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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三) -- 搬家的记忆

(2023-01-25 20:22:48) 下一个

(三)搬家的记忆

1970年初,经省革委会批准,曲辰大学被一分为六,分别下放到省里各县。大学规定,为了响应 “他老人家” 的号召,双职工家庭必须尽快搬家,在下放的地方过春节。有些双职工家庭,为了躲过这场风暴,不惜让夫人辞职 ---- 单职工的家庭可以不搬下去,只要职工本人自己去住独身宿舍就可以了,家和孩子可以继续留守。那年的春节是2月5日,于是要赶我们在1月末搬家。这时我还不满七岁。

父母和从农村召回来帮忙的大哥大姐早前就去了三江口。那是一个黄沙遍地的劳改农场,奇怪的是这里也有水田,但好像是很分散。他们要在那里平地造房,做好搬家的准备。东北的人都知道,我们讲究冬天不动土。其实是冬天根本就动不了土,因为土都被冻住了。可是,“他老人家”有令,谁敢不听?我们这里又有“他老人家”的内侄亲自坐镇,令行禁止,连父母所在的知识分子堆里都军事化管理了。我们家分在一营三连。搬家时的行李箱子上贴条都是这么写的。当时感觉最拉风的一条金句就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东北的“左”是有历史的。

这种紧急的半军事化活动,对我的父母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朝鲜战争,在1950年末的秋冬时节,也就是长津湖战役那时候。当时他们在东北局工作,家里只有一岁的大姐和十一岁的表姐,被强制疏散到黑龙江的一个农村,估计是靠近苏联,作为撤退的备份计划。那次疏散是男女分开的:女人带着孩子自己走;男人组成工作小组,还需要做其他工作。

这次来的地方曾是战犯集中营,当年的日本鬼子头们、国民党军官们曾在此服刑。据说这里最初是从苏联红军处接手的。因比较偏僻,后来战犯们都移步抚顺,这里就变成了普通的劳改农场,然后就有许多刑满释放的人员在此就业,环境也就比较乱。

在我们那块沙土地上,一共盖了八排房给我们一营,分为两列,每列四排,每排可以住十几户人家。有点像东北农村的经典农家房子,但连在一起成为一排了。房子是有专人盖的,但里面的炕和其他设施需要自己处理。我不清楚在那寒冷的冬季他们是怎么边生产、边生活的。冬天盖的房子都干不透,他们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把房子烤干,好让一家老小在三九天住进来。不知这是哪位的缺德主意逼着我们在这最寒冷的时节搬过来。

就当我在家里闲得五脊六兽的时候,他们从三江口回来准备搬家了(留了父亲和大姐在那里继续烧炕烤房),并接我们老小三人一起过去。

打包装箱就不用说了,他们也是第一次搬家下乡,买了一些现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带走。比如劈柴:挑像样一点的木头钉成木箱好运东西,剩下的以备烧火用,因为那里没有煤了;还有草绳子好多捆,绑东西用;煤,也是重要物资,以后就没有了,要用草袋子装起来带走。我还太小,只是看客。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两个哥哥是主力,有时还被借调到劳动力缺乏的邻居家里去。大概干了好多天。记得那时家里没有男劳动力的就惨了,那个年代搬家可是个大力气活。这时两个哥哥分别是17、19岁。

开拔的那天是1970年1月30日,腊月二十三,小年,天略阴。寒风中,姥姥回头看着我们住了多年的楼,叹口气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了。一语成谶,后来她也没能再回来,而是在我们回来前的一年驾鹤西归了。我大哥默不作声,只顾忙着搬东西,他是搬家的主力,也累坏了。家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惆怅,除了我。我没有那种感觉,相反是有一点兴奋。无知是幸福的根源。

我们经过乘汽车、转火车前往三江口。火车是包的专车。这一节车厢都是曲辰大学的,估计也都是一营三连的。上午从家里出来,到了火车上已经是中、下午了。我第一次坐火车,刚开始很兴奋,但很快就被那单调的轮轨碰撞摩擦声音给搞烦了,昏昏欲睡。到目的地的直线距离虽然可能不过几百公里,但那辆火车奇慢,也许那就是包车的特点吧,需要协调铁道占用。到了晚上6、7点钟了,我们到了四平,在这里还要换车头。我们下了火车,黑灯瞎火的随着人流来到一个吃饭的地方,看环境应该不是饭店,只有桌椅,可能是学校或会议室之类的。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跟着来到这里。每人发一份饭,是一碗很稠的大米稀粥,上面给放了两块骆驼肉。我本来是不吃杂肉的,何况骆驼肉很膻,但实在是太饿了,又没有别的菜,我就也不讲究了,饥不择食。

吃完饭回到火车上,车头也换好了,我们再次前行。到了午夜十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荒凉的小火车站,旁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已经在等待我们的两辆大鼻子汽车。遗憾的是,汽车无法一下把我们都拉走,只能分批排队等待。也许是我们家有老有小吧,照顾我们先行一步。否则,那三九天里东北的寒夜可不是好捱的。

大鼻子汽车很快就把我们拉到了新家,进去时屋里已经是烧得暖烘烘的了。我一眼就看中了给我姥姥准备的单人小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占领了再说,在上面又蹦又跳。大人们也都累了一天,招呼着赶紧都休息了。这一天对我来说有太多的第一次了: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乘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搬家,第一次不是在熟悉的家里住,也是第一次睡火炕。嗯,还有第一次吃骆驼肉。兴奋过后很快就睡着了。

那夜我的梦是离奇古怪的:我的人生会从这里开始,会与众不同。我那时并不知道,我在这里会只生活不到八个月,但却会影响我的一生。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不对了,腰酸背痛头发热,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原来这就是住火炕的特点,需要适应一段才行。早上家里大门打不开,门下面和门框被冻在了一起,需要用斧头砸才能开门。这种情况以后就是常态了,因为大门直接对外,不像以前住的楼房,还有门洞可以缓冲一下寒流。从此,一切都变了,这里不是我曾经熟悉的环境。

上午太阳出来了,我溜出门来。这在以前是不允许的,因为我的所谓的气管炎,好像是怕冬天的冷空气。但是这时家里大人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没人管我了,我自由啦!先出去转悠一圈。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了:出门容易,回家就难了。我家在哪儿呀?昨晚来时天黑没有注意,这里是八排一样的房子,每排房子有十几户一样的前门和窗户,都是一样的颜色。连门牌号都没有。外面到处是白雪皑皑,没有一丝可以定位的标志,这可怎么办?用枚举法吧,挨个窗户看。不幸的是,低处门窗的玻璃都被冰花挡住了,太阳还没有把冰花完全融化,我看不清里面。高处的玻璃倒是透亮,可是我够不着啊。另外,别说外面没有人,就算有人也没有我认识的,问谁去啊,怎么问啊?真是欲哭无泪。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按感觉,挨家趴窗看过去。好在过了一会太阳把窗上的冰花融化得差不多了,我趴窗户看的效率大大提高了,反正那时也没有担心被误解为小偷小摸的一说。在趴了许多家后,突然发现窗户里面的是我二姐,心里激动坏了。终于找到家了。

我们那一排房有十几家住户。和以前的邻居差不多,这排房的邻居家家也都有不少小孩。左边的邻居老王家(我和王姓有缘)有两个男孩,王哥大我四岁,王弟大我两岁,他们俩的生日居然是同一天,就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发表的那一天,8月5日。邻居们都不熟,开始很少接触。记得那个王弟很少出声,静静的,整天坐在家里窗户根儿下往外看。

接着,家家都在门前夹院子,就是用高粱秆或苞米秆,我们叫秫秸(东北话读“该”),编成院子的篱笆墙。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的秫秸,在房堵头堆了许多,好像大家随便用。夹院子时需要两个人一起干,里外各一个人。竖立好秫秸后,再将几根秫秸用草绳子横向在上、下各绑一条横筋。这时里外双方看不到对方,只能说话沟通协作。

 

夹院子时我二哥讲了一个笑话,是他们下乡的生产队里的一家夹院子的事(估计也是编的段子):这家的爸爸是个结巴,儿子有点傻呼呼的。爸爸负责指挥夹院子。当竖立好了秫秸,准备好横筋后,爸爸把草绳子从秫秸缝中塞过去给儿子,并指挥道:“勒、勒、勒、勒”。那傻儿子使足了劲儿,听爸爸还在喊勒,就再使了一把劲儿,然后说,“我已经使全力了”。这时他爸爸结结巴巴的声音带着哭腔:“勒、勒、勒手啦”。

 

搬到新家不久,两个哥哥就回到他们几百里外的青年点了,那才是他们的“家”。我大哥作为主要劳动力,搬家前前后后请了三个月的假。搬一次家是很累人的,瓶瓶罐罐都得带上,不然在新地方就没有用的。大姐不知为什么,拖了很久才走,有好几个月。父母的工作非常忙碌,常常是早出晚归,一天不见人影。大姐也不知为什么跟着他们出去忙,下地干活。那时他们在早上用一个大网兜装一大摞饭盒,带出去要吃一天的。

 

这里远离城镇。四周什么都没有。我家房子边上就是一片乱坟岗。我曾经看到两头牛在乱坟之间打架,互相顶住谁也不退让,胆大的小孩去拉牛尾巴它们也丝毫不动。后来,一头占了上风,摧枯拉朽般地冲了过去,牛角一下扎到一个坟堆上。它顺势一挑,那个坟堆就出现一个大洞,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吓得一哄而散,唯恐有僵尸爬出来。

 

这就是我家的“运气”。在几年里,搬了几次家:这次搬家到劳改农场的一个乱坟岗边上,下次搬家到另一个劳改农场的死牢房边上,再下次搬到火葬场和行刑地边上。都是紧挨着的,中间没有什么阻隔。那个火葬场里炼人炉的大烟筒经常冒出带有烧烤味道的油烟,飘到我们住宅区,开始还不太适应,慢慢就习惯了。人就是这样,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这都是后话了。

 

有了院子后,我们也要像贫下中农学习,养猪养鸡。鸡好办,以前也养过,而猪就麻烦了,需要到很远的镇上去“抓”猪仔。我爸爸是个书生,和别人一起去了,但他既看不出名堂,也不会抢。等别人挑剩了,他发现有一个大号的黑猪仔,就“抓”了回来。别人家的猪羔子只有十几斤,咱家的有近三十斤。我们开始还以为是占了便宜,因为猪羔子是论个卖的,不是按斤算的。

 

后来,有明白人来看了,说这头猪腿太长,是运动型的,不爱长肉,且猪嘴太长,爱挑食。果不其然,这头猪简直就是一条狗。虽然后来劁过了,可一米多高的猪圈根本圈不住它,加高也没用,经常是不打招呼就出去逛,出圈从来不走正门。玩一天后累了、饿了还会自己回家,靠在猪圈外面晒太阳。常在外面打架搞得遍体鳞伤的,估计对手不都是猪。害的我们一家人经常到处找它也找不到。特别是当别人家的猪都上百斤了时,它还是一只六七十斤的健美猪,天天坚持运动,还挑肥拣瘦注意饮食:不爱喝稀的,专喜欢吃干饭。它和王小波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大概有点血缘关系,虽然一南一北。

 

我对“蠢猪”一词很不以为然,因为就这头猪表现出来的智商和勇气,现在看在外面混江湖是绰绰有余的,不比某些人差。它最明显的猪性,就是当我拿小木棍刮它肚子时,它马上就躺下让我继续;如果刮得时间长一点,它就会翻身,把另一边的身子露出来让我刮。

 

我家的猪比图中这个腿还长一点,嘴要长不少,但肚子要瘦一圈,也没有双排扣。

 

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家里的生活步入正轨,就是没有人有时间管我了。我的气管炎好像也没事了,再也不犯病了。多年以后才明白,我大概是螨虫过敏,新家里一般没有多少螨虫。我后来也发现搬家后总是好长时间没事儿,不会出现过敏或哮喘现象。

 

和周围邻居家的孩子们也开始熟络起来。去别人家时总有人问我上几年级了。我的个子偏高,可能让人误解了。但上学这个事还是需要努力一下。我的父母忙,也循规蹈矩,认为我没满七岁不合格,就没有太关心。我自己上心,和他们要了几毛钱,自己去报名上学。路上还弄丢了一毛钱,好在报名费还够。 我从小就丢三落四的,神经大条。学校离我们家很近,就在八排房的东列中的第二排。但报名好像不在学校,是问路问去的,在挺远的地方。我家是在西列中的第三排。因为不在大城市了,管理得不很严格,加上我挺高的个头,就真的报上名了。

 

老邻居王伯伯家的王四哥,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过来了。他们家没有搬过来,因为王伯伯和崔阿姨和我父母就不是一个单位的。王四哥来我们家坐了一会就走了。好像是知道我快要上学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小礼物,是一个漂亮的铁皮文具盒,上面是天蓝色背景的照片,有一个跨栏运动员正在跨栏中,身姿矫健。照片是从斜下方向上拍摄的,运动员那健壮的腿部肌肉十分醒目。盒盖内有一个乘法九九表。这个文具盒我一直用到了中学。我没有白当王六,老王家还惦记着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听说他去了美国,现在也该是70岁的人了。

 

我要上学了,开始看真实的世界了!记得那时天气还是冷飕飕的,白雪覆盖。印象中的天色总是灰白的,有些凄凉的味道,但寒气中夹杂着生机,这就是北方早春的特点吧。

 

插播一段甜歌手张德兰的【春光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Ceg12PLq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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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8)
评论
枫散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很耐读,各种小故事看似细碎但可读性很强,很流畅,看得出作者很有文字文学功底。
枫散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eagleDog' 的评论 : 对,那时好像说是林彪的一号令。不过我们家还不是这个原因,是耄有批示,向这类院校都要下放。
BeagleDog 回复 悄悄话 70年搞的叫疏散。借着珍宝岛的局部战斗,到处疏散下乡,挖防空洞。后来说是林彪的一号命令搞的。也不知真假。反正据说刘少奇是因一号命令,弄到河南的。邓小平也是因此去了江西(?)。
枫散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为人父' 的评论 : 我是用的假名,以免有人对号入座 :-)
枫散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容榕'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为人父 回复 悄悄话 珍贵的回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曲辰大学,现在这所大学改什么名了?
容榕 回复 悄悄话 感谢博主的回忆,读完唯有感慨,若没有这样那样肆意妄为的折腾,这国家又该是什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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