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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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第三章

(2016-08-07 07:41:21) 下一个

                                  第 三 章

 

    “卢仁先生!”她喊道。“您来保护我吧!叫这个蠢畜生知道不能这么对待一位遭遇不幸的夫人,有法庭管她......我要直接见总督去......。她要负责......。您记得先父的款待,保护孤儿们吧。”

    “请让开,太太......请让开,请让开,太太,”卢仁推开她说,“您知道,我毫无荣幸认识令尊...... 请原谅,太太!”有人放声大笑起来。“我无意干预您跟阿马利娅太太的争吵......。我有事......希望马上跟您的继女索尼娅小姐谈谈,请让我进去...... ”

    卢仁侧着身子从卡捷琳娜身旁过去,向索尼娅所在的对面那个墙旮旯走去。

    卡捷琳娜站在那里愣住了,像听到晴天霹雳一样大吃一惊。她不能明白卢仁怎能否认受过她父亲的款待。她虚构出这款待的情节,自己已深信不疑。卢仁说话的那种冰冷的充满傲慢和威胁的官腔也使她感到震惊。他一出现,人们不知为什么都渐渐肃静起来。另外,这个“务实严肃的”人跟在座的宾客在一起实在不协调,而且可以看出他是为一件重要事情来的,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才使他到这种聚会中来,也就是说,马上要发生什么事,要出事。站在索尼娅旁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向旁边闪了一下,让他过去。卢仁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过了一会儿,列别贾特尼科夫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进屋,停在那里,神态有些特别好奇,几乎可以说是惊讶。他听着,好像许久没听明白。

    “对不起,我也许要打断你们的宴会,可是我的事情是相当重要的。”卢仁说,这话好像是对大家说的,并不特别对着某一个人。“我甚至高兴有大家在场。阿马利娅太太,我请您作为房东注意下边我跟索尼娅小姐的谈话。索尼娅小姐,”他直接对索尼娅说,索尼娅极为惊讶,甚至已感到害怕,“在我的朋友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房间里,我的桌子上您走以后一张属于我的面额一百卢布的债券不见了。如果您能给我们指出目前这张债券在哪儿——不管您是怎么知道的,我向您保证,请大家作证,事情就这么结束。反之,我将被迫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那时......悔之晚矣。”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正在哭的孩子也不哭了。索尼娅脸色像死人一样白,站在那里看着卢仁,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好像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过了几秒钟。

    “喂,怎么样?”卢仁凝视着她问道。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索尼娅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

    “怎么?不知道?”卢仁反问了一句,又沉默了几秒钟。“想想吧,小姐,”他声色俱厉地开始说,好像仍然在开导她,“考虑考虑吧,我同意再给您一些时间想想。请您看看,要是没有把握,不言而喻,以我的经验,我不会冒险直接指控您,因为诸如此类的直接公开指控,如属诬陷甚至只是错误,我在某种意义上是都要负责的。我知道这一点。今天上午我为了自己的需要兑换了几张五厘的债券,面额总值是三千卢布。帐目记在皮夹子的小本里。回到家里,我——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可以作证——开始点钱,点出两千三百卢布装进皮夹子里,皮夹子放在常礼服侧兜里。桌子上剩下近五百卢布的债券,其中有三张面额为一百卢布。这时候您来了——我请的,您坐在我那里一直心神不定,甚至有三次在谈话中间您站起来不知为什么急着要走,虽然话还没有谈完。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对这一切可以作证。大概您自己也不会拒不承认我通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请您只是为了跟您商谈您的亲属卡捷琳娜太太孤苦无告的处境问题————她请我参加酬宾宴我不能应邀出席,同时也谈了如何有利地为她举办募捐、抽奖以及诸如此类活动的问题。您感谢了我,甚至流下了眼泪——我讲这些细节是为了:第一,唤醒您的记忆;第二,向您表明任何细节我也没有忘。后来我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十卢布的钞票给您,以我个人的名义资助您的亲属,作为第一笔捐款。这一切,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都看到了。接着我把您送到门口,您一直心神不定。您走后,剩下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我们谈了约十分钟,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出去了,我又点桌子上的钱,目的是点完像原先打算的那样单独放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其中一张一百卢布的债券不见了。请考虑一下:怀疑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连这么推测也感到可耻。算错账,也不可能,因为您进屋一分钟前我刚算完账,认为总数是对的。您会赞同我的看法,我想起您一直心神不定,匆忙离去,而且您的两手有一段时间放在桌子上,最后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以及因此而养成的恶习,我就恐怖地甚至违反我的意愿被迫怀疑您,当然这种怀疑是残酷的,然而却是公正的!我再重复一遍,尽管我的把握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我明白在我当前的指控里对我来说存在着某些风险。可是您瞧,我并没有罢休,我要追究,现在对您说为什么:小姐,唯一的原因就是您没有良心,不知感恩图报!怎能这么说呢?我请您来商谈您的穷苦亲属的问题,而且我还力所能及地捐献给了您十卢布,可您呢,却立即用这种行为来回报我!不,这是不好的!必须使您受到教训。请考虑一下吧;而且我作为您的真诚的朋友——您此刻不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请您翻然悔悟!否则我会不讲情面的!那么,怎样?”

    “我什么也没拿您的。”索尼娅惊骇地说。“您给了我十卢布,请拿回去吧。”她从兜儿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解开扣儿,拿出十卢布钞票递给卢仁。

    “那么您不承认那一百卢布咯?”他没有接十卢布钞票,责难地钉住问道。

    索尼娅看了看周围。人们都在看她,一张张脸上的表情是可怕的,严厉的,充满了嘲笑和仇恨。她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墙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烈火一样的目光看着她。

    “哦,天哪!”索尼娅喊了一句。

    “阿马利娅太太,需要报警,因此请您先派人通知门房。”卢仁低声甚至亲切地说。

    “高特,得尔,哈尔姆赫尔茨格 1!我早就知道她头(偷)东西!”阿马利娅拍了一下手说。

    “您早就知道?”卢仁接过话茬说。“也就是说,起码早先就有某些根据做这种结论啦。最尊敬的阿马利娅太太,请您记住您刚说过的话,不过许多人可以作证。”

    四外忽然掀起了一阵喧闹。人们骚动起来。

    “怎——么!”卡捷琳娜猛醒过来,忽然大喊一声,像疯了似的扑向卢仁。“怎么!您指控她偷东西?您这是指控索尼娅?啊哟,卑鄙,卑鄙!”她跑到索尼娅身旁,用两条细瘦的胳膊紧紧地抱住索尼娅。

    “索尼娅!你怎么敢要他的十卢布!啊,傻孩子!给我!把那十卢布马上给我——这就对啦!”

    她抓过索尼娅手里的十卢布钞票,揉成一团,用力朝卢仁脸上扔去。钞票打到卢仁的眼上,落到地板上。阿马利娅急忙去把钱捡起来。卢仁勃然大怒。

    “抓住这个疯子!”他喊道。

    此刻门口列别贾特尼科夫旁边又出现了几个人,其中有那两位外地来的女士来看热闹。

    “怎么!?疯子?说我是疯子?混蛋!”卡捷琳娜尖叫着。“你是混蛋,讼棍,卑鄙小人!索尼娅,索尼娅会拿他的钱!?索尼娅是小偷!?她还会给你钱咧,混蛋!”卡捷琳娜狂笑起来。“你们看到过混蛋吗?”她对周围的人们指着卢仁说。“怎么!你也狗仗人势?”她看到了房东。“你跟他是一路货,臭德国婆娘,你说她‘头’东西,你这穿上裙子的普鲁士母鸡腿!哎呀,你们哪!哎呀,你们哪!她没有离开房间,从你这个坏蛋那儿回来就坐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身旁!......搜她嘛!她既然哪儿也没去,钱自然在她身上!搜啊,搜啊,搜啊!可是你要搜不到,那就对不起啦,可爱的宝贝,你可要负责咯!我要告到皇上那儿,告到皇上那儿,跪到仁慈的皇上面前,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无依无靠!会让我见的!你以为不让我见吗?胡说,我见得到!见得到!你认为她老实好欺负?你打这个算盘?可我呢,老兄,却不好惹!你打错算盘啦!搜啊!搜啊,搜啊,搜啊!”

    卡捷琳娜狂暴地抓住卢仁朝索尼娅身旁拽去。

    “我要搜,我负责......可是请安静些,太太,请安静!我看得太清楚了,您不好惹!......这......这...... 这怎么行呢?”卢仁咕哝着。“这需要有警察在场......虽然现在证人也足够......。我愿意......。可是男人毕竟不方便......因为性别......。要是阿马利娅太太肯帮忙......虽然没有这么办事的......。怎么办呢?”

    “愿找谁找谁!谁愿搜谁来搜!”卡捷琳娜喊道。“索尼娅,把衣兜翻给他们看!瞧,瞧!你看,恶棍,这是空的,装的是手帕,衣兜是空的,看!瞧另一个衣兜,瞧,瞧!看!看!”

    卡捷琳娜没有把衣袋翻过来,只是依次把两个衣兜从外面抓起来。可是从第二个衣兜即右侧衣兜里却忽然蹿出了一张小纸片,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到卢仁的脚边。人们都看到了,许多人惊叫了一声。卢仁弯腰用两根手指把纸片从地板上夹起来,举到人们面前展开。这是一张一百卢布的债券叠了八层。卢仁手里举着债券转了一圈给大家看。

    “小偷!滚出公寓去!找警察,警察!”阿马利娅吼起来。“必须把她们赶到西伯利亚去!滚!”

    四面八方响起了惊叹声。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默着,眼睛一直注视着索尼娅,只是偶尔迅速地瞥卢仁一眼。索尼娅仍然站在原地,好像失去了知觉:几乎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她忽然满脸飞红,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拿!我不知道!”她椎心泣血地喊着扑到卡捷琳娜身上。卡捷琳娜抱住她,使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好像想用自己的胸膛去保护她不受所有人的侵犯似的。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信!瞧,我不信!”卡捷琳娜尽管事实已昭然若揭,仍然喊着,像摇晃小孩子似的摇晃着她,不停地亲吻着她,抓住她的两手吻着。“我不信你会拿!这是些多蠢的人哪!天哪!你们真蠢哪,真蠢。”她对所有人喊着。“你们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她有一颗多好的心,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她会拿,她!?她会把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下来,卖掉,光着脚走开,把卖的钱全给你们——要是你们需要的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领取了娼妓证,因为我的孩子要饿死了,她为了我们出卖自己!......啊,死者哟,死者哟!啊,死者,死者!你看到了?看到了?这就是追悼你的酬宾宴!天哪!你们保护她呀,站着干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您怎么不替她说话?您也相信啦?你们连她一个小指都不值,你们全都一样,一样,一样,一样!天哪!你倒保护她啊!”           

    可怜的卡捷琳娜身患肺病,孤苦无告,她的哭诉好像对听众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在这张被痛苦扭曲的枯瘦憔悴的脸上,在这凝结着血迹的干裂的嘴唇上,在这声嘶力竭的喊叫里,在这像孩子般抽抽搭搭的哭泣里,在这孩子般轻信的乞求人们保护的绝望喊声里,令人怜悯、使人同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人们似乎都可怜起这不幸的女人来。起码卢仁立即可怜起来。

    “太太!太太!”他用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喊道。“这件事跟您没有关系!谁也没有下决心指控您有犯罪预谋或者支持犯罪,况且这是您自己翻兜发现的:这就是说,您丝毫没有预料到。如果是贫穷使索尼娅走上这条邪路,我也非常非常愿意表示怜悯,可是,小姐,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是怕丢脸吗?初犯吗?也许是一时糊涂?可以理解,很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堕落呢!先生们!”他对在场的人说,“先生们!我深感怜悯和同情,即使现在我也愿意宽恕,尽管我受到了人身侮辱。小姐,但愿今天的耻辱会成为您未来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追究,就此结束。好啦!”

    卢仁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他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眼里燃烧着的怒火真想把他烧成灰烬。而卡捷琳娜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像疯了似的抱着索尼娅亲吻着。三个孩子也从不同方向用瘦小的胳膊抱着索尼娅。波莲卡还没有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已哭成泪人儿,把哭肿了的漂亮小脸靠在索尼娅的肩膀上号淘着。

    “真卑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怒吼。

    卢仁迅速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

    “多么卑鄙!”列别贾特尼科夫凝视着卢仁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卢仁好像哆嗦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后来大家回忆起来这么说。列别贾特尼科夫朝屋里迈了一步。

    “您竟敢把我当成证人?”他说完,朝卢仁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您说什么?”卢仁咕哝道。

    “我是说您......栽赃陷害,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用高度近视的眼睛瞪着卢仁激动地说。他异常气愤。拉斯柯尔尼科夫盯着他,好像想要抓住他说的每个词加以掂量似的。又是一阵沉默。卢仁几乎不知所措了,特别是在最初的一刹那。

    “要是您这是说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啦?您精神正常吗?”

    “我倒精神正常,可您......却是个骗子!啊,多卑鄙!我全听到了,我故意等待来着,为的是弄明白,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在逻辑上也没弄通.......。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

    “我做什么啦!请不要瞎猜测!您是不是喝醉了?”

    “您这个卑鄙小人也许喝酒,我不喝!我从来不喝伏特加,因为这不合我的信仰!请想想,是他,是他自己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债券给的索尼娅小姐,我看到了,我作证,我宣誓!是他,是他!”列别贾特尼科夫对着所有人说。

    “您是不是疯了,黄口小儿?”卢仁叫起来。“她就在这里,在您面前,——她自己刚才当着大家的面肯定说除了十卢布她没有从我手里得到过钱。既然如此,我怎能给她呢?”

    “我看到了,看到了!”列别贾特尼科夫喊着肯定说,“尽管这违反我的信仰,可是我愿意在法庭上宣誓——接受任何誓词,因为我看到您偷偷儿地把债券塞进她的衣兜里。可我这个糊涂虫当时还以为您是好心塞给她的咧。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您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就是左手,偷偷儿地往她的衣兜里塞了一张债券。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卢仁脸色一下子白了。

    “您瞎说什么!”他无礼地喊道。“您站在窗口怎能看清债券!您是幻觉......两只眼瞎糊糊的。您在白日做梦!”

    “不,不是幻觉!尽管我站得远,可是我全看到了,全看到了,虽然站在窗口的确难以看清,——您说得对,可是我由于一种特殊情况准确地知道这是一张一百卢布的债券,因为您给索尼娅那张十卢布钞票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您从桌子上拿起一张一百卢布的债券(我看到了,因为我站在近处;由于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所以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拿着一张债券)。您当时把它叠起来,一直攥在手里。后来我本来要忘了,可是您站起来,从右手往左手放的时候差一点儿掉到地上。这时我就又想起来了,因为我又出现了同样的想法:我以为您想背着我做一件好事。您可以想得到,我开始注意,我看到您成功地把这张债券塞进了她的衣兜里。我看到了,看到了,我可以宣誓!”

    列别贾特尼科夫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惊叹声,最多的是表示惊讶,也有表示威吓的。人们向卢仁逼近着。卡捷琳娜扑到列别贾特尼科夫身边。

    “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我看错您了!保护她吧!只有您替她说话!她是孤儿,上帝打发您来保护她,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亲爱的,好人!”

    卡捷琳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竟跪倒在列别贾特尼科夫面前。

    “奇谈怪论!”气疯了的卢仁吼道,“您说的全是奇谈怪论,先生。‘忘了,想起来了,忘了’——这是什么话!您是说我故意塞进她的衣兜里咯?为了什么目的?我跟这个......有什么来往?”

    “为了什么目的?这我也不明白,可是我讲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我相信!我不会错,您这个可憎的应受到谴责的人,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为此感谢您握您的手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您要偷偷儿地塞进她的衣兜里?为什么要偷偷儿地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背着我,因为知道我持相反的信仰,反对个人的慈善行为,认为这无助于铲除任何社会弊病,难道只是为了这个?当时我断定您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捐献这么一大笔钱,另外我也想,也许您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要她回家发现衣兜里有整整一百卢布而大吃一惊——因为有些慈善家很喜欢给自己的慈善活动涂上这种色彩,我知道。后来我还想,您打算考验她,看她发现这笔钱后是否来表示感谢!后来我还想您是想避免人家感谢,而且像俗话说的,人不知鬼不觉......一句话,诸如此类......。唉,我当时的想法不少,我决定以后好好考虑,不过总认为在您面前暴露我了解秘密是不礼貌的。可是我当时立即还产生了一个想法,担心索尼娅小姐在发现钱以前把钱弄丢了,因此我决定到这儿来,叫她出来,告诉她您往她的衣兜里放了一百卢布。我顺路先到科贝利亚特尼科娃夫人家里去了一趟,把《实证法概论》2 捎给她,特别向她推荐皮德里特的那篇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的文章;后来到了这里,可这里发生了多大的事啊!唉,要是没有亲眼看到您往她衣兜里塞这一百卢布,我能有这些想法和议论吗?”

    结束了长篇大论的演说并且在末尾做了合乎逻辑的结论,列别贾特尼科夫已疲惫不堪,脸上甚至流下了汗水。唉,他连俄语也说不好(不过他并不懂其他语言),所以他累得筋疲力尽,好像被这桩辩护人的丰功伟绩累瘦了。但是他的演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说话热情洋溢,言之凿凿,显然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卢仁感到事情要糟。

    “您头脑里产生些什么愚蠢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喊起来。“这不是证明!这些话,您可以做梦的时候说,就是这样!我对您说,先生,您胡说八道!因为对我怀恨在心,因为我不赞成您的那些自由思想和反对上帝的社会主张而对我不满,您才信口开河,肆意诽谤我,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一招并没有给卢仁带来好处。相反,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气愤的嗡嗡声。

    “啊,你竟这么下流!”列别贾特尼科夫喊了一句。“你当面说谎!叫警察来,我宣誓!只有一点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冒险干这种卑鄙勾当!啊,可怜的卑劣的人哪!”

    “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要冒险做这种卑鄙勾当,如有必要,我可以宣誓!”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用坚定的声音说话了,接着站到了前面。

    他看上去坚定安详。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就会清楚,他的确知道事情原委,收场的时候到了。

    “现在我完全给自己弄明白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直对着列别贾特尼科夫继续说。“从事情一开始,我就怀疑这是一个卑劣的圈套;因为一些只有我知道的特殊情况,所以我怀疑。现在我就给大家讲讲,全部关键就在这些情况里!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您的宝贵证词给我把一切问题都彻底弄清了。我请各位听我说:这位先生,”他指了指卢仁,“不久前曾向一位姑娘求婚,具体说就是向我妹妹杜尼娅求婚。可是他到彼得堡第三天,跟我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吵了一架,我把他赶走了,这有两个证人。此人很坏...... 。前天,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跟您住在一起,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就在我们吵架的那天,也就是前天,他看到我作为已故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给了卡捷琳娜太太一些钱作安葬费。他立即给我妈妈写信,说我把所有钱都给了索尼娅小姐,而且用极为下流的语言说......索尼娅小姐,也就是说,暗示我跟索尼娅小姐有暧昧关系。他这么做的目的,大家都明白,是为了挑动妈妈和妹妹跟我争吵,向她们暗示我把她们竭尽全力资助我的钱都挥霍了。昨天晚上,我当着他的面向妈妈、妹妹讲明了事实真相,说我的钱是交给了卡捷琳娜太太,不是交给索尼娅小姐,前天我还不认识索尼娅小姐,连她的脸也没见过。当时我说过,他卢仁尽管有各种优点,可是连他所诋毁的索尼娅小姐的一个小指都不值。他问我是否会让我妹妹跟索尼娅小姐坐在一起,我回答说当天已这么做了。妈妈和妹妹不肯相信他的挑拨,他大为恼火,开始对她们说些不可宽恕的粗话。终于彻底决裂,他被赶走了。这是昨天晚上的事。现在我提请大家特别注意:请想想,假如他现在成功地证明了索尼娅小姐是小偷,那么,第一,他就可以向我妈妈和妹妹证明他的怀疑几乎是对的;他为我使妹妹跟索尼娅小姐坐在一起而愤慨是正当的;而他攻击我是为了保护我妹妹的也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名声。一句话,他通过这一切甚至可以再次挑动亲人跟我争吵,当然他指望再次得到她们的喜欢。且不说他也对我进行了报复,因为他有根据认为索尼娅小姐的名声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这就是他的全部如意算盘!这就是全部原因,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或者几乎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他的话不断被听众的惊叹所打断,不过人们听他的话是很认真的。尽管他的话被不断打断,他整篇发言是态度尖锐安详、表达准确清楚、语气斩钉截铁的。他尖厉的声音、自信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给大家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列别贾特尼科夫兴奋地肯定说。“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索尼娅小姐一进到我们房间,他就问我:您是否来了,我是否看到您在卡捷琳娜客人中间?他是把我叫到窗口悄悄问的。看来,他一定需要您在场!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卢仁沉默着,面带鄙夷的讥笑。不过他脸色煞白。看样子,他在考虑如何摆脱困境。也许他愿意抛弃一切溜掉,可是此刻这几乎是办不到的:这就等于直接承认对他的指控是正确的,承认他的确诬陷了索尼娅。况且在场的观众已经喝过酒,情绪实在太激动。军粮官虽然没有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喊得最凶,提议采取一些对卢仁极不愉快的措施。可是也有没喝酒的人:各房间的住户都来了。三个波兰人激动得可怕,不断地用波兰话对他喊着“这位先生是坏蛋!”,而且还用波兰话嘟囔着一些威胁。索尼娅紧张地听着,似乎也没有全懂,好像刚从昏厥里苏醒过来。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保护她的力量全在他身上。卡捷琳娜吃力地嘶嘶喘着,好像疲倦得要命。样子最蠢的是阿马利娅,她张着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懂。她只看出卢仁惹了麻烦。拉斯柯尔尼科夫请求让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人们没让他把话讲完,大家喊起来,骂着,威胁着逼近卢仁。不过卢仁并没有害怕。他看到指控索尼娅的事已完全失败,便直截了当采用无耻手段。

    “让开,各位,让开,别挤,让我过去!”他说着从人群里往外挤。“借光,别威胁。请你们相信,毫无用处,你们不能把我怎样,我不是胆小鬼,相反,先生们,你们用暴力掩护刑事犯罪,是要负责任的。盗窃行为已揭露无遗,我要起诉。法官不会这么瞎,而且......也不会喝醉,不会相信两个亵渎上帝、作乱犯上、宣传自由思想的危险分子的信口雌黄。他们指控我是为了挟嫌报复,这一点,他们由于愚蠢已经承认.....。请让开!”

    “立即离开我的房间,请搬走,我们一刀两断!我要想想,我拼命向他阐述......整整两个星期!......”

    “我不久前自己对您说要搬走,可您还挽留我咧。现在我要加一句:您是混蛋。祝愿您治好您的糊涂头脑和瞎糊糊的两眼。让开,先生们!”

    他挤出去了,可是军粮官不想只骂他两句就放过他,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用力向他撇去,可是玻璃杯不偏不歪正打在阿马利娅身上。阿马利娅尖叫了一声,军粮官因为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倒到地板上。卢仁回到自己的房间,半小时后已离开了这座公寓。索尼娅生性怯懦,以前也知道毁掉她比毁掉任何人都容易,任何人都可以欺侮她而几乎不受到惩罚。可是在此刻之前,她毕竟觉得可以靠谨慎、温顺、驯服躲过灾难。失望实在是太沉痛了。她当然能够忍耐,能够几乎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甚至这件事。可是最初一刻实在太难受了。尽管她胜利了,得到了昭雪,可是最初的慌张和惊愕过后,她明白过来,认清一切之后,一种孤苦无告、受尽屈辱的感觉痛苦地挤压着她的心。她歇斯的里发作起来。她终于忍耐不住,冲出房间,跑回自己的住处。这几乎是在卢仁走后立即发生的。阿马利娅被玻璃杯打中引起了一片笑声;无辜被打,使她火冒三丈。她像疯了似的冲着卡捷琳娜尖叫起来,认为卡捷琳娜是罪魁祸首。

    “从房子里滚出去!马上滚!滚!”她喊着就抓卡捷琳娜的东西,抓起什么就往地板上扔什么。卡捷琳娜本来就已几乎气死,差一点儿昏过去,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疲惫不堪,倒在床上,这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阿马利娅身上。可是力量相差实在太悬殊,阿马利娅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推开了。

    “这还了得?不仅丧尽天良污蔑好人,这个畜生还打我!这还了得!在我丈夫安葬的日子,吃完了我的宴席,竟撵我们搬家,要把我们孤儿寡母赶到街上去!叫我上哪儿去呀!”可怜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叫着,号啕着。“上帝啊,”她突然眼睛闪亮喊道,“难道没有公道啦!不保护我们孤儿寡母,你保护谁?我们走着瞧!世界上有讲理的地方,我要去找!马上就去,你等着,丧尽天良的畜生!波莲卡,你留下看孩子,我马上回来。你们等我,哪怕在大街上!我们要看看世界上有公道没有?”

    卡捷琳娜把已故马尔梅拉多夫讲过的那条绿色薄呢子大头巾披到头上,从聚在房间里的乱哄哄、醉醺醺的人群里挤出去,连哭带叫地跑到街上——她并无固定目标,只想在什么地方立即找到公道。波莲卡吓得跟两个小孩子躲到墙旮旯的一口大箱子上,抱着两个小孩子浑身哆嗦着等妈妈回来。阿马利娅在房间里乱跑着,尖叫着,数落着,抓到什么就往地板上扔什么,闹得天翻地覆。房客们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有人在按自己的理解讲述发生的事件,有人在争吵骂架,也有人在引吭高歌......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我也该走了!好吧,索尼娅小姐,我们看看您现在说什么!”

    他到索尼娅的住处去了。

 

   

附注:

1.这是用俄语语调说的德语:仁慈的上帝。德语是Gott der barmherzige。

2.这是1866年彼得堡出版的涅克柳多夫编的一本自然科学译文集,译文集里包括许多作者的文章,其中有下文提到的德国作家、医生皮德里特的《大脑与精神。为全体爱好思考的读者写的生理心理学概论》和德国经济学家瓦格纳的《从统计学观点考察看似随意的人类行为的合乎规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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