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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的 追 忆

(2008-10-17 21:36:32) 下一个
山 的 追 忆

之一
好长时间我曾被一支歌所感动,那支歌的名字叫《北国之春》,“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的确,久居在这样一个无山无水的城市里,我的四季感觉已经迟钝了,麻木了。于是常常让我想起童年呆过的林区小镇来……
春天,不等山上的白雪融化尽,朝阳山坡上的达紫香和岩石峰缝中的达紫香就悄悄地争相开放了。山上化来的雪水载着亮晶晶太阳光淙淙流下来,从小镇人家院门前流过。孩子们就在当街上憋起水坝、玩起黄泥巴来,捏小人、做拖拉机,比赛摔泥泡儿。黄泥点溅了我们一头一身,我们成了泥孩。暖暖的阳光里,第一只从我们身边飞过的蝴蝶总会引起我们孩子注意的,它令我们惊喜,停止了手中玩的泥游戏,追逐跟着跑出去很远。鹅黄色的毛毛狗儿嫩芽刚刚从柳树上绽出,我们就爬到柳树上去,折柳条做“叫叫”,春天就从我们自制的柳笛一片“呜呜”声中叫醒了。我们成群结伙挎着柳条筐到山地里去剜山野菜,有鸭子嘴、车轱辘菜、山葱、山蒜菜、婆婆丁什么的。
山上化下来的雪水汇集到镇北面的小溪里,小溪里的泉水淙淙清澈见底。这是夏天吸引我们的去处,小溪里的河水刚刚没过我们的膝部,这也是大人允许我们去那里玩的原因。我们在小溪里洗澡,摸石头缝里钻出的穿丁子鱼、柳根子鱼。小溪两岸长满了稠李子树,每到开花时节,两岸的树上开出的白花像六月里下了一场厚厚的白雪。
我常常在某个烈日炎炎宁静的午后,喜欢一个人走到那里去。因为有一天我看到了小溪的岸上、沙滩上、水里的石头上,落满了成千上万只蝴蝶(那时做为孩子的我认为最多的数就是成千上万),有黑色的、有红色的、有粉色的、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有花色的……翅膀在一翕一动,简直就像河边的沙滩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花,美丽极了!这个记忆至今还影响着我,去年暑假领十岁的女儿去市展览馆看一个省城来的个人收藏蝴蝶标本展,寥寥数十只落满灰尘的蝴蝶标本压在玻璃窗下,顿时让我兴趣索起来。而女儿竟还看得津津有味。
美丽的东西常常让你怀疑它的真实,就像许多沉睡在童年里的记忆至今想起来如同梦境一般。
我不知道是谁最早给小镇起了这么个名字:苔青,随意而又富有诗意。留在我最初的记忆里的是:夏天小镇石板路上那绿绒绒的青苔,镇政府石头墙红瓦下潮茵茵的青苔以及我家茅草老屋房后那根爬满青藤山墙柱子上的青苔……逢雨天,湿漉漉的青苔青翠欲滴。雨打湿了小镇的山,小镇的水,小镇便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绿雾之中了。小镇不大,百十户人家依山而居。山脚下就是那条横穿小兴安岭山脉的汤旺河,宽阔的水面缓缓流过,呤呤的水声诉说着山里人的质朴和小镇的宁静。
小镇曾给过我两次生命,似乎从母亲的胎盘里出来,我的生命就和这个小镇紧紧联系在一起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像草甸子上的那数不清的野花一年一年在开放一样。六岁那年春天我和四岁的弟弟到镇南面的野甸子上去玩耍,草甸子边上是生产队的一块菜地,那里早上有一口水井,废弃了就变成一个水泡子。春天的季节里我们常去那里去捉蛤蟆和蝌蚪,乍暖还寒,我和三弟还穿着厚厚的棉裤。我蹲在泡子边上用旧铁丝罩子捞,弟弟蹲在我身后看。刚刚化过的黑土还很滑,弟弟刚想上前看我捞上了蝌蚪没?没想到脚下一滑贴在了我身后,把我也挤动了。结果我俩一子掉了下去。生命很可能在两个对生与死懵懂不知的孩子身上结束。而他们的母亲这个时候还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呢。后怕是在捞上来的一瞬间。同样是在那里玩耍的前街的一个叫申岩孩子把我俩救了上来,我不知道申岩是怎么像打捞蝌蚪一样把我俩打捞了上来,他也毕竟是只比我大四五岁身单力薄的孩子呀。冷水冻得他牙齿直打颤,我记得他在送我们回家路上还问了我一句:你妈会不会打你?得到信的母亲冲出家门来,一见到水淋淋的我们时就发疯地把我和三弟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大哭起来。恐惧叫母亲忘记了对人群里的申岩说声谢谢,或许小镇人根本不需要说声谢谢。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申岩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别的邻居们也没夸他一句什么。似乎那就是他应该做的。就像杀年猪你送我一碗杀猪菜我送你一碗杀猪菜一样。
成人以后我偶尔想起这件事来还在想,是什么东西让这件事情弄得如此平静自然呢?是那种大山角落里特有的乡情、亲情。10岁那年我们举家搬到小兴安岭最北边的汤旺河林业局去了,走的那天天下着小雨,还奶着孩子的大柱子妈妈一直默默地把我们送到小镇火车站,她什么也没说,没有那种客套。可我们一家和她都知道,我们把一种叫亲情的东西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在外面参加参加工作以后,每年春节回家探亲坐上那趟唯一趟从省城开到乌伊岭的301次列车,途经苔青小镇,时间是下半夜凌晨三点多钟。冬天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苔青笼罩在袭人的寒雾中,我从车窗里默默地打量着小镇,除了镇上后来建起来的苔青水泥厂高大的厂房黑色的轮廓外,别的就什么也瞅不清了。每一次路过我都想走下车去看看,可是列车只在这个末等山中小站停留三分钟就开走了。
终于有了一次回苔青看看的机会,有一年春节过后,母亲要回山东老家看看。大哥找了车和我一起送母亲到南岔去坐火车,南岔是个中转站,在苔青南面。此番路过苔青母亲和我和哥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去苔青看看。起了个大早,天还朦朦亮,一大家人便送我上路了。崭新的桑塔纳开得飞快,小时候看似很遥远的路程还没到中午就开上了美溪的“十八拐”,过了美溪就是苔青了。下山坡路时大哥对司机说:慢点开吧。我们从车窗里默默打量着,感受着一种久违的亲切。父亲十九岁那年闯关东来到苔青就在镇上商店里当会计,如今那个两间房商店老地址已没了,小时候在我们看起来很大的一个广场也不见了,那时每天晚上从我家房后推开窗子就能看到广东场上放的露天电影《南征北战》、《列宁在1918》什么的,广场上还有一个旗杆,除了升放火旗用,还嫌做捆绑押解路过的犯人用,犯人常常剃着光头,镇上大人、孩子和一群蚊子围着他看(咬)。
凭着记忆,我们从车上走下来去寻找我家住过的老房子。可是镇上的老房子都翻盖过了,并不是都换上了砖房,多数是油毡纸盖的泥房,最多前脸墙上切个前砖脸,透着一种生活的拮据。找老房子找得我们有点泄气,后来大哥指着一个废弃在别人家菜园子里的破泥草房说:这恐怕就是老房子了。就合了景影,合了影后我仍不死心,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了从前住过邻居的孙玉彦家。见过面之后,母亲问起从前的老房子,孙玉彦面部表情复杂地站在院子里,指着镇中心那个占去二分之一面积的水泥厂院说:都被水泥厂占平了。怪不得我们找得这么费劲!原来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小镇北边那条小溪变得干涸了,并且有污水流过的痕迹。小镇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灰色,驱不散的灰色!仿佛一道阴影从我心头掠过。这都是水泥厂那喷云吐雾的大烟囱造成的。我想起孙玉彦家院子里和炕上落的水泥灰尘来。苔青正在失去她的绿色。我心里有点难过。这比我家从这里离开时还叫我难过!
 之二
 秀美的汤旺河沿着小兴安岭山脉蜿蜒的流下来,一直往南就汇入了松花江。上学那两年每次放暑假坐那趟夜间行车回家,一觉醒来,耳边总能听到那清澈悦耳的“哗哗”流水声。轻轻的湿漉漉的晨雾像白纱一样撩进车窗来,睁眼细看天还没有大亮,那条跟踪着绿色车厢的汤旺河如同一个神秘的少女,婀娜多姿妖舞在崎丽的山涧白雾中、桦林中。从一些美丽的站名白林、美溪、伊春、红山……上来一些裤角打湿的山妇、少女们,挎着都柿桶、野草莓筐,她们这是把刚刚采到都柿、野草莓带到城里去卖。从她们的衣服里、头巾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树叶草木清新气味来。这是多么熟悉的山野味道呵。
对大山的情结险些影响我的一次恋爱婚姻。那是当我在这个城市工作了许多年已后,在那个春天接受了一次迟到的婚姻。介绍人是我的一位老乡,介绍的是她爱人的一个同事。以前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几次对象,除了双方不能认同的原因,再就是我这个性格有些木纳,一见面总不知该说什么。
见面是在他们家,他们家住在单位的平房区里,那会儿他的老丈母娘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地方有些紧巴。大概是为了给我们倒地方,那天上午他们两口子都出去了。本来说好上午十点钟见面,我早早地提前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刚坐下,进来一个二十二三岁清秀的姑娘,不过这显然不是我要见的对象。是我老乡的一个外甥女,刚刚分到这个城市来,星期天过来看看他。
“你是伊春卫校毕业分配过来的?”
“是的,去年毕业分配到这里来工作的。”
我心里怦然一动,刚才她进来时就觉着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她眼里也流露出一丝他乡遇老乡的喜悦。
我们的话题是从共同批判这个城市有树没树开始的,说这个时候在家那边山上的树早该绿了,达紫香也早该开花了。而这个城市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空气中还透着一股天然气味。接下来我们又谈到夏天去山里采都柿、采蘑菇、采托玛(野草莓)……。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和一位第一次见面的姑娘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时间在我们涛涛不绝的话语中不知不觉溜走了。我们还没说够。倒是我那老乡的丈母娘提醒了我一句,说某某该来了。她停住了话头,站起起来告辞了。我礼貌地送她出门时,她脸上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红晕。我也是。
我的妻子当然是那天老乡介绍的对象,不过当时和对象见面的情形我都忘了。倒是那天和那位姑娘聊的关于对家乡山里的话题至今想起起来还记忆犹新。想一想这种感觉真是非常的奇妙,众里寻她千百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栅栏处。生活永远在别处,这可能是一句真理。
父亲十九岁走进了山里,我十九岁从山里走出山外,就像许多山里人从小就梦想着走出山去到外面看一看一样。
李玉文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是上高中时从山上林场学校转到汤旺河区一中来的。细高桃的个儿,人长很文静,梳着那时女孩子常梳的两只短辫。她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团员之一。她学习很好,记得我和她同桌时还抄过她化学作业。当然是她有意“露”给我抄的,她是小组长负责收作业,而我那会儿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每次收作业收到我这里时她都不好意思催我。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她提前一年离校了。这让我和班上的同学都没有想到,依她的学习成绩再读一年完全可以考学的。当然在我们那所中学每年考上学的同学也寥寥无几。
离校以后,我一直再没有见到她。我考学出去的第二年寒假放寒回家,和两个男同学去镇上的那家照相馆照相,不期遇上了她。她也是和一个女伴来这里照相的。突然的相遇使我们还像在学校时有点不好意思。我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那能和你比,考学出去了,以后就是城市人了……。我看出了她眼里的羡慕和嫉妒。结果那天她和那个女伴没有照相就匆匆离开了。我很后悔其实那天不该那样问她。
又过去了许多年,当城里流行起《同桌的你》的时候,我想起了李玉文。那年过年回家探望父母,在一个男同学家里喝酒,我打听李玉文的现在的情况。他们都摇头说不太清楚,说可能还在长青林场里当青年吧。长青林场是离林业局最近的一个林场,李玉文一毕业就去了那里的青年点干活。从男同学家回来的那天下午我独自去了长青林场青年点,青年点里已变得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年纪挺大的女知青在守着屋子。我向她打听李玉文?
李玉文?她已经死了,死了三年多了。她很奇怪地望着我。
我吃了一惊?半晌才想起问起她的死因。
她告诉我,李玉文是喝药死的,那一阵子她整天迷上了打麻将,她男人说她她也不听,两人经常打架。后来她妈说了她,她第二天就喝药自杀了……
我再次感到了吃惊?从长青林场到地区有五里的路程,我是走着回来的。那天下午阴霾的天空飘着清雪,让我体验到一丝山里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后来我始终在想如果李玉文考学走出大山来,生活或者命运会是什么样子呢。  
之三  
山里的人想走出山外面的世界去,山外面的人想走进山里面的世界去。这是当今我们人类面临的一个尴尬的怪圈。面对大山我们人类应该学会敬畏。
让我难过的是梦里常常出现的那条汤旺河正像童年那条小溪一样正在被污染,正在被破坏。在它的上游,林业局胶合板厂排出的污水正在源源不断地往河里排放,在它的下游,住宅楼小区的排出的污水也往河里倒灌。那年回家,我和我的同学刘海宽在河边上走,刘海宽告诉我,这条河里还有鱼,但都长不大,鱼繁殖得快,死得也快。我听了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鱼类在变种。
我一直想着夏天带女儿到我小时候玩过的大河里去玩水,可我又害怕她见到它现在的样子。冬天回家白雪覆盖了它丑陋的身影。妹夫开着他自己的“城市猎人”吉普拉着我和女儿在街上闲逛,在通向河北贮木场大桥头我叫他停车,我走下来给女儿照几张相。就在这桥头下的河里我学会了游泳、钓鱼。可是现在就在不远处胶合板厂的排污管正向冰层河道里排着黑水。照完了相,我赶紧把女儿叫进车去……这就是给过我少年欢乐的河么,我眼里噙上了泪花。
我始终相信大山是有灵魂的。每次探家我都要到南山上去看一看,正月里里母亲嘱咐带上一些香、枣馒头等敬品。我家刚搬到汤旺河林业局来的时候,南山坡上还有一些落叶松、桦树的。后来逐渐被山脚下的人家(包括我家)伐光了。现在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坡,覆盖着沉默的雪。半山坡处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天采石山洞,早年镇上公家人盖房子都是从这里开采石料。靠山吃山,无论是公家人还是山脚下的住户,都做得那么心安理得。去南山坡顶上那个鹰状的小山峰摆放敬品是头几年养成的习惯,那年春节我带着一种城市富贵病(神经衰弱)和一脸的苍白疲倦回到家中。母亲见了很吃惊:你怎么会这样呢,你小时候可不这样,你小时候是多么胖,你8岁就跟着上山拉烧柴了。
8岁?8岁的城里的孩子还在摆积木,而我却跟着大人拉着爬犁进山,摆弄真正的大木头了。
你该到山里去拜拜。母亲说。第二日我便爬上了那条熟悉的山道。山上冬日里空气格外寒冷、凛冽。叫我通体有了一种清新之感。雪地里还依稀可见一条模糊的爬犁印。林业局明令禁止上山伐木,可仍有人偷偷上山拉拉烧柴。找到那个神秘的小山峰并不太费事。因为它周围的茂密的林子都差不多伐光了。记得早年有一年秋天我们全家到山上来采榛子,嘛达山了,转了一上午才找到这个小山峰跟前来,登高远眺找到出山的路。那会儿小山峰下林子遮天蔽日,而今它有些孤零零地耸立在那儿。我攀了上去,点上一柱香,放了一串鞭炮,将糖果、枣馒头摆放在鹰峰岩石上。然后双膝伏跪在厚厚白雪的峰顶上。随着山风的涌动,耳边静静地传来悠远的林涛声,神秘如天籁,肃穆如远古苍音。
面对大山我已成了罪人。想想,从大山走出来时我已不再是个孩子了,大山曾给了我一个美丽的童年和绿色的梦幻,我该知足感恩。而回忆大山,走近大山,我又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我的灵魂永远走不出大山的影子……。
在我女儿的房间里床前有一帧照片,雪野里一个身穿小熊图案红羽绒服的女孩下正伸手在雪地里采摘刺玫果,红红的野果,白白的雪。女孩惊喜渴望的神情令人怦然心动。这是女儿5岁那年带她进山抓拍的,这张照片对于城里的孩子来显得十分珍贵。城市把我们的孩子像动物一样圈养了。他(她)们没有田野,没有河流,没有草地,没有一切自然的东西。
二十一世纪到来的时候,我不希望给我的孩子留下多么富有的财富,我只希望把一片纯净的森林、一条干净的河流留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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