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舊金山之吻 (短篇小说)

(2016-02-01 11:33:34) 下一个

舊金山之吻  (短篇小说)

 

我的意識好似離開我的身體,飄浮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回顧我與麥柯的交往。此時我正在舊金山總醫院的走廊上,而白色屍布之下,麥柯僵硬地平躺在手推車上,由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男護士推向太平間。我知道麥柯希望我能伴隨他走這最後的一程。在蒼白而無盡的長廊上,生命的跡象在那一扇扇緊閉的門後增長或消失。麥柯的離世或許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卻帶有負欠和不安。有點像一個人準備在明天還掉一大筆欠款,忽然聽到債主在今晨故去。

麥柯生來注定是個悲劇人物,而我至今想不通我怎麼會在這齣戲中軋上一角。作為一個演員,我在真正舞台上的功成名就還差得很遠,在接不到角色時常跑社會安全處領取我的失業保險金。麥柯像個突然忘了台詞的演員,過早地離開了人生的舞台。而我現在所能做的是:把那個並不太妙的腳本重新瀏覽一遍。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逃離北京,潛入南部的鄉村。當我終於輾轉流沛地踏上奧克蘭港口時,我身無分文。住在靠近中國城的一幢老舊公寓的地下室裡,每個月六十塊錢的租金。在我住的地方沒有廁所和廚房,有一個水龍頭。在中國南方的那些經歷使這些生活上的困難顯得微不足道。我每個禮拜花一塊錢去游次泳,洗澡的問題就解決了,平時把大便拉在裝雞蛋的盒子裡,用塑料袋包好扔掉。夜晚我躺在撿來的鋼絲床上,院中的阿伐卡多樹搖曳不停,我擺脫了中國軍警的追捕。而現在代替他們的是金錢。那種赤貧如洗的感覺無孔不入,在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中逼迫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知道所有的中國留學生都經過半工半讀的艱苦階段。我卻不願意去餐館端盤子。我,中央戲劇學院的高材生,幾千萬人中的佼佼者,經歷千辛萬險,到美國落到如此地步,難道還要委屈自己去油膩膩地混生活,在數小費中磨掉自己的銳氣,被那些粗俗的飯館老闆喝斥嗎?說到底,我還真講不清這些開飯館的鄉下人和共產黨的幹部誰優誰劣。台灣方面的人也曾跟我接觸,我自忖不是「反共義士」的料。政治對我來說得少失多,我剛從那個泥坑裡爬了出來,犯不著再蹚這池渾水。我才二十六歲,還有半生人要做,在美國至少有這點自由,我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

我在晚上去讀設在中國城的成人語言學校,白天我有一個勉強維持生活的臨時工作,在栗樹街的舊金山藝術學院做人體模特兒。說起來美國前總統朗納?雷根在沒有發跡好萊塢之前也曾榮幸地做過這一行。諸位讀者看了之後不要回北京給我多嘴,真的,我知道你下一個問題就是我站在展示台上穿不穿褲子。我不能阻擋你腦中的猥褻念頭。不過可以告訴你,像諸位大腹便便的樣子就沒資格申請這份工作,學畫的學生不需要作脂肪素描的,他 (她) 們要的是像我這樣六英尺三的身高,身材像古希臘雕塑般的青年男子。也許諸位住在漂亮的華屋中可以俯眺太平洋景色,平日駕著梅瑟地斯上下班,但你們永遠不會擁有像我那樣清晰的六塊腹肌,修長有力的四肢,以及黃種人特有的像蜜一樣的膚色。我憑我天生的本錢,在另一個陌生國度起步時為我賺取七塊美金一小時的酬金。這些錢付了房租之外,剛好夠我買足夠的雞蛋和加州桔子補充我每日需要的蛋白質和維生素C。我活得貧窮,但瀟灑而坦坦蕩蕩。

當我在幕布後拉下我那條破爛的牛仔褲,跨入展示台時,我從不讓我的眼光垂下。那些稚嫩的女學生往往由於我的出現而顯得心神迷亂。我凌厲的視線很快地壓制住任何不專業的表情及舉動,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守則。最糟糕的是你如果在柔情的眼光裡心猿意馬,血液很快地集中在你腹下七寸之時,那就是你出糗的日子了。我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故,雖然我那塊肌肉在怒張時也不失漂亮。我把每一個姿勢作為一個舞台造形,把對著觀眾的一套肌肉提煉成一種語言,由他們用炭筆或油彩複述。我教給這些莘莘學子什麼是美的平衡,什麼是張力中的柔軟,什麼是凝聚在靜止皮膚之下的衝動。或許這些人中有一二個將來的大師,上帝通過我的身體給了他們最初的啟蒙。

課時一完,值課教師簽了單之後,我誰也不看地走出教室,無視許多溫情脈脈的眼光挽留。我知道那些女學生非常想跟我搭訕,但我從不給她們任何機會。職業尊嚴要求我保持距離。我不要其中任何一個妞在路上或晚會上告訴她的同伴我是一個她認識的模特兒。對我來說,我最好把班上的學生全想像成一隻隻伸長脖子的鵝,瞪眼看著它們漂亮的主人,哪有餵鵝人在餵完鵝之後再跟鵝套近乎的呢?

相對之下,我不太提防男人,當麥柯像是在街上不經意地攔住我,問我能不能一起吃午飯時,我沒有考慮太多就答應了。上星期發的薪水被我在聖卡羅斯的賭馬場上輸得精光。我喜歡看駿馬在跑動中繃起又放鬆的肌肉和節奏。作為四條腿的演員,我覺得牠們自覺而急切地展示著自然賦於牠們的美麗和才華,一如我在舞台上所感覺的。這星期我的雞蛋和桔子的庫存已告急。當麥柯把我領到位於百老匯的小喬餐廳時,我點了一大塊烤牛排,蛤麵,一大盤蔬菜沙拉,澆上最奶油味的調料。把這些食物在二十分鐘之內塞下肚去之後,我意猶未盡,吃不準要不要再在麥柯的賬單上加上幾塊錢,叫一盤冰淇淋作為我的點心。他坐在我對面,面前的盤子裡放著薄薄的幾片我叫不上名字的魚。一個男人是應該吃肉的,就像那些叢林中的猛獸。我喜歡用鋸齒刀割開三分熟的牛排,那種血淋淋的感覺使我獲得最原始的力量補充。麥柯在潔白的餐巾上畫著我咀嚼的側面像,他勾勒我的下顎,粗大的喉結由於急速的吞嚥而上下滑動。我穿著暢領的T恤,胸鎖乳突肌清晰可見,與鎖骨形成優美的角度。他用美國運通金卡付賬時,甚至沒有注意賬單的數目,簽完單之後,他在桌上留下二十塊美金的小費,差不多是我一上午工作的報酬。當殷勤的侍者為我們打開門時,我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這是一個不錯的午餐」。歇後語是晚上可省下二個雞蛋和一個桔子。麥柯則禮貌地回答「希望我們再有機會」。

聰明的讀者,如果你久居舊金山,大概已經猜出我故事的脈絡了。問題在於我那時涉世不深,做夢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麼一種奇怪的關係。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一次次地檢視我自己,一次次地證明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者,無可救藥地迷戀女人。麥柯也想不到,在他付賬單時,他揭開了一場殘酷遊戲的序幕。就像貓跟狗不能交配一樣,他錯誤的追求,我對他無意的戲弄,使我們的關係像二個頭昏目眩的人走在懸崖邊上一樣。

在那次午餐之後,麥柯有機會接近我了。在課間休息時,我來到天井抽菸,迴廊環繞的天井中有個拜占庭式的水池,睡蓮在其中開放。麥柯擎著一杯咖啡,坐在我的扶手倚靠臂上跟我聊天。天安門廣場事件在當時還是很熱門的話題,大家津津樂道。可我卻不想老是撩起衣裳給人看傷疤。這批藝術學院的嬉皮式的學生又能對中國的政風民情知道多少呢?是的,美國人有天生的同情心,並擅於把這種同情像潑水一樣潑出去。當然有些人很受用。但我當時的心情像打架打出黑眼圈,一定去找副墨鏡來戴上一樣。所以麥柯的同情對於我是無動於衷。我盡量把話題引開去,開玩笑地要麥柯談女人。他那雙藍眼睛充滿了迷惘,半晌說了句使我錯愕的話「我不喜歡女人,我沒有太多與女人打交道的經驗」。

我那時太遲鈍,沒有接到麥柯給我的第一個信號。說實在,我並不能把文雅安靜的他和那些娘娘腔的屁精聯繫在一起。他是個瘦削乾淨的青年,臉上有著所有男人該有的骨頭,短髮,下巴刮得發青。美術學院有著太多的嬉皮,跟麥柯接觸久了,你會感到他具有一種精煉的修養,淡淡的,不露痕跡的,有點像夏納爾出品的男用古龍水。一副好人家出身的舉動,談吐儒雅,但沒有雅到雌性的界線。和這樣一個人打交道,我沒有半絲被威脅的感覺。

在我二十七歲生日的那天,我在學院收到一個包裹。奇怪,誰會寄東西給我,平時我連信都很少收到。迫不及待地撕開UPS的封條,是一件深藍色的浴袍,拉夫?勞倫出品。別的模特兒都有這麼一件,在課間休息時穿著,不用把平時的衣服穿上脫下。我沒有錢買這種奢侈品。在課間休息時很受用地披上這件無償的浴袍,我把手伸進口袋,發覺有一張硬硬的紙片,拿出來是個小小的信封,裡面是張賀卡「李,生日快樂。麥柯」。見鬼,他怎麼會知道我的生日。我在走廊上攔住了他。麥柯一臉的無辜,接著好像突然發現我的新浴袍,「嗨!李,你穿著這浴袍好性感」。「我什麼時候允許你送我東西了,不過你告訴我怎麼知道我生日的,我饒了你這次」。麥柯臉紅了,像個給人捉住的偷糖果的小孩。他囁嚅地告訴我他是在學校的電腦檔案上看到我的工作申請表,上面有我的生日年月。這是我來美國後第一次有人鄭重其事地送我禮物,帶著那份細心和燙貼。我不是個感情外溢的男人,不過從此我對麥柯多了那麼一絲寬容和好感。

在工作之餘我並沒忘了我的職業使命,我是個演員,我的終極目標是在水銀燈下的舞台上。我混跡於一批跟我一樣潦倒,卻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躋身舞台或銀幕的演員之中。我們互相傳播當臨時演員的機會,結夥去奧克蘭倉庫式的小劇場觀摩實驗戲劇,開烏煙瘴氣的派對;大家帶廉價的酒和墨西哥脆片來。每個人都嘻嘻哈哈地滿不在乎,其實心中雪亮,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展示自己漂亮羽毛的機會。我在這些人中如魚得水,揮灑自如。在一些派對中有即興表演小品,我的節目是「哈姆雷特」。那是我在北京中央戲劇學院的研究項目。十幾個男女席地而坐,由一個中國演員給他們表演西洋經典名劇。在黑黝黝的客廳裡由於我的生動表演而顯得鬼氣森森。我陶然自得在掌聲和讚美之中。那段放蕩暢快的波西米亞生活至今記憶猶新。

晚上玩到深夜,公車停駛。打個電話給麥柯,他心甘情願地從被窩中爬起來,開著他嶄新的路浮越野車送我回家。順路把那些癡男蕩女捎進一個個黑暗的街角。

在一個通宵達旦的周末,麥柯把我送到住處時,已是曙色微明了。他問我能不能去我處坐一坐,喝杯咖啡,他累得開不回去了。我不忍拂了他這個小小的要求,雖然我從不讓人進入我的巢穴。當我們通過垃圾進出的邊門,拉開地下室沈重的木門時,麥柯不禁驚訝地張大嘴。在燈光下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偌大的一個地下室,空曠如墓穴。一張碩大的床放在正中央,沒有家具。每邊牆下放著四把椅子,我所有的用品就放在這十六張椅子上。這樣當我躺在床上時,我就能想像我展現在舞台中央,四週坐著虛幻的觀眾。這是我用最豐富的想像力和最有限的道具,所能營造的最佳的室內設計了。我沒有咖啡壺,當我從轉角上的甜甜圈店買回咖啡和點心時,發現麥柯和衣躺在我的大床上,已經睡熟了。他俯臥在床邊,有點像受刑的姿勢,又好像在擁抱什麼。眉頭緊皺,在睡夢中顯得若有所失。我卻沒有一絲倦意,窗外朝陽冉冉,我喝光二杯咖啡,吃完四個甜甜圈,把地下室抽菸抽得煙霧騰騰。

麥柯在十一點多醒來之後想用廁所,我指引他去後院阿伐卡多樹下。麥柯緊張地打量著四週的牆壁和窗口。我告訴他沒什麼,沒有人會注意我們。我們並排地站著,拉開褲襠的拉鏈,把金黃色的尿水灑向籬笆。他在拉上褲鏈之後說:「李,這是我第一次在公眾場合之下這樣做。」我心中不快,「這是你自己要來我家的。」看到我的防衛表情,他想把事情說得婉轉一些。「我是說你該有個廁所。」我馬上反唇相稽:「你們美國佬當初在越南叢林中作客時想必也沒有廁所的吧?至少在我這後院尿時沒有AK四十七步槍瞄著你的屁股。」麥柯被我的歪理塞住了口,只得苦笑著搖搖了頭。

沒有廁所並沒有阻止麥柯繼續來拜訪我。在那些春日的下午,麥柯帶了午餐和畫板來造訪。吃完他所帶的精緻的午餐,我穿著汗衫短褲,坐在阿伐卡多的樹蔭下讀我的劇本。麥柯則一張張地畫我的頭像和全身速寫。我唇邊掛著香菸,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閒聊著。他在東岸的家庭,以及夏季去新罕布夏的別墅度假。他談及他如何違背父母對他這個獨子的期望而來加州學藝術。他的故事在我聽來是典型的老套;一個養尊處優的紈祁子弟自以為進行了一場家庭革命。我譏笑地說他學畫好像是一個人縛了繩子學游泳似的,永遠不怕沉下去。麥柯住在高級公寓裡,所有的生活資料他一概不缺,他所用的英國產的油畫顏料一管三十多塊錢。他從不需要賣畫來付房租。他學畫是休閒性的。你沒為藝術付出什麼時,藝術當然也不會愧於你真諦和風格。當時我的看法也許太偏激。但誰又能指責一個在底層掙扎的演員呢?麥柯說我的觀點聽起來像共產黨的藝術教條。是嗎?「麥柯你懂得什麼是共產黨嗎?你體會過在天安門廣場上子彈在身邊亂飛嗎?你更不可能想像一個人如何地亡命穿過半個中國,在荒涼的南部鄉村晝伏夜行。你不可能體驗被抓去關在拘留所,和一批形形色色的罪犯同拘一室,在那些昏暗的牢房裡,囚犯一個個餓得像鬼一樣,每餐都要舔盤子。嗨,麥柯。你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像我一樣;化了裝在深夜伏在岸等蛇頭來接應偷渡。你也一輩子不會在骯髒的貨船底艙捱四個多月沒洗過一次澡吧。你皺什麼眉頭!你以為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嗎?你倒真有點像那個國王說老百姓沒有麵包為什麼不吃蛋糕的味道。今天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經歷過所有這一切。生活一樣寵愛我,只不過給我與你不同的東西罷了」。

我對麥柯的教訓有點像我的即興表演,說過就忘,用意至多也不過殺殺他的興頭而已。誰知道這個傻瓜被我一席慷慨激昂的話震住了,他沉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若有所思地說:「李,你所講的那些我真是沒想到。」我不依不饒地加了一句:「你以為我是跟旅行團來美國的。」他一本正經地不理我的嘲諷:「你真的吃了好多的苦,我想生活會補償你的。」

生活直到目前還沒有要補償我的跡象,麥柯卻不自量力地想越殂代庖了。

我住的那幢樓是磚造的地基,在八九年地震之後已有損壞。市政府規定此類危險房屋必須修葺,為此我的房東一直逼我搬家。我當然不想在下一次地震中給埋在瓦礫之中。問題在於現在上那兒去找月租六十元,不帶廁所廚房的居所。我為此傷透了腦筋,看來我的磨難還沒完,下個月可能要去市場街與那些流浪漢為伍了。或還是扔掉我所有的理想去餐館混一個洗盤子的營生?

看到我一籌莫展,麥柯提議我搬去他那位於凡納斯大道,有二個巨大套房的歌劇院廣場公寓時。我嗤之以鼻,麥柯以為我那時薪七塊錢,時有時無的工作能負擔得起那俯眺整個灣景的華屋嗎?我不耐煩地要他別開玩笑,還是幫我找找誰有後院放園圃工具的小屋,破敗些也沒問題,我自己可以修理一下。當麥柯說他租一間套房給我,只收六十塊月租。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請客吃吃午餐是一回事,把千把塊錢的房子讓我幾乎白住是另一回事。麥柯一臉誠懇地對我說:「李,你能搬來與我同住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常去東部,需要有人幫我照看房子。」

這樣的邀請有誰能推辭得掉。我的新地址是 600 Van Ness #2801 San Francisco, CA 94109

寫到此處,我一定得跟諸位讀者交代一下,我知道各位中比較敏感的已在為我的貞操擔心了,這種擔心在某些特定條件下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既然我不會為金錢所需出賣我的青春。自忖於也不會為一個居所違背我的操守的。

麥柯對我的遷入好像比我還興奮,不過他滿足於僅僅常能見我,跟我聊聊天。他對我最過分的要求只是為他擺個幾分鐘的姿勢。在我們起居室的牆上,貼滿了素描習作,我的一條手臂在這張中彎曲,而那張肌肉筆直的是我的腿。這些畫作好像是一張張收條,貼在牆上而使我安心地住在這個鋪著純白地毯;俯視金門橋和海灣橋的豪華套房裡。

某些日子裡,當我在橡樹街的藝術學院裡擺了一天姿勢,腰痠背痛地回到我的住處,麥柯提議給我做頸背按摩,他鄭重其事地要我倆各自淋浴。當他把顫抖的手指搭上我的肩膊時,我奇怪這些局部的手指運動怎麼會弄得他氣喘吁吁。他並不是個高明的按摩師,常常弄得我癢癢不已。我說:「算了吧,麥柯,你弄得我神經緊張,還是倒兩杯酒,坐下來看看電視中的賽馬吧!」

在麥柯死後,我常常檢討我與他的關係和交往。我自問我是不是在有意無意中接受或默許麥柯曖昧的示好,要解答這問題的關鍵於我在何時真正不誤地了解同性戀的實質。在中國上小學中學時,我們男同學之間勾肩搭背一起上下課是很正常的事。在中央戲劇學院上明清戲劇史時,課本中隱隱約約地提到過達官貴人狎玩戲子的野史。我想我那時對男人之間的關係想像不會超過賈寶玉和秦鍾的關係。正因為我沒往那個方向去想,而麥柯又是那樣一個含蓄而怯於行動的個性。我倆一明一暗,倒一直處在一種平和的狀況之中。

打破這個狀況的是個金髮的女人。娜依拉,演員,我的波蘭同行。她跟我一樣混跡在舞台的邊緣。不過她那時風情萬種,小小的個子,纖細優美的手腕足踝。頭髮緊密地向後抿去,像個芭蕾舞者。菸抽得很兇,是那種不帶過濾嘴的駝駱牌,奇怪她還能保持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的絕技是能看著一片黃頁電話簿,十五秒鐘之後熱淚滾滾。我們緊在一起無話不談,抱怨自己的才華得不到賞識,批評芭芭拉?斯翠姍的大鼻子和矯情。交換著共產黨中國和共產黨波蘭的笑話。在夜晚的月光下,我們漫步在海灘,在冰冷的海邊沙灘上赤腳散步。收集枯枝生起篝火。我念著馬克白爾的台詞,她則來上一段卡門的艷舞。在麥柯東岸之行時。在凡納斯大道的我們光著身子從週五晚上躺到星期一早上。從外面叫義大利披薩來吃。我那時除了精力之外一無所有。和女人做愛時把這精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娜依拉躺在那兒高吟低唱,顯得享受之極。她這種叫床的習慣往後給我帶來不少的麻煩。我們甚至把床舖在客廳的地板上,透過陽台的柵欄,在一輪銷魂之後相擁而坐,看著無數車輛的尾燈在萬盞燈火中迤邐而行。

麥柯從東岸回來之後就嗅出我們的公寓有女人氣息,也許是娜依拉的巴黎香水惹的禍,也許是麥柯在浴室發現女人的長髮。我那二天正忙著申請《西貢小姐》的一角。沒有注意到麥柯陰沈的臉色。就是有,我也以為他與東岸的父母之間齟齬。那天晚上,麥柯敲開我的房門,我正準備進入浴室洗澡,我裸身穿著內褲,注視著滿臉懊惱的他。當他詢問他不在時是否有女客來訪時;我的眼光又恢復如在展示台上的凌厲,問他是什麼意思。麥柯囁嚅地說我們有一個雙方沒講明的默契;不帶女客回來。我告訴麥柯我不記得我們何時有過這個默契。麥柯你如果反悔讓我住進來的話那麼我可以重新找房子。麥柯說他沒這個意思。我披上浴袍,走到客廳點上一支菸。仔細地考慮了一會我的處境。麥柯沮喪的表情使我第一次意識到他可能在吃醋。所有關於同性戀的傳說在我心中電光火石地一閃。難道在這世界上真有男人對男人動像女人一樣的感情嗎?我在菸灰缸中按熄菸蒂,轉向坐在餐桌邊的他。「麥柯,你是不是同性戀?」黑暗中他沒有出聲。這種不出聲的默認使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接下去,我在下意識中是希望他極力否認的。我定了定神,「Look,麥柯,我正在申請《西貢小姐》的演出機會,所有的聯繫地址電話都是這兒的。我可以搬出去住,希望你能把任何演出的通知轉給我……。」「對不起,李,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知道要理解他什麼,他的同性戀癖好?也許我可以試著理解,但理解並不等於我能接受。

我沒搬出去。麥柯也沒再提女客之事。

娜依拉的眼睛雪亮,當我跟她提到麥柯和我之間的爭吵之後,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同性戀愛上你了」。雖然我們床笫之間的一切足足夠夠向她證明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大男人。她的貓一樣的天性還是忍不住要唆使我去刺激麥柯。她逼住我帶她回家介紹給麥柯。我們三人去樓下咖啡廳喝咖啡時,麥柯臉色灰敗,娜依拉則對我千嬌百媚地調情。女人真是的,只要想像到有個對手出現,渾身上下像充了電似的進入臨戰狀態,娜依拉的演戲細胞更是充分調動。把我作為配角而把麥柯作為觀眾。麥柯則悲哀無奈地看著我們的雙簧。

她更進一步地逼我晚上帶她回家過夜,雖然我們一樣可以在她那小小的單房公寓尋歡。「你真是那麼在乎那個同性戀室友的感觸嗎?」我被她說得疑疑惑惑。心中自忖對麥柯太多的同情會不會驅使我滑入泥潭。娜依拉正是抓住了我這點恐懼,即我對麥柯不正常的感情投進太多的呵護說明我本身有問題了。這個女人比我多懂了一些戲劇心理學。

我們進入公寓溜進我的房間時,麥柯還沒回來。娜依拉充分表現出偷情的興奮。我們一起洗了澡。她帶了一盤新的 CD-Zipless。女歌手 Daou 性感的聲音把 Erica Jong 的詩羅列在迴蕩的音樂中。「在我要你長長的隧道中,牆上掛著一系列記憶的吻,潮濕又紅潤像你的嘴,充滿了你多汁的舌頭。」娜依拉在旋律中把衣服徐徐地脫去。

「暖和得好像你肚皮貼著我的。
深邃得像海軍歸心似箭。」

我已經撫遍娜依拉的每一根神經,開始輕咬她花蕾般的乳頭。

「柔軟得像你酣睡的陰莖正在勃起,

緊纏得像你雙腿環繞我的。」

娜依拉已忍不住而開始哼叫,在我進入時聽到以下的歌詞。

「筆直的像你的腳趾指向床邊,

你翻滾過來確信你的堅硬。

進入我長長等待你的隧道,

抻直我那彎曲的過去。」

諸位有沒有看過《亨利和君兒》這部電影,我和娜依拉都一度為亨利?米勒的感官主義著迷,自詡為《亨利和君兒》美國版。而亨利米勒的摯友埃莉加?鍾的詩更大膽露骨地使我們進入臨場,娜依拉的叫床之音則好像是這音樂的另一部重奏。

在我倆大汗淋漓地鬆弛下來,Daou 的餘音還在繼續,我好像聽到客廳中有異樣的聲音,越聽越不對,我猛然跳下床,披起浴袍,開門出去查看。

麥柯在黑暗的客廳中,踡縮在沙發上兇猛地哭泣。

燈光從我房裡漏進客廳,娜依拉披著被單,站在我身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啞劇。埃莉加?鍾的詩還在重複「在我要你長長的隧道中」。

我遷出六百號凡納斯大道,在娜依拉的小公寓中待了一小段日子之後,我和四個演員在南市場街合租了一個三睡房公寓。暫時不用去橡樹街的藝術學院了,因為我終於在《西貢小姐》中爭得一個演出機會。角色並不重要,報酬也僅夠我餬口。重要的是我終於站上了我朝思暮想的舞台。這難道不是一個令人興奮的起點嗎?誰敢說在若干年月後我演出的海報不會高高懸在百老匯的廣告板上?A 雜誌有篇文章寫我,說我是天安門前的英雄來美國打擂台,真是戲劇性十足。我現在看開了,隨你說去。

麥柯在我離去之後大病一場,聽說他現在不去藝術學院上學了。我的信他給我轉來,在演出時期,他送過花。我沒有反應,他也沉寂了。

娜依拉跟我在遷出凡納斯大道五個月之後分手。她慫恿我傷害麥柯使我耿耿於懷。加之她漸漸放棄了戲劇,考取了人壽保險經紀的執照,每天拎著公文包在金融中心上下班。我跟她越來越少共同語言,分手也是自然的事。

寫到此地似乎應該結束我這篇來美早期的流水帳了,要不是一封差點給我扔掉的信把結局做了一個小小的變動。諸位請再花五分鐘看看如何出現我在文章開頭的那一幕的。

那是一個三月的上午,我剛隨《西貢小姐》去東部和南部巡演一圈回到舊金山。在靠近金門公園的一張早餐桌上,我穿著美軍的野戰服,喝著咖啡。檢視著我離開時的一批信件。大多數是些廣告,推銷著我用不著的東西。其中有一封來自「梅雷?荷夫曼」律師事務所。我該不會惹上什麼官司吧!拆開一看,那位名叫喬?荷夫曼的律師要我盡早地和他聯繫。見鬼。我起身去店裡的投幣電話處,撥了號碼,接通了荷夫曼。我自報姓名,告訴他打電話的理由,問他「What can I do for you?」他好像一下子記不起我的名字,當他把檔案找出來之後,告訴我能不能去他辦公室一次,我的事不能在電話中談。我懷著疑惑在第二天下午去了他位於李伐氏牛仔褲廣場的辦公室。在我坐定之後,他驗過我的駕駛執照之後告訴我:我以前的朋友和同室,麥柯,現在躺在舊金山總醫院的愛滋病房中,醫生說他還有二十天左右的生命。麥柯留下一份遺囑,我是他位於凡納斯大道頂層公寓的受益人。我好像當頭挨了一棍,眼前浮現麥柯羞澀的笑影,我和他在橡樹街藝術學院拜占庭式池邊的聊天,最使我難忘的是我搬出公寓時他那雙像受傷的狗一樣的藍眼睛。律師對我所解釋的法庭認證條文我一條也沒聽清。我從李伐氏廣場出來之後就直接去了醫院。病床上的麥柯看到我的出現並不驚奇:「嗨,李,我喜歡你這種游擊隊的打扮,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討論過越南嗎?」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軟弱得沒一絲力氣,但手上突出的骨頭卻刺痛了我。他說他注意到《西貢小姐》的演出排期,知道我近日會回舊金山。他從頭到底沒說一句我當時搬出公寓時的事,也沒提娜依拉。談著談著他就昏睡過去了,像一個人慢慢地耗盡了力氣。

我在那段日子裡盡可能地去陪他,並不在乎鄰床的病人也把我看成同性戀。我在醫院走廊上碰見從東岸趕來的麥柯的父母。老人在傷心之餘告訴我他們直到麥柯病發之後才知道他們唯一的兒子是同性戀,並告訴我麥柯在探家時多次提到我。我不能跟傷心的老人解釋任何事。我只是奇怪麥柯怎樣在我離開一年多之後急速地垮成這樣。這個謎底由躺在病床上的麥柯在他死前二天給我解開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三月的下午。我清楚地記得病床對面窗口一樹櫻花開得燦爛。麥柯肯定是迴光返照,竟然能在床上半坐起一刻鐘了。當我走進他的病房時,他兩眼尚尚地注視著我,蒼白透明的臉上血管依稀可見。鄰床的病人在二天前死去。病房中只有我們二人。

「李,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
我裝糊塗「明天你要我帶什麼來?」

「我是說明天後天我要走了。」

「李,請你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明天後天我可能沒機會了」。

麥柯眼睛平視窗外那樹輝煌的櫻花,在他那不超過二百個字的臨終之言中,他告訴我他如何在我搬出去之後心灰意懶,去公共澡堂不管青紅皂白地與人亂交,以致染上這致命的疾命。他的眼光從窗外收回來,定定地看進我的眼睛。

「李,在這之前,我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但我卻是個童男子。沒碰過女人,也沒碰過男人。」

我垂下目光,在一剎那中我突然感到牧師的任務之艱巨,活著的人接過將死的人的秘密和擔子,這副擔子在你有生之年一直要挑在肩上。

「李,我知道你不願意聽我說我愛你,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我彎下腰,而麥柯疲倦地合起雙眼,我在他冰冷的,汗涔涔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

二天之後,麥柯?柯爾曼死於 HIVS 綜合症。


 

 

[ 打印 ]
阅读 ()评论 (7)
评论
xiaofengjiayuan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你驾驭各种题材都能让人感动。不能理解同性之爱,但不得不承认你讲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化十化十 回复 悄悄话 给予生命以不同形式存在的尊重,爱真是唯一可以穿越一切物质形态的力量。人类与自然之间,人类与动物之间,人类与人类之间………
阳光照耀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依稀可见的梦' 的评论 : 依依的话想一想有道理啊,单纯的爱和性别好像是可以没有关系的。
cherry_8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真是错爱,错性之爱!
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麥柯不幸,只因他一往情深地爱上一个没心没肺的直男。
chuchantian 回复 悄悄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 难道真是情深不寿?
依稀可见的梦 回复 悄悄话 爱和性别有关系吗?他们爱得比常人所想像的更不可思议。。震撼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