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韵如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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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那一次的大篷车

(2016-09-05 06:54:27) 下一个

我自小就喜欢"人在旅途"的感觉。每逢节假日去外婆家,对我最开心的是坐火车,沿途看景看人,在动感中体验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每每听着广播里报"旅客们请注意,某某车站就要到了..."然后看着人们的川流涌动,匆忙熙攘,我又好奇又感动: 他们都那么明确地知道要奔向何方吗?他们确信他们是在向着"更好"去进发吗?他们那么赶,好像都有急不可待的目的地。我怎么觉得外婆家要能再远一点,让我在心爱的旅途上消磨个够,该多好!

从我家的南京到外婆家的常州,实在太短,又是在中国最"温文尔雅"的沪宁线上,传奇性和神秘感大打折扣。在兰州的大姑曾经多次邀请我们去玩,其实我心里向往过的: 跨长江,再跨黄河,两天两夜的旅途,应该会流动出许多不一样的风情。但是父母过度保护,总是客气回绝,所以从未成行。我们被多渠道迷迷糊糊地灌输过"南京-上海-杭州"金三角的概念,虽然也没错,但确实是太狭隘,太坐井了!我遗憾自己对中国大地的直观了解如此贫乏,所以后来中央电视台播放"远方的家"时,我是深深痴迷了。

去外婆家我们多坐绿皮的蒸汽火车,选特快。这样从南京到常州中间只停镇江和丹阳。车上的面对面座位间,有个小桌子。旅客会把茶缸,烟灰缸,零食放上。也有停不下热闹的旅客在桌上摆牌局。火车上没有"不许喧哗"之说。我也从来都不嫌吵闹。浓烈的生活气息和真切的人间情怀是我喜欢的。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旅行,好像即使"布尔乔亚"气质的人也不沉默端坐,与陌生人来段对话既不唐突,也无轻浮。窗外,飞快掠过田野树木,小桥流水,农家居舍,有新添的图画,也有似曾熟悉的旧貌。我根据朦胧的记忆来估算,见到这标志,看到那景象,应该外婆家也近了!

本来如上所描绘的波澜不惊的温馨旅行是我百经不厌的,偏偏有次母亲脑袋一热,要和同在南京的大姨家一起推陈出新,来一次"大篷车回娘家"。这篷车本是运货车,铁皮大仓,无窗无座,人进了仓就像货物一样,就地找缝隙自行"堆放"。这样的旅行图的只是目的地,而没有丝毫旅途情调之说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可想而知,篷车的价格比普通客车要便宜很多的。我后来在"日瓦格医生"的电影里看到了类似我童年冒险过的篷车。那是日瓦格医生全家逃离莫斯科时所乘的车。那节车箱原本是运牲口的,里面有同样的破旧昏黑。共同逃离的旅途伴侣有知识分子和各色市民,彼此相处好像还不是完全的"丛林法则"。唉,那黑冷的大篷车啊,装了一车被动荡时代不再认可的"货"。

我们小孩子,哪里知道啥是篷车,兴冲冲地跟着父母尝新,一旦面对真实,都傻眼了。首先没有阶梯,我都爬不上去啊!连扛带拉地上了车,我这个该批判的"布尔乔亚"已经有了受辱的愤怒。我们席地而坐,没有向外的风景,这没问题。在没有情调的境况下,我只关心生存了。可偏偏是最起码的生存在不断受到威胁。篷车不同于特快,它每个沿途小站都停,而且每个站都是人山人海等着往里冲。操扁担的,扛麻袋的,身强体壮的,哭喊怒骂的,我的空间越来越小,随时的打斗就在身边。我吓坏了,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沪宁线"。车每停一站,我就胆颤一回: 不可能再有空间了,为什么还要开门?! 要出人命了,真的要挤死压死人了!一旦被放置到只竟体力,不计智力的丛林里,我就是最先被自然淘汰的弱势生灵,我清楚地知道这点。林黛玉惊恐万状,魂不守舍。我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哭出声来,只是第一次,觉得旅途怎么无边的长啊!在这样的环境里,出于本能,我是时刻保持高度警觉的。却回头一看,旁边刚同他人打骂完的一对男女已歪斜着睡着,女的枕在男的肩上,口水湿了他的衣服。

终于到外婆家了! 在天堂般文明的外婆家我又恢复了自己的自信和跋扈。面对慈爱的外婆外公,我痛陈母亲选择篷车之荒诞不经,逼母亲保证再无此类不负责任之举。回南京时我又坐上了熟悉的蒸汽客车,这个钱不能省。

我本是"物欲"极淡的人。每天上下班兢兢业业,图的不是物质富足。我的穿着极随闲,家居用品先生不抗议也想不起更新。别人不解,那你挣钱做甚?! 为自由呀!为了有一天可以摆脱在他人眼皮下谋生活,为了不再躲躲闪闪地溜进文学城,而是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读书写文呀!今天写到篷车的往事,就加上一点,挣钱还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买到基本尊严和人身安全。那篷车不适合我,并非是我高人一等。恰恰相反,对于终生倡导"人人平等"的我而言,那篷车应该不适合所有的人。

前年回国,从上海坐动车回南京,第一次体验了快捷,宽敞,卫生的现代旅行。我多年离乡,激动着再一次和同胞同行一车之亲切。我所期待怀念的蒸汽车里的温暖人气已被欧美化的安静"文明"所取代。大家都在看手机,没有乡音缭绕,没有陌生闲聊。我站起身来到车门口,想更真切地看看每个站口,看看新生代的国人。这时一个比我年长的女性笑咪咪地和我搭上了话。我忘了自己的年龄,情不自禁叫她阿姨。莫名地湿润了双眼,掏心般地想和她亲近。阿姨脸上写着风霜和辛劳,但粗糙的手上,黝黑的项间都是金饰装点。阿姨和身旁的叔叔拉着时尚的旅行箱。他们来自丹阳,刚刚结束北京,秦皇岛,北戴河一带的观光,又飞到上海儿子家小住几日,今天回家了。他们从无锡下车。我问有接吗?他们笑答有的,家里开自己的车到无锡接他们回家。

望着他们劳顿一生后尽享安乐的幸福满足,我不由回想起我的"大蓬车"。当年被我恐为盲流的草根百姓,挣扎于底层,又激荡着对未来的向往。他们虽粗俗却强壮,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相信在过去30年奇迹飞跃的时代,他们许多人都赶上了浪潮,登上了生命的"高铁"。而我这个当年曾偶然染指过"大篷车"的布尔乔亚,因为自身受"苦和累"的底线的限制,和心理上精神上属于布尔乔亚的"软弱",今天依然不温不冷地坐在我的"蒸汽客车"上,做着自得其乐的布衣。我为他人的幸福崛起开心,也为自己的坚定平实无悔。

车轮滚滚,带着不同的人奔向不同的人生驿站。我对大篷车的忍无可忍,就是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永远离开大篷车。因为我们是人,不是货,我们的基本尊严应该让我们在属于"人"的客车上行驶人生。愿大家旅途愉快,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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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童心流浪 回复 悄悄话 “因为我们是人,不是货,我们的基本尊严应该让我们在属于"人"的客车上行驶人生。” ---博主说得太好了!
波城冬日 回复 悄悄话 我也坐过大篷车的,和你一样,也要我爸爸举着我才能爬进去。你精彩的文字带着我穿梭在昨日今日,现实和回忆的时空中,感谢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大棚车不再挪作它用了!感慨!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我想起了我下乡劳动时,村子离家县镇,八里路。回家公共汽车是没有的,如果能赶上生产队有马车进城就不用走路了,唯一可以仰望的机动车是一种叫28的拖拉机,因为马力是28马力,这种拖拉机是牵引车,没有链条,四个橡皮轮胎,前面两个小的,后面两个巨大的, 直径一米多,驾驶员后,两侧有能坐四个人的椅子,人坐在上面,要紧紧拉住头上的吊环才不至于掉下去,这种车在乡村泥泞的道路上跑起来,随时都会人脑碰顶篷,所以精神要高度紧张,防止碰脑震荡,就是这种车,当年对我们来说,是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它快呀,不用自己一步一步量,所以,人的满足都是比较的结果,社会是发展的,当年就是高贵的慈禧用冰,要冬天存到地窖里,那有冰箱?现在算什么?社会是发展的,幸福是劳动创造的,没有苦就没有甜。
昭明_watch0 回复 悄悄话 那个绿皮火车,我也坐过几次,从南京去苏州。对那摆着茶缸的小桌,对面对的皮椅很怀念。还有,人和人的亲近,和永远看不够的风景。
ziqiao123 回复 悄悄话 我小时候也经常坐火车来来去去,思韵细腻的描述,又把我带回到那些可追可忆的童年。
笑薇. 回复 悄悄话 火车旅游别有风趣,只是少年时代的一次又一次的不情愿的离开到今天每想到火车就会感到无奈的凄凉。谢分享!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我小时侯很小就自己坐火车从上海到北京,一站站地停,好漫长啊,有时候下了车去买吃的东西,总是怕火车就扔下我跑了......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和楼上一起喜欢思韵的文,总是把时代的潮流和自己的脚步并在一起!
人間的盒子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暖冬cool夏 回复 悄悄话 从少年时代的坐蒸汽车,大蓬车到今日的高铁,到人有尊严地活着,你的感悟总是深刻。我是今年二月回去才第一次坐高铁,惊讶国内的发展,一/二等座里坐满了回家过年的民工。我也曾感慨地写过一篇短文(在微信),说“自己一个“洋”打工妹,在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和当地的打工族一起,扛着行李回家过年,忘记了窗外的寒冷和旅途的疲劳...”
雪中梅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哈,写的真好。把自己的经历活灵活现的写出来了。作者有着很厚的文学功底。而且作者还很幽默。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夫相当的娴熟。赞,用阳光的心情写了自己的经历。平安是福。
暖冬cool夏 回复 悄悄话 先抢沙发!现在抢你的沙发不容易。马上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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