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思录》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
正文

第22章 毛坦记

(2021-07-22 08:02:58) 下一个

  汽车终于驶进车站,戴着假发和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的邵凡下了车,走在毛坦镇的主街道上举目四望。从进入镇上到现在,这座小镇都给人一种偏远僻静的印象。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主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男人在路边的机动三轮车上打着瞌睡,两个老妇扛着锄头朝镇外的稻田缓缓走去……远处是延绵环绕的山峦,头顶是蔚蓝明净的苍穹,若非毛坦镇在国内几乎家喻户晓的鼎鼎大名以及被冠以“高考工厂”、“考试魔窟”的种种传闻,邵凡还真觉得这里有种世外桃源般的清净自然。而这座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之所以如今声名远播,自然离不开镇上的毛坦中学和由它所一手缔造的高考神话了。

  几十年前,毛坦中学还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乡镇中学,每年只有不到100名学生能达到本科大学录取的最低分数线。但在过去的数年间,这一数字以几何比例急剧攀升,至今每年的本科达线数已突破了万人大关,本科升学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高中总学生人数超过2万4千,成为一所盛名远扬的超级中学。正因为极高的本科院校达线基数,大批的高考失意者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不惜缴纳高昂的复读费用在毛坦中学复读一年,希望在此最后一搏实现自己的大学梦。

然而来这里实现梦想必须要有“欲往天堂,先经炼狱”的心理准备。“一切就是学习,学习就是一切;什么都是假的,高考才是真的;今天不是人,明天人上人;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死后必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留后路=留死路”……伴随着这些近乎悲壮的口号和寄语,毛坦中学对学生的管理也近乎军事化的严酷,在毛坦中学就读的学生们用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似乎也不足以形容他们的辛劳,拿车间工地上最辛苦劳作的农民工也不足以比喻他们的负重与压力。在这里,学生们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学习,而学习的唯一目的便是高考了。

  邵凡在街上边走边打量着路旁林立的楼宇和店铺,虽然此时的街市看似清冷,但不少新盖的楼房和邻比而去的商店却显出一派繁荣兴盛的景象。这种奇怪现象似乎是小镇的一道独特风景,而造成于此的便是这里风生水起的学生经济。

  大批外来的复读生,带来的是大量的陪读家庭。在这座僻静的小镇里,以毛坦中学为中心,四周每一条街道的每一栋楼房里几乎都挤满了陪读家庭,无怪乎外界称这里为一座考生和家长组成的“高考镇”。这些外来家庭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镇上的本地人口,达到了小镇原有居民的数倍之众。围绕着这些庞大的学生和陪读家长群体,镇上原本以农业为主的经济模式也随之转型为针对学生需求而经营创收的学生经济,并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最上层的自然是毛坦中学这个小镇最大的产业,进入毛中复读的学生,每名复读生年均须缴纳将近2万元的费用,最高可达4.8万元一年,凭着比国内一般本科大学还要高昂的学费,学校每年的收入可达几个亿,并直接带动了整座城镇的经济。靠着毛坦中学这座巨型高考工厂的支撑,镇上面向外来陪读家庭的租房产业也欣欣向荣,这里对外出租的房子,最便宜的租金一年大约五千,最贵的达到两三万元。而这些所谓的房子大都是蜗居得不能再蜗居的狭小空间,10平米的单间便能租上一学期1万元的好价钱,在当地,一家本地居民单靠向外租房,一年便能收入二三十万……除了租房,小镇上还有三样东西一直热销,排名第一的当属教辅材料,二是学习提神用的速溶咖啡和一些补脑补身的饮品,三则要数论斤称的草稿纸……这些复读学生和带来的陪读家庭,仿佛个个成了当地居民发家致富的摇钱树,而对于这些堪称摇钱树的学生们,镇上的居民自然要像对待自己的钱包一样格外呵护,于是乎平日里学校的上课时段,为了不打扰到学校的上课学习,街上如宵禁一般不约而同的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安静,所以才造成了这种看似冷清的表像。不仅如此,为了配合学校的教学让学生们全心投入学习,小镇上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场所,教室、宿舍乃至镇上的主要路口均都安装着摄像头,监视着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一切都是为了学习和高考——这所地处大山脚下的偏僻学校,除了学习似乎别无一物,一切就像生产流水线般运作井然、心无旁骛。

  沿着大街走了一阵,邵凡发现街上没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大概此时都在学校伏案苦读吧。 正往前走着,路对面走来的一位中年妇女引起了邵凡的注意,或者说不得不让他注意。

  只见这人神情恍惚,嘴里小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看到邵凡这个四周唯一学生模样的少年忽然两手一拍咧开嘴笑了起来,“……朝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走,回家去,妈给你做好吃的。”

  邵凡一阵莫名其妙,禁不住退了几步,愕然中和她保持着距离。

  中年妇女依然面露古怪的微笑,看邵凡退后继续近前道:“朝晖,你怎么怕起来了,妈不生你气,你爸也不会怪你,来,过来,让妈好好看看你……”说罢她就要上前拉住邵凡的手。

  邵凡忙躲到一边,望着路边书店探出头的店老板疑惑道:“这……这人怎么了?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店老板见状好心把邵凡让到店里去,冲中年妇女摆了摆手,“怎么又跑到外面犯起疯来了?见个学生模样的人就当成你儿子,快回家去吧,你儿子不在这。”

  “朝晖……”被拦在店外的中年妇女干巴巴的古怪微笑中透出几分央求的神色,湿红的眼角竟流下一丝泪来,“跟妈回家吧,咱们离开这……不上这个学了,你爸和我再也不会怪你了……”

  “都说了你儿子不在这了!”店老板略微不耐烦的说,“快回去吧,你这样堵在门口叫我怎么做生意。”

  正说着一个面容苍悴的中年男人从街那边一路小跑了过来,一番赔礼道歉之后将想进店里的中年妇女连拉带劝的领离了邵凡的视线……望着这一幕,邵凡不知怎的胸口涌起一阵难过,好像刚才自己带着某种嫌弃似的冷漠伤害到了一个母亲心中最柔软的脆弱。

  “这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见个学生模样的人就当成她儿子?”邵凡不解的问向店老板。

  店老板没有回答,似乎不想再提起和刚才那档子有关的事,邵凡也不明觉厉没有再问,准备转身出去离开书店。

  “她完了……”

  一个几许悲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邵凡回过头,原来说话的是位正站在书架旁浏览书籍的年轻男子,看上去衣衫彬彬、二十多岁的样子。

  “这的书店真有意思,除了学习用的教辅材料基本上没什么其它书……不过既然学习都是为了考试和分数,谁还会去在意那些书本之外的知识。”年轻人继续浏览着书架,语气透出些许无奈的自言自语。

  邵凡闻言走上前去,心中仍满满都是对刚才那幕的种种困惑。

  “刚才那个女人……你知道她的事?”邵凡问。

  年轻男子这才转过身来,温文儒雅的白皙面容透着淡淡的书生气,“她儿子叫徐朝晖,两个星期前在学校跳了楼,那是她的独生子。”

  “为……为什么跳楼?”邵凡惊讶得一时语塞。

  “你觉得为什么?”对方反问邵凡道,“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每年有几个学生自杀再正常不过?既然选择把孩子送来这里上学,就要做好那几个祭品一样的名额可能降临到自己孩子头上的心理准备,想必她是没有这种觉悟才会经受不住打击发疯的吧。”

  邵凡不禁错愕,“每年都要有几个学生?”

  “初到这里时我也很不可思议,但镇上确实每年都有学生由于学习负担过重或是跳楼或是以其它方式自杀,还有的精神出了问题,就在去年冬天,学校里就相继有几名学生因为不堪重负自寻短见。但这种事从不公开,内部平息,所以外界很难知晓具体的人数。”

  “那徐朝晖的事学校是怎么处理的?”

  “校方当然不愿承担全部的责任,认为徐朝晖性格内向、一直存在严重的自卑心理——其实就是暗示他自身性格不正常、有问题。在他自杀前几天因为月考成绩大幅下降,心中已经有强烈的厌学甚至轻生情绪,而且也向父母抱怨过这样活着没有意义之类的话,但他父母却没有向学校反映,导致校方没能及时发现这种危险的苗头并加以矫正开导,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不幸,所以最主要的责任并不在校方——因为不满于校方的处理和对外界的说辞,徐朝辉的家属仍留在镇上想向学校讨个说法,双方到现在仍僵持不下……想想也是可悲,当初他父亲花钱托关系把孩子送到毛中,如今把孩子的命搭上不说,连妻子也变成了这副模样,时而疯癫时而正常,一个曾经完整健全的家庭就这样生生毁掉了。”

  邵凡听了不禁气从中来,“家长把孩子交给学校教育,出了事却用这种说辞开脱!在他们眼里学生们到底算什么——升官发财的工具吗!”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年轻男子说,“学生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几乎全罗夏的中学都是如此,学生们在某些人眼中的存在价值便是分数成绩,因为学生的分数成绩直接关系到这些人的前途利益,而学生的生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自身利益之外的东西——这就是当今教育的现状,为了出成绩不惜最大限度的榨取学生的价值和生命力。就拿毛中来说,这里的学生成天只知道学习,这所学校的方法就是不停做题,学生一年下来所做的讲义、模拟卷差不多有两尺来高。在这样的学习重压下,学生们身体、心理方面很容易出问题。而学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眼前能出成绩,任何方法都无所不用其极。严酷的军事化管理自不必说,学校里监视学生的摄像头比监狱里还要密集,表面上早已被例行禁止的体罚也不在话下——这里对学生最常见的惩戒是罚站,还有用钢尺打手,前几天就有个女生因为上课忘带卷子,手被老师打肿了,连笔都握不住。有的老师打手还专门拿尺子敲打学生的指关节,这样更疼也能让学生长记性。甚至有些老师还让学生在模拟考试的“惩戒比赛”中较量,输了就要被罚站。有次罚站的情形让人议论纷纷:一个后进学生的母亲,被迫在儿子的教室外站了一个星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底下竟会有这种老师!” 邵凡越听越是来气。

  “其实老师们也是无奈被逼的,因为学校也对老师实行末位淘汰制,老师们能否保住工作岗位,能拿到多少奖金,均取决于他们提高学生考试成绩的能力。每学期结束成绩排行垫底的班级,班主任可能直接被学校开除,而班里各科成绩相较之下最差的科目,负责科目的老师也可能遭到班主任弃用。所以老师们为了提升各自执教的成绩只能你追我赶,对学生们也自然要抓紧手里的缰绳和鞭子,哪还有多余的闲心顾及学生的感受。一层一层的压力最终全部落在学生头上,而处于重压最底层的学生们的处境从镇上诊所的生意兴隆便可见一斑,每天放学后来诊所看病的学生有眼睛肿的,有高烧不退的,可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选择先买点药撑着,回去继续坚持上课,因为这点‘小毛病’学校根本不允许请假……就是在这种残酷的教育环境下,才产生了种种外人觉得耸人听闻但本地人看来却见怪不怪的事,以及像徐朝晖这样的悲剧个体……”

  邵凡听了不禁摇头道:“这真是吃人的学校,吃人的教育!”

  这时一直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店主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了,站起身没好气的响应道:

  “你们怎么说话呐!毛中怎么吃人了?要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不好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来我们这上学!毛中管理是严了些,可有谁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让你们来了?有些人既然自愿来了又不肯吃苦,吃不了苦可以走啊,有谁拦着不让走了?可有的人却非要一死了之连父母都不顾。”

  年轻男子淡淡笑了笑,“走?怎么走?您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那个公开的秘密——忍受不了学校的管理当然可以半途自行退学,可学费学校概不退还。来这里上学的大部分都是来自农村的复读生,一年动辄几万的复读费对这些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哪里是小数目!另外还有高昂的租房陪读开销,每学期的房租都是提前一次性付清,有毛中这样只进不出的好榜样,退房容易退钱谁听你说理!在这里上一年学几乎是让这些家庭砸上血本,正因为如此有的家长甚至把农务荒了把工作辞了来这里全心照顾孩子,这种无奈的孤注一掷根本就是有进无退,对学生来说一旦退学他们的家庭便血本无归,他们来了便没有退路可走,至少在他们心里已经无路可退,在这里上学一旦交了学费付了房租就和签了委身契差不多。”

  店老板听了理直气壮的反驳道:“学费高房租高怪谁?还不是那么多人争着来这里上学的结果,人多了自然就水涨船高,市场经济不都是这样!但这些付出基本都能换回让孩子考上大学的回报,只要能圆孩子一个大学梦,让哪个家长说这种付出不值得!”

  “可在这里上学的学生们呢?你有想过他们的压力和处境吗?”年轻男子反问道。

  “在这里上学的孩子是辛苦了些,可年轻人吃点苦算什么,等他们考上大学再回头看,一定会觉得今天的付出是值得的。”店老板说道。  

  年轻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和某些教育界人士一样光鲜的说辞,在你们口中大学已经被神话了,成了和天堂一般的存在,好像考上大学就意味着一切,可以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但事实上呢?国内每年毕业的大学生有三四成找不到工作,上百万的学生刚走出大学校园便陷入失业的迷茫和困顿,可尽管事实已经如此,这种应试教育仍继续为孩子们编织着一个泡沫般的美梦,甚至把高考拉升到入仕做官的高度,殊不知在目前大学生已经泛滥成灾的社会环境下,一纸文凭并不会给一个人带来太多命运的转机。等级、阶层的鸿沟间是一条极细的瓶颈,能穿过的凤毛麟角,所谓的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这样的噱头更多只是社会统治的一种手段。古时候的统治者用科举和八股文控制文人,现在的统治阶层则用应试教育和高考控制年轻人,两者一脉相承、如出一辙,都是一种以无限光明的前景做诱导,让人们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去走这条看似诱人的快捷方式,一个个心甘情愿的接受教化输导,从而控制民智、愚化和弱化民众,让人变得逆来顺受、麻木服从,以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这种教育体制下的学生就算成功读出来了,大部分进入社会后也是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对国家民族无什益处,然而这种把人麻木化的教育对当权者有好处,认为会提高官方的控制力,令民众更安分,社会更安稳。可是靠愚民弱民来谋求一时的社会稳定却如同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危害的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这样下去国家的前景只会一片黯淡、万马齐喑!”

  店老板听罢冷言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说出这样狂妄的话,还讲起国家大计来了——我们的教育怎么愚化民众了!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习知识文化怎么就成愚化了?要是不上学你现在恐怕连个大字都不识,你嘴里那些文绉绉的词儿难道是你打娘胎里就学会的?不都是学校里老师教给你的吗!现在反倒用肚里学到的墨水儿数落起教育的不是来了,这不是典型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你……”年轻男子仿佛被店老板的话呛到了一般,但随即恢复了镇定,“我说的愚化民智并不是指这种应试教育不教给人知识,而是教给人知识的同时对人思想的灌输和控制,这种高压教育把孩子的所有精力都束缚在书本上,让他们的思想人格无从健康自然的成长,一个人若是被剥夺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就算学得满腹经纶和书呆子又有何异!” 

  店老板依然满脸不屑,“不管你怎么数落应试教育的不是,在我心里它都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无论出身贵贱,高考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几十年来到现在高考都是最公平的。”

  “不,死亡才是最公平的,不分出身贵贱更不分是非对错,可这样的公平你觉得好吗?到底谁会想要呢? ”

  “你这人怎么说话呐!”店老板有些光火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瞒得住一个人、一群人但瞒不了天下人——把孩子送到学校学习教育,希望孩子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这是天底下所有父母共同的选择和心声,如果他们明知是错为什么还这样做,只能说明这种选择是公认为正确的,也说明我们的教育是好的是深得人心的,否则敢问天底下的父母哪个愿意毁了自己的孩子!”

  “天底下的父母都这样选择倒不如说他们不得不这样选择,因为应试教育已经把国内所有的教育资源统统桎梏在高考的指挥棒下,为了让孩子受到教育学习知识他们没有其它选择——这正是应试教育的可悲之处,怎么在你眼里却成了所谓的人心道义!如果有其它更自由更宽容更人性化的教育模式可供选择,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走这条千军万马惨烈相争、竞相挤踏的路!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中产阶级的家庭不惜破费大半的积蓄送孩子出国念书!”

  “哼,出国念书。”店老板不以为然的样子,“去国外上学就好了吗?先不说那些所谓花钱就能上的国外大学都是些什么货色,多少上了这些大学的人海归回来照样找不到工作,难道这还不说明什么?那些逃避现实的人啊,早晚还是要回来面对现实的。 ”

  年轻男子不禁叹气道:“这本是一个国家教育的悲哀,怎么竟成了我们得意的资本?”

  “我也懒得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这人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公平。我们的教育就是最公平最平等的,世界上任何国家在这方面都没法跟我们比。”店老板言之凿凿的说。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道:“大家都一无所有也是一种平等,大家都成了奴隶更是一种平等,这种教育制度下所谓的公平也是同样的道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公平的奴役!”

  “什么事被你一说就变了味,和你这种人说话就是对牛弹琴!”店老板终于忍无可忍,板起脸驱赶着年轻人连同邵凡道:“走走走,你们俩都走,别在这打扰我们家生意。”

  ——————

  随着这场争论不欢而散,邵凡和那位年轻人出了店门走在大街上。

  年轻人冲邵凡笑了笑,“害得连你也被赶了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邵凡也笑了笑,“反正我也正要离开。”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到镇上来有什么事吗?”年轻人边走边问。

  “没什么事,就是见个人。”邵凡回答道,“刚才听你说的那些话,确实让人感触颇深。”  

  “唉……”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时来气说了些逞强的话,之前听说毛坦中学的大名,就特来见识一下传闻中全世界最大的‘高考工厂’,真是不来不知道,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所见所闻让人震惊又不得不困惑…… ”

  邵凡想了想说道:“可现在国内的高中不大都这样子吗?毛坦中学只是一个极端化的体现。”

  “是啊,其实毛坦中学这样的存在也有它的道理和无奈吧,这是整个教育体系的问题,而不是一所中学能选择的。在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下,国内的哪所高中走的不是条同样的路子,毛坦中学则是把这种教育模式发展到了极致。这里的学生大部分来自相对贫困的地区,高考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他们都寄望于靠努力学习改变命运,希望通过高考改变生存处境,所以才能忍受这种学校的存在。”

  邵凡也不禁叹了口气,“这个社会,到哪里都得花钱靠关系,充满了潜规则和灰色利益,而家里没钱没关系的寒门子弟,想要改变命运是多么的难,也只能靠读书考试这条路了。”

  “不仅是那些寒门子弟,现在社会等级固化,就算大学文凭一年比一年贬职,普通家庭的孩子也只能寄望于高考改变命运。森严的官僚体制和巨大的贫富落差造成了社会的严重不公,据报导目前国内百分之一的家庭占据全国三分之一的财富,底层四分之一的家庭拥有的财富仅占百分之一左右,而且这个数字的差距还在不断拉大,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张速度堪称世界第一。可尽管已经是这样的现状,某些官方学者却只是一句“这是发展中国家不可避免的现象”敷衍塞搪,这岂不和杀了人却理直气壮的说‘人总是要死的’一样?抢了劫却向对方扔下一句‘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般冠冕堂皇!”年轻人似乎越说越是来气,“如果社会不是这么平等缺失、贫富悬殊,现实不是这么残酷得在高考之外让民众看不到希望,底层的孩子会这么拼命学习吗?在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眼里,如果上不了大学这辈子就等于完了,只能出去打工,再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代,一代一代如此往复,只有靠读书考试这一条路。他们拼命的努力学习,向往着通过这条路考出生天,我们的官方不吝美词的歌颂赞扬着这种刻苦学习的奋斗精神,可这种奋斗精神又何尝不是种无奈而悲壮的挣扎——即使挣扎出来了,也是以被塑造被洗脑为代价,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方能使统治阶层感到放心,因为应试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唯命是从而不是思想自由的人,把人教到脑袋里只剩下公式、语法; 教到只会死记硬背照本宣科;教到只需要听话不需要多思考,上面说什么下面只管逢迎附和,上面做什么下面只管歌功颂德——这才是当权者们最想要的太平天下!”

  邵凡听罢,对天壤之别的贫富悬殊感到触目惊心之余,对于当今社会的残酷现状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现在的社会确实也只能用残酷来形容,在学校里老师也常说——这个社会是冰冷残酷的,在学校不肯吃苦学习,将来到社会上就要受更大的罪,吃更多的苦。”

  “以前上学时我们老师也讲过这类话,当时还觉得在吓唬我们,现在想想真是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年轻人继续说道,“社会的残酷让应试教育的残酷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既然哪里都是如此,学习上的残酷又有何妨,至少通过残酷的学习竞争还有立足于这个残酷社会的希望,可到底是我们的教育本该如此还是我们的社会就本该如此残酷呢?这就是那些当权者们曾信誓旦旦向我们许诺过的美好生活?所谓美好的生活既已成了这样,那这种残酷的应试教育存在的意义又究竟是为了抗争社会的不公还是通过教育使孩子们还未长大成人就变得麻木,等到走出校园反倒对这个社会的残酷逆来顺受,从而听之任之、安之若素呢?这样的教育又到底是将人培养成人才还是奴才!”

  “听你的意思……”邵凡停了停说道,“应试教育的问题并非仅仅是教育本身的问题,究其根源还是不公正的社会问题甚至……是体制的问题?”               

  年轻人不无沉重的点了点头,“教育体制只是整个社会体制的一部分,应试教育的根本问题并不在应试或者说高考本身,而在于它沦为了一种统治的工具,一种以服务于统治体制为最高宗旨的教化工具——为了统治而利用高考促成的高压学习环境让孩子心无旁骛的接受被强制灌输的那些扼杀思想、僵化心智的教条化的知识,对统治有利的知识才肯教给你,对统治不利的知识则从书本上统统抹去……埋没民智的同时以高考改变命运为包装,给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一份微薄的希望,藉以缓解社会矛盾、混淆民众视线,如此一举两得,不得不说高明到了极点。”

  邵凡听罢有些无奈的说:“也是因为这份微薄的希望,应试教育才成了平民百姓无望中的救命稻草,家长们才趋之若鹜的让孩子们去走高考这条竞争惨烈的路。”

  “应试教育这种当代科举,正是把人从未成年转变为思想僵尸和人格奴隶的国殇,实在是害国误民之举,只是那些被蒙蔽而对此热情高昂的家长们还未看明白,反而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一样对统治者手中的鞭子认同维护。什么时候大多数老百姓不把高考成绩看得那么重了,不认为孩子们考不上本科或者重点大学就觉得天塌下来了,人们的生活不再攀比成性尤其是拿孩子们的成绩去攀比时,这个社会就有救了——读书不再是仅仅为了解决生存难题,被当成谋生的工具,而是回归到知识的初心中去,去解决这个社会的种种问题去创造更高层次的社会文明!可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可以发展到这种文明程度?”说罢年轻男子不禁垂下目光,似乎对这份憧憬感到一片渺茫。

  邵凡没再说话,对于年轻男子的希翼也不由感到前景微茫——考大学,一直被可怜又可悲的老百姓们认为是改变命运、光耀门楣的事,尤其是考上清化京大,更是一村一镇一县的骄傲。这种应试情结早已被灌输为国民心中根深蒂固如生死信仰般的东西,想要改变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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