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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故事:玛丽亚,你在哪里?(ZT)

(2017-07-20 15:04:22) 下一个
作者:常少宏      


玛丽亚是一位中西混血的漂亮女孩儿,不仅漂亮而且强悍:湛蓝如海水般闪烁的大眼睛里是坚定而且从不躲闪的眼神,一头直直的黑发,高过同龄孩子一头的个子,站在她的小伙伴儿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气场。事实上,玛丽亚四岁生日不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的妈妈茜茜是在她四岁生日那天去世的。

茜茜和玛丽亚偶然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又突然消失在了我的人生视野中......

2001年春寒料峭时,儿子两岁,自认为年轻还要追求生活挑战的我轻意辞去家门口的工作,申请去了波士顿的一家大公司,为这一跳薪水长了两万。我雄心勃勃一个人带着儿子,每星期一早晨五点离开康州的家,开车三小时到波士顿上班,平时住在公司对面一家档次不低的公寓,周五下班再开三小时车回康州度周末。来美国后就落脚康州了,我在这里结婚生子,我的朋友都在康州,它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不想马上搬家把刚安定的心再连根拔起去经历流浪的感觉,但是我需要又长了两万的薪水,我需要这种工作中的肯定来证明自己。这样的日子来来往往两年多。

波士顿公司大楼的边上就是一家私立小学,收十八个月到四年级的孩子。两岁前儿子是中国老人抱着长大的,万千宠爱集一身,世界以他为中心。刚进幼儿园时,一迈进门坎他就开始哭。别的孩子一天哭几个小时,哭几天就好了,我的儿子却是执着地从早哭到晚,午睡时在睡梦中抽泣,哭了一整月还在哭。只有周末和我下班后一起度过的时光他是有笑脸的。每当夜深人静,我用一只不大的手同时握住儿子的两只小脚丫儿,心里充满歉意,开始怀疑过往人生的选择是不是都错了……

玛丽亚与儿子在幼儿园同班,两岁到四岁的混合班。无论走到哪里玛丽亚身后总是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跟班啰啰,儿子则大多是一个人独处。为了尽快熟悉新工作,我常常赶在幼儿园六点钟关门前最后一个去接儿子,所以很少有机会见到别的父母们。天日渐暖渐长,我下班后经常带着儿子去幼儿园对面的游乐场再玩一会儿才去吃饭,茜茜偶尔带着女儿玛丽亚也来滑楼梯荡秋千。开始见面彼此只是莞尔一笑,后来儿子与玛丽亚自然地玩到了一起,欢声笑语,分手时还依依不舍,我与茜茜自然也开始互相搭讪。

茜茜也有着玛丽亚一样油黑直直的短发,一双大眼晴闪在眼镜片背后看不出表情。她好像永远是一件黑裤子,上衣也大多是深色的,不合身看不出身材。我至今想不起她穿过哪件靓丽的衣饰让我留下过印象。她开口时有着中国南方人一样的乡音,但洪亮厚重,略黑的皮肤下隐约可以看到青春美丽豆儿生长过后留下的浅浅疤痕。茜茜是从台湾来的留学生,在一家国际知名大公司做会计,嫁给了一位年纪相当的犹太工程师,丈夫人不帅但也不丑。他们婚后与八十岁的犹太婆婆住在一起。婆婆把家务全包了。

因为两个孩子会玩儿到不舍分手,茜茜就经常请儿子去家里与玛丽亚一起吃晚饭后继续玩耍,我也时常会下班后接了两个孩子一起去附近的麦当劳吃饭,然后陪他们去反反复复看同一场动画片电影。比儿子大一岁也高出一头的玛丽亚成了儿子在幼儿园班上的保护神:无论干什么都是儿子打前锋,玛丽亚在后面扫平一切障碍,他/她俩黄金搭档,儿子自此当上了半个班的领袖。三十岁得子爱子如命的我,对玛丽亚心存无限感激。她不仅帮助儿子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也让我自此可以安心工作了。

慢慢地茜茜已经身怀六甲,他们想要个儿子。

有一天茜茜突然说她的父母要从台湾飞来了,为给玛丽亚四岁庆生,也为给茜茜做月子。茜茜的父亲曾经是蒋介石身边飞虎队的一员,1949年大陆解放前赴台湾,五十岁时再娶妻生了茜茜,今年八十岁了,退休金不菲。我周四晚告别茜茜时说好了周日带儿子提早从康州开回去到她家吃台湾小吃,一并为玛丽亚庆生。

周六一大早在康州家中手机铃响,显示茜茜的号码,接通后却是乔恩的声音。我平日很少与乔恩说话,他好像总是坐在电脑前有事做。乔恩第一句话说周日玛丽亚的生日派对取消了。然后他突然话带哭腔:茜茜昨夜已告別人世!还有腹中八个多月的儿子也随她去了!他们急需我去帮助料理后事,因为乔恩不懂中文,茜茜的父母英文又有限,我可以去充当他们的翻译,也许还牵扯遗产如何分配……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反应说:我马上收拾东西就上路!

按照中国习惯,红白喜事要凑份子,午后赶到茜茜家第一刻,我递给乔恩一个信封里装了两百美元现金。我那时还在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第二个硕士学位的毕业论文,信用卡上欠着上万元学费,两百美金是我的心意。乔恩收下信封时连连说 Thank you! Really? You don't have to, you don't have to (谢谢你!你真要这样吗?你不必这样)。

茜茜的父母疾步迎了上来,争相握着我的手有点颤抖,好像与我在悲伤中久别重逢。来美国这第一夜他们经历了什么?语言不通,飞跃了千山万水的迎接新生命之行,瞬时间变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宿命之旅。想到此时我的泪水决堤了。二老没有流泪,反而试图安慰我这陌生人。泪眼中我看到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是极其精致的一对老人,满头银发,但茜茜父亲的眉毛却是又黑又长又浓,是中国人说的那种长寿眉。他不言自威的气质,让我一下子看懂了玛丽亚哪里来的气场。茜茜的母亲穿一身黑色旗袍,长长的黑色绒毛披肩,衬托着满头银发,素雅而端庄。好像手一松开我就会跑了似的,他们拉着我坐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茜茜周五一早就到处采购,准备玛丽亚的生日派对。傍晚时她独自驱车去机场接了八十老父七十老母。因为乔恩天生晕车,除了上下班自己开车,平时他基本不开车甚至不随同出门。茜茜接到父母回家后兴奋得跑上跑下,吃父母带来的家乡特产。晚上近九点,茜茜说累了,上楼休息。不久她就跌跌撞撞滚下楼来倒在地上,说:妈妈我要死了,快送我去医院……她脸色苍白。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叫了救护车,在去医院的路上茜茜就停止了呼吸。半小时后数辆警车一路驱驶尖叫着停在门前,不由分辩带走了乔恩到警局问话。医生说茜茜满肚子都是血,怀疑她是否受到了家庭暴力……

在我的印象中,茜茜与乔恩很少亲昵的举动,乔恩也不像许多美国男人一样亲爱的长亲爱的短,他好像很依赖家里母亲与妻子两个女人,像是被宠溺的大孩子。我很坚决地告诉二老:乔恩家暴这种事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周日一早尸体解刨结果出来了,医生发现茜茜内脏主动脉上长了一个血泡。茜茜当天也许运动过多,又或怀孕后期胎儿过大,压迫血管,迟早都会发生血泡暴破,腹内大出血导致死亡,连带未出世的婴儿也被血液淹死。医生说如果茜茜不怀孕,这个血泡也许永远都不会破,玛丽亚几年前能被生下来巳经是奇迹了!

接下来茜茜丧事的一切事宜我一一参与,包括应该选中式风格还是西式的棺材?棺材是要推进火葬场一起烧掉的,是否要花太多钱买太高级的?……茜茜的父母与乔恩的想法总是有不协调,大多是茜茜的父母最后让步。程序最后自然走到了遗体告别,火化。

当茜茜躺在雕花棺材里被推出时我很惊讶:她一身白纱连衣裙,像个即将出嫁的新娘,画着彩妆,基至嘴角微微上翘仿佛还掛着一丝笑意。未出世的儿子躺在茜茜的臂弯里,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安详如画中的小天使,只是缺了可以飞翔的翅膀……啊!原来死人可以这样美若天仙!三十多岁,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死人的模样,是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的人!

看着茜茜挽着未出世的婴儿被推入焚烧炉,火苗在炉中跳跃,黑烟在烟囱上端一股一股升起,弥漫在空气中。我调动前世今生所有的想像力安慰自己:茜茜在小儿子的陪伴下升入天堂了,她不孤单。

此刻,茜茜的八十老父掩面顿足捶胸,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茜茜的七十老母——这位年轻时一定是貌美如花此时也无限优雅的女人——并不显出太多的忧伤。作为祈诚的佛教徒,她宁愿相信茜茜在现世的苦受尽了,灵魂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安息了。她一直认为茜茜来美国读书工作又嫁给美国丈夫后生活得好辛苦!一个女儿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生儿子呢?!全家出门都是茜茜开车,六尺丈夫乔恩坐在一旁掩面眩晕……她每个月都给茜茜空运各种台湾湿货干货,先后汇款十万美元,希望唯一的女儿在异国他乡能衣食无忧……

此刻,乔恩嚎啕大哭,痛苦得撕心裂肺,他要随茜茜同去,他不想活了!乔恩的八十老母站在一旁只是摇头,她想起前几年乔恩父亲过世时乔恩也是说不想活了,要随父亲同去!远远近近来奔丧的各方同事、亲朋好友原本还唏嘘可惜未出世的小儿子,此刻大家反而觉得小婴儿随茜茜同去了也许是幸事:与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彼此陪伴,否则乔恩怎么有能力扶养还要找奶吃的新生婴儿呢?

此刻,玛丽亚紧紧贴着我的腿,一只拉着我的手攥得一阵儿松一阵儿紧,她另一只手拉着我的儿子,两个孩子都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这两天办丧事,儿子与玛丽亚是我一起带着的,玛丽亚在我面前安静、顺从、依赖。

当乔恩在火葬场嚎啕大哭时,我安慰着茜茜的母亲:“伯母,如果乔恩没有能力照顾玛丽亚, 我希望可以收养她。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呢!”

从殡仪馆出来后,乔恩一把拉走抱起了玛丽亚,抱得很紧,不住地亲吻她的前额。随着人流到了旁边一家咖啡店,乔恩与同事说话,玛丽亚与我儿子指着柜台里的糕点争着要吃这个吃那个,抓了满手。他们饿了。乔恩快步上前站在玛丽亚与我儿子之间,马上付了钱给玛丽亚的那一份;一旁的儿子觉得被遗忘了,拉着乔恩的胳膊还没反应过来,我连忙上前抢着付了儿子那一份的钱。想到前两天开了三个小时车刚到乔恩家时,看老老小小过了中午还没吃饭,我放下儿子,拿出在国内北京妞大包大揽的驾式,开车冲出去买了几个特号比萨,乔恩只连说谢谢,不言钱。此刻看到乔恩给玛丽亚买糕点时想不到花几元钱给我的儿子,我为了他家的事还在公司请了两天假……一种异样的感觉泛上心头。转念再想,也许美国人就这样吧,AA制,为玛丽亚和茜茜尽我所能本来也是我自愿的。

当天下午回到公司上班,我忍不住问美国同事,他们听过故事后连说:乔恩就是一个大Jerk(混蛋)!我们美国人也讲人情事故的!你不要再去做冤大头啦!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相信乔恩只是悲伤过度吧?但心里还是想:对乔恩今后的事,敬而远之吧。

过了两天去幼儿园接儿子,茜茜的妈妈接了玛丽亚后没走,一直在等我,她的穿戴还是那样精致中透着讲究:一头微卷的银色短发,白银项链上镶着十几粒小钻石闪闪发光。深蓝中嵌着细小白色碎花的厚质地丝缎上衣,裁剪中特别展现出她苗条的腰身。白色麻料裤子舒适地飘洒着宽松的裤角,盖在乳白色一尘不染的半高跟皮鞋上。她好像是把对丧女的悲哀都寄托在了对自己精心的装束里,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女儿的灵魂放心而无牵挂地远行?做这样生活中如此精致讲究的妈妈的女儿,我仿佛看到茜茜当年一定也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令人瞩目的,美国的生活是如何把茜茜一点一滴地塑造成了后来不修边幅的模样?低头看到我自己也是一条牛仔裤下踏着平底黑皮鞋,随便的蓝布上衣,不也是一付对自己很不用心的样子?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应付新工作上。而时光就这样流逝,在岁月的脸上不断刻下抹不去的新纹路。我在想明天我也该翻出一套裙装穿上,三十几岁也还年轻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茜茜的妈妈这时一脸歉意,说前几天让我费心了,为什么这两天都不去家里玩儿了呢?她煲了台湾竹笋鸡汤请我与儿子去吃饭。儿子与玛丽亚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不停地摇晃,满脸盼望,我不能拒绝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四月天里那样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与茜茜的母亲陪着手牵着手雀跃而行的儿子与玛丽亚,漫步在回茜茜家的路上,但那个家里已经没有茜茜了。这时茜茜的妈妈突然开口:可认识什么讲中文的律师吗?她很艰难地说:心很不甘,当初乔恩与茜茜买房子时二老付了大部分首付,后来又陆续汇过十万美金,二老本想慢慢把财产转移到茜茜名下的。茜茜背着乔恩在银行开了个保险箱,无人知晓密码,她身后还有几十万人寿保险。如今乔恩一口咬定全是玛丽亚的,说茜茜没有遗嘱。二老不相信茜茜没有遗嘱,他们唯一的女儿怎会丢下他们不管?!但又很怕惹恼乔恩,怕因此将来见不到玛丽亚了。

我试着找中文报纸看广告,询问美国同事怎么帮这个忙更妥当。下一个星期一茜茜妈妈又在幼儿园等我,说不要烦心了,一切都留给孙女儿玛丽亚吧,乔恩答应要让玛丽亚学中文,将来会让她去台湾看望外公外婆。二老准备马上回台湾了。我们互相留了电话。

乔恩一年之后再娶,还是一个中国姑娘, 比茜茜年轻。

第二年春节茜茜的妈妈从台湾打来电话,接起时全是杂音,只能听到她在另一端:喂!喂!掛断之后再打过去却是忙音。此后再无联系。

我很想忘掉这段悲伤的经历。第二年有机会在公司内部调动工作,我搬回康州。

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茜茜父母与玛丽亚的消息。

茜茜过世后的几年里我许多次会想起玛丽亚,想她生活得快乐吗?继母对她好不好?她有没有机会去过台湾看望祖父祖母?她还记得自己过世的中国母亲吗?十几年前的台湾老爹老母是否依旧健康在世?有几次我甚至冲动之下去拨打茜茜的昔日手机号码,令我镇惊的是不但那个号码依然存在,而且留言里竞然还是茜茜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你好,这是乔恩、茜茜、玛丽亚,请留言。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我仰望天空,一览无余的湛蓝之中有几片白云飘过,每一片云里仿佛都有茜茜的笑脸,她的臂弯里依然沉睡着天使般美丽的婴儿--她那从未出世的儿子。

再后来,一次野营陪儿子钓鱼时,无意间我的手机掉进了湖里。旧手机也该更新换代了,我没有去打捞,手机里存储的所有旧号码也一并封存在了湖底。那时我早已想不起手机虽旧,但它记录了我的一段生活,还有茜茜的号码,拨过去可以听到茜茜留在这个世界的声音。

十几年过去了。

玛丽亚,你在哪里?


转自《新语丝月刊》2017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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