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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宗教文化、精神的当下意义的一些思考/钱理群

(2022-11-19 04:15:05) 下一个

关于宗教文化、精神的当下意义的一些思考

——《从未名湖到生命泉:百名北大基督徒见证录》第3册 读后有感

/钱理群

2021年感恩节,我突然在网上收到来自美国的一位北大老学生的信,并附上了这部《从未名湖到生命泉:百名北大基督徒见证录》第3册的书稿。信中深情写道:“我们这一百多名同学现在虽散居在世界各个国家,但是未名湖是凝聚我们的共同记忆,是我们天路历程的起点。老师们是我们成长的引路人。我们始终记得北大百周年校庆的纪念册《精神的魅力》引用的《沙恭达罗》中的这句诗:‘你无论走得多么远,都走不出我的心,正如黄昏时候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感恩老师当年的教导,感恩今天老师再次审阅我们百名学生在离校后几十年的心路历程。我们翘首以待!”

寥寥数语,立刻打动了我的心,不仅是因为这么多不同年代、不同系别的学生还记着我,而且我们依然心心相印,这在这个大动荡、大分裂的时代是多么不容易!我为之写点什么,是义不容辞的。

但在仔细拜读了书中的文章,真要动笔时,却有些犹豫,以至拖了许久,没有如期交稿。原因大概就在我虽然有强烈而自觉的宗教情结,却始终不愿皈依于某个具体的宗教。这背后有复杂的时代、思想、文化的背景,也有我个人思想、性格的因素,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说也罢。这样,我和作为本书作者的这些北大学子,既有精神与文化底蕴上的根本相通,但也确有相隔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不信教,就没有在宗教教义的理解上下过任何功夫,不懂就没有发言权。

思之再三,还是就我们共同关注的宗教文化、精神问题,作一点讨论,尽管我对宗教文化、精神的理解也是极其肤浅的,属于中小学生的水平。但我也有一个内在的冲动,就是我从在北大任教,到如今到养老院休养,始终如一地在关注与思考“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自己向何处去?”这样的大问题,有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现实关怀;而我在观察当下的中国、世界与我自己的命运时,都强烈地感觉到宗教文化与精神的重要性。就在2021年年末,我还在养老院里的圣诞节晚会上作了一个发言,不妨抄录一段,算是我的“读后感”的一个开头吧——

“我不是基督教徒,却愿意参加‘相约圣诞联欢活动’,并且讲话。原因就在于我虽不信教,但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却对我很有吸引力。而且,我认为,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对于我自己,也许包括在座的居民朋友的养老人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这是因为我们进入老年人生阶段,就要直面一些青年、中年人生阶段可以不加注意,可以回避的问题。我指的是,生与死的问题,以及从生到死,生命的最后阶段的‘自我形象的重塑’,以及对‘死后自我’的主动、理性安置,等等。今天,我想和诸位讨论的,就是‘生前的自我重塑’里的宗教文化、精神问题。

“为什么在人生进入养老阶段时需要一个‘自我重塑’?原因就在于我们每个人的青年、中年人生,在自有意义与价值的同时,也必然充满了遗憾。人到了晚年,回顾、总结自己的一生时,需要有一个自我反省、反思,自我调整、完善的问题,把满意的部分保留下来,不满的地方加以舍弃,还要有新的补充和发展。

这就说到了人性问题。在我看来,每个人的人性总是有善有恶,问题就在于我们如何处理:是扬善抑恶,还是扬恶抑善?我自己总结,在我的,或许也是我们这些七、八、九十岁老人生命中,最大的人生遗憾和教训,就是我们在外在环境的支配、影响下,常常是扬恶抑善,而不是扬善抑恶。这就是我经常说的,我们这些人在历经没完没了的各项‘运动’时,总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自己斗。斗来斗去,就把人性恶全部诱发出来,把本性中的善压了下去,造成人性的扭曲。我们现在老了,就要总结教训,作根本性的调整。这就是我一再说的要‘宽松,宽容,宽厚’;‘三宽’的核心就是‘扬善抑恶’。我们是不是可以为自己的养老人生,定下两个目标:在老年人的自我修养上要扬善抑恶,在处理养老院里的人际关系上,也要坚持扬善抑恶、以善相处的原则。而要实现这两大目标,就需要吸取新的思想资源。

在我看来,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宗教文化、宗教精神的资源。在我的理解里,宗教文化、宗教精神的核心,就是扬善抑恶,自觉地追求真、善、美,排除假、丑、恶。在上帝面前,人的一切邪思恶行,都使不出来,而人内在的美好人性却都自然诱发出来。我观察过许多宗教徒,他们的最大长处,就是说话、做事都有底线。我将他们的生命存在方式,概括为真、诚、纯,这大概也是‘返老孩童’,全都是‘可爱的人’。而在我看来,‘可爱的人’也是‘可笑的人’:真诚——但有点傻;没有机心——但不懂世故;天真——但幼稚;有赤子之心——但永远长不大,是个小老孩儿。

可以说,在宗教文化、精神的熏陶下,扬善抑恶的结果,就把我们塑造成了可爱的人、可笑的人。这正该是我们生命的最终追求。我一再地表示,希望将来在我的墓碑上写下这几个字:‘这是一个可爱的人’。这也是我今天在这个‘相约圣诞联欢活动’上,我给大家的圣诞祝福:希望我们养老院里的老人,都成为‘可爱的,又有点可笑的老头、老太!’”

我的讲话引来热烈掌声,引发强烈共鸣:这大概不是偶然的。

其实,因为这是公开演讲,我并没有把话说完。特别是读了本书的文章后,我更想做两点补充和发挥。

我注意到,好些同学在说起自己的“信仰之路”时,都谈到了“梦碎天安门”的经历。这恐怕是我们“北大人”共同的心结。这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大逆转的开始,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就显出了后果:当今的中国又回到了“文革后期”,我们重新面临“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自己向何处去?”的新的历史选择。

在追问中国为什么会走上“复归”之路的原因时,除了根本性的体制问题之外,不可回避的就是大陆中国人的国民性、人性的被改造。“六四”之后,中国拒绝政治体制改革、单一化的经济改革路线不仅强化了中国的极权体制,而且把大陆中国人改造成了“没有理想、信仰的经济人”,其基本生存法则就是“趋利避害”,结果就培养出了我一再提到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更多的是“粗俗的利己主义者”,而日益制度化的极权体制的基本统治手段,就是“跟我走就有利;不跟就不让活”。这样,这些失去理想与信仰的精致、粗俗的利己主义者,就成了当今中国极权体制的群众基础。

这正提醒我们,体制与人性(国民性)正是当今大陆中国的两大核心问题;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价值、理想、信仰的重建。我注意到,本书的许多作者都是在“六四”之后,逐渐走向信仰之路的,他们的经验就很有借鉴意义。当然,如前文所说,我并不认为,皈依宗教是建立信仰的唯一道路,我自己就是通过自己的路而一直坚持我的信仰的。但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始终不渝地追求信仰,追问“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寻找“回家之路”,则是我们北大人共同的特质、本性。

我还注意到,本书的一个重点,是“疫情手札”。单就是《新冠病毒下,我的灵修之旅》《病情中的挣扎与祈祷》《黑夜究竟有多长——新冠疫情下的交集与思考》,这些题目就让我怦然心动。坦白地说,我(或许也包括许多中国与世界的知识分子与普通人)对“疫情后的中国与世界”充满了焦虑与困惑。我最近网络采访中有一个讲话,谈到我们将面临一个“无真相,无共识,不确定的时代”,引起了大陆网民,包括许多“90后”、“00后”的青年的强烈反响。坦白地说,处于这前所未有的历史大变局、大动荡之中,我们确实有不知所措之感。正像书中的一位作者所说,在我们成了孤独、“失落的人”的时候,就“渴望能够抓住永恒的东西”。

可以说,在动荡不安中,追寻“生命的永恒”,就成了我这两年养老人生的最大课题。我找到了人的“日常生活”,找到了“大自然”,找到了“历史”,特别是“土地里长出的地方史”;也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宗教文化、宗教精神又唤起了我的新的关注与思考:我也还在继续寻路。应该说,这样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永远处在追求“永恒”的寻路过程中,也是我们“北大人”的基本精神。

让我们这几代北大人,就在培育“扬善抑恶”的人性之美,建构“信仰”与追求“永恒”这三大共识基础上,相互理解、支持,在严寒中“抱团取暖”吧!

于2022年1月18-19日

作者简介

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批判知识分子的标志性人物,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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