切近,他们又怎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即使他们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们又能改变些甚么?
??就在介花弧触及地上护卫尸身那一瞬间,并排而卧的八具护卫尸体,忽然“活”了。
??离二人最近的三具尸体袖中一蓬飞烟飞射而出,一股血腥之气中人欲呕;另五具“尸体”一跃而起,身体僵直如木,动作却快如闪电,手爪如钩,上现青蓝之色,向二人袭来。
??也丹和那些舞伎的尸身是真,而那些护卫的尸首,竟是伪装而成的杀手!
??变生若此,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仓促间介花弧只来得及一掌挥出,这一掌运起十二分内力,飞烟虽轻,也被他激得倒飞出去,未及肌肤。
??其余五个人手上功夫虽然诡异,谢苏却对其知之甚详,众人只见一条月白人影倏忽往返,却是他不知以甚么手法卸脱了其中一人的关节,包围圈霎时被撕了一个缺口出来。
??但这也只一霎那间事,八名杀手分为二组,脚下踏了不知甚么步法,又将二人分别包围了起来,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若说上一击是因介花弧与谢苏相距较近所以向二人同时出手,这一次却看得分明,这批杀手的目标,原来并非只有介花弧一人!
??此时厅下护卫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抢上,然而那些杀手不知练的是甚么武功,身上竟似没有穴道一般,肌肤更是硬若木石,指爪之间却又淬有剧毒,劲风呼啸中,已有数人倒下。
??纷乱之中,一声清啸忽然响起,“兰亭,短剑!”
??介兰亭这才想起谢苏身无长物,急忙解下短剑,抖手丢出,谢苏长臂接过,惊鸿一般掠过大厅。此时已有三名杀手被介花弧大罗天指击倒,而谢苏身影过处,剑招递出,不知他是攻向那些杀手甚么部位,唯见剑锋银影过处,众杀手一一而倒。
??他收剑而立,神色沉肃,并无一分欣喜之色。
??介花弧与他相距不远,此时便走过来,笑道,“谢先生好剑……”
??一个“法”字尤未说出,先前被击倒的一个杀手并未死透,忽地从谢苏身后扑过来,他双手适才已被介花弧所废,一张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是照着谢苏的肩头咬了下去。
??谢苏内伤未愈,方才那一剑耗尽他大半体力,这一扑再躲不过,那杀手一口咬下去再不松口,血液流出,竟是青黑之色。
??谢苏转头看着他,面上神色是震惊,更多的却是再掩饰不住的伤感绝望。
??“阴尸毒……这般自杀一样毒药也用在我身上,你们……当真恨我若此么?”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花厅之外,想是厅内血腥太重之故,一群人正围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纷纷道:“堡主,谢先生醒了!”
??介花弧正在他身边,谢苏也不理会,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觉左肩上如同烈火烧灼一般,心知中了阴尸毒便是如此,自己没有当场送命已是极为难得之事。
??他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若鬼,便是介花弧,也看得惊了一惊,叫道,“谢先生,你的伤……”
??谢苏却转过身,眼睛里一片空茫,道:“这一批人,当是石太师手下最为秘密的暗部,专司刺杀之职。”
??介花弧一怔,谢苏说的话他心中早有分晓,他惊讶的是谢苏竟然说了出来。
??其实谢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十年前,他正是太师府内暗部首领。
??此刻他并不理会介花弧,又道:“少年时读书,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显达时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些甚么;远走江南后身边唯一一个好友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七年前我远走江南,究竟是对是错?七年后,太师却仍要杀我……”
??站在一旁的洛子宁一凛,他想到了那日在谢苏书房里无意间见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端严凝肃,沉敛十分的字迹: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一番话,在谢苏心中也不知缭绕了多少个来回,以他个性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然而此刻他方为从前同门骤下杀手;又兼身中剧毒,心神已散,竟是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介花弧眼神一黯,随即温言道:“我们一起去江南。”
??“甚么?”
??“我们一起去江南。石敬成亦会在近日去那里。若是从他手里亦是弄不来解药,御剑门方家尚有蓝田石可解百毒。无论如何,你身上的毒总能解的。”
??谢苏忽然大笑出声,“够了,介花弧,真当我不知么?京城出兵戎族你早就明了,石太师在出兵之前欲先除去罗天堡你亦是知晓。罗天堡之力不足以对抗石太师,于是你联合月天子取得京中官员情报,又费尽心思把我扣在罗天堡。若石太师顾念父子之情,便可为要挟之用;若石太师有意除我,那么熟知太师府种种情形的我就成了最好联手对象。”
??他嗓子已毁,再怎样用力声音也高不上去,一字一字却仍然分明,低哑声音在天光未启的黎明前夕听来格外惊心:“你去江南——是为了与石太师谈判吧。介花弧,你走得好棋!”
??一切掩饰荡然无存,盖子被揭开,压抑许久的那些东西狞笑着喷薄而出。
??切近的洛子宁,远远站着的介兰亭,皆是心头大震,不约而同地望向介花弧。
??火光摇曳,映得介花弧面上明暗不定,他倏然出手,修长手指按上了谢苏筋会穴。谢苏不发一言,已然不省人事。
??“谢先生累了,先休息吧。” 他将手中的谢苏交予洛子宁,“带谢先生回去,随后打点行装,后日出发。”
??洛子宁犹豫了一下,终是问了一句:“谢先生也一同去么?”
??“自然。”
??洛子宁不敢多问,自带着谢苏离开。
??疾风吹动介花弧身上衣衫,一袭石青色披风猎猎作响。他长出一口气,向四周望去,却见天光未明,罗天堡内亭台楼阁在火把照耀下暗影憧憧,近处还能看清一二,稍远些,便一些也看不分明了。
??地平线上仍是漆黑一片,天,何时才会亮呢?

??谢苏(第二部)
??(九)远行
??夜色澄明,繁星点点,轻薄雪色似有若无,那是江南的冬天,带着分独上小楼的漠漠清寒。
??月光下,一袭红衣的俊美剑客手扶剑柄,御风而行。
??在他身后,十多个手拿木棒和平底锅的村民正一面追赶,一面大声喊着:“捉鬼啊,捉鬼啊!”
??朱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奉太师石敬成之命,他来到江南,一举歼灭了当年玉京叛党残留下来数股江湖势力。在暗杀最后一个帮派首领时,恰赶上那首领妻子的头七之日,一众家人未见主妇回魂,却见一个红衣男子从房中跃出。他们不知是朱雀匿在房中,杀死了等在其中的首领,只当有其他鬼怪作祟,于是纷纷拿着驱鬼之物赶出来。
??朱雀出道十二年,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被别人追还真是头一次。何况还是被当作一只鬼。
??甩掉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朱雀的“月明千里”轻功比之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或京师高手青梅竹虽然略为逊色,但仍堪称一绝。他微一提气,人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已脱离了那些追赶他的人的视线,落到了另外一个院落之中。
??“还好,今天的那些人只是喊捉鬼,没说捉别的甚么。”
??朱雀这边正自嘲,院落中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非叫我出来,哪里有狐狸偷鸡……”
??她一抬头,月下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便映入她眼眸,那人一袭红衣,秋山枫色一般的艳红便如在雪地中燃烧一般,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秀丽不可方物。
??女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怔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一个尖锐声音划破了静谧夜色。
??“有狐仙啊——”
??朱雀想,今天出门时或者应该先查一查皇历,多半是不宜出行。
??他展开身形,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巨鸟凌空,直掠过半个城镇,忽然一道雪光映入他双眼,明明身在空中,却骤然感到一阵冷森森的寒意,整个人便如浸入了冰水一般。
??“下雪了么?”他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伫足,抬头望天,却见夜色清明,哪里有甚么落雪?
??“奇怪,那阵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他正想着,又一阵冰水似的感觉浸透全身,一道雪光如银瓶乍破,自青石巷尽头破空而起,霎时间,天地中便似飘落了一阵漫天飞雪。
??那不是雪光,是剑光。
??“好重的寒意,好大的杀气!”
??朱雀知那舞剑之人定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虽高傲,却也审慎,先未靠近,只凝聚目力,向青石巷尽头看去。
??相距毕竟太远,舞剑那人面貌并看不清晰,唯见青石巷尽头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树下一人身形清瘦,一袭青衣,手中拿一柄青锋剑,剑身微动,便是雪光潋滟。月下看来,那人身影倏起倏落,雪地之上唯见一条淡青身影如流星乍落,耀映于森冷剑光之中。
??那套剑法殊为平常,不过是一套峨嵋派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峨嵋多女弟子,剑法守势多,气势也偏于阴柔一面。然而这套剑法自这青衣人手中使来,却是唯见漫天的冷锐杀气。
??朱雀向来自负剑法,年轻一代中,他的剑法确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在这个飘着轻薄飞雪的江南小城里,见到这个将十分守势化为十分凌厉的青衣人,他心中却不由兴起钦服之意。
??“只怕连峨嵋掌门在内,也无人使得出这样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心中思量,再一抬首,却见那青石巷尽头空空荡荡,惟余那株白梅傲雪临风,那个舞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青石巷的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木窗半开,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合着酒色映在他面上,那眉眼轮廓便如蘸了江南的清酒,一笔笔细致描画而出,十分秀致之中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那青瓷酒杯还是满的,青衣人没有喝,一双清郁眸子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青衣人放下酒杯,微微一怔,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那俊美青年洒脱一笑,道:“何必客气,我赞你便是真心赞你,在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间一眼,续道,“在下钟无涯,不知朋友怎样称呼?”
??这俊美青年正是朱雀,他追到青石巷尽头,见那青衣人独坐月下窗前,心道,这人剑术高明,未想气质也是这般卓绝!又想,他身负如此武功,却甘居清贫,实在是个皎然不群的人物,不由便起了结交之心。
??朱雀自来高傲,今日却对这初次见面的青衣人青眼有加,自己也觉诧异。
??那青衣人听了朱雀说话,冷冽面容上竟有几分忍俊不禁。
??——江湖上人皆知,石太师手下四大铁卫之一的朱雀原姓钟,平生好穿红衣,佩剑三尺三分,明若秋水,字无涯。
??然后你腰间佩着无涯剑穿了件红衣招摇过市告诉我你的名字叫钟无涯?便是取化名,也不必这般张扬啊。
??他这边暗自好笑,那边朱雀见他不答,便又问了一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青衣人收敛心神,且不论朱雀所为何来,自己的名字,却不必骗他。
??“在下,谢苏。”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谢苏并不是一个会放纵自己陷入回忆的人,然而梦中的事情,又有谁能控制得了呢?
??他睁开眼时,面前所对的,却是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容:双眉斜飞入鬓,眼眸幽深不可测,唯其面上多了几分憔悴,正是罗天堡主介花弧。
??“谢先生,你醒了。”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又努力了一次,方才勉强开口道:“我昏迷几日了?”
??介花弧叹道:“三日。”
??谢苏“哦”了一声,他觉自己似是躺在一张软床上,又见身边器物虽是华丽舒适,但与平日不同,原来自己竟是身处一辆马车之上,心下已是了然。低声道:“已经启程了啊……”
??介花弧似想说甚么,但终是没有开口。
??谢苏不再言语。他毒伤方见起色,说了这两句,又自困倦,一阖眼昏昏然又要睡去。
??介花弧叫道:“谢先生、谢先生,谢苏、谢苏,莫睡!”但谢苏已经昏睡过去。有一碗汤药却是需得谢苏醒来马上便喝的,无奈何,他只好撬开谢苏牙关,将一碗药汤强灌了下去。
??介堡主从未服侍过他人,这一碗药灌得着实不易,幸而谢苏虽是处于昏睡,却不似前几日人事不知,朦胧间也知吞咽一二。介花弧长出一口气,心知直到此刻,谢苏一条命才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
??也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安下心来。
??第二日谢苏醒来时,已比前日清醒了许多。车内空无一人,他勉强支撑起身,想看一下马车已到了何处。车帘忽然一挑,一个身披青缎披风的修长人影笑吟吟地坐入了车内,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醒了?”
??这句话答与不答无甚区别,谢苏不欲开口。
??介花弧也不介意,他手中原拿着一个提盒,此刻便揭开,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他取出递过来,“谢先生,把药喝了吧。”
??那一晚谢苏中了暗部的阴尸毒,这种毒药产自苗疆,其凶无比,谢苏知自己能活到此时已是万幸。他微一运气,只觉胸中闷塞,如堵了一团火炭也似。他亦知药理,思忖介花弧当是用热毒一类药物封住阴尸毒,倒也暗自点了点头,心道以毒攻毒,兵行险着,也亏他想得出来。
??此刻再加拒绝已是无味,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那药本是热毒一种,发作甚快,谢苏只觉烦恶欲呕,他又生性倔强,不愿显露出来,介花弧在对面却看得真切,便道:“这药需平躺歇息发作才快,先生还是先躺下歇息吧。”也不待谢苏意见,便扶他躺下。
??马车内华贵舒适,并不觉局促。介花弧解下披风为他盖上。谢苏不语,他却也不说话,一时之间,一片静谧。
??临近傍晚的时候,马车驶进了一座古城。
??进城之时,谢苏自车窗向外望去,他并未来过这里,一时间也判断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唯见天际斜晖漫染金黄,映在远处城墙与守城兵士身上,庄严肃穆,恰是一片江山如画。
??这家客栈名叫“云起客栈”,介花弧包下东南隅一个院落,甚是雅静。他带谢苏入房歇息,客栈送来热水供众人梳洗,须臾,又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这家客栈名字不俗,器具也甚是雅致。谢苏毒伤未愈,胃口不振,吃不下东西,却有些口渴。他半躺半坐在床上,接过送上的雨过天青钧窑瓷杯啜饮一口,却觉那茶水清香之中略带酸涩,略一回味却又满口生甘。他一怔,低头见茶水金黄清澈,里面还有切得细细的青梅片。
??这种以新茶、青梅、冰糖泡制而成的青梅茶,在北方,是见不到的。
??——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江南。
??朱雀第二次来找谢苏的时候,带的不是茶,是酒。
??那天夜晚浮云隐隐,朱雀着一身秋山枫红色长衣,提酒踏月,翩然而至。
??谢苏失笑,心道莫非二人初见时他见自己正自饮酒,便当自己是酒鬼不成?朱雀却笑道:“这是我从距此数十里的梅镇上沽来的竹叶青,不可不饮!”
??这话倒有几分像邀功,但朱雀面上却是一副洒脱直率之态。谢苏微微一晒,却也没有当真拒绝。
??他起身取了杯子,起开封泥,手一侧,一条碧绿酒线倾入杯内。那酒果然不同寻常,清浅一个杯子,酒水入内却是深不见底一般。
??窗外,不知何时天阴了下来,月色如昏,朱雀举起酒杯,向谢苏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天夜里,二人喝了整整一坛的竹叶青。
??朱雀酒量尚不如谢苏,喝醉了便伏在桌上昏然睡去,丝毫不加防备。谢苏摇摇头,他原想朱雀到此或者另有目的。如今看来,他却只是单纯想和自己交个朋友。
??他烧了水,找出去年留下的青梅和冰糖,为醉倒那人沏了一壶青梅茶。
??由玉京至青州的一条阳关路上,两个青年骑士顶着烈日,正自赶路。
??那两匹马一身烟尘,不知赶了多少路程。然马上的二人均是身形挺拨,并无疲惫之态。左手边的青年二十七八岁左右,眉宇端正英俊,颇有军人气度。除一柄腰刀外,他身上别无长物。
??右手边的青年年纪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眼看去,那青年身形高挑,一袭白衣,一双眼真如明珠秋水一般,面貌生得极是俊美,惟其双唇削薄,神色冷峻,未免给人难以接近之感。
??这二人皆是军官,在当朝年轻一代将领中颇负盛名。左手边骑士姓何名琛,原是朝中定国将军陈玉辉身边副官,后来陈玉辉为玉京杀手清明雨所杀,那时何琛位微人轻,却终为陈将军报了大仇,一时间传为佳话。
??右手边骑士名叫江澄,其父江涉为当年救国功臣,封爵清远侯,亲姊江陵则曾任禁军统领,一手训练出的忘归箭队天下闻名,当年征讨玉京叛贼时立过大功。江澄家世渊源,却与平民出身的何琛大不相同。
??二人名声虽然并称一时,但一在江南大营,一则驻守北疆,少有来往。方才偶然在官道相逢,何琛便先自拱手笑道:“江统领,未想在这里见面,实乃幸事!这次奉石太师之命同往青州,你我二人须得通力合作,今后也请江统领多多照应。”
??这几句话说过,按理江澄也应客套几句,但江澄甚至未向他这边看过一眼,便似眼里根本无这个人一样。
??何琛不解,他为人正直坦诚,心道:莫非我方才说话,他未曾听清?便又重复了一次。却只见江澄神态如旧,并无与他攀谈之意。
??何琛又想,或者此人不喜与他人交谈。便不再多说甚么。
??但通往青州的官道只此一条,二人并骑而行了一段,江澄眼中容不得他人,何琛却觉毕竟份属同袍,不言不语总是不妥,又开口道,“这次前往青州,不知太师究竟有何要事?”
??这句话便不完全是寒暄了,此次石太师将他调出江南大营,连职务都一并有人顶替,却又未说明到青州究竟有何要事,疑惑也是当然。
??江澄策马自顾前行,竟是一副不屑回答之态。
??何琛愕然,又道,“前些时日京中纷纷传言朝中似有征讨戎族之意,若如此,理应调我们去北疆,为何派我们去青州?”
??江澄总算开了金口,一双眼看的却仍是前方,语气颇冷,“朝中确要征讨戎族。”
??何琛一惊,“果真如此?”
??江澄并未回答,何琛续道:“此刻攻打戎族……恐非最佳时机,此刻朝中将星凋零,中级军官中虽有出众人才,但并无可统领全军的大将。且若攻打戎族,西域罗天堡是必经之路,据闻这一任堡主介花弧是个心机深沉之辈,只怕不易应付……”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江澄忽冷冷一笑:“若时机成熟,攻打戎族便是理所当然了?”
??这句话问得何琛莫名所以,不知他是甚么意思。原来江澄军功虽厚,名声却极差,军中纷纷传言他气死生父,逼走亲姊。何琛便想:此人性子实在古怪,又难相处,难怪有这许多不利于他的流言。
??正思量间,后面忽然赶上一匹高大黄马,马上坐的也是个年轻人,一身衣衫颇为华贵,与他们擦身而过之时,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一句甚么。
??这一句声音甚小,音节又古怪。莫说何琛未曾听清,便是听清,也不知究竟为何意。江澄脸色却忽然一变,道:“站住!”
??他口中叱喝,右手已抽出腰间长剑,明晃晃一泓秋水也似,朝着那人后心便刺!
??这一招凶狠凌厉,丝毫没有容情之处,何琛在一旁只看得皱起眉头,心道那人不过一个寻常路人,又无过错,怎的下此狠手?但他武功逊于江澄,阻挡却是不及。
??马上那年轻人听得身后风声,一转身,却也拔出佩剑,“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竟将江澄那一剑生生架开。
??他这一回身,三人便打了一个照面,何、江二人见那人亦是二十左右年纪,身材修长,相貌端正,眉宇微沉,但鼻梁高耸,眼眸颜色较之常人略浅,并非中原人物。
??但他那一剑,却是地道的中原剑法。
??这下连何琛也疑惑起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尚未言语,江澄却不容他多说,剑身微颤,“唰”的一声又刺了过去,这是他家传的“追风逐影”剑法,他天资聪明,年纪虽轻,修为已是不俗。
??那人见这一剑刺来,不慌不忙,右手背剑,江澄迅捷无比的一剑已被他挡住,随即反手一剑,竟是顺着江澄剑锋削了上去,这一招若是着实,江澄五根手指只怕就要当场废掉。
??他挡第一剑时尚是玄门正宗剑法,这一剑轻灵诡谲,却已是海南派的剑招了。
??但江澄又岂是寻常人物?他不避不闪,手腕一翻,反向那人双眉间刺去,“追风逐影”以快闻名,后发先至,这一式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果然那人不愿硬拼,回手撤剑,在江澄如此攻势之下,竟又反攻了一招,逼得江澄也不得不撤剑,这一式已是看不出是哪里的剑招了。
??三招一过,江澄心如明镜,单以剑法而论,自己实不及面前这人。他微微冷笑一声,左手探入腰间,刹那间一条银色长鞭如天外游龙,乍然而现。
??这一下他左鞭右剑,一走轻灵之势,一现紫电之姿,配合的恰是天衣无缝。十招一过,那人身上压力渐重,他心中有事,不愿恋战,连环三剑刺出,逼退江澄一步,随即扬手一鞭,叱喝一声,那黄马得了主人号令,飞一般向前跑去。
??江澄、何琛二人的坐骑是战马,亦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与那黄马比起却是大为不如,追赶了片刻,官道上只余烟尘滚滚,早不见了那人踪影。
??何琛问道,“那人身上有甚么异样?你为何对他动手?”他也未想江澄能即刻做答,毕竟刚才碰得几个钉子已经不小。谁知江澄却回答了一句,或者说,是反问了他一句:
??“你知道那人方才说得一句是甚么?”
??何琛摇首,他也隐约想到江澄当是因此动手,却实在想不到,那人经过他们时,自语的一句话竟是:
??——“石敬成果然要对戎族下手……”
??那一句是波斯语,不知江澄为何会晓得。
??天近傍晚之时,二人离青州尚有一段路程,便在青州附近的明月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投宿。
??明月城原是玉京周边五郡十二城之一,虽不甚大,却自有一番风流繁华。何琛以马鞭指着门前牌子上“云起客栈”四个字,笑道:“这座城的名字好听,单一个客栈,却也有这般雅致名字。”
??其实若是何琛一人,必不会住这等昂贵所在。但江澄世家出身,哪肯屈就?无奈何,何琛也只得跟着他住了进去。
??但价钱贵一些,自有贵一些的好处,何琛见里面布置精细富丽,院落内更是繁花似锦。不由赞叹不已。江澄却指着东南隅一个院落,道:“那里还罢了。”
??小二忙点头哈腰的陪不是,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那个院落已被一个北方来的大商人包下几天了,您住这边的房间可好?”
??何琛笑道,“还是这些关外的参商阔绰。”又向江澄道,“我看这里面的房间也很好,不如住下吧。”
??江澄冷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对,便向里面走去。小二在前面带路,何琛跟在后边,几人刚要进门,却听隔壁的房间一响,一个人推门走了出来。几个人恰好打了个照面,各自惊讶不已。
??从江澄和何琛隔壁走出来的人,竟是他们在路见遇见的那个异族年轻男子!

??(十)故人
??三人骤然相逢,心中各自惊讶,
??云起客栈中人来人往,总不成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且以这人剑法,取胜殊为不易。何琛沉声道:“朋友,你究竟是何方人物?”
??那异族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低低说了一句话,却仍是何琛听不懂的古怪音节。
??“……”
??何琛求助似的看了眼身边的江澄,却见江统领又是一副视若罔闻之态。这下何琛心头火起,暗道你我毕竟份属同僚,何必如此!
??他正要开口发作,江澄却颔首应道:“好。”
??那异族年轻人点一点头,自入客房。
??江澄也自顾向客房走去,他未回首,口中却道:“那人说,欲知身份,青州再见。”
??何琛心中更加惊讶,这般看来,那人对自己二人行踪亦是十分明了,他武功又高,此刻正临与戎族决战之即,他究竟意欲何为?正思量着,前边走的江澄忽然转过身来,他猝不及防,二人几乎撞在一起。
??江澄看得却不是他,一双秋水明珠一样的眸子直盯着东南隅那个院落。
??离得这般近了,何琛才发现,江澄一双眸子,竟然是重瞳。
??传说重瞳之人是大贵之相……也不对,何琛自嘲摇一摇头,李后主也是重瞳,但一个亡国之君又有何矜贵可言?
??他不再多想,顺着江澄视线看去,见那里不知甚么时候多了两个青衣人,左边一个人身形修长,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眼望去,绝非寻常人物。
??但江澄看的却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
??那个人几乎被他身边人遮去一半,披一件青缎披风,面容苍白,远远看去,并无特异之处。
??何琛不解,却见江澄已转回身来,继续前行,却自语了一句,
??“那个人,是在哪里见过呢……”
??介花弧与谢苏在云起客栈中住了几日,谢苏身体略有好转,这一日,二人在院中闲走,未想倒遇上何琛等人。
??谢苏还记得何琛,对他身边那个年轻人却没什么印象,却觉那年轻人一双眼睛如锥子一般盯在自己身上,不由诧异。
??介花弧也注意到那两道目光,笑笑道:“走了这一会儿,我们回去吧。”
??第二日,何琛和江澄离开客栈时,隔壁房间也已经空了。江澄没说甚么,只向东南角的院落里又看了一眼。
??客栈的另一隅,介花弧换上了一身轻便装束,向谢苏道:“谢先生,今日天气甚好,我们一同去见一个人如何?”
??谢苏看向他,眼神中有疑问。
??介花弧笑道:“我们去见一个能解先生身上阴尸毒的人。”又道:“此人医术高明,只是行踪不定,最近我恰好知道他在梅镇,离明月城不过二十余里,正好与先生一同前往。”
??谢苏并未留意他后面言语,只听得了前半句,反问了一句:“我们……去哪里?”
??介花弧笑道:“梅镇,先生放心,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但当年曾欠下我一个人情,定会为先生医治的。”
??谢苏没有再说甚么,换上一袭青衣,与介花弧一同出了门。
??此时已是残夏,自明月城到梅镇一路上花飞如雨,落红满地。
??谢苏坐在马车内,一路之上,他一直未曾开口,神情恍惚。
??介花弧坐在他对面,他也发现了谢苏情绪异样,伸手一敲车窗,马车立即停了下来。
??“速度慢些。”
??“是。”
??车外恭谨答话,驾车人是介花弧随身的刀剑双卫,与当年的疾如星身份仿佛,二人甚少抛头露面,是介花弧手下极得力之人。
??车速慢了下来,介花弧笑道:“此处距梅镇尚有一段距离,先生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谢苏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不同,诧异道:“车速怎么慢下来了?”
??“……”
??介花弧原当是谢苏毒伤发作,此刻看来,似乎又并非如此。
??任他再怎么心计深沉,此刻却也猜不透谢苏心中所想。
??马车行了一段路程,在一个江南小镇停了下来。
??小镇三面环水,寒江一道支流几将小镇包围,唯一的一处出口长了大片杏林,此刻已过花季,绿叶满林,杏子成阴,自有一片清幽气象。
??介花弧挑开车帘,笑道:“此处并无梅树,不知为何却以梅为名。”
??谢苏眼望窗外,缓缓道:“梅镇的竹叶青在江南小有名气,这里酿酒最有名的,便是一户姓梅的人家。”
??介花弧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谢先生原来对此十分熟悉。”
??谢苏缓缓道:“是,我在这里,曾住过一段时间。”
??介花弧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寻思。
??刀剑双卫和谢苏一道留在镇外,介花弧言道那名医师脾气甚是古怪,故而烦劳谢苏暂且在外等候。
??谢苏默默应承,走下马车,刀剑双卫不即不离跟随在后边。
??江水泠泠,谢苏在江边一株杏树下寻了个位置坐下。
??过去三年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梅镇的景致却一如往昔,时间在这个自成天地的小镇上,似乎并未留下甚么痕迹。
??谢苏在江南的最后一段时间,正是在梅镇度过。
??当年他与朱雀结识后不久,朱雀便返程回京。他离开后时间不长,谢苏便搬了家,来到寒江畔的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盛产以寒江江水酿出的竹叶青,名字叫做梅镇。
??朱雀是个重情洒脱之人,然而他毕竟是石太师手下,相聚数日足矣,谢苏无意深交下去。人生如雪泥鸿爪,何必着意。
??他没有想到,朱雀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来到了江南。
??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任务,是朱雀自请而来。
??暮春时节,傍晚时分,风中夹带着花朵的芬芳。
??朱雀着一身绯红长衣,独自走在青石长街上,腰间的无涯剑锋芒微现,乍一看去,他并不似石太师的得力干将,朝中的四大铁卫之一,反而更似一个江湖人,一个鲜衣怒马,飞扬潇洒,以三尺剑鸣天下不平的青年俊杰,江湖剑客。
??他负手走在路上,神色愉悦,心情显然很好。
??镇里的少女经过他身边,脸红红看了他一眼,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
??几个渔夫从寒江江畔打渔归来,远远落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谈笑。
??朱雀走得很慢,相较之下,那些渔夫的脚步倒显了快了许多,不一会儿,离他不过三步之遥。眼见再过几步,就可以超过他了。
??在晚春的浓郁香气中,那些看似寻常无奇的渔夫忽然抽出了兵刃。
??有人从衣下抽出了长剑,有人从渔篓中拔出了短刀,寒光闪耀,在暮色中杀气逼人,齐向朱雀而来。
??朱雀依然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似乎眼中只有这小镇中的景致,身后的一切他没有注意,也没有在意。
??刀剑离他愈来愈近,其中一道长剑的锋芒闪动,堪堪已削落他飞扬起来的几缕发丝。
??偷袭之人面上已带了笑意,似已觉这一击势在必得。
??就在那一瞬间,朱雀动了。
??他甚至没有转身,脚步也没有停下来。他的绯红长衣衣摆在风中飞舞,无涯剑骤然而起,无人看清他如何拔剑,更无人看得清那柄长剑是如何出鞘。
??他们看到的,只有那绯红长衣飞扬的一角,再有,便是在他们面前闪耀的一点寒光。
??最后看到的,仍然是一片红色,那是自他们咽喉中飞溅而出的血花。
??朱雀手腕一抖,一串血珠自无涯剑冰雪一般的锋刃上滑落,滴落在青石路上。
??在他身后,传来尸体坠地的沉重声音。
??朱雀根本没有回头,他还剑入鞘,继续向前走去。
??飞扬而起的绯红长衣,又慢慢的平定下来。
??转过一个街角,风中传来栀子花的香气,冲掉了方才淡淡血腥,一轮雪白明月高照大地,朱雀的心情愈发的好了起来。
??“生死门的这一批人也解决完了,还有几天时间,正好去找我那个好友……”他正想着,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青衣清瘦身影自一户人家走出,随即返身锁上门户,正是谢苏,
??朱雀又惊又喜,一时间也未多想谢苏为何又搬来了梅镇。他见谢苏一袭家常青衣,不似远走模样,玩笑之心忽起,纵身轻轻跃入墙内,心道我便在你家里等你,定让你吃上一惊。
??谢苏在梅镇的住处与他上次居住所在并无甚么区别,一般的清简,布置也相似,一床一几,两把竹椅,墙边一个不大的书架,另有一架茶炉放在窗下。
??他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院中有口水井,朱雀从里面打了清凉井水,烧水,找出茶叶放进茶壶,回忆着谢苏当初的样子烹起茶来。
??茶叶是上好的君山白毫,一开封,淡淡清香萦绕了整个房间。
??火烧得旺,不久,水也开了。
??朱雀学着谢苏的做法,找来一块细布垫手,把开水注入壶中。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杯子,环顾一下室内,书架上有只素瓷杯,是谢苏自用的,他便拿了过来,把茶水倒入杯中,吹散上面氤氲热气,喝了一口。
??茶水入口,并未出现应有的清香味道,不过朱雀一点也没喝出来。
??朱雀其实不懂茶,方才那套烹茶手法似是而非,大处仿佛,小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用煮沸的水沏茶,白毫的香味几乎损失殆尽。
??好在朱雀并不在意。
??他坐在窗下,半个月亮斜斜地照进来,他手里拿着那只素瓷杯,坐在谢苏惯常坐的位置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啜饮着其实并不算好喝的茶水。
??春色淡淡,雨水和青草的味道从窗外飘进来。朱雀并不喜欢等人,可是他此刻觉得自己的心绪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
??说不上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门“吱”的一声响了,却是一身青衣的谢苏,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回到家中。
??朱雀看见他回来,笑起来,手里的素瓷杯也未放下,“阿苏!”
??谢苏见到他在这里,本就吃惊,又听他如此称呼,下意识便反问道:“你叫我甚么?”
??朱雀笑道:“你我既是好友,自然以名字相称啊。”
??好友?
??这个词对于谢苏而言,未免太过陌生。过去二十四年中,他身边并没有甚么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他对义父,他的师弟们对他,虽有尊敬之意,却少亲近之心。
??他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贸贸然闯进他的家里,坐他的位置喝他的茶叶用他的杯子,而且,居然还直呼他的名字。
??谢苏的眉头皱了起来,神情也不似平日一般沉静,向来洒脱直率的朱雀见了,心中不由也有几分紧张。
??——莫非自己做得太过了?都说平素沉静的人,发起脾气才最可怕……
??他正想着,谢苏已开了口,声音果然有几分气恼:
??“茶是这么沏的么?实在对不起这君山白毫。”
??…… ……
??茶叶被某人糟蹋得七七八八,谢苏一时间也没了“寒夜客来茶当酒”的兴致,他穿得本是外出的便装,便和朱雀一同出了门,也当带他领略一下梅镇风景。
??二人来到寒江江畔,月色下看不大分明江水,唯见一片静寂黑暗中银光点点,江边大片杏林正值花开之时,大片极柔和的月光白便如漂浮在空中的云雾一般。朱雀深吸一口气,赞道:“此处如此景致,难怪你要搬到梅镇居住了。”
??这一句却是体贴之语,朱雀本性聪明,他也想到谢苏搬至梅镇,其中必有隐情,又怕他说到这里不好解释,干脆自己先提一句,谢苏诧异看他一眼,却未说甚么。
??二人各自不语,又沿着江边向前走了一段,夜风乍起,杏花花瓣如雪纷飞,拂之不去。
??终于朱雀又开口道:“你放心。”
??这一句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说起,却听他又续道:“我……知你隐居于此,必有原由。你放心,你住在这里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今后,自然也不会提。”
??谢苏抬首,倏然动容。
??那是他心里想过,却决不可能讲出、问出的话。
??朱雀是他甚么人?和他见过几次面?知道他哪些身份来历?
??他不是他甚么人,和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朱雀对他,其实甚么也不知道。
??然而他信他,知他,体谅他。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到头来,却也只是汇总成一句话“也罢,我不再搬离梅镇便是。”
??朱雀大喜,他与谢苏来往虽不多,对他性子却已十分了解,知道方才那一句话虽是语出平淡,却已是对他这个朋友最大的认同。
??他携着谢苏左手,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呼喇喇一声水响,三条钢索从江水中跃出,水气中夹带一阵腥气,直向朱雀袭来!
??此刻二人并立江边,变生突然,朱雀不及拔剑,仓促间伸足一踢,两条钢索直荡出去,第三条钢索虽被他踢飞,操纵之人却颇为机巧,借那一踢之力,反向谢苏方向袭来。
??朱雀暗叫一声“不好”,他虽知谢苏剑术高超,但此刻他并未佩剑,正欲拉着他回身后撤,却见眼前一道细细银色光芒惊鸿乍现,“叮”地一声响,那条钢索竟已齐头断去,却是谢苏左手被朱雀握住,不及闪躲,终是拔出了银丝软剑。
??以银丝软剑使浩然剑法,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做。
??那是一个已经失踪了几年,甚至有人传言他已死的人;一个在自己门内被视为禁忌,偶然提起,尚要加上“叛徒”二字的人。
??水花又一声响,却是水中三人见偷袭不成,岸上二人武功又高,于是遁水而去。
??朱雀却已顾不得那些,一双眼只看着谢苏:“你……你是甚么人?”
??谢苏挣脱他手,后退一步,面色苍白,“谢……谢苏。”
??生平第一次,他说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吃力起来。
??暮色四沉中,他再看不清朱雀面上神情。
??“你是谢苏?你不是青……”
??谢苏已做好了准备,只要朱雀说出“青梅竹”三字,他立刻转身便走。“不搬离梅镇”一类言语就当自己没说,他不介意当一次背信弃义之人。
??然后他看见朱雀笑了,一双凤眼顾盼神飞,神采飞扬,“管你叫什么呢,是你这个人就好。”
??那一夜的杏花纷飞不绝,到今日,杏林犹在,其余的一切,却均是不同了。
??江水清清,谢苏再睁开双眼时,忽然发现江边多了一个人。
??寒江自此,水流便较为平缓,即便转折之处亦是一派宁和,那里有块突起白石,一个灰衣人手持钓竿坐在石上,一双赤足却浸在水中,脚踝纤细,如若少年。
??艳阳高照,那灰衣人头上戴了顶斗笠,虽不为阳光所苦,外人却也看不清他面容,他双脚在江水中一摇一晃,倒也不似认真钓鱼模样。
??四围寂静,只听那灰衣人口中曼声长吟,一字一顿。
??“出郭寻春春已阑,东风吹面不成寒,青村几曲到西山。
??并马未须愁路远,看花且莫放杯闲,人生……”
??“人生……”他“人生”了几次,到底没接下去,却听身畔一个低哑声音续道:“人生别易会常难。”
??那灰衣人大笑出声,一伸手掀去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素净面容,笑吟吟道:“有意思。这位朋友,可否请教你姓名?”
??“谢苏。”
??那人一掀斗笠,谢苏见他细眉俊眼,面容清秀,未语先笑,态度从容,令人颇有亲近之感。看此人样貌,似乎尚属年轻,但他披散在肩上的乌发中却夹杂了不少银丝,一时却也很难判断他年纪。
??只听那灰衣人朗朗笑道:“王谢世家为姓,苏门学士为名,啊呀,好生雅致的名字。在下正巧也姓谢,单名一个朗字。”
??谢苏神色不变,“原来是洒盐才子。”
??传说东晋风流宰相谢安有一日在家中考试子侄,要他们以雪为题,吟咏诗句。其侄谢朗先道:“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虽觉甚好,终有不足之意,倒是侄女谢道蕴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令其心胸大畅。这灰衣人恰巧与谢朗同名,故而谢苏这般说来。
??其实谢朗亦是谢家有名的年少聪慧之人,谢苏这一句,倒未必是嘲笑之意。
??谢朗自然更不会气恼,只笑道:“啊呀,这倒是个好称呼。我看你这人顺眼的很,加上大家同是谢家人,见面三分亲。来来来,坐下一起钓鱼。”说着递过了一根青丝钓竿。
??谢苏没有接,“不必了。”
??谢朗很吃惊,“为何不接?古有姜子牙钓于渭水之畔,又有严子陵垂钓于富春江边,可见垂钓乃养生长寿之法,来来来,别客气。”他说着,伸手便去拖谢苏。
??谢苏心道姜子牙也好,严子陵也罢,他们钓鱼一为出仕,一为退隐,与养生又有何干。又见谢朗伸手拖他,下意识便向后一闪。谢朗猝不及防,向前便倒。
??前面便是一片白石,眼见他就要摔得鼻青脸肿之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扶了他一把,正是谢苏。谢朗笑嘻嘻地抬起头,道:“啊呀,年纪大了难免反应不过来,多谢了。”
??谢苏松开手,任他自行坐起,心中却疑惑,方才他一扶之下,惊觉谢朗手脚全然的绵软无力,这与他自己又不同,他是当年被人一掌击成重伤,又未好生医治,因而内力失了大半。这谢朗却是连一个普通人尚且不如,只怕是中了毒,又或关节受过重创,方才如此。
??他这边正自思量,却听一个熟悉声音笑吟吟道:“谢大夫,我遍寻你不至,原来你二人已先见了面。”
??一个修长身影自石后转出,正是介花弧,他向谢朗笑道:“谢大夫,这便是我向你提过要你医治的好友谢苏。”又向谢苏道:“谢先生,这位谢大夫便是可医治阴尸毒之人。”
??谢苏还未开口,谢朗先笑道:“停,介花弧,你要我医治的是你的好友,怎么又成了谢先生,若非好友,我可是不医的。”
??谢苏微一皱眉,“在下不敢妄称介堡主好友。”
??介花弧却从善如流,道“言之有理,待我重新介绍,阿苏,这位谢大夫医术高超,是可以信赖之人。”
??谢苏冷淡道:“介堡主,在下并非你之好友……”
??谢朗不理他说话,笑道:“这还罢了,介花弧,你这好友甚么时间中的毒啊?”
??谢苏道:“我不是他好友……”
??介花弧全然不理,道“七日之前,那时……”
??谢苏终于发现和这两个人认真,实在是一件无谓之事,然而谢朗言笑晏晏,从容可亲,却也很难对他真正对他发火。
??谢朗带二人来到江边一间小屋之中,为谢苏细细诊断,他自己虽然形同半个废人,医术却着实高明。一番诊断之后,他皱一皱眉,向介花弧道:“介大堡主,你拿甚么药压住阴尸毒的?”
??介花弧见他面色不对,道:“朱蚕丹毒,出了甚么问题?”
??谢朗冷笑一声:“好厉害!照你这种治法,脚痛之人只怕要割掉一条腿,头痛之人只怕要把头割下去了!”
??那有人向介花弧这般说过话,好在介花弧也不恼,只道:“当时情形危急,不用朱蚕丹毒,怎能救他一命回来。你且说说,他这种情形,还能医么?”
??谢朗道:“能,怎么不能,”转头看一眼谢苏,笑道:“你莫看我医不了自己,医你还是没问题的,何况我看你着实投缘,只要服用我炼的药三个月,外加一月针灸,定叫你这毒去得干干净净。”
??介花弧道:“三个月,这么久?”
??谢朗道:“介大堡主,你想是传奇小说看多了,真当世上有甚么灵丹妙药,服下立刻百病全无的?”
??介花弧笑道:“也罢,我不与你计较,只是这样说来,你只得与我们一路同行了。”
??谢朗也一笑,“好吧,谁叫我当初欠你人情,只是你们要去哪里?”
??介花弧却未看他,一双眼看得却只是谢苏,缓缓道:“青州。”
??直至今日,谢苏方知介花弧这一次行程目的为何。
??青州,那是江澄和何琛受石太师派遣,却不知所去何事之地;也是那剑术极高的异族年轻人欲往之地。只是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特殊之处。
??江南武林首屈一指的世家御剑门,正在青州。而御剑门的少主方玉平亦曾在一个雪夜被月天子追杀,为谢苏与介花弧搭救。
??也正在那一个雪夜里,介花弧识破了谢苏的真实身份。

??(十一)知己
??从梅镇归来的次日清晨,介花弧一行人等便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路程。
??马车走到明月城城门时,他们看见了谢朗,那人依然是一身灰衣,有点费力地背着一个很大包袱,笑眯眯地站在官道上的灰尘里,向他们挥着手。
??马车在谢朗面前停下,他不甚利落地爬上马车,在谢苏身边坐下,一面坐一面抱怨:“介花弧,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害得我吃了半天灰尘。”
??介花弧一笑,也不在意。谢朗却也没对他多做理睬,自顾抓起谢苏左手,开始号脉。号完了左手,又号右手,前前后后号了一炷香时间,这才从包袱里取出几个瓶子,一番翻翻找找,拿了一堆药丸出来,“快吃,快吃!”倒像晚了一刻就会出事似的。
??介花弧早递过一杯温水,谢苏便依言吞下。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谢朗给他的这些药倒还好,并不似前些时日服的药那般令人烦恶欲呕,最后一颗药甚至还有甜丝丝的感觉,等等!
??他神情一如既往,看着谢朗,缓缓开口道:“谢大夫。”
??“恩?有事请说,有事请说。”谢朗对初识不久的谢苏,反是十分的熟捻客气。
??谢苏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冰糖也可解阴尸毒么?”
??“啊?”谢朗也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啊呀,对不住,给错药了。不过冰糖又没有毒,不然,再来一块?”说着,真还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块冰糖来。
??谢苏没有接,却也没有多说甚么。
??这一夜,一行人等在距青州不远的历州歇息,在一家客栈歇下不久,谢朗背着他那个不小的包袱,来到了谢苏房间。
??一进门,便见介花弧正坐在谢苏对面,不知正在谈些甚么。谢朗也不在意,走过来把手中包袱向二人中间桌上一放,向介花弧笑道:“介大堡主,请了,我这边要开始针灸了,您先回避一下?”
??介花弧笑道:“谢大夫怕我看么?”
??谢朗挥着手,“是啊是啊,我怕得很啊。”
??介花弧一笑,径自出门。
??谢朗不理他,自包袱里取出一排银针,向谢苏笑道:“我们开始吧。”
??第一次针灸,大约花了一个时辰之久。结束之后,谢朗倒比身中毒伤的谢苏还要疲累,他连拔下的银针都没有收拾,一头倒在床边的躺椅上。
??相比之下,谢苏反要有精神些,他看着似乎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抬起的谢朗,道:“多谢。”
??“恩恩。”谢朗似是没有力气回答。
??然而随后的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你是真的不愿意让介花弧知道如何解毒,为什么?”
??历州城中,同一时间,一个人同样被一句话惊了一下,只不过惊讶的程度,要远远多于历州另一隅的谢朗。
??“你说甚么?”
??惊讶的人是何琛,与他一路同行的江澄几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只一句。
??“那天云起客栈中,见到那异族人同时见到的两个青衣人,有一个人是青梅竹。”
??“你怎么知道的?”何琛当年亦是见过青梅竹,却想不出那个一身冷冽的吏部侍郎与那日那个面色苍白的青衣人有何相似之处。
??“当年清远侯过世时,我见过他一面。”江澄似不愿多说。
??“清远侯”是江澄父亲江涉所封爵位,江涉过世时江澄不过十三岁,京中多有传言江涉当年是被江澄气死,此事是否属实暂且不论,单是江澄如此称呼生父,也未免太过奇怪。
??但何琛此刻无暇想到这些。青梅竹当年失踪一事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此刻他出现的地点与青州如此之近,莫非竟与石太师召他们去青州一事有关?
??他并无怀疑江澄看错,因为江澄在军中一路晋升,固然是他武功精湛,深通兵法,却也与他身负一项异能有关——
??江澄识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你怎么知道的?”这一边。谢朗也说出同样一句话。只不过这一句疑问却是笑着说出的,并无多少认真发问的意思。
??“你在马车上给我的药丸中,有一半与解毒无关,不过是些寻常的镇痛清火药物,甚至连冰糖也混了进去,是为混淆视听。而针灸之时更不准介花弧入内,是怕他知道如何解毒么?”
??谢朗笑道:“是啊,是啊,介花弧很通药性的。他都看明白了,我还卖甚么狗皮膏药?”
??他慨然承认,倒也在谢苏意料之外。却听谢朗又道:“我倒是奇怪,你——为甚么来江南?”
??我,为甚么来江南?
??谢朗继续道:“你若不想来,介花弧未必能勉强你。”他看谢苏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就想不出甚么人能让你真的做出来。”
??谢苏沉默了一下,“目前如此局势,我不能不去。”
??谢朗奇道:“这些人,干你甚么事?戎族和你没关系,江南武林一脉和你没关系,介花弧把你弄得一身伤病,石敬成那边你给他做了这么多年打手还不够……”
??刚说到这里,谢苏忽然疾声道:“住口!”
??谢朗一摊手,“对不住,我忘了你是被他养大的了。”
??说是这样说,话语里可没甚么诚意。
??他又续道:“别人跑还不及,你是抢着往旋涡里跳,若是我,早走远了。”
??谢苏声音很低:“西域十万子民,两国相争,他们又何辜,”
??谢朗笑起来,“那是介花弧的子民,甚么时候成了你的子民?”
??谢苏不理他玩笑,“现在并非开战时机,贸然出兵,后果难测。”
??“开不开战石敬成说的算,甚么时候又变成你说的算?”
??谢朗面上还是一派笑意吟吟,话却是尖利非常,一句一句刀子一般。谢苏默然片刻,道:“你所言,亦是正理。”
??谢朗笑道:“然而你依然要去?”
??谢苏点了点头。
??谢朗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很没形象地捶着桌子,也不知他又从那里来的力气。
??笑完了,他自躺椅上爬起来,先收拾了银针,再拿起桌上那个包裹,掏摸了半天,这才拿出一个白玉小瓶,从里面倒出一颗朱红药丸递了过去。
??谢苏接过药丸,一时沉吟不语。
??这种药名为抑云丹,据说是百药门的秘炼药物,极为难得,对恢复伤体,增进内力大有助益。换言之,这是补药而非伤药。
??谢朗虽答应为自己治疗毒伤,但也实在犯不上用这么珍贵的药物,谢朗看其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这个药是我自己给你的,和介花弧可没关系。”想了想他又道:“这个药你见过啊,真不容易,全天下一共也没几颗。”
??谢苏非但见过,几年前,也有人送过他一颗同样的抑云丹。
??那颗抑云丹是朱雀硬塞到他手里的,谢苏起初拒绝,道我隐居于此,要此药何用?
??朱雀道:“我看你气色不佳,这药于你正是合用。”
??在搬来梅镇时,谢苏确曾偶感风寒,但眼下已经痊愈。何况就算他风寒未愈,拿抑云丹来治也未免小题大做的过了头。
??“江湖风云莫测,你身在其中,还是你用它较为适宜。”
??但朱雀十分固执,“放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其实谢苏武功高超,又不问江湖世事,并无甚么危险可言。但他一味坚持,谢苏也只得先收了下来,心想有机会再还给他也好。
??那是发生在他们在寒江江畔遇袭之时的事情,江畔朱雀发现谢苏身份后,二人一同回到谢苏住处,朱雀便把抑云丹赠予了谢苏。
??他们在江边遇袭的第二日清晨,朱雀早早便出了门,回来时天还未亮,却沾染了一身水气,谢苏诧异看了他一眼。朱雀却只笑笑的放下手中的荷叶包,道:“我从镇口买的早点,还没凉,快坐下吃吧。”
??他绯红色的袖口上有几滴淡淡的褐色痕迹,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想到昨夜江边那几个水鬼杀手,谢苏一瞬间已想到了他早晨去做了些甚么,但朱雀既然不愿提自己杀人之事,他也不提,只道:“好。”便坐了下来。
??朱雀在梅镇住了一个月,一直住在谢苏家里。
??这个月,竟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为舒服的一个月。他原想谢苏当年看尽繁华,住在这小镇或是情非得已,住下来才发现,大缪不然。
??梅镇很安静,这里民风淳朴,居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和谢苏经常在江边比剑,江水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而当他们比剑归来的时候,镇上多半是黑暗一片,但朱雀不在意,他知道走不远,就到了挚友的家,那里他可以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梅镇的景色很美,小镇三面环水,十里杏花如雪,镇上青石为路,疏篱为墙,镇上的房屋多是用一种特殊的白石构筑而成的,夜里看过去,有微微的莹光。
??谢苏住的地方也是用这种白石所筑,朱雀曾经好奇地观察了很久,但是没有看出来白石发光的原因,他去问谢苏,谢苏说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又去问镇上的老人,可惜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梅镇有上好的竹叶青,酿酒的梅家只有夫妇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尚无子息。朱雀都有点儿为他们着急,那对夫妇却笑着说没关系,邻家的小三很聪明,将来可以把酿酒的手艺传给他。
??他和谢苏经常在月下对酌,两个人酒量都不怎么样,朱雀见过谢苏醉的样子,他的酒品很好,醉倒了也不会大嚷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睡觉,不过睡得很沉。朱雀几次把他扶到床上睡好,待谢苏醒来时骗他说他是自己回到床上去睡的,谢苏居然从来没怀疑过。
??谢苏的厨艺很好,两个人去江边钓鱼,钓上来的鱼他负责烤,谢苏负责煮汤,不加甚么其他的配菜,乳白色的鱼汤滋味之鲜美,朱雀每次都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另外,朱雀学会了烹茶。
??离开的那一天,朱雀望着梅镇外平静流淌的江水,心中忽然兴起了念头:若是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啊。
??随后他摇了摇头,决然走开。
??毕竟,他是朱雀,石太师手下第一位高手,四大铁卫之一。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如今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若有可能,他希望连梅镇中那个隐居的青衣人影的责任一并担起。
??谢苏本以为这一次与朱雀相别,不管怎么说也得半年甚至更久才能见面了,谁曾想,不到一月,他又在家中见到了朱雀——或者说,是一只喝醉了的红鸟。
??其实当真喝醉了也没甚么,朱雀在谢苏面前也不是没醉过,他醉时和谢苏差不多,躺下便睡,问题是此刻他似醉非醉,谢苏刚想为他倒杯醒酒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劲大得惊人。
??“阿苏……”朱雀有点儿费力地抬起头,一双平素神采飞扬的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若是你发现最尊敬的人完全不是你一直以为的那样,甚至……他做下了你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谢苏本想挣脱他的手,闻此一言,竟然怔住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朱雀、朱雀,这句话你问谁不可,可是你问我,我却如何答得?
??“阿苏,你还记得两年前小潘相遇刺一事么,当时我们一直以为是生死门所为,可是我最近才得知,当年之事,石太师竟然也有参与啊!”
??朱雀的眼神中有迷茫,有痛苦,这是在一向洒脱无畏的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几年前我初遇太师,相识时间虽短,却觉他实是一等一的公正廉明之人,不愧为当朝太师,国之栋梁,这才投入他门下,这几年奔波江湖之中,亦无悔意。小潘相与他虽然政见向来不合,但亦是当朝名相,为何竟出此手段暗杀于他,更何况是与生死门那等卑劣之人合作!”
??朱雀一口气说完上述言语,竟是异常地清晰,想必这番话已在他脑中萦绕了许久,只是如今醉了,才说出口。
??谢苏甚么都没有说,朱雀醉了,他却似也醉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朱雀伏倒在桌上,谢苏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次日朱雀醒来,模糊记得自己昨晚在镇上喝了酒,然后闯到谢苏家里,对谢苏似乎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心中大是惶恐。
??换成他清醒时,他绝不会对谢苏提一字半句石太师之事,只因他亦明了,谢苏当年失踪之事必与石太师有关,那是他的伤,他不会提起。
??问题是,他现在实在记不起他昨晚究竟和谢苏说过些甚么。
??谢苏的面上看不出甚么特殊神情,但朱雀深知谢苏是那种有事绝不说出的性格,故而并不放心。一个上午,他便跟在谢苏身后,心中揣揣,又不能直接问一句“我昨天和你提石太师的事了么?”
??朱雀何等洒脱干脆的一个人,也只为了挚友之事,方会如此犹豫。
??谢苏不是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甚么,被他跟了半天,自己倒先忍不住了,转身便问:“钟兄,你若想说甚么就说吧。”
??朱雀都没料到他直接来问自己,下意识便道:“阿苏,我也退隐好了,我们一起住在梅镇,岂不甚好!”
??谢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甚么?”
??连朱雀自己都没想到,可是这一句说出,心里竟觉说不出的畅快,是啊,江湖风波盛,官场世路艰,素来尊敬的明师亦是令自己失望到了极点,那么,何不与挚友隐居于此,这才是人生乐事啊。
??一时间,他胸中郁气消解了大半。大有云开月明之感。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我想好了,和你一起住在梅镇,再不理外面事了。”
??朱雀是笑着说着这番话的,没想到却遭到了谢苏的激烈反对,“不行!”
??“你……怎么可以也离开?”
??朱雀决心已下,那就不是甚么人可以轻易改变的了,他看着谢苏,俊美面容上又露出了惯常的又骄傲又洒落的笑意。
??“我这次来江南,是为了除去生死门的月天子,这次事情一了,我便与你一同隐居于此,再不出江湖。”
??…… ……
??“喂,喂!”谢朗连喊了几声,谢苏这才猛然醒悟。
??“抑云丹要掉了!丢了我哪里找第二颗给你?”
??谢苏一怔,下意识紧紧把那颗抑云丹握在手里。
??这种药天下间统共十颗不到,前有朱雀慨然相赠,后有谢朗笑语送出。谢朗虽欠介花弧一个人情,但医好他毒伤即可,实不必动用到抑云丹的。
??谢朗见他沉思神情,笑问道:“你在想甚么,脸上开了朵花儿似的。”
??“没有。”谢苏不愿多说。
??谢朗他看看谢苏神情,居然果真不再问甚么,只整理好桌上那个大大的包裹,背上它开始向外走。
??但那个包裹实在太大,谢朗刚才耗费的体力又太多,出门时被地毯绊了一交,一双手又使不上力,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谢苏见他情形,也下了床想去扶他,却忘了自己毒伤未愈,手上也使不出力,两下一合,两个人竟然一同倒在了地上。
??谢苏手撑了几下地,自己起来倒还可以,却没法连着谢朗一同带起来,而谢朗自己自然无法起身,这幅场景看起来实在是有点滑稽。二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间,一起笑了出来。
??谢苏笑得很淡,谢朗则是毫无形象地大笑,眼泪几乎迸出来,“没想到,你我……你我还有今天……”
??笑完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谢苏一眼,“我倒罢了,虽然完全治好你要三个月,但是不用七天,我至少会让你行动如常。”
??谢朗果然说到做到,只三天时间,他气力已经恢复了泰半。
??而在这三天里,介花弧一行人已经赶到了青州。
??青州是江南重镇,不似明月城那般雅致风流,反倒多了一分北方城镇的凝重。城中却不知为何多了许多江湖人物,有些虽然身着便装,却可明白看出是官场中人。青州虽大,城中客栈却也被塞得满满。
??但介花弧并不愁住处,不知他如何安排,在青州城内最大一座客栈中居然包下了一个院落,这一处与上次住宿的云起客栈不同,面上寻常,内里却是门户幽深,且是十分的舒适华贵。打理的如此精细,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介花弧,他究竟筹划了多久?
??在青州,他们一住又是三天,谢朗带的包裹虽大,这些天下来也空了一半。
??这一日,谢朗道:“我带来的药有几味不够了,且去药铺走走。”
??介花弧笑道:“要不要刀剑双卫与你同行?”
??谢朗笑道:“不敢当,何况我想出去走走,还是和朋友一起的好。”他转向谢苏,微微一笑:“今日天气晴好,正宜出游,一起出去如何?”
??谢苏倒不知自己甚么时候又成了他的朋友,听了却也并不反感。一旁介花弧只道:“青州城中人物繁杂,谢先生小心。”
??谢苏点点头,自回房中去更衣不提。
??这边谢朗见他走远了,笑道:“只叫他小心城中人物——不怕我带了他走?”
??介花弧还之一笑:“谢大夫若自信做得到,不妨一试。”
??谢朗叹口气,“这话不是白问?我自然做不到。”正要再说些甚么,却见谢苏换了件长衫,已经走了出来,便不再多说,只笑迎过去。
??此刻正是夏末秋初之际,天高云淡,风中传来淡淡的木兰花气息。若除去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江湖人物,青州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
??谢朗笑道:“方家排场倒大,不过娶个女子回家罢了,弄得惊天动地一样。”
??谢苏本是低眉敛目,与他并肩而行,此刻微微抬首,问道:“方玉平?”
??谢朗笑道:“正是他娶亲,你和那孩子不是相识么。”
??谢苏默默点了点头。
??去年冬日,谢苏在为畹城中与介花弧初遇,城外与方玉平结识,雪夜中与月天子对峙,这些事情回想起来,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个做事鲁莽,却有着侠义之心的方家年轻少主的面容,在这回忆中似乎也模糊起来,只是他当日与谢苏临别时说的那句话,却依然清晰。
??“谢先生,你得闲了,一定要来江南,好不好?”
??那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但那年轻人话语真挚,却一直铭刻在谢苏心中。
??谢朗又笑道:“新娘子那边的排场也不小,那女孩子是百药门掌门白千岁的义女,江湖上有名的美人。白千岁又向来与石敬成交好……”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却不再多说。
??也不必多说了,难怪青州城内一夕之间多了如许人物。
??如今天下,朝廷中自小潘相遇刺后,静王不理世事,新进官员资历尚浅,石太师几成独揽大局之势;而江湖上御剑门在江南名声虽大,但崛起未久,唯有罗天堡雄据西域近百年,根基极厚。借这次婚礼之机,当世的两大势力初次聚首,难怪诺大一个青州城,已是风起云涌。
??谢苏默默思索,不觉中却已到了药铺,买药却不需要多少时间,片刻之间,谢朗已买好所需药材。他抱了一堆捆扎好的包裹出门,见街上的江湖人物实在太多,拥挤不堪,一皱眉头,“真正头疼。”
??他四下里看了一遭,见到小巷深处一家小店,牌匾上隐约可见“金石轩”三个字,一笑拉过谢苏,“去那家店里看看印章。”
??金石轩在巷子尽头,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开门,谢朗失望叹口气,他刚要转身出去,一个白影忽然从巷外冲进来,速度太快,一头几乎撞到谢朗身上。
??谢朗反应很快,他看到那白影甚至在谢苏之前,无奈看到是一回事,能不能躲开又是一回事,就在那人影就要撞到他身上之时,身边青衿忽出,一挥一带,连消带打解去大半劲力。同时一手扶住了谢朗。
??出手这人自然是谢苏,谢朗被他扶住,笑眯眯地正要说些甚么,却听那冲过来的白影颤声道:“两位公子,救……救命!”
??声音娇嫩,那人抬起头来,二人见她眉眼清秀,却是个少年女子。
??恰在此时,小巷外也传来了吆喝声音,随即几个江湖汉子冲了进来,各人装束不同,但相同之处是每人均背着一把长刀,刀柄上垂下一把金色丝绦。
??谢朗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笑容极是可亲,一伸手先扶住了那女子,“这位姑娘,不必担心,便是你不说出口,我们也会帮忙的。”
??本来男女有别,但那女子惊惶之下,被谢朗这一扶反觉安心,她起初匆忙奔入巷中,此刻方有时间抬头看一眼谢朗面容,这一眼看过来,却见他散发披肩,眉眼俊秀可喜,斯文中又有一种挥洒之气,脸上不由便是一红。
??谢朗被那女子看过来,面上笑意不减,口中道:“姑娘生得好俊,不知芳名为何?”
??其实那女子论到相貌,也不过中上之姿,但哪一个女子不爱称赞自己容颜言语,她脸上又是一红,低低吐出两个字:“小怜”。
??谢朗笑道:“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小怜小怜,果然是人如其名。”
??那女子听不大懂他所吟诗句,但料想总是夸赞之意,低了头,羞涩一笑。
??一边的谢苏却未留意二人对话,他望着小巷中与他们距离渐近的三个江湖汉子,低声道:“原来是金错刀门。”
??也只十年前,金错刀门还是江南第一大门派,只因与叛城玉京交好,故而在玉京覆灭之后备受朝廷打击。后来掌门楚横江又被生死门中月天子中暗杀,这才渐次凋落,被御剑门夺了头筹去。
??如今金错刀门中弟子也是越发不成材,谢苏心中暗中叹息。
??为首一个人喝一声:“咄!你们两个,把那女子交出来!”
??这口气不像江湖人,倒像拦路打劫的强盗。谢苏当年也曾见过楚横江,那亦是一个慷慨豪爽的人物,心中倒不免叹息一声。
??谢朗扶着那女子,笑道:“她不愿意和你们走呢。”
??为首那人大怒,喝道:“小子,快走开!”
??谢朗笑道:“没问题,我们三个人都走。”说着当真向前走了两步,与谢苏和小怜已拉开了一段距离,又向他们招招手。
??为首那人怒道:“你敢消遣我!”一掌便向他打去。
??谢朗向后一闪,金错刀门那人武功虽然不过是三流水平,他也未曾全然躲开,那一掌掌风带到他面上,火辣辣的作痛,谢朗踉跄后退一步,手中大包小包散落了一地。
??那人犹是不依不饶,一掌又向谢朗击去。手臂刚伸到一半,一道冰冷刀锋忽然架到他了颈上,他一惊,却见身后背着的长刀不知何时不知所踪,刀柄却握在一个削瘦青衣人手中,那人一双眸子森寒之极,一眼望去,如坠冰窟。
??那人又惊又怒,方要反抗,却觉颈上一凉,刀刃竟已切入三分,鲜血泉涌一样流出来。
??那青衣人依旧没说话,眸子里的森寒却又重了一分。
??这类江湖人虽是争勇斗狠,却也最服狠,那人一句话不敢多说,仓皇退后两步,长刀自是不敢要了,一手按住伤口,也不及包扎,带着身后两个人回身便走。
??谢苏没有理他们,他丢开长刀,弯下身,自去拾捡那些药材。
??谢朗先前被打了一掌,面上还留着红印子,他似乎也不甚介意,也蹲下身来,笑笑的看着谢苏,“你生气了?”
??谢苏没有答言,默默拣着药材。
??谢朗叹了口气,“你啊……若是那些人惹到你头上,只怕你也不会如此动怒吧?”
??那女子向他们道了谢,先离开了。临行前却又回身,看了谢朗一眼,谢朗回之一笑,那女子又慌忙避开眼神,垂首离开。
??谢朗笑道:“小女孩。”随即看向谢苏,“时间还早,我们继续走走吧。”
??二人随意闲走之下,却又来到了寒江江畔。
??青州亦是江城,与梅镇不同,此处流经的江水乃是寒江主流,一条浩浩荡荡的江水银龙一般川流而下。江边惊涛拍岸,一片乱石如血一般,映衬着青州城畔厚重城墙,凝重中竟有一番凛冽之感。
??“这里不是一片天么。”谢朗笑道。
??三十多年前,叛城玉京于此地与朝廷勤王军队决战,玉京城一万五千龙骑军尽数葬身于此,一片天原为一片白石滩,经此一役,乱石如血,再不曾改变。
??风声烈烈,江水流到了这里,似乎也愈发的峻急起来。
??谢朗正要大发一番思古之幽情,忽听身后又一阵喧哗之声,他一回首,却见十几个背着长刀的江湖汉子正向他们这边而来,为首的一个人颈上还缠着白布,正是谢苏在小巷中刀伤的那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们,伸手一指,大骂了一句,身后的人群一片哄然,有人长刀已然出鞘,更有人大喊“抓到他们,好好教训一顿!”“让那两个小子识得金错刀门的厉害!”
??“这下麻烦了。”谢朗自语。
??这些江湖汉子武功不过二三流水平,谢苏应付他们自是没有问题,但人数太多,又顾忌了一个谢朗,应对他们必会动用到师门武功,此刻青州城中人物繁杂,贸然出手,只怕便会暴露身份。
??谢朗似乎也很着急,他东张西望一番,一眼却看到江中,大喜叫道:“有办法了!”
??谢苏顺他眼神看去。却见在寒江临近江畔之处,正停着一条渔船。
??那群江湖汉子眼见就要追上二人,叫嚷声更大了起来,正得意之时,却见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挟一道灰影空中一闪,面前的那两个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江畔一叶渔舟悠悠,上面原坐着个中年渔夫,打了一铜壶酒正要自斟自饮一番,忽见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时间大惊失色,叫道:“妖怪!”扑通一声便跳到了水里。
??谢朗在后面连声叫嚷,那渔夫那还听得进去,几下子便游到了岸边。
??二人实未想到这渔夫竟是如此胆小,谢朗忍不住,伏在船舷先大笑起来。
??金错刀门那些人却不会游泳,只站在岸上愣愣地看,有两个犹在大骂,声势却已小得多了。
??谢苏看了岸边,默默无语。
??谢朗不知何时止住了笑声,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道:“为姓楚的可惜甚么,他性子粗疏无文,又固执守旧。这等人创业易,守业却难,当年即便不被月天子做掉,玉京城破后金错刀门也讨不了好去。所差者,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这人一番话虽然尖刻,却是鞭策入里,看得极其清楚明白。谢苏转回头看着他,江风凛厉,谢朗灰白衣襟翻飞不已,一头长发亦是被风吹得向后散去,颇显憔悴。面容虽仍算是俊秀,却可清晰看出,这人实在也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此刻他负手身后,伫立船头,面容冷凝,不似平日放任亲和,合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去,隐然间竟有种一手蔽天的狂放快意。
??“当今世上,能称得上是个人物的能有几个?石敬成称得上一个,介花弧似也可以算得上一个。楚横江又算得上甚么?”
??他看着谢苏,忽然淡淡一笑,眼神却冷:“说到石敬成,他纵横朝野这些年,谋略手段一时无两,你我皆知此时并非出兵戎族最佳时机,他如何不知,只不过,他若不出兵,只怕是自身难保了。”
??这话对石敬成十分不敬,难得谢苏竟未反驳,半晌,只静静道:“新皇登基未久,是位励精图治的人物。”
??而石太师三朝元老,掌权日久,却正是少年天子最为忌惮之人。
??谢朗又笑道:“早知这位皇帝这么早登基,当年不杀小潘相也罢,那时朝中惟有他可与石敬成分庭抗礼,有他在,小皇帝对石敬成的防范之心倒还能少几分。”
??“石敬成是人物,反正这一仗早晚要打,早打时机虽不到,却是他拓展实力,保住自身地位的好机会,朝中一半将领是他门下,小皇帝想对他动手也不成。”
??“介花弧也是人物,石敬成说甚么假道西域,其实早存了吞并罗天堡的心思。罗天堡远不足与朝廷抗衡,他敢兵行险着跑到江南与石敬成谈判,手中必有足够砝码,这招险,却也够绝。”
??他看着谢苏,眼中的神色冷若春冰,“谢苏啊谢苏,你夹在这一局当中,再以你这人个性,小心不得善终。”
??“不过,”他又笑了,一时间春回大地,“你是我朋友,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纵谈河山洞若观火,笑眼看人冷眼看世态的隐世医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你到底是甚么人?”
??这样一句话,谢苏并没有问出来,他只是一整衣襟,端正坐在了船舱之上。
??谢朗一笑,也坐了下来,口中只道:“不谈了,不谈了。”又恢复了平日的俊秀可亲模样,身子一歪,斜倚在船舷上,他翻手拿过那渔夫留下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酒是劣酒,愁非闲愁。
??那铜壶不算大,但喝不到三分之一,谢朗已然醉了。
??谢苏见过很多酒量差的人,但是他没见过谢朗酒量这么差的人;
??谢苏也见过很多酒品差的人,但是他也没见过谢朗酒品这么差的人。
??此刻谢朗正靠在船舷边,笑得像个疯子,“你……你信不信,我以前是千杯不醉的量呢……”说着又要倒酒。
??谢苏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你醉了,别喝了。”
??谢朗听若未闻,一抬手,一杯酒倒有大半杯倾到了衣上。
??谢苏微一皱眉,他倒也不是恼,只是在想此刻谢朗神志不清,万一他落入水中,怎么捞他上来。
??还好谢朗又坐了过来,眼睛直直看着谢苏,“喂,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他言语唐突,谢苏也不在意,谢朗忽然却又清醒,“谢苏……原来是你啊……”他笑起来,“我居然是在你面前喝醉……居然只能在你面前喝醉……”
??然后他一把拉住了谢苏,“是你也很好……别走,成不成?”
??他手指的力量绵软无力,手掌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轻轻一用力便可甩脱的手,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走。”
??寒江之畔,渔舟之上,有人醉酒高歌,沙鸥忽喇喇地飞了满天。
??在介花弧、谢苏等人来到青州之时,何琛与江澄也已赶到了青州。
??青州城外有一片极茂密的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外面看去一大团水泼不进的绿,树木藤条扭曲纠缠,地上蜿蜒着灰白色的马陆,远远看去,那团绿似乎已自成一个生命,外人无法驻足。
??在这一大片树林外面,却是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原,平原也是绿色,淡绿的草地上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和林内竟似两个天地。
??白色的云雾自树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长年不断,风雨不禁。平原之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这是青州城中著名的景致,“云深不知处”。当地人嫌这名字太长,多以“云深”称之。
??在那平原之上,云雾之中。一个玄衣人影背一把沉甸甸的乌剑,不动若山。
??遥遥前方两匹马飞驰而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正是何琛与江澄。
??玄武缓缓颔首,面上的凝重神情似有缓和,“何兄,江兄,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何琛拱手道,“哪里,此乃份内之事,玄铁卫客气了。”
??江澄也点了点头,他心思细致,想到的事情却与何琛不同,玄武与他们二人在京中就相识,但并无深交。此刻招呼他们却不用官职称呼,其中必有缘故。
??这三人均非拘于礼节之人,这一声招呼过后,玄武稍顿了片刻,缓缓又开口道:“何兄,江兄,石相所托之事,二位不知着手的怎样了?”
??这一句当着二人面前说出,江澄还不觉怎样,何琛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有些发红。原来二人一路前行了这些时日,其实彼此对身上所负任务亦是有所隐瞒。
??他咳嗽了一声,这才沉声道:“玄铁卫,当年陈老将军留下的四象阵我确已带来,然兹事重大,还请玄铁卫现印信一观。”
??这四象阵乃是当年教导何琛的陈玉辉老将军依两仪四象之理一手训练出来的阵法,布阵之人武功不必高,却可困住江湖上一流高手。何琛此次带来的却是当年陈玉辉手下的亲兵,并不归军中统辖。
??玄武听他言语,点一点头,道:“军中向说何兄慎重,果然如此。”于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暗金色令牌,上面云纹缭绕,何琛接过细看,见果然是石太师的青龙令,于是再度行礼,道:“既是如此,何琛愿听差遣。”
??玄武于是又转向江澄,道:“江兄,忘归箭队天下驰名,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见?”
??江家箭法绝技无人可敌,这忘归箭队则是江澄亲姊,当年曾任禁军统领的江陵一手栽培出来,以“准、远、狠”三字著称,当年曾在玉京破城时立过大功。此刻江澄听了玄武言语,却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年纪远长于我,这一声‘江兄’,实在刺耳。”
??玄武也不由愕然,但他阅历何等丰富,便既改口,“江统领,有话请讲。”
??“忘归箭队带是带来,不过我有两件事不明,还请玄铁卫赐教。”
??白衣的年轻人神情倨傲,这一句话言辞客气,口气上却毫无礼让之意。玄武眉头一皱,心道自己原想江澄世家出身,虽有军功,却未必如何通世务,现在看来,这个江澄竟是个颇为难缠之人。
??果然江澄开口,他声音虽是清澄,却略嫌尖锐。
??“第一个问题,石太师是否已来到了青州?若已至,请一见。”
??这第一个问题玄武就不好回答,若说石太师来了青州,先不说与朝廷体制不合,单这“请见”一事,就不好作答;若说石太师未来青州,莫说江澄不信,只怕自己一人,到时也难辖制住他。
??他心中思量,尚未言语,江澄声音却又响起,较前次更为尖锐。
??“第二件,你要我们来青州,究竟是为了杀哪一个江湖高手?”

??(十二)缘生
??何、江二人手中的四象阵与忘归箭队此次虽需借助,玄武却未想过这两个人本身能在江南之行起到多少作用。
??但听得江澄一番言语,玄武念头一转,已改变了主意。
??“江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玄武面色略有缓和。
??江澄却道:“何必走开,有甚么话他听不得?”说着一指何琛。
??何琛倒未想江澄这般说话,一时间有些尴尬。玄武面色却愈发缓和,道:“是我言语疏忽了。”
??说完这句,他负手身后,似在思索甚么。
??一时间三人都未言语,白色的云雾自密林里涌出,恍然间各自面目已至氤氲。
??江澄抿紧了唇,何琛看着他,心中却也料到是他方才那几句话,令玄武改变了看法。
??果然玄武沉吟片刻,缓缓道:“二位可知,朝中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
??这件事何琛已自江澄口中听过一次,但此刻由玄武说出,又自不同,他性子直率,便问道:“玄铁卫,我有一事不明,眼下并非出兵最好时机,为何却要选在此时?”
??玄武叹道:“当今圣上初登大宝,自是要有一番作为,又岂是我们作臣子所能阻挡的。”
??他搬出这顶大帽子来,何琛便不好说甚么了,一旁的江澄却冷冷“哼”了一声。
??玄武恍若未闻,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公布者,但正如何兄所言,眼下多方条件均未成熟,正须大家协力,但未必所有人都与朝廷齐心,尤以西域罗天堡一方……唉!”
??他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但其实不必他说,何、江二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玄武又道:“眼下朝中年轻一代将领中,殊少出色人物,惟有二位统领,太师一向看重。只待江南这次事情一了,回京之后,便任二位先锋一职。这次出征,亦是要多多依仗二位了。”说着便是一拱手。
??何、江二人此刻年纪尚轻,担任的不过是统领,若一跃而为先锋官,那是连升了两级。何琛闻言,连称“不敢”,玄武只当他谦逊,何琛却诚恳道:“石太师与陈老将军有兄弟之情,他老人家有命,何琛无有不从,但说到其他,却不必了。”
??玄武笑道:“何兄固然是秉性谦逊,然则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何兄就不必谦辞了吧!”
??一旁江澄半晌未开口,此刻终是冷然道:“也罢,只是江南这一次行动,我听的乃是石太师的命令。”
??听从石太师命令与听从玄武命令,这两者可是大为不同,玄武无奈,但终是得了他一诺,便道:“好,我应你便是。”
??一路归去,江澄心中终有不甘,道:“玄武好手段!他把种种机密说于我们听,这下想脱身也不易了。”
??何琛叹道:“你我本是军人,唯令而行即可,何必问清其中根由。”
??江澄道:“那岂不是被人欺瞒其中?”
??何琛道:“军人又非文官,政务策略乃是他们之事,执行才是你我之事,若其他军人都一般地对上面命令疑惑推究,朝廷法令,又岂能上行下效?”
??江澄瞠目看着他,似未想到这个忠厚之人竟也有这样一番道理。但他心中毕竟不服,暗道:“军人不可干政?哼!”一带马缰,径自去了。
??何琛在他身后叫道:“江统领,且等等!”江澄哪里还理他。
??直到了青州城中,何琛才赶上江澄,急道:“江统领!那件事你为何不对玄铁卫说起?”
??江澄头也不回,“你是说青梅竹的事?”
??何琛道:“正是,此事关系重大……”话犹未完,却被江澄一口截断:“此事我自会与石太师说明。”
??何琛知他是不愿直接与玄武交涉,欲劝一句又不知如何劝起。恰在此时,却见前方一个熟悉身影一闪,二人一时也忘记了争执,异口同声道:“是他?”
??那人,正是他们前几日在官道上相逢的那剑法奇高的异族年轻人。
??此刻他换了一身淡黄轻衫,也未骑马,不复当日的行装模样,潇洒闲适,琅琅然颇有玉树临风之感。
??江澄自马上一跃而下,傲然道:“你果然来了青州。”
??那人闻声回首,见是江澄,微微一笑,却不答言。
??这时何琛也下了马,站在江澄身后。他二人与那异族年轻人之间恰隔了一条街道,各自伫立两旁,人群川流不息自他们中间走过,但江澄这一声凝了内力在里面,故而对方听得分明。
??但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有些问话却也着实不便问起。
??江澄忽以波斯语问道:“你是哪一方的手下,戎族,还是罗天堡?”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却以波斯语反问道:“你为何会说波斯语?”
??其实江澄会讲波斯语,倒真是他自愿学来,当年生死门日月天子反目之后,月天子虽为日天子所灭,但生死门势力犹存,江澄心思缜密,知道生死门是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脉,于是先学了一月波斯语,后混入生死门以为内应,这才有后来的大破生死门,日天子败走明光岛一事。这也是江澄立下的几件大功劳之一,但内应毕竟不比军功光彩,故而江澄不愿提起,如何琛等人,亦是不知。
??此刻江澄听了他问话,只冷冷道:“这是本统领自家事,与你何干!”想了一想,又故意道:“看你相貌,倒像是西域人,莫非是介花弧手下?”
??果然那异族年轻人不受激,抗声道:“我家主人乃是个大智慧、大本领的英雄人物,岂是罗天堡萤火之光可以比拟?”
??这几句话说出口,江澄只觉耳熟,似乎从前在甚么地方听过。忽又想到这人异族相貌和波斯口音,一时间暗道惭愧,叫道:“我知道你是甚么人,你是生死门的余孽!”
??这一句话却是用汉语说出,江澄声音又尖锐,一时间整个街道的人都转过头看他们,那异族年轻人见势不好,恨很地不知说了句甚么,转身便走。
??他身后便是一条小巷,他轻功又好,转过一个弯,人已是不见了。
??若是谢苏在此,他便会识出,这异族年轻人一身轻功,竟与那日雪夜中所遇月天子侍从极为相似。
??何、江二人追之不及,江澄手扶剑柄,冷冷道:“生死门的余孽,也敢猖狂。”
??何琛一凛,这句话中,杀意十足。
??这一边,金错刀门的一众人等走远了,谢苏费力将喝醉的谢朗扶下小舟,却也着实没有力气把他带回去了,环顾四周无人,一时间颇负踌躇。
??正在他犹豫之时,一个劲装汉子自江边芦苇丛中闪身而出,谢苏识得他是介花弧贴身刀剑双卫之一的刑刀,这时他也无意追究刑刀跟踪一事,便把谢朗交给了他。
??在三人身后,一个窈窕身影遥遥其后,凝视了相偕而归的三人身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公子。”
??几人回到客栈,此时谢朗已比初时安静了许多,谢苏把他送到房间,又看护了一会儿,直到谢朗呼吸匀净,睡熟了这才离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却见房门半开半合,不由一惊,再一看,却是介花弧手持一卷细纸,正坐在窗下,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谢先生来,坐,兰亭那孩子来信了。”
??谢苏起初尚是神色淡漠,但听得此言,便不由走了过去,一同坐在窗下。
??介花弧将手中细纸递过去,笑道:“你看这孩子,一笔字竟然写得也有个样子。”
??谢苏未曾言语,先接过纸卷,展开细瞧,见上面字迹虽未称银钩铁划,却亦是疏密合体,颇有可观之处,与当初的“人画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介花弧又道:“难为他,兰亭性子最怕拘束,现下习得汉隶和你自不能比,却也有点意思了。”
??谢苏便道:“兰亭天资本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说着又看纸上内容,那张纸不大,前面是例行的问安,又有一段是汇报罗天堡近况,这些他一眼扫过,只见下面却是写给他的:
??“江南气候酷热,老师伤病未愈,善自珍摄。”
??写到这里还算规整,下面几行字却被涂抹了,依稀可见“音客笑貌,历历在目;梦魂萦绕,耿耿于怀”几句,别的却再看不清。只下面一句看得清晰:
??——“老师昔日所教‘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今日始知其意。”
??谢苏掩卷沉吟,心中翻腾不已,这个学生虽与他相处时间不长,师生感情却实是深厚。
??介花弧在一旁叹道:“兰亭自幼丧母,又任性惯了,好在还有你管教他。”
??谢苏只道:“兰亭很好,何谈管教。”
??介花弧摇头一笑:“莫宠他。”神态温文和煦。
??自二人相识以来,这般家常闲话一般平和相待,却是初次。
??介花弧拿起手边茶壶,为谢苏斟了一杯茶,“兰亭一直惦念着你的病,好在谢朗的药还见效。”
??谢苏轻轻点一点头,接过了那杯茶。
??介花弧又递过一张纸,笑道:“明日御剑门的方玉平大婚,想必你也知道。这是礼单,且看看有甚么不合适的。”
??谢苏心道怎么礼单也成了我看,但仍是接过,见上边竟开有明珠、玉带等物,不由好笑,心道这份礼倒是惠而不费,只是也丹枉费了人情。
??但除去这些之外,上面确也颇有一些珍品,尤以一柄镶金羊脂玉合欢如意最为名贵。这样宝物,不是罗天堡,却也拿不出来。
??翻到礼单最下面,单列出一行,孤孤单单地只有四个字:
??——“绝刀一柄”。
??谢苏心中一惊。
??当年生死门中,除日月天子为众人所知之外,尚有一位人物天下闻名,当年制订重大暗杀计划者虽均为月天子,但执行者多为他一人,堪称生死门中第一高手。他这一生,刺杀的来头最大的一位人物,正是当年的小潘相潘白华。
??这人据传与日月天子一同长大,少有人见过他面目,也无人知他真实姓名,江湖中人,多以“绝刀赵三”称之。
??刺杀小潘相一局,小潘相虽然身死,赵三却也丧命其中,他的成名兵器绝刀早是踪影不见。而谢苏当年自朱雀那里得知小潘相遇刺一事,月天子虽为主谋,但石太师非但默许,甚至暗通情报,心中暗想:介花弧的手中,虽未必就有那柄绝刀,然而小潘相一事,只怕便要从新掀起。
??思索至此,他不由便问了一句:“当年小潘相那件案子,你究竟知道多少?”
??当年那一起案子十分隐秘,介花弧本待与谢苏细细解说一番,听他口气,竟然亦是知情模样。也反问了一句,“你失踪之后将近一年,小潘相方被刺杀,当年内幕,你又如何得知?”
??谢苏自是不愿与他讲述当年与朱雀相识一事,只道,“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便不肯多说。
??介花弧笑道:“好。”当谢苏问到详细情形时,他也只笑笑,掉了一句戏文:“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便即告辞。临行时,却还是留了介兰亭的书信在桌上。
??夜色渐深,谢苏在外面走了一日,此刻也有些倦了,他无意点燃灯火,只合衣倒在床上。
??今夜月亮也没有出来,室内颇为昏暗。介花弧走时房门只是虚掩,这时忽然被轻轻推开,有女子轻轻言道:“公子?”
??这声音清宁柔和,却从未听过,谢苏心中诧异,并未言语。
??一个白衣窈窕身影缓步而入,却也只站在门前,光线昏暗,谢苏看不清她面容,那白衣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待到看到床上的谢苏身影,方才道:“公子,你果然在。”
??这一声中的欣喜再隐瞒不住,但是颇为压抑,谢苏心中更奇,暂且不语,听那女子如何说话。
??果然那白衣女子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公子,上次一别后,我……我竟已有了身孕,如今家中逼我嫁人,婚礼便在旦夕,幸得今日在街上遇见公子……”
??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想是女孩儿面皮薄,说到这等事情只求速速说完,谢苏却已大窘,他万万没想到这女子说得竟是这等事情,连忙坐起身,道:“姑娘!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那白衣女子听得谢苏忽然开口,声音却与自己欲寻那人全然不同,这一下当真是花容变色,掩着口怔怔的,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苏一时间也反应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并不点灯,道:“此刻房内昏暗,我不知你为何人;刚才说的话,我亦是未曾听得。你速速离去吧。”
??那白衣女子“啊”了一声,心知自己遇见了一个君子人物,匆匆的行了一个礼,掩面而去。
??谢苏不免叹了口气,却也未将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
??第二日,正是御剑门方家大喜之日。
??谢苏起得极早,昨日虽与谢朗到了寒江江畔,但先有金错刀门中人追赶,后来谢朗又大醉,并无多少时间赏鉴一片天景致,他知自这一日起,大概再不得安宁,眼见此刻时辰还早,便静悄悄出了客栈,来到寒江江畔。
??此刻天光未明,江畔上微微升腾起一层雾气,谢苏寻了块干净些的红石坐下,眼望江水,沉吟不语。
??时间实在太早,江面上亦是一片空茫,连一艘小渔船也无,江畔更是渺无人迹。谢苏手拂身下红石,遥想三十几年前一片天一战,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这边叹息,谁料身边不远处,亦是有人轻声叹了一口气。
??谢苏转头看去,心道是何人凌晨有此兴致?一看之下,却是个白衣女子,身形窈窕,面目却生得寻常,她一只手轻轻击打着江水,口中却念着:“无端饮却相思水……”一句未了,又是轻叹一声。
??这一句话出口,谢苏却是一惊,听其声音,竟是那个昨夜闯入他房间的白衣女子!
??眼见那白衣女子坐在江水之畔,江边石头滑溜异常,又想到她昨夜言语,谢苏不由便想:莫非是她寻找那人终负了她,这女子来江边寻短见不成?
??那白衣女子此刻心思已是烦扰之极,她孤身一人来到江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甚么。见得江畔竟坐了一个男子,本应不豫,但抬眼望去,见那男子神态沉静,一双眼澄明如月,心中竟莫名安定了几分。
??忽又听那男子开口,声音沙哑,本不甚动听,却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一般,给人一种沉静安然之感:
??“江边水深石滑,小心为上。”
??那声音是安静的,没有多少起伏的,平平淡淡便如对一个朋友随意叮嘱一句那般,但那白衣女子听了,却如雷击一般:
??“是你……”
??一时间她心中多少委屈,直到见了面前这个对她种种不为人知的情形全然知晓的男子,便尽在此时发泄出来,她抬起头,狠狠地看着身边不远处的削瘦青衣人:
??“你担心我跳江是不是?是,那人是抛弃了我,我未婚先有子,本就是个无廉耻的女子,而今日本应是我行礼之日,我,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来。
??一只白鸟在她身边翻飞鸣叫几声,倏倏地又飞走了,她没有抬头,毕竟是世家女儿出身,哭了几声又不敢放声,只强忍着呜咽。
??那青衣削瘦的男子,只怕也如那白鸟一般的离去了吧,他也许会把自己的事情宣扬于外,众人皆知,不管了,自己还有甚么可以在意的……
??那个沙哑却沉静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来,声音并不大:
??“想哭便哭出来,不必避讳。”
??她一怔,抬眼望过去,见那青衣削瘦男子依然坐在原处,一双眼清若琉璃,不起波澜。见她看过来,方又缓缓道:“喜欢一个人,不是甚么错。”
??这话他自己说得也有几分滞涩,想必并不擅长情感方面劝慰言语,但那白衣女子并未留意,因自她识得那人以来,一直十分隐秘,她自己亦是晓得于礼法不容,虽是不悔,亦是常有压抑担忧之感。未想到了今日,竟有这样一个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言语。
??她怔怔看着那青衣削瘦男子,慢慢地又道:“然而我已铸成大错,此生尚有何意义可言?”
??这也是她深藏于内心深处的话语,却听那青衣削瘦男子道:“知错能改,有何不可。何况,”他一双清郁夺人的眸子很快地看了她眼下依然窈窕的身形一眼,低声道:“孩子无辜。”
??这白衣女子其实亦是个沉静果决的性子,不然亦不会与那人结识,亦不会在嫁人前一月做出这一番事。听了那青衣人几句话,心下颇有所感,于是站起身来,伸袖拭去眼泪,眼角虽是泪痕未干,却已收敛其他神情,敛衽一礼,低声道:“多谢公子。”说罢,竟是毅然离去。
??谢苏看了她远去白衣身影,一时间颇有怜惜之意,但此刻天已大亮,他便也起身,回到了客栈。
??客栈里已是慌作一团,刀剑双卫中的零剑最先看到他归来身影,忙叫道:“堡主,谢先生回来了!”
??零剑声音高,院落中人都听见了,介花弧本来亦是变了颜色,见谢苏回来,面上反做镇定,脚下却是几步赶过来,道:“谢先生可有用过早饭?”
??谢苏已见他神情变化,心中好笑,道:“用过了。”
??介花弧笑道:“好,那么请谢先生前去更衣,我们一会儿便去观礼。”
??毕竟是方家婚礼,还须郑重。谢苏入内换了件雨过天青的长衫,出来时见介花弧也是一件青色锦衣,身上并无其他佩饰,唯发间两颗拇指大东珠贵气逼人,刀剑双卫亦是换了装束,却不见谢朗身影。
??介花弧见他神情,已知其意,笑道:“谢大夫不惯热闹,我们去便可。”
??谢苏点点头,随同罗天堡一行人上了马车。
??尚未到御剑门方家,已见花红满地,锣鼓震天。
??要知这古时婚礼,繁复之处并不下于今时,若是世家大族,那六礼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是一个环节也少不得的。方玉平虽是江湖儿女,但一来方家是江南武林执牛耳者,二来新娘身份贵重。这一牵连,莫说江湖上的知名人物来了大半,就是江南官场上人物,为了讨个好,哪又有不来的?故而这一场婚礼非但仪式不错,且场面之盛大,亦是罕见。
??直至二三十年后,青州的老人谈到当年情形,亦不免摇头慨叹一句:“当年方家那一场婚礼啊……”
??闲话按下不表,这一边介花弧身份与众不同,他下了马车,带了谢苏,便直赴正厅而去,刀剑双卫却在偏厅等候。
??这一进正厅,便见门首处张灯结彩,门内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上一溜的宝鼎名花,光华灿烂,又是一排的迎门盅儿,真正是应了那句“琥珀光摇金灿烂,葡萄香泛碧琉璃。”
??此刻武林中几大世家,连同江南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儿统在正厅,厅内虽大,却亦略有拥挤之感。介花弧这一入内,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多有上前见礼者,介花弧不慌不忙,一一还礼,雍容进退。然则四下寒暄一番,却并不见石敬成又或玄武身影。
??介花弧也不急,一轮礼让完毕,这才缓步向前,笑道:“方掌门,恭喜恭喜!”
??方天诚早就看见了他,但他对介花弧来江南一事亦有三分知情,心中竟有几分惶惑,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应对更为合宜,眼见介花弧已经走过来,暗惊自己竟是对这位罗天堡的堡主失了礼数,连忙地道:“岂敢岂敢,原是介堡主客气了。”又拉过身边一个蟹青面色的老者,勉强笑道:“介堡主,这就是百药门门主,想必你们还未见过面。”又道:“亲家,这位便是罗天堡介堡主。”
??介花弧确未见过白千岁,一见之下,只见这人并无特别出众之处,神色甚至略有恍惚,心想当是担忧此次自己与石敬成同至江南之事,也未特别在意,只从身上取出礼单,笑道:“小小心意,方门主笑纳。”又道:“石太师几时来?也请一并看过为好。”
??他口角带笑,石敬成来江南一事并非众人皆知,他这么一说,便有几人向这边看了过来。
??方天诚接过礼单,看到最后一行,手又不自觉颤了一下。
??气氛正僵硬时,一个年轻飞扬声音忽然传来,“爹,管家说你找我?”声先至,人亦到,正是一身新郎服饰的方玉平。
??他今日是新郎官,一身鲜丽,愈发显得神采出众,来到父亲面前尚未见礼,一眼却见到介花弧身边的谢苏,这一下又惊又喜,叫道:“谢先生,您也来了!”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谢苏微微一笑,虽未多说甚么,心中却亦觉温暖。
??方玉平站在谢苏面前,又连珠问道:“谢先生,您几时来的?这一次在江南会住多久……”尚未说完,已被方天诚截断:“玉平,你懂不懂规矩!”
??方玉平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介花弧,歉然道:“介堡主……”
??介花弧笑着挥挥手,道:“罢了。”又向方天诚笑道:“令郎是性情中人,颇有气概。”
??方天诚只是叹气。
??便在此时,门外一阵的大吹大擂,弦管嘈杂,随即又是鞭炮声一阵阵地响起,绵延不绝。方天诚道:“莫不是花轿到了,我且出去看看。”说着便和白千岁一并走了出去。
??方玉平眼睛一亮,也想跟着出去。被他父亲一瞪,又讪讪地缩了回去,只在厅内来回的转着圈儿。
??鞭炮声音愈发的响亮,厅内的宾客自是议论不休,介花弧悄向谢苏笑道:“忽然想到,谢先生并未娶妻吧。”
??谢苏倒未想到他问到这个,一怔之下,竟然想到了那跳“达摩支”之舞的波斯舞女沙罗天,暗忖这亦算是名分一种么?面上不由一红,连忙答道:“我无意于此。”
??介花弧一笑,道:“谢先生莫非是想到甚么人了么?”
??这下谢苏更不能答话,幸而这时外面一个傧相扯着一条高亢尖锐的嗓子,叫道:“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他声音既大,连厅内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又都议论起来,这才把谢苏窘状遮掩过去。
??厅内的方玉平亦是听到这傧相声音,面上放光,大是期待。
??偏厅里的刀剑双卫亦是听得这声音,却不在意,不过相视一笑而已。
??何琛与江澄亦是坐在偏厅之中,离刀剑双卫不过数步之遥,但自然不识。二人均未婚娶,亦无其他家人,听了这喜庆声音,一时也不由双双沉默不语。
??而在方家切近,却有一道黄影飞腾起跃,正是那剑法奇高的异族年轻人,他来到一座幽静房舍之内,立在门前,低声道了一句:“主人,我回来了。”
??门内一个声音传出,清冷沉定,“雅风,进来吧。”

??(十三)婚礼
??花灯鼓乐一队队进了御剑门,满天星金钱呛琅琅连声不断,在这后面,才是一顶八人红绒装点的喜轿。
??方玉平在大厅内翘首以待,耳听着花轿进了门,鼓乐一时齐住,傧相又扯着嗓子,一字一板的高声叫起来,大厅内听他道的是: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清月上初。
?? 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最后一个“扶”字,声音拖得极长。这些傧相口里说出的吉祥话,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文理固不精湛,道理也不见得通。便如“云淡风清月上初”一句,此时又非夜晚,哪里来的月亮。但此刻听来,自有一种吉祥喜庆之感,陈词滥调也变成了善祝善祷。
??方玉平却想,这傧相怎的这般罗嗦。
??这一个“扶”字完毕,又听鼓乐齐鸣,两个喜娘搀扶着一位吉服新人,袅袅婷婷地便下了轿,直入大门。
??新娘子名唤白绫衣,乃是百药门掌门白千岁的义女,虽是义女,却也是由白千岁一手抚养成人,身份矜贵自不必说,更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此刻她红绸覆面,厅中众人虽不见她面目,却可见吉服之下身形窈窕,均想,不知这红绸之下,又是何等的姝丽?
??厅堂之上,便有人向方天诚、白千岁笑道:“好一对佳儿佳妇!”
??新人在喜娘搀扶之下,盈盈走过红毡铺设的地面,站到了方玉平身旁,方玉平偷眼相望,心摇神曳。
??那傧相又赞道:“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三拜之后,方玉平站直身形,年轻俊秀的一张脸上满是喜气。
??厅内多是身份尊贵之人又或长辈,也还安静。厅下却还聚集了许多人,一个个指指点点,满是钦羡。也有人小声道:“这少年人,这般有福气!”
??这一年方玉平刚满二十一岁,父亲乃是江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他自己年少俊秀,剑法高明,所娶妻子又是如此佳人。他一生之中,若说志满意得之时,再无超过今日。
??大礼已成,方玉平心情激动之下忘了形,众目睽睽中竟去握新娘子的素手。新娘子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一步。
??方天诚咳了一声,方玉平这才醒悟,讪讪地放下了手,却又不禁向新娘望去。
??谢苏站在一边,见了这般小儿女情态,淡淡一笑。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自厅下传来,冷飕飕一股凉意:“方天诚,白千岁,你们一个娶,一个嫁,这嫁的是甚么人,娶的又是甚么人?!”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走了上来。这人不到五十岁年纪,生得瘦削,面色青灰,身后却背了把大关刀,刀鞘上一把金色丝绦飘飘洒洒。
??他身后还跟了四个精壮汉子,看上去功夫也均不俗,身后亦是背了一把金色刀穗的关刀。
??方天诚见得此人,脸色不由便是一沉,随即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楚掌门也赏脸来喝一杯喜酒。”
??这“楚掌门”正是金错刀门掌门楚横军,其兄楚横江为月天子所杀后,他继了掌门之位,但无论品性处事又或武功,均是不如其兄远矣。金错刀门到了他手中,竟是从此一蹶不振。
??楚横军自是心中愤恨,却又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压过御剑门一头去。
??这些年来,他种种手段也都试过,但无非是自取其辱。如今见了方天诚招呼,也只冷冷一哼,“方天诚,你不必惺惺作态,你只告诉我,御剑门方家,今日娶的是甚么人?”
??方天诚面色一紧,但仍朗声道:“这里来的诸位朋友,哪一位不知,犬子娶的乃是白家小姐。”
??楚横军仰天打了个哈哈,“白家小姐,哪一位白家小姐?若是白绫衣,我听得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如让我先看一眼?”说着上前几步,竟有掀开盖头之意。
??方玉平离他最近,怒道:“楚横军,我尊你是长辈,你怎的这般无理!”一伸手便去拔剑,却忘了这时自己穿的乃是喜服,哪里还有甚么剑?
??这一耽搁,楚横军已到了切近,伸手便去揭那大红盖头。
??方天诚此刻也顾不得主人身份,一掌便向楚横军击去。
??他快,一旁的白千岁更快,他武功不及方天诚,用药之术天下却几是无人能及。他不必移动,指甲一弹,一股淡黄药粉飞弹而出,后发先至,直向楚横军袭去。
??这一阵药粉来的果然迅速,楚横军武功未至一流之境,匆忙中身子向后一仰,躲过大部分药粉,却亦有少量药粉沾到面上。众人只听他“嗷”的一声,伸手捂住脸孔,手甫一碰到面上肌肤,却又烧了手一般缩了回去,乱甩个不住。
??厅中有人忍不住,便笑了出来,原来楚横军脸上沾了药粉,这短短一刻间鼻子已经红肿发亮,足有原先的两倍大;再看他右掌,沾了药粉的三根手指也已肿的小萝卜也似。
??好厉害的毒!
??介花弧一笑,轻声向谢苏道:“观音印,白千岁倒是不留情。”
??观音印名字慈悲,却是江湖上惹不得的三大毒药之一。这里的惹不得并非说它毒性了得,而是中了观音印后,纵是解了毒性,中毒之处红肿痕迹亦会终生不褪。
??谢苏神色不动,心中却想:当时方玉平与白绫衣皆站在楚横军侧近,白千岁怎可贸然使出这等毒药?
??这边楚横军已经疼得浑身发抖,倒在地上一面滚,一面大声哀叫,他也知道观音印厉害,手只四处乱挥,也不敢触碰身体其他部分。方天诚、白千岁等人不由皱起眉头,心道楚横军虽然不成气候,怎么竟然到了这样不堪地步。
??方玉平在一边看了,虽恼他辱及妻子,却也觉有几分可怜。
??这边楚横军在地上滚动,渐渐已到了白绫衣脚下,口中依然哀叫不停,众人也未留意。忽然之间,他身子暴起,一只未中毒的左手倏出,竟已扯下新娘面上的红绸盖头!
??新娘子“啊”的惊叫一声,吓得呆了,动都不敢动一下。
??事发突然,厅中诸人皆未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然晚了,新娘子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当地,方玉平一个箭步冲上去,喝道:“楚横军,你!”
??楚横军却也不再动手,他一手扯着那块红绸,一手却指着新娘,冷笑道:“我?我甚么?方家小子,你看清楚了,你娶的究竟是甚么人!”
??他脸上手上依然红肿的骇人,面上肌肉扭曲,这一番话说得又是讥讽,又是怨毒,但如今已无人看他,盖头这一掀,众人不由自主地,均向那新娘看过去。只见盖头下是个少年女子,眉眼虽生得也算清秀,但哪里称得上甚么“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再看其神色惊惶,又哪里有半分大家风范?
??这厅中数十人惊讶不已,却只有谢苏轻轻“噫”了一声,“是她?”
??介花弧在一旁听得分明,悄声问道:“她是谁?”
??“小怜。”
??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这女子昨日他和谢朗在街上见过,非但见过,还为她解了金错刀门之围。
??然而小怜本是小家碧玉,又怎变成了百药门的掌上明珠白绫衣?
??楚横军手指着小怜,又大声道:“你们眼下也看清楚了,这女孩子哪里是白绫衣!”
??这厅中多有人与白家是通家之好,识得这女子身份,更有人便小声道:
??“这不是白家小姐的婢女么?怎么在这里?”
??此刻厅内惹出了这般事故,偏厅里不少宾客也跑了过去,刀剑双卫及何、江二人也随人群走过来,厅下挤挤压压十分热闹。
??白千岁面上青白不定,一只手已经探入了腰间,犹豫再三又缩了回去;方天诚饶是老成持重,大风大浪经过多少,此刻口开了又合,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横军强忍着痛,乘众人惊疑不定,方、白二人尚难解释之际,又叫道:“以一个婢女冒充新娘,方天诚、白千岁,你二人分明均是知情!哼哼,白绫衣呢?是和别的男人跑了,还是怀着甚么人的野种,不敢回来了?”
??这话说得太过恶毒刻薄,厅下便有人叫道:“楚横军,你会不会说人话!”
??楚横军转过身,面孔扭曲,偏又是一个红肿硕大的鼻子挂在中间,看着又是可笑,又是可怖。只见他左手一扬,众人只当他要做甚么,却见一支响箭冲天而起,滋滋作响,顷刻,又是两个精干汉子带着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从东侧一间厅堂走出,分开人群,昂然走入厅内。
??今日方、白两家联姻,布置亦是周密,楚横军却能私带了手下,又藏了人在宾客中。众人初时见这楚横军大叫大嚷,武功又不济事,只当他是个无用之人,待到见了这一番布置,方晓得此人却也实是谋划深重。
??那两个精干汉子将人带到,向楚横军行了一礼,却仍未离开那身披白色斗篷之人。
??楚横军踉跄走过来,一把扯下那人头上白色斗篷兜帽,冷笑道:“这又是甚么人?”
??兜帽除下,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女子面容,那女子似被封住了武功,众人一时愕然,心道谁知这是甚么人。
??白千岁倏然大怒,叫道:“绫衣!”
??这女子果然是白绫衣?众人一时错愕,但立即也有人想到百药门擅长药物易容,想必这白绫衣此刻便是易容,方会如此。
??谢苏却是一怔,他识得这女子,正是今早在江边与他相遇之人。
??方天诚却是一急,心道亲家啊亲家,你怎能此刻当众认女,即便今日白绫衣被夺回,日后说到她被金错刀门掳去一事,若有人议论她在金错刀门中数日究竟遭遇何事,却让御剑门如何在江南武林立足?玉平今后又如何做人?
??但话已说了,收也收不回。他只得道:“楚横军,我道绫衣为何不知去向,原来竟是被你施计夺去!殊知御剑门虽与金错刀门相争多年,但争也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行事如此卑鄙,金错刀门日后如何行走江湖,令兄九泉之下又如何瞑目!”
??他这一番话义正严词,厅上厅下众人一时也忘了方、白两家竟用婢女充当新娘一事,纷纷指责起楚横军,厅上更有一名老者排众而出,道:“楚横军,你今日若没有一个解释,江南武林今后再容不得你!”
??众人识得这老者乃是“君子堂”叶家长老,君子堂亦是江南一带的名门正派,堂中长老个个行事方正,侠义待人,深受敬仰。他这一开口,众人皆是点头不已。
??楚横军对那君子堂长老视而不见,到了这时,他也不似初时峻急,声音放慢,刻薄之意却愈发明显,每一个字里都似能挤出毒液一般。
??“这女子是我金错刀门掳来的?可笑!她分明是私奔偷跑出的家门,否则,你两家怎会不敢声张!”
??“不敢声张倒也罢了,竟是连婚期也不敢拖延,甚至要用一个婢女充当新娘,你们为何不敢拖延,哈哈,你们不敢说,我敢说!”他伸手一指白绫衣,“只因她已怀了身孕,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抛出,恰如沸油里泼下一瓢冷水,众人霎时炸了起来。
??再看方、白二人,面上竟是不见血色。
??楚横军不依不饶,手指众人,又续道:“想必你们有不信此事者,哼哼,不信之人,但凭你们去找稳婆来,她有没有身孕,一验便知!”
??这话已经说到了绝处,便是君子堂那长老,此刻也不知说甚么才好。
??便在此时,那身披白色斗篷的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清越,犹不失宁定。
??“楚掌门,你何必逼人如此。我确有不贞之罪,但此事为我一人之过,与家父及方掌门并无干系。”
??她话语冷静,声音亦不算大。但这一句话出来,一旁诸多江湖人物又都炸开了锅。有些恶意之人,说话更是难听:
??“这白家小姐竟做出了这种事情,果然生得美家里就留不住,啧啧啧……”
??“这样说来,方家那少主岂不是戴了绿帽子?”
??“岂止是绿帽子,还当了便宜老子,嘿嘿……”
??方玉平面色惨白,这些话,一字不漏,全都灌进了他的耳中。
??楚横军听得此言,嘿嘿一笑,道:“你倒是敢作敢当,既如此,你且说说,你偷的那男人是谁?”
??白绫衣面上倏然变色,再不开口。
??楚横军手一指厅上众人,“你们也想知道?”
??这厅上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哪个肯开口,但此事太过香艳刺激,庸俗好奇心人皆有之,竟是无一人说个“不”字。
??便在此时,忽有两个人齐齐道:“住口!”
??众人诧异,只见厅下站了一双英姿卓绝的年青人,左边一个神色凝重,正是何琛;右边一个白衣如雪,却是江澄。
??何、江二人也未想过对方会发言阻止,江澄见何琛也开了口,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何琛却道:“楚掌门,即便白姑娘有错,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楚横军不识得何琛,他短促笑了一声,“这位贤侄,你有所不知,这白家小姐偷的男人,关系可是着实的重大啊!”
??他左手探入怀中,“当”地一声响,一块清冽透明的不知甚么物事已被他丢到了地上,迎着日光,看得格外分明。
??“你们都是经历过前些年江湖上那一场浩劫的,且看看,这是甚么东西!”
??那块物事和玉佩大小相仿,通体透明,上面铭刻着些古怪文字,光芒莹然。
??一见之下,君子堂那长老虽是持重,却竟是第一个叫道:“琉璃令!”
??此刻其余人等也已看清,又有人叫出声来,
??“琉璃令!”
??“真的是琉璃令!”
??“那……那人果然还活着?”
??君子堂叶家长老第一个按捺不住,冲到楚横军身前,“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那魔头究竟在哪里?”
??那玉佩大小的透明物事,正是当年生死门中一双门主之中月天子的随身信物。
??琉璃令出,无命可留。
??君子堂叶家长老一双手颤抖不已,五年前,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也曾见到这块琉璃令,那一晚,君子堂精锐好手死伤殆尽,十二长老折损其八。
??至今为止,他还记得自己抱着兄弟尸身,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样子。
??琉璃令出,无命可留。君子堂仍活下了少数好手,至今仍屹立于江南武林,已是难得的异数。
??楚横军被他逼问,也不惊惶,闲闲看向一旁的白绫衣,“那魔头在哪里我怎晓得,你不如去问问这位白家小姐,她肚子里不是还怀着他的孩子么。”
??又一个惊雷劈将下来,只震得众人连话都说不出。白千岁第一个反应过来,喝道:“你休要狗血喷人!绫衣纵有不贞之罪,又怎会和那个大魔头搭上关系!”
??楚横军冷笑道:“我狗血喷人?这块琉璃令正是从你家小姐身上得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月天子送她的定情信物,被她宝贝似的留着。”说着又一指小怜,道:“那女孩子,你前几天也到过金错门做客,那时你不是说,你家小姐和一个男人暗中相见,你虽未见过那男子,却听他自称月天子么?”
??小怜与白绫衣一同长大,虽为主仆,其实感情深厚,听得楚横军此言,急忙反驳道,“你胡说八道,那男子才不是月天子,他叫林素,还给过我家小姐画过一副画,落款也是这个名字……”
??一语未完,满座皆惊。
??昔年月天子纵横江湖之时,并无人知他真实名姓,但若称呼他“月天子”,又未免太过长生死门志气,灭中原武林威风。那块琉璃令上多为波斯文字,只有两个汉字是“林素”,据此,中原武林人士又称他为“林素”,后来月天子有时也如是自称。
??小怜年轻,又非武林中人,哪晓得这些事情,被楚横军三两句一诈,立时便诈出了真话。
??初时厅堂内外,犹是议论纷纷,到了这一刻,竟是再无人开口。
??白绫衣面上易容,旁人看不清她神色,只见那她身体连同那白色斗篷均是颤抖不已,却仍是勉强挺直了身体,站在当地。
??楚横军大笑出声,一只中毒的右手直指着白绫衣,“你偷的那男人,究竟是谁?”
??白绫衣身子又是一震,薄唇开了又合,终是开口:“月天子。”
??事已至此,相抵已是无用。
??一片寂静之后,潮水一样的喧哗倏然而起,窃窃私语早已变成了名正言顺的争论不休。名门、美女、偷情、魔头,这种种想也想不到的事情集合在一起,这是武林中多大的新闻?
??江南武林一带又多受生死门荼毒,此刻厅下聚集的江湖人士多有亲友师长丧于月天子手下的,忽然厅下一个中年人就站了出来,喝道:“和月天子有关之人,都该杀!”
??此人双目赤红,面色狰狞,想是当年曾有父母亲友丧于月天子之手。
??此言一出,虽不见得人人都赞同于他,却有人小声道:“月天子和白千岁的女儿……这件事会不会和方、白两家也有关系?”
??楚横军志满意得,今日一事,方、白两家在武林中的名声败个了一干二净。他面上、手上犹是红肿疼痛,也顾不得了,又笑道:“哈哈,白千岁,你嫁的好女儿!”
??此言未了,却听厅上有人也笑道:“楚掌门,只怕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楚横军大是诧异,众人也均向发声之处看去,见一个贵气十足的华服男子手摇折扇,微微而笑。他身边还站了一个身穿雨过天青色长衫的男子,面貌沉静不俗。
??多有识得那华服男子的,便有人道:“那是罗天堡堡主介花弧!”
??“嘘,且看他有甚么话说。”
??却听介花弧又笑道:“好好一场婚礼,楚掌门偏要来胡搅,殊不知今日方家娶的本来就是白掌门的义女小怜姑娘。至于白绫衣之事,方、白两位掌门早已知情,原待婚礼之后,便清理门户,又怎容楚掌门多事?”
??这一番话,可谓将方、白两家洗脱了个干干净净,介花弧心思也可谓机敏之极。楚横军自也听得出他洗脱之意,怒道:“谁不知方家娶的是白家小姐,那女子不过是个婢女罢了!”
??介花弧笑道:“这话有趣,就是白绫衣,不过也是白掌门的义女,小怜姑娘明慧贞静,被白掌门认为义女又有甚么奇怪,她拜见义父之时,我也在场,莫非连罗天堡堡主之语,你也信不得么?”说着面色便是一沉。
??方天诚、白千岁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感激之极。有介花弧一言在此,非但救了两家名誉,连今日婚礼亦可顺理成章下去,便是方玉平日后行走江湖,也可免些指指点点。所失者,不过一个白绫衣而已。方天诚不由便道:“正是如此,亏得介堡主分辩。”
??白千岁也道:“亏得有介堡主说明,不然江湖中朋友,还以为我们白家做得些甚么事出去。”他更担心的是江湖中人疑心自己与月天子勾搭,那可是百口难辩之事。
??介花弧一笑,今日一事,方、白两家均欠下他一个极大人情,他们在江南有地主之谊,自己与石敬成打起交道,也可方便许多。
??他又道:“既是如此,如今天地也拜了,小夫妻等得只怕也急了,还不快快送入洞房去也?”这一句却带了几分戏谑之意。
??方天诚也怕又惹出甚么事情,连忙道:“还不快送少主进房去!”
??一声既出,十几个家人簇拥着方玉平与小怜两人便向里面去。
??方玉平方才一直站在一旁,白绫衣非但是他未婚妻子,更为他倾慕已久,诸多消息带给他的冲击远胜旁人。
??他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打击,非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知如何应对反映。直到父亲“送少主进房”一句说出,他方才清醒一二,叫道:“我不要!我谁也不娶……”
??一语未了,方家的总管站在他身边,看老门主眼色,急忙点了他穴道,一旁的小怜又不会武功,两个本来不该是一对,也从未想过会是一对的年轻人就被这般簇拥着,一同进了内室。
??这一边,楚横军牙齿直咬得“格格”作响,不知是毒伤还是气恼。
??种种谋划为介花弧一番话破坏,他一腔怒火不敢向这位罗天堡堡主发作,全盘发泄到了身边的白绫衣身上。只听他叫道:“好,好!你们合谋一气,我无话可说,只这女子,你们不是说要清理门户么,又要如何处置?”
??厅上倏然静了下来,只听他一人言语。
??“我听得百药门有门规一百七十五条,我只问你,这女子犯奸淫罪,该不该杀;勾结大魔头还有了他的孩子,该不该杀!”
??他咬牙切齿,竟是一定要逼着白千岁亲手杀了白绫衣,他心中才会略为快意。
??白千岁面色铁青,楚横军没有说错,白绫衣所犯两条大罪,无论哪一条,在百药门都是当诛的罪名。今日之事,能如此解决,已是大幸。虽然白绫衣在他身边多年,父女之间亦有感情,但若非如此,今日之事又怎能罢休?
??他手举了起来又放下,环视四周:方天诚垂目不语,婚礼上种种事情已牵连他够多,此刻他不敢也不能开口;介花弧神态闲适,他已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自己,此后事情显是无意再管;再看其余诸人,竟有一大半看着白绫衣的目光带着仇视之意,显是当年与月天子结下深仇之人。
??他自己反思,却也对白绫衣发起怒来,他抚养她成人,这十几年来哪一件事亏待过她,她却做下这般事情,莫说自己,真是连百药门的脸面一同丢尽了!思及至此,一只落下的手又高高举了起来。
??白绫衣闭目不语,眼角却有泪水缓缓流下。事已至此,除非自己一命,不然何以抵偿今日之事?
??那一只手呈现青绿之色,夹带风声,向着白绫衣天灵穴上直劈下去。
??厅上厅下这许多人,并无一人阻拦,甚至有人面露快意之色。
??眼见那只手就要触及白绫衣头顶,白千岁手腕忽然一歪,这一掌便走了偏,又听“丁零零”一声响,众人只见一颗拇指大珠光闪耀不知甚么物事,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又落到了地上。
??一个沙哑却宁定的声音响起,声音不甚大,却十分清晰,“白掌门,请留人。”正是介花弧身边那沉静青衣人。
??介花弧低声笑道:“谢先生,你要救人也罢,怎么摘我的东珠?这可是要赔的。”原来谢苏手边并无称手兵器,顺手便摘了介花弧发上东珠,击中了白千岁手腕穴道。那东珠拇指大小,可值千金,但在罗天堡里,实也算不得甚么。
??众人并无人识得那青衣人,但见他与罗天堡堡主言语亲密,料想是个有来头的人,也便静听他说话。
??这边白千岁还未开口,楚横军先喝道:“你是甚么人?白绫衣是白千岁女儿,杀不杀他说得算,你凭甚么多嘴多舌!”
??这话也没说错,谢苏确实毫无立场,一时间他也静默起来。
??楚横军见他不语,又得意起来,正要再说些甚么,却听谢苏缓缓开口,神色依然沉静如水,
??“你说得不错,我确无立场救人,既如此,我娶她。”
??一时之间,从方天诚到白千岁,从君子堂叶家长老到厅中一众有身份、有地位之人,从刀剑双卫到何、江二人,再到一个怒目横眉的楚横军,全部怔在了当场,只听那个沉静如水,声音亦如流水一般平缓的青衣人继续道来。
??“我娶她。”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既娶了她,她的性命,我总有资格说得算。”
??呆愣众人之中,倒是介花弧第一个反应过来,却也只是手摇折扇,一笑而已。
??楚横江目瞪口呆,实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之人,他一手指着白绫衣,口吃道:“这……这女子和别人偷情,还怀了野孩子,你……你要娶她?”
??谢苏淡然道:“我既说要娶她,自会认她腹中的孩子为子,那孩子自此再与他生父无关。”
??这一番话实是惊世骇俗,世间怎会有人大度若此?
??众人议论之中,白绫衣忽然盈盈走过来,双膝跪倒在谢苏面前,“公子,有今日一语,已足够绫衣铭记一世,但你实不必……”
??谢苏青袖一卷,已带她起身,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眸子清郁之极,虽与她当日倾心之人并无相同,却自有一种令人宁静信赖的力量。他开口,没有客气也没有反对,只是平平静静地道:
??——“夫妻之间,不必如此大礼。”

??(十四)际会
??大厅之内,众人皆被谢苏这一番话震得无法言语之际,忽然先前辱骂月天子的中年男子冲出人群,戳指骂道:“留下那小贱人!”
??他一言未了,谢苏左手依然扶着白绫衣,身形却倏然一转,众人皆未见他如何动作,唯见一只银梭闪电也似自他衣袖中暴射而出,“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击落那人头上的牛角发簪。原来此次参加观礼之前,介花弧已将当日谢苏来罗天堡时身上的一应物什全部还予了他。
??那中年人一声喝骂出口,尚未喝骂第二句,已为这银梭所阻,只惊得连退三步,兵刃也未曾出手。
??他这边刚被拦下,厅内西首三个青年已经跃出,各人手中持一柄薄刃阔剑,为首青年不到三十岁年纪,喝道:“洞庭三杰今日为鄱阳门复仇雪恨!”阔剑一点,直向白绫衣刺去。
??这三人身法颇为轻灵,先后跃出,次序井然,三柄阔剑剑势沉稳中不失迅捷,颇有名家风范。
??谢苏身形不动,依然保持面向方才那中年人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便成了背向着那三人。洞庭三杰中的老大为人甚是磊落,见他背向自己,便叫一声:“看剑!”手中剑势却是丝毫未缓。
??他剑招已至,却见那青衣人动也未动,心中不由诧异,只这一念之间,忽觉剑尖上不知被甚么东西撞了一下,力道虽不大,撞击得却正是力道将泄未泄之处,剑势霎时散了,剑尖直向他身后的老二撞去。
??老二在三人中内力最好,他那一剑力道十足,正待刺出之际,却惊见大哥的阔剑直向自己袭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收剑后撤。但他力道太猛,这一回力,恰相当于将力道全部回返到自家身上一样,收势不住,正和身后的老三撞在了一起。
??厅内只听“砰”“当啷啷”之声一响起,洞庭三杰中老大收招,老二坠剑,老三摔倒,这一系列动作,统共发生在一时之间。脑筋慢些的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见三人一并败退。
??与此同时,一只银梭掉落在厅内青砖地上,声音轻微,大多数人并未注意到,也更少人知道,方才正是这一只银梭击中阔剑,一招之内,逼退了洞庭三杰。
??洞庭三杰这几年在江南创下名号不小,竟为这不知名的青衣人一招逼退,众人皆是惊讶不已。
??三人退后一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次攻上去的时候,厅下七八个年纪较轻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各持兵刃,纷纷冲了上去。
??这些年轻人多是当年为生死门残害过的门派,又或江湖名人的后人,大多未亲身和月天子有过交集,武功大多也未臻一流之境,只凭着一腔热血便冲了上来。
??谢苏站在当地不动,只左手青袖倏出,挥带之间,运用的仍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力极毒,方位拿捏的又准,众人只见他随手拨打,一干兵刃已纷纷飞到半空中,更有的招呼到同伴身上,一时间呼痛、叱骂之声不止。
??厅上一众江湖名宿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皆是眼力一流之人,此刻已看出这青衣人内力实在不见得如何高明,全凭着借力打力和对江湖中各门各派招式了解,便轻巧巧拦下了众人攻势。这人眼力之毒、招式之巧,经验之丰富,实是江湖罕见!但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究竟是甚么人?
??这一拨人方被击退,眼见又有人意欲冲上来,方天诚、白千岁又不好阻拦,君子堂叶家长老便喝一声道:“都退下!”
??他在江南武林德高望重,最是公正不已,众人也皆知君子堂与生死门有血海深仇,便想莫非叶长老要亲自出手?有几个人便退了下去,另有几个人虽然也停了下来,手中兵刃却未入鞘,一双眼只虎视眈眈看着谢白二人。
??谢苏并不理众人目光,似乎也没怎么看叶长老。但叶长老却已注意到,那笼在青色衣袖中的瘦削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机簧银筒已被谢苏收入了袖中。
??他身上并无兵刃,连机簧也收了,莫非他不愿动手?叶长老心中疑惑。
??然后谢苏放松了白绫衣的手,白绫衣先是一惊,随即面色却沉静下来,双眼中呈现出信任之色。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早先就算她与月天子相处之时,虽然为那人的惊才绝艳所倾倒,但却未有过如是完全信任之感。
??她还不知道这个青衣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到今天为止,也不过是见了第三面而已。
??然而不知为什么,有一件事她却可以完全肯定。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不离不弃”一类的字眼存在,那么大概说的就是面前的这个青衣削瘦男子。
??白绫衣心中思量不提,这边谢苏放松了她的手,身形忽然如风般掠出,按理说,一个人要运用轻功,从其手足动作约略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但众人只是见到他前一刻刚放松了白绫衣的手,后一刻,他已经站在了叶长老的面前。
??君子堂的不破罡气江湖闻名,攻则无坚不催,守则刀枪难入。叶长老浸淫这门功夫几十年,几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
??但任何功夫都有缺点,不破罡气也不例外。
??使用不破罡气,运气吐纳时间,要比一般内家功夫长上一倍。
??说是长上一倍,其实也不见得多长,最多不过别人呼一口气的时候,叶长老要呼两口气罢了。
??但就在他第二口气刚刚呼出的时候,谢苏已经到了。
??叶长老只觉得面前多了一个人影,当他刚反应过来这个人影似乎是谢苏的时候,三根冰冷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脉门上。
??那三根手指甚至有几分绵软无力,但是叶长老却如坠冰窟,因为谢苏手指所触之处,正是不破罡气的罩门所在。他甚至不必催动多少内力,只要他想,自己几十年修为随时便可毁于一旦。
??一眼看透君子堂内也无几人知晓的罩门所在,一招之内便凭着无比轻功制住了自己,一瞬之间,那句话在叶长老脑中忍不住又转了一个圈:
??——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可是叶长老实在也想不出这个青衣人会是谁,他能想到的那些曾经风云一时,年纪又和面前这个青衣人相近的人物,大半都已经死了。
??随后他听见那个青衣人开口,声音依然沙哑,口气平静得如同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本朝律例虽有罪及妻孥之说,但白绫衣并未与月天子论及嫁娶,那孩子更与他无关。”
??“白绫衣是我妻子,我是那孩子父亲。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辱及我家人。”
??一时间,叶长老目瞪口呆,不知当如何作答。
??然而谢苏已经放开了手,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再次回到了白绫衣的身边。
??这青衣人竟与这一群江湖人讲究起朝廷律法,众人不由愕然。但叶长老出身君子堂,熟知律法,却知谢苏所言非虚。他默然半晌,无法反驳,终是长叹一声道:“你所言虽是正理,然而你可想过,有几个江湖人能依法行事?你娶了这女子,日后有多少个江湖人要针对于你?”
??谢苏神色不变,只道:“我知道。”
??他转身而行,青袖随走一带,方才被他击落的一柄长剑自地上跃起,直插在方才一个口中言语最为难听的青年两腿之间,剑锋再偏一点,只怕便有断子绝孙之虞,那青年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众人为他武功气势所夺,又见方才君子堂长老对他未加阻挡,方、白二人不发一言,竟是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任他带着白绫衣离去。
??刀剑双卫中的零剑年纪还轻,只看得兴奋莫名,向身边的刑刀笑道:“难怪咱们堡主对谢先生十分推崇,你看他今天做得这件事,真是帅极了!”
??刑刀一笑,他年纪较零剑为长,行事沉稳,并未多说甚么。
??谢苏携着白绫衣,一直出了方家大门。
??出门后,谢苏不再顾忌甚么,厅上为护白绫衣,他已经显露出了师门武功,被认出身份不过是早晚之事,此刻他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白绫衣只觉风生两腋,身体轻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方才的种种委屈、折辱在这飞逝而过的大风中统统被抛到了脑后。她闭上眼睛,心中只想,若能和这个男子如此在风中携手而行,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那还不是感情,而是恩义。只是这份恩,这份义,已足够世上任何一对夫妻共同度过一生一世。
??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郊外一处树林外,脚下踏的是柔软的草地,天蓝得清澈透明,一分杂质也看不出来。在方家发生的种种事情,一时间恍若隔世。
??那个青衣的削瘦男子站在她面前,一到郊外,他已经放开了携着她的手,然后解开她身上所封穴道。此刻他虽是与她正面相对,眼神却不再看她。方才在大厅内的旁若无人全然不见,竟有几分淡淡的羞涩。
??“我送你回客栈。”他说,脸到底微微红了。
??白绫衣有几分惊讶,她想这男子不会轻易离开,一定是有甚么重大事情。
??谢苏续道:“那客栈中有罗天堡好手护卫,我前去赴一个约会。”
??在离开大厅那一刻,他经过介花弧身边时,罗天堡的堡主面上带着笑,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话:“半个时辰后,云深不知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白绫衣虽与他相识未久,却已对他的个性有相当了解,心道这个约会必然十分危险。她想都没想,便道:“我和你一同去。”
??这次轮到谢苏惊讶了,他重复了一次:“我送你回客栈。”
??白绫衣低了头,低声道:“我武功虽不见得如何高明,但对医术药物也略有了解,也许帮得上忙,何况你身上有伤……”她见谢苏微蹙了眉,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不见得能打动他,一咬牙,道:“我是你妻子!你有危险怎能不与你同去?”
??谢苏怔了一下,眼中的神色由起初的些微羞涩和惊讶,慢慢地转为了柔和。他看着她,淡淡地说:“好。”
??他刚要转身前行,身后的女子却又叫住了他:“请等一下……”
??谢苏停下脚步,“甚么事情?”
??“我……那个,你的名字……”
??这样一对夫妻,倒也真是世间少见。
??白绫衣未等谢苏开口,先急急地摘去面上一层人皮面具,“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面前的女子发黑如墨,肤凝如脂。脸容轮廓秀丽分明,额前的散发合着眉眼在肤光雪色中愈发漆黑,衬着她一身白衣,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谢苏为她丽容所映,不由怔了一下。随即他笑了,笑意很淡,不仔细也许看不出去,但是一种温暖之意却是了然如现,他说:“我叫谢苏。”
??碧草蓝天掩映下,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前后走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大概一步左右,仔细看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谢先生……”白绫衣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用这样称呼他,她与谢苏初识之时,称他为“公子”,但这其实是当日她对月天子的称呼,此刻再以此称呼谢苏,她心中却是不愿。
??谢苏没有回头,淡淡道:“你我之间,以此称呼似为不妥。”
??话是这么说,但若不这么叫,又该怎么叫呢?谢苏不知道,白绫衣更没甚么经验,何况她对谢苏满是尊敬感激,倒觉得如此称呼才为合适。
??于是,谢苏虽然对“谢先生”这种称呼略为反对,但此后的日子里,白绫衣也就一直这么叫了下去。
??此刻在方家,流水宴席已经摆了上来。
??虽然遭到如此变故,但该行的仪式依旧是一步也不能少。方天诚、白千岁为了让众人取信方玉平与小怜的婚事,更是勉强打点了精神陪客。但这一天遭遇之事毕竟太多,方天诚又是主人,支撑到现在,未免也有些精神不济。
??白千岁在一边看得分明,此刻介花弧已经告辞,另外几个身份较重要的人物也各有御剑门大弟子作陪,便道:“亲家,你去歇息一会吧,我看你面色不对。”
??方天诚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下去,便道:“也好,这里劳烦亲家了。”便独自回了内室。
??他记得自己书房的抽屉里有长白帮主上次送来的高丽参片,含几片,大概会好些。
??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书房,门竟是虚掩的。方天诚一惊,再怎么疲惫,身为江南第一大门派掌门的警觉也立时占了上风,他立在门前,手中已握住了剑柄。
??书房中确实有个人,从方天诚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是个身着灰色布衣的男子,散着发,没有梳髻,正在他的书房翻着东西,动作虽然不大利落,却很仔细。
??方天诚看了一会儿,心存疑惑,他在门前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但那灰衣人却似根本没有发现一样。更诧异的是,从那灰衣人身上也丝毫感受不到一个高手应有的气息,甚至连一个会武功之人的气息也没有——方天诚行走江湖这些年,眼力还是准的。
??他便想,莫非是哪位客人带来的仆役,乘婚礼纷乱之际借机来这里偷盗?
??能带仆役前来观礼之人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既如此,倒不可匆忙行事。
??于是他立于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直到这时,那灰衣人似乎才发现方天诚的存在。室内昏暗,他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又拿起一根蜡烛,走近几步照了照,才笑道:“原来是方掌门。”
??灰衣人一转过身,方天诚见他眉眼生得十分俊秀,面上若有笑意,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感。又见他见到自己并无一分惊讶惶急之色,也是诧异,心道莫非自己判断有误,这个人并非仆役之流?
??他还没说话,那灰衣人手执着蜡烛,却先开口了,声音亦是同他的面容一般温和可亲。
??“方掌门,今日令郎大婚,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面前此人并无一分攻击之意,于是方天诚也便应了一声“多谢”。
??然而那灰衣人下一句话,却是全然的急转直下:
??“既如此,闻得方家有蓝田石,可解百毒,我恰好身有毒伤,无药可解,却想借来一用。”
??方玉平婚礼与他拿蓝田石有何干系!原来这灰衣人四处翻找,竟是在寻方家的传家之宝蓝田石!亏他竟是如此厚颜无耻地当面说出。
??方天诚心中大怒,但他毕竟是一派掌门,强抑着怒气道:“你是甚么人?”
??灰衣人笑道:“说到我是甚么人,这却又涉及到一个天大的秘密,方掌门,我与你说,你这蓝田石还真是非给我不可……”他口中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慢慢执着蜡烛向前走。
??他一番胡言乱语自然瞒不过方天诚,他冷笑一声道:“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
??一语未了,他眼前的一切忽然变了。
??熟悉的书房什物在他面前不断旋转,灰衣人的脸也不复清晰,而是模糊成一个自己再看不清的丑恶形状,随即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灰衣人手中的蜡烛闪亮依旧,颜色却是诡异的幽绿,便似墓地中的鬼火。
??直到这时方天诚才醒悟过来,他指着那蜡烛,“那蜡烛……你,你是……”他面上忽然现出惊恐之极的神色,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
??这一句话并没有说完,方天诚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灰衣人面上带着笑,“扑”地一声吹熄了蜡烛,“哎呀,幽冥鬼火也认不出,这江南第一门派的掌门是怎么当的?这么看,金错刀门的楚横江到底还比你强点。”
??他又摇摇头,“可惜的很,你一死,我也没时间再找蓝田石了。”他对地上的尸体不再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前方有脚步和说话声音,灰衣人一惊,一只踏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来的人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老的女子道:“小翠,白老爷说老爷回了书房,可是么?”
??一个娇嫩声音便应道:“正是,夫人不必担心,老爷想只是一时身体疲惫,不会有甚么大事的。”
??那先前声音便叹了一口气道:“唉,谁曾想今日闹出这么一场事来……”
??那娇嫩声音又絮絮劝慰了几句,灰衣人却已不及细听,只因二人脚步,已经渐向书房而来!
??这两名女子正是方天诚的夫人与其贴身侍女,方夫人亦是出身南武林世家,嫁到方家这些年却已甚少动手,此刻她发插步摇,长裙曳地,看上去与寻常的大家主妇也没甚么两样。
??二人刚走到书房门前,却见一个灰衣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冲出来,一见方夫人便即大喜:“夫人来的正好,老爷在书房里面晕倒了!”
??方夫人闻言大惊,方天诚本有宿疾,她本就担心今日楚横军这么一闹,方天诚会不会旧病复发,面前这个灰衣人虽然从未见过,她也无暇多想,三步并做两步便冲了进去。
??书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方天诚的身形倒在地上,方夫人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去,叫道:“老爷!”
??刚叫了一声,方夫人忽觉身后风声微细,她毕竟出自武林大家,一惊之下急忙闪躲,但那曳地长裙起身不易,后背一点微痛,不知是被甚么刺了一下。
??她终于站起,却见方才那灰衣人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笑道:“起来又何必,还不是要倒下的。”
??一语未了,方夫人已然颓然倒地,七窍里都流出黑血来。
??那侍女小翠还站在门前,方才一幕时间极短,小翠尚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见那灰衣人已走了出来,点手叫她:“夫人叫你进去帮忙。”她便依言走进。
??她刚踏入门内,忽觉小臂上一阵刺痛,心道莫非被甚么虫子咬了一下?刚想到这里,她只觉头脑一阵昏然,再也不能想任何事情了。
??灰衣人收起手中一根青蓝色细针,看一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笑道:“还真有点危险。”
??他身无半点武功,方才杀那三人只要有一分延误,甚或那小侍女在临终前叫上一声,招来他人,他也就别想出方家大门了。
??灰衣人也确是身有毒伤,他搬不动尸体,只能任凭他们倒在那里,自己急匆匆走了出去。
??刚走过一个拐角,便听到身后传来喧哗声:“快来人啊!”“看看这是怎么了?”
??他微微一惊,未想方家几人的尸体这样快便被发现,脚上步伐不由加快,面上却是依然带着笑意。
??但他行动不便,方家大族,庭院幽深,眼见走出大门还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喧闹声音却已越来越近。正在此时,灰衣人忽见前面转出一个窈窕身影,再走几步看得清晰,却是今日的新娘子小怜。
??他心中一动,面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径直走了过去,笑道:“小怜姑娘,好巧。”
??此刻小怜穿得已非嫁衣,原来方玉平被架到内室之后,几个家人怕他又闹出甚么事来,一直没敢解他穴道,只等着老门主。一片纷乱之中,早无人注意到小怜,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道:我这时到底算是甚么,算是下人还算是……新娘子?
??她对方玉平并无恶感,却也绝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夫婿,大厅内种种事情她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换了家常衣服来到园中。心中又想:从今以后,方家少爷究竟又是我甚么人啊?可他毕竟是小姐的夫婿,我,我的夫婿不该是他……
??想到这里,那日被金错刀门的人追赶之时,搭救于她的俊秀人影噌的一声从脑海里窜了出来。那日初见之时,那人笑语可亲,所吟的诗句她竟还一一记在心里:
??“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
??她并不解文意,只是这诗为何竟能记得分明,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心思愈发烦乱,正在此时,一眼却看见那俊秀身影竟是近在咫尺,这一下又是慌乱,又是羞涩,一声“公子”却止不住地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喜悦。
??那灰衣人何等人物,小怜这一句话中情绪,他听得分明,口中只笑道:“小怜,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只怕是已经忘了吧。”
??小怜见他笑意,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公子,那日救命之恩,我怎能忘记……”
??这灰衣人正是谢朗,见到小怜羞窘,他潇洒之态丝毫不改,声音却柔和了许多,笑道:“小怜,几日未见,怎么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其实他和小怜也不过只见了第二面,但这时小怜也想不到这许多。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还好,他见到的不是我穿嫁衣模样。
??谢朗又笑道:“今日来观礼,可惜来得晚了,婚礼没看成,走到后面又迷了路。小怜,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小怜听他并未看到婚礼场面,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眼下身份,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阵安慰,低了头道:“公子随我来。”
??谢朗却不走,只伸出一只手,笑道:“小怜小怜,我行动不便,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那只手清瘦修长,线条十分优美,谢朗面上笑意吟吟,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做得不妥的地方。
??小怜的脸却“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她抬头看一眼,谢朗的手依然没有动,微风徐来,他散发纷飞,一双俊秀眸子柔和得如同春水一般。
??“小怜。”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小怜没再犹豫,直接便走了过去,把手轻轻放在他手里。
??“带我走条偏僻些的路好不好?我在这里迷路,教他们知道要笑话的。”
??“好,公子走这边……”
??“别叫我公子,我叫谢朗……”有淡淡的笑声传来。
??小怜带谢朗走的,确实是一条非常偏僻的小路,几乎没遇见甚么人,谢朗刻意之下,二人的速度并不算慢,但小怜心神摇曳,觉只要和他走在一起便好,并未注意到。
??二人直到了方家门前,谢朗才放开小怜的手,微笑道:“小怜,且等下。”
??小怜略有不知所措,却见谢朗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身后,从小怜的角度看,只能见到他的侧脸,不知怎的,那一瞬间她竟觉面前的俊秀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一种阴冷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小怜一惊,不自觉竟是后退了几步。
??谢朗全没有看她,他负了手,慢慢开口,声音竟与往日全然不同,清冷中略有压抑,却沉定非常:“雅风,出来吧。”
??这声音竟是异常熟悉,小怜骤然一惊:“你……”
??面前便似有一道电光划过,一道轻黄身影自一株高大槐树上疾闪而下,如风逐影。那人一落至地面,便即单膝跪倒:“主人。”
??谢朗一笑,“起来,我们走吧。”
??那人一言不发便即起身,垂手站立,此刻看来,此人二十出头年纪,佩一柄暗紫色长剑,身材高挑,貌相并不似中原人物,俊朗非常,风采卓然。但他在谢朗面前,却是异常的恭顺。
??一年前,正是这个年轻人在为畹城外雪原出手,一剑几乎刺死方玉平。
??一年后,官道上他乍逢江澄,武功已达年轻一代一流好手的江澄尚且奈何他不得。
??单看剑术一项,这身穿淡黄轻衫的年轻异族男子实不在当年的朱雀之下。
??此刻方家门内的喧闹声已经临近,高雅风忍不住便道:“主人,我们还是快些离去吧。”
??谢朗点一点头,他转过身,看着小怜淡淡笑了笑:“听出我的声音了?新娘子?”
??小怜已惊得浑身颤抖,“是,是你……”
??谢朗大笑起来:“正是我。”他反手握住高雅风的手,正要离去之即,忽又笑道:“忘了说,小怜,你知道门内为什么吵闹么?”
??他也不待她回答,又续道:“因为方家掌门和夫人,刚刚死在了我的手里。小姑娘,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少夫人吧!”
??最后几个字出口之时,高雅风已带着他跃至空中,几个起落间,鸿飞渺渺,已然不见了踪影。
??小怜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州城外,云深不知处。
??在那片浓密深绿,几至诡异的树林外侧,白雾缭绕,浓厚到即使两个人面对面,依然看不分明对方模样。间或一阵大风吹过,白雾被吹散几分,随即又掩了上去。树林边缘纠缠的古藤隐没在白雾中,看上去仿佛活蛇一般。
??又一阵风吹过,不够大,白雾被吹得薄了一些,隐约可见一个青色修长身影在其中行走,风一住,那道修长身影又不见了踪迹。
??雾中没有声音,那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慢慢的,树林外侧,却又传来了流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清冷如冰棱相击。再走几步,人竟如立于瀑布之下,水气扑面。青色修长人影不再前行,立住了脚步。
??白雾、水声、伸手不见五指,这些并非关键,青衣人不愿前行的原因并非胆怯,而是出于一种本能。
??这种感觉甚至不是一个一般的高手所能体会,更类似一种野兽般的本能,那是从大风大浪里翻滚过来的经验。青衣人其实也没看到,也没听到有任何异样的声音,然而他心中清楚的很,再前进一步,自己会遇到甚么事情,那是全然的不得而知。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云深不知处,也有这般景致。”右掌徐出,画个半圆,眼前白雾倏然散去,也只一瞬之间,又聚集在了一起。
??但只这一瞬间,那青衣人再次消失在白雾之中。
??他又到了哪里去?莫非方才一霎那,他借着白雾飘散时间已经看穿了迷障?
??林间隐秘一侧,忽然又传来了潺潺流水之声。
??不知那是不是寒江江水的支流,水流不大,慢慢汇聚到一个地表凹陷之处,长年累月形成一个水潭,潭水颇清,四围怪石嶙峋,一位老者正坐在石上,头上带一顶斗笠,手上执一根钓竿,双眼半合,似正全神贯注在鱼竿之上。
??这一处已没有白雾缭绕,云雾至此,似也不敢接近。
??那道青色修长人影走到水潭切近,此处阳光照耀,只见他一身天青锦衣华贵非常,发上东珠宝光内敛,此刻他负手身后,微微含笑,声音不疾不缓:
??“当日京师一见,至今已有五载,石太师风采如昔,甚是可喜。”
??林外,谢苏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疾如飞鸟,正带着白绫衣前行,忽然间身子一颤,硬生生止住了身法。他一手按着心口,眉心紧簇在一起。
??白绫衣一惊,道:“谢先生,你怎么了?”一手便去搭他脉搏,她出身百药门,父亲又是白千岁,医术毒术皆已臻一流之境。早些时候她初遇谢苏,便已看出他身染毒伤,但似已得到妥当医治,并无大碍,是已也未放在心上。
??她手指刚触及谢苏,谢苏手腕不由又是一颤,刚要反手闪开,忽又想到面前这人是自己妻子,手又递了过去。
??白绫衣搭住他脉搏,只觉他脉沉而迟,虽有毒伤,但已被药物压制平稳,并无特别异常,心下正在疑惑,却惊见谢苏另一只手紧握,指关节扣得发白,再看他面上已是半点血色也无,眼神也空茫起来,急忙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谢苏听得见她说话,却已无力回答,他心口痛到空荡一片,连思绪亦成了空白。
??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触、无法,六识尽灭,不相应行。
??谢苏此刻虽然尚未到六识尽灭的地步,但目已无法视物,头脑亦无法运转,眼前所见,脑中所见,除空白之外别无他物。
??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个又洒脱、又飞扬的声音自遥遥远方传来,口气热切亲昵,恰似一个十分熟识的老友一般: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十五)烈火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那一日朱雀决意就此离开京师,谢苏坚决反对,是日夜里二人一如既往来到寒江江畔,朱雀却不听谢苏阻拦,只带笑说出了这一句话。
??白绫衣站在一边,见谢苏面色惨白,一惊之后立即抽出身上银针刺向他灵台穴,她熟知医术,又想到苗疆有几种奇毒潜伏时间极长,发作却异常迅速,心道无论怎样,先封住穴道,阻止毒气上流,再计其他。
??谢苏一颤,银针尚未触到他身体,他已避开数尺,低声道:“不是毒……摄心术。”
??这六个字他已说得颇为费力,随即坐倒在地,却非一般内家打坐的盘膝而坐,手掌相对;而是左手食中二指相叠,与剑诀倒有几分相似。白绫衣见他面色凝重,身上青衣无风自动,似在与那摄心术勉力相对。
??她生怕惊扰谢苏,不再言语,只静静守候一旁。
??此地已是云深不知处外围,芳草悠悠,微风习习,不远处的树林内犹有白雾不断涌出,此处却是安静非常,间或有一两只飞鸟掠过,却均不敢接近林边,打个旋儿又纷纷飞走。白绫衣双目紧盯着那诡异密林,虽是青天白日之下,但此刻若说里面忽然走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绝非不可想象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然而谢苏一直双目紧合,不言不动。
??安静,有时这样的安静,反而比辱骂嘈杂更让人无法容忍。
??她手中的银针已被冷汗浸湿,一时间几日以来的遭遇纷至沓来涌上心头:与月天子相遇相恋却终为所弃;被金错刀门掳走利用又为江湖中人所辱;百药门将自己逐出,义父更欲处死自己以正门规;而今自己唯一的依靠,相识不过一日却又遭受困厄,生死难测……
??不对!白绫衣忽然警醒:自己方才却在想些甚么!自己既已嫁了谢苏,此后便当与他生死与共,他遇难,自己更应冷静以待,图谋相助,怎能在这里自怨自艾,自伤身世!
??一念至此,她立即收敛起思绪,当年在百药门时,义父虽教授她种种医学毒术,对摄心术却并无涉猎。仔细思量,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相关之事。
??“摄心术……那似乎是西藏密宗的功夫啊……”白绫衣苦苦思量。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当年在甚么地方听说过这门功夫。
??三年前,白千岁带她进京看望几个老友,自然也见过石敬成。太师府中,她曾遥遥见过一个彩衣僧人,装束十分怪异,神态倨傲,除石敬成外,一般人似乎并不在他眼中。
??“那是密宗的高手。”当时白千岁与她说:“也是擅长摄心术的高手,这门功夫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封其五蕴六识,严重时更可夺人性命……”
??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那是以怎样的人、怎样的事为引,方能触发宁定如石的谢苏情绪,又当如何破解?白绫衣正思及此处,忽见谢苏一手拄地,慢慢站起身来。白绫衣见他面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但神情尚是镇定。
??她心下刚略为放宽,却惊见谢苏本是挺直如剑的身体摇晃两下,一歪眼见又要倒下去,白绫衣伸手欲扶,却见他弯下身子,似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行鲜血自他口角涌出,滴落在草地之上。
??“朱雀……”白绫衣扶住他,听见谢苏低声道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事隔这些年,谢苏终于再次说出了他平生挚友的名字。
??那一瞬间,只一瞬间,白绫衣看见那双平素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随即谢苏狠狠一咬下唇,借这一痛之际,神志再度恢复清明。他伸袖拭去唇边血痕,立直身体,低声道:“入林。”
??白绫衣略为不明,谢苏却已携住她的手,向林中掠去。
??在风中,白绫衣听到谢苏声音,低沉却分明:
??“摄心术我只能暂时压制,施术之人在林中,胜了他方能破解。”
??白绫衣颔首,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苏此举虽是颇具风险,但这等直捣黄龙的做法,却也正与二人个性相符。同时她又想到谢苏要她一同入林,显是有了同甘共苦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阵欣慰。
??忽然间她眼前一暗,却是二人已进了密林之中。
??谢苏放松白绫衣手臂,自己向前一步,看似无意,却恰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密林里藤蔓缠绕,遮天蔽日。白绫衣只觉脚下泥泞不堪,间或又有一两条滑溜无比的不知甚么物什从脚边窜过,她世家出身,哪里见过这个,一声惊叫已到了口边却又及时咽了回去,心道这一点小事就惊慌失措,岂不是为他添乱。
??她镇定下来,只见林内视线模糊,仅能见到数尺以内事物。又觉林内腥气扑鼻,于是从身上拿出两颗九花玉露丸,乃是百药门中去除瘴气的灵药,一颗递予谢苏,一颗自己含在口中。
??谢苏接过药丸,未做犹疑放入口中,那九花玉露丸入口即化,一阵清凉之感沁入五脏六脾,霎时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点一点头,以示谢意,随即凝立不动,神态专注,似在倾听着甚么。
??白绫衣也凝聚心神,但除极细微的风声外,却是一无所闻。
??“随我来。”谢苏忽然道,白绫衣以为他当真要走,却觉谢苏一按她的手,她随即醒悟,留在当地不动,却见谢苏青袖微扬,一点银光还未看清去处,便已没入了林中。
??须臾之间,一声惨叫自林内传来,声音极细极尖,非但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连是人还是野兽也听不分明。这一声惨叫之后,林内又没了声息。黑黝黝的一片,却又有几点碧绿鬼火自林内飘飘荡荡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白绫衣掌心内已全是冷汗,只怕惊扰了谢苏,才不敢多说一字。
??谢苏心中也有几分诧异,那一只银梭,他心中有把握已击中林内施术之人,然而此人究竟是生是死,为何竟是毫无声息?他思索片刻,默默向前踏了几步,三只银梭同时而发,捷如闪电。
??这三只银梭已是堵住了林中之人所有出路,银梭方出,一个爽朗飞扬的声音忽自林中传来:
??“阿苏!”
??两个字叫得轻快简捷,叫到“苏”字时,声音很快的一顿,好象一个人在碧云天黄叶地的阳关古道上忽然停下来,带着笑说,“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称呼谢苏,只有一个人。
??有淡淡的花香从不知甚么地方飘送过来,谢苏茫然向周围看去,四围竟是一片极为柔和的月光白,云雾样氤氲的感觉。远处,又有流水的声音传过,清脆悦耳。
??香是杏花香,水是寒江水。
??那……是梅镇。
??谢苏眼里已经不再是诡异幽暗的密林,他觉自己正立于寒江江畔,一轮雪白明月高挂天空,台阶白石光芒柔和,很远的地方有剑客身形颀长,衣红如五月榴火,他慢慢转过身,微笑着向谢苏方向走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谢苏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只银梭,未加思索,一翻手刺入了右手掌心,鲜血顺着银梭流下之际,他神志再度恢复了几分,抖手又是三只银梭,向幻景中的寒江方向击去。
??“铮”的一声,水波摇晃了几下,竟如镜子一般碎成片片,碎片后面,再度出现了幽暗密林,还有白绫衣那张惊惶却力图镇定的美丽面容。
??一瞬间,愧疚之情自谢苏心里油然而生,他想这女子今日刚嫁了自己,却要吃这般苦头。
??但此刻已不及多想,他抓住这一刻清醒时机,青袖带住白绫衣,向外一甩,低声喝道:“出林!”
??他没甚么内力,此刻又不比刚才在方家厅内可以借力打力,这一带并未将白绫衣带出多远,她踉跄后退几步,站稳身形,道:“为什么?”
??谢苏没有回头,大滴冷汗从他额前滴落下来:“再不走……我大概,控制不了自己……”
??白绫衣惊住,她又看了谢苏一眼,竟没有犹豫,快步出了林子。
??柔软的杏花香气再次席卷而来,包裹住了谢苏的整个身体。
??“喝茶。”
??挑眉,“你泡的?”
??“是。”俊美青年一双凤眼里满是期待。
??端起白瓷杯,吹散氤氲热气,喝一口,放下茶杯,“尚可。”
??“只是尚可?”俊美青年心有不甘,“我练了许久,阿苏你两字带过,一句鼓励也没有?”
??青衣人一口茶水几乎笑出来,忙正了表情,道:“莫非我刚才不是鼓励?”
??俊美青年绝倒。
??…… ……
??梅家夫妇门前,一轮明月如水。
??红衣俊美青年忽然停住脚步,一本正经,“阿苏,我有个主意。”
??青衣人疑惑看向他。
??“梅家夫妇既无子嗣,日后你我又隐居在此,不如我把他们的酿酒技艺学过来,也免得这门手艺失传。”
??青衣人没说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红衣俊美青年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搭讪着问:“阿苏,怎样?”
??“可以。”
??甚么叫“可以”?红衣俊美青年听得莫名所以,愈待追问,却见青衣人已转身离开,忙追上去。
??青衣人自顾前行,口中虽不言,心里却越想越可笑,凭他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那骄傲不羁,红衣如火的俊美青年单衣赤足,挥汗如雨的酿酒模样。
??…… ……
??“钟兄,抑云丹完璧归赵。”
??“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青衣人一皱眉,但他不惯多做纠缠,略一沉吟,自身上摘下一块暗色佩玉,“也罢,那请钟兄收下这块金刚玉,亦可防身。”
??有一双凤眼的俊美青年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金刚玉,满脸都是欢喜。
??…… ……
??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停地从黑暗深渊里跳跃出来,不成体系,一幕一幕却如是清晰。
??红衣剑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却不似平日那般笑得神采飞扬,他的神色很安静,定定看着谢苏的眼睛。
??“阿苏,‘若教眼底无离恨’的下半句是甚么?”
??这不是朱雀说过的话,以朱雀个性,他也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苏抬起头,看着面前红衣身影,他心中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幻影,他说的话也是虚假。只要自己与他应答一句,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然而不由自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中略有颤抖,已不似他平日口气。
??“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这一句话出口,连接现实与幻景之间最后一条细线就此断裂。
??简单七个字,于谢苏,已是浩劫。
??摄心术至此才全部发挥作用,谢苏倒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神志全失,鲜血自他口中涌出,青衣衣襟被染红了一片。
??但是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他听到的是寒江江水清越如故,闻到的是幽幽杏花春意弄人,眼前看到的,却只有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当年朱雀诛杀月天子的计划,并没有向谢苏隐瞒。
??“月天子最近每月都会到梅镇东南的如天楼居住一两天,行踪隐秘,只带两个随从在身边,”他看了谢苏一眼,“我戌时出发。”
??朱雀没有说为获得这些情报付出过多大的代价,谢苏心中有数,也不多问。
??现在是午时,离戌时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
??谢苏没说甚么,神态如常地倒着茶。
??“阿苏,”朱雀忍不住拦住了他,“水没开。”
??谢苏怔了一下,放下水壶,默默坐在那里。
??朱雀想说甚么,谢苏却先开了口,“钟兄,你自去做该做之事即可。”他虽早已知晓朱雀身份,却一直以“钟兄”称之。
??这次行动,自开始谋求情报到最后出手,全然为朱雀一手策划,他自视极高,并无担忧畏惧之意,却担心谢苏为他出手,遭遇危险。还正想如何开口要谢苏不参与进去,未想谢苏先答应下来,青梅竹千金一诺,于是朱雀放下心来。
??谢苏起身,去清洗茶壶茶杯,水声轻微。
??在他身后,朱雀笑道:“阿苏,我先走了。”说罢起身,红衣轻扫过门扉。
??谢苏没有回头,只点头道:“好。”
??于是朱雀离去,心中满是自信喜悦。
??二人之间,并未有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朱雀部属已将如天楼四围路口把守妥当,生死门的暗桩也已被他们逐一拔去,但因月天子本身武功极高,人又警觉。朱雀并不许他们接近如天楼切近。
??他部署好手下,安排好一切事宜,赶到如天楼时,恰是酉时。
??如天楼亦是位于寒江江畔,与梅镇不同,此处的江水乃是主流,浩浩汤汤,江心平静,江岸处却大有惊涛拍雪之意。朱雀暗想:这月天子果然是个欲行大事之人,如天楼不过是一座别院,却也颇有吞吐气度。
??他仔细看去,这如天楼乃是一栋二层木制小楼,木板上暗色雕花,甚是雅致,外面有个小小院落,疏疏种了几株芭蕉海棠,红绿相映。中间又有一座假山,上面藤蔓攀附,坠子流金。
??但在朱雀眼里看来,这个院落里既非芭蕉海棠,亦非假山藤蔓,而是一个阵势,其阵虽小,然论其凶险程度,比起太师府中的“十部轮回”也不遑多让。
??朱雀并不在意,再凶险,总漫不过“十部轮回”去,然后他又想到,太师府中有传言,“十部轮回”一阵,乃是当年石敬成与青梅竹父子一手所制。
??想到这里,朱雀不由微微一笑。
??随即他收敛心神,凝神而观,破阵不难,难的是如何破阵方能不惊动月天子。更兼月天子师从波斯“山中老人”,只怕这阵中又夹了波斯术法。
??但不出片刻,他已有决断,月光下只见他见衣抉翩飞,殷红若五月榴火,“月明千里”轻功再度施展,一掠已过了院墙,既而一道银光倏出,光芒如电,一声轰响,院内假山竟被他平平削去一截。
??无涯剑光又起。院中花木纷飞如雨,几被他夷为平地。
??朱雀根本没想破阵,他要的是毁阵!
??那假山即是阵眼,当代高手中,论到剑术,几无人能与朱雀比肩。他凭着无上轻功和高超剑法一举毁了阵势,同时他心中有数,月天子亦是个性情高傲之人,若是有人小心探测,他自会小心应对,若有不对也会退避。但若是有人直接上前大肆挑衅,反而会激他出来。
??果然,阵势刚毁,两道黑影一先一后,已从楼内闪出。看其身法,前面一人几是足不沾地,轻功极是高明;后面一人下盘沉稳,也绝非一般人物。
??待到这两人面貌现于月下,朱雀也不由一惊:“是你们?”
??这两人他都识得,前面一人是华山派的飞烟道长,年纪虽不过三十几岁,辈分却尚在如今华山掌门之上,一身“草上飞”的功夫登峰造极;后面一人则是江北的剑侠吴绝响,使重剑,侠名一时。
??然而这两人早已死在生死门手下,为何会出现于此?
??朱雀借着月光细看二人面容,又是一惊。只见这二人面目呆板僵硬,飞烟道长的一张清秀面容更是扭曲的不成模样,再细看其身法,亦不如往日灵动,颇有滞涩之感。
??灵光一闪,朱雀忽然明白了。
??传闻生死门有一种秘练药物,有人说该种药物可控制生人神志,也有人说控制的乃是死人躯壳,被控制之人任从生死门驱使,永世不得翻身。
??但也传说该种药物并未完全试验成功,否则的话,江湖上不知要多上多少具活尸?
??但面前这两人,却显然是秘炼药物的成功之作。
??月天子竟以他们为护卫,真是好份心机!
??他刚想到这里,两道剑光已经迎面而来,一作轻灵,一为滞重,攻得均是要害,显是欲制他于死地。
??朱雀不屑一笑,心道:月天子,你这等把戏应对别人倒也罢了,然而我可是不敢下重手之人么?
??无论是飞烟还是吴绝响,都是侠名素著之人,换了他人在此,大概还会对二人有所顾忌,或不忍出手,但那绝不会是朱雀。
??月光如水水如天,如天楼下,三道身影交错而错,剑光如雪,挥洒一地。
??朱雀收回无涯剑,却未入鞘。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朱雀转身,只见两条右臂落到了地上,手中各握着宝剑。
??飞烟与吴绝响却毫无表情,二人伤重至此,伤口处却连血也没流出来,亦无疼痛之感。兵器虽落,二人却又冲了上来。月下看来,二人面上已非人色,青气上面,鬼气森森。
??朱雀更不犹豫,无涯剑剑光飞舞。用的已是无涯剑法中的绝招之一“十字连斩”,数剑之下,飞烟、吴绝响二人首级落地,随即朱雀更不犹豫,又一招十字连斩,将二人左臂、双腿一并斩下。
??月光下,那些尸块似乎还欲蠕动,但终于再无声息。
??朱雀举起无涯剑,映向月光,一道银光流水也似从剑尖倾泻下来,剑身滴血也无。
??那两人已与活尸无异。若非朱雀当机立断,以十字连斩将二人分尸,那二人只怕还是要起来的。但也正因二人被药物控制,动作略有呆滞,否则若是二人盛名之时,朱雀也不会这般容易便取胜。
??朱雀不再理睬二人尸身,殷红衣衫一展,径直向如天楼走去。在他身后,风吹瑟瑟,谁又能想到这些辨认不出模样的尸块,亦是江湖上的一代豪杰?
??当年的何等风光,今日一坯黄土蔽身也无。
??如天楼上,忽然传来击掌之声,声音清脆,合着楼外江水延延,竟如乐曲一般。
??一个清冷声音赞道:“好,好一个朱雀!”
??一道白影自二楼上飘然而下,直落到回廊之中,形若惊鸿。
??回廊地板乃是木制,这人负手立于其上,脚下只穿了双雪白布袜,他大胆之极,竟是背向朱雀,慢慢地穿了一双丝履。
??朱雀没有出手,一来,他为人骄傲,不愿从背后出手;二来,那人看似放松,其实周身上下,几是无懈可击。
??那人转过身来,一抬眼,两道目光冷月一般扫了过去。
??朱雀抬头望去,心中暗想,月天子真容,未想今日竟是自己得见。
??只见月下之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月光白的丝衣,衣摆下方镶了三指宽的银边,拦腰束一条白玉带,象牙为饰,腰间系一块透明令牌,正是武林中闻风丧胆的琉璃令。看其衣着极尽雅致华贵;再看其面容则生得十分俊秀,眉飞入鬓,目若朗星,眸子颜色远较常人为浅,气质冷冽之中带了十分骄傲,实是世间一流人物。
??朱雀不由暗自点头,却又想:此人风度虽好,尚不如谢苏。
??二人各自打量对方,片刻,朱雀冷冷道:“月天子林素?”
??月天子微微颔首,“朱雀,你今日能在此处与我对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朱雀还之一笑:“彼此彼此。”
??没有其他话语,月天子右掌一翻,一柄银剑霎时出鞘,二人几是同时剑招倏起,身形灵跃,战在一处。
??论及武功路数,二人其实颇为相似,剑法均走迅捷狠辣一路,又兼各自轻功高明,起若紫电,落如游龙。夜空下,只有一条白色身影与一条红衣身影倏忽来往,进退有度,动作轻灵优美,恰如剑舞一般。不知情者,又怎能看出他们是在性命相搏?
??朱雀自身剑法既高,见识又广,他识得月天子这一套剑法脱胎于武当玄门正宗的玉清剑法,诸多变化却是异域路数,想是出自波斯一脉。玉清剑法求得是轻灵敏捷,波斯武功却是奇异多变,二者结合,正是天衣无缝,心中不由赞叹一声,暗想:虽然传闻月天子武功在生死门中不过排名第三,但这一手剑法,实在不俗。
??但这一手剑法虽高,却还不难不倒朱雀。
??他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指轻划过剑身,剑刃齐眉,一张俊美面容被霜雪寒光映得十分清冽,喝道:“七月流火,以伐远扬!”
??这是朱雀最得意的一套剑法,无涯剑上缓缓漫起一道红光,灿烂光华。
??剑光激射之下,朱雀长发纷飞,一身五月榴火一般的红衣恰似笼上了一层火光。而他整个人也似浴火而生,令人不敢逼视。
??南之朱雀,本就是御火之神兽。故而古人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那玄鸟即是朱雀,正四方,灭邪灵,尊贵无比。
??月下看来,朱雀红衣身影如火如荼,恰如那南方玄鸟遨游九天之间。
??这一套剑法施展到一半之时,月天子武功再高,却也抵挡不住,身形稍一滞,左肩上已遭了一剑,鲜血浸白衣,格外的鲜明触目。
??月天子神色一变,剑招愈发凶狠,但毕竟不敌七月流火,须臾,他右膝上又中了一剑,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他虽然性情骄傲,却也识得轻重,不再恋战,三剑连刺,随即转身,向如天楼内一掠而去。
??朱雀哪肯放过,他展开月明千里轻功,紧随其后。
??一阵风起,一轮明月逐渐被云遮住,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夜空下,一道青衣身影御风而行,正是谢苏。
??他终于也违背了一次自己的原则,他对朱雀说:“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即可”,却并没有答应自己不会去帮忙。
??然而当他赶到梅镇东南一隅的时候,却甚么也没有发现,这里哪有甚么如天楼,芦花荡荡,涟漪阵阵,甚是清冷。
??谢苏心中一紧:朱雀,你不该骗我!
??朱雀曾对他言道:如天楼位于梅镇东南,而自己将于戌时动手。眼见如天楼并不在他所说位置,只怕戌时动手一事,也是虚假!
??谢苏料想的没错,朱雀计划动手时辰乃是酉时,比他对谢苏所言的戌时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这一件事上,谢苏瞒了朱雀,朱雀却也瞒了他。
??他心中焦急十分,头脑却反而冷静下来。暗忖朱雀性情洒脱骄傲,纵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大抵也不会编一个毫不相干之处,以此推断,朱雀说是梅镇东南,自己不妨前往西北一探。
??谢苏没有猜错,在通往梅镇西北的路上,他已经发现了数具朱雀手下的尸体。
??他心中愈紧,不敢耽搁,疾向西北江畔而来。
??尚未到江畔,他已看见江畔火光冲天,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脚下加快,转瞬之间,已到了如天楼下,只见那一座二层小楼已被火光包围,轰轰烈烈烧的十分热闹。
??正在此时,又听寒江江面上传来一声长笑,谢苏一惊,向江面望去。只见一叶轻舟顺水而下,遥遥望去,只见一个月光白色身影伫立船头,虽看不清面貌如何,却觉那人风神实是如月皎洁。
??那人长笑过后,既而长吟,声音清冷悦耳,如碎冰相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这本是诗经中的《商颂?玄鸟》一篇,其中的玄鸟讲的便是朱雀,这人声音优雅,吟句抑扬顿挫,颇有古意。
??方吟至此,那人忽然语气一变,狂傲十分:“天命玄鸟,我逆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
??夜空下,那人腰间有晶明物什闪烁,正是琉璃令。
??谢苏声音一冷,沉声道:“月天子?”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笑,清越狂妄,轻舟上的白衣身影未曾回头,飘然顺水而下。
??谢苏一咬牙关,那轻舟顺水而下,速度极快,自己追之不及,况且此刻追赶月天子,已无意义。
??他奔回如天楼下,只见烈焰熊熊,那如天楼乃是木制,虽然尚未烧塌,但已支撑不了一时片刻。
??“当,当,当!”
??金铁交集之声自楼上传来,谢苏诧异,向楼上望去,这一眼看去却是全身发冷,二楼上窗边站了一人,红衣发梢被熏得焦黑,正是朱雀。
??那窗上以铁栅封住出口,朱雀手持无涯剑,一剑紧接一剑猛劈向铁栅。
??铁栅粗若儿臂,无涯剑虽是世间神兵,却也难以将之削断。朱雀平素对自己佩剑最是爱惜,但此刻已顾不得,几剑下来,无涯剑上已迸出了一个缺口。
??谢苏心思聪敏,此刻已推想到,当是月天子将朱雀诱入机关,困于此处,那如天楼上只怕已用铁板之类封死,不然单是木板,绝困不住朱雀。
??他想也未想,右手一翻,银丝软剑迎风而出,连断楼下十七根木柱,火焰为他剑风所卷,让出一片空地来,谢苏身形一展,便要向火焰中冲去。
??忽听楼上又是铿然一声响,谢苏顿住身形,向上望去,却见一根铁栅竟为无涯剑所断,铁栅落地,无涯剑却也禁不住重负,从中断裂,半截银剑恰落在谢苏面前,直没入地。
??谢苏忍不住,叫道:“朱雀!”
??朱雀此刻也看见了他,面露欣喜,一声“阿苏”尚未出口,忽又听“当”的一声响,一块厚重铁板从上而落,将整个窗口挡的风雨不透。
??铁栅斩断方会落下铁板,刚刚获得一丝希望却又全盘毁灭。这设下机关的月天子,心思实是太过细致狠毒。
??谢苏紧握住银丝软剑,指关节已被他勒得发白。
??此刻真是多一刻也犹豫不得,他再度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正要冲入如天楼之时,忽觉身后风声杳然,他身形未转,右手微扬,一道剑光向身后暴射而去。
??这道风声并没有阻拦住他的脚步,但与此同时,又一道靛色身影停在他的面前,其人身形高瘦,动作无声无息,恰如鬼魅一般。
??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他的左右两侧,左边一人一身华贵,相貌堂皇,手持一柄金如意;右边一人则是个笑得人畜无害的中年人。
??谢苏慢慢转过身,果然,在他身后站了一个手握弯刀的苗人,而他方才那一道剑光,显然并没有伤害到他。
??四个人慢慢包抄上来,而谢苏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识得这四个人。
??靛色身影是东海明光岛的岛主左明光,手持弯刀之人是苗疆高手察察,左手边的衣着华贵之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富贵侯隋护花,右手边一脸笑意的中年人则是金取帮的前帮主仇亮。
??这四个人,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谢苏以一对一,可以取胜;以一敌二,已经吃力;若以一敌四……
??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谢苏虽数年不出江湖,却曾听闻:这四人当年曾欠下生死门日月天子的师父一个人情,他们亦曾发过誓,除对石敬成直接出手外,他们愿为生死门做任意一件事,以偿当年之情。
??这也正是月天子敢于先行离去的原因。此人狂妄之外尚是十分缜密,如天楼机关险恶他尚且不放心,更埋伏下了如此高手。
??如天楼上木制地板被烧得“扑剥”作响,间或传来吱吱的声音,想是铁板已被烧得扭曲断裂。
??朱雀身处如天楼上,此时已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谢苏握紧手中的银丝软剑,这一刻能帮到他的只有这把剑,而这些年来与他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一把剑而已。
??身后刀光回旋如雪,察察已是第一个出手。几乎与此同时,左明光手中一道黑光如灵蛇出洞,攻向谢苏下三路,原来是一条长鞭。
??二人出手之后,隋护花与仇亮亦是同时出手,他二人顾忌身份,故而稍缓一刻,借这一刻之时,谢苏浩然剑法如白虹贯日,两道剑光已分别袭向察察与左明光二人,虽是先后击出,但因他出剑速度太快,竟如同时而发一般。
??剑招出手,他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疾向如天楼中冲去。
??四人身法一展,兵刃交错,风声呼啸,却又将他拦在了正中。左明光衣衫被银丝软剑割裂,靛色衣衫颜色虽暗,谢苏眼尖,见得隐有血痕渗出来。
??——却也只是隐有血痕而已。
??方才两剑、轻功身法,谢苏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身后轰然声音渐响,不知何时,如天楼便会坍塌,谢苏一语不发,冷静若他,此刻几已无法控制情绪。
??他手指扣紧剑柄,心中已下决断。
??另一面,围攻他的四人,只有更为惊讶:他们虽已料到面前这人应是个高手,但方才四人各出极招,非但未能将他格杀当场,反被他剑伤了左明光,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隋护花眼角瞥到谢苏手中银丝软剑,不由叫道:“青梅竹,你是青梅竹!”
??他话音未落,谢苏却已揉身而上,左手小擒拿手逼向隋护花咽喉。
??这一招虽然凶狠,但自身亦有破绽,隋护花转身避过,手中金如意运了十二成功力,向谢苏砸去。
??金如意挥过,却见谢苏不避不闪,他心中诧异,暗想青梅竹素以剑法轻功闻名,却未听说他何时又习了金钟罩一类护体功夫?
??想到这里时,他已与谢苏十分接近,金如意不偏不倚,正击中谢苏前胸,谢苏面色苍白,后退一步,那一招小擒拿手自是递不到他身上,隋护花不由大喜,戒备一时放松。恰在此时,他忽觉咽喉剧痛,一低头,却见银丝软剑已穿过了他的喉咙。
??纵使他方才放松戒备,但以二人所站方位,那一剑怎能从这里刺出?
??他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倒地而死。
??那一剑,却是缅甸的“缠腰剑”,刁钻毒辣,防不胜防。但隋护花武功极高,若非谢苏方才拼着先中一招,绝不可能一剑致隋护花于死地。
??这却也是因为隋护花出身富贵,江湖经验较少之故,若换了另外三人,谢苏再挨上十招,亦难一剑奏效。
??仇亮与隋护花交情最好,见他倒地,面上笑意顿收,第一个冲上来,双掌一合,喝道:“青梅竹,拿命来!”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他忽觉气海穴上一麻,全身气劲空荡荡的没了着落,四肢百骸竟如融化一般。
??“不……不可能……”
??气海穴是他罩门所在,青梅竹怎会知道?他连身子也未转,这一剑是如何刺过来的?
??仇亮已无机会再想,谢苏从自己身上抽出银丝软剑,一剑已削下了他的首级。
??那一剑是倥侗的绝技之一“玉碎昆冈”,乃是同归于尽之式。谢苏并未转身,他一剑刺入自己身体,穿出的剑尖点中仇亮罩门,一招废了他武功,随即取其性命。
??顷刻之间,变化非常,左明光一时竟不敢上前,他本是擅长远攻,手腕一抖,长鞭如黑龙出海,劈头盖脸向谢苏砸去。
??他快,谢苏更快,暗夜中一点银光一闪,已击中左明光两眉之间。东海明光岛主不明所以,仰天而倒。
??他虽死,手中长鞭余劲未歇,谢苏已受重伤,虽避开要害,长鞭末梢却扫中他小腹,“喀嚓”之声连响,肋骨已被打折了几根。
??但青梅竹从未使用过暗器,那一点银光是从哪里来的?
??左明光直到气绝,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谢苏缓缓抬首,手中银丝软剑已少了一截。方才他一剑削下仇亮首级,立即以金刚指扭断软剑剑尖,发力射出,左明光又怎能料到?
??瞬息之间,情势大为扭转,谢苏连杀三人,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他以剑拄地,慢慢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是四人中最为神秘莫测的苗疆刀手察察。
??“你很好。”察察缓缓开口。
??他汉语说得并不好,生硬嘶哑,这一句“你很好”说得并非是谢苏的武功,谢苏武功虽高,却也远称不上当世第一,察察称赞的乃是他这份当机立断和狠意,对敌狠,对已更狠,若非如此,又怎能扭转这必杀之局?
??“你出来,里面打架不方便。”察察又开口道。
??谢苏竟然没有犹豫,随着他走了出来。
??身后的如天楼烈焰滚滚,谢苏心中焦灼之处只怕比这火焰还是烈上几分,但他也深知此刻若不控制情绪,功亏一篑,朱雀性命定然会断送在这里。
??如天楼外,二人站定。
??察察忽然问道:“楼里困的人,是你朋友?”
??谢苏没有答言,但没有开口也代表了默认。
??察察叹道:“你是好汉子。”又道:“你武功最好时,我不是你对手,现在,不一定。”他手中弯刀如一轮新月,在夜色中闪烁幽暗光芒。
??谢苏终于开口,却只有两个字:“动手!”
??月亮忽然出来了,洁白明亮,照耀四方。在月下,两条身影交错而过,一道刀光明澈如雪,一道剑光清冷若霜。只一招,便已决出了胜负。
??苗疆弯刀对上银丝软剑,
??满城风雨对上浩然剑法。
??先落地之人是谢苏,他单膝跪倒,手中银丝软剑被砍成数段,右手食中二指则被齐根斩断,鲜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在他身后,察察身形挺直,站在草地上,手中仍握着他的弯刀。
??“你很好。”
??察察再度重复了一次。他放开弯刀,站立而死。
??在他心脏处有一个小洞,血透衣衫。
??天上的月光,地上的火焰,映透了谢苏一身染血青衫。
??大敌已除,眼下已没有甚么可以阻碍于他。谢苏不再迟疑,疾向如天楼奔去。身上的伤口虽多,伤势虽重,此刻也全然顾不得。
??火光飞舞,热气灼身,但朱雀内功极高,只怕尚有一线生机。
??那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换来的一线生机。
??他刚奔出两步,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响,眼前金蛇乱舞,烟尘纷飞,如天楼拦腰断成两截,二楼被炸得粉碎,砖瓦、铁板一并被炸飞出去。
??月天子留下的埋伏不止是如天楼上的机关,四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还留下了炸药。
??“朱雀!”
??爆炸声连绵不断,这一声已被湮灭在烟火之中。
??“朱雀!”
??他再喊,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高楼被炸得粉碎,灰飞烟灭,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长笑出声,谢苏一生,从来没有,今后也再未这般大笑过。
??他手拄半截断剑,踉跄走向寒江江畔,一手拿出前些时日朱雀赠他的抑云丹:
??“朱雀,朱雀,你既过世,我要它们何用?”
??他手一扬,那枚抑云丹连着半截银丝软剑在空中画一道弧线,一并落到了寒江江水之中。
??这一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气力,谢苏再忍不住,方才所受的伤一同并发,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就此晕倒在江畔。
??昏厥之前,一块不知甚么物什从楼中迸飞出来,恰落在谢苏面前,谢苏手指紧握,无意识中恰是将它握紧。
??那时谢苏尚且不知,那正是他前些时日赠予朱雀的金刚玉。
??大爆炸中,朱雀尸骨无存,那是他最后留下的痕迹。

??(十六)天下
??那天夜里,江南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四月飘雪,是有冤情,还是老天也看不过人间那一幕惨剧,以这一场漫天飞雪来纪念那如天楼中逝去的烈烈英魂?
??那一晚,谢苏重伤晕倒在寒江江畔,江风凛冽,飞雪将他整个人盖住,一直到次日傍晚,谢苏才被邻近的村民发现,拣回了一条命。
??内伤沉重,急怒攻心,风雪逼人,谢苏的伤势耽搁了一天一夜,梅镇上又没有甚么象样的医师,几样原因加在一起,他在病榻上几乎缠绵了半年之久。
??富贵侯的如意,左明光的长鞭,他自己的银丝软剑,这一场伤病之后,谢苏的内力失去十之七八,而察察那一刀断去他右手食中两指,更使他从此再不能用剑。
??待到他终于可以下床简单走动之时,杏花已落,杏子满荫。
??梅镇民风淳朴,谢苏卧病期间,来探望他的人亦是不少,也有镇上的长辈问道:“小谢啊,你那个朋友去哪里了,怎不见他来照顾你?”
??“他离开了。”
??“甚么,他去哪里了?那孩子人满好啊,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真是……”
??老人家还在念,谢苏半垂了头,“他……”
??他终于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夏日炙烈的阳光照进来,谢苏大病初愈的面容苍白如纸。
??那一年秋天,杏林落叶纷飞之时,谢苏离开了梅镇。
??那时生死门内讧以至覆灭,月天子为日天子所杀一事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谢苏在酒楼上听到这消息,他站在那里怔了半晌,最终没有说甚么,慢慢走下了酒楼的楼梯。
??当你经历过很多事,转瞬间却发现那些事已成为过去;
??当你遇见过很多人,回首时,那些人已是曾经。
??昔日的青梅竹、今日的谢苏继续行走江湖,他已无内力护身,改习机簧暗器,浩然剑法再无法使用,留下的,只有左手的救命三招。
??他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仍是认认真真地活着,救过一些人,做过一些事,他无意留下名姓,而那些见过他的人,也少人问起他的名字。
??这个江湖上,多的是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太少人会注意到一个一只手废掉的青衣落拓江湖人。
??直到那一日,他听到月天子未死的消息,追踪到了西域,而在那里,他遇到了介花弧。
??忆当初年少,唾手定神州,须臾谈笑取封侯。人情翻覆几时休?其间可自由?
??年华凭落木,生事任孤舟。试看水鸟双双原有偶,一任取草萋萋江上愁。
??…… ……
??白绫衣离开谢苏身边,却没有离开密林。
??当日在太师府见到那密宗彩衣僧人时,白千岁与她说的话犹在耳边。
??“密宗的功夫我也不甚了然,但听石太师讲过,若要与他的摄心术对抗,心灵力量就要强过施术之人。话虽如此,密宗的僧人多是经过特异修行的,能胜过他们,可是不易。”
??“除此之外,还有甚么办法可以对抗摄心术?”
??“除了这个办法,那只有杀死施术之人了,不过摄心术可远距离施法,要发现施术之人,可是不易。”
??方才她在谢苏身边,也知晓那施术之人定在林中,但一来这片密林占地辽阔,寻他不出;二来自己武艺又算不得出众,如何能杀死那人?
??她沉思片刻,手指触到腰间一个小小香囊,当时金错刀门人从她身上搜走了琉璃令,却未留意这个女儿家常佩带的饰物,故而留了下来。
??霎那间,她已有了定夺。
??谢苏倒在地上,已有半个时辰之久,他内力虽废了大半,但却是玄门正宗,靠着这一点底子,方才保住他一线生机。
??密林内的白雾慢慢散了,一阵暗红色迷雾却从密林深处弥漫出来,这阵红雾中夹带一种异样甜香,中人欲醉。
??一条黑底白花的蝮蛇簌簌地从林中游出,触到那阵红雾,忽然癫狂起舞,摇摆了几下,竟是倒地而死。
??那阵红雾渐渐贴近了谢苏,他整个人也湮没在红雾之中。
??那红雾连毒虫尚且畏惧不已,莫非谢苏的性命竟要断送在此?
??过了一炷香左右时间,红雾散去,倒在树根上的谢苏面色虽然苍白,却似乎尚有生命气息。
??又过了片刻,谢苏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动的是他的右手、整条手臂……
??他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一个熟悉的女声惊喜道:“谢先生,您终于醒了!”一双女子的纤手扶他起身,又有一枚白色药丸被塞入他口中,药丸气味芬芳,入口即化。
??谢苏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扶他起身的人竟是白绫衣。而他自己除了昏厥时间过久,手指略有麻木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之处,方才所中的摄心术竟是不见了踪影,而自己身前身后散落了一众毒虫尸体,不知何故。
??他心中诧异,正要询问,却见密林深处一阵作响,一个彩衣僧人扑跌出来,他手指着白绫衣,眼中满是怨毒之色,“兀那女子,你……”
??谢苏却识得他,这僧人乃是西藏密宗中有数高手,名唤迷天,与太师府素来交好。
??迷天却不再留意他,一双铜铃大小环眼直瞪着白绫衣,“你……你竟用那……”
??白绫衣紧紧握住谢苏的手,声音却依旧镇定,“桃花瘴。我不知你藏身何处,只得在林中下了此毒。”
??“桃花瘴出,三年内此地再无生机,你……是百药门的人?”
??白绫衣点了点头,方才那香囊中装的便是引发桃花瘴的秘炼药物,而谢苏先前曾服下白绫衣给他的九花玉露丸,故而并无妨碍。
??“桃花瘴是百药门的禁药,你好大胆子!”
??白绫衣更紧地握住谢苏的手,“我是他的妻子。”
??迷天忽然狂笑出声,暗红色的鲜血自他唇边不断滴落,彩色僧衣斑驳一身,“好,好!青梅竹你娶了个好妻子!若无她,你今日怎能破我的摄心术!迷天今日虽死,今天令你中术法那人却会盘旋你心中一世,终你一生,永远不得安宁!”说罢,吐血力竭而死。
??谢苏一时沉默不语,白绫衣心中担忧,暗想莫非这摄心术还有甚么后患不成?却听谢苏开口,声音低沉:“何必术法,如是好友,谢苏一生不敢或忘。”说罢,他携了白绫衣的手,离开了密林。
??云深不知处,太师石敬成与罗天堡主介花弧,与京城五载前相见后,再度际会。
??石敬成放下鱼竿,转过身来。此刻水潭边白雾已散去,只见他一身玄色衣衫,相貌堂皇严峻,双目半合,自有一种天然威严气度。
??介花弧微微而笑,水潭边有风拂动,他发上束住东珠的青色丝绦飞扬不已,愈显风采卓然。
??“石太师,这次邀你前往江南,乃是由于介某最近听到一个传言。”
??罗天堡主与京城太师在此相见,当然不可能单为了一个传言。这一点,二人各自心里有数。
??“当年生死门月天子先派绝刀赵三刺杀小潘相,后又以卑劣手段杀死四大铁卫中的朱雀,可谓罪大恶极。但最近却有人说,当年之事,乃是石太师与月天子一同谋划,连同小潘相行程事宜,均为石太师一手提供。”
??“当年小潘相征讨玉京功高,加上此人文武双全、心机深重,介某虽然身处西域,却也听得当时他非但与太师分庭抗礼,更隐隐有凌然其上之势。”
??说到这里,介花弧顿了一顿,见石敬成面上并无特异表情,也不在意,续道:“太师气量宽宏,自不在意,却有些小人妄自猜度,道太师早就想除去此人,又碍着同朝为官,不便下手,恰逢月天子欲杀小潘相于朝廷立威,以此胁迫大臣,太师便借此良机与其合作,一来除去心腹大患,二来自家手上不沾血腥,实谓两全其美之事。”
??这番话已说得十分刻薄,但石敬成何等人物,不过微微颔首,亦无言语之意,介花弧见状,不疾不缓又道:“五年前,小潘相雨夜出城,清水门处遇刺身亡,绝刀赵三却也为小潘相所杀。此后生死门声威渐长,连太师也容不得,故而先杀朱雀,去除太师羽翼——当然,也有人说是太师为掩盖此事,才派朱雀除去月天子,这些小人之言,实在是听不得啊!”说罢摇头叹息。
??石敬成慢慢开口,语气中并不见分毫起伏,“小人之言,如牛嘶马鸣,纵使过耳,何足道哉。”
??介花弧笑道:“单是言语,倒也罢了,只是说话这人言辞烁烁,手中又有证据,介某虽是不是不信,到底还是有几分犹疑。”
??石敬成道:“此人为何?”
??介花弧笑道:“此人现在此地,太师不妨一见?”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清冷声音自林中传来,“原来是故人。介堡主,你怎不早些告诉我?”
??一个灰衣身影淡然一笑,负手而出,白雾在他面上萦绕几回,看不分明面容。他走至二人切近,深施一礼,“石太师,久违了。”
??白雾散去,灰衣人抬首微笑,寒潭边只见他风采夺人,一双眼尤为俊秀,面上虽是带着笑意,却有煞气隐约其中,竟有不敢逼视之感。
??纵是石太师精明一世,此时也不由愕然出声:“林素?是你!”
??那灰衣人是笑语殷殷为谢苏医治阴尸毒的隐世医师谢朗,却也是曾经叱吒江湖、杀人无数,人人闻之色变的生死门中月天子!
??密林外,刀剑双卫紧紧守护,等待多时,零剑急道:“谢先生怎么还不来?”
??刑刀年长,较为沉稳,便道:“石敬成亦知谢先生在堡主身边,想必派了高手前往拦截。”
??他二人与谢苏分处云深不知处不同方位,故而不曾与谢苏会面,但刑刀推测,倒也不错。
??两人正谈论中,忽听树林中一声轻响,零剑急忙转身,手指已握住剑柄,却见一个淡黄身影轻飘飘落在二人面前,正是高雅风。
??刀剑双卫早在去年雪夜时便与高雅风见过面,两下相见,零剑便问:“里面情形如何?”
??高雅风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主人不准我进入其中。”
??刑刀暗想:按理而言,谢朗应令高雅风随侍身边,方是安全之道,但谢朗反将他支到外围,莫非是不欲他与石敬成朝相,有保全之意?转念又想:月天子素来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又怎会在意一个侍从,想必是有其他道理。
??这一边刑刀思量不提,另一边,谢朗的出现,却也令纵横朝野数十载的石敬成一时措手不及。
??谢朗浑不在意他神情,只闲适笑道:“石太师,今日你我二人,加一个介堡主在此相见,还真是机缘巧合。”
??石敬成收去一时惊愕,道:“林素,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他并不提谢朗如何未死,又如何与介花弧会面之事,时至今日,说这些已无必要。
??谢朗笑道:“也没甚么大事,不过听说最近登基的小皇帝心思不少,又听说潘家是世家大族,小潘相虽死,势力倒也不小,一心想着再度出头。”
??石敬成骤然抬眼,一双眼里光芒如同冷电一般,谢朗面上虽做笑意,心中也不由一凛。
??他本想再说几句其他调侃言语,此刻也放在一边,只笑了笑,道:“当年的东西,我手中居然还有一些。”
??谢朗是人证,他手中又有物证,当年小潘相遇刺一事,莫非当真要从此翻案么?
??石敬成缓缓道:“介花弧、林素,你们要交换甚么?”
??介花弧笑道:“石太师面前,怎敢提交换二字。石太师有意攻打戎族,介某无意干涉。戎族那边,罗天堡亦是无意相助。只不过——”
??他顿了一下,“假道一事,还请石太师就此打住。戎族阴山连绵八百里,何等壮阔山河,石太师又何必在意西域这片蛮荒之地?”
??这几句话平平道来,语气并无特别起伏,然而锋芒隐含其中,介花弧起初与石敬成对答,面上犹有笑意,此刻他负手立于寒潭之侧,神色肃穆凝重,一方之主威势尽显其中。
??石敬成冷电般的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扫,缓缓道:“介堡主之言,似乎也有道理。”说罢,向谢朗面上望去。
??谢朗在二人对答之时,已寻寒潭边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双手笼在袖中,面上笑意却是不减,
??“我若说换我一条命,太师肯么?”
??与介花弧之沉峻威严不同,谢朗神情,颇有一切全不在意模样。
??石敬成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道:“月天子,你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
??谢朗笑道:“好说好说,原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后半句话说的没头没尾,说罢他自己也觉后悔,只笑了笑。
??眼见介花弧尚在那厢与石敬成谈论,谢朗知眼下暂时没有自己甚么事情,便继续在石头上坐了,身边潭水清澈如镜,他无意间看见自己倒影,却见水面映出那人鬓边已是银发丛生。
??“不公平那,我比介花弧尚且小着两岁,他还没有白头发……”
??他自嘲笑了笑,眼见介花弧在那边语气愈疾,却不失镇定;石敬成虽遭此变故,威严仍在。他看了一会儿,心中却又起疑。
??“谢苏为何不来?介花弧费尽心思将他带至江南,虽不至令石敬成改变主意,却也是极重要一个砝码。何况以谢苏为人,定然反对假道西域,这其中大有利用之处,奇怪……”
??莫说他奇怪,这一边介花弧心中更是奇怪,他素知谢苏为人,这场会面不会不来,何况以他武功,又有谁拦得住他?
??人算不如天算,单靠武功,确实拦不住谢苏,但介花弧与谢朗再怎么精明,又怎能料到有个迷天施摄魂术,谢苏几乎命丧于此?
??介花弧心中转念,暗道莫非有其他变故?他决意不再等下去,话锋一变,急转直下,“石太师,言尽于此,利弊权衡,太师自酌。”说罢微微一揖,退后一步,静待回复。
??谢朗不由也全神贯注起来,他虽未指望石敬成当真能放他一条生路,但如果能在江湖上得一时喘息之机,也是好的。
??一时间,寒潭边一片静谧。
??石敬成依旧坐在潭边,并不起身,缓缓道:“这般说来,这些条件,我是非交换不可了。”
??介花弧道:“岂敢!这原是两全之事,太师若能应允,当是再好不过。”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条碧绿通透的玉带,“便以这条玉带为信物,请太师收下。”
??石敬成并不接玉带,眼望天际,“玉带么,便不必了。”
??“我有三条玉带:京城越水,玉京寒江,西域红牙河。有此三条玉带,这等寻常金玉之物,我要它有何用处!”
??他缓然起身,动作虽不迅速,一身气势却重若千钧,介花弧何等人物,竟被他迫得后退一步。
??而就在他退这一步之时,石敬成右掌已出,挟风雷之势,直向介花弧前胸击去。
??这一边刑刀等三人在林外等候,各自沉默不语,等候了不知多少时候,刑刀和高雅风还罢了,零剑已有三分不耐,起身转了几个圈子,复又坐下。
??刑刀摇摇头,正要说他两句,忽见遥遥银光一闪,尚未看清是何物,瞬息竟已到了零剑面前,速度之快,实是骇人听闻!
??零剑也看到了那道银光,罗天堡一众高手,本以他反应最为机敏,但躲避已是不及,匆忙间,只有抬起左臂,挡住头脸要害。
??那道银光眼见已到零剑面前,斜刺里忽然又有一物穿出,两下相击,火星溅到零剑面前,火辣辣的疼痛,他忽又觉左臂疼痛,定睛一看,半截箭杆正钉在自己手臂上,地上却有一截箭尖和一支没羽箭。
??原来方才那道银光竟是一支长箭,若非中途为那支没羽箭打落箭尖,只怕自己手臂便要被钉个对穿!但那支长箭被拦截之下尚有如此凶狠力度,究竟是甚么人射出?
??零剑心念一转,叫道:“忘归!”
??若非天下闻名的江家忘归箭队,又怎能快准狠一至于斯!
??零剑话音方落,树上、林中、石上接连现身数名弓箭手,各自头扎黄巾,箭上雪亮光芒夺人双目。在这些箭手身前,立着一名身着雪白长衣的年轻人,貌相俊美,气质肃杀,正是江澄。
??三人心中一凛,忘归之名,天下传扬,昔日玉京叛城中凤舞将军烈枫便是遭忘归箭队乱箭穿心而死,又有传言说当年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若非因缘巧合死在何琛手中,必也逃不过守在帐那一支忘归箭队。
??眼下虽只数名箭手,但双方距离即远,已方攻击不便,对方却大占优势,况且零剑方才身中一箭,余威犹在,沉稳如刑刀,手心中也不免沁出汗来。
??江澄微微冷笑,左手一挥,正待下令,一道青影忽自林中一掠而过,速度极快,看其身法,隐约竟与谢苏有三分相似。
??忘归箭手弯弓欲射,只因这人速度太快,并分不清他所处方位,顷刻之间,那人已至一名箭手身前,那箭手“啊”的一声,已被点中了穴道。
??那青影并不停留,身影展动,一众箭手均被点倒,瘫软在地。
??单看这份轻功,此人实不在谢苏之下。
??点倒最后一个箭手,那道青影方才停住脚步,众人见他十八九岁年纪,生得清秀单薄,看见刑刀等人后抬首一笑,神态中略有几分腼腆。
??零剑惊喜道:“越灵雨!”
??刑刀、零剑、越灵雨、疾如星,乃是罗天堡座下四大高手,除疾如星为半路投奔,其余三人均为自幼在罗天堡一同长大,但这次越灵雨同来江南,竟然连刀剑双卫亦不知情。
??越灵雨歉然道:“堡主说过,非到万不得已时,不准我现身,我也不是有意瞒你们……”但这次若非他行踪隐秘,只怕刑刀等人已折在忘归手下。
??一语未了,刑刀忽喝道:“小心!”
??在越灵雨身后,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已刺了过来,正是江澄。
??这一剑奇快无比,越灵雨一惊,匆忙中一个跟斗倒翻出去,方才避开长剑锋芒。
??他双脚落地,一口气还未喘匀,江澄追风逐影剑法如影随形,又跟了上来,这一路剑法以快闻名,越灵雨轻功虽高,内力招式却是平平,第二剑避得已是狼狈,他心中自知并非此人对手,虽欲凭着高妙轻功离开,江澄却哪肯给他第二次机会,剑光暴雨一般直将他罩住。
??刑刀零剑见状不好,双双跃出正欲搭救之时,密林中忽又冲出一拨人马,约十几个人,八人一组将二人围住。
??这其中只有高雅风武功高于刀剑双卫,才跃至包围圈外。
??他一跃出,立刻便前往越灵雨方向,这些人中,唯有他与江澄交过手,深知此人非但剑术高超,而且出手狠辣无情,越灵雨与他正面对上,只怕不敌。
??但高雅风方至半路,却已被守在一旁的何琛拦住。
??另一边刀剑双卫虽被拦下,但看拦截之人身法,武功并不算如何高明,零剑心中冷笑,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孰知这些人武功虽不高,脚下踏的阵法却是巧妙非常,四人一组将他紧紧包围,方一出现破绽,身后的四人立即补上。零剑一个大意,已中了一刀,恰斩在起先的箭伤上,不由“啊”的一声。
??刑刀便在他身后,沉声道:“冷静!”他自己却因这句话分神,左肩亦是被一枪刺中。他不欲令他人分心,不发一声。
??零剑亦是罗天堡中一流高手,受伤之后反而镇定下来,他对奇门阵法亦有所涉,但面前八人将他围住,他竟是看不透其中端倪,莫说突围,竟是连反击亦是不易。
??“听得当年定国将军陈玉辉曾留下一门阵势,名唤四象阵,单用数名军士便可困住江湖高手,莫非竟是此阵?”他想到这里,心中暗惊,收敛起方才态度,意欲先察明这阵势破绽,再图突围。
??但零剑方才受伤时一声惊呼,却已落入越灵雨耳中,他百忙中回首一望,恰又看见刑刀受伤,心中大急,罗天堡中一众高手,数他对阵法了解最多,当即扬声道:“零剑,走离位!刑刀,巽五!”
??刀剑双卫依他所言,果然稍解困厄。江澄大怒,一剑自下向上撩去,这一道剑伤由胸至腹,越灵雨衣衫划破,鲜血点点渗出,若非他退的快,只怕便有开膛破腹之虞。
??越灵雨却也借此一剑之机纵身后退,江澄手中剑光不灭,紧紧追赶,他轻功虽不及越灵雨,却也不可小觑,只见一道青影一道白影在林中盘旋往复,虽是优美悦目,却是步步危机,惊险之极。
??越灵雨退却之时犹不忘刀剑双卫,眼角余光时时瞥向四象阵,忽又见刑刀情势危急,急忙叫道:“刑刀,坤……”
??下面一个字还未说出,他忽觉后心一凉,却是再也说不出下面那一个字。
??江澄在他身后微微冷笑,他知以自己轻功追赶不上越灵雨,又见他分心回顾,一式“九天惊虹”,竟将手中长剑飞掷出去。九天惊虹迅如惊雷,越灵雨哪里避得过!
??一招递出,江澄足用了十二成功力,越灵雨又生得单薄,这一剑竟将他直钉在树上。
??越灵雨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这些变故说来虽长,其实不过数招之间。刀剑双卫看一旁看得分明,但他们此刻已是无暇分身,纵有再多悲痛,也只得压在心底。
??江澄一剑得手,也不及拔下越灵雨尸身上长剑,便直奔忘归箭手而去,此刻哪能容他解开箭手穴道,高雅风避开何琛劈来一刀,反手一剑便向江澄刺去。
??这一剑正是当年月天子传于他的生死门嫡系剑法,江澄纵然骄傲,亦不能对这一剑掉以轻心,他抽出腰间长鞭,一鞭向对方剑尖击去。
??这时何琛也赶了过来,与江澄合攻高雅风。
??战局分散开来,高雅风以一敌二,尚可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刀剑双卫对抗四象阵,虽均有受伤,也可支撑一阵。表面看来,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其实局势对高雅风三人大为不利。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名忘归箭手,越灵雨内力平平,那些箭手穴道最多半个时辰便可自动解开,到时他三人当如何应对!
??高雅风几次欲冲出包围,但何琛刀法沉稳,江澄长鞭犀利,击败二人实非易事;而刀剑双卫在阵法围攻之下,零剑又中一刀,血光四溅。
??正在危急之中,一个柔美女声忽然响起:“零剑,坤五!刑刀,离七!”
??这一声指点当真是雪中送炭,精妙之处不下于方才的越灵雨,零剑依言而行,暂脱困境之后向外望去,这一看之下却不觉愕然。
??原来指点他们的,竟是一个身姿曼妙的波斯女子,一双碧绿的猫儿眼,眉心一点朱砂印记,相貌生得极美,见到零剑看她,嫣然一笑。

??(十七)轮回
??那波斯女子嫣然一笑,便如异花初放,娇艳非常。正是那曾向谢苏求字的波斯舞伎沙罗天。
??场内诸人,高雅风、江澄、何琛三人从未见过沙罗天,而刀剑双卫乃是介花弧的随身侍卫,对也丹献舞伎一事知之甚详,更知当时石太师手下暗部入罗天堡行刺,杀死也丹一干人等混入罗天堡,却惟独未杀沙罗天。
??这件事介花弧一早留意,故而刀剑双卫对沙罗天印象颇深。但罗天堡主再有神通,沙罗天向谢苏求字一事,却无人知晓。
??眼下无人知她是敌是友,零剑方才受她指点,却知那一句实是精妙,心道拖延下去,只有对己方不利,不妨冒险一试。
??沙罗天却也不是时时插口,只是见刀剑双卫形势略有危急,便出言指明。每一句莫不是妙到极点,江澄在一边面色铁青,但他与何琛联手,也只与高雅风打个平手,突围却是不能。
??零剑对阵法研究虽不如越灵雨,却也颇有根底,数语之后,他心中已然有数,骤然间身形暴起,一剑已刺入最近一个军士肩头,他随即抽出长剑一抖,一串鲜红的血珠随着日光飞洒而出,零剑看也不看,一剑又刺入外围包围圈的军士身上。
??这些军士自身本事并不高,二人受伤,包围圈霎时散了,零剑飞身而出,解救刑刀。
??原来这四象阵有一个弱点,里面被围之人极难冲出,但若从外围攻打,却颇易攻破。江澄百忙中向这边看了一眼,心道:四象阵从前不过用于围困江湖高手,若能克服这一弱点,这一阵法岂非可用在沙场之上?
??他这边思量,却见何琛竟也是向四象阵看去,目光中若有所思,绝非单纯担忧刑刀脱困之色。江澄心下暗惊:“此人武功尚不及我,却能在厮杀时分神留意到此点。看来他面上虽古板,心思却深,亦是一名将材。”
??他眼界甚高,自见到何琛时起,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直至这一刻,何琛在他心中印象,方自不同。
??这一边,刑刀也已突破包围,与零剑会合,余下那些军士哪是二人对手,不出片刻,已被刀剑双卫放倒。刑刀不欲多伤人命,空与何、江二人结仇,故而并未下重手。
??局势已变,江澄忽然撤回长鞭,冷冷道:“到此为止。”
??高雅风比他动作还快上几分,江澄长鞭尚未回收,众人只见空中银光一闪,却是他长剑入鞘,平平淡淡道了一个“好”字,转身便走。
??何琛急道:“江统领!石太师那边……”
??江澄已收回长鞭,道:“你又非他嫡系,为他出手一次即可,何况以现在情形,拦得下他们吗?”这还是他高看何琛一眼,方才对他解释,不然以他个性,连这两句话都不肯多说的。
??何琛愕然,也只得叹口气退下。
??零剑一抬眼却看见越灵雨尸身仍旧钉在树上,又见江澄高傲如旧,心中十分悲痛恼怒。刑刀与他一同长大,怎不知他性子,忙拉住他,低声道:“莫生事!轻重缓急,你不知么?”
??此刻若要杀江澄,必是一场恶战,高雅风又未必出手相助,刀剑双卫在此本是等候谢苏到来,如今谢苏不至,介花弧与谢朗在云深不知处里不知情形如何,正是用人之际。零剑被他一拉,登时也省得眼下处境,心中犹是不甘,犹豫之际,江澄已带着众人离去。
??眼下并无时间掩埋越灵雨尸首,刑刀低声道了一句“零剑,把灵雨……化了吧!”说罢,不由流下泪来。
??以药化去尸首,原是罗天堡中通行办法,零剑从前不知以此方法处理过多少罗天堡中人,然而越灵雨是他从小一同长大的弟兄,情分又自不同。他一面自树上放下越灵雨尸首,一面暗自发誓:不杀江澄,誓不为人!
??零剑处理完毕越灵雨尸身,方才想到方才指点他们的沙罗天,一抬首,却见那容色极美的波斯女子站在当地,一双明眸定定看着一个人。他顺着沙罗天目光看去,不由叫道:“谢先生!”
??谢苏面色苍白,胸前袖上沾染了大片血渍,望之触目惊心。但他身形依然挺直,步履中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刀剑双卫深知他禀性,双双上前,问道:“谢先生,您受伤了?”
??谢苏摇一摇头,道:“我无事。”
??刀剑双卫哪里肯信,正要再加询问之时,却听身后一个极柔美的女子声音幽幽叹道:“谢先生,你怎的……这般不留意身体?”正是沙罗天。
??这一声真情流露,在场诸人听得皆是心中一紧。不由有人便想:这女子对谢苏,实在是着意得紧啊!
??沙罗天一声叹息出口,却再未说其他甚么,庄容上前,行礼道:“谢先生,谢夫人。”
??诸人听得“谢夫人”三字,这才留意到谢苏身后掩着一个白衣女子,气质高贵,而容颜清艳如雪中寒梅,暗道:原来这才是白绫衣的真实面目,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极出色的美人!
??然而此刻沙罗天站在她身边,却丝毫不觉有何逊色之处,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谢苏却有些惊讶,心道沙罗天怎知白绫衣身份?他尚未开口,沙罗天已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今日上午,我也在方家观礼。先生义举,沙罗天钦佩之极,只是——”她话锋一转:“原本是沙罗天识得先生在先,且对先生倾慕已久,未想却是有缘无分。”
??这后半句说得可实是大胆之极,刀剑双卫一旁听了,暗想这女子中原话说得再好,毕竟骨子里还是波斯人,这等言语也说得出口。
??“腾”地一下,谢苏连耳根也烧红了,当时沙罗天向他求字,尚是大方磊落,哪似今日在众目睽睽之前表露爱意!勉强答了句,“我不过是个寻常之人……”便再也说不下去。
??沙罗天笑嘻嘻地看着他,倒似偏要看他脸红一般,一旁的刑刀见谢苏薄薄耳垂几乎烧成半透明,连忙开口道:“多谢姑娘搭救之恩,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本是也丹手下,今日搭救我们,为的却是甚么?”
??这句话却也不是单纯为谢苏解围,刀剑双卫对她身份也极是疑惑,却见沙罗天微微一笑,道:“你们误会了,我并非也丹手下。今日前来,却是为了谢先生。”
??谢苏面上红潮方褪,闻得此言,又涌了上来。
??沙罗天却正色道:“我知谢先生为人,他虽未许罗天堡主其人,但为这一次出兵戎族,定然会走一趟江南。我指点你们,不过是为谢先生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说罢,向谢苏夫妇施了一礼,竟是飘然而去。
??谢苏见她身影渐行渐远,不觉怅然。当时沙罗天向他求字,虽是仿效温玉故事,扇面却是实实写着“予侍妾沙罗天”字样,若沙罗天以此为据,执意要留在他身边,便是谢苏,也无话可驳。但她却在表露情愫之后径自离去,实是个大方洒脱的奇女子。
??其时无论官场民间,纳妾之事甚是寻常,但谢苏与众不同,他以为夫妻乃是一生之事,纳妾之举,实不可取。
??在他身后的白绫衣静悄悄走到他身边,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看向谢苏的目光依然全是信任,谢苏转头看向她,一时间,心中柔情暗生。
??这女子已将自己连同腹中孩子全然托付于他,自己需得好好待她,绝不可让她和孩子再受半点伤害。
??云深不知处,谢朗退至寒潭一侧,以大石为掩,凝神关注着京城太师与罗天堡主这一场较量。
??这些年来,见过介花弧动手的人间或有之,但见过石敬成动手的人,可真称得上是寥寥无几。纵然当年石潘之争已至白热,生死门成朝廷心腹大患,石敬成终是没有自己出过手。但他此时心情,谢朗却也仿佛想象得出。
??威名一世,深沉素著的石敬成,可以容许出现对手与自己挑战,无论这对手分量是轻是重,是自不量力还是实力相当;但他却不会容忍一个对手对己的胁迫。
??敢于胁迫京城太师,那已经是对石敬成最大的蔑视。
??石敬成动作并不算快,掌式如刀削斧劈,大有朴拙之感,然而大巧若拙,他一招一式浑然一体,全无破绽可寻。其气势则沉重不胜,谢朗相距虽远,亦有泰山压顶之感。
??他相距犹远尚且如此,与石敬成近身相搏的介花弧压力更大。自来亦有武学高手以气势取胜,然而能如石敬成一般,无论招式气势皆是高明若此,却是绝无仅有。但介花弧身承罗天堡六代武学,自是不同凡响。他以大罗天指接石敬成掌法,似也未落下风。
??谢朗虽成废人,眼力不失,凝神看了片刻不由心惊:表面看来,二人似乎难分上下,其实介花弧已是倾尽十二分本领;而石敬成之武功却如茫茫沧海,观之无限。
??如介花弧,已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其武功虽高,谢朗尚可说出此人招术高明在何处;自己与其相差如何;若要取胜,又当于何处着手云云。
??然而观石敬成,谢朗却全然摸不出他深浅,又或石敬成武功高出介花弧有限,然而这“有限”限在何处?他的弱点隐藏在哪里?从他施展武功来看,全然没有端倪。
??昔年青梅竹十六岁出师,凭借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与千里快哉风轻功被尊为“京城第一高手”,但谢朗此刻却想:若青梅竹不是在二十一岁离开太师府,他今日之武学成就,定然远远不限于此!
??谢朗能看清楚的事情,介花弧也一样看得分明,他指法几变,法度森严,内力雄浑,石敬成只以一套掌法接他诸般变化,罗天堡主却分毫占不了半分上风。
??谢朗暗皱眉头,这一时间,他已想出了十七八种下毒办法,然而这些主意却全不适用于当下情形:一来二人打斗正剧,在一人身上下毒很难保证不伤到另一人;二来石敬成内力高深,自己并无武功,令他中毒殊为不易。
??以谢朗之心计善谋,一时竟也想不出主意。但他并不急,一手探入袖袋,触到了一个墨绿锦囊,里面却装着百药门引发桃花瘴的秘炼药物。
??当日谢朗接近白绫衣,一面固然是因为他素性风流,喜好美色;另一面却正是为了获得这药物。这秘练药物太过凶狠,在百药门中亦属禁忌,白绫衣身上也只得两枚,其中一枚方才解救了谢苏,另一枚则一早赠予了谢朗。
??若介花弧大败,借此药物逃跑倒也来得及,谢朗心中暗想。
??这时石敬成却已似不耐多做纠缠,他招式骤变,气势愈强,一掌如风雷贯耳,介花弧以指力相抗,竟然招架不住,一声闷响,这一掌竟是结结实实击在他前胸之上!
??云深不知处外围,谢苏忽觉一阵心惊,想到林内不知此时已发生何等变故,暗自忧患,便道:“刀剑双卫,烦你二人照顾她,我去林中一看。”
??刀剑双卫急忙点头应允,原本介花弧便是吩咐他们守护林外,何况有谢苏入林,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谢苏径自步入林内,白绫衣未加反对,留在林外。零剑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了,高雅风呢?”
??刑刀道:“谢先生一来,他便离去了,想必是去寻找谢朗,不必担心。”
??零剑点头称是。二人却均未留意到,白绫衣在听到“谢朗”这个名字时,面上骤然出现的惊慌之色。
??石敬成一掌击中介花弧,隐隐竟有风雷之势,二人各退一步,各自不语。
??寒潭边的白雾聚了又散,介花弧面上忽然泛出一层青气,片刻复又散去,如是三转,他面色终于转为苍白,全无人色。
??石敬成却是血涌上面,一时间面上全是艳红颜色,真如马上滴出血来一般。直待介花弧面上青气完全散去之时,那层恐怖之极的红色方才退去,面上神色与介花弧相差无几,亦是全无血色。
??谢朗亦是看出其中不对,他自石后走出,近了几步凝神再看,只见二人均是不言不动,石敬成明明应是获胜之人,但观其情形竟似受了重伤一般,再过片刻,一行暗红色的鲜血,慢慢自石敬成的口角边流了下来。
??但凡有一分可能,石太师绝不会令自己如此受伤情态现于对手面前。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全然不受控制。石敬成忽然低喝一声,回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之上,一掌之下,他面色更差,但总算制住了吐血一事。
??这是石敬成以伤制伤之计,他自击天灵一掌虽是克制住吐血,不使自己在介、谢二人面前失态,却也使自己伤势更加严重。
??谢朗暗叫一声:“御水神功,是御水神功!”
??随即他也觉不对,“怎会如此,按理来说,不至如此啊……”
??御水神功是罗天堡不传秘技,传说运此神功时,若对方击中己身,所使招术便全然反噬到对方身上,端的是神妙无比。
??但这门神功说起来虽然神奇,却没甚么实在用处:只因施用这门神功时,若对方内力高于己身,那御水神功全然不起作用;若对方内力与己相若,那双方所受伤势一般无二;若对方内力低于己身,倒是可以反噬敌手——问题是你武功已经高于对方,还费心费力地施用这御水神功做甚么?
??因此罗天堡传承百年,真正练过这神功的也无几人。
??谢朗倒未听说介花弧有练过这门功夫,但他练成并不希奇,希奇的是,石敬成内力明明高出于他,为何看二人伤势,竟是一般无二?
??介花弧站在当地,忽然微微笑了。
??“石太师,京中有传言说太师近来屡受当今圣上斥责,乃至身体欠安,原来却是实情啊!”
??“屡受圣上斥责”或可从京中查访而知,但石敬成“身体欠安”甚至到了内力不济的地步,那可是极机密的事情了!
??那一瞬间,谢朗终于醒悟过来介花弧种种谋划。
??罗天堡主一早便探知石敬成伤病在身,他与石敬成约定江南谈判,以小潘相一案与谢苏为砝码,若石敬成应此交换,自然最好;若不然,御水神功便是介花弧最后的武器!石敬成身受御水神功,元气大伤,应对皇帝及其他伺机而上的官员已经焦头烂额,攻打戎族或还可行,但取道西域并吞并罗天堡一事必再无心力进行;何况石敬成此次重伤,大半事情自己已难亲身处置,而他手下处置官场中事的龙七又是个保守持重之人,吞并罗天堡一事,只怕当真要就此作罢了。
??介花弧所付代价亦是不小,御水反噬,他与石敬成所受伤势相仿,甚至只有更重。
??石敬成没有言语,他面色苍白若纸,似在调息。
??但寒潭之畔,还有一个谢朗。
??谢朗可绝非甚么正人君子,他这一生,基本便是在阴谋暗杀之间打滚过来,眼见石敬成重伤,他手一扬,一阵绿色烟雾脱手而出,烟雾中夹杂了几点黑星,更有片片金芒闪烁不已。
??落水绿、金钱子、黑煞蜂,谢朗一出手便是生死门中最扎手的三种毒药,立意将石敬成毙于此地。
??那阵绿色烟雾未至眼前,已有腥气扑面而来。石敬成未曾抬眼,更未移动,直至烟雾切近,他方才吐气扬眉,低喝一声:“去!”一掌挥出。
??这一掌内力浑厚,绿色烟雾直被逼到三丈以外,其中的七八只黑煞蜂一阵乱舞,一头栽到地上动也不动。
??谢朗身无内力,掌风余劲扫到他身上,他连退几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站立不稳,向后便倒,恰倒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一把扶住他,手都抖了,“主人!”
??正是脱离林外之困,匆忙赶来的高雅风。
??谢朗见得是他,不由得一顿足:“唉,还知道叫我主人,我可有叫你过来么?与石敬成朝相有趣得很么?”
??高雅风一句话不敢多说,低了头站在当地,但面上仍是倔强,并不以为自己所做有何不对。
??这种神情,像极了三年前他闯入生死门总坛,将生死一线间的谢朗拼死带出的样子。
??谢朗心中一软,不忍再说,只道:“外面情形怎样?”
??高雅风依然低着头,道:“江澄何琛已经离去,介花弧折了一个人,谢苏带着白绫衣已到了。”
??谢朗听到白绫衣名字,并无甚么触动,只道:“石敬成在那边,他与介花弧均已受了重伤,我却是没能力杀他了。”
??高雅风闻言放下谢朗,眼内寒光一敛,拔出腰间暗紫色长剑便向石敬成刺去。
??这一剑正是生死门绝技,他动作太快,谢朗都未想到他会这时出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高雅风在空中一个转折又撤了回去,再看他手中长剑,竟已从中断成两截!
??林风拂动石敬成须发,他身上玄色衣衫血痕斑斑,那纵横一世的老人虽已重伤,一种天然威严仍在,寻常高手仍是难以近身。
??谢朗心下一紧,喝道:“雅风,退到林外!”
??高雅风紧紧握住半截断剑,谢朗又道:“谢苏即将入林,他见过你,更不会容许他人杀石敬成。何况此时石敬成身受重伤,我们目的已经达到,还不快走!”
??高雅风抬首望去,忽道:“魏紫断了。”
??魏紫便是他手中所持那柄暗紫色长剑,乃是当年谢朗尚在生死门时,自嵩山派掌门手中夺来的,是时高雅风剑术初成,谢朗随手便把魏紫给了他。此刻谢朗听他提起,便道:“我再寻一把剑给你,谢苏将至,你快走!”
??高雅风这才纵身离去,他刚走,一道青色人影已晃入林中,正是谢苏。
??无论是谢苏还是石敬成,虽然均对此次入江南会见到何人有所准备,然而骤然相逢之下,皆是十分惊讶。
??自从七载前他离开京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石敬成石太师,在谢苏记忆所及范围内,从未出过京城。
??当谢苏看到那个玄色衣衫上满是血痕,一身威严犹在的老者时,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石太师在他心中的位置,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沉重的多。
??那是自幼收养他的人,他的师长、他的前辈、他的上司,他的……义父。
??石敬成也看到了他,老者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些其他的甚么东西,然而转瞬即逝。
??年老的太师没有再看他曾经的义子,他略微带一分步履蹒跚,走过谢苏的身边。
??老人的玄衣上,青年的青衣上,均被血染成红色,骤然看去,竟是如此相似。
??谢苏忽然按捺不住,在石敬成走过几步之后,失声喊出:“义父!”
??自从他的嗓子受伤之后,声音一直提不高,但此刻林内十分安静,这一声脱口而出,诸人皆听得分明。
??石敬成没有停住脚步,那一瞬间,他面上表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似悲似惊,似喜似憾,但变化终究太过细微,竟叫人难以分辨得出。
??父与子,师与徒,终是擦肩而过。
??眼见石敬成身影慢慢消失在密林之外,白雾之中,谢苏面向他离去方向注视良久,长跪于地,经久未起。
??谢苏并不知,石敬成先受御水神功反噬,随即以玄功强自压制,内伤更重,再后来谢朗、高雅风先后出手攻击,石敬成虽是取胜,其实内伤沉重不已。他勉力支撑,若一开口,或是停步,一口真气泄掉,必是支持不到林外。
??谢苏与石敬成师徒相别七载方再相逢,此刻他们并不知晓,这次见面,却也是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谢苏心中正自感伤,忽听身后一声轻微呻吟,他一怔,回首却见介花弧面色如雪,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急忙起身,扶住将倒的介花弧,罗天堡主勉强笑了一下,有血沿着口角边流下来。
??“你怎样?”谢苏问道。
??介花弧又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微弱,谢苏需得凑近才能听清。
??“谢先生,半年之内,我再不能动武,回罗天堡这一路,还……还蒙你多多照应了……”
??这一场,究竟也只得了惨胜。
??谢苏搀扶了介花弧,谢朗走在另一边,三人一同来到林外,其时天色将晚,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实是令人难以想象。
??暮色中,谢苏身上血迹殷然,介花弧面色苍白如纸,只有谢朗还是平素模样,他走到林外,一眼恰看到白绫衣,先不理旁人,笑道:“这位可是谢夫人?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
??谢朗对女子态度自来便有三分轻佻。谢苏微一皱眉,道:“正是。”
??白绫衣见到谢朗,面色一变,好在她先前听零剑等人提到谢朗名字,尚有准备,于是上前行了一礼,随即退至谢苏身边。
??谢苏却留意到她神色不对,心道莫非这段时间在林外,她与刀剑双卫等人又遇到了甚么事情?正待询问,却见空中一个灰影盘旋几圈,恰落在介花弧肩上,正是一只信鸽。
??介花弧拿下那信鸽足上一个小小竹管,展开内里一张细纸,读罢不由苦笑,随即将纸条递给谢苏。
??谢苏接过那张纸条,见上面只写了七个字,然而只这七个字,却令素来宁定的谢苏面色骤变。
??那上面写得是:“十部轮回已出京。”
??“十部轮回”究竟是甚么?有人说那是一群高手,有人说那是一队死士,也有人有其他说法,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相同的一点便是:“十部轮回”绝不可沾,遇者必死!
??至今为止,十部轮回一共也只出手过三次,但仅这三次,已足以成为江湖中人的噩梦。
??第一次,单人独剑闯入大内刺杀皇帝的天山第一剑客莫凭栏惨死在十部轮回手下,看过他尸体的人甚至分辨不出那还是一个人。
??第二次,留驻京城的戎族三百刀客哗变,竟至冲入宫中,这三百刀客全部为十部轮回所杀,无一活口。
??而第三次出手,却还与生死门有些干系,是时月天子暗下毒药,武林中号称外功第一的铁血门门人大半中招,狂性大发,竟在白昼闯入金銮殿,逢人便杀,幸而当时十部轮回在场,而自那以后,江湖上便再没有了铁血一门。
??有人或许会惊讶,为何十部轮回这三次出手均是在皇城之中?只因这十部轮回,本就是大内侍卫,极少出京。
??而谢苏对这十部轮回更是了解。他知十部轮回中人均为高手,但杀人凭借的并非武功,而是阵势。
??“十部轮回”既非高手之名,亦非死士之名,而是阵势本身的名字,这阵势原出自太师府,乃是石敬成与青梅竹一手所创,引入宫中之后,又加入了诸多变化,那却是连谢苏也不知情了。
??谢苏看毕,却是先看向介花弧,“难怪介堡主着意要我下江南。”语气中既非心灰意冷,亦非萧索无奈,不过是单纯的就事论事,却令介花弧听得略有羞愧。
??这一次他要谢苏下江南,一来是为了与石敬成谈判时多一样砝码,二来便是他已得知石敬成竟然调动了十部轮回,而天下间若说还有可能破解这阵势的,也只有谢苏一人。
??倘若谢苏恼怒无奈,都是情理中事,但谢苏从始至终均是宁定平和,纵有伤心之处,那也绝不是为了罗天堡亏待过他。介花弧一生并无钦佩过甚么人,然而到了现在,谢苏在他心中位置,却也不由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黑云压城城欲催,暮色之间,忽然起了一分极细微的变化。
??谢苏放开手,将介花弧交给一边的刑刀,道:“介堡主,你的情报似有不准,十部轮回已经等在前面了。”
??他又道:“十部轮回阵势中是我所创者约为十之四五,入宫之后,其中大抵又加入了一些变化,我并不能保证定破此阵,若半个时辰内我没有出来,你们便避入云深不知处,或有一线之机。”
??随即他转向白绫衣,诚诚恳恳地行了一礼,白绫衣被他惊到,忙道:“谢先生……”
??“对不住……”
??对不住,成婚第一日便要你担此风险,我若出事,还望你好好活下去。
??这些话,谢苏并没有说出话,因为白绫衣已斩钉截铁截断了他,“没有对不住,便是成婚一日,我也是你的妻子。”
??于是谢苏不再多说,白绫衣这几句话,果然令他放下心来。
??他向阵内走去,没有回头。
??谢朗若有所思地看向白绫衣,为他目光所视,白绫衣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那是她深爱过的男子,却也是令她痛苦绝望、几乎寻死之人。
??谢朗笑道:“你怕我做甚么,你放心,我虽不忌讳有夫之妇,但不会碰谢苏的女人。”说罢,他竟也向那“十部轮回”之中走去。
??谢苏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前方不远是一片稀疏树林,寻常人看来并无异样,谢苏却知:十部轮回,正隐在这树林之中,甚至这树林有可能亦是虚幻。能不能破阵,他心中并无十成把握。
??介花弧猜测得并不完全,谢苏来江南虽是自愿,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利用,谢苏不是圣人,说一分怒气也没有,那是绝不可能之事。
??正走着,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是谢朗,诧异道:“你来做甚么?”
??谢朗笑道:“奇门遁甲之术我也略通一二,一同去吧!”说罢,径直向前走去。
??谢朗身怀异能,谢苏大抵也推测得出,但他并未想到谢朗竟甘愿冒此风险,与他一同破阵。
??看着前方身影,谢苏面上不由带了分笑意,疾步赶了上去。

??(十八)月落
??明明是残夏,谢苏、谢朗二人走入树林之时,却听到脚下传来踩踏到落叶才会发出的“沙沙”声音。
??谁也没有奇怪,此刻就算天上忽然下起鹅毛大雪,二人眼睛都不会眨一眨,在这个阵势中,眼前出现甚么都有可能。
??谢苏一路前行,他在手中藏了十几枚小石子,每走三步或七步,他便掷出一枚;而走到一定距离时,他间或会射出一只银梭入林,悄然无声。
??做这些事情时,谢苏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他动作虽流畅如行云流水,神色却十分凝重,显是每走一步都是经过精密计算。
??谢朗走在他身后,他身无武功,却无须谢苏照顾。他所行路线又与谢苏不同,进三步便要退一步,所行方向曲折离奇,毫无次序可言。
??在谢苏银梭所向之处,谢朗也会丢一点东西,只不过他丢的东西,乃是云阳七巧堂的小颗霹雳雷火弹。他一路行来,烟雾弥漫,劈啪作响,煞是热闹。
??在二人身后,树林开始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原本的落叶流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末的正常景象,连道路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果然先前的树林只是幻象。
??没有人回头,直到树林边缘,谢苏方才停住脚步,谢朗在他身后上前一步,二人并立在一处。
??“从这里起,我们便要进入十部轮回了。”谢苏道。
??原来方才二人进入的,不过是入阵之前的外围掩护而已。
??谢朗一改往日的随意轻佻,安静倾听。
??“当年设计十部轮回时,我按照太极两仪的方位设计了阵势轮廓,然而内里诸多细微变化却与两仪八卦全然无关,其中我加入的变化有东瀛鬼忍术、苗疆移山大法等十一项,多为偏门左道,有三四种变化除他们本门弟子外,大概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谢苏平淡道来,语气并无丝毫炫耀之意。谢朗以往对这阵势略知一二,此刻暗想,以世间最光明正大的道家法门包含世上最偏门恶毒的变化,也真亏谢苏想的出来。
??谢苏又道:“但余下一十二种变化却并非我所设,且十部轮回入宫之后,是否会将阵势进行修改,我就不得而知了。”
??谢朗想了一想,笑道:“细微处添补些大抵会有,整体布局却不会变。”
??“哦?”
??“以我这等才华卓绝,熟知天下阵法之人尚且想不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布局,皇宫里那群人又怎能想得出来?”
??谢苏失笑,心道这算甚么理由,也亏他说得出。
??谢朗续道:“皇宫里能人是有的,多半也有人会知道些你也不晓得的旁门左道加入阵中,但说到全盘布局,那却是要有相当心胸之人才能做出。然而若是如此之人,又怎会甘愿一辈子困在宫里当个侍卫?所谓宫里那些高手,不过是些小本领、小格局,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
??这话才是谢朗本色,骄傲刻薄,却又一语中的。谢苏摇头一笑,凝望前方。
??十部轮回共有八门,分别为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谢苏未曾思索,径直便向死门走去。谢朗跟在他身后,一面走一面还笑,“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是你的作风。”
??谢苏没有回头,道:“走这个门,最快。”
??谢朗笑道:“最快?这里几个变化,要多久?”
??谢苏道:“从死门走,只须经过9个变化。”他停了一下:“一炷香之内破阵。否则风生水起,再难出来。”
??谢朗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只有一炷香时间!他算是胆大妄为,没想到谢苏狠起来,简直是连命都不顾。
??死门看上去并不大像死门,稀疏几株灌木,地上洒了些水,竟还有几个脚印清晰可见。谢苏上前一步,忽然身形暴起,不知从地上甚么地方抽出两把剑来,疾如星火一般插在地上的脚印上。
??剑身入地三寸,再难刺入。谢苏迅捷无比地转动地上的两把剑,一转之下,地上竟出现了一个太极阴阳鱼图案,两把剑便是鱼中双眼。谢苏再一用力,那太极阴阳鱼恰好转动一周,而剑身处,竟汩汩地流出血来。
??他再一回手,一只银梭骤然射出,直入一块巨石之中,那巨石看似坚硬,银梭入内却如插入豆腐一般,只听轰然一声响,巨石登时碎成数块。
??谢朗赞道:“用毒眼阵的毒剑毁去死门的门户,一只银梭毁了移山大法,谢苏,好漂亮!”
??死门门户、毒眼阵、移山大法,尚不算这十部轮回中最难的阵法,但若如谢苏这般破得干脆利落,却是不易。
??谢苏继续向前走,举手之间,又毁去了十部轮回的两个变化。
??并不是谢苏真就胆大妄为到了定要在一炷香内破阵,只是他身上的阴尸毒虽经谢朗医治,并未痊愈。这一日来奔波不住,方才的摄魂大法又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几已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
??但是谢苏不能倒下,介花弧经方才一役,半年内已不能动武;谢朗虽有本领,身无武功,莫非叫刀剑双卫又或白绫衣维持大局不成?
??他连破阵中五个变化,第六处乃是南疆传来的血雾阵,并非他当年所设,但谢苏对此阵亦有所涉,他自怀中抽出一柄短剑,以倒七星步法自阵中疾速穿过。
??因时间所限,谢苏每次破阵,总会选择最为迅速的方式,如这血雾阵,亦有更为安全的方法解破,但谢苏着实没有多余时间。他穿过外围阵势,手中匕首已是蓄势待发,忽觉眼前一阵红雾飞舞,他一惊,一个倒穿云直跃出来,百忙中尚不忘掷出手中匕首。轰然一声,血雾阵已破。
??谢朗只见一道青影直跃出来,落地之后,竟是踉跄了几步。他上前一步扶住谢苏,道:“你怎么了?”
??谢苏一手捂住双眼,道:“眼睛……被血雾碰到了。”
??若在谢苏平日,方才那一阵血雾虽是突然,以他的千里快哉风,也必能躲过。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表面上看去虽无异样,却再无平素的清锐之气。“还有三个变化,另外阵眼不能破,只能毁,时间不多了。”
??谢朗一怔,谢苏这几句话,没有一句说到他的眼睛。血雾奇毒,弄不好,就此失明也说不定。
??他忽然想到那年寒江江畔、如天楼下的谢苏,那一场血战他未曾亲眼得见,却可根据左明光等四人的尸体判断出当时场景的惨烈。
??那一战,谢苏一样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
??“你自己呢,你自己被你放到哪儿去了!”这句话,谢朗并没有喊出口。
??他自袖中抽出银针,封住穴道,以免毒血上延,又拿了一颗药丸塞入谢苏口中,笑道:“剩下三个阵势交给我好了,毁阵眼也不用担心,我还有霹雳雷火弹呢。”
??谢朗笑着,灰色的衣袖一摇一摆,径直走入了余下的三个变化。
??他虽解阵势,却无武功,但是在他的袖中,却藏着百药门中可以引发桃花瘴的秘药。
??“这秘药是我用来保命的,真是,本想谢苏可以破阵呢,现在倒好……”谢朗叹着气,一面向阵里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谢苏啊谢苏,我今日救你一次,也不是为了救你,也不用你还,只因若不救你,我自己也要困在这阵里了……”
??这番话声音既小,除了谢朗自己谁都听不见,也不知他要说给谁听。
??走着走着,他却又释然笑了,口中轻轻念着偈子。他与谢苏等人对话时以波斯秘术换了声音,此刻用了却是他原本的声音,清冷彻然,如银辉洒地。
??月天子才华横溢,亦通经文,此刻他念的,乃是《生起佛力神变幻化经》中的几句话,道是:
??世灯隐没后,沉沉暗数劫,为利诸有情,如来住此世。
??犹如空中月,及与幻化相,无性亦来去,如是佛亦然。
??阵外的介花弧、刀剑双卫、白绫衣等人并没有等太久,不到一炷香时间,阵内惊天动地一声响,土石齐飞,烟尘滚滚中,谢朗搀扶着眼上蒙着布条的谢苏,慢慢走了出来。
??“不要急不要急,”谢朗笑着,面上亦有几分疲惫之色,他把谢苏交给零剑,“阵破了,你们的谢先生呢,只是眼睛受了伤,有两个时辰就能好了。”
??他转向介花弧,笑意中的疲倦已不想再掩饰,“走吧,介花弧,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一晚,几人回到了青州城中原本投宿的客栈,那里本就是罗天堡的在青州城中作下的据点。石敬成重伤,方天诚身死,这一晚,城中十分的混乱,客栈内反倒安静下来。
??众人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其中谢朗的房间虽与他们同在一个院落,却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在他房外,长了几株高高大大的木兰树,花朵洁白,香气浓郁。
??谢朗在房内挑了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下来,这一天下来,尤其是最后破“十部轮回”,他出力不小,亦是相当疲惫。
??然后他朝着打开的窗子懒洋洋地喊了一声:“雅风,进来吧。”
??一个黄影轻飘飘地从窗外飘入,随即跪在地上。仪容出众的年轻人此刻面上有几分惶恐,因谢朗并未召他到此处,他却担心谢朗安危,私自隐藏于此。
??“你把木兰花的影子都挡住了。”谢朗叹了口气,口气中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呼吸着染着花香的空气。
??高雅风也站起身,护在谢朗的身后。
??谢朗转过头,看看他,笑道:“甚么时候个子比我还高大了,刚拣回来时还是个孩子呢。”
??高雅风原是波斯人和汉人的混血,自小为父母所弃,流落街头。九岁时被谢朗拣了回来,一直带在身边。他一手好剑法,全是谢朗教授所得。
??此刻他听谢朗这般说话,也想到了当年事情,便开口道:“主人恩情……”
??谢朗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忽道:“雅风,我收你当义子,怎么样?”
??高雅风一下子怔住,他对谢朗十分尊崇,一直以“主人”称之,急忙便道:“不可!”
??谢朗失笑,背着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高雅风从来未曾违背过谢朗命令,刚才那一声断然拒绝,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正想补些理由,却听谢朗笑道:“也罢,我本来只比你大十几岁,说是父子,也勉强了些,难怪你不愿。”
??高雅风想说“不是的”,又说不出口,若认了不是,岂非又是愿意认做父子?自己又怎么配?
??好在谢朗不再提这个话题,又道:“雅风,你可想过今后要如何?”
??高雅风心道这话问得奇怪,便道:“自然是跟着主人。”
??谢朗又笑,道:“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高雅风又一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谢朗,道:“为何不能?”
??谢朗不理他问话,自语道:“看当今世道,这几年战乱必多,你功夫很过得去,如今又有机会,可从军功起家。老一代将星没甚么人留下。倒是我们这次下江南看到姓何和姓江的两个小子,虽然现在职位不高,却是有真本事的。你现在跟着他们,将来到可建功立业……”
??他又想了想:“姓江的小子当年在生死门做过卧底,只怕不成。这样,你去找姓何的小子,那个人也还公正……”
??他话音未了,忽见高雅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谢朗伸手拉他,竟是拉之不起。
??“我一生不会离开主人。”他沉声道。
??这一声斩钉截铁,便如誓言一般。
??谢朗带他长大,甚么不知,他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七尺男儿,不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跟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
??高雅风也不说话,眼里的神情却不容更改。
??谢朗又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将军你也不想当,将来去做大侠好了。”
??这句话本是一时戏语,高雅风倒当了真,心道主人莫非要我以后做个侠客?不觉又重复了一遍,“做大侠?”
??谢朗也没想到他居然当了真,索性又加了一句:“对,当大侠,行侠仗义多做点好事,以后好给我祈福。”
??其实谢朗这一辈子肆情使性,从未顾忌过甚么,更不受礼法拘束,哪里有半分在意过因果报应?他万想不到因今日这一句话,数年后北疆多了一名断剑侠,手中执一尺二寸长的一把暗紫色断剑,专管天下不平之事,侠名远播,成为了多少少年侠士心中的偶像。
??在另一边,谢苏捧着一个包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此刻已换下了那件满是血污的长衫,穿的仍是一件青衣,眼睛经过谢朗医治,已无大碍,但血雾毕竟也是极厉害的毒药,此刻,谢苏眼上依然系着灰色布条。
??白绫衣正坐在房中,见谢苏入内,急忙起身,“谢先生。”
??谢苏虽不能视物,听得却清晰,便道:“何必多礼,坐下吧。”
??白绫衣依言坐下,谢苏也坐了下来,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道:“里面是些衣物,时间急,大抵不算好,委屈你了。”
??白绫衣忙道:“谢先生怎么这样客气。”说完了又有些紧张,原来二人今日也算第一日成婚,白绫衣此刻所在正是谢苏房间,她便想:莫非谢苏今晚亦要留宿于此?虽然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她对谢苏毕竟是尊敬之心大于亲近之意,不由便十分忐忑。
??好在谢苏又坐了一坐,便站起身,道:“今日你劳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又道:“我便住在这个院落里,有事叫我即可。”说罢转身出门。
??白绫衣出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有些怅然若失。谁知谢苏进来时门原是关的,方才谈话时一阵风将门吹开了一半,谢苏哪里知道,出去时一绊差点摔倒,白绫衣急忙过来扶他,道:“谢先生,你怎样?”
??这一扶,二人肌肤相触,气息相闻,谢苏双目虽不能视物,感觉却愈发敏锐,脸一红:“绫衣,多谢你。”
??这却是谢苏第一次称呼白绫衣的名字,白绫衣听了,心中也不由一动。
??终究谢苏还是起身离去,他走后,白绫衣打开桌上包裹,见里面非但有女子外衣,尚有小衣、鞋袜,连发钗、木梳等物都一应俱全。另有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火石、碎银等常用之物。
??她不禁怔了一下,心道:“看谢先生面上沉默,未想却如此细心!”心中颇为感动。
??这边谢苏走出门外,此刻天色已晚,他将自己房间让给了白绫衣,再找人准备房间大抵来不及,正想着去谢朗又或刀剑双卫房间里过一晚,却听隔壁房门一声响,介花弧披了件披风走出来,笑道:“谢先生,进来吧。”
??谢苏依言走入,介花弧笑道:“早知你今日不会与白绫衣同房,也罢,在我这里住一晚吧。”
??谢苏点了点头,“多谢。”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一扫阴霾。
??昨夜,介花弧一改常态,向谢苏坦承自己这一次下江南所有打算,又告知这一次归去路线:众人离开青州之后,去往他们初到江南时的明月城云起客栈,那里亦是罗天堡一处据点。
??明月城位于寒江入海之处,介花弧早已在海上备好了船只,由海上返回罗天堡。
??海上这一路不必担心,绝无人会想到介花弧会从此返程,只是由青州到明月城这一段却说不得,谢苏谢朗二人虽破了十部轮回,但谁也不知前方还会有甚么埋伏等在那里。
??谢苏默然听过,并未多说甚么。这番话若是在介花弧启程之时与他说明,结果又当不同,但当时二人心结远重于今日,实难说出。
??四人分乘两辆马车,由刀剑双卫分别驾驶,离开了青州城。
??刀剑双卫选的乃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一路行来,并无人迹,只闻道路两侧飞鸟鸣叫,花香阵阵,霎是心旷神怡。
??谢苏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此刻他眼上的布条已然拆去,视力业已无碍。白绫衣随他坐在同一辆车内,驾车的人乃是零剑。
??正行走间,天上忽然闪过一个硕大无比的烟花,虽是白昼,但这烟花实在亮得惊人,连闭目养神的谢苏都觉眼前有甚么东西一闪。
??谢朗忽然叫道:“停下!”这一声声音颇为尖利,与他平时大不相同。
??刑刀闻言停车,后面的零剑也停了下来。
??谢朗一跃下车,他关节本受过伤,不甚灵便,这一个动作却做得颇为迅捷,只是迅速归迅速,落地时却险些一头栽倒,幸而刑刀在一旁,伸手扶住了他。
??白绫衣在车窗内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颤。
??天空上随即又燃起三朵烟花,烟花的颜色十分古怪,形状亦是奇特,这三朵烟花亮起的时候一朵快似一朵,众人也纷纷下了车,各自诧异。
??谢朗起初有些惊惶,到最后一朵烟花燃起时,他却已镇定下来,应手弹出一支小小烟花,这支烟花冲天极高,散开之后,形成一轮弯月形状,婉约可爱。
??那轮弯月尚未散去,一支大小相仿的烟花同时升起,却是金黄颜色,如旭日一般。
??谢朗忽然笑了,这一笑中,竟然满是苍凉之意。
??他转过头,看向谢苏,笑意十分柔和:“谢苏,你我相识多久了?”
??这一句问得突然,谢苏一怔,说到二人相识时间,其实并不甚长,但不知为何,竟有相交日久之觉。
??谢朗微微一笑,轻声吟道:
??“出郭寻春春已阑,东风吹面不成寒,青村几曲到西山……”
??这是二人初见之日谢朗所吟的词句,此刻他的声音与平素大不相同,清亮透彻,别有一番味道。
??自朱雀之后,介兰亭年纪尚小暂且不说,谢朗是第一个不计其他对谢苏甚好之人。
??谢苏看向谢朗,不觉续道,“并马未须愁路远,看花且莫放杯闲。”
??谢朗一笑,为之做结:“人生别易,会常难。”
??这一句声音悠远,却多了几分伤感无奈。
??他慢慢道:“人生别易会常难,这一句果然有理,比如你我当日一别,未想竟过了三载才再度相见。”
??“谢苏,你知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其时他声音一变,谢苏已觉得有些异样,又听了他说了这一句话,神色不由大变。谢朗见他神态,便笑道:“雅风,你出来。”
??一道轻黄色身影自树上飞身而下,正是高雅风。他单膝跪倒,叫道:“主人。”
??原来高雅风在此隐藏已久,只是他不明白,谢朗这时叫他现身做甚么?
??谢朗却不在意,笑道:“谢苏,你和雅风交过手的,莫说你不识得他。”
??除谢苏外,在场诸人均是知谢朗身份,此刻莫不惊异,暗道:“他究竟要做甚么?”
??原来按之前商议,谢朗与罗天堡诸人一同出海,罗天堡早已备下了两条船只,一艘载介花弧等人回西域,另一艘则送谢朗去扶桑,从此远离中原。谢朗身份本是绝密之事,中间虽多出个白绫衣,但介花弧料定她不会说出谢朗身份,也不在意。谁曾想,如今刚离开青州城,谢朗竟然便自爆身份!
??天际又有几个烟花亮起,此起彼伏,绵绵不绝,谢朗此刻对那些烟花已全然不理,声音如碎冰相击,低低念道:“天命玄鸟,我违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青梅竹,你难道还不记得我!”
??一语既落,只听“啪”的一声,白绫衣手上拿的包裹已落到了地上。
??谢朗不去理她,不慌不忙向谢苏道:“我知你现在定是心绪起伏,不知当如何待我。先不要急,你先看过一样东西。”他转向高雅风,道:“梅镇东去五十里,有个竹愿村,村口第三家我放了东西在里面。你现在去取,以你轻功,入夜之前当可赶回。”
??高雅风听的莫名其妙,眼见谢朗自揭身份,却又遣走自己,不知是何用意。他再看谢苏面色已变,却似乎并无动手之意;又见谢朗神色安宁,心想:“大概当年之事另有说法,主人神机妙算,想必不会有错。”
??想是这样想,他也实在担心谢苏对谢朗出手,谢朗却已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担心甚么,这位谢先生恩怨分明,我救过他,他不会立即出手。倒是你再不把那物什取来,我可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高雅风一惊,连忙起身。他刚向前走了几步,忽听腰间半截魏紫铮铮作响,他拔出断剑,却听铿然一声,又有一截剑尖落在地上,原来昨日他被石敬成一掌反击,部分余劲到现在才散发出来,余下的剑身不过一尺二寸左右。
??高雅风心中忽地一冷,也不知是何感觉。但此刻他唯谢朗言语为第一,其他事情不及多想,于是还剑入鞘,径直而去。
??谢朗看他身影消失,淡淡一笑。
??忽听“叮”的一声,有锋锐剑尖已抵到了谢朗咽喉,短剑的另一端正握住谢苏手中。
??白绫衣大惊,失声道:“谢先生!”随即她便想到,自己能说些甚么,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谢苏住手?
??那恳求之语,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另一边,刀剑双卫双双看向介花弧,但罗天堡主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谢苏目光冷冷,剑光森寒,只是他执剑之手,却微微颤抖。
??“梅镇东去五十里是寒江,根本没有村落。”不相干地,谢苏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点没错。”谢朗一笑。他并不在意抵在咽喉上的短剑,只道:“谢苏,我知你要杀我。我救过你,也算是你的朋友。此刻我并不挟恩求报,但你可否在杀我之前给我一点时间,容我说一些事情?”
??此刻高雅风已走,并无人救得了谢朗。谢苏微一犹豫,当真收回了短剑。
??“你果真是个重情之人……”谢朗摇头一笑,“当年我看到如天楼外左明光那几人尸体,心道世间怎么有人能为朋友做到这一步,那时便想见你了。后来在梅镇真见了你,才知道……原来真有你这样的人……”
??这几句更近于自言自语,随即谢朗一整衣襟,端然坐了下来,道:“谢苏,生死门中事,江湖中传言甚多,但大半不过是以讹传讹,如今,我便说予你听。”
??生死门中事从来神秘,介花弧与谢朗合作日久,白绫衣与谢朗更有肌肤之亲,却也从未听过他提过,此刻均不由凝神倾听。
??“我生死门传自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派,这一脉称为‘阿萨辛派’,以暗杀为手段谋求权势,其时西方各国君主丧生自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
??谢苏熟知史实,自然晓得,当年“山中老人”全盛之时,西方诸国闻其名字,无不心惊色变。
??又听谢朗道:“后来阿萨辛派在波斯式微,我师父原是其中元老,他展转来到中原,收了三个弟子,第一个弟子是生死门的门主日天子,第三个弟子是后来刺杀小潘相的绝刀赵三,排在中间的人,则是我。”
??“我们师兄弟三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日天子总理大局,我掌情报暗杀,出手之人则是赵三。后来赵三虽与小潘相同归于尽,却也除去了一个强敌。其后生死门声势渐大,石敬成遂派了铁卫朱雀来到江南,目的便是除去我。”
??他看着谢苏笑了一笑,“江南之事,你大抵都知道。当时我隐约探到朱雀在梅镇有个相识之人,但并未重视。直到朱雀死后,我看到如天楼下情形,才推断出那个人竟然是名噪一时的青梅竹。”
??谢苏神色猛然一变,好友朱雀身死一事霎时涌入脑海,他紧紧握住剑柄,指关节已被勒得发白。
??却听谢朗又道:“朱雀死后,生死门中出现了一件极大变故。”
??众人皆知朱雀死后未久,生死门内风波忽起,日月天子自相残杀,实力削弱大半,这才有后来三大铁卫联合江湖各大门派,一举击破生死门一事。
??是时生死门势力可谓如日中天,江湖朝中无不畏惧。又如谢朗方才所说,日月天子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为何竟在短短时间内反目?这件事,一直是江湖中一大谜团。听到这里,连刀剑双卫都不禁看向谢朗。
??一阵风吹过,路边长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又一个烟花在空中爆开,这个烟花比先前几个更为硕大,颜色碧绿,诡异莫名。
??但此刻众人都凝神在谢朗身上,并无人注意那烟花。
??真正注意到的唯有谢朗,但他却全不在意。
??他依旧坐在原处,八风不动,神情如雪,续道:“石敬成是了得人物,当年我与师兄联手,先杀小潘相,后灭他手下得力干将朱雀,这之后与他在朔日峰上相见,师兄与我只觉志满意得,天下事无可不为,对石敬成出言相激。他却也不恼,只对师兄说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谢朗忽地笑了,这一笑平和冲淡,将繁华十丈红尘一同看破。
??“他说,生死门名扬天下甚是可喜,然则君可见日月并行天上?”
??“我并未在意,然而自朔日峰归来,师兄的态度便已不同。当夜生死门门中大排筵宴,师兄安置座位,却第一次把我排在他座位之下。”
??“那一日我便知,裂痕已生,无可弥补。石太师真是好生厉害,多少个名门大派动不得我生死门一根手指,他只一句话,便毁了我和师兄创下的十年基业。”
??谢朗说着说着又笑了,笑意如旧。这一番言语惊心动魄,他口气却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事情。
??在那之后,短短七日之内,日天子削去月天子身边护卫,与他素来亲厚的长老被调至远方,更当众数次斥责于他。谢朗心中已冷,他三次求见日天子,竟是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很好,大家二十几年的兄弟,你既然防我坐大,除我权柄,全然不顾手足之情,我又何必客气!
??他笔直看向谢苏:“谢苏,日后若有人问到当年生死门内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你请告诉他,当年是我月天子率先反出生死门,叛了日天子!”
??生死门中手段从来阴狠,二人既然对上,并无一人容情。当年生死门中十位坛主有四位被谢朗说动,跟随于他。但日天子下手更重,谢朗未动,他便已先下手除去了月天子手下的“血衣”“明决”两支卫队。这两支队伍亦是生死门中精锐,谁也未曾想日天子下手竟然如此之狠。
??二人既是同门,所学伎俩一般无二,对对方更是十分了解。到最后,月天子毕竟功亏一篑,自己被日天子活捉。他部下也多被处死。
??“生死门中,叛变乃是第一大罪,门规规定首犯当连受门中四十九种刑罚,方才处死,我武功那时废了,不过还是留了条命逃出来。”
??这几句轻描淡写,其中惨烈却实非言语所能道来。那四十九种刑罚之下,谢朗岂止武功废掉,一身关节更被毁去,双目亦被毒瞎。
??当时高雅风年仅十七岁,在门中并无甚么地位,众人多当他不过侍从一流,更少人知道他身怀绝技。在谢朗受刑的第十三日夜里,高雅风终于窥得一线之机,他仗剑闯入刑室,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将生死一线间的谢朗救了出来。
??其后数月,二人避至南疆,谢朗以银蛛丝拔去眼中毒物,视力逐渐恢复。但受毒药影响,他眼眸由原来的浅色变为寻常黑色。是时江湖上传言月天子两大特征:其一为他一双浅色眼眸,其二是因月天子擅用毒物缘故,常年带一双手套。如今眼眸颜色已去,他又除了手套,反倒避开了江湖中人耳目。
??前尘往事,如风而过。谢朗思及这些,面上神色数变,最终仍是归于一笑。
??“谢苏,你知我为何要把这些事说于你听?”
??他并不需谢苏回答,自己答道:“因为你懂。”
??谢苏心中一震,尚未答话,却听遥遥远方,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
??这个人脚步声音十分特别,似远而近,竟是难以判断方位,却有一种霸气隐约其中,绝非寻常人物。
??谢朗一笑起身,“你来了。”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穿黄色衣衫的高大男子骤然出现。
??生死门中三名首脑:绝刀赵三虽号称武功第一,其实更擅长暗杀之术;月天子长于谋略,武功却并非最为出色;唯有日天子内外兼修,据称武功几可与小潘相、罗天堡主等人并肩。
??较之月天子,这一位生死门门主更为深居简出,此刻只见这身着黄色衣衫的男子高大瘦削,面貌生得十分英俊,双眉轩昂,眼眸深邃,大有一方之主气势。但神态却十分憔悴,似有隐忧其中,想必是被中原武林逼至东海明光岛后,郁积所成。
??谢朗笑道:“烟花示意,果然是你。”
??那烟花本是生死门中联络工具,起初几只烟花意为门主便在切近,而谢朗放出那一支形若弯月的烟花是他自身标志浩月令,待到相对应的旭日令升起,谢朗便知,日天子已到了。
??日天子缓缓开口,声音极沉,颇有些生硬:“林素,你果然未死。”
??谢朗笑道:“实在对不住师兄,我这个叛徒居然尚在人世。”
??他负手身后,面上笑意吟吟,仍是平素神态,哪有半分歉意?
??日天子斥道:“住口,你有甚么资格再叫我师兄!”
??谢朗只是笑,也不言语。
??日天子又道:“你犯下生死门第一条重罪,四十九道刑罚尚有一十三道未曾执行,你虽逃脱三年,终是逃不过门规惩处。此刻,你还有何话说!”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谢朗却仍是保持方才的笑意,连口角边的弧度都未变过。
??日天子不由怒气勃发,上前一步抓住谢朗,喝道:“林素!
??他声音忽然变了,恼怒之中,依稀竟有了几分惶恐:“你……你吃了甚么!”
??笑意不变的谢朗,随着日天子方才动作,慢慢滑落到地上。
??日天子单膝跪地,一把接住谢朗,随即一掌击到他后心,意欲逼毒出来。
??但谢朗可是会为自己留下后路之人?他算好时间,早在看到旭日令时,便已咬破藏于口中的毒药,此时已然发作,正是神仙难救。
??日天子犹自不信,接连催动掌力,但尸体又怎会有反应?他一面运功,一面仍道:“你这叛徒,林素……月天子……师弟!”
??最后一声声音颤抖,却是他发现谢朗已死。
??白绫衣在一旁看得分明,终是惨呼出声:“公子!”
??铿然一声,谢苏手中短剑落地,余声不绝。
??其时谢朗事先已知日天子到来,自己难逃一死,身边诸人,介花弧无法动武,亦不会命自己手下出手;高雅风武功不足以抵挡日天子;谢苏不能,他亦不愿利用谢苏出手,索性自爆身份,设计遣走高雅风,随即自行了断。
??那个一生杀人无数、行事全无顾忌的江湖邪派门主,终究以如此骄傲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
??月天子,原名林素,后化名谢朗。师承波斯山中老人,19岁与日天子开创生死门;24岁正式涉足江湖,杀人无算;27岁杀小潘相;29岁设计杀铁卫朱雀。同年叛出生死门。
??——他逝世时,年仅32岁。
??日天子带走了谢朗的尸身,终其一生,他再未回过中原。
??谢苏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剑,他发现在谢朗方才所坐一旁的尘土里,写着几行波斯文字,想必是他方才言语时以手指所划,众人并未留意。
??那是“山中老人”霍山昔日好友,波斯大诗人峨默所传诗句,波斯小儿亦会唱诵:
??“生如春花绚,
?? 逝如白羽箭。
?? 花开终有时,
?? 花败无人见。”

??(十九)三招
??谢朗已死,白绫衣眼见日天子带走他尸身,终于心恸难忍,晕倒在地。
??虽然谢朗对她并无真实情义可言,知她有子后更是弃之如敝屐,丝毫不曾顾忌她的生死,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她深爱过的男子。
??一旁的谢苏急忙扶住她,他亦通医术,一搭白绫衣脉搏,只觉气血翻腾,紊乱不已,不由大惊,心知她受刺激太深,若发展下去,只怕对胎儿亦有妨碍。
??但谢苏并无多少内力,此刻并非避嫌之时,他急忙将白绫衣交给刑刀,道:“刑刀,烦你以真气逆冲她三十六处要穴!”
??这一句语气已经十分急促,刑刀不敢耽搁,扶过白绫衣,自己也盘膝坐下,双掌抵住她后心,他内力更胜零剑一筹,片刻之后,白绫衣脸色已有缓和,谢苏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正欲过来扶白绫衣起身,却见远处树林之中,若有银光一闪。
??谢苏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刑刀,你扶她到马车上,里面有辅助打通穴道的伤药。”
??这句话说得十分不通,穴道已经打通,白绫衣已醒,还要伤药做甚么?刑刀一怔,白绫衣却马上道:“好。刑刀,你扶我上车。”
??刑刀扶白绫衣上车之时,白绫衣不由回首看了谢苏一眼,谢苏微一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便在二人踏上马车之时,谢苏忽然纵身而起,捷如飞鸟,却是直向路边那一片树丛而来。随着他的动作,六只银梭无声无息,向树丛中袭去。
??树林内几声惨呼传来,谢苏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又跃了回来,他手中所持的一把短剑,已经染满了鲜血。
??方才短短一瞬,他一把银梭击中六名弓箭手,左手短剑连环三招,其余的三名弓箭手也被他一并击倒。
??然而罗天堡诸人行踪隐秘,这些弓箭手是如何得知并埋伏在这里的?
??此刻谢苏无暇多想,他一击得手,随即掉转短剑剑柄,狠狠击在刑刀和白绫衣所在马车的黑马身上。他本擅于骑术,当年与介花弧初识之时,便曾一举驯服烈马,令罗天堡骑士十分钦佩。这一击,那匹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泼喇喇便飞驰出去。
??随即谢苏一把抓住介花弧,罗天堡主只觉身子一轻,已被谢苏带到了另一辆马车之上。谢苏低喝一声:“零剑,上来!”
??这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零剑距马车较远,但他素性机敏,急忙一跃而向马车而去。
??此刻刑刀与白绫衣所乘马车已经脱离了包围圈,反是谢苏和介花弧所乘马车因为晚了一步,被第二轮杀手围在正中。
??谢苏未离车辕,他虽无甚么内力,但他熟知各门各派武功,每一出手均逼得各杀手不得不回手自救,数招下来,竟无人可接近马车三尺之内。
??一片混乱之中,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七八只箭尾带火的火箭,好在最精锐的一队弓箭手已被谢苏解决,这些火箭声势虽大,却不足为患,被谢苏三两下拨打出来,有些更燃着了四围树丛,烈烈轰轰烧的甚是热闹。
??零剑数剑逼退两名杀手,眼见便要登上马车,忽听身后风声刺耳。他一惊,却见一只小小响箭挟带劲风,竟是直向谢苏而来!
??这一箭箭身虽短,劲力却犹在先前那队弓箭手之上,既准且狠。霎时间零剑忽地明白先前火箭用意。那些火箭声势熊熊,多半便是为了掩盖这一箭之威!
??眼见谢苏已无隙分身,零剑想也未想,合身便扑了上去,为谢苏挡了这一箭。
??箭簇刺入零剑右肩,力道极猛,几乎对穿,却无想象中的疼痛,而是一阵麻痒,倒像是被甚么虫子咬了一口。
??那箭上,本就涂了见血封喉的奇毒。
??零剑摔倒在地,在他眼中最后映入的,是谢苏青衣挥剑的身影。
??谢先生,一命换一命,救了你,我没甚么后悔的;
??主人,回罗天堡一路,你要小心,好在有谢先生在你身边,我也不用担心;
??刑刀,对不起,灵雨的仇我没法报了,若你能活下来,记得……记得替我杀掉江澄……
??零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其他,他倒在尘埃之中,已没了呼吸。
??这一边,介花弧自知己身已无武功,出外无非是为谢苏添事,故而一直留在马车之中。他只听车外声息不绝,前来袭击杀手显是绝非凡响,进退有度,纵被谢苏击退又或有人身死,亦无较大声息发出。
??那已经不单纯是一队杀手,反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天下间能做到这一步的杀手,除去生死门中月天子手下的“明决”,只有太师府石敬成手下,青梅竹一手训练出的暗部。
??当年在罗天堡时,暗部曾经前来暗杀罗天堡主,谢苏也是在那一役中了阴尸毒,至今尚未痊愈。
??如今石敬成身受重伤,如何再有余力派人前来暗杀介花弧等人?退一步说,即使石敬成尚有余力,又如何得知自己所走路线,更找来日天子对付谢朗?
??介花弧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支羽箭穿破谢苏防护,箭头插入车蓬,上面血红光芒闪烁不已。
??那是与天山寒水碧齐名的红眼儿,乃是苗疆蛇毒一种,方才零剑便是死于这奇毒之下。
??介花弧急忙收敛心神,专注于车外情形。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车外的声息才逐渐平定下来。谢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虽是平静,依稀却与他平日有所不同。
??“出来吧。”
??介花弧依言掀开车帘,却见谢苏仍旧坐在车辕上,便道“谢先生,怎么不下车……”
??一语未了,他忽然住了口。
??一支羽箭插在谢苏背上,血色殷然。
??谢苏道:“帮我折了它。”
??介花弧一怔,随即醒悟到谢苏身上本有阴尸毒,与羽箭上的红眼儿两下一碰,以毒攻毒,反倒未曾即刻发作。
??“为何不把箭拔出?”他问道。
??“入骨了,前面若有追兵,拔出来我可能支持不住。”谢苏又道:“我和刑刀约定在月尾河相见,零剑……”他顿了一下,“已死。”
??介花弧微微一惊,却也不曾太在意,只道:“谢先生,对不住。”
??他一手握住箭杆,另一手用力一折,羽箭从中而断,又取了镇痛药物敷在伤口上。简单几个动作,谢苏已是冷汗涔涔。
??介花弧暗自叹了口气,扶着谢苏下了车。
??此处介花弧也分不清究竟是何地,看样子似乎亦在郊外,四下里绿树荫荫,前方不远处有个茶棚,虽是正午,座上却没甚么人,大抵是这茶棚的地点太过偏僻之故。
??他扶着谢苏向那边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又将自己身上披风脱下,为谢苏披上,以免他伤口外露,惹人注目。
??茶棚里睡着一个老板,坐着一个和尚。
??介花弧环视一圈,确定四下并无埋伏,而那茶棚老板和僧人也绝非习武之人,心道:“此地倒还安静,不如先把谢苏身上毒箭处理了再说。”
??恰好那茶棚老板见得人来,走过来添送茶水。介花弧将他叫住,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微微一笑。
??这锭银子足有十两来重,足够这茶棚老板过上大半年了,那老板不由愣住,一张口都合不上,心道今日莫非是财神爷照户?
??却听介花弧笑道:“这一锭银子是你的,下面发生了甚么事,你不可大惊小怪。”
??老板这才醒悟过来,忙拿了银子,躲到一边去。
??介花弧这才转向谢苏,和颜悦色道:“谢先生,眼下并无追兵,不如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了。”还有一句话他并未说出:两种毒药相碰,虽然暂未发作,但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谢苏却误会了他的话,道:“你不必担心,送你到月尾河,我还支撑得住。”
??介花弧不由有些羞愧,这一路以来,尤其与石敬成见面之后,他对谢苏也生起了几分钦佩之心。他一生未曾钦佩过甚么人,这一动念,谢苏在他心中位置,已是大不相同。
??只可惜因这分钦佩兴起的愧疚,却被谢苏完全曲解。
??这却也怪不得谢苏,谁能想到介花弧这句话居然是真意?
??介花弧本来正从怀中取出药物,听到谢苏这句话,动作也顿了一下。随即他笑了笑,还是一样一样把物事拿了出来。
??介花弧拿出的有药物、一把银刀、装烈酒的雕花银瓶,还有一个小小木盒,盒盖掀开,内里整整齐齐排放着一排银针。
??谢苏一怔,随即想到当日谢朗为他针灸之前,特意先将介花弧赶出门去。当时二人虽是合作,但互有猜忌。原来介花弧亦是擅于针灸之术,难怪谢朗一意防他。
??思及谢朗,谢苏心中一片混乱,说不上是甚么滋味。
??介花弧也觉他神色有异,只佯做不知,径直坐到谢苏身后,道:“谢先生,莫以内力相抗。”
??谢苏默然,心道反对又有何意味?
??介花弧以烈酒清洗过银刀,解下谢苏身上披风,割开伤口周边衣衫,一刀刺了进去。
??银刀入骨,其痛难当,谢苏手一颤,紧紧扣住桌角,口中却一声不出。
??好在介花弧动作迅速,三两下动作之后,“啪”地一声响,一截箭头已被他撬出,落到桌上。随后他拿起银针,分别插入周围几个穴道,几起几落间,力道恰到好处,分明是一流的医术。
??有黑血从银针中慢慢流出来,那银针原来是中空之物。
??毕竟阴尸毒与红眼儿都是太过霸道的毒物,两者相碰会有何后果,谁也不得而知,故而介花弧不敢用药物克制,而是以银针导毒。
??直至黑血流尽,介花弧这才取下银针,敷上消毒药物,并取出一块洁白绢帕为谢苏包扎伤口。
??谢苏抬起头,冷汗已濡湿了木桌。
??一旁的茶棚老板哪曾见过这个,只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事先介花弧不准他多话,只怕他早要叫出来了。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在一旁笑道:“这位施主好造化,身中两大奇毒得以不死,真是福大命大,要不要抽上一签,测一测命数?”
??介花弧微一皱眉,转头看去,原来是一直坐在茶棚一侧的那个和尚发话。只见他四十出头年纪,满面红光,方面大耳,并无一分高僧模样。
??此刻这位“高僧”正向谢苏方向走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签筒,离得近了,甚至可看见那黄纸签条上一团一团的油腻。
??介花弧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和尚?”但他仔细看去,这僧人确无半分武功,而他宽袍大袖,也并未隐藏暗器毒物。
??思量之间,那和尚已然走近,行了个礼,笑道:“贫僧月照,两位施主有礼了。”
??介花弧何等出身,并未理他,却听身边的谢苏道:“我抽一支签。”
??介花弧一怔,心道谢苏何时信过这些,抬眼却见谢苏面色苍白,眼神中居然略有迷茫,不由一惊。
??谢苏自然不曾留意介花弧想法,他从签筒中拿了一张签条出来,他也不等那和尚为他解读,便展开了黄纸。
??介花弧也过来细看,只见那黄纸签条上写了四句话,那本是法演禅师的一首偈子: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谢苏本是儒门子弟,少涉禅理,这首偈子却也是初次读到。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又出声读了一遍。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一尘一刹一楼台。”他望了签条,不知在想些甚么。
??介花弧暗惊,他知谢苏本性重情,这一路下江南,忆及朱雀、与石敬成会面、谢朗之死、零剑身亡,谢苏面上虽无表示,心中却必然波澜起伏,此刻又见了这禅诗,只怕会向偏激一路想去。
??他不由分说,一把抽走谢苏手中签条,口中却笑道:“谢先生,再歇息一会儿,我们便去月尾河吧,白绫衣正在等你。”
??果然最后一句话颇有效用,谢苏一怔之下反应过来,便不再想那签条,道:“不必歇息,此刻上路吧。”
??介花弧笑道:“也不急于一时……”一语未了,忽听有人冷笑一声:“抽签?好的很,我也来抽一支。”
??一个一身雪白长衣的俊美年轻人站在当地,神情冷峭之极,正是江澄。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年长几岁的青年,却是何琛。
??方才介花弧、谢苏二人专注于疗毒,江澄轻功又高,竟是无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江澄也不理这几人,径直走到那和尚面前,也抽了一支签出来。
??那黄纸上也是四句话,却与谢苏的大不相同:
??“箭簇满天金戈寒,一将功成骨如山。
??美人浅笑阴霾散,修罗血战意阑珊。”
??何琛站在江澄身边,签条上的字迹他看得清晰,心道这几句话大不吉利,不由为江澄忧心。
??江澄手拿签条,看了两遍,却道:“写得很好。”
??何琛一愣,却见江澄面上一片平静,并非信口而说。
??江澄手指里握着那张签条,无意识地将其握在掌心,待他再张开手,那张签条已变成片片碎屑。
??西北望长安,谁许我锦绣河山?
??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容上,隐然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冷峻狠忍之色。
??这时的江澄还年轻,尚不会掩盖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介花弧却对朝中诸人知之甚详,亦知江澄身世性情,此刻见他神色,心中一动,暗忖:这年轻人虽然年少,只怕将来倒是个有作为的。
??他心中思索,口中却笑道:“江统领,何统领,两位怎么又趟入这一场无名之战了?”
??何琛面上一红,道:“我们只是路过。”
??这句话并没说错,只是有一件事他并未说出,暗部能找到罗天堡一行人等,却是江澄的功劳。
??昨日在云深不知处,江澄见谢苏等人到来,己方处于劣势,便与何琛退走。但他并非一味狂傲不顾大局之人,在临行之前,他在自己的长鞭上下了千里独行。
??千里独行乃是江澄之父、清远侯江涉在世时研制出的一种香料,这种香料无色无味,却是经千里而不散,香料主人据其气息轻易便可找到被下药之人,是用于跟踪的良药。
??但江涉虽研制出这一药物,却从未使用过,而用于跟踪的药物为何却叫做“千里独行”,更是不得而知。
??江澄将千里独行下在长鞭上,与高雅风打斗之时又转到魏紫长剑上,这药物从未流传于江湖,竟然连谢苏和谢朗一同瞒过,故而暗部和日天子才能顺利找到介花弧等人。
??江澄自知这一趟混水行之不易,不如早早抽身,他将千里独行交给玄武,便与何琛一同返回京城,谁知在路上,竟然遇见了介花弧、谢苏二人。
??介花弧无法动武一事何、江二人自然不知,但谢苏身受重伤却是看得分明的。江澄不由心动,心道这岂非绝好一个机会!
??他野心远在何琛之上,此刻何琛尚不知当如何处理,他却早已定了擒下介花弧二人的主意。
??单凭江澄一人自然做不到,然而在他身后,还有随行的五名忘归。
??他一挥手,五名忘归已各自现身,箭芒冷锐如冰。
??介花弧武功虽高,却未闻他轻功如何出色,若以掌力相击,这五人相距颇远,并不能一举奏效。
??江澄心里计议得当,却见谢苏扶着桌子,竟然站了起来。
??他伤势沉重,这一起身,背后的箭伤随之绽裂,谢苏只做不知,面上神色丝毫不变。
??江澄见他起身,心中也自犹疑,他知谢苏轻功绝顶,又经历过当初越灵雨一事,心道莫非谢苏意欲故技重演?转念又一想,谢苏此刻伤重,也许是欲以银梭伤敌,于是手握剑柄,着意防备。
??谢苏起身之后,却半晌没有动作,江澄自是不敢轻忽,却听谢苏淡淡道:“介花弧?”
??介花弧向他看去,谢苏身后披风一闪,江澄以为他要借机发出银梭,谁知谢苏一把抓住介花弧右腕,低声喝道:“走!”
??千里快哉风再现江湖,谁也没想到谢苏根本不曾向忘归出手,他带着介花弧其速如风,向反方向的树林中一掠而去。
??江澄反应过来时已然太晚,忘归中有人射出几箭,射中的却只是谢苏身后的披风。
??谢苏速度不敢稍停,直至入林,他方才停下来,道:“这里是云深不知处另一边缘,林中瘴气重,江澄轻易不会进来。”
??介花弧看向四周,果然林木十分熟悉,他忆及谢苏在江南住过数载,难怪对周边地势十分了解。
??正想到这里,却觉身边的青衣人已经缓缓倒了下去。
??“谢先生,谢先生!”
??谢苏中毒后强行运功,介花弧方才虽以银针导毒,但银针不比解药,尚有余毒未清,此刻被压制下的红眼儿瞬息爆发,终于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
??介花弧一把接住他,伸手探他脉搏,却觉细微之极,呼吸更是十分微弱,这下就算是素性深沉的罗天堡主,也不由大惊失色。
??他急忙从怀中取出银针,向谢苏周身大穴一一刺去,十几针刺下,谢苏却分毫没有反应。
??若是介花弧此刻身有武功,或可以内力逼毒,可惜他现在根本无法动武。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几枚药丸,化入酒中,撬开牙关,令谢苏服下。
??那几枚药丸皆是世间难得的解毒药物,但药性互有冲撞,若放在平常,介花弧自然要仔细斟酌一番,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药酒服下,谢苏依然没有反应。这下连介花弧也没有了办法,
??“谢苏,谢苏,你醒醒!”
??银针再度刺入各处大穴,如是再三,连介花弧自己都几乎丧失希望的时候,谢苏终于动了一动。
??“冷……”他口中模糊吐出这一个字,
??介花弧心中一喜,心道谢苏有知觉就好,于是以短剑斩下树枝聚成一堆,方要生火,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引火之物。
??这也怪不得介花弧,他身为一方之主,出入皆有侍从跟随,身上当然没有火折子这一类物事。
??于是他去谢苏身上翻找,谢苏身上也没有火折子,只有两块火石。
??火石罗天堡主从来没用过,就连火折子他用过的次数也不多,何况他用的火折乃是云阳七巧堂的贵重之物,和面前这两块黑黝黝的石头大不相同。
??这两块石头……该怎么生火?
??介花弧试着撞了一下,有火星飞溅而出,落到半湿的树枝上,瞬间便熄灭了。
??他不知道引火还需要火绒,来回试了十来次,始终没有把火生起来。
??昏迷中的谢苏不住发抖,介花弧几乎想摇醒他问一句:“怎么才能生火?”
??还好他没真问出来,不然谢苏就算清醒也要被他气晕过去了。
??介大堡主锲而不舍试了几十次,最终一点火星落到披风领口的皮毛上,皮毛干燥,小小火苗燃起,介花弧这才出了一口气。
??谢苏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身边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焰的颜色很漂亮,说不清是金红色还是明黄色,似乎随着跳跃在不断的变换,他仔细看着那火焰,似乎想到了甚么快乐的事情,于是他微微笑了。
??一笑之后,他合上眼睛,似乎又要睡去,介花弧却知谢苏此刻正在紧要关头,万不能睡,否则就此长眠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谢先生,莫睡!”
??谢苏不去理他,朦胧间双目又要合上。
??介花弧心中焦急,他知这时谢苏体力已到了极限,银针药物都已用过,此刻靠的无非是他个人意志,想了一想,便有意叫道:“白绫衣!”
??果然谢苏醒了过来,眼神虽还有些涣散,却看着介花弧道:“甚么?”
??介花弧笑道:“没甚么,我想到白姑娘和刑刀现在不知怎样,随便说一句。”
??其实随便说一句哪需他那般大声,但谢苏此刻神志不清,也未留意。介花弧又怕他太过担心此事刺激毒伤,便又笑道:“月尾河那边有我的人,谢先生不必担心。”
??谢苏应了一声,又要合眼。介花弧心道好不容易把他唤醒,岂能再容他睡去,此刻须得引逗谢苏说些在意之事,方能让他保持清醒。
??可是该说些甚么?说及当前局势?谢苏毒伤便是因这一次下江南而起,只怕不妥。
??于是介花弧笑道:“谢先生,兰亭最近很思念你。”
??谢苏“恩”了一声,面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介花弧又道:“谢先生果然是良师,却不知在京城时有没有收过学生呢?”
??谢苏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介花弧其实并不在意谢苏说不说话,只要他保持清醒就可以了,于是又笑道:“谢先生,当年你为何要离开京师?”
??他并没有指望谢苏回答,未曾想谢苏想了一想,竟然开口道:“我杀了节王。”
??介花弧一惊,竟不觉重复一遍:“你杀了节王!”
??先皇子息稀少,除了现今即位的这一位,只有数位公主,这位节王亦是宗室一员,品行极差,但不知为何,先皇竟对他十分宠爱,便是闯下天大的祸事也被一手遮下,节王之母乃是京城中有名的佳丽。多有传言,这位节王其实本是先皇血脉。
??敬德三年,节王忽然离奇身死,传言死状甚惨,先皇震怒,缉捕天下,却始终未曾捉得犯人。后来今上即位,这一位小皇帝与节王素来不睦,这件事才慢慢搁下。
??敬德三年,正是那一年,谢苏离奇失踪,从此影踪不见,生死未卜。
??“你为何杀他?”
??“小潘相设计,我对其人不齿。”
??“那你为何离开京城?”
??“小潘相逼我离去。我不走,义父受损。”
??“你为何不对石敬成说明?”
??“说明……又何必……”谢苏侧了一下头,火焰便映在他面上,跳跃不止。
??介花弧心头巨震,睿智如他,此刻已拼凑出当年那一场旧案。
??昔日太师石敬成与小潘相潘白华势如水火,而青梅竹则是石敬成手下第一名大将。小潘相不知用了甚么方法,设计令青梅竹动手杀了节王,并以此要挟青梅竹离去,折损太师府羽翼。
??小潘相为人谨慎善谋,他知若当真把此案掀起,牵扯必大,自己一派在节王案中吃亏也说不得。且他素知青梅竹性情,以此逼走这名吏部侍郎方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难怪你就此离去,不惜背上背叛恶名……”以小潘相行事,逼走青梅竹后,在石敬成那边必然还有一番布置,太师府中人对其误会深重,亦是可想而知。
??然而介花弧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后来小潘相已死,新皇即位,对节王之事再不追究,为何你不回去?”
??谢苏转过头,眼中的神情却似透过他看着另外的甚么人,“我……不想再做青梅竹………”
??青梅竹是甚么人?他十六岁中探花,名满天下;同年连败京城一十七名高手,得“京师第一高手”之名;十八岁任吏部侍郎,处置朝事辣手无情,乃是石太师手下第一名干将。
??石敬成太师之尊,很多事情自己不便出手,多交予青梅竹,他在京师成名六载,这六载中,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官员、江湖人物,不计其数。
??但是谢苏不愿再做这个人,那个顶着“青梅竹”名字的冷面侍郎、无情杀手。
??介花弧心中暗叹,却听谢苏又道:“当年你说我们本是一样的人,如今我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介花弧不知谢苏这句话是对何人所说,是朱雀,是谢朗,甚或是白绫衣?但无论如何,这个“你”总不会是自己。
??他俯下身,声音尽量温和,“你没错,从始至终,你所作所为,对得起每一个人,你已经尽力了。”
??谢苏似乎很安慰,“你挥洒一生,从未言悔,既然你也这般说,想必……”
??“想必”后面的话谢苏没有说出口,火焰光芒在他面上不住跳跃,他眼中神情随之变幻,似是忆起了昔年旧事。
??七年前,青梅竹孑然一身离开京师,那一晚月色正好。
??节王一事不可能隐瞒太久,小潘相只给了他一晚的时间离开京城。是时城门已关,两个守门人却识得他是京中有名的吏部侍郎,便放了他出门。
??天如水,月似钩,这一出城门,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青梅竹回首望一眼笼罩在夜色中的京城,自知自己再难归来,而“青梅竹”这个名字,亦是再不能使用。
??他想到自己方才曾问那两个守门人姓名,一个姓谢,另一个姓苏,于是他索性指谢为姓,以苏为名,就此离开了京城。
??…… ……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介花弧与谢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其实还是罗天堡主所言为多,但只要谢苏还醒着,介花弧并不介意谁的话更多些。
??随着时间推移,火堆里的火慢慢熄了,介花弧欲去折些柴火,又怕留谢苏一人在此无人照顾。正犹豫间,却听一个柔美声音自一旁传来,“谢先生便由我来照顾吧。”
??他一抬首,却见一个窄服广袖的的波斯女子站在当地,神色满是关怀忧急,正是沙罗天。
??介花弧也曾从零剑口中听过沙罗天对谢苏所怀情愫一事,何况他阅人无数,那波斯女子眼中的关怀并瞒不过他,于是一笑道:“也好。”
??待他拾了柴火回来,见沙罗天正坐在谢苏身边,声音低低说着话,而谢苏的面色甚是安详。
??罗天堡主放下柴火,笑道:“你和谢先生说些甚么?”
??沙罗天也不抬首,笑道:“自然是诉说一腔倾慕之情。”
??“……”纵然是介花弧,一时也被噎了一下。
??沙罗天见他如此,反倒笑了,道:“反正现在和他说些甚么,他醒来也不会记得,此时不说,等到甚么时候呢?”她自身上取出一个醉红色小瓷瓶,“这是红眼儿的解药,介堡主,你医术精湛,想必能保得谢先生平安。”
??介花弧接过瓷瓶,沙罗天又道:“介堡主必然疑惑我身份,我本是玉京段克阳手下,后来玉京城破,我流落江湖数载,后来又被石敬成纳入麾下,那日你见到我在也丹处,原是我在戎族里做卧底。”
??这女子身份竟是如此复杂,昔日叛城玉京军师段克阳亦是一代人杰,难怪沙罗天对五行阵法亦是十分精通。而当日也丹一行人等被玄武所杀,其中并无沙罗天尸首,此刻也豁然可解。
??介花弧道:“既如此,你先后两次救助谢先生,此刻还如何在太师府容身?”
??沙罗天笑道:“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她一双碧绿眸子不离谢苏,又道:“待谢先生清醒,你告诉他,要杀他的人不是石太师,而是玄武。”
??介花弧一怔,随即叹道:“你把这个告诉给他,他也不见得会安慰多少。”
??沙罗天想了一想,垂首不语。
??沙罗天看护了谢苏一晚,天将明时,谢苏神志即将完全清醒,她却翩然起身,道:“介堡主,告辞。”
??介花弧笑道:“你竟不待他醒来?”
??沙罗天笑道:“那又是做甚么,我又不要他念我恩情。”随即转身离去。
??待到那波斯女子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时,谢苏也终是全然清醒。
??“好熟悉的香气……”他喃喃自语。
??那是沙罗天身上留下的龙诞香,然而谢苏并不知晓。
??他以手支地,慢慢起身,介花弧面上绽开笑意:“谢先生。”
??二人一同走到林外,只见外面绿树红花,阳光正好。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身影从一旁冲了过来,谢苏躲闪不及,介花弧身无武功,那人一下子竟撞到了谢苏身上,二人一惊,却听冲过来那人叫道:“老师!”
??竟是介兰亭!
??谢苏一时又惊又喜,面上虽有笑意,口中却道:“你怎私自来了这里,不知此刻江南危险么?”
??介兰亭只是笑,一时间也忘了答话。
??介花弧在一边摇摇头,心道我怎么倒成了外人。
??正在此时,一个清锐声音忽自一旁冷冷传出,“介堡主。”
??江澄和他手下的忘归竟然一直守在林外,并未离去!
??这下连介花弧也有几分头疼,随即他见到身边的介兰亭,心中一动。
??他上前一步,笑道:“江统领,你守在这里无非是捉住我与谢先生,换取功名,既如此,倒不如你我以三招为限,定一个赌约。”

??(二十)结盟
??江澄闻听此言,暗自诧异,他素知介花弧深沉多谋,但自恃忘归在手,便道:“你且说来。”
??介花弧手指介兰亭,笑道:“犬子现在这里,让他与江统领比试三招,若三招之内他不能取胜,我便任由江统领处置;若他在三招之内侥幸取胜,这赌约便算是我们赢了。”
??江澄心头火起,介兰亭今年不过一十六岁,若自己竟在三招之下败在这个少年,那真是再不用在江湖上行走了。他压抑心头怒火,道:“若你赢了赌约,又当如何?”
??介花弧笑道:“若我赢了赌约,也不必其他,只希望江统领听我说一番话。”
??这赌约未免对己身太过有利,江澄本欲发作,此时却镇定下来,心道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思索片刻,慢慢道:“好。”
??介花弧笑道:“好,不过犬子武艺粗疏,需得他师长指点几招。”说罢一指谢苏。
??江澄怒气又起,心道介花弧你当真视我如无物么?若是现场教授,天分再高的人又怎能融会贯通?他冷冷道:“快去!”
??介兰亭在一旁怔住,他天分虽是甚高,但此刻武功并不及江澄,若说三招之内击败江澄,那更是笑话了。却见谢苏向他招一招手,道,“你过来。”
??介花弧看向谢苏,微微一笑。他本想向谢苏说明,谁知谢苏早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此刻谢苏虽然服用了红眼儿的解药,但他先前伤重,此刻并没有恢复,并不能动武。介兰亭亦是看出师长身体不适,心中不由焦急。
??谢苏拂平身后披风,径直坐了下去,道:“兰亭,我虽是你师长,但并未教过你武功,此时情形危急,我授你三招。但今后若非紧迫之时,不可轻易使用。”
??介兰亭想到谢苏当年曾说自己武功“失之阴毒”,心中若有所悟,于是郑重点头。
??他也坐了下来,谢苏也不转身,以指划地,为他讲解招数。声音虽不算大,却也未曾刻意压低。江澄心道:以我武功,莫非还看你这三招不成?于是一并不理。
??但他虽然不理,间或仍会听到介兰亭惊呼之声,心道:“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儿,介兰亭站了起来,一脸凝重之色,向江澄一拱手,道:“江统领,请指教。”
??江澄点一点头,他虽高傲,但正式对决之时,却是从来慎重。此刻他身着一袭雪白长衣,衣带纷飞,身形高挑,眉目俊美,望之直若神仙中人。
??介兰亭与他对面而立,他年纪比江澄小上几岁,但身量已成,亦是着了一身白衣,修眉凤目,自有一番气概。
??微风徐来,这二人立于林中,若除去厮杀等事,实是一幅绝妙画卷。
??谢苏拥着披风,依旧坐在地上,介花弧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从二人此刻表情上,看不出甚么端倪,谢苏的左手却一直笼在袖中,未曾拿出。
??江澄眼角瞥到二人,他已知谢苏身受毒伤,又见介花弧如此,心中一动:“莫非罗天堡主在与石敬成一战中,也受了重伤?”一念至此,心中更有了把握。
??林外的木兰开得正好,更有大片的木兰花被风雨打落,混在泥土之中。江澄踏着那些零落成泥的白木兰,一步步地向介兰亭走过来。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拿腰间的长鞭,介兰亭并未拿兵刃,他不欲占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年便宜。
??介兰亭没有动,直到江澄与他距离已近,一招递出时,他仍然没有动。
??江澄这一招并非江家世传武功,而是衡山派的一十三路折琴手。他少年时游历江湖,颇受衡山一位长老青睐,虽未正式收他为记名弟子,却私下授了他不少衡山派的武功,这折琴手便是其中之一。
??这套武功名为“折琴”,顾名思义,大有决绝果烈之风,正合江澄的性子。此刻他一招击向介兰亭,却见对方并未闪躲,直至自己招数将触到对方要害之时,方见介兰亭手腕一翻,右手食中二指并指如剑,直刺向江澄胸前大穴!
??这一招凌厉如风,变幻莫测,其速若电,江澄竟是避无可避,若不及时收招,自己和介兰亭便是两败俱伤,介家武功从来霸气纵横,怎料介兰亭这一招竟是凛冽如此!他不愿硬拼,骤然收招,回撤一步。
??介兰亭那一式不是指法,是剑招。谢苏于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中筛选出的左手三招,他化剑为指,传予了介兰亭。
??而这一招若是由谢苏本人使出,必定大不相同,须知半年前,疾如星便是死在这一招之下。
??江澄被介兰亭一招逼退,心中反起了战意,他身形不动,侧肘沉肩,凝气于腕,一道剑气竟自他指间骤然而出,谁也未想他年纪轻轻,竟然练就了无形剑气!这道剑气用以应对介花弧、谢苏等高手尚显不足,对待介兰亭却已绰绰有余了。
??介兰亭也没想到江澄有这么一手,电光石火之下猛一侧身,他轻功本佳,这一闪避过大半剑气,余下小半他避之不过,衣襟已被割裂大半。
??若是旁人遭此一招,多半会被就此逼退,谁知介兰亭不退反进,以指为剑,其速如风。他身为罗天堡少主,身份何等尊贵,谁曾想竟使出这等不管不顾的打法!
??这一招同是十分凌厉决绝,江澄侧身躲过,谁想介兰亭还有后招,他一指落空,反手又是一指掠过,角度之诡异,实是匪夷所思,江澄再难避开,雪白长衣上霎时多了一道裂痕。
??那是浩然剑法第二式,昔日罗天堡大雨之中,介花弧险些丧命在这一剑之下。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这一招势均力敌,谁也未曾占了便宜去。
??有风拂过,二人衣角、发丝在风中纷飞不已,却是谁也不敢妄动,江澄暗道谢苏教授这三招果然了得,难怪介花弧有恃无恐,眼见前两招杀气深重,这第三招必定更甚。
??他心意方决,介兰亭却已动了。
??不同前两招江澄的主动出击,第三招却是介兰亭率先出手。这一式却与前两式全然不同,身姿清逸非常,衬着他白衣黑发,俊秀样貌,大有芝兰玉树之感。
??江澄素来高傲自许,此刻也不由暗赞一句:“好个介兰亭!”
??他身形一错,心道你要以招式取胜,不妨便来拼一拼招式,他右手轻挥,这一招“手挥五弦”却是江家武功,非但了得,姿势更是俊雅无双。二人身形方一交错,随即停滞不动。
??介兰亭三指搭住了江澄脉门,江澄右手却按住了介兰亭肩头穴道。二人谁也不敢率先出手,竟是个僵持之局。
??就在这僵持之中,江澄忽见谢苏一直笼在袖中的左手慢慢拿出,他一惊,心知谢苏的银梭向来出手无情,方一分神,却被介兰亭抓住机会,无名指与小指微屈,风仪若竹,骤然拂中江澄手腕穴道。
??江澄“啊”的一声,托住手腕,后退一步。
??这是介兰亭初学乍练,否则,这一招威力远不限于此。
??另一边的谢苏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确是拿出了笼在袖中的左手,却也只是拿出了左手而已。
??介花弧微微一笑,“江统领,小儿胜得侥幸,然而这一场,他似乎确是胜了。”
??江澄面上青红不定,一只手还托着受伤的手腕,就这么伫立了片刻。随后他忽然收敛了面上表情,垂手向前,道:“确是如此。介堡主,有事请讲。”
??这神情未免变的太快了点,介兰亭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若是换我在他位置上,能不能做到如此?”
??介花弧却想:“这年轻人能压抑自己性情,又能忍耐,果然将来堪成大器。不过他此刻做法痕迹太重,将来尚需磨练。”
??他心中是这般想,口中却笑道:“江统领,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哦?”
??介花弧笑道:“此刻天下情形,江统领可曾了解?”
??江澄素有大志,自然对天下形势亦有一番看法,但他却道:“请介堡主道来。”
??介花弧笑道:“我只说三件事:其一,此刻朝中将星凋零,几无大将;其二,戎族这一战时机未到,就算没有罗天堡,亦不能一举成事;其三,江统领你人才家世皆是当世一流,可曾想过如何才能一飞冲天!”
??江澄浑身一颤,介花弧这几句话,恰是说中他心里。他低哑了嗓子,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罗天堡助你在朝中成名,你父亲旧部多在北方,我便助你在北疆成事。其后你驻守北疆,与罗天堡比邻而居,双方合作,各有便宜,有何不好。”
??江澄砰然心动,罗天堡在西域称雄数十载,无论财力还是在朝中势力,均有相当基础,若得其相助,加上自己家世能力,可谓如虎添翼。何况此刻朝中第一大势力石敬成眼见式微,正是自己出头之时。
??虽然如此,尚有一事不可不虑,他慢慢开口:“介堡主,你如此思虑深远,实在令人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介花弧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江统领,你若成名,亦得数年时间,是时当是兰亭接任罗天堡主之位,你可放心?”
??江澄骤然抬眼,道:“介堡主,你一诺千金,却不可反悔!”
??介花弧一指谢苏,道:“有名满天下的青梅竹在此为证,莫非江统领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江澄长笑出声:“好!既如此,那便来击掌为誓!”
??他走上前来,介花弧却道:“兰亭,将来与江统领合作之人是你。”
??介兰亭一怔,随即神色凝重,走了过来。
??这二人在方才连过三招,彼此钦佩,于是各踏一步上前,双掌互击。
??两个风仪俊秀的白衣人立于风中,一个年方弱冠,一个仍是少年。
??他们此刻都有雄心万丈,亦有一样的骄傲性情。
??他们身上有太多相同的所在,却也有太多的不同。
??六年后,介兰亭果然接任罗天堡主,而江澄则以“碧血双将”之一的称号驻守北疆,自此西域北疆,保了数十年安宁。
??这一场盟约,史书上称为“云深之盟。”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江澄慢慢走出树林,却见大片玉兰花下,伫立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却是何琛。
??江澄原在前一晚便借故将何琛遣走,此刻却见他仍在这里,又见他衣衫已被露水打湿,显是在此时辰已久,心中一惊,暗道莫非方才结盟一事他已知晓?此事绝不可外传,他手扶剑柄,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何琛明明已看清他动作,却恍若未见,只道:“你和介堡主合作,自己须得小心些。”
??江澄冷冷道:“哦?何统领竟不觉此等行为,十分的大逆不道么?”
??何琛想了一想,叹道:“我不知道。”他又道:“江统领,这一路上,你多次言道与戎族这一战时机未到,我也思量过此事,你所言其实颇有道理,甚至于罗天堡一脉,也不见得一定要致其于死地。”
??江澄倒未想过这个处处循令而行之人竟有这样一般说话,右手虽还扶着剑柄,却已放松了几分。
??却听何琛又道:“虽然如此,但你我份属军人,这样的做法,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来。”他面色一凝,道:“江统领,今日之事,我不会说给他人。你有你的做法,我也不便多说,今后你我各行其道,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何琛转身离去,他的步伐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江澄沉默了片刻,终未开口,他忽然抽出腰间长鞭,一式“风云乍起”,长鞭银影在空中划一个圆弧,风华如盛,随即倏然而止。
??大片大片的木兰如雪纷落,拂了一身还满。
??这二人自此分道扬镳,何琛回到京中述职,而江澄则直接去了北疆。其后不久,朝廷与戎族一战果然爆发,何、江二人各自担任先锋之职。朝廷与戎族对峙四月,终是无功而返。其中双方人马折损数目虽是大约相同,但朝廷一方长途跋涉而来,粮草财物足足消耗了半个国库,算起来仍是输了。适时石敬成已然病重,朝中借机就此退兵。
??石敬成于一年后病逝,令人惊讶的是,他三朝为相,何等功勋,朝廷却并未给他任何谥号。
??而这一战之中,何、江二人各自积下不少军功,其后何琛回返江南大营,江澄却一直驻守北疆。
??待到这两人再次联手,大胜戎族,已是七年之后的事情。
??另一边,介兰亭返回谢苏身边,努力控制面上得色,道:“老师,幸未辱命。”他虽也有些奇怪为何当时江澄分神,却并未细想。
??谢苏面色却一沉:“兰亭,你怎么来的?”声音冷然。
??介兰亭没想到谢苏这么快就问到此事,他对谢苏感情不同,十分敬重亲近之中,又有些怕他,忙道:“老师,江南一路,都有罗天堡的据点,我不过是想来江南看看……”
??谢苏斥道:“现在江南是甚么情形,岂是你说来便来的!”
??他神色如冰,介兰亭本还想辩解两句,一见谢苏神情不对,再不敢多说。介花弧便在一边笑道:“兰亭方才学你三招,倒还罢了。”
??介兰亭原以为父亲也会责骂一顿,未想介花弧竟为自己解围,暗自庆幸。果然谢苏见他开口,便不再多说,他静了一会儿,只道:“去月尾河与刑刀他们会合吧。”
??他们来到昨日经过的茶棚,茶棚老板经过昨日一场惊吓,今日也未开张,而那个奇异的月照和尚也已不在,他们所乘的马车却还在,马车旁却另有一批人,为首是个蟹青面色的老者。
??介花弧神态自若走上前去,笑道:“白门主。”
??那老者正是白千岁,他受玄武所托,守在这里等候介花弧一干人等,但他一直未见老友石敬成露面,中间一直是玄武传话,心中其实亦是忐忑不安,却听介花弧笑道:“白门主,杀害方门主的月天子已然伏诛,不知您守在这里尚有何事?”
??白千岁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甚么。
??介花弧又笑道:“前日方家一事,白门主仍有记忆否?”
??白千岁又张了张口,前几日方家婚礼上,若非介花弧一语,只怕方、白两家便要就此身败名裂,甚至背上与月天子勾结之名。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向介花弧,“她还好么?”
??谢苏缓缓点头:“我会尽我一生,照顾她和孩子。”
??问的话没头没尾,答的话毫不相干。
??白千岁忽然向身后一挥手,“走吧。”
??随着百药门门主一声喝令,他身后的门人齐应一声,顷刻之间,走了个干净。
??介花弧微微一笑,介兰亭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几人坐在马车上,介兰亭这才有时间向谢苏交待他这些时日来的经历。
??原来上次介花弧与谢苏收到他信时,介兰亭便已离开了罗天堡,他以前也曾随介花弧游历过江湖,加上他武功颇有根底,一路上又有罗天堡中人照应,倒也没出甚么事。
??来到青州时,方家那一场婚礼已然过去,他无意间自一个江湖人士口中听说,曾在云深不知处外围见过一个轻功极好的削瘦青衣人,心中暗想那莫非便是谢苏?于是匆匆赶去。
??那江湖人士见到的本是那一日赶到密林深处参与介花弧与石敬成一战的谢苏,谁知阴差阳错,谢苏与介花弧被暗部追赶,恰好又回到了这里。
??介花弧这时才道:“前几日你一走,洛子宁便飞鸽传书告知于我,你自己胆大包天不要紧,可知累了多少手下人?”
??谢苏在一旁听了,暗想难怪方才他见介兰亭,并不十分惊讶。又想这几日来,倒也难为介花弧掩饰得好,自己并未看出。
??介兰亭十分羞愧,道:“父亲,下次我再不敢了。”
??介花弧道:“也罢了,这次毕竟没有白来一次。姓江那年轻人你今日见到,再过些年,天下也无非是你们几个人相争,你自己斟酌行事,到时坠了你老师和我的脸面,看你还如何见人。”
??介兰亭雄心顿起,心道莫非我真不如他不成?忽又想到自己若飞扬浮躁,父亲师长定然不喜,于是沉稳一笑,道:“父亲,老师,你们放心。”
??谢苏闭目养神,不置可否,介花弧则微微一笑。
??马车来到月尾河,刑刀与白绫衣早已等在那里,却见谢苏面色十分不好,被介花弧扶下马车,白绫衣惊道:“谢先生!”急忙走过来扶住他。
??介兰亭这时也下了马车,却见一个陌生女子与谢苏十分亲密,不由诧异。他素知谢苏为人,心道:“这女子是甚么人?并未听说老师有亲人啊。”
??介花弧在一旁缓缓开口,“兰亭,这一位是你的师娘。”
??介兰亭大惊,却见谢苏并未拒绝那女子的搀扶,反而点了点头。
??他身份尊贵,又加上少年人多有些独占思想,不由大是不愉,暗道:“老师不过来了一次江南,怎么平白多了一个师娘出来?”一抬眼却见谢苏被那女子搀扶,表情虽无明显变化,眼中却全然换成了一派温柔平和,不由一怔:“老师对这女子着意得紧啊!我若对她不敬,只怕老师心中不喜。”
??一念至此,他于是向白绫衣行以大礼,叫道:“师娘。”
??白绫衣大家出身,方才短短几句话,她已大约推测出这少年身份,而介兰亭面上神色变化她更是看得分明,忙道:“少主请起,绫衣并不敢当。”
??介兰亭见这女子十分谦逊,便多了几分好感。
??白绫衣又想了想,把当初装桃花瘴秘药的锦囊自身上拿出,那锦囊当年装过秘药,如今虽空,仍非凡品。她笑道:“匆忙之间没甚么礼物,这个锦囊倒可驱除毒虫。”说罢递予介兰亭。
??那锦囊虽是女子之物,但样式甚是大方,又十分精致,少年用倒也没甚么不妥。介兰亭双手接过,规规矩矩道:“谢过师娘。”
??谢苏在一边看了,果然颇为欣慰。
??这一行人上了马车,自月尾河驶向明月城。
??没有“千里独行”的跟踪,又加上白千岁和江澄的暗中相助,这一路上再未遇上甚么大的劫难。
??令人担忧的倒是谢苏,他虽服了红眼儿的解药,但这一路上仍是时昏时醒,情形十分不好。同行几人均是颇为担忧,这其中介花弧与白绫衣皆是医术精湛,但几番治疗下来,似乎并无多大效果。
??谢苏自己反倒不怎样担忧,但见白绫衣时时神伤,心中不忍,便握了她的手温言安慰,几日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然拉近了许多。
??这一日,他们终于到了明月城。
??物是人非,城池如旧,谢苏自车窗向外遥望,只见江山如画,寒江水生生不息,一时不由茫然。
??白绫衣见他神色,知他心中定有感慨,忙笑道:“这明月城名称和风土一般的雅致,倒和其他的城池不同。”
??谢苏被她一语分神,便道:“这明月城原是玉京周边的五郡十二城之一,故而不同。”于是手指窗外,向白绫衣逐一讲解明月城中景致。
??清风悠然,拂动那青衣男子和白衣女子的发丝衣角,一时间恍然如梦。
??介兰亭骑了一匹白马,走在车外,见谢苏神色安宁,暗想:“这女子身份如何暂且不论,老师现在觉得好,也倒罢了。”
??这一晚,他们住在来时的云起客栈,原来这里本是罗天堡在江南的分舵之一。
??谢苏身体不适,一路行来,早已疲惫,白绫衣安顿他睡下,又在房中燃了安神的熏香。眼见谢苏睡熟了,忽听有人轻敲房门,她起身出外,却见门外站了一人,锦衣玉带,正是介花弧。
??“谢夫人,借一步说话。”
??白绫衣知罗天堡主定有要事,于是轻悄合上房门,随他一同走出。
??此刻天近傍晚,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轻打廊下梧桐,平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寒意。
??回廊上搭了雨棚,两旁紫藤花架缠绕,幽香阵阵,夜色朦胧之中,别有一番韵致。
??介花弧行了一段,一直无语。白绫衣也不多言。
??直到远离谢苏房间,介花弧方才放缓了脚步,道:“谢夫人,你出身百药门,医术高妙,此刻看谢先生毒伤,究竟是如何?”
??白绫衣未想介花弧一开口便是此事,她思量了一下,谨慎答道:“若有灵药,当有希望。”
??若有灵药,当有希望。然则若无灵药,又当如何?介花弧苦笑道:“天下哪里来那许多灵药。”
??白绫衣便低头不语。介花弧负了手向前又走了几步,慢慢道:“他当时先中阴尸毒。我身无解药,便以朱蚕丹毒强自压制。后来谢朗为他医治——他的医法倒没错,真按此医上三个月,谢苏也便无事,谁知他后来又中了红眼儿,偏又在中毒时妄动真气!虽然后来服了解药,但这两种奇毒相碰,岂是闹着玩的!如今连你也无办法……”他负着手又走了几步,面沉如水。
??白绫衣暗道:“看他神情,却是真的为谢先生担忧。”但纵使她医术毒术均是精通,此刻亦无良策,只得道:“这两种奇毒相碰,并无人得知会有何后果,不可用药,只能以针灸之术,慢慢导毒。另一方面对这两种毒药进行分析,研制解药,”
??这已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对策,介花弧却摇了摇头,道:“针灸之术总会有余毒难清,然而这两种毒药无论哪一种留下一分,后果均难预测。若说研制解药,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以他伤势,还能拖上多久?”
??白绫衣也知道其中缺陷,但除此之外,她实在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介花弧见她如此,略有失望,叹道:“灵药,灵药,莫非只有御剑门方家可解百毒的蓝田石么……他又怎么肯用……”
??忽然回廊上紫藤花架一声响,二人一惊,却是一阵风来,紫藤架上所积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介花弧叹道:“谢夫人,既如此,且请回吧。”
??白绫衣默然不语,转身欲行之前,她忽道:“介堡主,我有一事不明。”
??“哦?”
??“介堡主身为一方之主,为何医术竟是如此精湛?”还有一句话她并未说出:“而且医治手法,竟与百药门如出一辙?”
??她没想过介花弧会回答,谁知罗天堡主却笑了一笑,“谢夫人,你有所不知。”
??他望向院中雨景,几丝冷雨飘落在他面上,“兰亭过世的母亲,当年便是出自百药门。”
??白绫衣回到谢苏房间时,谢苏已然醒了。他向白绫衣歉意一笑:“对不住,我怎么一躺下就睡着了。”
??冷雨击窗,白绫衣听了这话,又想到方才与介花弧对话,一时竟有些心酸,忙道:“原是我点了安息香,现在没甚么事,谢先生多睡一会儿也好。”
??房间昏暗,白绫衣起身点了蜡烛,又倒了一杯茶水递予谢苏,茶水里面也加了药草,入口温热甘甜。
??谢苏手拿了茶水,喝了几口,见天色漆黑,道:“这是甚么时辰了?绫衣,奔波了一日,你也早些歇息吧。”
??白绫衣笑道:“不碍事的,我和先生说说话也好。”
??谢苏叹道:“便是你不疲惫,也为孩子想想。”
??这却是二人相处时,第一次提到白绫衣腹中的孩子。白绫衣心中一震,想到前几日谢朗惨死,以及自己与他一段孽缘,眼圈不由便红了。
??因谢朗身份特殊,这些天她一直强自压抑自己感情,并不敢在谢苏面前表露。谢苏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道:“你何苦在我面前掩饰,须知你我本是夫妻,何况谢朗……”提到这个名字时他不由也停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无论他对别人如何,我总是欠了他情分的。”
??白绫衣再也控制不住,珠泪滚滚而下。
??谢苏轻轻抚着她秀发,道:“别哭了……唉,哭出来也好,总之,别太难过,一切总会过去的……”
??他依然不大会安慰人,白绫衣虽未放声,泪水却已打湿了谢苏衣袖。
??烛花轻爆了一两声,烛泪已干。
??一片静谧之中,唯闻二人的轻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有低沉声音慢慢响起。
??“绫衣,我这一生,任意妄为之处甚多,有时做事不计后果,当日娶你之时,我本已中了阴尸毒。前几日与介花弧突围,我一意妄为,又中了红眼儿,只怕情形堪忧,你……无论如何,还请以珍重自身为上。”
??白绫衣眼中又湿,毒伤之事,她一直犹豫该如何告知谢苏,未想反是谢苏先自提出,而且一味责怪自身,心中更加难过。但谢苏此言已出,自己再做悲痛,不过是徒乱心意。她悄悄擦一擦泪水,强笑道:“谢先生,你忘了我是百药门出身,这两种毒药,还不在我眼里。”
??谢苏也笑了,道:“我怎敢小看你医术。”
??白绫衣见他开颜一笑,心中稍安。她却不知,谢苏睡觉极其警醒,方才介花弧前来扣门之时,他已被惊醒,因怕介花弧对白绫衣不利,故而跟随其后,紫藤花架那一阵雨响,本是他离去时的声音。
??谢苏握着她的手,慢慢又道:“绫衣,将来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孩,便叫他谢衷,若是女孩子,便叫她……谢琳吧。”

??(二十一)分飞
??次日清晨,细雨初收,天气晴好。
??罗天堡准备的船只尚未至明月城,谢苏起身得早,他不欲惊醒他人,随便披了一件青衫,走出了云起客栈。
??此时客栈中众人均还未起,明月城中亦是十分安静。本朝南北风俗不同,北方达官贾人多崇信道教,江南却以佛教为尊,寺院亦多。以明月城为例,虽未至“南朝四百八十寺”之多,亦有“多少楼台烟雨中”之景。
??谢苏站在被雨水润湿的青石路上,遥望城中一片青砖红瓦的寺院,此刻城中安静,隐隐可闻梵唱钟鼓之音,谢苏一生遭遇本多,闻此不由顿生出世之感。
??他摊开掌心,现出一张破烂不堪的黄纸,却是那一日自月照和尚那里抽来的签条。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他低低读了几遍,终是将签条又收回到袖中。
??天色有一点亮了,明月城中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三两成群的江南少女手中串着茉莉花串,嬉笑着自谢苏身边穿过。
??谢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向城外走去。
??城外,便是寒江。
??这里距寒江入海之处尚有一段距离,水流尚属平缓,但水域已经开阔了许多,长烟一空,一碧万顷,江岸处芦苇深深,雪白的芦花开了大片。
??江水中已有渔人摇着小舟在江中撒网捕鱼,有歌声隔了水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晓来风静烟波定,徐来短艇资闲兴,
??满目寒江澄似镜,明月迥,更添两岸芦花映。”
??谢苏立于江边,听得住了。
??忽然有颤抖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谢,谢先生……”
??这声音十分熟悉,谢苏一转身,却怔住了,“是你?”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却是方玉平!
??谢苏前后几次见他,这位御剑门少主皆是鲜衣怒马,英姿勃发,那是何等出众的一个人物!如今却似换了一个人,面容削瘦,衣着不整,神情更是憔悴到了极点,若非谢苏与他熟捻,此刻再认不出他。
??“方玉平,你……”谢苏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
??方玉平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笑,最终仍是笑不出来。
??“谢先生,我一向十分尊崇于你,你怎可这样待我……”
??谢苏无语,方玉平对白绫衣倾慕已久,当日谢苏在众目睽睽之下娶白绫衣,虽是迫于形势,但对方玉平伤害仍是不小,加上随后他父母即为谢朗杀害,御剑门声威一落千丈,这位素来未经过江湖风雨的少主,又怎能经受得住?
??谢苏无法解释,他亦是不会解释。
??方玉平也再说不出甚么,他神情恍惚的站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谢苏见他眼神已有涣散之意,不由出声叫住他:“方玉平,你等等!”
??方玉平转回头笑了一下,“等,还等甚么……绫衣不会回来,我父母也不会回来,谢先生,你……你对不起我啊!”
??谢苏猛地一震,踉跄后退一步。
??“谢先生,你对不起我啊!”
??方玉平不过是一时郁积,那些话便脱口而出,并未想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转回身,径自离去了。谢苏却犹自站在当地。
??“谢先生!”
??“老师!”
??却是介花弧父子与白绫衣清晨不见谢苏,便寻到了江边。
??介花弧眼见方玉平背影,心念一转,向谢苏处一指,低声道:“兰亭,西出阳关!”
??这对父子此时却是配合默契,介兰亭虽然尚未明了父亲何意,却想父亲总不会对老师不利。他左腕轻抬,一式“西出阳关”挥洒使出,谢苏一来神情恍惚,二来毒伤未愈,恰为介兰亭击中晕穴,不发一声,向后便倒。
??介花弧一把接住谢苏,语速极快地向白绫衣道:“谢夫人,恕我直言一句:方玉平在此,谢苏自己绝不会开口,能从他那里要来蓝田石的人只有你,此时错过,日后机会难寻!”
??白绫衣一惊,此刻方玉平身影已渐渐消失。她这一生,不敢面对之人,除了已死的谢朗,便是这位方家少主。她一咬牙,展开轻功便追了过去。
??介花弧看向她背影,默然叹了一口气。
??“方公子,方公子!”明月城外,白绫衣终于追上了方玉平。
??方玉平一路来神智昏昏,他自父母过世便一蹶不振,在青州又受长辈催逼,伤心失望之下索性离开了御剑门,无奈江南处处好风景,在他眼中却是处处伤心地。
??满怀离伤之下,忽又听见身后有极熟悉的声音,他暗想最近当真是思念那人过多,连幻觉也一并出现。谁知那声音唤了一声,又唤了一声。
??“方公子!”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却惊见那张朝思暮想的美丽面容。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言语。
??白绫衣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转身,当即盈盈拜倒,“方公子,绫衣负你良多,虽不敢求方公子原谅,却也希望方公子能明了这一份愧疚之情。”
??方玉平一时大惊失色,他对白绫衣其实亦有怨怼之情,但白绫衣忽然这么一跪,却令他手足无措,要责备的言语也说不出口,伸手要扶她却又想到她已是有夫之妇,只得道:“绫衣,你先起来,不干你的事。”
??白绫衣却不起身,一双眼只看着方玉平,“前因后果,总归结在绫衣一人身上,怎能说没我的事?”
??方玉平叹了口气:“一切皆是月天子所为,绫衣,我起初也怪你,可是现在看了你,我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他又道:“绫衣,你先起来,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他说这几句话时,不比方才与谢苏相对,条理已然分明了很多。白绫衣见他神志已归清明,知自己第一步计划已经奏效,于是轻掸尘土,翩然起身。
??明月城外景色秀丽,此刻二人正处于一个小小山谷的入口之处,流水潺潺,鸟语花香,恍如人间仙境。
??白绫衣低声道:“这里……倒像是与方公子第一次见面的所在……”
??方玉平被她一语忆起往事,也不由道:“那时我刚到家不久,父亲便给我订了亲事,我开始心中不喜,谁知在青州城外见到你,我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那日在青州城外桃花树下见到的白衣女子,宽裾广袖,衣袂翩举。方玉平虽然并未与她交谈一语,已是意动神摇。
??一夕见,相思起。
??白绫衣又低声道:“那日初见,我还想方公子本是江南人氏,看起来怎却似在北方长大的一般,心里奇怪,又不敢向父亲提起。”
??方玉平道:“那时我刚从西域回来,在北方足足过了一个冬天,也难怪你诧异。”
??白绫衣叹道:“后来我也知道了。”她慢慢地又道:“听闻当时在西域,方公子险遭毒手,当时救下公子的人本是谢先生吧。”
??方玉平起初陷于回忆之中,本是柔情暗生,又闻白绫衣这一句话,一时也想到了谢苏当日恩情,以及他在西域对自己种种照顾,不由长叹一声。
??白绫衣又道:“我知方公子本是个诚恳正直、胸怀宽广之人,否则不会谅解绫衣所为。其实,我们都欠了谢先生良多,不知当如何偿还。”
??这前一句恭维恰到好处,后一句中的“我们”方玉平听了更觉亲近,他沉默良久,终道:“我确是欠了他一条命。”
??以方玉平今日之情绪遭遇,能说出这一句话,已是殊为不易。
??白绫衣有意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若想还他,也还容易。”她双目凝视方玉平,缓缓道:“谢先生身中奇毒,能解救他的,唯有蓝田石。据绫衣所知,那蓝田石,向来是方家门主随身携带。”
??说到这里,她不再多说,整理一下衣衫,再次盈盈拜倒:“方公子,谢先生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方玉平这才明白白绫衣一番言语含义,她逼出自己一句“欠他一命”,又以情义相挟。纵然蓝田石是方家至宝,此刻自己也已无话可说。
??微风拂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方玉平沉默半晌,苦涩道了一句:“你终究还是为了别人……”他自身上拿出了一个锦囊,掷予白绫衣,转身便走。
??白绫衣接过锦囊,忽然叫道:“方公子!”
??方玉平一怔停步,却没有转身。
??“小怜随我多年,她很好,你莫负了她……”
??停下的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前行。
??这一次,方玉平再没有回头。
??白绫衣手拿锦囊,终是长出了一口气。她亦知自己对不住方玉平,然而有些事情,势必无法两全。
??她起身欲走,却忽然发现,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手持兵刃的江湖人,为首一人似曾相识,当日婚宴之上,这人便曾向她发难。
??“白绫衣。”那人的语气十分阴森,双眼中隐有杀气。
??白绫衣实在忆不起这人究竟是谁,又份属哪家门派,然而有一点却可以确定,多年以前,月天子必然欠下了他们一笔血债。
??若说是未结识谢苏之时,自己把这条命赔给他们也没甚么了不起,然而此刻却绝对不能。
??罗天堡的分舵便在明月城内,面前这几个人虽然凶悍,但自己若能进城,便有生机。
??她轻轻掸了一下衣上的尘土,神色反倒安然下来,心道无论如何,就算送命我也不能送在此时此处。周围几人见她镇定,也是一惊,但这一缓并没过多长时间,那几人各举兵刃,冲了过来。
??白绫衣先将锦囊收好,随即右手轻挥,姿势端严,那正是百药门的正宗武学:“别日何易”。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
??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
??谢先生,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介花弧父子将谢苏送回云起客栈,未想过了许久,白绫衣仍未归来。介花弧心中一动,道:“兰亭,你带几个人去城外看看,无论能不能拿到蓝田石,方玉平总不会难为她。只怕遇上月天子仇家。”
??介兰亭闻言一惊,他也担心白绫衣安危,匆匆便出了房门。
??床上的谢苏虽在昏迷之中,仍是极不安稳,气息浮躁,一头的冷汗,介花弧暗想莫非兰亭出手不准,点穴时力道用岔了?他自己武功全失,于是打算找个人来为谢苏解开穴道。
??他方一起身,谢苏忽然动了一下,“绫衣!”
??那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其清晰,声音中绝望满溢,介花弧骤然一惊,却见介兰亭推开门,面色大变:“父亲,师娘出事了!”
??介花弧又是一惊,暗道莫非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他一手从身上拿出一个药瓶,递予介兰亭,道:“瓶里是迷药,给你老师服下去。你看着他,千万不可令他知道这件事!”说罢转身出门。
??终于赶回明月城的白绫衣被介兰亭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
??介花弧来到院中,见白绫衣倒在院中一张软榻,性命已在垂危之间,她伤势太重,众人已不敢移动她身体。
??介花弧走到近前,一眼见到白绫衣面容,倒吸一口冷气。但此刻并不能耽搁,他又走近了些,叫道:“谢夫人,你怎样,蓝田石拿到了么?”
??白绫衣见得是他,口唇动了几下,似有话要讲,但她气息实在微弱,连说话亦是困难。
??介花弧眼见她伤势极重,已难救治。一狠心,自怀中拿出银针,接连刺入她几个大穴,果然白绫衣“啊”的一声,精神似好了一些。
??介花弧所刺入那几个穴道,固然可保白绫衣一时清醒,却也是加速了她的死亡。
??这一边白绫衣方恢复了几分气力,便挣扎着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紧紧地握在手中:“介堡主……蓝田石……”
??介花弧伸手接过:“谢夫人,你且放心,有我医治,谢先生定然无事。”
??白绫衣勉强点了点头,神态安慰,又道:“我的事……不要让他得知。”
??介花弧却摇了摇头,“谢夫人,你亦知他,这件事瞒不了他太久。”
??白绫衣似乎叹了一口气,“那么,我的尸体……不要让他见到。”
??介花弧这次点了点头。
??“你……你过世夫人出身百药门,把我……按百药门的规矩葬了。”
??“你放心,百药门的规矩,我自晓得。”
??白绫衣放下心来,眼见方才的银针刺穴便要发作,她挣扎了一下,又道:“介堡主,你答应过我,万不可让谢先生见到我尸体!”这一句却说得十分清晰连贯,如同遗言一般。
??介花弧慢慢道:“我答应你。”
??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同时,白绫衣也阖上了双眼。
??明月城外那一战,白绫衣虽逼退了众人,逃回城内,自己却也受了重伤。围攻她的门派本是江南的纵横门,习练剑气,白绫衣非但身上多处受伤,一张脸更是被纵横剑气毁损得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入夜,明月城外寒江侧。
??凄清江水如泣如诉,在月下奔流不息。白绫衣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张木筏上。木筏的前后各燃了四根素烛,烛火摇曳,映衬着江面上的水光。
??百药门起源于云南大理,沿袭了水葬的习俗。入主江南后这一习俗又有所改变,由原先的将尸体置于木盆之中改为木筏,并于前后燃以素烛,放入江河湖海,尸体飘向哪里,哪里便是死者的归宿。
??江岸处燃了一堆篝火,火焰跳跃不止,介花弧坐在岸边,将手中的黄纸一张张地丢入火堆之中。夜风拂动,他束发的东珠在夜色光芒幽暗。
??烧过了手中的一叠黄纸,他站起身,松开了系住木筏的缆绳,那木筏带着上面的素烛,飘飘荡荡顺水漂流而下。
??这里是寒江临近入海之处,那木筏起初还在江水中上下起伏,速度甚缓,不一会儿便越飘越快,木筏上的素烛也被打灭了数支,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几个隐约光点,烛火明灭。
??十几年前,介花弧也按同样的仪式,为另一名女子举行过葬礼。
??那时他还未满二十岁,年少轻狂的时分,执意娶了一名女子,那女子为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他没有反对过谢苏娶白绫衣,是不是因为他想到了当年自己的遭遇?
??篝火渐灭,江风渐冷,介花弧望了一会儿漆黑的江水,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青衣削瘦男子。
??江风荷荷,那男子一袭青衫被风撕扯个不住,紧紧地贴在身上。
??介花弧上前一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你……甚么时间来的。”
??那男子平淡道:“兰亭没敢给我吃太多迷药。”
??“你……”纵是罗天堡主,此刻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她既不愿让我看,我便不看。”男子的声音依稀平静,“还有纸钱么?”
??介花弧无言递过手中的最后一叠黄纸。
??青衣男子静静地走到将灭的篝火边,一张一张将那些黄纸递到火里,他烧得很仔细,也很认真,火光下,他的侧脸宁静的近乎死寂。
??介花弧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有种模糊的惧意,似乎面前这个人,也要随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黄纸一同消散。
??最后一张黄纸已经烧完,青衣男子站起身,向江边走去,介花弧一惊叫道:“谢先生!”
??“我……看一看。”
??但是那木筏已然飘入海中,江面上一片漆黑,除了冷澈江水不时泛起的涟漪在月下一闪,其余的,甚么也看不见。
??一片静谧之中,惟有江水的奔流之声,生生不止。
??忽然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这声音在江水之侧尤显悠远,二人一同转身,却见他们前日见到那个方面大耳的月照和尚,此刻正站在江边。
??“何谓好事?尘刹楼台。谢施主,你本是大有慧根之人,何必眷恋这繁尘俗世?若能随我一同遁入山门,必成大善。”
??谢苏抬眼看向那僧人,他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十分幽暗,此刻他父子离散,好友逝去,妻子已死,介花弧联想到他前些时日种种行为,一时间竟以为他就要答应了,欲说一句“不可”,却惊觉自己实无立场说出一字半句。
??然后他听见谢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安定,“大师忘了,‘满眼红尘拨不开’,谢苏尚不能抛却红尘。”
??下一句的声音却很低,低到只有他身边的介花弧方能听见,“绫衣舍命救我,绝非为了换我半生出家避世。”
??蓝田石不是石,而是蛊。
??那是以现在苗疆已然失传的养蛊技法养出的蛊,一只蛊只可使用一次,它毕生的命运便是吸取百毒。
??当年御剑门不知从何处弄到了这只蛊,想必也是为了列位门主保命之用,谁曾想,最后却是用在了谢苏身上。
??为了替谢苏医治毒伤,罗天堡一干人等又在明月城多留了几天。
??谢苏很配合介花弧的治疗,只是自那晚以后,他变了很多。
??从前谢苏的言语也不多,但是并不会像现在一样一天一天地保持沉默。
??在白绫衣出事后的第二天,介花弧派手下人,做掉了那几个围攻她的纵横门门人。
??这一举动很可能会引起玄武注意,但他并没有顾忌。然而,当他把这一消息告知谢苏的时候,谢苏却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多谢。”
??在治疗之外的时间,谢苏不出门户,也不与他人谈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首诗:“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字迹工整,那是极刚硬的隶书,力透纸背,墨迹淋漓。
??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不停、不住地写。
??写到最后,谢苏依然是沉默着,把那些散落了一桌一地的纸张整理在一起,收好。
??如果谢苏当真屈从于那首诗,把自己后半生安置于佛门之中,也许他会好过得多。
??只是,谢苏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
??介花弧没有再去打扰他。那是心结,能打开它的,只有谢苏本人。
??到第三天的时候,由洛子宁带来的船只,来到了明月城。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这艘船外表做商船模样,百年个 不甚引人注目,洛子宁下了船,向介花弧与谢苏行了一礼:“堡主,谢先生。”
??他又向二人身后看去,见到介兰亭,心中又是一喜,道:“原来少主已与堡主会合。”
??但是随从之中,已少了零剑与越灵雨两人。
??恰在这时,介花弧忽然一怔,抬首向海上望去。
??海上还有一艘商船,却是开往扶桑。当日若月天子未死,本该是他与高雅风登上这艘船,而今却不能了。
??眼见这艘船马上就要启程,介花弧却发现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距离虽远,但那女子衣着与众不同,束腰、窄袖,一条彩带在海风中飘扬不已,十分引人注目。
??那正是波斯女子沙罗天。介花弧看见了她,她却也看见了介花弧和他身边的谢苏,微微一笑。
??“你两次相助谢先生,日后还如何在太师府容身?”
??“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
??那夜在云深不知处的谈话犹在耳边,那聪颖洒脱的波斯女子,原来一早便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铁锚拔出,那艘商船乘着风势,终是起程。
??谢苏披着一件青缎披风站在一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他并未曾注意海上情形,但见介花弧注视那边过久,不由也抬首看了一眼。
??此刻那艘商船只余下一个小小白点,介花弧与谢苏目光对上,一笑道:“没甚么,谢先生,我目送一个朋友。”
??谢苏点了点头,并未多想。
??罗天堡那艘船放下了跳板,洛子宁带路,介家父子与谢苏走在中间,刑刀押后,几人向船上走去。
??这一边介兰亭刚踏上甲板,一道炽热剑风忽然自岸边袭来,剑极利,风极烈,相距虽远,声势却不曾稍减半分,介兰亭大惊失色,急忙向后挪步闪身,但那道剑风来势汹汹,匆忙间他只避过小半,炽热气息已逼到面前,连额前散发统被燎焦了几根。
??危急之即,忽然一道如雪刀光自身后挥过,替他抵挡了大半,正是介兰亭身后的刑刀。
??刑刀功力尚不及那人,一刀挡过,他虎口已被震裂,他原本是站在跳板之上,这一刀硬接下来,他已站立不住,跳板上无处可退,他一个筋斗倒翻,又回到了岸上。
??那道炽热剑风犹有后劲,刑刀一跃至岸,只闻“咔”的一声,跳板竟为那道剑风一分为二!
??这种一击不中,后招又起,令人防不胜防的武学套路,竟与谢苏的武功隐有三分相似。
??众人向岸上望去,却见一个气沉渊停的玄衣武士立于岸边,手持一把乌沉沉的重剑,正是玄武。
??介花弧忆及那夜在云深不知处沙罗天对他所言,暗道这人竟然执着至此。
??他忽然想到一事,不由低下头去。
??岸上,刑刀与玄武已然交手三招。玄武剑重力沉,招数却不似一般重兵刃简洁,反是变化莫测,每一招使出,均有热浪跟随滚滚而来,刑刀先前强接他一招,已受了内伤,而后这三招接的更是勉强。他连退数步,口中已有血溢出来。
??洛子宁见势不妙,正指挥人再搭跳板,下船支援。忽见一道鲜血冲天而起,一个头颅直飞上来,正是刑刀被天雷玄火一刀断首!
??谁也未曾想玄武出手竟然如此狠辣,他一剑挥出,随即借那一剑之力纵身上跃,他轻功传自石敬成,虽不及谢苏,亦是非同凡响。这一跃并未至甲板高度,他在中途以剑尖一点船身,借力又一跃,人已站在了甲板之上。他手中天雷玄火平平一指:“青梅竹,拿命来!”
??此刻的谢苏毒虽解,伤未愈,并不能动手,洛子宁离他最近,抢上前去,施展掌法护住谢苏。
??但他武功又怎是玄武对手,数招下来,已显败势。
??甲板上尚有其他护卫,此刻也纷纷抢上,却皆非玄武对手,天雷玄火如炎龙飞天,竟是无人可以阻挡,甲板本来空间不大,未过片刻,他已来到谢苏切近,一剑劈下。
??洛子宁大惊失色,此刻出招已然不及,他合身扑过,欲为谢苏挡过这一剑。
??这一剑若当真落实,他一条右臂便要断送在天雷玄火之下。
??炽热剑风掠过,却没有感受到兵刃入骨的疼痛之感,反听“砰”的一声响,却是重物坠地之声,他疑惑看去,却见天雷玄火已然掉落地上,玄武手扶右腕,再动弹不得。
??在他身后,谢苏喘息不住,却是关键时刻,谢苏使出浩然剑法第三式,制住了玄武。
??玄武虽然穴道被制,却还能言,他恨恨看向谢苏,骂道:“青梅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谢苏听到这句话已非第一次,但是如此这般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说出,感觉又自不同,他面色又惨淡了几分,却没说甚么,只从怀中拿出当日谢朗所赠的抑云丹掷了过去:“把这个带给义父。”转身欲走。
??玄武却根本不看那丹药,叫道:“你还好叫老师义父!当年你勾结小潘相,叛逃出京不说,如今竟又与罗天堡合谋,出卖老师!害得他在朝中被人攻讦,又害得他身受重伤,你……你怎对得起老师二十几年的教诲……”
??谢苏骤然回头,前半句指责他与小潘相勾结尚且可说,后面说他与罗天堡合谋,却是从何而来?
??洛子宁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先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告知了他您真实身份……”
??当日洛子宁也曾向谢苏求过字,他本是秀才出身,善仿他人字迹。后来玄武来罗天堡,他仿照谢苏字迹,写了一幅扇面掷入窗内,果然引起玄武注意。
??玄武认出那字迹,自然心惊,随后洛子宁进入,告知玄武谢苏身份,又说谢苏已与罗天堡合作,望其转告石太师妄动干戈云云。
??这一番做为自然是罗天堡主所嘱,用意无非是先行警告石太师,投鼠忌器之意。谁知玄武由于当年谢苏出走之事,一直对他怨恨在心。如今洛子宁这般一说,他更加恼怒,暗道青梅竹你出卖太师一次不够,居然还出卖了第二次!他也未与石敬成说明,直接便派出了暗部刺杀。
??在此之后,当朝皇帝因对太师不满,石敬成接二连三在朝中被仇家攻讦,玄武少涉官场中事,却以为是谢苏出卖情报;再之后,石敬成与介花弧动手,身受重伤,至今卧床不起,玄武更是把这一笔帐归结到了谢苏头上。
??然而种种前因,却终要归结到洛子宁身上。
??洛子宁对谢苏本是十分钦服,自从做下这件事,心中一直不安,方才又见谢苏救他一命,愧疚之下,终是将这一件事说出。
??谢苏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身边一切,实在是荒缪到了极点。他自然知道,洛子宁不会主动做这一件事,定是受人指使,而那指使之人是谁,更是可想而知。
??他看着眼神中依旧满是恨意的玄武,忽觉心灰意冷,无意再解释甚么,只道:“你们把他送下船吧。”转身便进了船舱。
??洛子宁一时失言,说罢心中亦觉惶惑,却听介花弧并没有责备于他,只叹了一声:“你按谢先生的话去做吧。”
??海水碧蓝,天水一色,多少风波展眼即过,多少人命瞬息而逝。
??罗天堡的船只乘风破浪,终于离开了江南。

??尾声 没有结束
??谢苏初来时西域是一个人,回到西域时,仍然是一个人。
??船一靠岸,他便静悄悄离开了众人,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些甚么,谢苏自己也不得而知。
??西域本来地广人稀,他胡乱走了几日,也不施展轻功,平素多是风餐露宿,并不与他人交谈,甚至有人主动上来搭话,他也不理。
??这一日谢苏走到一处颇为荒凉的地界,他走累了,便倒在树下休息。一觉醒来,暮色已深。周围却多了许多人,更有许多篝火点燃,煞是热闹。
??他有些奇怪,这时一位白须老者走过,笑道:“年青人,今日恰是我们部族里两个孩子的婚礼,你赶上了就是缘分,来来来。”说着不由分说便拉着谢苏来到人群之中。
??西域多游牧部族,谢苏被那老者拉着,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那老者带他来到人群中,自己又忙着去张罗其他事情。谢苏便找了一处安静地方自坐下来。
??篝火熊熊,歌声阵阵,身着五彩服饰的青年男女在火堆边翩然起舞,一时也分不出婚礼的主角是谁。
??也有一些壮年男子坐在火堆边拼酒,有人见谢苏手边无酒,便好心地递给他一个皮袋。
??谢苏无可无不可地接过,也喝了一口。
??这酒却与他喝过牧人马奶酒的酸涩不同,入口甚是芳香甘美,他不觉有些诧异。
??一个声音忽自他身边传来:“这个部族本以酿酒最为有名,你所喝的酒,叫做求醉。”一道青色修长身影出现在他身前,发上东珠在火光下闪耀不已,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我跟了你三天。”
??“我这一生,从未钦佩过甚么人,也未曾对甚么人负疚于心,谢先生,你是例外。”
??“谢先生,你如今伤势未愈,可否回到罗天堡好生休息?兰亭也在等你。”
??他这边舌绽莲花,谢苏却只简单三个字:“知道了。”
??机巧善谋如罗天堡主,此时也不知再说些甚么才好。
??谢苏继续喝着求醉,他酒量本来不算好,此刻伤势未愈,更减了几分。一袋酒喝不到三分之一,他已经醉倒在羊毛毡上。
??介花弧将他扶至膝上,找了一条毛毯为他盖上,又伸手搭谢苏脉搏,果然不出他所料,谢苏毒伤虽愈,内伤反倒重了几分,这自然是他心结未解之故。
??夜色深沉,星子满天。
??…… ……
??朦胧中,谢苏忽觉身体舒畅了许多,身边已非篝火人群,似乎换了一处所在,艳阳高照,花香袭人,他心中疑惑:“天怎么亮的如此之早?”于是向花香之处走去。
??原来前方乃是一处江南园林,走近了,更可闻流水之声潺潺不止,谢苏心道:“这更奇了,西域怎会出现江南景色?”却见这处园林修建得十分幽美,显是大家手笔,一时好奇,便走了进去。
??方经过影壁墙,迎面碧柳之下便走过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年纪,一袭白衣,腰间束一枚琥珀连环,眉眼生得十分秀丽,看着他笑道:“梅侍郎,你也来了。”
??这人竟是已死去多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谢苏一时却忘了他已死,便点了点头。
??这边清明雨还要说话,碧柳下却有人笑道:“清明,这盘棋还没下完,你怎么走了?”
??这声音亦是十分熟悉,谢苏抬眼望去,却见碧柳下一人素衣温雅,如芝兰玉树,正是小潘相潘白华。
??谢苏想着:“这处园林真是古怪,这二人本是死敌,竟然也能和平相处。”
??他又向里走,不时见到几位故人,如江澄之父清远侯江涉、玉京的凤舞将军烈枫等等,均是笑容满面向他打着招呼。
??一处凉亭内,方玉平的父亲方天诚正坐在里面,一边还有一个半老妇人,正是他的妻子。
??谢苏对方玉平一直深感愧疚,如今见了方天诚,正要上前说话,却见迎面又走来三个人,正是刑刀、零剑和越灵雨。零剑一见他便笑道:“谢先生,谢夫人等您好久了,怎么还不进来?”拉着他便走。
??谢苏便想:“是啊,绫衣一直在等我,我不可在此耽搁。”于是便随着零剑前行。
??一路上,零剑几人说说笑笑,连越灵雨平素十分腼腆的一个人,此刻也随着零剑说笑几句。阵阵暖风夹带着花香拂面而来,谢苏心中亦觉欣慰了许多。
??转过一条回廊,面前现出一道清幽门户,零剑带笑一指,自和刑刀几人退下了。
??谢苏心中温暖,踏入门内,却见白绫衣换了一身鲜艳衣裳,笑语嫣然。
??自二人成婚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但谢苏见她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道:“绫衣。”
??白绫衣笑道:“你看,还说今天有好朋友过来吃饭,叫我早些下厨。结果人家都来了,你自己还不回来。”
??谢苏心中诧异,“哪一位好友?我不记得有这事。”正想到这里,却见内室的竹帘一挑,一身枫红长衣的朱雀笑吟吟地走出来:“阿苏,你迟到了。该罚!”
??谢苏也觉得确是自己该罚,便道:“罚我下厨去好了。”
??他刚要走,却被白绫衣拉住,笑道:“菜早就做好了,哪里还能等你。”
??虽是家常饭菜,谢苏却觉再无一餐有这般美味。
??吃过了饭,朱雀自告奋勇地去沏茶,谢苏依稀记得他茶艺极差,急忙拦住。朱雀罢手笑道:“也罢,我不沏,你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下午过来,叫他沏好了。”
??谢苏心道:“还有一位朋友?那是何人。”却见一个月白身影潇洒走入,正是谢朗。他笑道:“来来,这沏茶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按理说这几人之间关系极其特殊,本不会如此相处,但谢苏已忘了这些事情,只觉这般相处乃是天经地义,便欣然将茶具交过。
??铫煎黄蕊,婉转曲尘。谢苏接过谢朗递来的白瓷茶杯,浅浅啜饮,但觉余香满口,不由赞叹不已。
??一边的朱雀笑问道:“阿苏,这便是你常说的‘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么?”
??谢苏颔首,微微一笑。
??一巡茶过,谢苏只觉心旷神怡之极。谢朗却先放下茶杯,起身笑道:“好了,现在人也见了,饭也吃了,茶也喝了,谢苏,你该走了。”
??谢苏一怔,心道这是我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走?却惊见朱雀和白绫衣也一同起身,神色凝重。
??“阿苏,”
??“谢先生,”
??“你该走了。”
??谢苏负气道:“为什么赶我走,难道我不能留下来么?”
??“可是,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你忘了,我们都已是过世之人么……”
??谢苏骤然一惊,冷汗簌簌而下。
??“你有学生尚未成人,有师长尚在人世,有下半生需度,多少事要做,莫非你现在就要留下么?”
??这句话真如一瓢冰雪凉水自头上直浇下来,谢苏忽然醒悟,想到自己这些时日无所作为,颓然度日,怎对得起面前这些逝去的亲友!
??他深行一礼,“你们说的是,我去了。”
??…… ……
??一轮红日当空,介花弧看看膝上依然昏睡不醒的谢苏,摇摇头,心道这求醉还真是厉害。
??他一晚未睡,膝头也被谢苏压得发麻,刚动了一下,却觉谢苏也动了,一双琉璃火一般的清郁眸子正看着他,“介堡主,我无事,兰亭可好么?”
??这句话已尽复谢苏往日清明,介花弧心中一喜,“谢先生。”伸手将他扶起。
??天气高爽,碧空湛蓝如镜,黄花满地,摇曳不已。原来二人回来之时,恰赶上了这西域晚夏的最后一番风景。
??回首青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明月斜照处,荧荧,若无情处终有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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