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墟 名博

婚宴时，工会副主席章姐将他拉到一边，“你们办准生证没有？赶紧找计算机所计生办陈大姐。孩子出生后办户口要用。”工会原来承担如此重要的职能，章姐的确有敏锐的观察力。夫妻生第一个孩子，竟然须要批准，他确实不知道。但最不合理的事在春夏之交已经发生，遑论其它？计划生育政策环环相套，计算机所是九章科技的主管部门。章姐提前打过电话，陈大姐挺热情。问过话，填完表，递给他一份《计划生育服务证》。“章姐说是准生证，这是服务证，”傻瓜都知道，服务证，不等于准生证。陈大姐微笑，服务证，就是准生证。

他又受教育了。合法夫妻生个孩子，竟然须要政府批准。明明是准生证，可能说出去不好听，偏叫服务证。服务证是名，准生证是实。人民政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名，限制、压制人民是实。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不在政府掌握之中。现在政府通过户口制度，推行计划生育政策，一环套一环。阿猫阿狗繁殖，需要准生证吗？人的自由和权利，反不如飞禽走兽。

怀揣服务证，他对着自己笑了。自己只懂计算机语言，其中没有修辞手法。政府内部有语言大师，精通修辞。准生证，美其名曰计划生育服务证。枪杀手无寸铁公民的军人，被封为共和国卫士、首都卫士。机器语言——国家机器，得逆转成汇编语言，人才能意会。

回家边给她按摩，边掏证书给她看，“给你做生育服务，我有生育服务证。”她痒痒了，笑出了声。

陈大姐说，新生儿要在一个月内上报户口。他郑重其事，带着一、《出生医学证明》，二、夫妻双方户口本、《居民身份证》和《结婚证》，三、《计划生育服务证》，到派出所。户籍警察的服务水平高，一下给他指出两个错误：一、你是集体户口，妻子是家庭户口，孩子的户口得随妻子、由妻子来办；二、你提供的《计划生育服务证》无效，《计划生育服务证》只能由女方户籍所在地出具。孩子出生本属喜事，但他正面临人民公仆的铁面无私。

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连户口这种传统深厚的制度，都是名不副实的。顾名思义，一家人的户口应该在一块儿。他跟施惠结婚成家，户口却不在一起。施惠的户口还随她娘家，他自个儿还是集体户口。天知道，为什么？关于准生证，看来连章姐、陈大姐她们这样负责单位计划生育的干部，也不是完全了解相关政策规定。她们完全出自好心，照顾他这位晚婚晚育的大龄青年。甭管您有多大学问、有多高才能，在人民公仆面前，您就一白痴。他们永远比您懂得多。

“不是男女平等吗？为什么女方既要负责生孩子，又要负责给孩子上户口，”他这么着说，看户警是个中年女性。她又瞥一眼他提交的证件，然后瞪他一眼，“什么呀，你们这是未婚先孕，计划外生育。没有女方《计划生育服务证》，就得出具户口所在地计划生育部门的《缴纳社会抚养费证明》。”常听说超生罚款，原来官名如此文雅——社会抚养费。

他没跟她理论，直接丢盔弃甲。她虽然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现在只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只讲机器语言，跟她辩解只会陷入死循环（dead loop）。他得想办法切换到汇编语言，人机可以对话。虽然走出象牙塔、进入社会才两年，他已经学到许多。他出去搬救兵。

公安分局有微机室、是公司客户，技术科徐科长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电脑专家。徐科长在电话里说没问题，让他再去找值班户警。她正接徐科长电话，刚才冷若冰霜，现在笑靥如花，“哎呀，您又不早说。请您把户口本拿来。嗯，您爱人虽然是家庭户口，但不属我们派出所辖区。孩子户口随您，行吗？”他没停顿，随我，就随我。“分局正轮流培训电脑操作，以后有问题还要向您请教呢。”没问题。

他虽然精通人机对话，但正常人际交流多好，轻松愉快。又是未婚先孕，又是社会抚养费，他笑了笑，又摇摇头。中国就是这样一个人情关系社会。不要说新生儿户口登记，就是总理职位传承，也无非这样。好在自己一趟解决问题，真的让娃他妈出面，指不定还会出现别的什么问题呢。

他并非天生好父亲，原本不喜欢逗弄小孩。干干出生，他只有茫然的兴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具体怎么做。但他有做一个好父亲的意愿和决心，就像若干年前考培大一样。每天下班，他不再鼓捣他的电子元件、程序代码，开始学会摆弄他的小胳膊小腿儿。新生儿那么弱小无助无辜，他所知道唯一的表达似乎只有哭泣，拉了——哭，饿了——也哭。饿极了，会嚎啕大哭，哭声充满委屈。被妈妈抱进怀里之后，嘴巴寻找乳头的动作那么急切，吸奶的力度如此强劲，而妈妈的眼神无比温柔，让他这个大男人看了，都感到心碎。

“原来我们，是从这么小长大的,”他感叹。你以为你一生下来就会摆弄电脑啊。他抱着孩子坐她身边，看她读《〇岁方案》，“我做爸爸，会不会不及格啊？”“怎么会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怕他不信，她特地亲他一口。他怜惜她白日带孩子辛苦，自己管晚上带孩子，换尿布，饿了抱到大床上喂奶，喂饱了再放回小床。

到元旦的时候，孩子明显认识他，眼神会跟着他流转，看着他咯咯笑。这是父子间最初的感情纽带。至高无上的奖赏，让他觉得所有辛劳、晚间损失的所有睡眠，都完完全全值得。

你的奶水好，孩子一天一个样。星期天早上，他们去外公外婆家，补过腊八节。孩子会认人。外婆抱他，“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他笑。太外公抱他，不熟悉、害怕，他哭。唯一的孩子，成为四代人的中心。外婆做好腊八粥，太外婆带来腊八蒜，一家人吃得暖暖和和。

太外公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他研究的领域，过去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不能跟学生讲，更不能写文章，只能私下讲。东欧天翻地覆。2月，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宣布放弃执政地位，实行多党政治。6月4日波兰举行大选，改选议会部分席位，团结工会取得领导地位。11月9日，柏林墙倒塌。11月16日到12月29日，捷克斯洛伐克发生天鹅绒革命。12月16日，罗马尼亚西部重镇蒂米什瓦拉发生匈牙利人骚乱，政府以武力镇压；22日，齐奥塞斯库倒台。

有人总结，推翻共产党，波兰用了10年，匈牙利10个月，民主德国10个星期，捷克10天，罗马尼亚只10个小时。

她虽然当了妈妈，还跟往常一样唱爷爷反调，“但是——中国共产党万岁！”

据说齐奥塞斯库夫妇遭审判处决，造成中国共产党内部巨大震惊，康克清吓得病倒。惠倒是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唯独中国没有成功？两千多年中央集权的专制传统，不断修补完善，形成了一个超稳定结构。这个超稳定结构，一方面是政治制度，另一方面是人文精神。要打破这个超稳定结构，首先须要重建中国的人文精神。八十年代以来，知识界在这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很不够。

对，一场军事镇压打出了中国人文精神的原形。别看学潮期间，民主自由喊得震天响。一秋后算账，悔过的悔过，揭发的揭发，丑态百出，乖乖回到共产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民族心理，还是习惯专制，不适应民主自由。

在经济领域，上面强调“治理整顿、深化改革。”对你们公司有什么影响？

深化改革，深到看不见、摸不着，实际上完全停顿，全面走回头路。治理整顿，倒是实实切切。将发奖金、物质激励，说成是资本主义。将股份制、产权改革，说成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公有制。灵活多样经营方式，都成了投机倒把。九章科技乃至整个高新技术产业，离不开国际贸易。现在西方制裁中国，外商担心中国经济环境。九章原有的建立自己电脑品牌的计划，因为西方制裁，完全搁置。连从美国回收废旧电脑重新拼装的业务，都开始遭遇逆风。美国人问，你们进口这些废旧电脑，到底干什么用？西方对中国，普遍有怀疑情绪，甚至怀有敌意。照这个趋势，我也不能在这儿干耗着，要考虑出国，当托派、考纪阿姨。

反资防修，还不光是李鹏，江泽民七月下旬在全国总工会有篇讲话。他瞧不起个体户、资本家，认为他们大多来路不正、致富后又张狂。他对他们有钱上酒吧、跳舞、拦的士特反感，主张“要让（他们）倾家荡产，要有严厉的惩罚。”这是一。还有，他对动用军队荷枪实弹镇压人民有点儿反思，表示“什么高压水龙头、什么催泪弹、什么橡皮子弹，这种东西将来一定要有。”高压水龙头、催泪弹和橡皮子弹，是我们长期批判资本主义的东西，他表示我们一定要有，一点也不担心这些东西全是资本主义的。这两点，反映他执政的思路。第一点，跟邓长期的倾向相反，可能遭到否决。第二点，加强共产党的统治，会得到贯彻实施。

人们已经适应了，在枪口下的北京行走自如。但三天后的晚间，李鹏发表电视讲话，宣布解除戒严。

爷爷赶紧打来电话，你们不要上当受骗，出门一定要谨慎。内部文件是说，宣布解除戒严之后，各戒严部队驻地和任务不变，城内部队改穿警服，郊区部队原封不动。这个政府，为了吸引外商投资和外国游客、恢复对外贸易、摆脱经济困境，不惜撒谎、制造假象。面对人民群众和国际社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是真的解除戒严也就罢了，在制造解除戒严假象的同时，郑重其事发表一通根本是谎言的电视讲话，完全丧失一国政府的信誉和尊严。

他倒是觉得，政府撒谎、制造解除戒严的假象，说明他们内心了解，戒严有损国家形象。同一篇讲话里，李鹏又提到治理整顿、深化改革。“解除戒严”，和“深化改革”，一样是机器语言，是机器运行所必需。

她给孩子喂奶，在他走过时，会习惯性地遮挡一下，“免得你产生邪念。”却噜起嘴，等他来亲。孩子在下面吸奶，他在上面吸嘴，各取所需。

等孩子吃饱，他们才着手解决自己的饥渴。“你想过我没有啊？”他不说话，在深化改革。做了俩整月的娃他爸、娃他妈，给了他不可分割完整的爱，他们现在才做回夫妻。在这冰冷的世界，房间里下了一场春雨。白云在翻滚，乐声在起伏，光影在闪耀，电流在奔腾。流水潺潺，沙漠变成绿洲。惊涛拍岸，惊起一对海鸥。

“我不是李鹏，是真的解除戒严。”这是人的语言，带着人性的温暖。

“你越来越美了。”夜总有尽头，而温暖可以持续更久。