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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庞德点滴

(2011-09-22 04:31:26) 下一个

在我的书架上摆着两幅埃兹拉·庞德的照片,一幅摄于1958年,另一幅摄于 1970年。在后一幅照片中,庞德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中,以坚定而深邃的目光平视前方。我每每注意到他那为艺术所雕刻的额头,纵横交错的皱纹使人震撼。歌德曾经说过,莎士比亚是无法穷尽的;而其实,任何伟大的诗人、作家,都无法用一篇文章、一本书来把他说得一清二楚。埃兹拉·庞德无疑属于这样的诗人,他们以其毕生的精力建造诗歌的圣殿,而他们自身的创作只是这圣殿之中的长明灯。 



当代美国评论家们常常慨叹在当代美国诗歌中听不到“庞德时代的强音”。也许历史的发展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当心灵不再是灵魂的居所,而仅仅被降格为生理感觉器,那么人们当然就无法期待诗人们能够站得高,看得远,像夕阳一样回忆,像朝阳一样预言;他们的事业必然狭窄,他们对于世界的一己感受必然无法与人类历史的进程相沟通。早在数十年前,英国作家阿尔德·赫胥黎就曾为此表示过担忧和不满,然而自我陶醉的人们却更愿意倾心于眼前的事实而对生物界的种种可能性一概加以排斥。现在,当我们读到庞德同时代的人嘲笑庞德未写过一行好诗的时候,我们不禁要反过来嘲笑那愚蠢地嘲笑他的人;我们不禁会产生这样一种看法:也许过去和未来都是一派辉煌,只有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对于埃兹拉·庞德的兴趣并不仅仅局限于他的诗歌,我所关心的是他整个的精神世界。庞德是一个怀旧情绪颇为浓厚的人。他似乎并不想从现在出发走向未来,而是要从过去出发,穿过现在走向未来。(这一点同时也决定了庞德对于现实、生活、财富、荣誉等一切问题的态度。)庞德的精神也就是荷马的精神、维吉尔的精神、但丁的精神。他坚信人类历史上“那些灵魂的先师将生存下去。”(见其诗 《优伶》 Historion)庞德说过:“最古典的也就是最现代的。”本着这种见解,青年时代的庞德深入研究了奥维德、卡图鲁斯、普罗珀修斯等古罗马诗人的作品,并将整个西方的视野扩展到远东。所以,如果我们把有庞德参与发动的“意象主义”运动与法国的“超现实主义”运动做一个比较,我们便会发现,后者面向未来而前者面向过去。庞德的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他心目中美国文化的复兴。“这不是一个吓唬别人的问题,而是为了使我们自身更强大。我们应当尽量向过去学习,我们应当研究其他民族在同样的环境下所取得的成功,我们应当思考他们的所作所为。”(见其论文《文艺复兴》The Renaissance) 



说庞德是一位先知一点儿也不过分。他所奖掖的一大批作家、诗人,后来都成了美、英文学界的中坚。我向往庞德所生活的时代。我仿佛看到叶芝在倾听庞德对于他诗歌的见解,我仿佛看到他坐在桌前,修改着艾略特的杂乱无章的《荒原》手稿,我仿佛看到他为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画家的肖像》和《尤利西斯》的出版而不辞辛苦地奔忙。甚至晚年的庞德自己也对那个时代充满了怀念之情。英国作家约翰·韦恩在其散文《光明来到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中写道:“庞德回忆起他那充满了灵感和日子,那时他文思泉涌,优美清新,······世界是新的,天下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庞德不仅感动了去伊丽莎白精神病院采访他的约翰·韦恩,他也深深地感动了我。 



我们当然不能仅凭一个诗人在文学界所充当的角色来判断他的伟大与否。那只是一种暂时的社会性的角色,只有“现实主义者”才会对角色感兴趣,而急功近利的人永远无法创作出真正伟大的诗歌作品。因此我要说,庞德是我们伟大的榜样。当艾略特的《荒原》在1922年发表并轰动了整个西方文坛之时,埃兹拉·庞德似乎全然不以为意。他全身心投入了了《诗章》的创作。实际上,从创作《诗章》开始,庞德的创造力才真正全部地迸发出来。如果说《诗章》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工地,那么庞德就是这大工地的雄心勃勃的设计者。他没能最后完成整个《诗章》的创作,我们也无从知道庞德最终希望《诗章》以什么样的面貌流传后世,但这部包括116首诗(他去世后又发表了若干首)的史诗让我不由得把作者与但丁联系起来。《诗章》(Cantos)的标题本身即与《神曲》的每首歌的标题(Canto)相同。庞德说,但丁写的是《神曲》(Divina Commedia),而他所写的是“《迷曲》”(Commedia agnostica)。在这部史诗中,有三个原型主题交叉呈现:奥德修斯的还乡,但丁的游历地狱、炼狱和天堂,以及对于理想的社会秩序或一座想象中的城市的悲剧性的寻索。由此我们发现了庞德精神的核心所在:以“日日新”的勇气,代表着全人类向绝对的理想迈进。由此我们发现,在《诗章》的创作过程中,庞德超越了他自己,甚至超越了艺术。 



从庞德那里,我们听到了一种独特、有力、智慧的声音。这种声音自18世纪末、19世纪初以来,我们只曾在威廉·布莱克和沃尔特·惠特曼等少数几个人那里听到过。这种声音有着泥沙俱下的气魄,却又在这泥沙俱下之中保持着向上,再向上的光辉。诚如庞德在《诗章》中反复强调的那样:“美是难于接近的。”而庞德却以他诗句的粗糙接近了美。任何诗歌素材一经庞德之手便统统化作了黄金。我珍藏着一盒埃兹拉·庞德的录音磁带。时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聆听庞德的声音。他好象就站在我的面前,头戴光环,嘴里发着重重的卷舌音,铿锵有力地自言自语。他完全用他自己的声音说着全人类的事。他使我不由得提笔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月亮无声地滑过大西洋上空, 



埃兹拉·庞德想念全人类。 



可以说这就是庞德:他把他全部的赤诚和热情奉献给了学习、友谊和创作。是他引发了一场文学趣味和文学实践的革命。他所要求于诗人的是灵魂深处的激荡和永不枯竭的创造力。对于那些读惯了和写惯了纤细、精巧的诗歌作品的人来讲,庞德是一块岩石。这块岩石好象过于庞大了,以至于不能和它周围的光滑卵石和谐相处。它所发射的光芒不美吗?--它却要告诉你它的梦想在何方。 



因此如果你由于他写过一些类似于“我?我?我?和你”这样的诗句而对他不屑一顾,那你就无法进入他整个的精神王国。豪尔赫·博尔赫斯说过:“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让我们首先进入庞德的宇宙,然后再进入他的每一个音节。 



通过研究艾略特的哲学和方法,我们可以穷尽艾略特,但我们却无法穷尽埃兹拉·庞德。的确。庞德不如艾略特那样惯于把话说得面面俱到(他也许称不上一个严谨的批评家),但这是因为,庞德寄希望于他的读者能够“运用他的智力,并指望他的智力较为发达。”然而这大概错在庞德。因为庞德是独一无二的。有谁能够象他那样“在朗吉努斯浩繁的卷帙中获得有限的欢乐”?如果我们中国的诗人们能够懂得庞德,我们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差距所在。至于透过政治的有色眼镜来观看庞德,那便是光明正大的荒唐透顶。(我对于庞德唯一的不满,是他反对犹太人,因为我的老师赫伯特·斯特恩正是一位犹太人。) 



现在让我们一起朗诵庞德《希腊隽语》中的两行诗: 



当我倦于赞颂晨曦和日落, 



请不要把我列入不朽者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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