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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1)

(2007-03-28 05:43:42) 下一个

(1)贾生年少虚垂涕
by 五髭须

多年前我杜撰过一个阳关的故事,起首我便写道:

将今夜的月亮拂去灰尘
做你梳妆的晓镜
照见那一颗美人痣,嫣红
你便想起,我也想起
阳关之外的天边
有一个失去记载的黄昏
你将一缕青丝,还有尘沙中的驼铃
夹进诗集
你说: 好好保存

此前我并未去过阳关,对它也无任何了解。我甚至未曾想过,未来的某一天我的双脚是否会踏在那边关的土地上;我唯一的倚赖,就是血液里的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靠了所有中国人身上这个残阳般凝重的胎记--我以为是我们血脉中的离愁别绪,我便生发出许多的想象。

我写的是一个关于别离的故事。这故事中没有具体的年代;总之是一个遥远得被尘沙重重掩埋的时代,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意,一切已经湮没。但那是个传奇的时代,让人悠然神往。那个时代,有青铜镜照如花的影,有秦砖汉瓦饰沧桑的关楼,有驼铃响绵延的官道。关外,则是平沙万里,大漠苍穹。

本来,在抽象而宿命般的永恒面前,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时代,也无非是沙漏中滴下的一粒沙子。因此,让我们忘记时代。没有岁月的印记,方能恒久。

这故事便在无限的时间中和无垠的瀚海里展开。有那么一个黄昏,一个人—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他可能是一位行者,一个旅客,或者是一个戍人,在如血的暮霭里穿过关门,就要只身迈上遥远的路途。与此同时,一队商旅在叮当的驼铃声中次第进关,象一群衔尾的鱼。门洞太狭窄了,他必要侧身避让,而就在这侧身的一瞥之际,他发现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从桃红色的面纱后面浸浸地看着他,不移方寸。他从未见过如此深邃的目光,有如静水深潭,也未曾见过如此专注的神情,如秋阳照影。而且那眼睛那么近,仿佛就嵌在他自己的脸上,然后从那里一直钻进心里去。

故事于焉开始,中间并有无数的遇合与错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仿如宿命的循环,尘世的劫数,生生不已。就为了那仓皇间一顾的灵犀,精魂不散。

这当然是个一厢情愿的故事,强自说愁,离奇而且虚骄,以致我事后想起总觉得赧颜,以为像我这样的年纪,千帆过尽,禅心止水,不应做这般无聊之事,因而很快也便忘之脑后。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谁说不是呢?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真的来到阳关。更为甚者,斯时斯地,我倏然便有了“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感怀,万千心事,末了却欲说还休。不知道是心老千山,还是陈迹看尽,虽无凄怆,总归萧索。

行前我正羁旅客途,蛰伏于华北的一个城市,百无聊赖。这个夏天的中国,酷暑难当,又正值我无所事事之时,不免心浮气躁。我思量要换一个环境,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方能逃离当下恼人的情绪。于是我从背包里取出中国地图,巨细弥遗地在经纬线上寻找。最终我眼前一亮:我确定应该去敦煌。我知道阳关就在敦煌的附近,我应该去看一眼这个意识中久违的边城,看看那一片平野当中是否还能找到我故事中的情境。我也应该去看一看莫高窟;或许,那故事中的眼睛会在洞窟的穹顶,象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情。

去吧,为了阳关,我告诉自己,就为了阳关这两个字。于是我辗转来到西安。这个城市是我所熟悉的,整个城市在我的脑子里是四四方方的一幅地图,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象新刻的铜版,深刻且清晰。我在这城市凝重若滴的空气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忆起许多年前在这里飞翔的少年时光,也想起过去几年的一些人和事,交错着那个故事残留下来的片断,油然便有了许多感慨,既惶惑而又敬畏;那个关于阳关的故事,原是和这古都有莫大关系的,正如我自己的人生,隐隐约约总和这城市有一种我尚且不明白的神秘关联,仿佛半生都不曾走出它那并不巍峨的城墙。我在想,或许这世间真有一些千古不易的东西,比如命运,比如际遇,或者就象阳关,两千年前人们从这里出发,踏上西行之路,而我现在就站在那些远行人的起点上,面朝同一个方向。这样一想,便有了远戍人的心情,生出别离的感触:从前,西出阳关是不再回头的,长安自此成为梦魂的家乡;那么我此去阳关,是否也是冥冥中的一个暗示,我将从此告别我意识中的西安,这个影响了我半生、在我血脉中注入别样情怀的地方?

当然我还会想起从前写过的那个故事。两个多小时的飞行,那故事中久已遗忘的线索一点一点复活,就象舷窗下的祁连山脉,逶迤如细微的波纹,不断上溯,绵绵地走进过去。当飞机在如火的夕阳中缓缓降落的时候,许多的细节重新回到我的记忆,就象一根柳条穿起的一串鲫鱼,鲜活得乱蹦乱跳,无数细碎的鱼鳞在阳光下闪着光。我感到欣慰。尽管那故事是虚拟的,尽管我的心境是苍凉的,但当时的情怀是真切的。我充满感情地写了那个故事,现在我很虔诚地回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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