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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欲死

(2006-10-07 09:35:42)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欲死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
  昭元想拉她却又不敢拉,只好任由她去,自己赶忙梳洗好见人。又过一会,仪姜红着脸端着早茶进来,却是根本不敢看他,只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就跑了。昭元连想跟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胡乱用了些茶点,便故作镇定地踱了出来。可是在门前院中转了几回,却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似乎人人都藏在门里面要看他笑话。昭元无奈,想了想,便去敲范姜的门,道:“仪姜姑娘,在下……要离庄去了,请即赐还佩剑。”

  不料门一开,出来的却是范姜,对自己笑道:“你还真是记她记得这么清楚啊。她跟小姐在厅中等你呢。”昭元脸上一红,道:“在厅中?”范姜忍住笑道:“是啊。现在人人都知道是你在求小姐,难道你还想让小姐再来这里见你么?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昭元无奈,只好径自前去。走了几步,他却又觉范姜紧跟在自己后面,似乎便是在押送自己前往一般。昭元心下颇觉尴尬,却也没有办法。待到了正厅,果见仪姜和那几个侍女花团锦簇一般,都拥簇着坐在檀香桌旁的宫云兮嘻笑。众少女一见他进来,人人都是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望向他。

  昭元心头打鼓,但却已无退路,只好上前道:“各位早了。”那名早上第一个来看他的侍女忽然道:“我们是早啊,你为什么这么晚呢?”昭元忙道:“昨夜有些不习惯,所以晚了些。”那侍女道:“为什么不习惯呀?”说着众女齐声而笑。昭元涨红了脸,道:“在下昨日和衣而坐,所以不甚习惯。”那侍女道:“你简直就是睁着眼睛撒谎。我明明看到你脱了衣裳在仪姜姐姐的被子里睡的。”昭元急道:“你明明是看见我在椅子上的。”

  那侍女笑道:“你要真在椅子上睡,现在脸上会成猪肝吗?现在我都在你面前跟你对质,你都还敢狡辩?大家说,是信他还是信我呀?”众女齐声道:“当然信我们自己的姐妹了。”一名侍女道:“你看看他那样子,一幅被人戳穿后作贼心虚的样子,谁会信他?小姐说该怎么罚他呀?”又一名侍女道:“小姐当然要罚,仪姜姐姐也要罚他,不能不罚。不然就是共犯,我们就也罚仪姜姐姐。”众女嘻笑声中都是点头称是,仪姜和宫云兮都是羞红无限。

  昭元见她们如此唱和,便如自己十成十真那样了一宿,自己却全无分辨之法。他心下又羞又恼,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原来造谣的最高境界乃是“当面造谣”,一旦造得好,那可实在是威力无穷,让人全无反抗之力。

  本来呢,造谣大都是背后来造。但背地里说人坏话,听者也大都有心理准备,很难让人全信。可若是能当着被造谣人的面,硬将他的某一件确实不是完全没有的事添油加醋大说特说,只在关键处加上一些歪曲夸张,说得其人一时难以辩驳或是辩驳不力,那么立刻所有人都会觉得千真万确就是这样。从这以后。那人也就再也难以澄清。

  昭元虽然明知此等谣言的威力,但现下这种情形,摆明了就是她们要来取笑自己的,自己只能是越辩越丑,还不如老起脸皮,干脆来个彻底装傻。众女笑了一气,见他脸上窘迫之色居然不但不涨,反而见消,不免都是颇觉惊异。大家既然知他脸皮终于过关,已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伤,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便也只好渐渐停了下来。昭元道:“在下……在下蒙小姐和姑娘们盛情款待,不胜感谢。今日雪已停了,还请赐还佩剑,让在下下山。”

  范姜道:“就这么就完了?一点实际感谢都没有?”昭元道:“日后在下当然会再登门相谢。”范姜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今儿个不幸得很,里面雪停了,外面雪却也停了。因此,你是不得不走了,可莫怪我们不留你。只是你的佩剑被我们一个姐妹藏在一个地方,我们都不知道,便仪姜自己也不知道。因此呢,你求我们也是没用的。”说着抿嘴而笑。

  昭元心下一奇,道:“请问是哪位姑娘所为?”范姜摇头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你自己去猜,猜到了才能全身而走,不落一物。猜不到嘛……嘻嘻。”一名侍女娇笑着接口道:“猜不到嘛,那就太笨啦!”

  昭元想来想去,渐渐觉得八成是那位大肆当面造谣中伤自己的少女所为,而且还肯定是藏得极让人难以自处。既然如此,那么她很可能就趁自己和宫云兮出去的时候,将剑藏在了仪姜的被中。不然的话,她应该不能那么肯定自己确实是在椅子上讲究了一夜,而后却又如此起劲地来大造自己之谣。可要是自己去求她,她要为难自己的话,肯定只说地方,就是不肯替自己去拿。那样的话还是需要自己去翻仪姜的被子,自然又是替她不自觉地圆了些谎,日后更容易被她抢白。

  昭元心头虽然这样想,但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望向那名少女。众多少女自然也都明白他的确已经猜到了,都忍住笑,随着他眼光看向那位少女。

  那侍女见他猜到,反而引得自己成了众人注意的对象,立刻凶他道:“你看我干嘛?又不在我身上。”昭元道:“还请姑娘赐还,在下感激不尽。”那侍女道:“我没有藏啊,你怎么就硬要说我藏呢?再说你说我能藏在哪里?”昭元道:“定是在那被中。姑娘要耍在下,日后……”范姜忽然轻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昭元大窘,道:“还请姑娘赐还。”

  那少女被范姜一句话说得满脸通红,一肚子的气都要发在昭元身上,忽然眼珠一转,道:“姐妹们,我确实是藏在仪姜姐姐的被中了。可是你们能猜到吗?”那些少女一笑,都道:“猜不到。”那少女笑嘻嘻道:“我们都是好姐妹,彼此尚且还猜不到,他却怎么猜得到?显然嘛,根本就不是猜的,而是他本来就翻看过一晚上了。要不然的话,怎么能说上一个‘定’字?大家说是吗?”众少女都是笑绝。

  不料仪姜忽道:“不对不对。最值得怀疑的事是,这小子猜的本事就算是奇佳,却怎么偏偏猜中的是你所想所做,而不是别人所做所想呢?按照你的想法,八成是你自己就告诉……”那少女一把掩住了她嘴,两下里顿时闹作一团,反而将昭元完全冷落一旁。

  良久,她们才闹得略停了停。昭元硬着头皮道:“在下的佩剑,还请赐还。”范姜道:“你既然猜到了,那就自己去拿。要是想让人家给你拿回来,怎么说人家也是藏了一场,你也该求求人家才对,怎么能这样直通通就要呢?我们只听小姐的,你可管不住我们。”昭元无奈,只得道:“在下求姑娘……”范姜笑道:“她叫华姜。”仪姜道:“她呢,因为年纪最小,老是只能叫别人姐姐,从没人叫她姐姐。因此呢,她是最最盼望能有人叫她姐姐了。”

  昭元眼见华姜甚小,行事也是一派小孩脾气,要叫这姐姐,未免实在肉麻。他脸虽已涨得通红,但却还是知道别的讨好肯定更请不动,终于还是呐呐道:“请华姜姊姊赐还佩剑。”众女都是哄笑一片。华姜又是得意,又是羞涩,早已跑出厅去了。

  范姜鄙夷道:“你这人就是总是不老实,什么都要钻空子。让你叫姐姐,你偏要叫姊姊,简直就象这样就有了面子一样。其实还不是一样?还有当初死活都坚持只肯给小姐沐……”说到这里忽然掩口一笑,却不再说。昭元正在心神荡漾,那华姜已如飞般跑了回来,把剑朝桌上一扔,已是藏身到了宫云兮身后。

  昭元拿起佩剑,道:“在下……在下告辞。”但口中说是告辞,脚下却没有动。众女也都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都不说话。一名少女抿嘴道:“你不是要走吗?现在又没人留你,怎么不走啊?”说着凑近宫云兮和众女耳边,似是悄悄说了句什么,众女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昭元实在无奈,只好道:“在下……不知小姐父母是城中哪一家宫大人?”

  范姜忽然扳起脸道:“你想干嘛?”昭元一呆,答不出来,呐呐道:“在下……想日后登门拜谢。”仪姜笑嘻嘻道:“这可是你说的啊,只许拜谢,别的什么也不许说。”昭元脸上一红,望向宫云兮,却见她本来一直是在笑吟吟地看自己窘态的,可现在小脸上也微微返起了羞色。只听她轻轻道:“你……先去办你的事,我这两天就自然会见你,告诉你我家的。”

  昭元一听,大是放心,心头幻想着自己再见她并且去拜见她父母的情景,险些又是失态。他连忙拱手道:“多谢小姐和各位姑娘款待,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当再见以报。”说着又深深望了宫云兮一眼,似乎便想将她的容貌和风仪深深藏于心中,让自己这两日间能有一丝心灵慰籍。宫云兮见他如此看自己,简直就象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带走似的,也不自禁脸儿更红。仪姜忍住笑道:“不许这样贼眼兮兮地偷看。把小姐看跑了可怎么办?你赔得起么?”

  昭元不敢回答,只得转身便行,前面厅外已有好些嬷嬷在等候送他。他才一出厅门,便觉这厅内厅外实是两个世界,那些嬷嬷冷冷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立刻就令他全身发冷,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微微一叹,只觉心头的那些绮念刹那间烟消云散,便如同春梦乍醒一般难受。但他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收摄起心神,摆出先前的端方模样来,一步步走了出去。那些老嬷嬷倒也是一言不发,双方配合得一句也不需多说。不多时,他便已出了山庄之门。

  昭元一听身后脚步声退回去了,立刻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摆脱这些老嬷嬷的目送,实在是说不出的痛快和轻松。他想起这一日一夜的欹旎风光,实在是感慨莫名,忽然忍不住一转身,似乎想要再看一看这个厅内厅外简直如同冰火两重的神秘山庄。尽管这座山庄依然透着难以言传的神秘,但宫云兮的绝世美丽,众侍女的美丽、聪慧、刁钻和可爱,以及老嬷嬷们那冷峻如刀的目光,都已从此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人虽然是出来了,可心却根本就还在里面,而且也许真的就永远也不可能再游出来了。

  雪是真的停了,但外面依然无丝毫人迹,似是厚厚的积雪在维持着这座山庄的神秘。昭元一步步地走下山去,可是脑中却依然无法完全清醒过来。这所有的一切,简直便如做了一场千秋大梦: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随心,那么地贴近自己的本性,简直都美好得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当然,这与那怪诞的瑶宫之梦迥然不同,昭元自然还是分得清的。最起码,这是自己实实在在可以企及,马上就能得到的。而那个怪梦,永远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升华凝华而已。

  这整整一日一夜,昭元都生活在头晕目眩之中,脑中一幕幕场景始终盘旋不去。她们的美丽和聪慧,体贴和任性,全都已深深印入了自己脑海之中,完完全全地控制了他。从今以后,只怕根本不再需要任何迷魂术,自己就已经被迷得无法自拔了。

  下山的路只是一段并不太长的路,但在昭元看来却是无比地难走,因为这毕竟是远离那些美丽的行程。他足足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又回到了城中。到得馆内,从人们却也并未惊慌。这自然也是因为他临走时,总是会留书一封,先为下人们安排好。

  从人们见他终于回来,便都怂恿他再去那陈太史家。但昭元见今天已至下午,实在并不方便,也就说明天再去。这些仆人之所以如此起劲,自然是因为陈家极讲门面,甚是重视这个“姑爷”。因此,陈家对昭元带来的下人甚是客气优待,除了红包之外,还管吃管喝管杂耍。这些仆人在那里不但不需服侍昭元,反而自己也如被服侍一般,如何不乐?在他们看来,简直就应该每天都去那里赖上大半天才对。

  这一夜昭元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睡着,而且居然还梦见自己是在仪姜的香莟中温软而眠,醒来之后自然更是脸上阵阵发烧。但那些仆人却已容不得他再睡,不住地来禀报,说是昨天下午已又去送拜帖了,今日当早去为好。

  昭元见他们居然自己就去送拜帖,自然也知他们用意,却也并不生气。反正宫云兮说会来找自己,自己这两日间又不好再去太华山庄,那便也正好做做“正事”。况且说起来,这真宋文昌和陈夫人都是对自己此行之获大大有功的,便没有先前的尽量多来探望的话,自己也当去感谢。自己如果不去把这事办得圆通些,那又怎么好安心?

  当下昭元备齐车马,衣冠楚楚,便又去拜见那位“丈母娘”。但还在门口的时候,他便看出来陈太史多半依然未归,不免有些失望。但两边的下人们却都是喜不自禁,因为每来一次,双方的下人就都能得些好处。若按他们的想法,最好这陈太史永远别回来,让他们天天有便宜占。昭元见陈夫人又已迎出厅外,连忙展身再拜,口称“岳母吉祥”。他这次实在是诚心诚意、感激涕零,自然也是拜得殷勤无比,全无半点上次的心头勉强、口是心非。

  陈夫人见他时时而来,明显是重视自家小女,甚显诚心城意,当然也心中高兴。待二人又入厅中坐定,昭元便问:“不知岳父大人回来没有?”陈夫人道:“说来惭愧,还是没有,让贤婿你久等了。”昭元虽然早已猜了出来,但却也不得不作出失望的样子来,口中道:“岳母大人快别这么说,小婿承担不起。”陈夫人笑道:“不过你本是一家人,既然来了,那便也不用客气。你今日就在这里陪我用膳罢,顺便见见小女。”

  昭元吃了一惊,道:“女公子的病好了?眼下将近隆冬,还是当静养为上。小婿还有些事情要料理,就不敢打扰岳母大人了。”陈夫人道:“无妨。她那点病,说有也是有,说没有也没有。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习惯了。你们十几年不见,这下马上就要成夫妻了,先见上一见也好。你来一趟不容易,老头子不在,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也就不用太守那什么古礼。你还有什么事啊?能大过这里之事么?”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二)

  
  昭元一时语塞,只得道:“谨尊岳母大人吩咐。小婿虽然有些事,但自然没什么能大过岳母大人吩咐了。小婿遵命就是。”心想:“我本来就和真宋文昌甚象,我这易容术也不是吃素的,连声音也好好注意过。我只记住少说话少接触,应当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昭元想到这里,也即坦然。那陈夫人陪他闲聊了几句,终于还是问到他最怕的地方来:“贤婿可曾去那太华山?”昭元忙道:“岳母大人吩咐指引,小婿自然不敢不尊。前日和昨日,小婿就……已经游过了。”他本想说“就在太华山”,但心中有鬼,如此说怕她知道自己是在太华山过夜。要知瞧宫云兮的气派,宫家也必是王庭重臣,说不定陈夫人还能知道那上面只有宫小姐一处庄院,而且不留外客。她要一时间心下奇怪,问将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陈夫人点了点头,笑道:“贤婿,这太华山之行当是不虚此行罢?”昭元连连用力点头,道:“实在是不虚此行。岳母大人曾说小婿不去的话会后悔终身,小婿一去之后,才知当真是所言丝毫无虚。说起来小婿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岳母大人。”

  陈夫人笑道:“贤婿大有才名,可有名篇传世?”昭元虽然早已有备,但还是禁不住心头一慌,忙道:“说来惭愧,小婿才疏学浅,实是惭愧之至。当时但见眼前美景无限,心旷神怡之下,竟然丝毫也无才思。”

  昭元知自己的那首《凤求凰》确实意境高远,若是现在吟将出来,定能博“丈母娘”之赞叹,日后也必定能享千古之名。只是此诗实在并非宋文昌所作,万一日后穿帮可怎么办?再说了,这首诗他甚是得意,即使能不穿帮,也不愿意让宋文昌平白享此大名。

  陈夫人似乎微微意外,但立刻又道:“哪里哪里。世间名篇,大都得于不经意间,若是专门搜求佳句,反而失之下乘了。现在下午膳尚早,你便先去见见小女罢。”昭元道:“女公子既然身体不适,小婿身为未来之夫,自当爱惜。依小婿看,就不用太去惊动,只需午膳时见上一见,也就是了。”陈夫人道:“贤婿不必客气。她如此娇惯任性,又怎么好去做夫人?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太惯了她。你有为夫之道,她也该有些为妻之道才对。”

  昭元见其势不能相避,只得道:“是。”心中却想:“但愿他们从小没什么印象深刻之事,不然可就麻烦了。”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应当没事:自己毕竟曾为大祭师,算命指运本来便是自己的老本行,那些隐密无限含糊莫名、既可正解又可反解的话,自己最是在行。就算那小姐问起什么,自己一概来个含糊以对就是。

  再说了,他们当年见面还不过是学步娃娃,能记得什么?即使能记得些,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不再清楚也实在是很可能。只是这陈小姐的芳名却是一大难题。昭元想了想,道:“不知女公子后来可改名没有?现在可叫什么?”

  陈夫人笑道:“贤婿何以有如此一问?这改名之事,若是有之,我早就告诉你了。你直呼她本名就是了,也不用太拘束。”昭元无奈,道:“乳名毕竟是小时所呼,现在彼此都大了,未必还好。夫人平日最喜欢唤她甚么?”那陈夫人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也不用太拘束了。要说我唤的,不过是‘孩子’‘儿啊’之类,你却怎么唤得?你还是唤她正名罢。”

  昭元暗暗叫苦,但却一时不敢再问,想了想又道:“女公子兰心智慧,心灵手巧,想来定有些刺绣珍品,不知可否赐小婿一观?这样一来,小婿也好在见到她前,先知道些她之喜好。”他思很多小姐刺绣之后,会一并刺上自己闺名落款,只是从来不给外人看的。但自己马上就是她丈夫了,这样要求,虽然突兀了些,却也不能说过分。不料陈夫人笑道:“贤婿太过用心了。其实以贤婿才名,就算小女有天大的喜好,贤婿难道还能不知晓应对?”

  昭元心头越来越苦,却也是毫无办法:“难道我一见面就叫‘你’,或者‘夫人’,或者‘小姐’不成?这些都实在不象是未婚夫妻间的叫法啊。”忽然又是脑中一亮:“也罢。人都说姜是老的辣,从陈夫人那里捞不到真名,难道还对付不了小丫头一个么?我先这样勉强叫上一声,施些手段,怎么也能在十句话内套出她真名来。”

  一念未已,那天接那灯笼给小姐的垂髫小环过来禀报:“禀夫人:小姐就要去后花园等候宋姑爷了。”陈夫人点了点头,对昭元笑道:“你先去罢。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话,我就先不去了。只是午膳已是将近,你们两个莫要让我还特地再派人去叫。”

  昭元唯唯称是,随那小丫环朝后花园走去。他现在更担心的反而不是那名字,而是这小姐试过自己的猜谜本事,这下万一一开始就看不起自己,堕了宋文昌的名声,那可如何是好?那样的话,岂不是楚国也跟着蒙羞了么?

  那小环将他带到到假山碧池之旁,那里早有几名丫环候着,都是道:“姑爷请稍待,我家小姐一会就过来。”她一说完,便和那些僮仆都退出园外,只留下来几名丫环。

  昭元随意看了看周围风景,只见这后花园虽小,但也甚是别致,可说是颇有书香大家之气象。他自从瑶宫一梦和太华之行后,对这些自然早已看不上眼,但现在火烧眉毛,毕竟不敢有丝毫怠慢。因此,他一面继续思考该当如何对付这位小姐,一面样样细心留意周围,以便找好话题,争取主动,免得一会说话时慌乱无度。

  过不多时,身边一个丫环忽指着一处他并没在意的小径,轻轻一声道:“到了。”昭元吃了一惊,连忙定睛看去,却见一群侍女拥簇着一位小姐分花拂柳,冉冉而来。昭元一见那小姐之面,不禁心跳加速,口舌干燥,站起身来颤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来人正是宫云兮和范姜、仪姜、华姜等一众侍女。宫云兮微微一笑,盈盈坐下,却不说话。范姜笑道:“我们小姐马上就是你的夫人了,今天奉母亲大人之命来见你,怎么能不来?”昭元但觉整个人都跌入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你就是陈家小姐?”

  只听仪姜笑道:“怎么?不相信么?你呀,自以为狡猾,可偏偏就是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说着抿嘴而笑。昭元之头似在给人用千斤重锤一下下猛砸,恍惚中直似有金星乱舞,眼前的一切已是根本无可让他相信。

  昭元忽然极力定了定神,慢慢坐了下来,缓缓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姓宫,怎么会是陈家小姐?”华姜嘻嘻一笑,道:“你呀,真是井底之蛙一只,连改姓都不知道?上古之时天下才有几个姓?当今天下又有多少姓?说起来其中十成倒有九成是更改而来。要非改姓,哪里来的这么多姓氏?便你楚国好几支王姓,还不是出于上古一姓?你敢说你这个姓不是别的姓改过来的么?”说着一双妙目满是笑意。

  昭元冷汗涔涔直接冒,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宫云兮轻启樱唇,微微笑道:“你们就留点口德罢。姑爷面前,还是该有个样子。公……夫君,这也难怪你会觉得奇怪。本来我是陈家,但小时爹爹妈妈曾因竹书一案受冤,我便跟了一位姓宫的德高望重的亲戚好多年。因此,他老人家实在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兼授业恩师。后来爹爹妈妈又平凡昭雪,我才回来。只是在当时,我已改不过口来,也就干脆姓宫了。不过……不过不管我怎么改,以后都是跟你姓的了。”说着脸已微红,娇羞不胜。

  范姜见他满脸都是震惊和不敢相信之色,似乎觉得这下戏耍才真正够狠,得意地道:“我们家小姐的授业之师,说出来都能吓你一跳。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宫之奇宫老太爷。”昭元心头越来越冷,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在晋借道伐虢时,劝虞君未果,就举族隐居了么?”

  仪姜笑道:“隐居当然是不错,但却是隐在周都,而且我们小姐当时也是跟着他隐居啊。宫太老爷的名讳中有一个‘奇’字,自然是出你意料了。要不然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昭元只觉心头越来越是绝望,心头如有千万把刀在割,片片入肉,丝丝浸血。数十年前的这一故事,本来便是晋文公之父晋献公企图灭掉一个近邻虢国,但由于虢国和虞国“唇齿相依”,互相帮助,又互相守卫要害,一时不好动手。晋献公打听到虞君贪财,就先派人送了玉壁和宝马,说是要借道伐虢。

  虞君果然受不得诱惑,就要答应。但当时宫之奇在虞国为官,就说虞国和虢国之间的关系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若是虢国被灭,虞国也必定被灭。但虞君终于还是太贪财,又自以为自己和晋国本都是姬姓之国,关系也不差,晋不会伐灭自己,就拒绝了宫之奇的建议。宫之奇还要再谏,但听过百里奚的保身建议后,就不再劝谏,举家避祸,不知去向。

  后来晋国借道灭掉了虢国后,果然回过头来把虞国也给灭了,世人皆叹宫之奇之智和虞君之愚。再后来百里奚辗转到了秦国,被秦穆公拜相,而宫之奇却不知所终。若是按照她们的说法,那便是实际上到了东周。天下列国征战,但百年来从无人战周,的确是只有东周王城一带是净土。宫之奇既然在东周有亲,又要长避战祸,的确也是以东周为佳。

  宫云兮微笑道:“范姜仪姜,你们两个说话也要有个收敛样子。不然将来陪嫁过去后,你们可怎么面对他呀?”范姜和仪姜都是脸上羞红。

  忽听一名侍女笑道:“说起来这姻缘还真是天定的呀,摆都摆不脱。这不但本来就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后来竟还能在万里之外的月氏就相识,再后来呢,居然还能在太华山庄再度定情。而且呀,这小子的爹明明是文官,他却到处瞎跑;我们老爷也是文官,我们的小姐居然也到处瞎跑。在月氏时这小子用假名,小姐就也用假姓;现在他用回真名,小姐也就把自己最认同、最亲的真名告诉了他。不过按照这小子自己所说,他小时候曾与父失散,的确也是叫昭元叫过几天的,倒也不算是欺骗小姐。可是呢,小姐在家里的小名虽然是云儿,但在宫老太爷那里却总是喊玉儿的,也刚好跟这小子那个半假不假的名字对上了。嘻嘻,一切都能对的这么巧,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另一名侍女道:“这姻缘简直已不能用千里姻缘一线牵来形容了,乃是万里姻缘一线牵。”又一名侍女插口道:“不对不对,一线怎么牵得住他?这次是一巾牵来的。你们想,要织小姐的丝巾可需多少线呀?”

  一名侍女轻轻叹道:“范姜姐姐有赠巾之德,仪姜姐姐有留宿之义,就连最小的华姜妹妹也有藏剑之行,自然是都陪嫁了。小姐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宫云兮微笑道:“你们也都有插嘴之功啊。我们是好姐妹嘛,只要你们愿意,自然也都跟我陪嫁了。哼,我们都不分开,以后要欺负他,也好人多势众大,怎么也让他还不了嘴。”那些侍女都是粉面生羞,齐齐躬身道:“谢小姐。”

  宫云兮扳起脸道:“我们自家姐妹,就不谢了。只是你们要讨好他,不然他不要你们,那就没办法了。唉,真是便宜了他。”那些侍女全不理呆若木鸡的昭元,都嘻嘻笑道:“才不用讨好他呢。他要敢不要我们,我们就不放小姐给他,让他难受死。”

  又一名侍女道:“其实呢,他也该感谢我们才对。月氏那次要不是我们帮腔,小姐当时一时嘴软,李嬷嬷他们就真的要阉掉他了。……嗯,真是天意啊,幸亏小姐当时坚持下来,要不然小姐可就……”说着齐地格格娇笑起来。

  宫云兮满脸通红。仪姜笑道:“他当然不会这么傻的,你们这么多美人,那是不要白不要。你们都是看准了他好色,才敢这么放肆,却偏偏要拿小姐说事邀功。”范姜一笑,道:“这小子来提亲,居然还又想娶小姐,不过小姐当初跟他本有指腹之约,却还是赠了丝巾给他,那就也算扯直了。小姐的确是事事都有先见之明。当初说要抓回着名逃跑的姬妾,如今果然乖乖送上名份来了。看来真是天定的缘分,他天生就是要嫁给小姐的,怎么跑也跑不掉。”

  华姜笑道:“你也有先见之明啊。当初你要他留下丝巾,简直就象定定地知道他就要一辈子给小姐沐足一样。”范姜羞道:“你瞧他那个样子,脸都拉得这样了,还真是开不起玩笑。哼,他也不想想,当初在月氏时他是多么放肆?他对小姐那么冒犯,小姐都保住了他,现在他才让小姐小小戏耍戏耍,小出点气,就这样受不了。”

  仪姜笑道:“再用句范姜姐姐的话来说,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老实,居然连来见丈母娘也涂脂抹粉。不过呢,这也算是想讨好小姐和丈母娘大人的一片心了。再说了,他虽然猜谜的本事差了些,不过作诗的本事却又超乎想象,也算取平了。”

  一名侍女嘻嘻笑道:“这次虽然夫人是许了婚,但小姐自己不亲自试试怎么行?他嘛,要配小姐,自然是差了点。但实在架不住他运气好,居然也还是能讨好了小姐,得到了小姐首肯,这可就只能算他造化了。再说了,小姐自从一见他之后,就恨得牙痒痒地,一定要抓回这名逃妾,我们总不能让小姐出不了这口气,对吧?”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似根本没把昭元放在眼里。昭元的心在滴血,他只觉得自己已一脚跌入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巨大错误,自己的一切未来,一切的希望,都已经全然幻灭。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只知道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冷,可是心却早已更冷,再也没有丝毫热力能从其中发出来。他心头所有那些曾经软绵绵的粉红色梦想,忽然间全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魔,正在脑海中张牙舞爪地对着他狞笑。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三)

  
  她们后来在说什么,笑什么,昭元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心中更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中的黑暗。他忽然一字一顿,极慢极慢地对宫云兮道:“你真的是陈家小姐?”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孩子,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还会骗你么?”昭元不用回头,已知是陈夫人来了。宫云兮看了看昭元脸上神色,撅起小嘴撒娇道:“母亲,他好象不喜欢我。”陈夫人揽着她笑道:“乖孩子,别瞎想。娘看他是喜欢你喜欢得入了神,才会傻成这样。有你这样的妻子,谁能不欢喜?若真不欢喜,那种眼光就根本不配和咱们家结亲,娘说什么也不把你嫁出去。他又不是那种没有眼光的人,怎么能不喜欢娘的宝贝掌上明珠?”

  昭元眼睛已经完全转不动了,眼前的一幕已经让他的最后希望彻底断绝。本来他还存有万一的希望,因为宫云兮气质高雅无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属于尘世的感觉,而陈家虽然是公卿大家,但要培养出这样的女儿,也不那么容易。因此,他心中其实还存有一丝她是陈家亲戚,这此不过是来串门、开自己玩笑的希望。

  可眼前的这一切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昭元,宫云兮就是陈家小姐。陈家世代清高,气质传承非常不凡,再加上宫云兮从小就随着隐居世外的宫之奇生活,她能有这么一种超然风华,自然顺理成章。再说陈家本来就是巨富,很多人还传说,现在的陈老爷本身也是以燕渤巨富身份入赘的,那么养出这等比公主还要高贵、还要养尊处优的小姐来,实在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宫云兮的家教、风范和眼光,她怎么可能在明知她自己已订有亲事的情形下,还在太华山庄那样亲密地接待自己,而且还坦然接受自己的爱意?这一切实在已经明白无疑地告诉了自己,她是预先就知道了许多的。可自己……为什么就是一点也不肯去想?

  昭元只觉自己之愚实是天下无人能及。为什么自己偏偏就要假扮宋文昌前来?为什么宋文昌订下的亲偏偏就是她?为什么那天灯谜之时,自己就偏偏止步在了她闺房之外?只要自己稍稍能偷看一下她的样子,无论如何自己也会小心在意的,绝对不会去碰那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的女子。宫云兮虽然美丽无双,但自己定力也不是不堪一击,只要自己先有警惕,那便绝不可能对她产生这样深得无法收拾的爱意。可为什么这些多机会,全都被自己错过?

  昭元呆呆地坐在那里,陈夫人和宫云兮以及那些侍女丫环都是望着他,渐渐脸上也开始露出吃惊的神色。陈夫人奇道:“贤婿,你真的不喜欢云儿么?”昭元却只是痴痴而望,眼中早已全无神采,似乎完全没听见。

  陈夫人冷冷道:“贤侄,你真的不喜欢云儿么?”这声音虽然不大,但称呼却已从“贤婿”改成了“贤侄”,其中之意已是不言自明。昭元心头一震,惨然道:“喜欢,当然喜欢。”他心头本已经完全绝望,只恨不得转身就跑,此后永远也不再见这一家人;可是陈夫人的这一句话,却又惊醒了他。他心头陡然起了一个念头:我自作自受,怎么能让别人去承受?宋文昌肯将身份借于我,我若是现在就走,岂非将他的好事也破灭了?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宫云兮和众侍女许多双妙目都是紧紧盯着他,可他心头却忽然出奇的平静,脸上居然也回复了那消失了许久的坚定神情。眼前的一切本来就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经历了数日错乱后,终于又回到了正常,自己又有什么好埋怨?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自己之心根本已死,又有什么必要去埋怨?

  昭元忽然缓缓道:“云兮小姐天姿玉容,冰雪聪明,戏耍小婿丝毫不落痕迹,小婿怎么会不盼宝之爱之?说来惭愧,小婿实在是在太华之行即已倾倒,只是当时还心念自己身属陈家小姐,未敢直言,到底还是倾慕无限。今日小婿发觉礼法与倾慕一致,能同偕所愿,狂喜之下,竟致失态,却让岳母大人和云兮小姐见笑了。惭愧之下,小婿先自罚一杯为谢罪。”说着他坦然举起茶杯,向陈夫人和宫云兮奉了一奉,一饮而尽。

  宫云兮和范姜等见他忽然恢复常态,与刚才那幅震惊之极的神态迥然不同,顿时一双双美目都更惊奇地紧紧盯着他,似要猜透他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昭元坦然回视,全无所避,更再无丝毫失礼之处。范姜期期艾艾地道:“你……现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昭元微微一笑,道:“小姐如此安排,虽然有些突兀,但毕竟也显冰雪聪明。有此一雅,足显小姐无论才貌都是举世无双,在下安有不喜之理?姑娘有此一问,在下反而觉得诧异了。”

  范姜仔细看他神情,竟然看不出半丝作假,微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一时间,场面反而有些静了下来。陈夫人松了口气,道:“贤婿,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先前我见你那个样子,还以为你忽然爱起面子来,连小女的一个小小胡闹都容不得。当时啊,我倒还真有些不敢放心把她交给你。现在知道你其实并不那么小气,我也就放心了。”

  忽听仪姜道:“只怕夫人放心得或许还早了些。他明知自己已和陈家结亲,这妻还没娶,就又在太华山庄被另外一个姑娘倾倒,只怕是有花心之嫌。”宫云兮忽然微微一笑,轻轻道:“算了。虽然他先前失态了点,但你们也别得势不饶人。这对他也是两难,怪不得他。再说这件事早过去了,你们就不要再挖苦他了。”

  陈夫人道:“是啊。说起来这太华山是云儿相信自己的才貌,死活吵闹故意要摆出的阵势,我们也都是不得不由她。他要是在那里全不倾倒,云儿定然不开心,愤愤不平之下又要为难他,说什么也要让他倾倒才甘心。要说他全然不能自制,却又有失先妻后妾之礼,云儿肯定又会不开心,不知又会去怎么整他。这次他在太华山庄神魂倾倒之际,还能想到自己有未婚妻,能够坚持以其为先,不肯直接表露,已是于礼于情都不违了。你们将心比心,也替他想想才是。”范姜等都是口中唯唯,脸上却依然大有不以为然的神气。

  昭元脸上却是平静如水,道:“云兮小姐愿配小婿,实在是小婿的毕生之福。小婿当早些回楚,好生打点,或许还能请动蔽国大王亲自赐婚。总之,此亲定要风风光光地迎娶,才成体统。云兮小姐的才貌,小婿永铭于心,当宝之爱之,不负岳母大人之托。现下天时已不早,小婿还是早些回馆准备的好。”宫云兮忽道:“说好要共用午膳的,你怎么现在就走?”昭元想了想,道:“也好。小婿就檀越一回,先行侍奉岳母大人和云兮小姐了。”

  说话间三人渐次起身,又朝正厅行去。昭元此刻心如止水,无论答话举步,处处都极显风范,便似自己真的已经对这一切都不再在乎了一样。他甚至都主动找宫云兮攀谈,言笑也丝毫不拘,全无半点禁忌。

  待到了正厅,下人们穿梭般地呈上菜来,许多菜的风味自然是和太华山庄颇有相似之处。昭元吃在嘴里,坦然相评,尝一道,赞一道,竟然思如泉涌,妙语连珠,却又不失风雅。三人席中,除了宫云兮被逗得不住格格娇笑外,连陈夫人也不时微露笑意,只是她自重长辈身份,不愿跟他二人纠缠。范姜仪姜等都是立在宫云兮身后伺候。

  这一顿饭,竟然似是昭元有生以来吃得最为畅快的一顿。到得最后散席时,昭元已是微有醉态,但却依然丝毫不失风度。午茶之后,昭元起身告辞。陈夫人和宫云兮也不再挽留,只是嘱他早日再来。

  昭元道:“若要早日来,便当早日回去备办。岳父大人看来一时难归,但小婿亲眼已见仙仪,极盼能早日永结同心,却是要迫不及待地回去准备了。如此一来,只要岳父岳母大人一定下婚期,派人通报,家父和小婿立刻便可具彩礼迎娶,不会有半点迟误。”

  说话间众人相揖而别。昭元端坐华服马车之中,只觉自己片片肝肠都已碎裂,整个腹中脑中早已是混沌一片。但他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既不故示风度和爱意而慢走,也并不催促快行,只是头也不回地痴痴坐在车上,僵尸一般回到自己之馆。入了馆中,他冷静地吩咐下人去给周司礼卿衙门等处送上离境之帖,又命下人都去采办远路物事,以备明日或是后日离境。那些下人虽不甚愿意这么快就走,但却也没有办法,都去各自采办。

  昭元诸事吩咐妥当,慢慢步入自己房中。才一进门,他便忽然如要发泄什么似的,猛地反腿将门踢上,整个人发疯般扑入床中,瞬间便已泪流满面。他似乎还拼命想告诫自己不要放声而哭,可是方才自己的那些强颜欢笑,早已是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心神。现在的自己,已是根本再无理智可制,只能以被蒙头,尽情地痛哭。

  宫云兮的笑厣在他脑海中驱之不去,一遍遍地回翔着,浅笑着,令昭元的神智之防完全破碎无存;恍惚中的他,更如觉天地间的一切都似是在嘲笑着自己。他不住地质问着自己:自己为什么什么身份都不借,偏偏就要用这宋文昌的身份?她又为什么偏偏是陈家的小姐?为什么陈家不是与自己有亲,而是和宋家有亲?自己为什么要在月氏伸出那只该死的手?自己又为什么非要那么听话,稀里糊涂就去上那太华山?自己又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忘记不了那个荒诞不经的怪梦?自己为什么没有突然间瞎了这双眼?

  昭元只觉自己一个也答不上来,痛悔和愤恨在胸中闷得便如要爆炸一般。一股腥腥的、甜甜的感觉慢慢现在喉头,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鲜血,可却根本就懒得去注意。他的眼前,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漆黑,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看见东西。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打成一团肉酱,什么都感觉不到,才能免除自己的痛苦。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外面似是有人敲门,他怒喝一声:“滚出去!”那声音立刻便消失了,接着好长好长时间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夜色越来越深了,忽然却又有声音敲门。昭元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狂怒,一把冲过去拉开房门,却见外面几位仆人端着饭菜和所为他准备的衣物。众仆人一见到他的神情脸色,都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害怕的神情,几乎就想要转身逃走。那食盘也噹地一下翻落地上,饭菜洒了一地。那名端食盘的下人立刻吓得跪地磕头。

  昭元本来恨不得将他们抓来发脾气的,但一见他们这个模样,心头却忽然间又是一阵凄凉:我自作孽,却关他们什么事?要拿他们发脾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他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极是可怕,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极力柔声道:“你们不用送饭过来了。我现在不想用饭,我想休息一阵。”可是声音一出,却连他自己都禁不住吓了一跳,知这等语气在他们听起来,一定没有丝毫温和之意味。一名仆人垂头道:“是。公子似乎吐血了,不知是否要请个大夫来?”

  昭元忽然暴怒道:“不用!”那剩下几人都吓得团团而跪。昭元极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出去拿他们出气,狠狠又关上房门,那似乎流干了的眼泪却又是哗哗而下。他跌跌撞撞又挨到床边,颓然趟倒在床上,心中说不出的悲凉:“我也能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如此拿不起放不下,哪有半点铁血男儿的样子,居然也好意思自居男子汉大丈夫?”

  他极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可是却又怎么都无法平抑。自己今天不是表现得很好么?自己在得知真相之后,立刻便决定了遵循礼法,由自己去承受一切后果,不是做的非常得体么?宋文昌的名头一点也没有损失,只要自己关照一下宋文昌,他们婚后一定会很快乐,自己也算是没有破坏这儿一对天成佳偶。

  宋文昌是楚国年轻一辈有名的青年才俊,虽然武功差了些,但文才相貌无不是上上之选,又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气,列国无不传诵。可以说,他早就是无数少女心中的梦中良人了。宫云兮美丽无双,若以郎才女貌而论,实在是天下绝配,天成佳偶。自己不过是一勇之夫,而且还被功利礼法和压在自己肩头的国之大运所制,全然动弹不得,又怎么能配得上宫云兮这样的仙灵超脱之气?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四)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更是一阵阵的痛。恍惚间,他似觉有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在说,宫云兮也许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可他立刻便又知道这是多么的可笑。

  自己和她的真正定情乃是在太华山庄,之前不过是自己的臆测妄想而已。可自己还没去太华山庄时,宫云兮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她丈夫。她只不过是要故意设局,想让自己首先折服于她的风采之下,从而在婚后自己心理上自然便要低她半筹,对她宠爱乃至敬畏。因此,可以说实际上她是看在“自己”是她夫婿的份上,心中先已少了许多防备和禁忌,才肯和自己那样亲密的。若是本来就知自己不过是一野人,她只怕立刻就要赶自己下山,怎么还可能要自己留宿于她的太华山庄?

  昭元越来越是后悔,也越来越是心痛。他多么希望能够视这一切为一场大梦,醒来之后便能一笑置之啊,可是宫云兮的美丽和温柔亲密,今天陈府那残忍的事实,却又让他无论如何无法视其为一场大梦。梦幻都是美丽的,只有现实才是残忍的。这一切既然如此残忍,那又怎么可能不是现实?

  他心痛已极,竟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和宫云兮的亲密情形。月氏之时自己一失手,终于惹下了这千古之恨。自己就是因为这一手而和她纠缠起来了,从开始对她的厌恶可鄙视,到后来得知她为女儿身。那个时候,自己在巨大的反差和愧疚下,老老实实放低身段,企图让她心平气和些。可是后来竟然一不小心被制,被逼为她沐足。从那以后,自己梦中就再也少不了她,乃至几乎走火入魔,硬是出了个瑶宫幻梦。再到后来,太华山的心心相映,每一幕都让自己心跳,每一幕又都让自己既后悔又不后悔。

  自己为什么会既后悔又不后悔?是还希望再来一次么?是啊,自己多么希望永远一遍遍的重来啊,永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却总知道她和自己的心灵。

  忽然间昭元脑中一闪,一个从未有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骤然间起了来。宋文昌和宫云兮只是几岁时有过几面之缘,至今没有见过真正待嫁的宫云兮。若是自己能想个办法,自己就真娶了宫云兮,而另外找个美人冒充宫云兮,让她嫁给宋文昌,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只要掩饰得好,即使发觉,也必然在多年以后。那时候木已成舟,宋文昌和宫云兮自然也就已经没有办法了。自己只要好好待宫云兮,疼她爱她,不就好极?

  这个念头实可说是无耻已极,可是昭元竟然一时无法拒绝。他知以自己的地位、手段和心计,若是真的用心去做这件事,不要说让他们一时难以发现嫁娶错了人,只怕都很可能做到让他们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发现不了。即使万一发现了,宋文昌乃是自己之臣,君要制臣,那简直是再也方便不过。

  而且宋文昌定然也是明白人,他一旦发现此事,反而会帮助自己掩盖,极力辟“谣”。陈夫人那边更是根本不是问题:花轿中途调换,完全能够不落痕迹。难道多少年后,彼此都已儿女成群,谁还能再翻出前事来,哭着喊着非要改嫁不成?

  昭元明知此行无异于禽兽,但默默想了许久,竟然依然无法放弃。他无可抗拒之下,脑中忽然回想起公孙贤、望帝、燃灯、荷马等人,以及自己那六位生死与共、同度劫难的好兄弟,心头顿时又升起了正念:“我昭元一生能结识这么多的英雄好汉,怎么居然连这一点英雄之气都没有?英雄或可寂寞一世,但却要留下英雄之气于世间;岂能效那些庸碌过客,生死德操都是一般无痕?论扮假,我等都无忌讳,但从来都是为国为民,而非图害国利己。可我今天所想的假冒,却是天底下最明显不过的害国利己禽兽之行。我怎么还能算是人?”

  每当昭元难以取舍之际,就会本能地想起这些英雄,因为以他们来帮助警惕自己,乃是他的不二法宝。果然,这想法立刻便发生奇效。昭元立刻便出了一身冷汗,脑中也立刻清醒了许多,那一幕幕若是如此就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都浮现在面前。

  古礼有云:“君不见臣妻”,本来就是警戒君王也当知趋避。现在看来,这一告诫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君夺臣妻,乃是古今大忌,若是此行败露,哪怕是在百年之后,也必然极大地伤害全国之士对王室和臣民间基本规范的信心,导致全国君臣间出现真正的互信危机。王室权威毁于一旦,无数战乱自然将起,人人都可能企图取代原来的王室。自己若是还没死,受此难也是罪有应得;可全国万民遭受战乱,他们又有何罪,却要替自己受过?

  昭元甚至发觉,自己这情形和魏颗父子之间的情形,竟然是惊人地相似:君为父,臣为子,父子争妻,不是完全一样么?魏颗和魏颉乃是亲父子,都能为这一件事而产生那么大的隔阂,自己还怎么能期待臣民心头全无介蒂?

  然而,更相似的却还是姬黑臀和魏颉。姬黑臀、魏颉还有自己,本来都是三个能交心的朋友,可是为了一个琴儿,三人竟然彼此间都已完全反目。这种伤害,该是多么的大?

  昭元忽然非常非常理解姬黑臀的心情,那先前对姬黑臀所曾有的一丝厌恶,已经完全消失得干干净净。姬黑臀的痛苦,乃至他的迟疑,他的反抗,他的自制,都在昭元面前翻翻滚滚;甚至他说的那句“我一定要比他强”,也明白无误地响在了昭元耳边。

  昭元心头滴滴沁血:他……终于还是抑制住了,他……至少已立于不败之地了。自己真的是比他差么?自己真的需要去和他比么?这种事为什么要比?自己能不能不和他比?

  昭元咬着牙想着,可却终于不得不绝望地面对现实,那就是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比的问题。从小到大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别人早就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一切,那所谓的选择,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选择。自己除了去接受、去面对之外,还能怎么样?所有的人都羡慕为君者的自由,可是又有谁知道,要不做一个昏君,该是多么的痛苦?该是多么的无可选择?姬黑臀比自己年纪几乎大一倍,连他都只能无奈地退缩,自己又能去企图什么?

  昭元呆呆地想着,心地简直就已经如同死了一样。那不屈死去的董狐,似乎又回到了他眼前,而董狐那些劝告姬黑臀的话,更如万把钢刀般在他心头乱搅。自己也许不怕别人,自己也许不怕任何人,可是自己却真的是很怕董狐,真的非常非常怕这类人。他们的存在,简直就象是时刻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剑,有些时候甚至比百万之师的威慑还要大,还要深。如果自己是那天的姬黑臀,自己是会选择杀董狐,还是也只能跟姬黑臀一样,选择黯然离去?

  昭元回想姬黑臀最后在太后、在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阻止下完全绝望的样子,心头更是无限悲哀。他更想起宫云兮那曲《凤求凰》没有结尾的结尾,更觉得冥冥之中,天意无处不在。不论天道人理,都已注定只有一个方向,自己为什么还要如此不甘?

  他痴痴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却每一次都被姬黑臀、魏颗、魏颉、燕家兄弟、灵毅等等的凄凉景象挡了回来。痴痴的想中,痴痴的痛中,他心下实是说不出的悲哀。

  忽然,昭元心中一动:宫云兮难道也是故意来挑拨自己君臣关系的?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知道这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实在并不高明。自己复位没几天就来此地,一切都只有樊舜华一人知晓全情,便连宋文昌也只是被告知其身份有人要用,并不知道具体什么。况且自己在月氏遇宫云兮之时,根本王位还没一撇,彼此全不知道身份,而两人那个时候便有情谊。后来她知道“自己”是她未婚夫婿,心奇这巧遇,自然就会想来戏耍一下自己。因此,真要说起来,人家从头到尾可是丝毫也没变过心,人家一直喜欢的就是宋文昌。而真正心怀鬼胎、意图欺骗的,根本就是自己,又哪里能和宫云兮扯上关系?

  这根本就是自己的假冒插入而导致的问题,自己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居然还想去用这来怪别人?况且魏家确实是有些兵权,如能离间君臣关系、让姬黑臀陷害魏家,还能起些作用。可宋家却是半点实权也不沾边。要说激国君杀掉宋文昌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那简直是连自己都没法相信。

  昭元叹了口气,知如果硬要用这来作为借口报复宫云兮和宋文昌,首先自己在良心上便过不去。可难道就眼睁睁地看他们成亲么?难道就一定不能避免那些可怕的后果么?

  虽然昭元也知道,如果自己用换人之术的话,这些后果并非那么容易发生,甚至此事极可能永远湮没于历史之中,根本就不为人知。可姬黑臀母亲那句“你以为知道的人真的很少么?你知道有多少人盼着你做出来?”,却又着实令昭元打了个寒战。

  况且即使没有别人发现,自己如此痴迷于宫云兮,若是得到了她,不还是会蹈夏桀、商纣、周幽之祸?他们这些还都是明明白白选进宫的呢,可说是心安理得,就其事本身来说,没对君臣关系有什么损害。可是无可抑制的沉迷和溺爱,依然消磨了君王志气,导致了无法想象的昏庸;贤才一个个地离去乃至反叛,终于导致他们亡了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红颜是不是祸水,红颜引发并导致了祸水,实在是一点都不假。宫云兮起码比她们还要美十倍百倍,自己现在还没得到就已经这样,何谈成亲之后?自己是不是会给每位大臣,都发上一道“敢谏者灭族”的圣旨?自己还奋什么起来,谈什么一鸣惊人?楚国诸臣还有希望在朝政上见到自己吗?

  古今中外,凡是大仗,拥有美女的一方总是失败者,最终也根本保不住美女。人们往往希望男子地位高,女子美貌,才是绝配。可是世界本来就不完美,又怎么会容许绝对完美之事出现?猛兽不群,猛禽不双,也许世界上本来就该是最好的配次好的才对,本来就不允许一个最好配另外一个最美的。即使跟别人相比有无数缺点,但每一个男人都潜意识里希望自己是“综合起来”最好的男人,就跟每一个女子都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综合起来”最美的女人一样。宋文昌文采与自己相当,虽然俊美,但武功跟自己差的远,地位更是远没自己高。若以自己看男人的标准来说,显然不能说最强的。可也正因为如此,只有他娶了宫云兮,才能既不亏待了宫云兮,又避免了为国家惹下大祸。他不过是一名才子文人,不掌实权,便沉溺一些,又有何害?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自己又为什么一定要去破坏?

  昭元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阵苦涩:原来这个世界上,强的并不一定就是好的。自己比宋文昌不知尊荣威风多少倍,可自己却偏偏不能如他那样尽情追求人生快乐。可自己要是不能得到最好的生活,那么自己一心要最强又有什么意义?自己并不醉心权术,并非那种一触大印就浑身激动、比得到什么都快意百倍之人,那么要这楚王尊位,不是自寻烦恼么?

  可杜先生告诫过自己无数遍,自己就算再勉为其难,也应该去当权,至少绝对不能让那种权欲过分熏心之人执掌大权。因为这种人之所以如此快意,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一旦执掌大权,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因此,他们一旦大权在握,立刻便会荒淫无度。如今杜宇是逝去了,可自己难道就可以以这为理由,堂而皇之地把他的话忘个精光?

  昭元双目无神望向梁上,只觉这个世界真是无比的讽刺:许许多多的事,最想得到的人,却根本就不能让他得到。自己既然觉得那些人不应该得到权力,那么自己却也不应该得到宫云兮。这虽然讽刺,但却似乎也极是公平。

  唯一能够打破这个平衡的,就是自己真的就去荒淫无度。这样的话,这一切的禁忌,就都不再是禁忌了。可是自己这破家后的几次重生,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心神,自己又怎么可能再去只思行乐,全无顾忌?

  昭元越来越觉,这世界根本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矛盾,而自己不但无法左右逢源,反而还受到矛盾两方面的同时夹攻。自己既受了日日苦思要保住权力的苦,却又没有得到,也更加不敢去得到权力所能给所有者带来的享受。那么自己究竟能得到什么?一个千百年后的虚名?不,自己连这个都得不到,因为这件事自己根本连公开都不敢公开。那么自己生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自己受苦,别人受乐么?是只为了做好人而死时,那最后一刻的心态安详么?

  昭元忽然心头一阵郁闷,几乎无可忍受。他坚信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自己过得能好些,若说绝对没有,必然是无比的虚伪和无耻。他自己,更是一向也不忌讳直言于此。可是如今自己身在大位,正是最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无比之好的时候,却又为什么不能面对一下自己的私心?难道自己只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观念,就亲手去放弃一生中可为自己带来无穷快乐的宫云兮?自己难道真是犯贱?

  昭元呆呆想着,痴痴望着,就象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白痴。终于,他还是做了那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决定,即将重新回归那虽然痛苦、但却光明的一面。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五)

  
  他忽然一拳砸在床上,咯喇一声脆响,床上立刻现出一个大洞。床上之被被他内力震裂,已是片片飞散,满室飞舞。他忽然疯狂地将整张床都击成粉碎,将那些团团飞舞的木片布片抓起又撕扯得更是细碎,撕了又扔,扔了又撕。他每一下都用了全力,每扔一下,身体都被自己的去势带得要打旋,似乎全身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发泄似的。为什么要这样?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无边痛苦,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稍稍宣泄。

  良久,空中已经不再有能被撕成更小的碎片了,地面上更是落满了细细的木屑和布片。昭元呆呆地站在屋中,忽然间想放声大哭三声,却又想放声大笑三声。他慢慢坐到一个角落里的幸存下来的一把椅子上面,只觉自己心中,终于已呈现出了渐渐平静下来的趋势。

  昭元是大祭师出身,对这心理把握乃是受过极深熏陶的。他曾经蒙杜宇专门传授过极秘密的“大祭师遗忘法”,知道在这种极度悲伤和郁闷的情形下,能够尽力宣泄,就是平息心灵的无比重要的第一步。因此,他虽然人已几近疯狂,却还是能本能地寻找宣泄对象,同时又不毁房砸窗。他的心情果然慢慢在回复,那些先前就象是要炸裂开来的痛苦,现在已经渐渐消失于无形,甚至都有些可笑:是啊,没有了宫云兮,自己难道就不是自己了么?

  可是一想到这个名字,昭元就又立刻心头一阵翻涌;那好不容易就要消失的情绪也突然间起来,几乎就要压制不住。他不敢再想这个名字,心头只是以“那人”来代替,慢慢按照望帝所传之大祭师遗忘法,再次一点一点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渐渐的,昭元脑中出奇的空明起来,因为他已经新进了一层境界。现在的他,已经能一点点地刮去“那人”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痕迹了。本来心情之事最是无可捉摸,谈不上“刮”什么。但大祭师遗忘法确实神妙,昭元自己又是心志坚毅之人,现在更已是心冷如死人,自然完全不同。因此,他竟然真的能如同刮去实物一般,一点点地抹去那些记忆。

  昭元脑中慢慢转动,极力回想起已经被眼前“那人”的影子,掩盖了太久太久的伊丝卡和冰灵。果然,他心情更是平静起来,抹去“那人”的努力也变得越来越实在起来。只是,现在的每一抹,也更加令他心痛。

  为了抹得干净彻底,昭元忍住心头的隐痛,半点都不漏下。他一点一点,一幕一幕,仔细回想自己和“那人”从第一次相遇,到今天分别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心情,甚至有些平时自己并没想到、也很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的细节,也通通不放过。他冷冷地告诉自己,她与自己所有的关系,其实都是她与宋文昌的关系;她对自己所有的感觉,更都是对那宋文昌的感觉。因为只有这样,才最能有助于刮除心灵记忆。

  他生怕有一丝漏下,生怕日后反噬己心,只求其细,不求其快。因此,无论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摆脱一切,他也依然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来,半丝也不掉以轻心。直到外面忽然敲了二鼓,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想了一个多时辰。他叹了口气:没想到“那人”的痕迹这么多,也这么深,这么隐秘。自己到底要想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所有潜藏,永远摆脱?

  昭元忽然惊觉,知这其实是情思的某种反扑,要让自己丧失勇气。若是不能一次性、而且干净彻底地尽快摆脱这种畏难思维,长期这样想,反而会加深自己的思念,以至入狂。

  他当下不再这般细想,而只是先想大事,从上而下一层层来翦除。凡遇到模糊处,就先除容易想到的要害,日后再行慢慢压服那些隐藏的微微情思。这等办法本来也是可行,只是不如一次性全不细细搜出来得干净彻底,还需日后长时间提防,而且一遇异常,便仍然可能死灰复燃。但现在身处两害之间,燃眉之急就在眼前,却也只好先顾眼前再说。

  不料他这方法正正击中了要害。正所谓主干一去,其枝自散;那些本来纷繁杂乱的思绪,为了避免长久之后的散落命运,居然都主动跳出来垂死抗拒。这样一来,倒省得他再去一点点苦苦寻觅了。

  等到夜至三鼓的时候,昭元心头终于完全平静。他已经不再惧怕脑海中出现“宫云兮”三个字了,因为这三个字只要一起,自己立刻就会想到她是宋夫人。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心中已经全无吃醋和感伤之意了。

  遥想当年,樊舜华不过是喜欢一个已经逝去的影子,自己就已经无可抑制心中的激愤,甚至抛家去国。那个时候,自己的自制力实在不值一提。可是如今,这个比樊舜华还要美丽得多的宫云兮,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实实在在要做臣子的夫人了,其刺激的程度岂是当年能比?可自己却居然能在半日之内就将其彻底刮除,甚至连发泄的过程也还是受到了自己潜意识中的控制,这从定力上来说,实在不可谓不是极大进步。

  昭元淡然一笑,知道自己无论是功力还是心力,都已比三年前有天壤之别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都的的确确已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了,而且是一位经过了生死心灵洗礼的英雄……当然,也许还将是一位一生寂寞而又孤苦的英雄。

  昭元忽然哈哈一笑,似乎在笑自己迂腐。她宫云兮再怎么美丽,也不过就是一女子而已。自己身为楚王,后宫多少美色相伴,自己岂能说得上什么寂寞和孤苦?自己这就回去先趁这名声好好荒淫几天,然后再行真正振作。那时地位美色均有,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娶了她又有什么好?难道自己还真的去为她天天沐足么?那种事不是英雄做的,那种事只有宋文昌那般的无壮烈之血,只知风花雪月的文人才能做得出来。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大祭师出身!自己怎么能与这等人为伍?

  昭元心目中,宋文昌和宫云兮的形象忽然又低了下来,与他先前所想截然不同。他根本不去想这其中的矛盾可笑之处,只觉自己似已突然间看清楚了两个人的真面目,心头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感。

  昭元慢慢打开房门,自行到从人之处叫醒他们,命他们给自己准备好静室、热水和新换的衣服,同时,也替自己去收拾一下那已经一团糟的房间。他慢慢洗浴着身体,只觉洗掉的不仅仅是自己口边的血迹,更多的是自己这一切的荒唐过去。他从仆人们战战惊惊呈上的衣服中,选了一套最为豪华、甚至都有些俗气的衣服穿上,回头一看那洗过的水,忽然心中说不出的厌恶。

  昭元立刻便起身回到了自己之房间,只见房中已经是干干净净,并且重新摆好了床被之物。房中除了什么都灿然一新之外,简直就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若无其事地想要解衣就寝,可是不知怎么地忽然害怕起那被褥来了,以至于连束发金冠都不卸,直接就全幅衣冠不伦不类地平躺床中。自己为什么不敢脱衣?他完全不知道,只是心头浮想连翩。但无论如何,自己真的已摆脱了对宫云兮的刻骨思念,却是毫无疑义的。

  他忽然一阵气盛:我却怎么如此害怕?若是真正害怕,那反而显得是没有忘记了。君子坦荡荡,我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说有时想起她,便是再面见她又怎么样?我难道就不敢明天直接再去她家,好好地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她?

  昭元一想到这里,顿时雄心万丈,只觉自己连这样的事都能毫不避忌地想将出来,那她的确是再也不能影响自己了。可话是如此,自己到底明天去不去呢?按说自己只是向东周的公事衙门告别,并未正式向她们告别,临行再去正式告别一下,也是应有之义。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事一时间就是难以拿定主意。

  昭元想了许久,终于拿定主意:“我既然能如此快意地想起这个,说明我已确实忘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又何必去多此一举?国内还有多少事等着我去处理,我怎么能因私废公?再不回去,只怕樊舜华都快要撑不住了,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立刻便是心安理得,也不去想想樊舜华三年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就挺不过这个把两个月。相反,他只觉樊舜华那里,实在是非常非常需要自己照顾,少了自己还真不行。

  昭元现在心情平静,忽然想起自己回到后宫后,立刻先真正荒淫几天的想法,不免又有些惭愧:自己要是真想趁机和后宫姬人来真的,樊舜华可会怎么看?又会怎么想?

  昭元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非常在乎她的想法。他虽然离宫三年,见事无数,但樊舜华的言行举止,却依然对他有着难以言传的影响力。而且这种影响,似乎光用姐妹的感觉还说还不能完全解释,因为即使心灵上更亲密得多的琴儿,对自己也没有那种力量。

  昭元脑中转了几转,方才明白过来。虽然琴儿也曾很象自己之姐姐,但毕竟自己还是比她大点,心理上就先没输。后来再见琴儿时,自己身心俱长,自然对她就只有亲爱之心,并无敬畏之感。可樊舜华却是实实在在比自己年长的,而且自己先就是因为她而离宫的,心理上就先已输的一榻糊涂,自是敬畏有加了。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是余威尚在。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昭元一时想不到,却也不愿去想。他脑中现在充斥着楚宫中情形,便仿佛自己已经回到了楚国一般,而且越思越顺,先前的各种担忧都不再成为担忧了。

  忽然窗外传来几声毕剥的敲击声,在静静的夜中显得极是清晰,显然就是要故意引自己注意。昭元微觉奇怪:“这周王城中,能有谁夜行来找自己?”但心中并无惧意,懒洋洋地便走到窗边拉起弦窗。弦窗翻出,一个浅浅微笑、清丽绝俗的身影现在面前,正是宫云兮。

  昭元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几乎就要反手将窗拉上。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只微微笑道:“云兮小姐怎么晚上还有空出来?”宫云兮嘻嘻一笑,道:“你出来,出来我告诉你。”昭元打了个呵欠,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去睡吧。”宫云兮道:“就是因为很晚了,我才要你送我回家啊。”

  昭元无奈,只好打开窗户,跃出墙外站定,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呢?她……她们呢?”宫云兮道:“不是这么晚出来,而是这么晚回去。我下午出来的,没带什么人,不料后来看灯都看得流连忘返,那几个丫头早不知散到哪去了。”

  昭元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住这里,而且还住这间?”宫云兮道:“哼,我那么多侍女婆子都是吃白饭的?”昭元道:“现在夜太深了,而且……”宫云兮轻轻呵了口气,道:“而且还很冷,我都不大想走了。你要是不想送,那你出来挨冻,我进去休息,怎么样?”

  昭元皱眉道:“你我虽然是未婚夫妻,不用太避忌,但也不能这样随便。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任性?”宫云兮笑道:“才这一点就受不了啦?那以后任性的日子还多着呢,你可怎么办?你不先练练,那以后就有得苦头吃了。”

  昭元见她跟在太华山庄时的神态大不相同,完全没有半点羞怯之态,反而大显刁钻习气,心下更是反感,道:“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夜色已深,你既然能夜来,必然也是夜中能走。你我这等相处,容易惹人闲话,还请自便。”

  宫云兮嗔道:“都跟你说了我是下午来逛的,看灯看晚的,你怎么不相信?你在太华山庄的时候怎么不嫌晚呀?在太华山庄我待你多好,你却这么狼心狗肺。”昭元不愿跟她多说,道:“好象没有灯会能到三更之后的。”

  宫云兮俏脸一扳,道:“那你是以为我在撒谎了?你莫以为你和我爹妈订下了婚事,我便一定是你的妻子。你要是敢对我不好,我说什么也不当宋夫人。废话少说,你送不送?”昭元叹了口气,道:“送,送,哪敢不送?”宫云兮得意地一笑,道:“早这样不就成了?非要先骄傲一下,来来不情愿,真是……”忽然住口不言,只是笑嘻嘻地盯着他。

  昭元被她看得不自在,道:“云兮小姐,走吧。”宫云兮扳起脸道:“对待夫人,要恭恭敬敬地说请。”昭元拂然道:“你我还不是夫妻。再说就算是夫妻了,也没听说过夫妻之间还要说请的。”宫云兮俏脸一扬,哼道:“我规定的,从今以后你就要这样。你听不听啊?你不听我就……”昭元叹了口气,道:“听,听。”

  宫云兮格格娇笑,道:“这还差不多。还不快说请?”昭元愁眉苦脸道:“云兮小姐,请随在下回府。”宫云兮纱袖微抖,伸出了一只纤纤素手,笑道:“对待夫人,要以手相扶,在旁领路。要小心伺候,才成体统。”

  这话若是在昨日,昭元简直就会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他整日里朝思暮想的,就是怎么样能碰触到宫云兮的玉体,便没机会也要挖空心思去创造机会,哪里还用得着宫云兮去提醒?但现在的昭元却已是心如止水,对她直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因此反而觉得半点吸引力也没有。况且这种扶小姐夫人走路,本来是丫环婆子之任。她以前也似没见要人扶持,现在忽然非要自己扶,乃是摆明了要耍自己。

  

万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六)

  
  昭元心下极不愿意去碰她,道:“这等规矩若定下,那夫妻还能是夫妻么?”宫云兮见他居然推推阻阻,嗔道:“这等规矩若不定下,那夫妻还能成夫妻么?你要娶我当夫人,就得老老实实这样。你听不听?”

  昭元见她今晚换了一身衣裙,虽然亦是一身雪装,但却跟前面的大不相同,夜色中显得更是超凡脱俗,美丽无比。她轻嗔薄怒之下,樱唇微翘,笑语盈盈,三分嗔意,却又显七分喜欢,当真是对自己说不出的亲近,正是自己昨天以前梦寐以求的情形。

  昭元呆呆看着,禁不住有些微微出神,忽然间心下极深处一动,那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神几乎就要全盘倾覆。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提醒自己“我是假装的宋文昌,跟他们可不能再有关系”,这才平静了下来,但心底却依然狂跳不已,连脸上也不自觉地有些发烧。

  宫云兮见他神情,似乎微觉奇怪,但又立刻脸现羞色,低头轻轻道:“你听不听?”昭元忍不住暗想:原来她毕竟还是刁蛮多些,看来还是在月氏时,才是她的本性。太华山上的文静羞涩,只怕是她故意装作,要专门引我上当,好来扁我笑我。这些规矩太也不象话,自己倒是脸皮已厚,可以勉强遵循,可日后要是宋文昌无法遵循,那可怎么办?

  再说了,以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她是宋夫人,沐足贴手也就罢了。可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了,要是还和她如此亲密,就算宋文昌知道了不介意,自己也无法向自己交代。嗯,对了,据说是婚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谁要是占了优势,那么以后便成习惯,另外一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这宫云兮,肯定也是打这主意。如今自己要是只顾眼前,身段放得太低,那宋文昌以后岂不是被她呼来喝去当奴仆使唤,可怎么做人?只怕全楚之人都觉面上无光啊。宋文昌若实在硬气不肯,说不定矛盾一大,一时没注意帮自己掩盖,那便立成极大麻烦了。

  昭元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不能无原则地大让其步,怎么也要为宋文昌和天下男子争点自尊回来,最起码也为自己稳住心态。他想了想,当下道:“虽然是未婚夫妻,但毕竟未婚,这等过于亲密之事,还是要小心些。你不是也说你未必就是我夫人么?这种事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宫云兮笑嘻嘻道:“那你是说你不想娶我当妻子了?你要是现在不肯,那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哦。”她如此满不在乎而言,显然是对自己风采极具信心,根本就吃准了眼前这位“宋文昌”心中必是千肯万肯,所以一定要先把“他”的自尊心彻底打掉。

  昭元威胁无效,甚是丧气,只得道:“我当然是巴不得了。只是你我都是世家大族,怎么也要有个样子。”宫云兮嫣然一笑,微微转了转身,裙带风起,缕缕幽香直扑他鼻畔,道:“样子?嘻嘻,这个就是婚后的样子。现在就是要让你学着点,再决定敢不敢娶我回家,免得到时候你后悔莫及。你要是真想娶我,当然就要好好努力了。”

  昭元觉她步步紧逼,心头越来越是难以回答,忽道:“你就算是天仙下凡,我……却也是貌……相不差,颇有声名,并非庸碌之辈。我配你乃是甚当,并非高攀,你不能这般使唤于我。”宫云兮似乎极为惊异他居然敢反口,反问道:“那你是说,你也是天仙下凡了?”

  昭元脸上一红,忽到:“天仙下凡倒是未必,不过我却自问可说上一句话:凡是错过我的人都会后悔。”宫云兮眨了眨那双美目,忽然笑道:“你真狡猾呀,这句话初听起来气势无比,仔细一想,却是人人都可以说的万无一失的话。若不后悔,怎能叫错过?你是有了结果才有反过来说,当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了。……嗯,不行不行,你这么狡猾,那我就更要让你现在做好样子,以后一体遵从,免得被你骗了还不知道。”说着盈盈一笑,小手几乎都要主动伸过来拉住昭元之手,同时满脸中更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紧紧盯着他。

  昭元见自己的诡计又被她识破,再加上听她说防止“被骗了还不知道”,心下更是阵阵发虚。他一时无奈,忽然顾不得许多,发起狠道:“我们中华女子历来以温婉可亲为传统,你要这样,实在是丧失了这一光荣传统,绝不可纵容。万一遗祸千年,后世女子都来学样,必然后患无穷,后世人肯定都来骂我……骂我姓宋的。这我可担当不起。”

  宫云兮盈盈一笑,挨近了他,忽然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道:“你自己说,我不温婉可亲吗?”昭元料不到她如此,立刻面红耳赤,体念到她吹过来的口气甜香,几乎立刻就险些翻盘。宫云兮见他样子,笑吟吟地道:“做男子汉可不能没有良心。你明明这样喜欢我,却偏偏口是心非,硬要说不喜欢,这可实在不能算大丈夫。”

  她这样虽然也不是什么“温婉可亲”,但实在也令人神魂颠倒,无可抗拒。昭元费了无数气力想直接说个不字,可就是怎么说不出来。他叹了口气,勉强转移话题道:“男子汉大丈夫,生来便是支撑这个世界的,乃是创造这个世界,掌握这个世界的。男子总在外面操劳,回到妻子家人面前,自然也就该轻松轻松。因此不是我服侍你,而是你服侍我才对。”

  宫云兮眨了眨眼睛,嗔道:“哼,女孩子天生就是来享受世界的!包括你在内,都是本来就该被我享受的。你说什么男子理所当然,我就更加理所当然。再说男子掌握了世界,没人掌握得住男子,那世界不是乱套了?女孩子天生就是来掌握男人的。”

  昭元见自己开始白扯,她也开始白扯,居然还丝毫不落下风,心头颇觉不甘,又道:“男子也是归男子管的。你看那朝堂上一级一级,管人的人和被管的人都是男子。而女子就该在家中好好服侍男子,任劳任怨……”

  宫云兮忽然手一伸,便如在月氏时一样,极熟练极自然地就揪住了他一只耳朵,手上用力一拉,已将他拉得弯腰下来,笑嘻嘻地歪着头对他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最高的那一级不还是没人管了吗?那就只好让本姑娘管了,对不对?”

  昭元上次吃过一回亏,知道她武功虽然差得可怜,可这伸手揪耳实是一绝,便如天生就会一般,本来还一直在小心戒备。不料她忽然又使出这一模一样的招数,自己居然还是被捉住,一样的全无反抗之能,简直就象是天生被她这一招克住了一样。昭元又气又急,道:“你……你……”但却也还是不敢出手相抗。

  宫云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还有任何反抗之能,只是眨眨眼睛,得意地道:“嘻嘻,妈妈说过了,越是厉害的男人,就越怕这一招,而且女孩子都是天生就会,学都不用学的。我先还不信,不料一试就灵,再试再灵,简直连我自己都不敢不相信我就是来管你的。你看看你这样子,你自己说,我是不是天生就是来管你的呀?”说着忍不住又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盟之时经常要抢着什么什么‘执牛耳’。原来再犟的大蛮牛,被揪住耳朵后就老实得象只小老鼠,只会眨着贼眼乱转。”

  昭元觉她玉手颇有越扯越低之象,忙道:“你先放手,我才好说话。”宫云兮道:“你认输了吗?”昭元道:“认输了。”宫云兮一笑,正要放手,忽见他眼珠连转,忙一把又揪紧了些,道:“哼,我发现我越来越不相信你了。”

  昭元道:“我是确实愿意认输,只是你实在太强词夺理,让我没有办法。你想想,这世界本来就是以男子为主,怎么也该有些尊严。你看你的姓不就是跟你爹爹的吗?而且你自己也说出嫁后跟我,你怎么能……”

  宫云兮听他居然还敢反口,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耳朵上掐了一下,哼道:“你真笨。你知道不知道‘姓’从何来?‘姓’这个字本来就是‘女生’,乃是强调女子生下来之意,‘氏’才是源自父系。还有‘妙’字拆开就是‘女少’,‘好’字拆开就‘女子’,自然就是说女子就是好,少女就是妙。你想想看,有什么字这样称赞过男人的?天底下哪一个好字好词不是强调源于女子啊?”

  昭元一时无可反驳,只得道:“你也很狡猾,既然先咬定了‘好’字是源于女子,天底下的‘好’字‘好’词当然也都是源于女子了。这不根本就是万无一失么?”宫云兮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知道就好。那还敢不对夫人我心悦诚服?”

  昭元心头苦笑:“服?你有什么理,我又有什么可服的?”心头郁闷之下,面上已愁眉苦脸道:“我还知道一件事。”宫云兮微奇,道:“什么事?”昭元道:“那便是我只要和你争,你若有理我就得服你,可你若没理,那么你就不跟我讲理了,我还是没有办法。”

  宫云兮嘻嘻笑道:“看来大事上你倒也不糊涂嘛。记住,这才象个当丈夫的样子。太华山庄那一回,是看你有没有资格来定亲。这一次呢,是要看你有没有资格来迎娶,当然要你我先扮上一扮夫妻之相了。你可记住,要扮龙象龙,扮凤象凤哦。”

  昭元心中一动,却也无遐多想,但觉她似乎对揪自己耳朵颇为享受一般,而且竟似全无松手之意,忙道:“你……揪得太低了,我受不了。”宫云兮哼了一声道:“要做我的丈夫,当然要姿态放低一点才行了,你这都受不了……”昭元道:“你把我揪得都快靠近你腰间了。”

  宫云兮脸一红,缩回纤手,却又微微伸出,羞道:“快来扶我。不许胡思乱想。”昭元揉了揉耳朵,只觉她揪起来竟似是用了全力一般,毫不顾惜。若非自己耳朵结实,加上她武功差劲,只怕早已给她拉伤。

  昭元越想越后怕,心头暗骂:“这丫头可真够狠的。”但抚摸一气,疼痛渐忘,却又觉自己之手抚上去,远不如给她揪着时的那种柔滑感觉,竟还有些怀念起来。他忽然惊觉,心下暗骂自己无耻,连忙定下神来,忽然间又心头一动:“我自身有绝世武功,方可勉强承受;若是真宋文昌,被她这样揪上几下,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忙道:“我自听话就是,但你以后可也得轻着点。你我说什么也是夫妻,拉得狠了,我成了聋子丈夫,你就不心疼么?”

  宫云兮似笑非笑道:“我心疼什么?我巴不得你聋些傻些,少些狡辩和投机取巧,一辈子都一心一意乖乖给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微红,道:“反正你要是老老实实听我使唤,我自不会为难你。但你若是有了反抗之心,那便揪耳朵家法伺候。嘻嘻,宫爷爷总说我不好好学武,我却只认准妈妈的话,女孩子只需好好学会这一招就行了。再说了,我会看你反应收发手力的,你怕什么?”

  昭元叹了口气,心道:“她这般软硬不吃,这下回去还得给宋文昌好好关照关照,叫她对以后老婆要毕恭毕敬,起码要有个心理准备。这要不先打点好,那可麻烦无数。”

  宫云兮嗔道:“你贼眼乱转什么呢?还不快来扶我?”昭元实在无法,只好轻轻托住她小手,只觉她小手似乎微微一缩,但还是让自己握住。自己和她肌肤一碰,立刻又是一股温柔传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服。昭元忙极力收慑心神,缓缓道:“我们走吧。”

  宫云兮见他满脸极勉强极委屈的样子,笑道:“你不要这个样子嘛。俗话说龙从云,虎从风,风云现,龙虎行。你自命人中之龙,可是我叫云兮,你本来就该从我……跟从我的了。”说到这里忽然似乎微有害羞之意,几乎就要抽回小手。昭元听她话中有话,面上娇羞和得意之色并呈,美丽无限,简直大有自己生来就是被她享受一般的神气,也是心头一动。但这次却居然不是反感,而是丝丝甜密意。宫云兮小手一缩之际,昭元居然也是本能地握紧,没放她缩回。

  宫云兮抽不回手,也就只好任昭元握着。她那粉琢玉雕般的小脸也转了过去,似乎是不想看他,又似乎不愿意被他看。昭元定了定神,忽然心中又充满了对偷偷亲近别人妻子之心理的憎恶感,几乎就要回手打自己一个耳光。

  但他终于还是忍住,冷冷道:“云兮小姐请。”说着自己先走了一步。宫云兮似乎被他拉着走一般,也随他前行。昭元心头翻滚难制,只盼能早日摆脱此等危险情境,当下慢慢加快步伐,越来越快。宫云兮先还不觉,但渐渐觉出他乃是故意如此,忽然一甩手,嗔道:“哪有你这样送的?你这样快,简直就是劫持,根本不是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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