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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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 观者

(2012-10-23 17:05:44) 下一个

         “什么是finale?”我问旁边的Lynn,她轻轻地说:“谢幕”。舞台总监Amy 手上拿着几张纸,要我们排练Finale。我也算考过TOEFL,自认词汇量不少的人,今天居然听不懂Finale这个词,真是从来没学过哦。苦练了半年舞蹈,想不到最后还要练“谢幕”这种只有正式演出才有的程式。而“走台”、“彩排”等舞台用语,以前只有在春晚花絮或网路八卦中见到的语词,最近也频频出现在我们跳舞班群发的电邮中。
           转眼间,我们舞蹈学校的大型舞展就要粉墨登场了。我们将在建于1927年的西班牙风格歌剧院(San Gabriel Mission Playhouse)演出。这家剧场85年来承办过无数台来自世界各国和美国各地的音乐、舞蹈和戏剧表演。我们家在1994-1995年间,就住在该市的一栋公寓楼里,离剧场只有5-6分钟的路。我熟悉从不同方向开到剧场的每一条路,Mission 大道是斜穿过Garfield、New、Del Mar等几条竖街,稍不小心会转接到北边的Las Tunas大道,回不到Mission 大道。十几年来,我们家老少三代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场中国专业歌舞杂技团体的访美演出,杂技武术、越剧昆曲、相声曲艺、唱歌跳舞,不分艺术门类,来看演出是我们全家出动的嘉年华会。儿时老歌的演绎翻唱会让我们感动得荡气回肠,一些在当前大陆舞台都难得排得上的节目也能让我们看得如痴如醉。我是个忠实的观众,每个好节目结束,一定鼓掌。也是在这个剧场我学会了返场的英文词“Encore”。
        今天来到后台,7号化妆间门口的清单上有我的名字,作为舞者参加大型演出,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从来都是作为观众,坐在观众席里,被动超然地欣赏着,不无挑剔地评论着。今天,我要在偌大的一个舞台中央跳舞,在众目睽睽下充当演员的角色,这将是一次怎样的人生体验呢?
           彩排前,平时在公司事无巨细操心惯了的我,担心近百个舞者在后台化妆室是不是要抢化妆台啊?有好几位同学可是要跳五到八支舞,要换很多套服装的,那种场面会乱成什么样子呢?到了后台才知道,舞台总监早已根据你跳舞的数量、上场的次序和化妆间的大小,把所有的舞者做出极有秩序、非常合理的安排。我们4个人被编到7号化妆间,化妆间内没什么摆设,只有一个宽大的简易铁框,长方形,半米高,上面有一条横杠。我不知道这个铁家伙是做什么用的?后来从行李箱里把几套戏装拿出来找地方挂的时候,才明白过来,那是给演员换妆专用的挂衣框。
         以前看演出,只看到舞台的光鲜亮丽,富丽堂皇,现在到了后台,才发现作为观众永远看不到的“幕后惨状”。化妆间内墙有些漆皮剥落,露出砖头,年久失修。空调管道倒是全新的,但老式的实木地板很陈旧。幕布后边的墙壁很高,黑魆魆的,破旧磨损得厉害。从舞台回到化妆间要登上铁制镂空梯子,简陋古老,若是穿着高跟鞋,或者戏装,跑上跑下,有点怕怕的。怪不得当年刘晓庆来演出时对后台化妆室很不满意,甚至闹情绪呢。
           这时, 房内突然有麦克风响起,要第几个节目准备,大家都吓一跳,原来门上方还有个喇叭!我们在后台几乎听不到舞台的音乐,通向观众席的门被锁起来了,通向舞台的门被工作人员把守着,按节目顺序,轮到你了才让你进去,所以我们和观众席的通道几乎是没有的,有点象蒙在鼓里的感觉。
           “第几个节目了?观众多吗?掌声热烈吗?” 我跑到走廊,傻傻地问工作人员。侧耳倾听舞台上隐约传来的乐声,猜测着大概是哪支舞在表演。回到化妆间,给同伴们传达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信息。家里人来了没?谁谁谁来了没?大家惦记着,七上八下的叨咕着,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出去问。突然想起来,我是带了照相机的,拍照!拍后台花絮,拍定妆美照!于是乎一会儿用照相机,一会儿用iphone,交替使用。然后开始发短信微博出去。我忘了在Subject 里键入“back stage secret”字样,幕后秘闻一定有看头!连着给好几个人发短信,都没有回音,是关手机了?还是手机停电了?他们看演出如果无聊了肯定会玩手机,但此刻居然没人回应!我继续把Ping 拿着粉红色梅花扇子的定妆照发出去,让他们惊艳一下。
         “有反馈了!”我的手机首先显示了“哇噻!”两个字,这是Jack发来的!“后幕消息,现场报道!一级棒哦!”老公也回复了。
            收到戏装后几个月内,我都把它放在衣橱,没当回事。班长在演出前两周要求大家试装。我在楼上的卫生间换好蒙古舞服装,站到镜子前,自己被自己惊讶了一把:素颜的我在宝蓝色镶满珠玑的蒙古戏装陪衬下,顿时亮丽精神起来。数年前在浦东机场买的在飞机上读过的小说《青衣》里筱燕秋重返舞台的迷惑、幽怨和狂喜的情景浮上眼前。这是我吗? 谁不爱镜子里的、装扮过的自我呢?英语用Dress up(化妆打扮),一个“up”两个字母,多么简单的一个词儿,却能让人转瞬间High 起来。装扮一个角色,把日常的、平淡的自我暂时收起来,给自我寻找一种距离,在角色里恣意娇媚、柔弱、刚强、欢快。这一定就是人们为什么会迷恋上装扮,爱上表演艺术的主要原因吧?在健身房跳舞和在舞台上表演的区别难道就在这儿?
          “Anna你这张有林黛的范儿了,眉目之间很像的。”我说。“林黛是谁?跟Anna什么关系?” Eva 和 Sally问。我把Google搜出的香港已故明星林黛的图片和简介给她们看,说Anna是林黛的妹妹。“怪不得呢!Anna化了妆绝对漂亮,本来就是美人坯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头饰象唐僧”,我看着Sally,也对自己的全套蒙古舞行头这样说。“象压寨夫人!”Sally 自我打趣说。“有蒙古格格的模样了”,Eva 看着Sally 笑嘻嘻地说。
           我们坐在化妆间,头饰和戏装都准备妥当,在二十多个节目的整台舞展中,我们要等待被工作人员按节目顺序来叫号。在后台,我们这些只跳一两个舞的人有大把的时间要打发,照镜子,补妆,串门,拍照,互相打趣,还有很多水果和零食,像是开Party。经历过昨晚和下午的两场彩排,我们已经不那么忐忑不安,或紧张惶恐了。我们平静地等待上台跳舞,还要等待谢幕!   
           今晚,我们是舞者,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表演和整台演出。May班长说:“在舞台上是看不到观众的,灯光只对着舞台打,台下漆黑一片,你们就当是对着镜子跳舞,但千万记得要笑,哪怕跳错了也要笑!”看不到观众,还要对着黑暗笑?我是教书出身的,我可以在阶梯教室对着数百名学生讲课,与学生之间有直接的交流,用眼神扫视一圈,就知道自己这段课讲得好不好,学生是全神贯注还是打瞌睡。我也客串过社区联欢晚会的主持,尽管每次有节目程序事先编排好,但是我最擅长的还是在过程中的即兴发挥。而舞台艺术对于我完全是陌生的。排练时老师为了编排队形,一次次修改,一次次推翻,好不容易编好了,今天这个同学出国,明天那个请假,总有人缺课。我曾跟老师说,是不是人太多了,不好编。老师说,“你们13个不多,其他班有20个人的,舞台上一定要人多,才显得饱满。”我们还在记动作和队形,老师想的却是舞台上的整体视觉效果。 
           下午彩排后,老师说:“想不到你们浙江人能把蒙古舞跳的这么好,有北方草原牧民的豪气!”殊不知,我们这些每周打羽毛球或者泡健身房的,要跳出柔美委婉、婀娜多姿的三道弯很难,但是豪情奔放的蒙古舞正合适。我们跳舞也是抱着一周跳三次、每次心跳130下、每次不少于30分钟的“333”锻炼原则来的。我们的初衷是来健身出汗的,想不到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跳着跳着,一不小心掺乎到“舞台艺术”这个门类里来了。从此我们对表演艺术会有不一样的视角和理解。
             提前三个节目,我们要从化妆间下来,在舞台外边的走廊里等着。我们几个早早地在那儿站着,工作人员按着节目单一数人头还差很多人,好几个还在舞台上跳着呢。走廊的门从里边开出来,Ping, Candy 和Kathy几个穿着粉红色雪梅戏装的同学出来了,刚跳完“雪梅”,各自奔回化妆间卸妆、换装,一群粉红色雪花公主旋即变成宝蓝色蒙古舞女,回到走廊与我们一起站着等待指令。经历过昨晚彩排的我们,很有秩序地、悄无声息的排队进入舞台幕布边上。
          灯光黑下来,我们摸着黑跑步进入舞台中央,摆好Pose等音乐响起,灯光突然打开,象白昼一样晃眼。我们在舞台中央展开各种队形,踩方步,抖碎肩,转硬肩,大雁展翅般飞跑,我们用最灿烂的笑容来体现草原牧民的欢快和原始生命力。我们跳着,舞着,紧张于每一个动作是否准确,跟得上节拍。期间,好像觉得有人被裙子绊倒了,起来照样跳。六分钟的一支舞好像就在俯仰和呼吸之间结束了,感觉比平时练舞的时间短了很多。
           跳完蒙古舞从舞台回到化妆间,每个人都在喘粗气、冒热汗。这几分钟的舞蹈怎么比打一个小时的球的运动量还大啊!舞台的表演是浓缩的高强度的锻炼吗?请问运动科学家们,你们测验过表演过程中的心跳、肺活量、血流量吗?相当于百米跑吗?我稍事休息,回过神来,打电话给老公和女儿,很想知道我们到底跳的怎样?他们看了感觉如何?电话都没人接。中场休息时,Sally熬不住了,给朋友发短信:“看到我了吗?”
            “姐妹们,评论来了!”几分钟后,我看到老公从台下观众席发来一条短信:“刚才那个蒙古舞整体内容丰富,队列变化多端,遒劲又不失委婉、诙谐,佩服陈老师编舞才气!Ping班长跳舞有灵气,要颁奖给她。”我又发了一个傣族舞的定妆照给他,那是我的下一支舞,免得他在舞台上找不到我。
           太太在台上跳了5支舞的Ken 来电说:“恭喜了!我一早将两个朋友送进好莱坞环球影城,傍晚接出来,他们在好莱坞一天玩下来很累,被我接来看演出有点勉强,权当打一会儿瞌睡吧。但是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打哈欠,劲头十足地把节目看完,觉得享受了一场音乐、舞美的盛宴。”
            谢幕时,主持人把每一个舞者的名字都一一报到,我们在舞台中央灯光聚焦下,以各自随意的姿态依次谢幕。报到后台工作人员时,跑上来一排清一色着黑色T恤的居然也全部是女生!舞台总监是老师的学生母女档,灯光师是女生,其他的也全是在青少年班跳舞的女同学。

           来自北京舞蹈学院的教授、中国舞蹈家协会委员、民间舞考级委员会主任潘志涛老师看完这场节目后说,现在在大陆搞一场晚会从头到尾都是民族舞蹈的,几乎不可能! 今天居然能在美国看到这么一场大型的、纯粹的中国民族舞蹈表演!我开始还以为是几个人换换衣服跳着不同的舞,想不到现在谢幕了,舞台上整整齐齐站了这么多人,我才知道不是几个人在跳舞!
            John 在后来的饭桌上说:“说实在,我本来跟儿子在打高尔夫球,儿子不想来的,但是我说,妈妈在演出,我们不去看,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就拉着儿子来到剧场了,还迟到。心想,你们也就拉拉筋,没太当回事,来就来吧,想不到,进了剧场就被震住了,我要写一篇博客的,我想了八个字,要把我的感想写出来的,两个字一段话。你们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出场都那么认真在做,我告诉老婆Kathy说,你们这是正事,值得这么付出,以后其他杂事我多做点。”
           John的这番话听得旁边的Bill 一愣一愣,迷惑了,真的假的?Bill 的太太Jean经常因为Bill 出差,她要在公司顶班,不能来上课,怕排练时间不够,这次没参加演出,Bill是否有些内疚?原本我也可以体验一下John这种由不屑、轻视转换到此刻的震撼的吧?
            谢幕后,我们旋即跑到化妆间换了便装,心想,终于结束了!此时手机响起来,女儿来电了,说:“要给你拍照呢,换回去!”不出一两分钟,女儿已跑到化妆间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看了24个节目,你才跳两个舞!”女儿这话是肯定还是讽刺啊?在后台化妆间里,我一直不敢给女儿打电话,不知她今晚会不会来? 什么时候到达的?看到我的节目了没有?看了感觉如何?一连串的忐忑顿时被女儿的一束鲜花全部融化了!首次登台表演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还有这个献花的环节!
             我们母女跑到楼下走廊里,与老公、母亲、妹妹等一大家子人汇合。老公看上去很激动,很亢奋。看到陈老师,嘴里不停地说:“谢谢陈老师!谢谢陈老师!”那副表情好像陈老师也教他跳舞了似的,他还要老师与我们全家在走廊里合影。他说还有一支玫瑰花,是Peggy给每一位姐妹准备的。我们被家人和朋友簇拥着,享受着他们的美言和赞叹。“值得值得”,他口中还在叨叨着,是说来看演出时间花的值得?还是说我花钱买票值得?还是肯定我们平时的付出值得?总之是“难得的人生体验,花钱都买不来的!”他总结道。
           走到后台大门口时,又被Lee一家拉住拍照合影。Sally的先生Peter说,“今天终于也当了一回追星族了”。我们这些半老舞娘们狠狠地享受了一回“演员”、“舞者”和“瞬间明星”的待遇!
开车回家的路上,先前在大学教过文艺心理学的老公一直在评论着,分析着,说:“在舞台、灯光、音乐,以及舞者和舞者之间,舞者和观众之间,会出现一种比平时练舞放大了的场效应,你们处在一种轻度被催眠,重度自我陶醉的状态中,这对初次登台者尤其新鲜刺激。对了,就是尼采说的,唤醒了一种‘酒神精神’,类似于酩酊大醉的状态,纵情欢乐,狂歌狂舞,尤其是你们跳的那只蒙古舞,尽情释放自我本能,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收到的反馈都是高度赞赏的……所以你们才这么兴奋啊!”
            美国舞蹈家依莎多拉•邓肯被称为现代舞之母,认为女人是万物之精华和大地之母,她赞叹女人身体的精妙,找到了人体与音乐的最佳结合形式,创造出无以伦比的优雅的舞蹈。她曾说:“舞蹈是一种伟大的原始艺术,是一种能唤醒其他艺术的艺术”。她认为在自然中寻找最美的形体并表现这些形体内在精神的动作,就是舞蹈的精髓。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三十个,甚至八、九十个女人上演的这场大戏的盛景令人终身难忘。我们都来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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