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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樵闲话:凤凰

(2010-09-16 10:19:08) 下一个
渔樵闲话:凤凰

引子

湘西乃至整个湖南的旅游业,得力于张家界和凤凰两地,一为山水, 一为人文。张家界得天地造化之功,以雄奇瑰丽闻世,精华乃在一山(天子山),一溪(金鞭溪),一寨(黄石寨),一湖(宝峰湖),一洞(黄龙洞),层峦迭嶂,群峰鼎峙,堪为中国山水画原本,有扩大的盆景,缩小的仙境之称。尤当风雨过后, 云雾起时,更是虚虚实实,莽莽苍苍,放眼望去,便如一幅泼墨大写意,气象万千,宛若人间仙府。是故开发以来,声名日重,上自文人名士,下至贩夫走卒,四方云集,摩肩接踵,各取其趣,各得其乐。

然而我更钟情凤凰。其缘由,一是久历名山大川。山水之乐,可一可二可三,久而久之,若无人文风物作辅,则司空见惯,不足奇矣!证之张家界,与华山,黄山,以至其次者如崂山,美国的Zion National Park,虽各有千秋,却也似曾相识。大而化之,说他们相去不远,亦无大谬。

凤凰因人而名,意趣回异。这一方水土,僻处苗疆,原是个毫不起眼的边城,先因军垒而得名,再因了一个内心温柔浪漫而深具忧郁气质的文弱书生,名扬海内。如今更引得无数喜欢幻想的人们,怀着朝圣般的心情,络绎于途,汇集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更确切地说,只能算是一个小镇。事实上通常人们所说的凤凰,乃是凤凰县城所在地沱江镇。

渔樵闲话:凤凰(2)

回答:

凤凰人物

此地的人民,多是左近的苗民,以及屯垦军人的后代。县城甚小,依山带河,呈典型中国南方盆地小镇制式。大概因局促于湘西群山环绕之中,远离圣人教化,交通难及,天听不达,又兼及苗人巫蛊气氛极为浓厚的奇异风俗文化,凤凰便自成世界。迁年累月,本地的人民发展出一种既忧郁又热烈的个性,与中原的敦厚平和大相径庭,显得有些敏感,甚至多少有些神经质。其所思所想,为人处事,也就异于常规,与众不同。不想这独特的个性,倒成全了这一方人民,尤让壮怀激烈不甘老死于田亩的子弟,做出不同凡响的事业。

清季以降,灵气一时钟于湖广,凤凰庇其余荫,也很是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以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小县城,论其人才之盛,世所罕见,真是一个异数。论从政者,最显赫莫过于熊希龄。此老,饱学之士,幼年即天资聪颖,头角峥嵘,以神童闻于四乡。后终以学致仕,官至首任民国总理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堪称鲤鱼跳龙门,学而优则仕的典范。

从军者,当首推田兴恕。兴恕乃苗人农家子弟,目不识丁,虽是五短身材,然健硕骁勇,狠辣凶残,天生的军人胚子。太平军兴,兴恕率子弟投湘军,百战有功,被简拔于军旅之中,凭了一身力气和血气,也凭了一乡子弟的热血和头颅,于二十四岁的青壮之年,博得贵州巡抚的功名,作了封疆大吏,也算是威震一方的土皇帝。后来更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令中外震悚。田氏对于凤凰有开造之功,颇类于曾国藩之于湖南。经其捅破窗户纸,后来的子弟幡然觉悟,看到功名并不遥远,“彼可取而代之也!” ,“大丈夫当如是!” ,遂起身效法。是故自田氏发韧,后来者众,风气随之蔚然。其人的事迹与毕生功业,皆在创立名闻遐迩的竿军,是为当时劲旅。此军的将佐兵勇,多由短小精悍的苗族健卒组成。湘西这般穷山恶水,盗贼蜂起,械斗频仍,不强悍不足以立身,故男丁多养成骜驽不逊,好勇斗狠的性格。又兼生长于大山之中,自幼经艰辛困苦磨砺, 犹如川马,其貌不扬却坚忍耐劳,登山履险只当等闲。一般子弟人等,人生本没有太多希望,只靠一刀一枪博个出身,故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心塌地向刀头讨生活。

渔樵闲话:凤凰(3)

(1)
真正让凤凰走出湘西,走进人们的内心,自然舍沈从文无二。一九零二年凤凰古城的一个典型南方院落里,从文呱呱坠地。这个有着宽阔额头的男孩,啼声与别的婴儿似乎并无二致,想不到后来竟会成为文坛一代巨匠,用他敏感细腻的笔触,抚慰无数人的心灵,并于生时死后都给养育他的一方水土带来无尚的荣耀,使近者悦,远者来,四海之人,慕其名而不掸远近,趋之若鹜。
(2)
时至今日,从文仍以其文章声名,荫泽后世,造福乡里,滋养着这土地上的人民,给一乡父老带来丰足的衣食,其善莫大焉!
(3)
可以说,天不生从文,则世不知凤凰。
(4)
闲/谓/中/国/仕/大/夫/者,志/向/高/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争/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文/可/当/其/二。其/光/也,烨/烨/乎/日/华,可/谓/不/朽。
(5)
凤凰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硕果仅存的闻人,就是画家黄永玉了。此公一如其表叔从文,自学成才。其画风狂放恣意,非但不师法泥古,更胜在破旧立新,在中国画坛独树一帜,兼及中西。与从文大不同的是,黄氏无意沉潜,倒似乎是张扬的很,印象中其人狂狷耿介,喜针砭时政,臧否人物。晚年永玉在凤凰城两端购地置产,分建画室,别墅,占地不但庞大,更是显著,都是土家飞阁流丹的气势,兼之地势高要,大有高屋建瓴,指点江山之胜概。凡有外来游人,妇孺老幼皆指而告之。真是应了一句话:当官不回乡,何如衣锦夜行。永玉深明此理。

盛时不再,伟人其萎。随着一个慷慨激烈的时代过去,如今的凤凰也已星斗黯淡,人才凋零,不复有旧日气象。

渔樵闲话:凤凰(4)

回答:

凤凰乱谈

凤凰居湘西之西。西去咫尺之遥,便是毗邻的贵州铜仁。与蛮夷之地接壤,此所谓边城。 从张家界南下,沿公路到吉首,也即从前的所里,计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有一级公路相接,交通通畅。吉首复向南,五十余公里即到凤凰,全程需费时四个小时。

从张家界到凤凰,一路景色平平,乏善可陈,却因了当今中国两个名闻遐迩的女人,使两个原本藉藉无闻的地方声名鹊起, 倒似乎不得不提一下。 一个叫做王村,原是养在深闺人不识的一个村落,因为电影《芙蓉镇》而芙蓉出水,一下子由荆钗布裙的丑小鸭变成了风姿绰约的白天鹅,慕名而来者众。此地浓荫蔽日,四野田畴井然,一条酉水依依留连,从村边蜿蜒流过。 镇中一条青石板路,两行密密匝匝相对默然的版楼,风雨沧桑,古意盎然。太阳当顶之时,斜倚河堤上如盖的大树下,看水浸碧天,日影扶苏。天光云影,便一并都簌簌地滤过树叶的缝隙,在左右款款游移。黝黑苍劲的水车悠闲自得,欸乃而歌,仿佛是对一个遥远过去的吟哦。此时心漾神飞,真有时光俄然静止,此身不知何处的陶然。身子也就软软地挣扎不起,就想呼吸着潮润的空气,在明净的光影里沉沉睡去,终老是乡。

由于电影的影响,王村现在更为人知的名字叫芙蓉镇,犹如西藏江孜被称为红河谷,而云南的中甸干脆改名香格里拉。这里的一个招牌节目是品尝如假包换的玉音米豆腐;玉音者,无须赘言,就是刘晓庆扮演的米豆腐西施。米豆腐原是寻常之物,只是南方农家的一般口食,我童年时候随父母下放家乡,虽然与湘西远隔千里,人情风物倒一般无二,米豆腐这物事是吃到胀死,再也不想问津。想不到事隔多年之后,异地重逢。一只家常的粗瓷大碗,米豆腐切成方形小块,或乳白或碧绿,如凝脂翠玉,面汤呈淡淡的黄,上面漂几朵油星,看上去有如午后的阳光一般透明和温暖,于是心里不由就有些无名的感动,仿佛时光倒流,童年的一些往事影影绰绰就变得鲜活起来。

另外的一个地方叫做古丈,又称古阳镇,乃是一个县城。这个地方尘土飞扬,若把古丈比无盐,也是粗服垢面未曾梳洗的无盐,不忍一顾。古丈何以闻?原来这里是宋祖英的家乡。我到此驻车五分钟,体山川形势,左看右看,嗟哦不已,真正是有看没有懂,想这样鸡窝一样的地方,竟有宋家阿姐这样的凤凰青云出岫,超凡出尘,实在是匪夷所思。或许将相既无种,仙姝亦不择下凡之地吧。

晓庆与祖英二女,我所慕也。虽然说各花入各眼,人间本无正色,以我之见,此二人都是一时的翘楚,各领风骚,用现在新新人类娇憨的网络语言,都是粉漂漂的说。遥想晓庆当年,风情未解,气韵天然,以游击队长何翠姑一角,颠倒全国人民。彼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懵懂少年,初见晓庆,面若三春桃李,眉如两弯新月,那一种泼辣且温柔的气质,那一种刚健而明朗的美丽,尤其是那粲然一笑的明亮与灿烂,看了就象金庸的口头禅:不由痴了。由此也颠覆了我心中残留着的浓眉大眼铁姑娘之审美观念。出国几年后,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觉其神情样貌与Elizabeth McGovern颇为神似,有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想起经年旧事,已经象前生一般遥远。可惜晓庆后来也与时俱进,满身铅华,再无那一份质朴纯真,油得比大庆油田还油。

知道宋祖英这个歌手,业已去国多年。对于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乍见如此的花容月貌,舞摇金莲步,歌啭玉堂春,不倾倒都不行,思忖何时又出了这样一个狐媚子,活生生地勾起海外游子的思乡之情。此时的宋家阿姐,年华似锦,如日中天,端的是玉树明光,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一颦一笑,一动一静,极尽其妍,尤其是一双龙须眼,秋波流转,比花还要解语;举手投足之间,顾盼生姿,婉转多情,娇娜不可方物。怪不得坊间有这么多的流言。东坡学士尝言:想当然尔!

民国初年,有仙童之称的湖湘才子易顺鼎客居北京,追捧梨园名伶刘喜奎。易老虎老雄心在,风流不羁,曾有长歌一篇赞喜奎美艳,洋洋大观,一唱三叹,虽有亵玩之嫌,读来也让人喷饭。其诗云:

天之美有朝霞与夕红,地之美有西湖雁荡玉女峨嵋峰。
室庐之美阿房宫。
花有牡丹芍药莲,树有垂杨柽梧枫。
鸟则凤凰孔雀锦鸡雄,兽则文豹斑狸金丝绒。
惟人亦有之,女子刘喜奎,梨园第一红。
男如宋玉,女如西施,凡诸美人一扫空!
远山之眉瓠犀齿,春云为发秋波瞳。
其心八万四千五百六十有七窍,一窍一窍晶玲珑。
何物老翁媪,造此绝色女,想其下手时,惨淡经营苦。
日月合璧五星聚,万神交会起云雨,合十二万年美人一锅煮!
挹取精华供吞吐,丝毫不妥即改组,然后眉目发肤次第举。
恰如初写黄庭到好处,浓纤修短中规矩,不容增减一分许。
娇羞灵艳妙难数,牡丹能行凤能语。
天若见之废寒暑,地若见之平险阻。
鸟见之不飞,兽见之而舞。
人见之者,饥有粟黍,寒有衣褚,嬴疾有药,暗有炬。
死入地狱,谓我曾见刘喜奎,即时刀山剑树无痛楚!
一愿化蚕口吐丝,月月喜奎跨下骑;
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档裤;
三愿化草制为纸,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时为温泉;
五愿喜奎身化笔,信承摩挲携入值;
六愿喜奎身化我,我欲如何无不可;
七愿喜奎之母有特权,收作女婿丈母怜。
凡此七愿者,天地神祗惘不闻。
自有乾与坤,未见喜奎美妇人。
集合五大洲黄金与白银,珍珠珊瑚金刚石,难与喜奎比价值。
女子一见惭恨不肯食,男子一见归而去妻妾。
如来一见悔为佛,圣人目逆之曰此诚古今一尤物。
歌喉嘎玉声绕梁,舞回娇汗莲花香。
几生修到青骢马,日日驾车驮喜娘。

我们中华,江山既多姿,女儿也多娇,代有才人。料想祖英天生丽质,即不胜出,亦当不逊于喜奎。易老若生在当朝,恐怕要一稿两投,尽其所用了。

印象中从文先生对家乡的女子是情有独钟的,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反复提到,淡淡的笔触下,让我们隐约看到一幅水墨般的黑白照片。我意识中湘西的女子,贞静而热烈,应该是着蓝底小碎白花衣裳,梳着整齐服贴的头,有一张白皙明净,略显细长的鹅蛋脸,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条挺直的鼻梁。起坐立行,这女子都必定紧抿了薄薄的小嘴,身腰颀长挺拔,表情安详沉静,只顾了直视前方。看人时则有些怯生生的,只是眼角快快地一瞥。然而不知道是因为时移势易,还是命浅福薄,在整个的湘西之行中,无论如何留意,我都未曾见到从文所为之念念不忘的“长身白脸”的女子。这不能不说是此行的一大憾事。平常所见,更多的倒都是所谓的砣砣妹子--这似乎也是三湘四水之间的普遍现象。远在湖南另一端的伟人故乡湘潭,以三宝闻名,有民谣曰:

龙牌酱油灯芯糕,
砣砣妹子任你挑。

所谓砣,即团,包,蛋也,圆浑结实。比如秤砣。砣砣妹子,顾名思义,圆头圆脸,矮墩墩,圆滚滚。以我浮光掠影所见,湘西的女子,多属此列。
  

渔樵闲话:凤凰(5)

回答:

凤凰掠影

我从张家界出发,信马由缰,到达凤凰时已是晚上十点。吃完饭,安顿好司机,迹近午夜。喧闹的街市逐渐安静下来,灯火阑珊,行人稀少。一个人无法成眠,遂出门,徜徉于街头里巷。

凤凰的的确确是个小城,环城皆山,不高而葱郁。沱江如一条碧绿,柔软的腰带,穿城而过,松松地系在凤凰这边陲少女的小蛮腰上。古城位于城南,依河而建。两岸的吊脚楼,枕河而居。这些从前的民居,大体都已变成客栈,鳞次栉比。走在午夜的沱江畔,河水悄然无声,只有巷里的灯,透过潮湿的空气,朦胧地划出一圈圈橘黄的光晕。石板路上,有清冽的光幽幽地反射。这一种氛围,这一份静谧与安详,颠倒了时空意识。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边城丽江,遥远的格兰那达,还想起了山城重庆。我甚至觉得,要是下点小雨就好了,这窄窄的巷子,就跟甫志高走过的一样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恍惚间我感到自己就象一个未曾携带地图的旅者,忘记了回家的路径,迷失在眼前如迷宫一般错综交杂的巷道里,不经意间,在历史隐秘的时光隧道中,一个人越走越远。而外面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忽然间变得如此渺茫。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悠长的巷道里回荡,也看到石板路上自己长长的影子。我想起几桩往事,追忆起一种情怀,于是我的心,也象风中的灯笼,咿呀咿呀地开始摇曳。

事实上凤凰就是这么一个城市,只属于清晨和夜晚。白天的凤凰,象今天所有的旅游城市一样,已经完全被商业气息淹没。到处都是奔跑的人们,追逐的人们,群情喧腾,人声鼎沸,将这样一个恬淡的山乡小城,折磨得奄奄一息。只有到了深夜和清晨,洗去烟火和铅华之后,戴上薄薄的轻纱,凤凰才展露出她出尘不染的美丽。

凤凰的精粹,介于跳岩与虹桥之间及其左近,长仅数百米。这一段临江两岸,还可见旧时木质的吊脚楼,建在条石垒就的堤岸上,下以橼木支承,直深入水中,有风雨剥蚀后的坦然和宁静。余则大多是后来的建筑,一色青砖青瓦,以白粉勾檐,倒也别有一种俊逸的清丽,看上去如当地的蜡染一般。河水浅而绿,荇藻荡漾,轻浅的小划子穿行其中。偶尔有桃红柳绿的村姑,站立船头,扯开了嗓子唱起山歌,冀望招徕船客。唱的,却都是《刘三姐》里面的歌子。人丑歌不俊,两岸的吊脚楼上,便传来一片片嬉笑声。

跳岩亦桥亦坝,离水面两尺许,状如雉堞,上下各一,横贯沱江两岸,河水则从垛间流过。人在其上行,需大步跨越,呈跳跃状,故此得名。跳岩北岸,是新建的北门,气概恢宏,俯瞰江面。早起趁晨雾尚未散尽之时,江面上有低低的一层乳白水汽徘徊,暧昧氤氲。此时坐在吊脚楼上,沏上一壶雨前新茶,凭栏远眺,若逢有靓装鲜衣的苗女,身背背篓从跳岩上走过,若隐若现,恍恍惚惚,真是一番难忘的景象。

夜晚则是属于虹桥的。虹桥是典型的土家风雨楼,原为过往的行人遮蔽风雨而建。桥上有三层重楼,斗拱飞檐,气势极飘逸。我在威尼斯和弗罗伦萨都见过类似的桥梁,其与凤凰的虹桥相比,无论规模,气势与意境,皆远逊之。此桥下层现已辟为商店,上层则成为茶社,歌楼(!)。沱江从桥下缓缓流过,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就好象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在离开家乡的最后一刻,依依地回了一下头,形成一个回水的深潭,名回龙潭。虹桥与回龙潭无疑是凤凰之中的凤凰,周围的吊脚楼也最是可观,层层叠叠,多彩多姿。这样一块尽夺山水之灵的宝地,自然要得其所用,因此也毫无意外地成为游客,商贾的聚集之地,触目之处,尽为餐馆酒吧。捱过一天的喧嚣,夜深到此临水静坐,想想往事,忆忆故人,看着脚下泊着的几只小船起伏沉浮,潭水有如岁月,幽深而温情,盈盈地浸着四五点灯笼,也能超然物外,不知故乡何处,今夕何年。

过虹桥出城,沿沱江下行约两里,有听涛山。山不高峻,但还清幽,有石径蜿蜒而上。向阳的半坡,安葬着从文先生的遗骨。树荫覆盖之下,墓畔植几株山茶,前以五色石打磨成碑,斑斓如云母。阳面镌刻从文的话: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能认识人。

阴面为其妻妹张充和题词:

不折不从,
星斗其文;
亦慈亦让,
赤子其人。

此实从文一生写照。回思从文少年远游,毕生坎坷,身后有幸魂归故里,长眠家乡的山岭,日夕看沱江如练,听滩声长流,青山为伴,绿水萦回,朗月清风尽入襟抱,于生前死后,都有张充和这样的知音相知相惜,亦可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人生诚多憾,从文又何憾哉!

余生也不才。然我尝读文读史,有个人的喜好和偏爱,也有自己的标准和推崇,犹当壮岁历练之后。其为: 刚健质朴,慷慨真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此衡之,窃以为从文得之于真切,失之于慷慨; 若得少许阳刚血性,补其纤细柔弱,则境界愈大矣! 从文之长,得乎一“心”,胜在一“情”。 其对自然和人性的关怀,对下层弱小的悲悯,见其赤子之心;其对信念的执着,对尊严和价值观的坚持,见其为人的原则;而其澹泊宁静,宠辱不惊的处世态度,则见其高洁不群。从文先生于写作生涯的辉煌顶峰急流勇退,固有外部原因,但也是他自己为了尊严和原则,慎独修身,不求闻达,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从容镇定地面对外部世界的纷扰,任由光阴流逝,年华老去,不为所动。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毅力!

我对从文之为人作文,所阅不多,所知亦微。然而他对我早期的成长,有莫大的影响。他的一本薄薄小书,曾历经多年,伴我行千山万水。因此我对从文,仰之弥高,敬之弥笃。在这位早年的人生导师墓前,我嵇首肃立。蓦然间,脑海中油然浮起戴望舒的诗句:

肖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海涛闲话。

我来自几万里之遥,为从文献上一株银菊,也献上望舒无华的诗句。  

渔樵闲话:凤凰(6)

回答:

后记

凤凰方寸之地,历史既短,渊源亦浅,并非探幽访胜之地。除上列之外,古城中尚有从文故居等地,并无惊奇之处。凤凰之游,一在从文,二在湘西风情。凤凰之乐,乐在忘我,乐在让自己迷失,乐在慵懒而无目的。那是一种和时光一起于慵懒和颓废中慢慢死去的感觉。那种辉煌过后的衰败,那种无能为力的慵懒和颓废,对于凤凰之美和浪漫,不可或缺。推而广之,世界上还有哪个古城不是这样呢?没有那种繁华褪去,箫鼓已歇的缅怀,没有人去楼空的落寞,没有一点点颓废的感伤,何来时空的距离感?又如何产生追索的情怀,浪漫何所归依? 两难的是,世界要发展,生活要前进,而由于凤凰的发展,混乱取代了从容,喧嚣赶走了恬淡,仓皇战胜了慵懒。浪漫,我们心中永不泯灭的情怀啊,在现实的推挤冲撞下日益弱小,苍白,没有还手之力。

在离开湘西的路上,我有点欣然,又有点失落;有点意犹未尽,还有点若有所失。一个半小时短短的飞行,飞机抵达深圳,我又回到我所熟悉的文明世界,而湘西已在数千里之外。时当午夜,当我穿过空旷的候机大厅,看到这城市连绵不绝的万家灯火,我的眼中不由渗入一点漠然,心中也有了一点惶惑。我恍然憬悟,事实上我没有看到从文的凤凰,也没有找到我自己的凤凰。那些绮旎的边寨风情,那些长身白脸的女子啊! 他们仅仅生活在我不合时宜的意识里,飞翔在我不切实际的梦想中。但是我依然固执地相信,我意识中的凤凰比现实更为真实,更为不朽。我宁愿象一个白日梦者,在彷徨中寻找理想中的凤凰,在那里倾听自然的回声,寻找往者遗失的脚步,并于这样的一种交流中,完成我心中所认为的美好画图。我已将自己的脚步留在那里的青石板上。我心的一部分,也留在了崇山峻岭的湘西。

我仍然在路上。走啊走。这个世界时常让我沮丧,却又不断地给我惊奇,让我总于心力交瘁的时候,看到一抹璀璨的霞光。凤凰和湘西,就好比组成这霞光的一条光线,一块色块,尽管那似乎是太阳落山前的一抹反照。

曾经有人问我,你到达耶路撒冷了吗?我笑了:我正行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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