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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告

(2022-08-24 10:18:21) 下一个

男人生活里的一些东西,有了,未必是好事,没有,也未必是好事,譬如酒。

酒这个东西,大概从曹操说“唯有杜康”以后,就成了时髦,竹林七贤彭泽太白什么的。杜甫是死在酒里的,当然那也关牛肉事。连东坡这样的,也不忘了“一樽还酹江月”,反正都是风雅的心思。不过早先不这样。早先的酒,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时候有的酒,谁也说不清,“尧酒千钟”,肯定是比杜康早。古圣王用酒是和老天爷来沟通的。道光年间,在陕西眉县出土的大盂鼎,是西周时候的东西了。上面刻了些字,是周康王教导鼎的主人不要沉迷于酒,是些大道理。康王的爹成王,对酒可是很严肃 的,专门做过一次重要讲话,形成了一份中央文件,叫《酒诰》,把问题谈得很深刻。周成王说,老天爷让我们学会做酒,是为了祭祀,不是让我们喝的。老天爷要惩罚什么人的时候, 也是先用酒来弄得他们发昏,商朝就是这么亡的,所以大家不得酗酒。还授权百官,如果有人聚饮,不必报告,直接抓起来,老子宰了他(“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可惜天子的决心也就只是个决心,人们该喝酒的时候还是喝酒,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刚跑到海外来的时候,我是不怎么喝酒的,一是因为穷,不能买多少酒;再是因为没有心思,整天想着生存立足的事情;三是没有伴儿,认识的人又少,自己偶尔喝 一点,只能算是小酌。后来条件变化了,喝酒的事也就变化了,又遭遇了些人,子娄呀高鱼头呀,喝起来竟有了一些过去在国内喝酒时的感觉。当然这个感觉是很朦胧的,因为鱼头的媳妇管他管得紧,稍喝出点感觉她就来管,所以这个感觉就只能那么一直朦胧着。不过这样也挺好。

我从高中起就喝一些酒,我的父亲因为酒量不坏,所以倒不大惊小怪。后来随着生活进入不同的历史阶段,就像旅途上,到了一站就和一站的人喝,现在想起来,竟是各有滋味,倒是把酒都化到人情里,现在还能记得的便都是人的情了。

读大学的时候也是穷。我每月只向父亲要二十元的生活费,除去十六元五角的标准伙食再加上剃头,喝酒是不可能了。四年大学我大概在学校喝过四次酒,一次是随校文工团慰问部队,一次是毕业散伙,另两次是托我的带工资读书的同学许钢的福。只到毕业以后,有了收入,自由喝酒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和机关干部喝酒,特别是工作喝酒,大约是这世上比较没有意思的事情之一。我时常怀念的不少是当年在文化圈里的朋友们。文化人爱吵吵个喝酒,真能喝的也并不多。程蔚东李杭育就算是不错的,还有吴亮,给我留下些印象。那年在沈阳,凑在一起的有刘欢红豆冯巩申军谊几个,别的人情有可原,申军谊也说不行,哈?这个“天下第一匪”不能喝酒,让我大跌当时我那副度数不深的眼镜。倒是海闻,是个爱喝敢喝的,每次都英勇地率先阵亡,给我留下些快乐以后就去睡觉。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的,主要还是些年轻诗人,曹工化何鑫业吴远明他们。当时的稿费标准不高,一千字六七块钱,所以酒也不好菜也随意,说酸是酸说狂是狂,喝的就是一份缠绵悱恻慷慨激昂,一份真性情。那时的人感情充沛些,流露地也自然些,都不是关乎自己的东西。断乎不像后来,坐在那里各怀心思多番请托,令人生厌以至生畏。

喝酒的豪爽还是在军队。我二十五六岁的时候,驻杭空军的政委老任是我们的山东老乡,两家隔得也就六七里地,在千里之外能够遇见,便是缘分。所以,合适的时候,他们喝酒就常带上我,主要是政委师长几个私下里干几杯的时候。我也愿意去,一是酒好,一是喝的干脆,不磨叽,再就是我爱听他们说队伍上的那些事,我读中学的时候曾经疯狂地想当兵。他们的师长那时不到四十岁,从三十三岁起当师长,是全军最好的飞行员,也是空军最年轻的师长。师长的老婆是父母在老家给他说下的,长期不随军。后来他在驻地认识了另一个女人,有了感情,便向他妻子提出了离婚。妻子告到部队,军区和空军都出面要求他维持婚姻,他依然坚持离婚。上级说要离婚就不能当师长;不当就不当。上级说要离婚就要受处分;处分就处分。最后,他离了婚也结了婚,上级只好撤了他的师长职务,调到军区任个闲职。我一直记着他,是因为我以为无论如何他是个有担待的人。

在孤独的环境里自酌,也是很有意思的,只要你有这个心境。我曾有两次体会个中趣味。一次是从峨眉山回来。为了赶火车,三十个小时上山下山,等到了重庆朝天门码头,我的两条腿成了棍子,不能打弯,那个大斜坡是咬着牙蹭下去的。上了船,一场酣睡以后,船已经进入夜间航行,广播里说二等舱的餐厅开放,备有酒菜。我咬着牙挪到二等舱的餐厅,一点酒一点牛肉,看着江边山石黑黝黝的影子慢慢移过去,参详着杜甫“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句子,心里便是一阵莫名的激动。那时肯花五六块钱吃顿饭的人不多,又是晚饭以后,餐厅里十分地安静冷清,几乎没有人,所以产生一段旅途恋情的可能也就一点也没有。后来世界忽然变得喧嚣,我的旅途就再也没有安静过。再一次是出差为我编的一套小书看样。印刷厂选在浦江县城,也是降低成本的意思。白天看稿晚上无聊,我就在小城里乱走。城里多的是石板小路,三四米宽,两边都是人家。天气暖和,许多人家开着门,看得见堂间里的字画摆设。我发现那些字画都非出自名家,却功夫出色,想是当地什么人的作品,令我对这个干净的小地方油然生敬。后来我遇见一个小酒馆,就进去歇脚。要一斤黄酒,掌柜的老汉现从锅里捞一块卤牛肉,切了端过来,我就想着李逵他们一角酒二斤牛肉,看看自己眼前,便觉得差得也不是太多,心里便觉得也有了些豪气。

有一句话,挺起胸说,叫壮士临阵非死即伤,弯下腰说,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喝酒的人不醉酒,大概是没有的。不过我还真见过一个,是个女人,姓叶,叫叶荣宝,是省里二轻总公司的经理。我那时在机关综合部门工作,二轻也是我联系的一个单位。经济工作机会多,和叶总一起喝酒的机会就多,也知道她酒量好。一次有活动借地南京军区华北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约几个同事准备剿灭叶总。大家喝得都很多了,晚饭结束长官离席,叶总拉住我们几个,说,来来,下面我请客,换搪瓷缸子。我们硬着头皮坚持了一阵,叶总面不改色,笑笑说,今天先到这里,大家先休息。我们便如逢特赦,鼠窜而去。叶总挺愿意与我们喝酒,只是后来当了副省长,不方便这么干了。

我一共醉过两回,都能清楚地记着,并不是因为那些是什么壮举,恰恰是为了这两次都是在小河沟里翻的船。大学二年级,我随校文工团去罗浮山下四十二军的一个师部慰问演出。我在第一小提琴声部,是个不要紧也要紧的位置。下午,到了地方先吃饭。坐在饭桌前。我们这些常年饱受饥饿折磨的大学生,面对整鸡整鹅整鱼大块肉,便什么斯文都不复存在。解放军的热情暖人心脾,从首长到管理员不断劝酒。我也是逞能,便替大家档酒。不知道喝了多少,我被战士背到招待所,直睡到来日清早。回校的车上,我心里很难过。带队的小潘老师是哲学系出身,辩证法学得透彻,安慰我说,应该高兴,如果不是你,我们还要多醉倒几个。原来我是为了掩护战友而牺牲的。可是我还是觉得愧疚,吃了人家那么多,什么都没有给人家干。另外,那酒也实在是太好喝了,部队自己酿的,但是说白了,那就是甜酒酿汤啊!

第二次蹈的是同样的覆辙,喝的是黄酒。八九以后,全世界都联合起来制裁中国,引进外资异常困难。我那时候的工作是开发区建设,费尽心机弄来一个台湾投资考察团,省里自然也非常当回事。白天我在机关的整党运动中刚遭同事追打,晚上便跟着秘书长和资本家们周旋,在恩来喜欢的花家山宾馆摆下宴席,宴席上少不了喝酒。台湾人白酒的不行,那就喝绍兴酒。我犯的还是老毛病,除了为上司挡酒,还让这帮台湾乡镇企业家一口一个“青年才俊”给忽悠地飘飘然,白天心里窝的鸟火荡然不存,喝酒就没了遮拦。宴会结束了,别人还有下一个节目,我被司机和处里的硕士丫头弄回到汽车上休息。不知睡了多久,让窗外潲进来的雨水淋醒了,觉得少有的空虚和疲劳,便不肯出来。硕士丫头来看了我两次,还带来一罐饮料。这时的我,没有了半点的豪情在胸中,只是想着总这样一身悬着也不是个了局,那就试试看娶了她?

年轻的时候喝酒总是不管不顾,喝上点年纪就沉着不少。我喝酒喝了这些年,也算有了心得,就是:喝酒喝的是自己的情,朋友的意,要是没有情没有意,那些东西,喝它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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