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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

(2006-12-08 16:16:23)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
  白衣龙女被他逗得噗哧一笑,但却还是秀眉微皱,似乎有些心事,难以完全放心。昭元想起这等之事确实很奇妙,往往第一次的看对眼比什么都重要,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不可理喻。远的如当时的自己,身边就有两个漂亮得惊人的小伙伴,可以说是天天看的,那眼界还能说不高?可自己一看到樊舜华,还不是立刻就失魂落魄、不顾一切?近的如姬黑臀,明明后来他母亲给他找的那个姑娘也是非常优秀的,可他竟然象弃草芥一样弃之不顾。要是这斗贲皇就是铁了心要喝爱琴海的水,那可怎么办?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白衣龙女其实可算是与斗越椒本来就有渊源的,本来就算半个斗家人。因此,如果让白衣龙去去和斗贲皇联姻,意义上便不如琴儿去联姻大。估计斗越椒最最希望的,其实是自己和白衣龙女成为夫妻,而琴儿和斗贲皇成为夫妻。

  但不管如何,有了白衣龙女喜欢斗贲皇,最起码比只有一个琴儿要好办得多。昭元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给白衣龙女以信心,便道:“好妹妹,别担心。你看,你琴姐姐处境多么难,可她现在也相信哥哥有办法帮她解决了,对不对?哥哥一定能有办法帮你解决的。来,让哥哥亲一下。”说着将她轻轻拥了一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白衣龙女微现羞涩,道:“昭元哥哥,真是麻烦你了。”昭元笑道:“长兄为父,我们兄妹之间,就不用说这么见外的话了。哥哥若不把你好好嫁出去,那可真是寝食难安哪。对了,你知道你奶奶现在在哪里么?”白衣龙女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虽然……虽然奶奶对我很不好,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想她的。好多年来,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你知道么?”

  昭元见勾起了她的痛处,心下后悔,忙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想,你爷爷,还有许多相关的人已经过世了,这么多年来,她的疯病应该好些了吧。现在你先不要瞎想,将来哥哥陪你去找奶奶,找爸爸,好不好?”白衣龙女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嗯。哥哥,我没有告诉表叔这些。你不要公开我的身份,最好让琴姐姐他们也不知道,好不好?表叔对我很好很好,我怕表叔一时接受不了,会生气的。”

  昭元想了想,点头道:“好的。但这样一来,你就没人可说话了。”白衣龙女道:“我可以晚上来跟你说话呀。”

  昭元吓了一大跳,忙道:“好妹妹,这个可不要总是来。哥哥……哥哥会害怕的,也怕万一心神激动,会伤着你。说实在话,今天差一点就把你当成女鬼了,再一看女鬼这么漂亮,才又不相信了的。你住在那里?你要是有心事要说,就……就把花园小水池最东南角的那块不大的石头,搬得反个方向,哥哥可以晚上去跟你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哥哥每天都会经过那里的。当然,你要是有急事,也可以直接白天来找我,就说……就说……就说琴公主有要事要你转达。”

  白衣龙女听他说这是两个人间的秘密,不由得童心也起,很乖地点了点头。昭元很喜欢她很乖的样子,心想:“我老想把琴儿当妹妹,却总是有点心虚。天昭又太野了,不知道近来好点了没有。冰灵呢,又太小了些。这个妹妹可还真乖真可爱。”

  二人又随便说了几句话,白衣龙女便起身告辞。昭元虽然因为今天捞到了这么乖巧的一个好妹妹,甚觉欢喜,但想来想去,到底还是很有些后怕。先前樊舜华说她苦苦保住了这宫中净土,没让斗越椒势力渗进来,可谁能料到,在樊舜华自己进宫之前,斗越椒就已经伏下了桩脚?而且这桩脚竟然还就是自己最为防备的斗越椒之养女,居然还就直接欺到自己床帐内来了。说起来,这简直就象是脑袋搁在刀上,滚了十几圈还没掉的那种惊险和幸运。嘿嘿,可笑自己当初还曾觉得,只要一进宫、到了樊舜华的势力范围,就万事安全了呢!

  当然,无论如何,她现在这样坦白来见自己,而没有伤害自己,那怎么也是说明,斗越椒确实没有取自己脑袋之想。至少,也能说明斗越椒本人对她的控制不很严。如此说来,倒怎么也算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

  昭元胡思乱想了一整夜,这日上朝自然颇没精神。群臣见他远不如昨天振奋,都是面面相觑,议事反而拖到很晚。等他回宫的时候,简直特别地想睡觉,可一想起自己那一被漂亮姑娘挨近,就容易什么也不知道的毛病,不由得掌心都起了冷汗。他想来想去,简直就是越走越慢,似乎今天晚上又会被谁偷偷摸进自己帐中来。堪堪到他寝宫和樊舜华寝宫的分岔处,昭元情不自禁地有了些犹豫,竟然还莫名其妙地神思飞扬起来。

  自己的寝宫床温被软,而且无人打扰,无须分心,自然是能美美的……险险地睡一觉。自己若在樊舜华那里,以自己二人的脸皮来看,只怕最多也只能和那天一样,自己只能在樊舜华被外来个四脚朝天,勉强将就。可相比起来,在樊舜华那里即使被如此对待,自己也还是能够睡得更加甜美,更加和乐,更加安心。这是为什么?莫非只是因为自己有那死睡的毛病,特别怕被漂亮姑娘深夜割头,而樊舜华能帮自己警戒一下?

  昭元脸上已经不知不觉发热起来,明明脑中要自己老老实实回自己寝宫,可这脚却是说什么也不听使唤,怎么也不肯挪动半点。

  忽然旁边一名宫女道:“大王,王后似乎有事要请大王驾临。”昭元只觉这一句话简直就象是金伦玉音一般,于这等彷徨迷惑、有贼心没贼胆之时听来,实不啻大旱甘霖。那宫女话音尚未落,他腿脚就已经象是自己长了脑子一样,径直便朝樊舜华那里行去。

  一行人众到了樊舜华殿门,昭元闪身便进了门掩好,迫不及待地对着又惊又异的樊舜华道:“听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啊?”

  樊舜华正在上晚妆,忽见他进来就狂问,顿时没好气地回道:“你总是没好事,谁有事找你啊?你……有什么事?”昭元一呆,无言以对,忽然明白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人已来了,自然说什么也不想走。一时间他便象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吱吱呜呜,半天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却也不肯就此灰溜溜走。

  樊舜华看他情形,那本来已渐消的羞窘又不自禁地爬了上来,低下头去不问他。二人只是一站一立,互相默对,良久,昭元才终于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樊舜华道:“你自己不是有寝宫么?还要来我这里?”昭元低头道:“你是我……我……姐姐嘛。”

  樊舜华扳起脸道:“那你多大了?还要赖在姐姐身边?姐姐以后怎么嫁人啊?”脸上却更红了起来。昭元无奈,道:“这姐姐嘛,是假的。人人都知你是我老婆……”樊舜华听他这句话说的凄凄婉婉,竟是大有乞求讨好之意,更加羞涩,但嘴上却还是哼了一声,道:“这老婆可也是假的。”昭元被逼得无言以对,几乎就要转身拔腿开溜,但偷眼看了看她神情,心中却忽然又胆大起来,嘻嘻笑道:“反正是你是我老婆中的姐姐,姐姐中的老婆,这却是真的了。”说着突然伸手搂了她一下,立刻放开,歪着头看她。

  樊舜华突然被他重重搂了一下,全身羞软,而他所说也似正撩动着她深藏着的意念,竟让她有难以自持之感。她本来偷偷有一个朦胧而又美好的梦,可是当这个梦真的就要到来时,她却又生怕它真的到来,因为它的到来将让自己无法自处。

  她极力扳起脸来,正要说话,不料昭元见她神情忽然又扳了起来,自己便已心生怯意,连忙抢先道:“我……回去休息了。”说着一转身就要开溜。樊舜华见他胆子其实不大,自然松了口气,但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不免又是好笑,又是得意,甚至还有一点点的失望和生气。当下她放松脸色,拉住昭元道:“你既然来了,明天又要早朝,姐姐就让你在这里睡吧。不过只能跟那天一样,不许胡闹。”

  昭元大喜,立刻便转回身道:“谢谢。”这实在已是他自己所敢想的最好结果了。本来在来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找借口的,这下突然蒙其主动答允,哪有不开心的?樊舜华见他一幅小儿心愿忽然得偿,想粘自己却又不敢的样子,心下暗笑,便道:“慢些,慢些。我还没有沐浴呢,你自己先出去等一会吧。你自己也洗洗,为人君了,也该有个样子。”

  昭元无奈,只好老老实实退了出去沐浴。他自然是三两下便完,接下来便是苦苦等待。过了好一气,听得人回报王后有请,自然立刻便急不可耐地前去。他一进门,便见樊舜华已安然而卧。樊舜华对被外之侧呶了呶嘴,脸上似乎一红,却又是禁不住得意地一笑。昭元心神荡漾,自去乖乖躺好而卧。

  次日群臣再集,虽然依旧谏起无数,但毕竟连续几天上朝,人人都略有困意。但昭元一觉之后,却大是精神饱满,应付起他们来自然容易了许多。群臣先前曾经被他责备过没有建议,回去之后都是苦想,今天果然又都是各有主张。虽然这些与大计无所损益,但对昭元观兵周疆时的邻国关系、粮草之事、见兵之礼、峙兵之防,以及新开之地的官吏委任、编制等等关联之事,却都是大有见解。甚至还有一楞头青,居然当面直言要他小心那被带入宫中的琴儿,不要被她迷惑,而且也还得了不少人附和。

  昭元虽是无奈,却也只好满口答应,说是自己实已痛改前非,绝不会再如此云云。等再训令他们挑选时机,点集未劳人马,便已耗去朝政时间之大半。待将要退朝之时,忽然有一位没注意的老臣名虞丘,自称自己为官近四十年,有许多潜移默化的朝政臣僚道理,只是甚是繁杂,不好费众人时间于朝堂。但大王若是有兴听闻,他便愿朝后详谈。

  昭元一听虞丘这个名字,立刻便想起自己三年多前,被他族侄虞南成卖到陆浑当奴隶之事。但他现在看去,却见这虞丘似乎已非常非常老了,而且一脸正气,同时还和朝中那些特别硬气的人关系颇好,心下不免犯了迷惑:“看来,确实可能有不少人是面忠实奸。这人居然主动要跟我详谈,倒是个可以好好了解他的机会。”

  于是,昭元果然就留下了虞丘,还当着群臣之面大谈老吏们于官场颇有见解,并说是自己若能倾心以受,当可使自己多知官场规矩和许多积弊。那样的话,以后或许更易着力,手段也当能圆通不少。待众臣散去,昭元便和虞丘到偏殿详谈。

  虞丘果然是官场老手,加之又能言会道,昭元简直还没来得及开口试探,他便将一件件官僚们之间的上下之礼、以及许多规矩人情都说得极是清楚。昭元听得津津有味,竟然不但忘了问他之话,居然也忘了回宫的时间。待发觉虞丘自己都已精力不胜时,几乎已是半夜。昭元这才惊觉失礼,忙好言抚慰,命其明日好好休息,不用来上朝。

  这一日昭元已甚累,和樊舜华自然依昨日规矩,一夜无话。次日早朝,虞丘果然未来,等到群臣将朝散之时才终于来了。昭元大喜,道:“虞卿家年望已高,还日日来朝,真忠臣也。”他想起昨日情形,疑心这虞丘长期在都内,未必知道那族侄之事。因此,那事也许是那族侄自己扛出他旗号,以耀武扬威、威慑旁人的。当然,昭元也知自己这想法,有过于凭借个人好恶来断人之好坏之嫌,心头已暗有自己亲自去、或是派专人去详查此事的想法。

  虞丘道:“臣尸位素餐数十年,偶有小得,只恐大王不予采纳,那便某一日只能携之地下。今能得大王赏识,那实在已是万千之喜了。大王若能勤政爱民,奋扬国威,让臣之道能有小行,臣等自然也是跟着有些小小名声,怎么也好过空活世间数十年。”

  昭元甚喜,便命他先行休息,待朝散之后再行详谈。待到朝中时,又思这些最忙的时间已经过去,这几日天天早朝,连自己都已是勉强,何况这些臣子?于是昭元便又命重依旧制,只要无紧迫之事,便只五日一早朝大集。其余之时,各官便可自行处理公务,或是休息一下。自己若是每天都上朝,那便只轮番见他们中的一些人,免得他们无时处理事务。

  这虞丘虽老,但却是楚国有名善辩之士,身体虽然不行,口才却实在不错。当晚他自然又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免又是到了半夜时分。昭元虽然一天劳累,却也甚喜。如此一连几日,虞丘竟能日日不重样,每日都能说得昭元大点其头。昭元连听几日,颇觉得许多原来以为甚小的事也不可全然忽略,还是当有些涉猎。

  这几日昭元因为日见群臣夜见虞丘,甚是劳累,自是半点也再没心思去跟樊舜华胡闹。因此,他每天都是一入寝宫便嚷着要用饭,而且用完饭后,只一沐浴,就恨不得纳头便睡。

  这一天昭元又自回来,照例心急火烧般吩咐开膳。樊舜华在旁边,看他疲惫之中依然狼吞虎咽,心中甚是怜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些时日是怎么了,怎么每次都回来这么晚?甚至我都跟你说话,也都说不上两句?”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二)

  
  昭元一怔,眼珠一转,调侃她道:“唉呀呀,你身为后宫之主,却怎么跟个男人吃起醋来了呢?”樊舜华大羞,气道:“胡说!我才没吃醋呢。”昭元笑道:“这些日子以来,和我详谈的是楚国有名的大贤。此人能言善辩,名为虞丘。”

  樊舜华想了想,沉吟道:“此人才智虽然过人,然依我来看,他也未必能称大贤。”昭元微觉惊奇,道:“这怎么说?”樊舜华道:“臣之事君,与妇之事夫也有相似之处。我……嗯,反正身为王后者,见了后宫有美色,便应该进于君王之前,只不让君王过分纵欲即可。按说身为王后,自然也不是不想独得大王的宠爱。但是否会为了自己独宠,而去堵别人进取之路,便是贤愚之别。今虞丘享民多年,与你详谈许多时日,却没有听说进一名贤者给你。你自己也曾说过,一人之智再高,也难敌天下智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穷。他日日如此,有想以自身之宠,而堵才士重用之路之嫌。我实在看不出他怎么能称得上是大贤。”

  昭元听得入神,竟连饭也忘了吃了,心下暗暗警惕:“这虞丘虽然未必就有擅宠之心,但也确实得推荐贤者为国所用,方称大贤。我也只有避免一人刚愎自用,任用天下智力,群策群力,共强国家,才能得称明君。还有,我天天听虞丘的,只怕会被他过度影响。”

  樊舜华见昭元呆呆出神、连饭都忘了吃的样子,噗哧一笑,接过他碗便道:“看看你的样子,这么浅的道理,就这么难想嘛?你几岁了?”说着便作势要给他喂饭。昭元略觉尴尬,伸手便想抢回饭碗。但见她真递过来时,忽然一阵心神荡漾,就索性做出要吃的样子来等她喂。

  樊舜华见他居然不顾脸面,打蛇跟棍上,脸上一红,便要交还碗筷。昭元却偏偏将手扁到背后不肯接,只张着嘴,涎着脸道:“不行啊,我在你面前总是小了几岁,抬不起头来。今天我又知道了,我比脑子更比不过你。唉,看来我这一辈子都是超不过的命了。”

  樊舜华见他微有调笑之意,啪地一下将碗放回案上,脸上极力要扳起脸来不理他,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跟你说这些道理了。还是该让那虞丘独自对付你才最好,省得你老是没正经。”昭元脑中灵光一闪,那隐隐存疑忽然明白无比,笑道:“我现在忽然又觉得,那虞丘实在是其贤无比啊。”樊舜华奇道:“怎么又其贤无比?”

  昭元微微笑道:“他每天这样,就是要让我精疲力竭,没有功夫心神来亲近你们。”樊舜华也立刻醒悟,心下大羞,道:“哼,你要亲近也亲近不着。”昭元嘻嘻笑道:“真的吗?”忽然一下扑过案边,奇快无比地又搂了她一下退回,得意地道:“这不还是亲近到了么?”樊舜华又气又急又羞,一下站起身来便不理他,直朝内室而去。昭元忙跳起来挨上去道:“这不是要更加亲近了吗?哼,这人居然想跟我老婆争宠,那可不能让他得逞。”

  樊舜华被他逗得忍不住一笑,回过头来道:“你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啊。你要亲近去找许姬去,她可不敢把你往外推。”昭元道:“我怕我妹妹不让我进去啊。她俩在一起,就如带刺玫瑰,咬也咬不着。唉,还是你这里好。”樊舜华气道:“我就不带刺吗?”昭元道:“也带呀。不过呢,毕竟姐姐大我一点,知道爱护,好象生怕扎痛了我。”

  樊舜华见他一幅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样子,怕他得寸进尺,忙忍住心头羞涩,正容道:“你可听着,今天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被外呆着。”昭元见她忽然正容起来,吓了一跳,连忙老老实实道:“是,是,老婆姐姐大人。”樊舜华见他半老实不老实,心下甚恨,却又生气不起来,只好转过身去不理他。

  昭元自觉没趣,那一时忘却的困意顿时上来,几乎恨不得就倒地大睡一场,只好连忙捶了捶自己,心下自是大骂虞丘用心险恶。樊舜华转过头来笑道:“看看你这样子,那虞丘实在是大大的忠臣一名,没了他还真不行。你呀,还是老老实实每天晚上陪他吧。”

  昭元见她笑语吟吟,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和温婉,心下亲爱之意更盛。但他倒也知不能太过放肆,只好勉强道:“那倒也是。不过呢,他自然是比不过你了。赶明我还是得叫他趁早把他那一套又臭又长的东西来个长话短说,趁早滚蛋。我好……”樊舜华瞪了他一眼,却听他故作正经地道:“……你瞪我干嘛?我是说我好听老婆的话,去多见见新进贤臣。”

  二人相视一笑。当晚昭元困得半死之下,还是老实得不行,还没来得及睡前痛骂虞丘,就已入眠。次日昭元再见虞丘,说不两句,便道:“虞爱卿,你深谋远虑,心计之深远,寡人甚是感动。”

  虞丘吃了一惊,吓得连忙拜倒不敢抬头,口称:“臣罪该万死!”昭元一笑,扶他起来,便将昨天樊舜华饭间劝自己的话大略说了一遍,道:“王后之言,你觉得如何?”虞丘拿不准昭元只是疑自己想独得圣宠,还是也识破了自己的真正所想,忙道:“王后乃千秋大贤,所言乃国之正理。臣不知荐举贤良,实在有罪。臣这就去遍访天下才士。”

  昭元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能为国进贤士,自然无过而有功。况且你深谋远虑之事,也让寡人受益匪浅。你乃是真正大贤,寡人怎么会治你之罪?”虞丘一听这口风,立刻便是心中雪亮,连忙又拜倒道:“大王英明,臣罪该万死。王后贤德,自会劝大王有所节制。只是大王新进那一美人实在是天姿国色,臣等确实都有些担心。”昭元微笑道:“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要来跟我爱妃争宠。这还真是应了你所讲的那些僚属之通。”

  虞丘更加不敢抬头,道:“臣等该死,不该私下通谋以瞒陛下。”昭元嘻嘻笑道:“起来,起来。此事虽然有通谋之事,但毕竟是为寡人的江山社稷,不怪你们。但你们这次以后也当知寡人不是……寡人自痛改前非之后,已不是那般好色之人。今后若有所议寡人是非者,尽管直言便是,不可随便私下串谋。当然,商议所奏乃人情之常,寡人不禁。只是不可随便结党营私。”虞丘再拜而起道:“大王英明,臣等谢大王之恩。”

  昭元叹了口气,道:“那位姑娘确实美貌,寡人又是年轻气盛,你们所虑自然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那位姑娘与寡人虽甚是投缘,寡人也非常宝之爱之,但却实在只是兄妹之情,实在不是要图谋于她。寡人现在,都正思何时册封她为公主呢。不过你们虽然误解,忠心也是可嘉,寡人不但不罪,反而大悦。楚已有你等忠直之臣,何患不国富民强?同时,王后所言亦是天下至理。楚国之士无穷,实当多举多择多用新才,才能事半功倍。你等以后要留心察访,遇有贤才,不可掩藏。但进贤者有赏,故意塞贤者其罪重大,寡人重刑伺候。这些话你先回去说给他们听,早朝大集时,寡人也会再说的。”

  虞丘道:“是。臣告退。”昭元道:“你的那些话,寡人还是有兴趣的。不过要长话短说,不要再一味旁证博引了。”虞丘不敢怠慢,老老实实说了一气便要告辞。昭元见他似乎欲言又止,微觉奇怪,道:“虞爱卿有何事踌躇?”

  虞丘略一迟疑,道:“臣觉得,大王若要册封公主,根本不必等什么日子。依臣来,好日子俯拾即是。”昭元一笑道:“放心,不用这么怕寡人反悔。寡人自有道理,只是目前还不想太张扬。这事以后再说。”虞丘拜退。

  昭元知他以后不敢再来干扰自己,心下暗笑,但想起以后的情形,却又怕会有些不习惯。起码那多出的时间里,自己可怎么处理?是去面对樊舜华么?那个时候,自己可就不能再以累为借口了,还怎么去樊舜华那里?就算去了,难道天天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四脚朝天,在被外屈就、权当护花么?

  昭元一路感慨,待回到宫中时,樊舜华已在路上等他,直接叫他到自己宫中。昭元大喜,顿时愁容尽去,前后判若两人。樊舜华又好气又好笑,兼还有丝丝少女羞涩,也是默默不语。到了殿中,樊舜华微笑道:“我最近呢,在学手艺,每日一样。不过我手艺太差,想想肯定没人肯试,就你还算听话些。以后你就每天都来帮我试菜味吧。”

  昭元喜道:“那敢情好,我天天都不请自来。再说了,王后亲自动手,除了我谁敢来试?我不也是不得不来么?”樊舜华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禁不住一笑,一指案上,道:“那边就是,自己去吃。”昭元故作很委屈地道:“没人喂吗?”樊舜华大羞,居然一反手就揪住了他耳朵,气道:“老老实实去吃!”她说完,忽然醒悟自己所行太过亲呢,自己已是满脸红云层燗叠障。慌乱之下,她急忙放手低下头去,生怕昭元看见。

  可是等了一会,昭元却连动也还没动。樊舜华心下微奇,再看他时,却见他竟不知从何时起,已是一脸愁苦,正在呆呆发怔。樊舜华奇道:“你怎么啦?我揪痛你了么?”昭元全身一震,从层层过去中骤然惊醒,忙道:“没,没有。”说着极力忍住那一口深深的叹气,移步而近案旁坐下,老老实实一口一口慢慢吃将起来。

  樊舜华目不转睛地看着昭元,也似是在深深思索,却始终捉摸不透他的心意。她想了许久,忽然灵光一闪,道:“是不是哪个女孩子也这样揪过你?”昭元手上一颤,道:“没有。”樊舜华看他神色,微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把她娶回来呗。你要是怕,我替你去说。”昭元忽然怒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樊舜华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鼻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昭元话才才出口,心中便已大悔,急忙拥住她道:“姐姐,对不起,我该死,我不该这样对你的。我真的好该死好该死,你骂我好不好?你打我好不好?”说着将她玉手擎起朝自己狠狠打来。

  樊舜华见他一片惶急,的确是出于真心,心下委屈也就消了大半,道:“没有,我没生气。”昭元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垂头坐在地上。他呆了一会,木然道:“我是真的错了,而且还错得愚蠢之极。其实你比她不知好多少倍,我怎么还会想她呢?”

  樊舜华见他终于直认,又见他如此说,立刻便猜到那姑娘一定是仙子般的人物,而且曾跟他有过非同一般的亲密。否则的话,不可能令他如此情态。昭元现在的颓废,简直只有在当初,他在洞房花烛夜被自己拒绝时才能相比。但毕竟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毛头少年,什么都幼稚,而现在的他,已是饱经风霜苦楚了,怎么能跟那个时候相提并论?要能把现在的他变成这个样子,那得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

  樊舜华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居然情不自禁地微微叹了口气。她脸上渐渐升起一股慈母般的光辉,轻轻在昭元身边和他并肩坐下,温柔地将他扳转过来面对自己,道:“你和她究竟怎么了?能告诉我么?”昭元觉得她的声音便如母亲般的温柔亲近,鼻中一酸,竟然不知何时泪眼迷离,叹道:“我这些天来,总是让自己劳累和分心,本来以为已经忘了她的,可却终于还是没有。我……该怎么办?”樊舜华心头幽幽:“怪不得他没有识破虞丘之计,原来也还有这个原因。”

  昭元忽然颤抖着伸手扳过她肩头,用颤抖的声音道:“姐姐,我忽然很想很想对你说,把我的一切一切都对你说。这些事很繁很繁,很难很难,很苦很苦,你愿意听么?”

  樊舜华见他如此,知他对自己的亲近和仰慕已是极深极深,先前他那许多甜言蜜语极可能还是出自真心,并非只是讨好。她想到这里,那本来的一丝莫名其妙的嫉妒立刻大减,轻轻道:“没关系的。我是你的……亲人,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很想听很想听。”

  昭元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微微平复,慢慢地将自己遇到宫云兮的情形大致地说了一遍。从月氏相遇,到发现宫云兮的陈家小姐身份,除了有些细节、以及那个怪梦没有说之外,他从头到尾简直是一件不漏。甚至连同自己对她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犹豫,也都一诉无遗。

  昭元本来以为自己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会每一句都痛裂成三四句,可整个叙述过程,却偏偏是出奇的冷静和平和。他从头说到尾,竟然象是在诉说一件跟自己全不相干的事,简直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已经对她彻底忘情了?昭元很希望是,可却又偏偏知道,这答案其实绝对不可能是如此如意。

  昭元一口气说完,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但心下却忽然又涌起一股悲凉和后悔:“我一向自诩是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到头来怎么也要学世间女子,遇事需要对人诉说?……不错,我是早已在梦中对妈妈说过无数次,可樊舜华又不是我妈妈,我为什么要对她说?”想到这里忽然觉出自己还在搂着她,急忙放手,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深深叹气。

  樊舜华见他说完后果然平静了许多,已能意识到失态,心下微觉放心。但她随即又觉昭元全身都是冷了许多,竟然有生机飘零之象,不免又是极为担心起来,不觉暗想:“……嗯,他要去周疆耀武扬威,难道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三)

  
  要知昭元并非口齿太苯之人,魂思梦绕之下,自然痴痴呆呆地将无数美好都堆砌在宫云兮身上,将她说得无与伦比,天地已绝,洪荒难觅。就连樊舜华,也不禁受了些感染,甚至神往起来。但她迅速明白,这也极可能就是人对得不到的东西的美化,其实未必就真如昭元所说的那样。她既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心下释然,轻轻道:“你这样爱她,她也爱你,不就是一份婚书么?这是有办法的。”

  昭元苦笑道:“你不用试探我了。有什么办法?找个侍女代嫁?换个名字瞒天过海?杀了宋文昌?贿赂威胁宋文昌?贿赂威胁陈家?威胁天下?隐世逃遁?我什么办法没想过?都不行啊,都不行啊。”樊舜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昭元凄然道:“如果我不是楚王,宋文昌不是我的臣子,那么我根本不会去管太多礼法。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解除婚约,最多多些补偿就是了。而且他们也未必就会不愿意。可为什么我和他偏偏就是君臣,我又为什么偏偏要做个明君?我为什么早没瞎了这双眼?”他越说越激动,禁不住又是泪光盈然。

  樊舜华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樱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没有动。昭元忽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却急忙如触电般塞回去。他又摸了一气,取出一封帛书,道:“就是这封婚书。哼,哼,可笑啊可笑,我居然一直都还没有给宋家。”樊舜华道:“好象宋文昌也是刚刚从巫山远游回家的。”昭元叹道:“我知道,但我本来可以给他家的。我……真是卑鄙。”

  樊舜华轻轻道:“其实……”昭元叹道:“你别再说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早已想得不能再清楚了。宋文昌纵然是真心愿意取消婚约,只要我和他是君臣,普天之下吏民也定会觉得,我是挟势威逼而得。纵然普天之下都不这么觉得,我自己也会这么觉得。况且她……那么……那么……好看,宋文昌怎么会真心愿意取消婚约?”

  昭元顿了顿,又道:“其实她嫁给宋文昌有什么不好?宋文昌是少有的青年才俊之士,为人也颇有贤名,他一定会对她疼爱倍至的,绝不会说亏待她。可她如果嫁给我,我只怕把持不住自己,成为桀纣将指日可待。她嫁给宋文昌,乃是正得其所:宋文昌再沉迷得深些,又能有多大害?不过就是留些风流佳话而已。他们快乐,我自然也更快乐,而且是乐中之乐。这不是极乐是什么?哼,哼,这不就是为君之福,为君之乐么?”

  樊舜华听他竟连自己若娶了那位姑娘,就会变成桀纣之属,这样一类的话都极平和地说了出来,心下未免感慨万千:“按说他什么美色没见过,怎么一个太史的女儿,就能如此神仙风仪,让他倾倒成这样?看来还真是情人眼中,一切不同啊。”她见昭元如此垂慕,实在不得不感叹这沉迷的力量之大。但无论如何,昭元现在已能对自己说出来,显是他已渐渐可以面对了。同时,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高,只怕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多少。

  樊舜华想到这里,心头禁不住丝丝甜意,但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轻轻道:“那你准备怎样办呢?”昭元缓缓道:“该来的始终要来,我是个男子汉,自然不会去逃避。宋文昌既然已回来,我自然将会把婚书给他,并对他叮嘱一番。……嗯,他们迟迟不能许婚期,拖得太长的话,外人恐有议论说他们是轻视我们楚国。我这次观兵周疆,也可顺便让周王代为赐婚,即使陈太史不回来也可定下婚期。臣尽忠对君,君自然当为臣谋利。你说是么?”

  他一切侃侃而谈,明明一切都让他难以自制,却偏偏象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樊舜华心下暗暗一叹,道:“你觉得你能平心静气向周王说起这事么?”昭元目光闪动,缓缓道:“心中要完全平心静气,只怕是自欺欺人。但若只需面上让人觉得我平心静气,却是不难。何况……”樊舜华道:“何况什么?”昭元忽然勉强一笑,道:“何况我有你这么一位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的老婆在身边,只是一直不知道珍惜。但现在我已经知道珍惜了。”

  樊舜华脸上一热,低下了头。她虽知昭元有些言不由衷,但无论如何,毕竟还是认识到了自己的好。他能在这等伤心痛肺的情形下,说出这番话来,也应不全是信口敷衍。

  樊舜华本来生来便被指为王后,自小就受的是辅佐君王、主位中宫、包容粉黛之教,自然也不会对夫君曾迷恋过别人而太过敏感。况且从这情势来看,昭元已大有面对现实之思想和能力。那么以自己之美,再加上他对自己的信任和依恋,不难有朝一日让他重新对自己真心痴迷。要知樊舜华自己也是难得的美人,对此她一向是极有信心的,是以才能丝毫不嫉妒许姬,甚至还直接将她收为心腹。

  樊舜华想了一想,轻轻道:“那你今天晚上……”昭元呆呆不语,忽然道:“我今天晚上很难过,很想一个人呆一会。”樊舜华道:“我派人先去收拾你寝宫枕席,叫她们不要打扰你。”昭元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道:“不用了。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神。”樊舜华吃了一惊,道:“你要出宫?现在楚国上下都眼巴巴地期待着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昭元轻轻一笑,竟是极是轻松,似乎那刚刚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般。他轻轻道:“别怕,我知道事情轻重,不会去做傻事的。我现在要做的,正是难得的一件聪明事。等我回来时,我想我就能够真正平和地面对你,面对她,面对宋文昌,还有很多很多人了。”

  昭元见樊舜华还是一幅极是担心的样子,笑道:“一个人如果能够把苦痛说出来,那么也就是他真正摆脱苦痛的开始了,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人。你我夫妻……姐弟之间,难道还不相信我么?我回来之日,将会还给楚国一个真正的好楚王,也还给你一个真正的……好弟弟。”说着轻轻搂过她臻首,轻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才慢慢放开她。

  樊舜华心乱如麻,只能任由他亲呢,因为她根本没法躲避,甚至连羞涩都没心思去体会。她知道昭元虽然表现得很是平静,但自己其实已成了他风雨飘摇的心灵中,唯一的一丝依靠。自己必须在每一点上都表现坚强,事事显示当为楚国着想,他才能在自己的心理暗示下,也坚定地走下去。

  要知对付这等事,昭元若能全然忘怀前情,自那是最好。但若实在无法抑制,那么干脆将那个姑娘想办法拉过来,虽然有些卑鄙无耻,但以昭元之手段,如果再小心些圆滑些的话,别人未必能觉察,因此也并非是完全断了强国之路。真正最可怕的,就是一会想这样,一会想那样,导致身心内外朝堂内外都摇摆不定,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如今在昭元自己的心中,既然这为国略而抑己欲的想法已占了上风,那么自己所应做的,就当是助他尽量彻底地偏向这一边,再不让前情干扰心志。以昭元的所言所行来看,他似乎有过极深的打击和体会。他这失踪三年来的磨难和苦痛,已经使他能够做到无论多么难以忘情,他也还是愿意以国事为重。因此,这一条路不但是最好的,而且也是最有希望、最长远的,同时也是自己所最应当帮忙争取的。

  昭元见樊舜华不说话,心下不安,道:“你觉得不好么?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就不出去了。”他说完忽然不自觉地吃了一惊,因为自己一向是自负极有主见的人,怎么忽然会对樊舜华的所想所感如此看重?况且后妃干政,实乃古今大忌。樊舜华虽贤虽好,但历代昏君,哪个不是因为真心觉得所宠后妃又贤又好,才会言听计从的?哪里会有真心觉得后妃又不贤又不好,还宠爱万分、因其亡国的事?自己对这也本来是时有提防,现在心防都已崩溃得踪影俱无,怎么还还全无感觉?

  樊舜华自然听出了昭元语气中的乞求之意,更听出了他对自己的敬畏依恋,心下万分高兴之下,那最后的一丝阴翳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了看昭元那充满期望而又无法自持的表情,心中一叹:“他出去早点发泄一下也好。国家大事都等着他,未必能容得他慢慢有时间去消磨。”但她心下却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念头,却是不敢想,也更加不敢说。她急忙定了定神,轻声道:“你出去也好,姐姐不拦你。你早去早回,不要让国民担心。姐姐相信你是大人了,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如何照顾国家。你要保重身体和心志,莫让姐姐挂念。”

  昭元一笑,道:“你放心,我是大祭师出身,知道该怎样做。”忽然又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再说了,我不但有国家要照顾,更还有这么好的姐姐要照顾一生,怎么能不好好照顾自己?”樊舜华脸上红云顿起,却又无可回避,简直恨不得钻入地去。

  昭元见她神态,也是心中欹旎之思一盛,但旋即压住。他知她确实不会再阻拦自己,想了想,道:“我本是天外野人,性喜驰骋天地,以舒胸怀。这些天我朝政甚勤,若是忽然失踪,不免会引吏民之忧。这趟出去,还是直告的好。我只说是赈多日朝政操劳,想出去游猎一番,顺便操演士卒,察看军情。如此一来,群臣便不会不安了。”

  樊舜华点了点头,道:“朝政大事,你还是很明白的,我也不担心什么。后宫之事,我会小心在意的,不会委屈了你那个宝贝妹妹的。”她顿了顿,忽然一笑道:“还有你那个死活不忘的许姬。”

  昭元笑道:“你不说的话,我还真没想起来。这明明是你心中有什么鬼,死活不肯忘记,怎么还赖我?”樊舜华本已消退的红晕又起,啐道:“胡说。”但想昭元既已能连续开玩笑,那么情形就好了许多。虽然昭元心中肯定还是暗藏苦痛,而且还是那么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但到底他自己也是非常之人,遇过非常之师,受过非常之教,体过非常之苦,做过非常之事,能忍人之不能忍。因此,也许他确实可以在消痛之时,还能面上一切如常,两不相误。

  昭元见樊舜华微微出神,便又笑道:“我不好的时候,你生怕我走。我一好起来,你却又恨不得早点赶我走。唉,我真是命苦啊。”樊舜华气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象个一国之君的样子么?再说了,是我净受你的气,明明是我命苦,怎么是你命苦?”昭元微笑道:“怎么是你命苦?”

  樊舜华羞红更甚,一伸手就想揪他耳朵,但立刻又醒悟过来,急忙放下,口中气道:“快滚!”昭元叹了口气,道:“姐姐之所以命苦,全都赖我一人。若不好好补偿,我怎么能滚呢?”说着又道:“我本来还想现在就出猎的,但想起还是该告诉群臣,那就只好再在这里赖一宿了。”樊舜华没好气地道:“你自己的寝宫干嘛不去?”

  昭元忽然幽幽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在这里么?”樊舜华听他语气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深沉幽怨,顿时醒悟过来:他虽然是有些调笑亲密之意,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借自己来压磨他心中的那个影子。况且若是他今晚就出去,别人肯定以为他训虞丘之后,想要离开虞丘和众臣眼皮,自个去偷偷淫乐。再说了,这也说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越来越高了。

  樊舜华想到这些,心下欢喜无限,便道:“不是不喜欢,但是你不能老说坏话。”昭元松了一口气,道:“我……再也不说坏话,也不做坏事,保证还是四脚朝天,老老实实。”

  樊舜华想起每夜他的委屈模样,禁不住就想笑出声来,扳起脸道:“什么四脚?我看是四蹄,四爪还差不多。”昭元忙道:“是,是四蹄,四爪。”樊舜华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道:“这才乖嘛。还不快出去等着?”

  昭元知她要沐浴,只好忙不迭地出去。樊舜华沐浴之中,想起这一长谈的惊心动魄和几经反复,想起自己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那独一无二的地位,心下羞喜交集。忽然,一个羞人的念头起来:“我难道真是希望他一点坏话也不说,一点坏事也不做吗?”

  这一夜二人都是各怀心事:昭元为喜下实忧,樊舜华为忧下实喜,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同床异梦。次日昭元便当朝宣称要亲自出猎,亦猎亦军,巡视东部疆土。群臣已先受过虞丘之说,知道伎俩已被大王识破。虽然众臣不知大王所说的不好色究竟是真是假,但起码出猎演军时,大王周围都是男人,怎么也好过整日泡在锦绣丛中。因此,此事提出来的时候,倒也真没几人肯去阻拦。昭元不愿多带人马,只带了百十名亲兵牙将随行,但战马战车却是精心挑选。这自然是希望让自己能尽情驰骋舒怀,忘却旧事。

  人少而精,昭元又加意驰骋,自然行程极速。不上五日,一行人便已至云梦泽深处。这云梦泽乃是一大片断断续续、或连或不连的湿地湖沼,周围亦有些平原,但尚甚是荒凉,人烟不多。其方圆近千里,盛产水陆山兽,乃是历代楚王田猎之首选。加上此地四面都是楚军屯兵要塞,历代楚王行猎之时,都要调动军马,以行猎为名大行演练。因此,昭元此行,也确实有察看军情之用。

  昭元少年时,亦曾被被擒押解于此,如今重游旧地,纵马驰骋,不禁感慨万千。当年自己被人所擒,全无法反抗,甚至被一个小女孩戏弄威逼,可谓狼狈之极。而现在的自己,却是以楚王之威兵猎此地,其强盛从容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虽是对比强烈,似乎是地下与天上之别,可论起心中悲苦,却似比当时犹有过之。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四)

  
  这一带虽然人烟尚不多,但周围早已是楚地鱼米之乡,加上今年未遭水旱,粮米倒还充足。昭元察看之际,即亲自调动府库,命地方吏民将库中积存粮米之物抽调数成,以济西部之荒。同时,又于阅兵之后,命取一万之兵,三月后启程去新平之地戍守轮换。种种之事的繁忙程度,其实也不比朝堂中少多少。

  昭元眼界开阔数日之后,那许许多多在樊舜华面前,尚且极力掩盖抑制的愁思,也似乎消解了不少。他日日操练士卒,每当看见万众肃穆之气,心情便会不自觉地为其所动,不容易再去想那些儿女私情。每日当他纵马奔驰、身后万众皆从之际,心情便会好过许多。但每到夜间,他却往往还是愁苦万分,竟还不如他在樊舜华之侧时来得平和。

  到得后来,昭元也就干脆绝了要将这心事一次完全消除的幻想。但反正离征伐陆浑、观兵周疆之期还颇有些日子,他却也不愿意就此就早早收猎回都。昭元思自己来之时已近正月时分,便准备只待正月一开,自己便收猎归都。至于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了心头束缚,自然是顾不得了。

  这一日昭元正自围猎,到得傍晚将要收兵之时,忽然数里之外,正围赶一座小山的左军一齐鼓躁起来。一时间满山都是喧哗极盛,但却又不似有敌人来袭之象。昭元大奇,不待探马回报便欲前往而看。半路之上,便闻众军之鼓躁声渐渐汇集成一个人的名字,其声震天:“养由基,养由基!”昭元甚是奇怪,便问左右道:“这个养由基是何许之人?”

  一名牙将道:“东疆北疆,近来盛传军中有一百长,名为养由基。其箭术通神,甚至有人言其在令尹之上。只是臣等尚未曾亲见。”

  昭元笑道:“斗越椒天赋异禀,箭术已是登峰造极,寡人还真难相信这世上还有胜过他的。如此人才,自然不可不见。”正商谈之间,忽听远处众军一阵大鼓,接着便是一阵阵的欢呼:“养一箭!养一箭!”昭元笑道:“想来是射中了什么难射之物了。”又走了半里之许,前面一名小将过来禀报:“大王,左军今有奇获,请大王移驾一观。”

  昭元道:“能使诸军声闻如此,不消说定是非常之物了。是甚么奇物?”那小将道:“是这样的。我军围左山,忽然不知哪里现出一头金丝之猿。那金猿老得已是全身泛白了,性灵无比,竟然能如武中高手一般接箭隔挡。我军许多将士纷纷而射,那猿伸手而接,全不畏惧,众军因此鼓躁起来。后来军中都想起神射手养由基,便要他闻声过来试射。”

  昭元道:“结果一下便中了?”那小将道:“正是。而且奇的是,那老猿一听众军呼养由基之名,立刻便哀鸣连连,先前趾高气扬之态全无,便如畜类也知他大名一般。养由基过去,一箭便正正射中,那老猿立时毙命。众军振奋之下,都改口称他为养一箭。此是言人人都觉他要来射什么,肯定一箭便足,完全不需第二箭。”

  昭元听得悠然神往,半信半疑。要知江南产猿,但金丝之猿却多产于神农架。东边吴越之地据说原来也有,只是后来为人捕杀,遂渐渐稀少得不甚见。至于云梦泽,却还真是从未听说居然也有金丝之猿。当然,这也罢了,最奇的是其居然一听养由基之名,就怕成那样,这可实是匪夷所思。以大祭师的思维来看,此只怕又是大有夸张在内。最起码自己若不亲见,实在怎么也无法相信。

  欢呼声中昭元策马疾奔,不一会便到了那处。众军见大王亲临,都哗啦啦让开围圈,但欢呼声却丝毫不息。昭元放眼望去,但见场中有一名百长模样的人,正自策马朝自己驰来。那人背扛一物,尚未近身便甩鞍下马,拜伏在地,口称:“微臣养由基,叩见大王。”

  昭元跃身下马,命他起来说话。只见养由基年纪不甚大,英姿勃勃,眼中目光极是沉稳,果然是一幅优秀射手的模样。昭元是识货之人,一看他眼神颇与斗越椒等相通,心下便先喝了声采,对那传言也先信了一半。当下他微微一笑,对养由基道:“闻说你箭术通神,降伏异物,可是此猿?”

  养由基道:“正是。此猿在大王出猎之际现身,乃大王之福。臣已取其皮毛,欲以制裘献于大王,以备大王赏赐宠妃至爱。”众军都是欢呼阵阵。

  昭元一听到他说及“宠妃至爱”,顿时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几乎叹气。当然,他面上还是道:“你有此心,也是难得。你如此之术,实乃人才,怎么还只是个百长?”

  养由基迟疑了一下,正要答话,旁边一名将军赶忙道:“那是因为没有得遇大王。”昭元一看他们神色,心中已知大概:“养由基箭术神异,军中又大多是识货之人,既然这么多人传其术胜于斗越椒,多半并非虚言。但斗越椒久负盛名,若是忽然得知自己被一小小百长超越,不免会大没面子,或许心生嫌隙也未可知。养由基屈身百长,虽然是大有委屈,但反过来说,也可说是避了些祸。”

  昭元想到这里,便道:“既然今日得遇寡人,自然再不能令明珠蒙尘。你今日便升为右军牙将,协领内卫亲兵,随身寡人身侧。这官虽不大,却是寡人亲卫,身系寡人安危,其责不可谓不重。”养由基大喜,躬身道:“臣谢大王圣恩!”

  昭元微笑道:“你虽然在寡人身边,但与诸大臣也当和睦相处,才是正道。但讨好嫔妃以谋进取,却非大丈夫所为。位高权重者,虽然颇多无耻之徒,但也并非全是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辈。若实在有委屈,便可向寡人禀报。”养由基和那将军都是默默受教。

  这时几名小军抬来那猿皮猿身,呈给昭元细看。昭元见那猿果然毛色黄中带白,便如金银装砌一般。他想起猎人“狐非三千年色不白”之谚语,知其确实神异非常。再看那致其死命之箭,初一见颇为朴实无华,似乎并无特异之处;但细细一看,却见其箭身略细,鹤翎雕羽,配置极工,显然其箭之可怕当在其射速极快、令人难防之上。只是此箭既然轻巧,飞行时便易受扰动。如要又稳又准,便需施用者手劲、眼力、感觉都得是万中无一,才能驾驽。自己这等只知主用蛮力的水平若是上去,只怕还不如用普通箭弩而射。

  昭元也算半个箭道中人,自是情不自禁地对这箭赞不绝口。养由基见大王一扫传说的酒色之态,如此夸奖,也是大起知己之感。昭元将箭交还给他,忽然大声对众军道:“寡人今日得识神箭将军,更显此行非虚,我大楚英才济济。今日寡人心情甚好,三军俱有酒肉犒赏。此外,凡有特长者,都来寡人面前试演,以免埋没。”三军上下都是齐声欢呼。

  这日直到晚间,都有许多将士前来试演,但大都不过是比常人略强一点,并无什么特异之处。昭元心下感慨:“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还真是不假。”又想:“养由基箭术无双,但未必是独当一面之才。其用来近卫身侧,或是突然奇袭,才是最佳。那将军让他先做百长,也不能说是完全屈才。嗯,这名将军倒也还有些眼光,也可算是一个人才。”

  昭元见众军都是嘈杂一片,却半天也再没什么特异之人出来,心中终是微有不悦。夜色沉沉中,养由基的那句话似乎又响在了昭元耳边,已是令他微微发起呆来。这个时候,正是依照惯例会忍不住想宫云兮的时候;今天他之所以要选才,也是为了借助忙乱,截断这一心思。不料众军英才终究不如想象,他终于还是无法截断情思;而且忧思腾起之下,反而更加难过。是的,宫云兮是何等的美丽,这些军士的光彩,怎么可能盖得过她?

  昭元知一但开想,便是越禁越难禁,还不如索性发泄来得有效。当下他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值星将军代看众军,自己上马出行。养由基初蒙赏识,心怀振奋,便要跟从保护。昭元不愿人跟,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出去一会,天明之前即归。

  他一路漫无目的地纵马前行,初时尚还颇缓步,象是看景致的样子。但到得后来,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越来越是烦恼,马也被他催得越来越快。直跑了一个多时辰,已远远望见稀稀拉拉几块山田水田,马已是精疲力竭口吐白沫,他方才停下。

  昭元纵身跳了下来,任那马自行休息吃草饮水,自己却在静静的月光下,凝视着近处远处的水陆之线呆呆发怔。自己此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什么围猎,什么调兵,通通是假,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摆脱对宫云兮的思念。马上就要收猎回都了,不能再等再耗了,可是这个目的完成得怎么样了?自己回去后,真能够去坦然面对樊舜华、宋文昌么?

  他虽然许多日夜都曾情不自禁地思念宫云兮,可毕竟还是渐渐有消解之势,自己也曾为此而兴奋不已的。可是在这就要完成这此巡视,就要回去面见许多人事,也是真正需要检验自己究竟忘记得如何的时候,那本已经渐渐消退的情感,却是突然无可抑制地又强了起来,而且似乎比自己来这一趟之前更加凝重、顽固和痛心。

  自己难道真的弄巧成拙了么?自己实在已经用尽了一切手段来忘记她,可终于还是效果不如预想,难道自己就真的不可能完全忘记她么?在她面前,自己就真的永远只是失败的命运么?她难道真的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

  昭元神魂黯然,因为这些问题他实在一个也没法回答,也不愿意回答。他不住地劝自己,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为养由基的一句话而引起的偶尔波动。但他心底里却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自己即将真的永远与她身心俱离,那种心底的绝望感觉所带起来的本能反弹。自己身体上早已经离开她了,即使此行观兵周疆,也不会跟她再接触。甚至自始至终,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楚王。可是如今,自己毕竟是要在心理上也永远地离开她了。这其中的痛苦和难过,又岂是身体上的离别所能比拟得了的?

  昭元非常明白,如果自己心理上不离开她,其实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痛苦。离开她,虽然痛得一时,从长远来看,却是真正的远离痛苦。这个道理自己实在是比谁都清楚,可是却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能做到?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自己都熬过万般之苦,没有颓废;当今天下年轻人中,论定力论原则,实在可说没一个人在自己之上。可这无比的定力和原则,难道也不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情思么?自己粘着她有什么用?难道能够指望有快乐么?自己曾经责备别人自虐,可自己明明没有可能得到快乐,却还是要不顾一切地不想离开,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昭元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全身说不出的清冷,仿佛自己刹那间就已变得说不出的渺小和柔弱,说不出的需要呵护和爱怜。他甚至恨自己长大,恨自己为什么必须面对这么多烦恼:为什么自己不能在母亲的襁褓之中呆一辈子?

  月光轻轻抚在他身上,就象一双双有形有状的手一样,要抚慰他的心灵伤口。可是那个伤口太过柔嫩,太过敏感,无论多么的温柔的抚慰,带来的都还是一样的痛彻肝肠。

  他其实非常明白自己的定力和原则的坚韧可怕,因为它们其实不但没有输,反而可说是无比坚定地赢了那一缕情思。自己是很痛苦,可自己即使再痛苦十倍百倍,自己会去真正动手把宫云兮变成自己之妻么?这个答案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自己即使痛苦到死,也绝不会真正去做这种事。那么自己现在的挣扎,其实不过是那一缕情思的委屈和垂死挣扎。这一点点扰动,又怎能说是自己在定力和原则上的挣扎?

  昭元深深叹了口气,暗暗苦笑:“这就是为君之乐?这就是别人欢喜、我也因其而欢喜?嘿嘿,我曾说过,极西之地焉知不是极东,那么极乐之事,又焉知不是极苦?嘿嘿,自虐又有什么错?自虐者或许自认是在追求欢乐呢,我凭什么就自以为是,认定他们是在自虐?”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面上,竟然似有一种霜雪遍地的感觉。这个冬天,这个地方,还没有下雪。可是既然自己来了这里,自己心中已经下起了雪,这里又怎么能不下雪?她无论到哪里,哪里就有云,就有雪;自己无论到哪里,心中总是有她,那么也就总是被云和雪笼罩着,永远翻不了身。自己一辈子都不得不生存在她的阴影下么?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在她的阴影下才能生存么?自己难道也要樊舜华等人跟自己一样,一辈子生存在她的阴影之下?

  昭元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上,霜雪一般的月光托着他的影子,是那样的自然和谐,却又是那样的不自然不和谐。也许只有在这种虚幻的情形下,自己和她才能真正融为一体吧?

  昭元想苦笑一声,可是却只有苦,没有笑。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先前对樊舜华说的那些甜言蜜语,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心所言。他曾经很坚定地以为不是,又曾经很坚定地以为是;而到了现在,他自己已完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是不是了。

  樊舜华实在是好得无以复加,她温柔,美丽,端庄,贤惠,能忍,能放,识大体,懂情趣,有智谋,通机变,疼自己,也教自己——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姐姐,她对自己实在是好得不得了。虽然说彼此为姐弟,但其实二人都知道,这只是二人各自要一点矜持而已;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的问题。自己怎么就如此不珍惜她呢?自己怎么就如此不够珍惜她呢?难道还真的是人之初,性本贱,得不到的就永远是最好的?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五)

  
  昭元只觉自己的无耻、愚蠢和懦弱实在是无以复加,简直连自己都已完全无法忍受。世界上有比樊舜华更好的女孩子么?自己能够想得出比樊舜华更好的人的标准么?宫云兮好撒娇,好刁蛮,喜胡闹,好纠缠,还特别喜欢难为自己,看自己难堪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幅小孩心性。可以说,她除了美丽外,实在没一条比得上樊舜华。

  可宫云兮的美丽简直根本就不是这个世上的,她简直可以说是自己的梦在现实中的唯一寄托。对自己来说,她根本就应该完全虚无缥缈,完全只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中,只有那样自己才不会一开始就错。自己是这个世上的人,与她何干?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妄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为什么一定要继续这个一开始就已经错了的愚蠢错误?

  昭元呆呆看着地面,那许多非常重要、非常能帮助自己平衡的人,竟是一个也想不起来;甚至他努力想去回忆,也都无从忆起。也许自己只敢让自己想起樊舜华,对么?既然自己马上就要完全告别宫云兮了,那么今天为什么不能干脆属于宫云兮?既然这是属于她的最后一天,自己要最后一次想她,又有什么不对?可是……今天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想她么?

  昭元忽然很愤怒、也很坚定地去想宋文昌和宫云兮完婚后的生活。虽然他们开始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但宋文昌一定会千依百顺地呵护她,他们小夫妻终还是会和睦无比。宋文昌只是个闲散备用文职,不是重臣,更不是国君。他不掌大权,他不需要象自己一样,天天忧心国家大事。因此,他能天天笑吟吟地看着她胡闹,顺着她胡闹;她的每一下胡闹,带给两人的,都只会是全心全意的欢乐。他甚至真的可能会天天为她沐足,任由她摆布取乐,让她尽情享受这个世界对她的美好一面,而完全不用担心这会影响国家大运。他对自己尽忠,自己无论心中多么难过,也一定会保护他,让他能给予她更多的快乐。那么她嫁给宋文昌到底有什么不好?无论于情于理,她如果嫁给自己,又能有哪一条比得上她嫁给宋文昌?

  昭元呆呆地想着,竟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他一把抓碎旁边的一大块土岩,一把把的砂石朝水里掷去,似乎那不是什么砂石,而是自己心头的郁闷。土岩很大,砂石很多,可是终于还是被他掷完了,于是他就将自己掷了进去。

  他甚至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想发泄,还是真想自杀。水中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不,还是不够好,因为身边没有她。那临死前一刻的疯狂,是多么的欹旎和美好啊,自己若能重温,又何必再活在世上?

  昭元完全不动,却还是沉不下去。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人的叫喊声,但昭元却根本毫不关心。稀稀拉拉的芦苇中,似乎有一只小筏慢慢撑过来,上面似乎有两个身影头戴斗笠的人。那二人惊慌地叫喊着,象是在吃惊有人落水了,要赶过来救,而且听声音好象还是两名老妇人。可昭元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出这两人的存在,因为他甚至都没能觉察出自己的存在。水在推挤着他,将他推向岸边,拍打着他,拍得他脸上都是水迹,似乎代替了他的流泪,可是他却毫不感激。

  那二人终于到了他身边,一人看了看,道:“他还活着?”另外一人道:“不管怎么样,先救起来再说。”昭元忽自水中一跃而起,全身湿淋淋地落入水边的一块地里,厉声道:“走开!我还活着,可是我想死!跟你们什么相干?走开!”

  那二人吃惊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渐渐由惊奇而变得越来越是气愤,到最后竟然是深深的恨意。一名老妇人怒道:“姐姐,走吧。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救。”昭元冷冷道:“还不快走?还不快走?”那两名老妇人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摇筏而去,苍老的身躯在水面上显得极是单薄。

  昭元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她们说的不对么?我本来就不值得救,我本来就该被世界遗弃,不是么?”他无比地悲伤,也无比地愤怒,忽然倒地恣意地滚爬,似乎要将自己一身涂满污秽,似乎那才是真正的自己。终于,他累了,身和心都累了。他停了下来,无力地躺倒在田梗一侧,心头直如死人一般平静和空旷。

  许久许久之后,忽然一阵若隐若现的嘶嘶声传来。昭元忽然本能地一跃而起,因为他知道,这些就是他少年时的伙伴——蛇。他忽然发觉蛇竟是说不出的可爱,因为这种无数人憎恶恐惧的东西,偏偏却无论在身在心都害不了自己;比起那个宫云兮来,它们简直不知要可爱多少倍。他坚决不肯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其实根本就不是宫云兮在伤害自己,而是自己非要假冒宋文昌,以及自己心中那无可放弃的妄想,才造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但他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来太责备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承受这种责备了。

  昭元站起身来,细细观察。只见远处草泽之中慢慢起了些扰动,听其声音,似乎是有许多蛇在陆续过来。自从离开卧眉山后,他再也没有遇过蛇群了。如今一遇,他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故人重逢的感觉,简直连他自己也觉得颇有些可笑可悲。昭元慢慢看了看周围,觉出周围不知何时起,竟然已是蛙声阵阵。原来这里地气偏暖,群蛙群蛇居然现在还没有冬眠。现在群蛙快乐,田鼠乱窜,自也是群蛇觅食的最佳时间。

  不一会,那边现出几十条蛇来,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水蛇菜花蛇之类。在他眼中,这些连毒都没有的蛇,实在就跟蚯蚓没什么两样。那些蛇似是极有在夜中狩猎本领,几十条陆续潜入田中,蛙鼠之类竟还全无觉察。此时食物充足,昭元又一动不动,便如一个稻草人一般。各类蛇鼠蛙等活物,自然是对这等“假人”早已司空见惯,一切都跟没有他一模一样。不一会,那些蛇已各自大饱,慢慢又游回田边草丛之中了。

  昭元默默看它们来回,只觉得说不出的普通,也说不出的平和,心头居然似乎平静了许多。忽然,那边草丛里又起了希希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很大之物在朝自己这边过来。昭元微微一怔:这里怎么可能有大蟒蛇之类的巨物?要知巨蟒和小蛇似是天生互敌,巨蟒所在少有小蛇,无论有毒无毒。这里既然明明是群蛇出没之地,怎么会也是巨蟒之地盘?

  那物似乎移动甚慢,但却越来越是清晰。渐渐的,昭元觉出那声响似乎有些不对,因为那声响既似身躯甚大、两边招摇之声,又似身躯细小、彼此纠缠不清的声音。他越想越觉奇怪,心下不由得大大惊奇起来。那物来得很慢很慢,昭元已等得不耐烦起来,很想凑近去看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因为他怕自己一去,那物便会吓得无影无踪。许久之后,草丛中终于现出两条蛇的形状,似乎是缠绕在一起朝外而行。

  昭元甚是奇怪:要知虽然此地地气温暖,甚异周围,但怎么说蛇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交配啊,何况正交配时还出来觅食游荡?况且这两蛇看起来似乎比那些蛇要细瘦得多,大有营养不良之状态,只怕发育都还不完全的。它们居然还能有精力交配繁殖?

  那二蛇慢慢近前来,昭元却吃惊地发现,原来这居然不是两条蛇缠绕,而是一条畸形之蛇,只是两条蛇的身躯中段以下合用一个身体。这等先天畸形之蛇昭元虽然听说过,但要说亲眼而见,这还真是第一次。要知这等之蛇,大半会因为两头互不合作,导致行动和捕食困难,往往不几天就夭折。这蛇居然能撑到现在,那可还真是不容易之至。

  昭元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心头的苦痛,全心全意地观察研究起这条两头蛇来。果然,这两头蛇的两个头虽然时而合作,但又时时互相干扰,游动甚是为难,往往一会极速,一会又极慢。有的时候,两蛇头各自看中了猎物,要朝一边去,但互相较劲之下,那猎物早跑得没影了。因此,此蛇折腾了许久,竟是一只田鼠或野蛙也没抓到。许久之后,它似乎是饿得极了,竟然咬住一头死鼠的半腐烂尸体而吞。

  昭元看它身躯花纹,知它是尚只孵化几月的小蛇。这时的蛇处于身体迅速长大的阶段,只要食物充足,通常发育甚快的。而观此蛇体型,其身躯发育明显已落后于其它单体之蛇,颇有羸弱之象。昭元不由暗暗叹道:“这蛇只怕是活不过许久了。此地地气虽暖,但现在天时尚冷,死物腐烂还不甚快。但若日后天暖起来,它肯定就更难找到吃的了。唉,可怜它挣扎了这么些时日,终于还是难逃夭折之命。”

  昭元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我不也是一条两头蛇么?一个头拼命地仁义道德、律令礼法,要当贤明之君;另一个头却极力要追求所爱,死活想和宫云兮在一起,完全要不顾什么纲常礼法。这不是互相牵扯、背道而驰,又是什么?”

  昭元看着这条蛇的挣扎情形,只觉自己也是一样在痛苦地挣扎着,哀号着。无论是自己还是这条蛇,都似是在盼望什么奇迹出现,可却又注定逃不脱最终注定的悲惨命运。这条蛇的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缩影,所不同的仅仅在于:这条蛇已经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再苦再痛也就这么几个月。可是自己,却还要活上几十年,甚至连自杀解脱的想法,都还会在道德和责任的谴责中无法抬得起头来。自己连这条蛇都不如,不是么?

  他呆呆地望着这条苦苦挣扎着的两头蛇,竟然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同病相怜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和无可抑制,以至于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抓几只田鼠来喂它。可是手才一动,心中另外一个绝望的念头却又起来:“它反正要死,多活一刻反而就多一刻的痛苦,我又何必去延长它的痛苦?难道我自己要多受苦,就想让它也陪自己多受苦么?”

  昭元忽然又想起,自己可以将它带回王宫,从此可以令它吃喝不愁的。可是吃喝不愁,它就会快乐吗?自己难道愁吃喝么?可自己快乐么?既然每一件事它都完全分裂成两个极端,整个身体游离于其中,它又怎么能够快乐?一个不能追求自己快乐的躯体,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它如果有了人的智慧,它会怎样选择呢?

  昭元的心随着它一下下的挣扎而一下下地跳着,似乎它就是自己的化身,自己也完全就是它的化身。它和自己将往何处而去?何处是自己的归宿和终结?自己会终结成什么样?

  他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眼睛中那本以为早已偷偷流干的泪水,又已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别人面前,他总是极力要显得特别刚强;即使在樊舜华面前,他也依然能有一半矜持。可是当他在这苍茫夜色之中,当他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他却脆弱无比,那绝不轻弹的泪水现在简直如出闸洪水,轻易无比就哗哗狂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许还只是一个小孩,一个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却从来就没有真正长大过的小孩。而且,最可悲的是,自己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和机会去长大了。

  昭元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条两头蛇,仿佛已经看见了它的一切,甚至看穿了自己的心灵,可是却又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看不透。忽然间,一个凶恶的念头起了来:“我何不助它砍掉一个头?那样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这个从来连想没想过的办法现在居然清晰无比,他的心也在瞬间忽然变得无比刚硬和决断。

  他生怕这只是昙花一现,根本就不去想其中的牵扯之事,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掌就要切下。可是就在他要发力的一刹那,他却终于还是又败下阵来。自己究竟要砍掉哪一个头?哪一个该砍,哪一个不该砍?理由是什么?砍掉了一个头,它会不会伤痛而死?它会不会怀念那曾经的时光?砍掉了一个头,另外一个头会不会重新演变成两个头?

  在这些问题面前昭元退缩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为它来回答,还是该为自己来回答。为它回答和为自己回答,答案将会是决然的不同,可是,却会一样让自己无所适从,一样让自己灰心丧气。也许世界本来就应该有痛苦的,不是么?正是因为有了两个头,它才是两头蛇,那么为什么不能认为,正是因为自己有这两颗互不相下的心,才是真正的自己?既然世界的痛苦无法完全消除,既然自己又大言不惭要为别人创造快乐,那么由自己去承受这些痛苦,不就是唯一的路了么?

  昭元的心渐渐地被磨成了碎片,这些问题却似忽然间又有了一个答案,那就是:无论来了多少痛苦,自己只要根本无心去承受它们,那么来再多又有何妨?自己又什么好怕的?

  月白风清,那两头蛇一步一退,终于慢慢要消失在草丛中。昭元的心也又渐渐平静下来,似乎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种超然于外的清高。现在,这个世上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已和自己完全融为一体,但同时却又已完全无关,已完全不能再引起自己的丝毫悲喜了。

  昭元苦笑一声,慢慢走到水中洗去身上污泥,运功烤干,接着忽哨一声,那马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他翻身上马,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蛇在二头拉扯下,依然没有完全消失在草丛。他心下苦苦一笑,两腿一夹,飞马而回。

  

万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云梦泽中竟有港(六)

  
  这一夜,昭元睡得格外踏实。次日一早,他便传下命令,不待年底,就在两日内便收猎回都。众将士见他来时意兴盎然,似乎都嫌时间不够,现在却又主动要早回,都是微觉奇怪。但他既然如此坚持,大家自然也只好奉命去收拾准备。

  昭元这一日简直是说不出的精力过人。他亲自带着昨夜选出的勇士行猎,英姿飒爽,就连一向不大准的箭术竟然也准了许多。众军都是欢呼喝彩。

  可是到了晚上,他却又照例害怕和犹豫了起来。他害怕独处,可却终于还是没有叫人来陪自己,也放弃了饮酒欢宴到天明的想法。他甚至还遣开了神箭将军养由基,拒绝了属下请他光临当晚的庆猎之典的请求,简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夜深人静,他蒙头而卧,脑中却总是想起那两头蛇痛苦挣扎的情形,心头也是一阵阵的翻滚难制。他忽然掀开战被,嘱咐卫士自己要出去散心,一会便归,不许泄露,接下来便又拼命打马朝昨夜之处而去。

  昭元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用。是要看那两头蛇受苦从而彼此轻松些么?它能替自己分担痛苦么?自己能替它分担痛苦么?不,根本不是。此情此景之下,痛苦只能互相叠加,至少是叠加在了自己之身上。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去看,因为他冥冥中已经觉得它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它,也许它的现在,就预示了自己的将来。

  昭元终于来到了那里,却没有看到那既想看到,又怕看到的挣扎。他静静地等着,很久很久,群蛇出来了又回去,却依然还是没有两头蛇的动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一下跃入草丛,极力地寻找着,不一会就找到了蛇窝。只见那些蛇一条条都在,就是没有那条两头蛇。他急了,发疯般地四处找寻,可却再也没有发现一条蛇,甚至连痕迹也没半丝。

  昭元终于颓然一跤,坐在了地上,脑中死一般的静。也许它白天没能藏好,被野兽或者苍鹰发现,给吞吃了?它是菜花蛇,也许它双头牵扯之际,滑入了水中,结果爬不起来,给淹死了?也许它其实离这里很远,要好几天才能跋涉来此一回?也许它忽然吞吃了一具很大的尸体,要回去好好消化不能出来?也许……也许自己永远也再见不到它了?

  越来越沉重的无名悲哀袭来,令昭元完全无可抵挡。自己的命运也是如此么?他无法回答,只是不肯放弃般地又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找着,似乎根本就不是为了找到它,而是为了摆脱自己脑中的那些疯狂的念头。忽然,他鼻部似乎闻到了极微弱的血腥气息,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地让他气血翻涌:这不是别的气味,正是蛇血的气味!

  昭元立刻发疯般地找到气源,果见一堆浮土之下,埋藏着的正是自己生死挂念的那两头蛇的尸体。它已经断成了两截——不,已经断成了三截,羸弱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那黄土之下,无比的悲凉,却也无比的安详。

  昭元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推手掩上黄土,并欺骗自己说这不是它的躯体。可是那一堆堆黄土,却又根本掩盖不了自己心中的真实。他忽然又扒开黄土,颤抖着将它捧了起来,把它的身体接起来,一下下地抖着它,似乎盼望它忽然能够起死回生,重新帮助自己载托那生的希望。可是他得到的,却注定只是死的寂静。

  昭元呆呆地望着,忽然象个孩子一般地失声痛哭起来。以前无论他多么痛苦,多么忍不住眼泪,可却还从来没有失声痛哭过。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明白了当初魏颉在大雨中,完全生机断绝、失声痛哭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难道这就是自己最终的命运之示么?

  良久良久,昭元终于哭不出来了。他冷冷地审视着这蛇的躯体,发现它的断处之痕很象是被农用之锄所致,心头立刻涌起了无名之火:“这些蛇类虽然蛙鼠并吃,但主要却是吃鼠,对农耕乃是益大于害。况且其根本就是无毒,根本就不会害人的。这些农民怎么如此狠毒残忍,一定要恩将仇报杀死它?”

  他只觉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难受,简直比自己失去一臂一腿还要痛苦和愤怒得多。他甚至完全不去想,他只是因为他自己长期饲蛇,深知蛇性,才能有此认识。而普通百姓许多都对蛇甚是害怕厌恶,他们对蛇接触甚少,又怎么就一定知道蛇是益大于害?

  昭元慢慢地将两头蛇又埋了起来,小心地堆成一个小小坟包的样子,心中的怒火却是越来越高涨:“此等之人心残手狠,恩将仇报,就算只在民间为农,也绝不可轻饶。”他全不去替别人着想,只觉这个杀蛇之人实在已是普天之下罪大恶极的大恶人,自己去铲除他实在是天经地义、悲天悯人、造福万世、不做不行的大事。他的脑子出奇的冷静,嗅觉也更加灵敏起来,身形已是顺着那一路极淡极淡的蛇血腥气,慢慢朝远处的村舍走去。

  村中虽是夜深人静,但毕竟是百味混杂,那蛇血之味立刻被掩藏得消失于无形。昭元脑中一片茫然,心头更加愤怒,却又极是无奈,几乎都想要把全村都翻个底朝天。他惶惑了一阵,脑中慢慢冷静了些。此人虽是罪大恶极,但毕竟只其一人,应当不能连累其他之人吧?况且自己若是如此大闹,那人肯定敢做不敢当;若藏将起来,自己可怎么办?

  昭元很明白,若要寻找蛛丝马迹,头脑太过昏乱是不行的。可他却又怕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因为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自己只要一完全冷静下来,就会什么也办不成。于是他不知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悄悄挨家挨户细细盘查,期望着能够有一丝的感觉。

  可是农家之院,牛羊猪马鸡鸭鹅犬等,每一种都是大味之物。于是昭元不但没能闻到什么,反而被好几户人家的狗给先行发觉,有几条还向他呜呜呲牙。昭元见根本没有什么可能,甚是无奈,却又不肯就此放弃。他隐隐约约望向远处,见似乎还有几处农屋亮着昏黄的灯光,在众多黑乎乎的屋中甚是显眼,心中便思:“我不如就去看上一看。若还不是,那我也算是搜完了全村,只是没搜到而已。那样的话,我……总不能说对不起那两头蛇吧?”

  他悄悄掩至那几屋窗边,一一极力嗅闻,却是杂味仍重,什么也没有。他心头失望,忽然发现其中家似比旁边几家要干净整洁许多,似乎是日日清水洗涤,其气味也好分辨许多,只是依然什么也嗅不出。昭元暗暗叹了口气,待要撒手离去,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孩子,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晚了,还忙这忙那的?而且娘一问起,你就心神不宁、欲言又止的样子?”昭元一听这声音甚是慈祥温和,顿生亲近之感,一时间竟然舍不得离去,便悄悄透过窗缝朝里面看去。

  只见一豆昏黄灯光下,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正坐在青花大蓝格的床单上面,一针针缝补着衣服。她旁边有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穿着粗布衣裳的青年,似乎正要搬动一口小水缸,只是都看不大清楚面容。那青年闻言似迟疑了一下,放下水缸侍立回话,躬身道:“娘,孩儿没什么事。夜也深了,娘还是尽早休息吧。孩儿衣服早已足够,用……用不着这许多。”

  昭元听得他们母子之间真情流露,不自觉地伤感起来:“他们虽然是粗茶淡饭,家贫如洗,可比起我的锦衣玉食来,却不知幸福多少倍了。不过这青年说话似有些言不由衷,肯定是有什么心事。”他是大祭师出身,自然一下就听出这青年有极为难决之事。他见这青年甚是孝顺,不自觉已先起了好感,暗思若是他有什么难为之事,自己也好替他解决。不管怎么办,若是能让这一对母子和乐一些,自己便也没算完全白来。

  那老妇人叹了口气,放下针线,道:“母子连心,你是为娘亲手养大的,你有难事,为娘会看不出来?来,跟娘说说,就算不能帮你,也别闷在心里憋坏了身体。”昭元听这母子口音似乎与本地之音略有差别,心下更是好奇。

  那青年嗫嘘道:“真的没什么事,娘不要担心了。”那老妇人叹道:“你这个样子,娘怎么能不担心?你不肯告诉为娘,是不是觉得为娘老了,没用了,不能帮你分忧,再也用不着告诉什么?”说着已语声哽咽,流下泪来。

  那青年立刻跪在地上,顿首道:“孩儿该死,孩儿绝不是这个意思,孩儿是怕娘太过担心。”说着竟然哽咽起来。那老妇人垂泪道:“娘知道你孝顺,但是娘既已看出你有为难事,你却又不告诉娘,娘就只有更加担心的份。你明白么?”那青年再也掩藏不住,失声道:“乡里传言,见两头蛇者必死。孩儿今天在田间已经看见了两头蛇,恐怕不能奉养母亲终老。孩儿只盼能活着时先多做些事,日后……日后儿不在时……”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他此言一出,昭元大惊:“原来是他看见的?是他杀的?”但急忙又警告自己:“这么一个孝子,当不会是残忍之徒,肯定不会是他杀的。这杀蛇者一定另有其人。”他想起这些人居然信这等传说,心下不免暗笑,但随即又觉自己有些过分。

  要知这等传说,若是长久深入人心的话,是的确可能致人死命的。当初望帝曾特地强调过感觉、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关系,说是如果一个人处于极度的恐惧、极度的疼痛、极度的痛苦之下的话,的确有可能突然之间精神和肉体完全崩溃,从而导致死亡的。比如有的人要折磨人,便只用锯慢慢锯那被折磨人之腿。按说就纯伤势而言,即使是整条腿都断了,人也大半可能不会死,别说只锯至骨头的一半了。可若是锯得非常慢、非常痛,待锯到骨髓深处时,十成中九成九的人都会因为抗拒不住那剧烈的疼痛感,突然间意识完全崩溃而死。

  因此,许多手段高明的巫师往往会事先宣扬某种情况下必死,使此思想深入人心。后来如果某一人忽然犯了那事,那么巫师就极力诅咒他,说他几日之内必死。周围的人听信于此,也就都不肯跟此人接近。该人若是知识不足,或是意志不够坚定的话,极可能在自我暗示和别人的暗示下,总是觉得自己应该死。于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就真的身心全溃而死。

  该人死后,巫师被“灵验”了,自然更加加强了说话的威信。其后如又有人犯,自然就会更加恐惧,更加必死。如此循环以复,邪术就难以被揭穿。自己后来在月氏神务卷宗中,就曾见过某任大臣被完全诅咒而死的记录。在爱琴海时,爱德华等人也曾问过此事,自己还曾经向他们解释过这类问题。如果这青年真的就听信此传言而死,那岂不糟糕?

  昭元正胡思乱想间,那老妇人已长长叹了口气,默默不语,似乎这传言果然甚是厉害。想来这传言肯定历史久远,而且可能先已有过什么“验”,是以早已深入人心。昭元几乎就想要喊出来这是谣言,最起码自己不就也见过那条蛇么?不也没死么?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几乎已和死人差之不多,又哪里有什么底气来说这句话?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苦笑,心下也莫名其妙地悲凉起来,竟似已有同病相怜之感。

  那老妇人忽道:“那两头蛇……现在在哪里?”那青年垂泪道:“孩儿怕后人又见到它,又丧性命,想到不如由我一人自当,便杀死了那蛇,埋了起来,不让别人再看见。”昭元只觉头脑一片混乱,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感觉。

  那老妇人却是语气一宽,道:“如此便好了,为娘还想和你拼了这两条命去除掉它呢。孩子,俗话说,人有一念之善,上天必定相佑。你今天见到了两头蛇,怕别人又见又丧命,杀而埋之,此善岂止一念?你一定不会死,而且还会因此而获福报的。”

  昭元心乱如麻,满脑中百念冲撞,一下下都是那么有力,那么激烈,已浑不知自己该当如何是好。他来时本是气势汹汹,只觉若不将此大奸大恶碎尸万段,那便天地难容、鬼神共愤。可现在却偏偏发现,这两头蛇原来就是死在这样一位真正悲天悯人的孝子手中,而且是因为如此原因而被杀死。难道自己能去昧着良心,去为两头蛇而动他分毫?

  屋中那青年似乎为那老妇人之话所感染,渐渐止住了哽咽之声,站了起来。昭元呆呆地望着他那被灯火斜斜投射过来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实在是说不出的高大;尤其是和自己一比之时,更是对比得强烈无比。这一对母子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因为他们自己受了再大的苦,也只想着要让世人少些苦楚。他们是普通农家之人,也许没有书可读,还很愚昧,所以才会相信这些可笑到极点的传说。可是他们比起自己,比起自己这口口声声要为人造福,但才只受了一个女子的困难,就大叫委屈,死活不肯心甘情愿去为全楚之民谋福的心态,又哪个是在天上,哪个是在地下?

  昭元忽然觉得,这几日里那许许多多的挣扎,都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无耻、可笑、自私和渺小。自己身在楚王尊位,难道就如此容不下全楚百姓之福?自己后宫已经美人无数了,难道自己还要贪多不足,连一个女子都割舍不了?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当君王?

  昭元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痛,似乎是在悔恨,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地在这个错误中挣扎那么许久。但与此同时,那种痛却又似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因为自己终于要永远地摆脱对她的思念了。到底哪一样多些?到底那样是真,哪样是假?他没有办法回答。

  他心头苦笑一声,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却又忽然想到了两头蛇。无论如何,它死了,它的痛苦也自然结束了。这有什么不好的?看来它还真是自己的化身,既然今天它死了,那么这个以前曾无耻的昭元,自然也就应该死了。这不就是天理循环的最佳体现么?

  昭元黯然神伤,幽幽叹了口气,正要离身而去,忽然那老妇人警惕道:“什么人?”昭元吃了一惊,知自己刚刚心情激动之下的叹气忘了隐藏,被她察觉。但自己那一下毕竟还是不大,普通人肯定还是难以听见的,何况是这样一个年纪不小、耳目昏花的老妇人?

  昭元心念电转,立觉这名老妇人绝不简单。他那抽身而走的念头顿时消失,继续一言不发地静静细听。那青年似要出来察看,但那老妇人忽然伸手止住了他,似乎在侧耳细听。

  昭元一言不发,只是默默退开缩身匿体,竖耳细听。那老妇人忽然慢慢道:“孩子,看来是猫动了一下。唉,人老了,耳目之属也昏花了许多。”那青年道:“母亲春秋已高,却还日夜操劳,教导孩儿,叫孩儿如何能安心得下?孩儿领母亲之训,不敢再行时时思死。夜已深了,乞母亲不要再操劳了,孩儿才好回房安歇。”那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去吧。娘也累了,会安歇的。”那青年道:“是。”接着便听细细之声,似乎是那青年退出之声。不一会窗户忽然一暗,那老妇人已吹灭了灯火安歇。

  过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昭元依然一动不动,心下却泛起了疑问。他本来觉得,那老妇人之所以那样做,乃是觉出外面潜伏的人身手不简单。她爱子心切之下,便先遣开她儿子,然后再来对付自己。可现在看来,那老妇人却又真有些象是以为外面是猫狗之属。

  昭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老妇人绝非寻常之人,因为那声“什么人”完全是一名武人在受惊时的本能反应,带着武人本能的惊惧戒备。农家日夜有猫狗行动,若是普通农家听到声音,首先想到也是猫狗之类的话,那就绝不会叫出“什么人”。

  忽然,里面传出了极轻微的声音。昭元心头一动,暗思:“来了。”果然,远处黑暗角落忽然一门微开,一个黑影直朝自己这边扑来。昭元心念电转,匿形更深。那老妇人武功似乎不强,但却甚是警惕,一下下挨了过来。

  昭元本来还想假装武功比她还差的样子,突然逃避,引她来追的。但他见这人手中似乎拿着一样针筒之类的东西,心下吃惊,生怕是能团发射大批金针的那种。于是他便又凝神细望,有些想突然出指先将她点倒再说。但由于这老妇人甚有悲天悯人之心,年纪又大,他甚怕将其点得受伤,是以要等她近到一定程度,万无一失,才好动手。

  那老妇人步法甚是敏捷,竟似比她年纪年轻十几岁一般,昭元暗暗称奇。那老妇人忽然冷冷地低声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昭元大吃一惊,不知她是诈自己,还是真发现了自己。他正犹豫该不该答,那老妇人忽然伸手将那物对准了他,道:“老身不想杀你,但你也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莫要来相逼老身。老身不日便搬迁,绝无相扰。”昭元知道她终于还是发现了自己,只得慢慢站起来道:“老夫人可能误会了,在下并无恶意。”

  那老妇人忽然神情变得极是激动,全身都剧烈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你是不是楚王?”昭元脑中一震:“她怎么能知道自己是楚王?”自己衣冠虽确实是只有楚王才能穿戴的,但普通之人即使见了也难相识,不过会觉得甚是华贵而已。如此说来,这老妇人难道出身显贵、见过楚王?昭元正极力寻思,还没答话,那老妇人又颤声道:“你是不是楚王?”昭元忽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只听啪的一声,那针筒已是掉落地上。那老妇人泪流满面,喃喃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昭元见她神情无比凄苦,心下狐疑与同情之心都是更为大盛,正要放软声音,那老妇人忽然厉声道:“我不知道,你滚吧!你滚吧!”说着一扭头掩面而奔,那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极是突兀。

  昭元万没想道她忽然如此失控,丝毫不压低声音,心头更奇。他生怕邻人惊觉后围过来察看,身形突然暴起,一把将她挟至屋内放下,低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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