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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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简:伊犁血盆(1/2)

(2024-03-28 11:47:18) 下一个

新疆的流沙坠简,我写得起劲,写了吐鲁番,又写喀什。吐鲁番和喀什的人口,种族融合如百溪归川,源远流长,不从中断。伊犁可不同,这里流沙不多,却有坠简,人口流变有清零之时、断裂之痛。1755-1758年,清乾隆帝平定准噶尔瓦剌叛乱,对准噶尔人口进行大规模清洗,伊犁几无人迹,须要重建人口。

 

先秦时期伊犁由乌孙占领。人类学考古表明,乌孙人基本是高加索人。他们跟塞迦的关系,我们不清楚。上古音,乌ag孙su?n。有识之士可以据此推测乌孙人的语言。实际上他们到底讲突厥语、波斯语、还是别的什么印地语,我们并不确知。进入南北朝时期,乌孙人干脆从史籍中消失。

伊犁之名,有不同写法。自汉及唐“伊列”,唐朝“伊丽”,西辽“益离”,元代“亦剌八里”,明朝“亦力把里”,清代“伊犁”。但伊犁之名来自什么语言、什么含义,我们不明白。当然这并不妨碍伊犁河的水流,和伊犁一带的人流。

 

元朝短暂,但其他蒙古政权还在继续。瓦剌,又作卫拉特、厄鲁特,就是其中一支,一直陪伴着明朝。其中发展出的准噶尔部又陪伴清朝,不断在漠北、西域和西藏兴风作浪,历经康熙、雍正,直到乾隆二十年到二十三年(1755-1758)彻底清剿,前后七十年。其间俄罗斯是一个影响战事发展的因素。

其后北疆普遍实行屯田制,通过多种方式补充人口,包括兵屯,绿营汉兵,须缴纳公粮;旗屯,八旗子弟,自给自足、不缴公粮;回屯,维吾尔;户屯,关内贫民;遣屯,充军流放人员。历史资料显示,伊犁人口恢复相当缓慢,兵屯到乾隆四十四年也才2500名,旗屯到三十六年也不过7675人。一直到四十二年,户屯还没拓展到伊犁。遣屯直到四十八年也只达到三千多名。伊犁屯田的主力,是来自南疆的维吾尔,到三十三年,回屯达到20356口。见成崇德《清代西部开发》(2002)。

跟屯田人口不同,哈萨克人到伊犁是自愿的。一开始清朝还驱逐,到三十一年清朝开始来者不拒,此后根据形势变化,迎拒不一。但哈萨克人口真正的大量涌入发生在民国时期。1916年,为反抗俄罗斯因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征兵政策,十数万哈萨克人涌入新疆。1930年代,苏联实行农业集体化,哈萨克斯坦发生饥荒,又有十数万哈萨克人进入新疆。不曾想共产主义光芒照耀四方,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新疆和平解放、土地改革即将到来。伊犁是哈萨克人的主要居住地,伊犁号称哈萨克自治州。

 

乾隆二十七年开始设伊犁将军,统管南北疆军政,一律由旗人担任,从一品。从一品,放今儿,就是政治局委员。总督也才正二品。这是军府制,说白了就是军政府,地方行政事务由军队管辖。

按理说,伊犁将军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但信仰的力量无穷尽。咸丰六年(1856)云南回变,清朝镇压后,云南回民人口减少大约九成。同治元年至十二年(1862-1873)陕甘回变,战争、饥荒和疾病导致陕西人口减少710万、约48%,甘肃1455.5万、约74.5%。同治三年至光绪三年(1864-1877)新疆回变,北疆人口减少34万、约72.6%。见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5卷《清时期》(2001)。这些数字,是人类文明和中国历史的耻辱。

回民相互串通,回变四处蔓延。参加新疆回民起义的,不光包括信仰伊斯兰的维吾尔、哈萨克、吉尔吉斯(黠嘎斯)和回族,也有汉族。新疆回变爆发时,陕甘回变已让清朝应接不暇。时值新旧伊犁将军交接,前任将军常清遭戮,现任将军明绪携家小、侍从在官邸自尽。伊犁将军尚不能自保,何谈定边封疆?

如何看待清代回变?如果站在儒家大义名分的角度,那当然是违反秩序、大逆不道。但是儒家的君臣之义,对君臣各有要求。《论语·八佾》:“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忠的本义是尽心,而不是无条件愚忠。《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些未始不可以看作君臣之间的一种契约。孔孟并没有格外谴责武王伐纣,因为纣王无道在先。

将回变归结于伊斯兰教的看法,不符合马克思唯物史观。唯物史观主张,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决定政治。而在回变前后,民众反抗已经此起彼伏。川楚白莲教乱(1796-1804)、太平天国(1850-1864)、河南山东捻军(1853-1868),其关键既不是伊斯兰教,也不是种族。

马克思不马克思,孔孟不孔孟,清代回变确有其深刻而直接的经济根源。两次鸦片战争失利,不但是清朝治国无方的确证,而且战争赔款造成沉重财政负担。太平天国兴起,清朝失去江南税收,国家财政依赖北方。但北方偏又河南山东捻军起事。财政负担进一步向其它北方省份转移,尤其陕西、山西这样相对富裕的省份。给列强的战争赔款,镇压太平天国、捻军和云南回变的军费开支,全依靠这些个数不断减少的省份。民众不堪税赋,是大规模回变在陕甘和新疆爆发的根本原因。所以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清代回变,跟其他农民叛乱,并没有根本不同。这些叛乱都利用真真假假的宗教作为道具,回变也完全一样。

清朝的统治已经难以为继,只能靠大规模屠杀民众来替自己续命。它既没有实行仁政的意愿,也没有实行仁政的机会,已经失去了执政的道德合法性。回变、汉变,都是反抗满清专制的正义行动,天早该变了。回变四起,反映了中国穆斯林的先知先觉和超凡胆识。

 

有人赞颂乾隆平定准噶尔,在盛唐之后再次统一新疆。但康、雍、乾是清朝最伟大的三位皇帝,清剿准噶尔耗费了整整七十年时间。北疆人口清零重启进展缓慢,人矿并不好挖。这样的社会代价,是不是太高昂了一些?种族灭绝,跟华夏教化不符,更违背现代观念。杀人手起刀落,但人的生产成长可没那么快。皇帝老儿,去你的“霹雳手段”!

有人赞颂左宗棠平定陕甘、新疆回乱。左宗棠是一员干才,更是一名恶魔。他以十数万汉人之血,洗千万中国穆斯林之血,血债累累,只是为了挽救一个政治、经济、外交已经全面破产的满清政权。他在为一个根本不值得他效劳的政权肝脑涂地,既为走卒,枉为英豪。

有人为左宗棠杀回民大声叫好。其实对左宗棠这样的满清走卒,镇压太平天国、杀汉人,也是完全一样的。那些为杀人叫好的人,让我想起沈从文先生在《我的教育》中写到的,湘西军阀杀人砍头时,千百看客对人犯风度、智识的品头论足。有经验的看客知道,有经验的人犯会以特定姿态迎接砍头,结果可以胸部朝天,而不致屁股朝天。砍头看多了,就会懂得其中门道。轮到砍自己头时,就驾轻就熟。

当你为独裁者杀人叫好时,专制的屠刀已经悬在你的脖颈上。

左宗棠是晚清四大名臣之一,他的才干罕有其匹。平定新疆回乱时,伊犁将军只是他的副帅。所需一千万两白银军费,有一半是向列强借国债。清政府一方面要偿还国际冲突战败导致的战争赔款,另一方面要为平定内乱不断向列强举新债,本来难以为继。多亏了左宗棠、李鸿章这样的走卒,才支撑到辛亥革命。

清朝为平定新疆大型叛乱,康熙曾御驾亲征,乾隆曾殚精竭虑,非出动左宗棠这样的精锐不能竟功,反映治理新疆巨大的社会成本。回顾历史,最早西汉在新疆驻防。东汉已意识到“西域诸国…与汉隔绝,道里又远,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见《汉书·西域传》。宋、明两朝态度就更消极了,元朝也没为新疆大动干戈。唐朝设安西大都护府,在新疆实行军府制,但安史之乱后无以为继,证明内部完善,远比对外扩张重要。同治回变,在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之后进一步消耗清朝国力,加速其衰落和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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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dakinglaile' 的评论 : 宗教这种东西非常复杂。以色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政教合一。
dakinglaile 回复 悄悄话 一个时代的人,基本上都受限于那个时代,左宗棠也不例外。假如左宗棠没能做到,西北的人口减少是不是会更加离谱?没人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政教合一不是一个好的趋势,对奥斯曼帝国的抵制也是被认为符合文明发展大趋势的吧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常态' 的评论 : 不同文明是竞争关系,最好不是相互厮杀。阿富汗平穷落后,苏联、美国入侵都改变不了,说明外部干预无效。只能姑且由之。
常态 回复 悄悄话 思想深刻。
但是当今社会有不同。比如阿富汗,现代文明的退导致消灭残忍的野蛮蒙昧统治。到底对那里的人们是福吗?难道一句阿国特色就代表了那里每个人的意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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